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每一场舞都会心碎


叶倾城  著
    这是一篇充满浪漫情怀的爱情小说,女主角庄锦颜经历了下岗、失恋等挫折之后,
在新的工作当中勇敢地开始新的追求。面对心仪的男人,还有突然出现的生母,庄锦颜
的命运一波三折,结局难以预料。本地青年作者叶倾城的笔触轻灵,描写细腻,作品可
读性强。

                                                                (编者)


    我和他开始吵架。爱情至此,像烈焰的行程。
    他痛骂我:“庄锦颜,你能干,你清高,你大学毕业,你万事不求人,那你为什么
还会下岗?连一个饭碗都保不住,你还能干什么!”
    我只是很伤心:“是机构改革,整个部门都取消了。不是我的错。”越说越气馁,
嗫嚅,“又不是我想下岗……”
    他吼:“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
    帮他打印简历,复印资料,陪他在春日里,奔来奔去。在一个求职地点与另一个求
职地点之间,因为疲倦,因为无端的疏离,而无话可说。有时我去拖一拖他的手,他不
耐烦:“累。”甩开我。
    时时地,遇到旧老师旧同学,问他:“硕士生,工作找得怎么样了?”然后说,
“不要紧,小庄在金融系统,金饭碗里的金饭碗呢。你慢慢找,不急的。要实在找不到
好工作,读博士去吧,小庄辛苦点也就够了。”
    我们两人皆不作声。
    至此方知,原来下岗远比失恋更可耻,更不足以开口。
    忽然他说不必我陪了,工作已找好。我很欢喜,问他前因后果,他只支支吾吾。然
后某一个深夜,他门口搁了一双红鞋儿……
    与我自己的鞋一样的红鞋儿。
    那时,我最要好的女友自巴黎回来,送我一双,自己留一双:“这样的鞋,全国也
只这两双吧。”
    那夜,月色昏黑。
    ——是野火无边,向我扑来,刹时间吞噬了我,我浴身火海,心底却有难言的清凉。
    遗弃我的,不仅有工作、我至亲爱的人,还有,我最要好的女友。
    我的全世界放逐我了。
    母亲从房里出来,担忧地看我。良久小心翼翼问:“锦颜,你怎么打算?”
    当然还得继续活下去。
    不然如何?
    杜十娘与阮玲玉可以凄艳赴死,博天下人同声一哭。
    但我不,我唯一的百宝箱是母亲与弟弟锦世,一个老去,濒临退休;另一个就读大
学二年级,要零用钱比追债更不屈不挠。
    莫非我还想舍下他们,变成一行晚报的小标题:“痴心女偏遇薄情汉,好武警勇救
轻生女”?
    便搜购各种报纸,整版整版地阅读分类广告,在所有略有可能的招聘广告上用红笔
画线,打电话,再飞身前去。
    寄去简历四十九家,回音八家,面试三家,以同一句话结束:等通知吧。
    像漫天洒下种子,竟无一粒长成花朵。就在即将放弃一切希望之时,《伊人》杂志
来电,嘱我带上所有资料面谈。
    无名无份,没有底薪。按版面算钱,一个版80—300元,中午一顿免费盒饭。已经
是天大的恩惠了。主编皱着眉,“当然了,你是中文本科,不过现在呢,硕士、博士都
一排一排的……”
    我只道:“万事都可以。”
    就这样去了《伊人》。

    并不觉得沦落,也没有绝处逢生的惊喜,只像是在暴风雨的海上漂摇,遇到什么便
抓住,而已。
    倒没想到《伊人》有这般寒酸。旧大厅,天花板千疮百孔,墙粉半剥,桌椅像是从
中学课堂里淘汰下来的。杂物处处,报纸、杂志、信件,是一座座摇摇欲坠的山。
    而我却在瞬间的恍惚里,以为身处我熟悉的银行大厅,素白四壁,浅灰地砖,自饮
水机取一杯水闲闲喝下,日子恒久是秋的静寂。
    无人理会我,我僵在门口,不知所措。
    身后有人莺声燕语道:“你是新来的吧?我是编辑部主任,我叫宝儿。”一把小嗓,
是动画片中的小精灵。
    我急忙转头:“我姓庄,庄锦颜,以后请多关照。”———几乎倒吸一口冷气。
    她着肚兜式窄窄T恤,桃红色,滚着黑丝绦,露一带圆润腰身。烟管裤,裤下一双
最时髦的重跟鞋,松松马尾辫。少女扮相。
    但手臂粗壮,立起来跑得马。脸上线条松弛,偏爱嫣然而笑,笑起来,颊上肉一横,
眉梢眼底唇边的皱纹,如小刀锐利。
    中年女子,非常吃力地清纯着。
    我疑心听错:“您的名字……怎么写?”
    她回眸一笑:“噢,很简单,就是宝贝儿去掉贝,”手指在空中蛇一般回绕,描出,
“宝——儿。”
    还点了宝蓝粲然指甲油,闪闪如星光。
    这分明是《天龙八部》里的天山童姥嘛,却将是我的顶头上司,此后时日……不知
不觉,我便背心濡湿。
    她将我安置在门口,与电话同桌,转身。我情急,请示:“主任,我该做些什么?”
    她一挥手,嗔道:“不要叫我主任,把人都叫老了,就叫我宝儿。做什么?看稿编
稿啊。你新来,没有作者,先看自由来稿吧。”穿花蝴蝶似走远。
    时时有同事过来打电话,瞟我一两眼,嘴角弯一弯,回应了我的起立点头微笑。依
稀听得议论:“新来的?姓什么?”
    “管呢,呆不了几天的。哼,”隐约冷笑,“以为这碗饭这么好吃。”
    如群蚊乱舞,嘤嘤嗡嗡盘旋着。
    也不见得吧?我亦冷笑,激起三分不驯,这碗饭偏我吃不下去?
