①“反对省政府的军队”,亦即指反革命的夏斗寅的部队。——作者原注。
许多人精密计算,此时县城里只有一个负伤的李克正是省里派来的。
可是另有一说,就大大不同了。这是刚从城外五星桥来的一位测字先生的报告;他睁圆
了眼睛,冷冷地说:
“哼!该杀的人多着呢!剪发女子是要杀的,穿过蓝衣服黄衣服的人也要杀,拿过梭标
的更其要杀!名字登过工会农会的册子的,自然也要杀!我亲眼见过来。杀,杀!江水要变
成血!这就叫做青天白日满地红!”
测字先生的话,在第二天一早就变成了小小的纸条,不知什么时候,被不知什么人贴在
大街小巷。中间还有较大的方纸,满写着“尔等……及早……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一类的
话。中午,同样的小方纸,又变成了传单,公然在市上散发了。全城空气一分钟一分钟地越
来越紧张。
傍晚,在紧急会议之后,县工会和农会命令纠察队出勤,紧要街道放步哨,并请公安局
协助拘拿发传单和小纸条的流氓。大局似乎稳定些了。
李克知道了这些情形,特请方罗兰、陈中去谈话。“城中混乱的原因,”李克说,“大
概有两个。胡国光派和土豪劣绅新近联合,自然要有点举动,此其一;上游军事行动的流
言,增加了土豪劣绅的势焰,此其二。目下人民团体已经着手镇压反动派的活动,县党部也
应该有点切实的工作。”
听了这话,方罗兰沉吟着;陈中先答道:
“县党部无拳无勇,可怎么办呢?”
“明天我们要开临时会讨论办法。”方罗兰也说了。
“开会也要开。最紧要的是党部要有坚决的手腕,要居于主动的地位,用纠察队和农军
的力量来镇压反动派。明天开会,有几件事要办:一是立即拘捕匿伏城中的土豪劣绅及嫌疑
犯,二是取缔流氓地痞,三是要求县长把警备队交给党部指挥——现在警备队成为县长一人
的卫队是很不对的。”
李克说完了,眼睛看着方、陈二位的脸上。两位暂时默然无言。
“拘捕城中的反动派,怕不容易罢?他们脸上又没有字写着。”
方罗兰终于迟疑地吐露了怀疑的意见。
“县长不肯交出警备队,却怎么办?”
陈中也忙着接上来说。
“检举起来,自然有人来报告。”李克先回答了方罗兰,他又转脸看着陈中说,“县长
没有理由不让警备队来镇压反动派。万一他坚持不肯,可以直接对警备队宣传,使他们觉悟。
再不行时,老实把这一百人缴械。”
方、陈二人似乎都失色了。他们料来李克一定是创口发炎,未免神志不清,觉得再谈下
去,还有更惊人的奇谈;于是他们相视以目,连说“明天开会就是”,又劝李克不必焦虑,
静养病体,便退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会是开了,李克的意见也提出来了;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说话。哑场了可
五分钟,做主席的方罗兰才勉强说:
“三条办法,理由都很充足,只是如何执行,不能不详细讨论。事关全局,县党部同人
不便全权处决;鄙意不如召集各团体联席会,请县长也出席,详细讨论办法。各位意见怎
样?”
列席的各位正待举手赞成,忽然一个女子面红气喘地跑进来。她的米色麻纱衫子的方领
已经被撕碎,露出半个肩头。
她的第一句话是:
“流氓打妇女协会了!”
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所有的嘴都惊叫起来。
方罗兰还算镇静,拿右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急汗,一面说:
“舞阳,坐下了慢慢的说。”
“我刚起身,在房里写一封信,忽然外边有人大嚷起来,又听得玻璃打破了,我跑出房
去想看一看,就听得男子的怪声大喊打倒公妻,夹着还有女人的哭喊声。我知道不妙,赶快
走边门,哪知门外已经有人把守,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他拦住我……衣领也被他撕
碎,到底被我挣脱,逃了出来。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
孙舞阳一面喘着气,一面杂乱地说。她的雪白的小臂上也有几块红痕,想来是脱险时被
扭拧所致。
“穷竟有多少流氓?”
“穿什么衣服?拿家伙么?”
“妇女协会的人都逃走了么?”
“听得女子哭喊救命么?”
惊魂略定的先生们抢先追问着。但是孙舞阳摇着头,把手按住了心口,再也没有话了。
于是有人主张派个人去调查,有人说要打个电话去问问。
孙舞阳一面揉着心窝,一面着急道:
“赶快请公安局派警察去镇压呀!再说废话,妇女协会要被流氓糟蹋完了!”
