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华兹华斯的妹妹,通译为多萝西。
②即英国湖畔派诗人柯勒律治。
坐处在可爱的将息炉火之前,
无情绪的兴奋,无冀,无筹营,
听,但听火焰,飐摇的微喧,
听水壶的沸响,自然的乐音。
夜呀,象这样人间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四①
他又离了诗侣的山庄,飞出了湖滨,重复逆溯着
泅②涌的时潮,到了几百年前海岱儿堡(Heidelberg)的一个跳舞盛会。
雄伟的赭色宫堡一体沉浸在满目的银涛中,山下的
尼波河(Nubes)有悄悄的进行。
堡内只是舞过闹酒的欢声,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
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着要吃那大厨里烧烤的
全牛,引得满庭假发粉面的男客、长裙如云女
宾,哄堂的大笑。
在笑声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几十世纪的一个昏
夜——
眼前只见烽烟四起,巴南苏斯的群山点成一座照彻
云天大火屏,
远远听得呼声,古朴壮硕的呼声,——
“阿加孟龙③打破了屈次奄④,夺回了海伦⑤,
现在凯旋回雅典了,
希腊的人氏呀,大家快来欢呼呀!——
阿加孟龙,王中的王!”
这呼声又将我幻想的双翼,吹回更不知无量数的由
旬,到了一个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
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围兽皮或树叶的原民,
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块的兽肉。猛
烈地腾窜的火花,同他们强固的躯体,黔黑多
毛的肌肤——
这是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
夜呀,你是我们的老乳娘!
①原文此处未标段,按顾永棣编《徐志摩诗全集》所加,标出“四”。
②疑为“汹”字。
③现通译为阿伽门农,希腊神话里的迈锡尼王。发动过特洛伊战争。曾任希腊联军
统帅。
④现通译为特洛伊。为小亚西亚古镇。
⑤希腊神话中的美貌女子,曾被特洛伊王子诱骗,最后,被阿伽门农夺回。
五
最后飞出气围,飞出了时空的关塞。
当前是宇宙的大观!
几百万个太阳,大的小的,红的黄的,放花竹似的
在无极中激震,旋转——
但人类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
不好,他的归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六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个声音说。
“你是谁呀?”
“不必问,跟着我来不会错的。我是宇宙的枢纽,
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冲动,我是生命的
生命,我是诗魂的向导;不要多心,跟我来不会
错的。”
“我不认识你。”
“你已经认识我!在我的眼前,太阳,草木,星,
月,介壳,鸟兽,各类的人,虫豸,都是同胞,
他们都是从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爱护,我是太
阳的太阳,永生的火焰;
你只要听我指导,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
怕险;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
你不要怕烧;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问我是谁;
我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随便哪里都有我。
若然万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终古不变的真理与
实在;
你方才遨游黑夜的胜迹,你已经得见他许多珍藏的
秘密,——你方才经过大海的边沿,不是看见一
颗明星似的眼泪吗?——那就是我。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
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方向就是我。
这是我的话,我的教训,我的启方;
我现在已经领你回到你好奇的出发处,引起游兴
的夜里;
你看这不是湛露的绿草,这不是温驯的康河?愿你
再不要多疑,听我的话,不会错的,——我永远
在你的周围。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桥
徐志摩的确是现代中国少有的至情至性的诗人!真的。有谁象他那样喜欢仰看天空?
比他诗作丰盈的人不在少数,但似乎还没有别的诗人象他那样钟情于云彩、明星、神明
之类的天空意象。这个特点很重要。被海德格尔称为“诗人之诗人”的荷尔德林曾唱道:
假如生活是十足的辛劳,人可否
抬望眼,仰天而问:我甘愿这样?