    有风来,吹得薄脆劣质的稿纸哗哗掀,字迹连锦。
    我搁下稿件,喟然长叹。
    枯坐几天,一筹莫展。整天整天地翻旧年的合订本,无聊时,便旁听人家的电话粥。
    惟有宝儿主任电话最多,跟甲老师、乙哥、阿丙、丁丁小妹们的约稿、催稿、谈稿、
退稿,渐渐便也听出些门道。
    她转头看见我,随口问:“怎么样?”寻常一睨,亦像是眼儿媚。
    我一怔,答:“大部分稿件都臭不可闻,像便秘一周后才拉出的屎,不过我想,茅
坑里或许也会有钻石。”
    “咦,”她诧异,“有意思。”眼眉略皱,“下一期的策划就可以叫……‘茅坑里
到底有没有钻石?’写风尘女子情爱故事。”一路兴冲冲,自言自语去了。
    我骇住。
    半晌,心如火柴擦燃般生出火焰。
    如此无中生有而又俯拾皆是,原来可以这般简单。
    用直觉为经,以文字为纬,交织如天网恢恢,再做一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蜘蛛,
遇到任何触动,都奋不顾身扑将上去……
    电话便在这时响了。
    我接起,噪音隆隆里,那端一个怯怯的男声:“请问,请问是《伊人》吗?”
    我说:“是,请问找哪一位?”
    他只管期期艾艾,“我,我不找谁。我是你们的读者,我有点事,是我跟我老婆,
我想……”越来越口吃。显然是街头的公用电话,背景音乐是很多的人声市声,车水马
龙着。
    我正欲喊宝儿主任,蓦地心中一动———我见过她是如何处理这类电话的,又何尝
不可能是我的第一个题材。遂放缓声音:“不急,你慢慢说。”
    他越发说不出来,只“我、我”,像给人掐住了喉咙。这般难以出口,我益发觉得
重大,温柔而善解人意地:“那么,你在哪里?就在杂志社楼下呀。当面谈会不会更好
呢?”循循善诱。
    便约了在邻近的快餐店。


    甫一见面,隐约失望。
    那人黑、瘦,佝偻着背像个没长成的孩子,脸却老相,抹不平的皱纹里蕴愁含苦。
一口乡音,失了魂的眼睛,直瞪瞪看我,却又仿佛根本没有看见。
    衬衫上,大片的淤紫油漆,鲜艳得不合情理。
    一开口,脸上肌肉便抽搐不已:“我,我跟我老婆,其实不是我老婆,还是我老婆。
我对她好,我对她真的好,她对不起我。其实他们早就说过,美华都说:她不好,她不
会对我真心……”一塌糊涂。
    我只好拖了椅子坐下,先要两杯冰柠檬茶,心中索然。也罢,耗半个钟头,听他诉
诉家务烦恼,只当多看一篇垃圾稿吧。
    慢慢,从破碎枝节里听出了眉目。
    起初,只是一场可望不可及的绮梦。
    他是近郊的菜农,每天穿街走巷地卖菜,暗暗地,喜欢着镇上的俏丽发廊妹。
    苍黑脸上泛起不相称的羞赧:“她的脚趾甲涂得红通通,好看呢。”最后几个字,
轻得只一阵烟,一忽便散了。
    每天不惜多绕几个圈,看她在生意清闲的下午与附近的小伙子们打情骂俏,嗓子亮
亮地传出半条街去。走路惯常扭扭搭搭,趿着拖鞋。女人们只议论纷纷:看那屁股,生
过养过的呢。
    又常向他借钱。又常当着人嘲他笑他。大家都说:她是鸡。
    他低了头:“我不信。”
    那一天,女子独自倚坐在门边,眼圈发黑,或是眼影稍许涂重了些。在她脚边跃跃
欲试的初冬阳光,“呼”一下跳上她的手背。他鼓足勇气,问:“……是真的吗?”
    她只呆呆看他,然后问:“要是真的,你肯不肯娶我?”
    他倾心的女子,在叫人恍惚的太阳地里,问他:你肯不肯娶我?
    是他生命中刹那的彩虹日子。
    也办了酒,也请了客,只差那一张大红烫金字的结婚证,她说:等过年,回家再办。
    却不肯让他挨身,良夜,他不甘地探手,抖抖地蚯蚓似一钻一钻。她霍然坐起,冷
了脸,被子大幅度一掀带出一段风。他惶得闭了眼,再睁开,她睡到沙发上去了。
    可是大了肚子。
    ——猜也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
    她斥他:“你管是谁的。反正也管你叫爸,长大了也孝顺你。你不要,我就流掉。”
女人的嘴脸冰冷,没有情,也没有义。
    他惶急:“我要,我不管是谁的。”
    他真的不计较。他只想赚点钱,盖一幢房子,和她养一个小孩,穿一件她打的毛衣。
冬天可以一家子热热闹闹吃火锅。他对生活的要求其实很低。
    买了排骨准备给她补身子,但门窗紧闭,上了锁。隔着一道门,只觉屋里极其安静。
那男人提提裤子出来,看到他,只扬长而去。
    他的嘴唇抖得要碎掉:“我抓到她三次,三次,三次呀……”每一字都像打在他自
己脸上的一巴掌,他满脸通红,“她昨天晚上跟我说,她要走。”找到了更好的下家。
    “我对她那么好,我替她倒洗脚水,洗短裤,帮她剪脚趾甲。我跪下去求她,说看
在我们的情份上,她笑,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这样求她……”满脸肌肉都是跳
动,像马上要放声大哭。
    我心中暗道:这故事,卖给张艺谋还差不多,我哪里写得出来。还是心不在焉敷衍
他:“后来呢?”随手把玩茶匙。
    “我今天早上,把她杀了。”
    我正全神贯注观察柠檬茶中的冰如何温柔地融掉,亮晶晶,棱角全无,婉转沉浮:
“什么?”