这句话才提醒了大家:妇女协会大概还被流氓占领着。打过了电话,人们又坐着纷纷议
论,悬猜流氓们有否对于女子施行强暴,问孙舞阳怎么居然脱险,拦住她的流氓是如何一个
面目;把今天来的正事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但此时,电话铃又尖厉地响起来。彭刚以为一定
是公安局来回话,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接听,可是只“哦,哦”了两声,立即脸色全青了,摔
下电话筒,抖着声音叫道:
“流氓来打我们了!”
“什么!公安局来的电话么?你听错了罢?”
方罗兰还算镇静似的问,可是大粒的汗珠早已不听命地从额上钻出来。
“不是公安局。……县农协关照。……要我们防备。”
彭刚的嘴唇抖得厉害。
这时,党部里的勤务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后面跟着同样惊惶的号房。勤务兵说,他
在街上看见一股强盗,拖着几个赤条条的女人,大嚷大骂游行,还高喊:“打县党部去!”
号房并没看见什么,他是首先接到勤务兵带来的恶消息,所以也直望里边跑。
这还能错么?勤务兵看见的。而且,听呀,呼啸的声音正像风暴似的隐隐地来了。犹有
余惊的孙舞阳的一双美目也不免呆钝钝了。满屋子是惊惶的脸孔,嘴失了效用。林子冲似乎
还有胆,他喝着勤务兵和号房快去关闭大门,又拉过孙舞阳说道:
“你打电话给警备队的副队长,叫他派兵来。”
呐喊的声音,更加近了,夹着锣声;还有更近些的野狗的狂怒的吠声。陈中苦着脸向四
下里瞧,似乎想找一个躲避的地方。彭刚已经把上衣脱了,拿些墨水搽在脸上。方罗兰用两
个手背轮替着很忙乱地擦额上的急汗,反复自语道:
“没有一点武力是不行的!没有一点武力是不行的!”
突然,野狗的吠声停止了;轰然一声叫喊,似乎就在墙外,把房里各位的心都震麻了。
号房使着脚尖跑进来,张皇地然而轻声地说:
“来了,来了;打着大门了。怎么办呢?”
果然擂鼓似的打门声也听得了。那勤务兵飞也似的跑进来。似乎流氓们已经攻进了大
门。喊杀的声音震得窗上的玻璃片也隐隐作响。房内的老地板也格格地颤动起来;这是因为
几位先生的大腿不客气地先在那里抖索了。
“警备队立刻就来!再支持五分钟——十分钟,就好了!”
孙舞阳又出现在大家面前,急口地说。大家才记起她原是去打电话请救兵的。“警备
队”三字提了一下神,人们又有些活气了。方罗兰对勤务兵和号房喝道:
“跑进来做什么!快去堵住门!”
“把桌子椅子都堵在门上!”林子冲追着说。
“只要五分钟!来呀!搬桌子去堵住门!”
彭刚忽然振作起来,一双手拉住了会议室的长桌子就拖。一两个人出手帮着扛。大门
外,凶厉的单调的喊杀声,也变成了混乱的叫骂和扑打!长桌子刚刚抬出了会议室,号房又
跑进来了,还是轻声地说:
“不怕了!纠察队来了!正在大门外打呢。”
大家勉强松了口气。刚把长桌子拖到大门口,而且堵好的时候,忽然,砰,砰!尖脆的
枪声从沸腾的闹声里跳出来。接着是打闹的声音渐远渐弱。警备队也来了,流氓们大概已经
逃走了。
半点钟后,什么都明白了:大约有三十多人的一股流氓,带着斧头,木棍,铁尺,在袭
击了妇女协会后,从冷街上抄过来攻打县党部;流氓们在妇女协会里捉了三个剪发女子——
一个女仆和两个撞来的会员,在路上捉了五六个童子团,沿途鞭打,被纠察队打散,并且被
捉住了四五个。
这一个暴动,当然是土豪劣绅主动策划的,和胡国光有关系也是无疑的,因为被捉的流
氓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人们认识他就是胡国光的儿子胡炳。他直认行凶不讳,并且说,在
妇女协会边门口,强奸了一个美貌女子。
“哼!明后天大军到来,剪发女子都要奸死,党部里人都要枪毙。今天算是老子倒楣。
明天就有你们的。”
这个小流氓很胆大地嚷着,走进了公安局的拘留所。
当天下午,近郊的农民进来一千多,会合城里的店员工人,又开了群众大会,把店员工
会的林不平拘捕了,因为他有胡国光派的嫌疑,又要求立即枪毙上午捉住的流氓。但县党部