是否仰望天空,往往是物性与诗性,现实与超越的尺度。因为诗人是以追求神性、
歌吟神性的方式来确定人的本真生存,为人的本真探寻尺度,为人的超越筑造栈道的。
所以,海德格尔断言:“诗便是对神性尺度的采纳,是为了人的栖居而对神性尺度的采
纳。”(《……人诗意地栖居……》)这种采纳决定了真正的诗人必然都是在世俗中站
出自身的天空仰望者和聆听者,他们将一切天空的灿烂景观与每一行进的声响都召唤到
歌词之中,从而使它们光彩夺目悦耳动听,同时也将自身被生存尘埃所遮蔽的本真敞亮
出来。
徐志摩正是这样的诗人。《夜》这章散文诗是他早年留学英国写下的作品,艺术上
还不很成熟,但无疑是在生存现实中面向神明的站出,一次对存在的“出神”聆听。这
里,诗的说话者把自己当作“大母”怀中的一个,在沉静的夜色下呼请平等物的出场,
从而使自己真正置身于一个敞开之域:
我却在这静温中,听出宇宙进行的声息,
黑夜的脉博与呼吸,听出无数的梦魂的
匆忙踪迹;
也听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冲动,
在豁动他久敛的习翮,准备飞出他沉闷
的巢居,飞出这沉寂的环境,去寻访黑夜的奇观,去
寻访更玄奥的秘密——
这是一种真正的敞开,敞开的不只是日常现实中看不见(即被遮蔽)的存在,还有
被遮蔽的本真的自我。正是由于这种双重的,互为关系的敞亮,诗人能够经由夜进入存
在,看见“神”的站立,听见“神”的召唤,从而获得一种存在的尺度。这种尺度使诗
人看到了二十世纪表面“一致的辉耀”背面那恶俗文明的后果:无耻,淫猥,残暴,肮
脏。不夜城的灯红酒绿并不意味着精神的健全和诗意的丰盈,恰恰相反,这里是真正的
诗意的贫乏——通过一百多年前“湖滨诗侣”故乡的神游,诗人发现了自然精神和本真
的失落,从而仰天而问:“象这样难得的纪念,你保了多少……”
失落之路实际上是一条充满精神的声响之路,诗人逆溯着汹涌的时潮,甚至追寻到
了人类文明的摇荡时期,并把它们置放在宇宙的时空中。最后发现,在这条失落之路上,
大地上的生存者成了大地的陌生者,连我们的栖居之所,连黑夜与白昼,也含混莫辨了
(“但人类的地球呢?/一海的星砂,却向哪里找去,/不好,他的归路迷了!/夜呀,
你在哪里?/光明,你又在哪里?”)的确,当思考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这
样一些存在的根本问题,对生存作终极性的追问时,很容易陷入一种虚无和绝望之境的。
然而,能否对生存作终极性的追问,是否有一颗关怀源初和未来的心,往往是丈量一般
诗匠与真正诗人的尺度。真正的诗人不只给人们带来快感、抚慰和愉悦,他还把读者引
入新的发现里,引入已经忘记的、很重要的洞见里,引入人类经验的本质里,使读者能
更广阔地领悟存在,理解同类和自己,意识到人性的复杂性,人生经验中悲剧与遭遇、
激动与欢乐的复杂性。可贵之处还在于,面对自然精神和人类本真的失落,《夜》不是
指向虚无或轻飘的浪漫幻想,而是面对真实的生存遮蔽,探寻真正的自我救赎之路:
你要真静定,须向狂风暴雨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和谐,须向混沌的底里求去; 你要真平安,须向大变乱,大革命的底里
求去;
你要真幸福,须向真痛里尝去;
你要真实在,须向真空虚里悟去;
你要真生命,须向最危险的方向访去;
你要真天堂,须向地狱里守去;……
这种下入深渊,上追神灵的诗句,在诗意贫乏的时代,具有生存感悟的深刻性。作
为今天与未来的应答,《夜》几乎走到了绝望的边缘,然而正是在这意识的边缘,诗人
握到了转机和超越的可能性:不是虚无,也不是简单逃向过去,回到人类的童年,而是
更深地进入深渊,在狂风暴雨里,在浑沌动荡里,在真实的痛苦和空虚里,在炼狱和危
险里,寻求真正的拯救与和谐。是的,救赎的可能植根于存在之中并有待于人类自身的
超越。正因为领悟到这一点,在这章散文诗的结尾,说话者在经历了真正的焦虑与绝望
之后,获得了心的安宁,从而真正与如同大母的夜取得了和解,站在万象平等共处的位
置上,重新见到了如同源初记忆的湛露的绿草与温驯的康河。这时候,我们会情不自禁
地联想起禅宗的一个著名公案来:老僧几十年前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了后
来亲见知识,有个人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只是山,
见水只是水。
(王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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