    “我用菜刀,把她砍死了。”
    我只慢慢抬头,狐疑地看着他前胸,那大片褐红,沉黯扭曲……我整个人颤抖起来:
分明是一条挣扎的、绝望的血路。


    真正魂飞魄散。
    茶匙在杯中“得得得”,仿佛侏罗纪公园里,恐龙的脚步,在步步进逼。
    半晌,我方知觉,是我全身都在簌簌。
    他是……杀人犯?
    片刻里,竟然恍惚,是否我陷身于一场好菜坞的九流电影,不能自拔。
    勉定心神,问:“那你,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他摇头,要哭的神情又回来:“我不知道。我只是很难过,想找个人说一说。我在
街上走,看到你们杂志的牌子,就打电话……”
    他伏在桌上,哽咽,委屈凄凉。
    我借势起身:“呃,这样,你———你,你坐一下,我再去叫点东西来吃。”
    只须五步,便是柜台。
    一步,两步……全神贯注,要走得从容缓慢,像每一个关节都悬着一柄刀,稍有失
误便会血肉纷飞。
    最后一步,我趑趄扑上,一把攫住电话。
    啪啪连按叉簧,惊惶问“小姐,你们电话怎么不响啊?”
    小姐漫不经心:“噢,今天我们这一片换号。现在电话都不通。”
    全身鲜血为之一冻。
    怎么办?
    这时,柜台旁一个男人转过身来,递过手机:“小姐,你要有急事,先用吧。”
    我刚欲接过,突然肩上搭上一只手。我不由一声惊叫,后退半步。
    他潮湿的呼吸直喷到我脸上来:“小姐,你要吃什么,我来买我来买。”急急伸手
掏摸,“我有钱。”
    小姐热情推荐:“薯条好吗?鸡腿好吗?可乐好吗?”
    我说:“都好都好。”
    手机男人错愕,继之微笑。
    我行尸走肉般回到桌前。
    他看看吃食,又抬头看看我,脸上露出畏缩卑微的笑:“好香。我两天没吃饭了。”
    我赶紧说:“那你吃吧。”
    身侧有拖凳子的声音。手机男人坐下的同时,眨眨眼向我示意,年轻朗然的脸孔。
    笑容如荒漠甘泉明澈。
    看见我托小姐传过去的纸条,微微一呆。
    我双手捏把汗,却刻意目不旁视。
    他若无其事,随手将纸条揉成一团,捏在手里。起身,招来小姐结账,轻声细语,
连一眼也不看我,消失在门边,外面是阳光亮丽的街。
    我如坐针毡。
    门无声开启,是那手机男人去而复返。而玻璃长墙外,我看见警车,悄悄地,靠近。
我大喘一口气。
    说:“我报了警,你恨不恨我?”
    他嘻嘻笑,像吃得饱饱的,百不思恋,天下本无大事:“杀人偿命,我知道的。你
肯听我讲这么多,我已经很感激你了,我只有最后一件事……”
    奋勇站起来。
    我再也支撑不住,惨叫起来。
    踉跄后退,仿佛一步一步都踏在血泊里,踢起血花遍天,迷了我的眼睛。
    一双手,自背后撑住了我。
    我惊悸转头,警徽下的男人坚定的脸孔,如一道光,刹时照亮了我。我仿佛是自地
狱烈火中逃身而出,遇上他,是千人万人里的唯一。
    那样近那样近他的脸,是庇护,是一个劈面打下的烙印。他高高大大地罩住我。
    他说:“小姐,没事了。”声音沉着。
    再一回头,两个警察早已一左一右,把那人摔在桌上。瞬间天下大乱,快餐厅里,
众人尖叫逃避。而他拔起头来,声音高亢:“小姐小姐,最后一件事,听我说……”
    我退半步,贴近身后大团的温暖,像抵住了依靠,心中安定。才颤声:“你说。”
    警察人高马大地揪他,他越发麻雀般黑小,诚惶诚恐:“小姐,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今天这顿饭,我来付账。”想偏头,被警察一记重手,只竭力,“钱在裤袋里。”
    我高叫:“不不。”他亦高叫:“我付我付。”最后柜台小姐不大耐烦了,刷一下,
抽出他的钱包。
    是他人生轰轰烈烈的闭幕。


    我的戏份却没有完。
    大幕重又拉开,是在公安局里。
    姓名,年龄,职业……
    我有三分踌躇,“我,算是编辑吧。”
    “工作证。”
    我静默片刻。
    那警察抬头。四十上下年纪,略带风霜的脸,却有职业杀手般的骄傲而冷峻,不多
话:“工作证。”
    莫名的,有些微伤心。
    隔着他的办公桌,一室的严冷气氛,我们只极远极远。然而片刻之前,他曾拥住我
护持我,他说:“小姐,没事了”之时,双臂温暖坚硬,像童话里的热石头。
    恍然如梦,如不曾存在过。
    我低声:“我没有工作证。”软弱地解释,“我其实是在银行里工作的,但是今年
机构改革——”
    看见他胸牌上的名字:沈明石。
    破折号几转几折,说不出口。他只不动声色,目光烂烂射人。
    狠狠心,“我下岗了。”
    如此艰窘,像在坦白我的堕落。
    他只道:“你说一下当时的经过吧。”
    微微皱着眉聆听,不苟言笑的脸一如磐石,不可转移。
    然后问:“他不认识你,那他哪来的电话号码呢?”
    “杂志上印的有,或者他可以问114。”
    “于是他找你?”