毫无表示,也没有人到大会里演说。当时林子冲曾对方罗兰说:
“土豪劣绅何等凶暴!在妇协被捉的三个剪发女子,不但被轮奸,还被他们剥光了衣
服,用铁丝穿乳房,从妇协直拖到县党部前,才用木棍捣进阴户弄死的。那些尸身,你都亲
眼看见。不枪毙那五六个流氓,还得了么?党部应该赞助人民的主张,向公安局力争。”
然而方罗兰只有苦着脸摇头,他心里异常地扰乱。三具血淋淋的裸体女尸,从他的眼角
里漂浮出来,横陈在面前;怨恨的突出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等待他的回答。他
打了个寒噤,闭了眼。立刻流氓们的喊杀声又充满了两耳。同时有一个低微的然而坚强的声
音也在他心头发响:
——正月来的账,要打总的算一算呢!你们剥夺了别人的生存,掀动了人间的仇恨,现
在正是自食其报呀!你们逼得人家走投无路,不得不下死劲来反抗你们,你忘记了困兽犹斗
么?你们把土豪劣绅四个字造成了无数新的敌人;你们赶走了旧式的土豪,却代以新式的插
革命旗的地痞;你们要自由,结果仍得了专制。所谓更严厉的镇压,即使成功,亦不过你自
己造成了你所不能驾驭的另一方面的专制。告诉你罢,要宽大,要中和!惟有宽大中和,才
能消弭那可怕的仇杀。现在枪毙了五六个人,中什么用呢?这反是引到更厉害的仇杀的桥梁
呢!
方罗兰惘然叹了口气,压住了心底下的微语,再睁开眼,看见林子冲的两颗小眼珠还是
定定地凝视着自己;忽然这两颗眼珠动了,黑的往上浮,白的往下沉,变成了上黑下白的两
个怪形的小圆体;呵!这分明是两颗头,这宛然就是血淋淋女尸颈上的两颗剪发的头!“剪
发女子都要奸死”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了。他咬紧了牙齿,唇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个苦笑来。
突然一闪,两个面形退避了;依然是黑白分明的两个小圆东西。但是又动了,黑的和白
的匆忙地来去,终于成为全白和全黑的,像两粒围棋子。无数的箭头似的东西,从围棋子里
飞出来,各自分区地堆集在方罗兰面前,宛如两座对峙的小山;随即显现出来的是无数眼睛
叠累成的两堆小山,都注视着横陈在中间的三具血淋淋的女尸。愤恨与悲痛,从一边的眼山
喷出来;但是不介意,冷淡,或竟是快意,从又一眼山放散。砖墙模样的长带,急速地围走
在两个眼山的四周,高叠的眼,忽然也倒坍下来,平铺着成为色彩不同的两半个。呵!两半
个,色彩不同的两半个城呀!心底下的微语,突又响亮到可以使方罗兰听得:
——你说是反动,是残杀么?然而半个城是快意的!
方罗兰全身的肌肉突然起栗,尖厉的一声“哦”从他的嘴唇里叫出来。幻象都退避了。
他定睛再看,只他一个人茫然站着,林子冲早已不知去向了。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方罗兰也
慢慢踱回家去。
晚上,方太太在低头愁思半晌之后,对方罗兰说:
“罗兰,明天风声再不好,只有把芳华这孩子先送到姨母家里去了。”
一夜是捱过了。方罗兰清早起身,就上街去观察。出乎意料之外,满街异常沉寂;不见
一个童子团,也不见一个纠察队。几家商店照常开着门。行人自然很少,那也无非因为时间
还早。而赶早市的农民似乎也睡失了时,竟例外地不见一个。
方罗兰疑惑地往县党部走,经过王泰记京货店时,看见半闭的店门上贴着一条红纸,写
了“欢迎”二字,墨水尚未大干。方罗兰也不理会,低了头急走。到了县前街东端尽头的转
角,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叫着他道:
“罗兰,你乱跑做什么?”
原来是孙舞阳。她穿一件银灰色洋布的单旗袍,胸前平板板的,像是束了胸了。
“我出来看看街上的情形。好像人心定了,街上很平静。”
方罗兰回答。惊讶的眼光直注射孙舞阳的改常的胸部。
“平静?没有的事!”孙舞阳冷冷地说。但仿佛也觉得方罗兰凝视着她的胸脯的意义,
又笑着转口问道:“罗兰,你看着我异样么?我今天也束了胸了,免得太打眼呵!”