    “咦”,我约略有点不耐烦,“我不是说过了吗?正好是我接电话,如果是别人接,
那很可能就是别人。”
    “你不认识他,怎么会跟他出来?”他的问题锤子般一记一记敲着。
    完全当我是人犯讯问。
    我心下有气,“为了编稿子呀。编辑对题材感兴趣,与当事人见面,是很正常的
吧。”
    “也就是说,你当时知道是什么题材?”问得清淡,字里句里却有利刃。
    阳光自玻璃窗上闪过,弹起一把碎密的光针,往我眼中一洒,眩惑刺痛。我再也按
捺不住,霍然而起:“你到底什么意思?”
    泼妇般双手叉腰。
    “你怀疑我跟他串通好了,谋杀亲妇?你有证据吗?无凭无证,凭什么这样盘问我?
索性严刑拷打好了,”我冷笑,“我是个最没骨气的人,三木之下,你要什么答案我都
给你。”
    剑拔弩张瞪他。
    沈明石震愕,良久不作声,忽然,笑了:“你这女孩子,怎么这么大脾气呢?”温
和地,如对小女儿般的三分宠溺。
    我立刻:“谁是孩子?”
    话一出口,自己也讪讪,可不是活脱脱的小孩子口吻,最恨人家看得自己小了。
    他只探身,递过一张纸巾,惯常不多言语:“擦一下。”
    我抗议:“我没有哭。”
    “汗。”
    停了一脸,热辣晶透的汗,像身体内里的燃烧,溢出水蒸气。他只看着我。他的注
视这样静,如星光下,狮子嗅着一朵玫瑰花的静。
    周身万千个毛孔都开了闸门,喧腾奔涌。我汗落似雨,按一下额角,纸巾顿时湿透,
揉成稀烂的球。蓦地想起“作贼心虚”的老话。
    他又递过一张纸巾来。
    我哑声:“你还要问什么?”
    直至最后唇焦口燥,天疲倦地昏黑下来。
    沈明石起身,客气而倨傲:“庄小姐,今天麻烦你了,谢谢你的协助。”伸手。
    我并不与他握,只突然问:“他会判死刑吗?”
    他怔一下,随口答:“那是法院的事。”
    或是死,或是终其一生,困于四堵高墙之内。
    便是终结了,人生不再有选择的机会。


    春日的黄昏,暖,而香尘细细,一如慵懒女子。街上人很多。嘈杂拥挤,人人携着
一天积累下来的倦意,故而步履匆匆,烦恼疲惫的脸容。
    而我突然记起那人最后饱足宁静的笑容,是心愿已了,生无可恋吧?
    多么好。
    我竟不能如他,为了爱倾尽所有。
    饿了,去路边超市买了一块巧克力出来,边走边吃。
    “嘀———,嘀———”一声一声,打招呼似的汽笛在我身后。
    车门半开,探出一个修长身影。
    我脱口而出:“手机男人,”挂上一个笑,“他们也问完你了?”
    他略有迟疑。
    我忽地会过来:“你走了?后来一直不见你。警察一来你就走了是不是,手机男
人?”
    他朗声大笑:“我听过最精彩的绰号,不过我宁愿你叫我伊龙文。”递过名片。
“龙文鞭影的龙文。去哪里,送你一程?”
    我忽地有些心疑,“你走了,为什么又出现在这里?”有点悻悻地,“剩我一人,
跟他们费尽唇舌。”
    他笑:“呵,因为我是通缉要犯,身负重案,所以一见警察就吓得屁滚尿流,又不
敢走远,躲在附近听风声———这个答案,你可满意?”轻轻问。
    拈着他的名片,少许尺疑,———许多时候不过是明骗罢了。笑吟吟:“淑女守则
第一百零一条,不可以随便上人的车。”
    “咦,”他一挑眼眉,兵来将挡,“现在还流行淑女吗?”
    我觉得他实在可爱,笑出声来,无端心生亲近,跳上车去。满腹厌气一扫而空。
    他开动了车:“生死关头,身家性命都能托付,现在反而怕我拐你到河南?”
    脸色正大光明,眼睛的一睐,却仿佛探戈的狂野舞步,让人刹时心旌神荡。
    我失笑。如果不曾遇过浪子,那么,他是了。但我生命中的劫数,我已遭逢,而在
最初的最初,人人都说:信之是个本分人。
    总是曲终人散去,此刻,且跳一曲探戈舞。我道:“古龙说,陌生人是很危险的。”
    他笑了,“《边城浪子》看得很熟啊,那么下一句还记得吗:比陌生人更危险的,
便是身边最亲密的人。像你,碎你心的人,是陌生人吗?”
    我嗤笑:“我一颗大好的心,完整无缺,几时碎了?”而我一颗大好的心,隐隐作
痛,在胸中哭泣辗转。
    他戏谑:“魔镜啊魔镜,请你告诉我,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可以让一个扬
眉女子黯然神伤?”
    魔镜啊魔镜,也请你告诉你,这世上,除了爱情,还有什么会更美丽与残忍,伤害
更彻底与不可愈合?
    我只掉过脸去,良久不语。隔了褐色玻璃的街景,一一流走,像云外的另一重天,
与我漠不相干。
    伊龙文立即道歉,“对不起,我交浅言深了。”
    我竟掩不住声音中的灰败:“你送我到前面路口就行了,我还要去拿自行车。”
    ——居然,根本瞒不了人。
    他应:“好。”徐徐停下,问:“不礼尚往来,互‘片’一番?”
    我道:“我没有名片。”
    他递过纸笔,派克笔素身圆拙,“把电话号码写一下吧。”
    我信手握住,想一想又推搪:“我刚去单位,还不知道电话号码。”
    他一怔,随即忍俊不禁。
    我脸不由自主涨红。
    今天的第二次,我的举止幼稚生硬,似儿童般不谙世事。只急急推门下车。

    上得楼来,天已经黑了。
    终于可以哭了,跌撞扑进母亲怀里,像扑进鸿蒙初开的天地,重是婴儿,所有言语
都用哭泣来表达。
    ——却如雷亟般定在昏暗门边。
    日光灯煌煌开着,母亲正在沙发上,全神贯注看报纸的股票版,而她手里握着的—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所见———是一具放大镜。
    是老花。我长大,锦世长大,而母亲竟已经老花至此。
    她一抬头看见我,报纸一推站起来:“怎么回晚了?吃饭了吗?单位里加班?现在
适应新工作了吧?”连忙下厨替我热饭。
    老花,罗嗦,发间的银丝,小打小闹地炒股,弄很多食物来给儿女填下。像在冰川
上的失足坠落,老去的过程极险峻且不可回头。
    怎么可以,我还要她为我操心,为我担承?自此,我要做个强壮女子。
    第二天被宝儿骂得狗血淋头。
    她声音像青春片中义正辞严的小班长,作派像对男友轻责薄怨的少女,但内容:
“……当然了,我知道你是大机关下来的大菩萨,呆不惯我们这种小庙,想走就走嘛,
其实呢,今天不来都没关系……”刻薄之至。
    我低着头,是是是,十分恭谨,眼光落下,是她的粗跟鞋,笨重结实,仿佛上身已
变成天鹅,脚下还拖着丑小鸭的脚蹼。
    宝儿的出身,只怕比丑小鸭更劣,至今拖着,不肯放下。
    等她小小、刻意优雅地抿一口阿华田,我才解释来龙去脉。刚说到三分之一,她已
拍案而起,“好。”双目炯炯生光。
    “这是头条题材嘛。庄锦颜,你明天写好交给我,六千字,赶第六期。”啧啧数声。
竟有艳羡之意,“天上掉馅饼给你捡着了,你运气不错嘛。”顿足嗔道,“照片呢?你
怎么不记得跟他合一张影?”
    这人,思路不大正常吧?
    我啼笑皆非:“是,我运气不错。最好他把我绑做人质,然后警方力克顽敌,救我
出来,就更好了。”
    她忽然俏皮起来:“那自然,上了焦点访谈,连杂志也可以顺便广告一下。”轻轻
感慨,“可惜好题材如同好姻缘,可遇不可求。”呈现了中年的皱纹,只一恍。
    握笔良久,我终于写下:“他说:也许是因为阳光的缘故,她的眸子如碎钻闪亮。
小街上寂寂的了无人迹,她是哭过了吗?……”
    亦不枉他结识我一场。
    宝儿几乎是将稿子摔到我脸上的。咆哮,“庄锦颜,你真伟大,真故事也有本事写
得这么假。你写的是纪实你知不知道?!”
    我申辩,“新闻的六要素我都交代了,这里还有这里,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写的。只
是修饰一下文字。”
    她几乎要背过气般地捶桌,“谁要看你卖弄文采,读者要看血淋淋的真相。”怒不
可遏“还什么‘因为了解,故而悲悯’。什么导向,同情杀人犯,号召大家都去杀人?”
声口嘴脸,难以形容。
    我唯唯诺诺,只心中阴毒想:再打扮花枝招展十倍,也是枉然,哪有男人肯娶这种
女人!
    不敢言。
    以红笔,将所有废去的词句一一划掉,狠狠地划了又划,力透纸背,是许多道红肿
的鞭痕,鲜血淋漓。
    握笔太紧,食指都隐痛起来。
    就这样:“1999年4月1日,笔者正在编辑部看稿件,忽然有一个男人打进电话,自
称是《伊人》的忠实读者,十分信任《伊人》,愿意把他的感情问题与《伊人》的编辑
们探讨一下……”
    收梢:“在对他表示愤慨之余,我们也深深惋惜于他的不懂法,缺乏法律意识,终
究犯下重罪。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宝儿大悦,只加一行字:“本案还在审理过程之中。”
    我伏在桌上,良久良久。


    接下来几日都忙得死去活来,连想的时间都不大有。
    只是电话每每陡地一响,我便一惊。听它一声一声、固执哀恳地响了又响,才终于
迟疑伸手:“喂。”干干的声音,在话筒里回荡。
    那一次———
    “锦颜,你几时可还我的笔?”
    陌生声音,却有说不出的熟稔。
    我大惊:“你是谁?”
    “看来多忘的不仅是贵人,还有女人,我姓伊,伊龙文。”他笑道。
    我一低头,掌中所握,可不就是那只派克笔。禁不住惊呼一声,怎么竟糊里糊涂带
回来,用了几天都不知不觉。
    连连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怎么还给你呢?这个这个……”尴尬了。
    他学我:“这个这个。”取笑,“颇有领导之风嘛。”口气轻松,“中午一起吃饭,
你带下来还我好了。”
    我两分犹豫。他已说:“当然,如果你忙,今天忙,明天忙,这一个月都忙,就算
了,先拿着用吧。”极尽挖苦之能事。
    他在门外绿树荫下等,抱一束红玫瑰,一朵朵都深湛如血,小小的皱着。看见我,
一扬眉而笑。条纹衬衫,黑西裤,齐整短发,抬手时腕上旧金表略黯。衣着保守而笑容
佻达,却都在分寸之内,异常挺秀。
    午后天上一朵朵胖胖的云,我们在湖边吃活鱼。他与我碰杯时,说:“cheers。”
    相谈甚欢。
    他只长我两岁,却已是法国巴黎大学的电脑硕士,在一家叫“忘忧草”的贸易公司
里做总载助理。少年得志,却并无骄色:“不过是因为有张文凭罢了。而我的文凭,也
无非是钱堆出来的。考不上大学,就去国外混,一年三万法郎,打我这么个金人都够
了。”笑。
    真磊落。
    拈一筷酸菜鱼片,他道:“这汤,真肥。”又解释,“法文里,比较浓的汤就叫
‘肥汤’。说占便宜,就是‘捞到一棵肥卷心菜。’汤里最肥的那一颗。肥发是油腻的
头发;肥水是油垢的洗碗水;说话肥肥的,”考我,“你猜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肥———,通荤吧?说话比较荤?”