这种俏媚的开玩笑的口吻,把方罗兰也逗笑了;但是孙舞阳的改装,也惹起了方罗兰新
的不安。所以他又问:
“舞阳,到底怎样了?我看来是很平静。”
“你还没知道么?”
方罗兰对着惊讶的孙舞阳的脸摇头。
“大局是无可挽回了。敌军前夜到了某处,今天一定要进城来。警察有通敌的嫌疑,警
备队也有一半靠不住,城里是无可为力了。现在各人民团体的负责人,都要到南乡去。童子
团和纠察队也全体跟去。怎么你都不知道?”
方罗兰呆了半晌,才说:
“到南乡去做什么呢?”
“留在城里等死么?南乡有农军,可以保护。并且警备队也有一半愿去。”
“这是谁出的主意?”
“是李克的主意。昨晚上得了前线消息,就这么决定了。昨夜十二点钟后,把童子团和
纠察队的步哨全体从街上撤回来,今晨四点钟就和各机关人员一同出城去了。”
“县党部呢?我们多不知道。”
“林子冲是知道的。他也走了。我本要来通知你。”
“李克呢?”
“也出城去了。他的伤还没全好,不能不先走一步。”
“你呢?”
“我也要到南乡去,此刻想去通知刘小姐,叫她躲避。”
方罗兰就像跌在冰窖里,心的跳动几乎也停止了;可是黄豆大的汗粒,却不断地从额上
渗出来。他竟忘记了和孙舞阳作别,转身便要走。
“罗兰,赶快和你太太出城去罢!她也是剪发的!下决心罢!”
孙舞阳又叫住了他,很诚恳地说。她还是很镇静地笑了一笑,然后走开。
方罗兰急步赶回家去,刚进了门,这就一惊:陈中和周时达站在客厅的长窗边,仰起了
忧愁的脸看天;方太太低头靠在藤椅里。方罗兰的身形刚刚出现,客厅里人们的各式各样的
听不清楚的话,就杂乱地掷过来。方罗兰一面擦着满头的冷汗,一面只顾自己说:
“可怕,可怕!我得了可怕的消息!”
“是不是县长跑了?”陈中着急地问。
“跑了么?我倒不知道。”方罗兰的眼睛睁得怪大的。
“跑了。刚才时达兄说的。”
“罗兰,你怎么出去了半天!我们急死了。芳华这孩子,刚才张小姐替我送到姨母家去
了。我们怎么办呢?听来消息极坏!”
方太太的声音有些颤了。方罗兰不回答太太,却先把孙舞阳的话夹七夹八述说了一遍,
倒也没忘记报告孙舞阳胸部的布防状态。
“孙舞阳到底很关切。”方太太话中带刺地抢先说,“罗兰,你快到南乡去罢。我是不
去的。”
陈中和周时达都摇着头。
“梅丽,你又来挑眼儿呢。”方罗兰发急了,“你怎么不去!”
“方太太,还是躲开一时为妥,只是到南乡去也不是办法。”
周时达慢慢地说,几乎是一个字摇一下肩膀。
“南乡去不过是目前之计。到那里再看光景。或者就走南乡到沙市去,那边有租界,并
且梅丽的哥哥也在那边。”
两个男子都说大妙。方太太似乎也赞成了。
“中兄,你呢?”
方罗兰略为定心些了,擦干了最后一滴冷汗,对陈中说。“他倒不要紧。”周时达代
答。“其实,罗兰兄,你也不要紧;但是因为胡国光太恨你了,不能不小心些。听说此公已
到了那方面了。”
方罗兰明白这所谓“那方面”是指上游来的叛军,很感触地吁了一声。
周时达仰脸看了看太阳光,就对方太太说:
“不早了!赶快收拾收拾就走罢!”
一句话还没完,张小姐跑了进来;她的白脸儿涨得红红的,她的乌黑的两个并列的圆
髻,也有些歪乱。显然她是跑得太急了。
“敌军已经到了五星桥了!”
张小姐喘着气说。
“呀,五星桥么?离城只有十里了!”
陈中跳起来放直了喉咙喊。
“路上看见了朱民生,他说的。已经有人逃难。”
“我的芳华呢?”
方太太抓住了张小姐的手,几乎滴下眼泪来。
“好好的在姨母家了。梅丽,你放心。你和方先生怎样呢?”
“十里路也得有一个钟头好走,梅丽,不要慌。”
方罗兰勉强镇静,安慰太太。
方太太把要到南乡去的话,告诉了张小姐,又拉她同去。
但是张小姐说:
“我本要到东门外姑母家去,我又没有剪发,不惹注意的。
可是,你们既然要走,还是快走,恐怕城门要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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