    他赞,“加十分。那么,肥早晨呢?”
    我迟疑,“夏天吧,太阳出来的早,于是早晨显得格外长……”
    他摇头点破:“是睡懒觉。日上三竿仍高卧不起的早晨还不肥?周六狂欢,分手时
可以招呼grassematinee:明天肥一个早晨。”
    我喝一口蓝带啤酒,支着头,苦笑:“我的早晨、中午、晚上都很瘦。”
    宝儿主任嘱我做一切琐碎工作,稍有不是,即杏眼圆睁。
    龙文很明白,只道:“开始都是这样的。我刚刚上班,天天被老板骂,现在也好了。
锦颜,以你的资质,一定做得比我好。”拍拍我的脸,亲昵地道:“孩子你慢慢来。”
    如此轻车熟路,对答便给,我愁肠百结都笑出来。谁天生便是情人呢?在爱情的沙
场上,又何尝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问:“多少个?”
    他呆一下,“什么?”
    “被你碎过心的女孩子。”
    他答得幽默,“对不起,一个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那些让我碎心的人,害我背人
垂泪到天明。就像独孤求败,他才不记得手下有多少败军之将呢。”
    “那么,又是多少个?”
    他稍有沉默,笑,“一个就够叫我粉身碎骨,万死莫赎了。”说完又拍拍我的脸。
    这般地,肌肤相亲,却只觉明净。
    酒的触摸在我体内缓缓游走,如此缱绻,我松弛渴睡。
    但时间不肯为我停下来;
    冰冻啤酒一忽儿便暖了;
    玫瑰的凋零只在今夜。


    杂志的出刊时间越提越前,只争朝夕;
    宝儿也不可能放弃逼我去公安局查三陪女的资料———她的理由是:“你去过的,
见面三分情,再找人好说话些。”
    公共汽车上颠着簸着,那一点点微醉惺忪,摔到九霄云外。我的头针刺般疼。
    而公安局的大厅如此幽暗,我一抬头,对面无声地站了一个脸色惨白、衣服皱褶的
女子,她的彷徨我如此熟悉。
    定一定神,才会过来,那是一面大镜子。
    忽地,我呼吸一顿。
    镜中,有人自遥远处走来。高大、沉定,寻常警服穿出不一般的傲岸。寂静室内仿
佛有大浪滔天,而他在风浪里以泅者的姿态,一步步向我走来。
    是沈明石。
    一面大镜冷冷横亘在我面前。避无可避。我只拼命低头,佯装整裙带,手忙脚乱,
半晌都解不开。
    他从我身边走过,目不斜视。
    蓦地,惘然若失。
    尚得强打精神,苦苦哀求那小办事员。
    他皱着眉,很烦我逼他话说得越来越不好听:“我们这里资料,是什么人都能查的
吗?你说你是杂志社的,也没有记者证……”
    我连忙说:“我有工作证,还有介绍信。”活学活用自宝儿处学得的巧笑。
    “这种,”他颇不屑,“抽屉里随时翻出四五件。”显然学得不到位。
    “哗”一下拉过报纸来,不再理睬我。
    我的笑容冻住,像悬在半空中的灯,摇摇欲堕。但觉颊上冻疼。许久,我难堪地说:
“那么,谢谢你了。”慢慢转身。
    听见电话响,他接起,“喂,”突然向我,“你等一下。”整个人不知不觉立正,
一路端正响亮地应着,“是、是。”
    我僵着,进退不得。
    他搁下话筒,只上上下下打量我,惊疑不定,咳嗽一声,又咳嗽一声,问:“你要
查什么呀?”一时,自己的表情也调整不过来。
    我已大喜过望,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无数个。
    楼道上所有的窗都开着,阳光一窗一窗地倒进来,水泥地面上一格明一格暗,是光
与阴影的舞蹈。我记起“跳方格”的游戏。
    踏,踏,踏,一跃,又一跃……
    是我脚步的惊动吧?有谁,推门出来,方要踏出一步,又退回去。
    我只作不知,低头快步猛走。
    他在背后招呼我:“资料查好了?”声音非常平静。
    连转身的动作都这样艰难,我终于与他面面相对:“那个电话,是你打的?”
    他维持着抱臂的姿势,不动声色,可是渐渐,眼中荡开笑的涟漪。他的笑容,如一
片大海深沉。
    我忽然,心中踏实。答:“还没有。”
    说:“我想搜集第一手资料,能不能看一下妇女劳教所和戒毒所,还想采访卖淫女
本人。可以吗?”———呵,是否太造次?
    他怔一怔,答我:“哦,只想去这些地方?不想去女子第一监狱和拘留所?”
    我大叫:“想。”大笑起来。
    黄金的午后,他带我去戒毒所。
    断瘾区里,一个女子正嘶吼挣扎,一把一把扯着自己红金色的发。骷髅一般瘦干,
皮肤上一条条黑死的蚯蚓。
    沈明石瞄一眼,道:“那是针孔。”
    那女子突然挺起身,尽力向我的方向一扑。
    隔着房门,我仍惊叫一声,后退数步。
    靠在墙边,想吐,又吐不出什么,只纷纷的一脸汗。沈明石拍我的背,“没事的没
事的。”至此才流露一点点温暖。
    我霍然握住沈明石的手,低声:“这一生,我们能决定的事,其实很少。”
    没头没脑不相干的话,但他轻轻答:“但我们能够决定,是吸毒还是不吸。”
    我紧紧捉着他的手,像把着救命稻草,迫近我的,是他冷峻刚毅的脸。抬头我看见,
远远高墙上的密密铁栅,锁住了天空。
    他是这样一个男人,那么冰冷的表情,那么热烈的体温。永远像与我隔得千山万水,
又分明在咫尺之间,是我双手可以握住的事物。
    蓦然间,觉得害怕,像恐惧洪水与烈火;又满心渴慕,像向往水与炉火。只是握着,
握着,不能更紧了。


    交了非常漂亮的一篇稿给宝儿,而她在总编会上大力为我争取:“……像庄锦颜,
才来一个月,这期拿出一个头条,一个策划,还不该拿一级版面费?……就因为是新人,
才应该好好栽培……不服气,拿稿子出来比呀,”大喝一声,“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
遛。”
    我听得眉开眼笑,几乎当场爱上她。
    自然不是为我。
    八个编辑分为两部,宝儿和老董分别统领,我们拿版面费,他们则视手下总额而定。
    故此明争暗斗,每编一期稿都是华山论剑,决战江湖。
    但即使这样,我仍是感激宝儿的。
    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好,难道我还不明白?
    4月总收入为2783元,注:税后。
    先去买了一大盒金帝巧克力来。
    又给锦世买了一辆他要的山地车。
    非常卑微地奢华着。
    但母亲只是眼圈一红,“锦颜,你瘦了。”
    我大惊,连忙哄她:“真的真的?我瘦了?哇,”原地旋个圈子,“减肥终于有成,
可喜可贺。”
    有一夜编稿子,编到一篇写下岗女工的,里面引了一段顺口溜:“下岗女工不要怕,
抬头走进夜总会,有吃有喝有小费,工资翻了十几倍,谁说妇女没地位,呸,那是万恶
的旧社会。”
    我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听见自己的笑声,变成一种空洞的渺茫的声音,
凄惨地在房里回荡。
    夜色越沉反而更澄澈,是透明的铅,一颗星也没有。我心深处,像被火苗一燃一燃
烧着般地痛。
    我并不钦羡娜拉的出走,但我的老日子,已经对我关上了门。
    必得勇悍地,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伊人》所要的稿件,无非现代都市的三言二拍。
    有情人终成眷属,奸夫淫妇一定遭天谴,心地善良的苦孩子终会上天垂怜,歹毒的
富人会遭报应,历尽艰难为儿女换肾、治病、求学、复仇的母亲是伟大的。
    不过如是。
    千百年来,中国人的道德观及审美观都不曾有更大的变化。
    我尽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太累了,便和龙文出去玩。
    他新换了车,墨绿福特,敦厚形状,车前灯斜斜挑起,仿佛一双圆圆大眼,憨憨直
直瞪着人。我欢呼:“小牛犊。”他便取笑我,“像你。”
    我喜欢吃杏仁巧克力,香浓之中含着一粒硬核,像妩媚女子性情中的一点点傲气。
不曾提起,却在每一次分手,他随手地搁在我掌心。
    被爱宠的感觉,如被供奉,有观音般的端凝与温柔心情。
    逛街、购物、嘻嘻笑笑,不挂心的交往最是轻松。想龙文对我亦如是。
    樱花如粉红雪飘零时分,去看缠绵绯恻的爱情片,银幕上大雨滂沱,男女主角互喊
对方的名字,扑向的瞬间,我便无可救药地睡着。
    醒时,身上盖着龙文的外套,刹那间,却仿佛有一双温暖的手自我掌心滑脱。
    许久,我不敢去找沈明石。可是为着稿件,不得不。
    他一个人,静坐在桌后翻看材料,笃定沉着,神色极其投入,仿佛手中不是一件寻
常文件,而是秘笈。一种气度,从他身上辐射而出。
    他抬头的瞬间迅捷如鹰,看到是我,微微一笑,站起来,“好久没看见你。”
    在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他40年来积下的全部人生态度。
    我开宗明义:“人传最近出了起大案,是千万富婆买凶杀小白脸的案子。我想写。”

十一
    沈明石一皱眉,很嫌恶,“男盗女娼,有什么好写。”
    我纠正他:“不,男娼女盗。”胡言乱语,“怎么没意思,弘扬女权哪,为二奶们
出口气,看,男人也有这么不要脸的,大快人心。”
    他脸一沉,厉声斥我:“胡说什么,女孩子家,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我默然半晌,决定坦白,“因为它是大稿的材料,也许可以上头题,被转载,拿一
级版面费。因它是我的玛娜,上天赐给我每天的食粮。”
    还有:编辑部又进新人,是清秀男孩,颇得宝儿欢心,时时逐字逐句教他编稿,一
双手有意无意搁他背上。
    人家是新欢,我连旧爱都算不上。
    另外,锦世开始谈恋爱,频频向我借钱。
    偶尔聊起他的女孩,脸容如天地初开,一切一切都是第一次的,天真喜悦的燃烧。
    母亲的股市泄得一塌糊涂。
    不是急功近利,只是不想往上爬的人,容易向下掉。
    他分明震动。许久方问:“写这种东西,喜欢吗?”五月了,热风拂着他的脸,他
一直看到我心里去。
    我笑,吐露心声:“吃屎一样艰难痛楚,生理心理双双作呕。”
    不由得低下头,抱住自己,像很冷很冷。
    他突地向前跨了一步,却又趔趄立住:“我带你去。”
    从拘留所过来,时将中午,我一路都很静默,他忽然一看表,“请你吃牛肉面吧。”
    暗旧店堂,桌椅油腻,但朱底金字招牌微微生辉:“汪师傅牛肉面。”牛肉很烂,
面也煮得入味,我也实在饿了,唏哩糊噜一会儿扒得精光,连汤都举起来喝得干干净净。
一脸滚烫的油汗。
    一抬头,沈明石早吃完了,抽一枝烟。店堂里电风扇呼呼吹着,满屋子只剩了我喝
汤的声音,他忽然说:“你这人,性子真急。”
    我不甘,翻他一眼:“谁说的?”
    他随手自桌上纸里抽出一长条纸巾,递过来:“汗盛的人,性子怎么会不急?”
    冰冷声音里的一丝疼怜,像铜墙铁壁间攀出一茎小草,格外触人心弦。
    我还一直以为他没有注意。
    只默默接过,细细地试了又试,纸巾很快湿透,他又再抽一张。
    老板娘端来一碗暗绿浑汤,搁在他面前,他搅一下,我探头:“什么?”
    “绿豆汤。”
    “绿豆呢?这绿豆汤怎么没绿豆?”大呼小叫。
    他答:“我不吃绿豆。”
    我嗤一声笑出来:“哪有男人这么挑嘴。”
    他只低头喝汤,等我笑完,才若无其事,“小时候,家里穷,难得煮一次绿豆汤,
只喝汤,绿豆不舍得吃,要接着熬,直到熬烂、熬化,什么都熬不出,才捞了渣子起来
吃。”
    头终不肯抬起。
    我动容,半日愧疚道:“对不起。”
    他只很平静,泥土一般的素朴平静:“又不是你的错。”
    老板娘又端一碗给我,与他搭讪:“太太好吗?孩子好吗?”再笑嘻嘻问我;“小
姐第一次来?牛肉面好不好吃?”
    我赞美:“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她胖胖的很得意,“那当然,我们是百年老店”,一指,“这匾是光绪年间,两广
总督张之洞亲笔题写的呢。”
    等她去后,我悄悄问沈明石:“真的?”
    “起码四十年。”如常言简意赅。
    我恍然:“你小时候住在附近?经常来吃面?”
    “不,吃不起,总是从门口经过,看见有人把吃剩的半碗泼掉,口水直滴。”笑一
笑,那一笑是时间的安详,都过去了。

十二
    很久之前的事,却像近在股掌的心情。
    “一次也没来过吗?”我问。
    “不,十五岁去当兵,妈妈带我来吃过。”儿童一样的称呼,儿童一样脸上放着光。
    “我吃掉一碗,又吃掉妈妈碗里所有的牛肉,添了两次汤。那时,我想,将来有钱
了,天天带妈妈来这里吃。”
    我温和地说:“现在可以了。”
    他微笑:“她去世了。”低下头:“我当时在办案子。等知道……最后一面,也没
有见着。”
    结束之后,最深重的悲伤也只是淡淡的叙说。他只眨眨眼睛,仿佛有砂在梗痛。
    “那,你父亲呢?”
    “哦,我两岁他就去世了。”
    我不由自主说:“我也是十岁父亲就去世了。”
    竟只记得二胡了。
    诊断出是肝癌晚期,药石无效。父亲只说:要回家。
    酷暑的夜,永远在停电,空气漆黑滚烫,像死去,没有一丝风。父亲坐在走廊上拉
二胡,看不见他的身影,却听见琴音,无比的炽烈与凄凉,幽幽地在夜色里回荡。
    母亲说:曲子叫《二泉映月》。
    ……渐渐,听不见了。
    那时的我,其实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明石忽然说:“这一生,我们能决定的事,其实很少很少。”
    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我禁不住拖过他的手,将自己的脸孔埋进去。
    梅雨将至的时节,编辑部里一桌一椅,所有纸张都生出淡绿霉点。浓茶亦经不起三
次泡,越来越如清水,我只觉得口中寡淡。
    中午他们送盒饭过来,掀开来,青菜、鱼肉、榨菜,皆颜色暧昧而气味可疑,重油
重盐地混为一团。
    我片刻犹疑。
    只需一个电话,便可以和龙文去白玫瑰的富丽大厅,银盘托来精致餐肴,我偏爱七
分熟的黑椒牛排……但我突然想念舌头的辣和刺痛,以及满头大汗的感觉,如同沐浴。
    便遇上他的眼睛,自幽黑店堂里转身,如豹在密林里灼人的一闪。他只略一扬眼眉,
不说什么。有人与我招呼:“咦,庄小姐,你也在这里吃呀?”
    竟有十几条大汉,都是他的同事,个个挥汗如雨,小小店堂被逼得格外浅仄。
    而他身边,坐了一个女子。
    也穿了警服,但那份绿仿佛只缘于今季流行橄榄色,窄窄直裙,双腿内敛地并着。
不时与他说些什么,他只默默聆听,很少说话。
    她……是谁?
    空气里充满躁动的热。我的汗,并无人知觉。
    我在另一张桌前坐下,难堪至不能抬头。
    而他们嘈嘈杂杂添汤加面,叫酱要醋,又自顾自讨论单位里的杂事,言谈间频频呼
他:“沈处长。”“沈大哥。”又唤她:“沈大嫂。”
    而她温和回应着,轻言细语。
    在他的世界里,他是处长,大哥,某人之夫。
    而我,并无立身之处。
    他们吃完,一哄而散,还不忘与我招呼:“你慢慢吃。”我仓促应着,“好走好
走。”
    他夹在人群中,始终不发一言。
    牛肉面这样辣,满碗红油。我挑一筷子,食不下咽,只连连呛咳,口中像要喷出血
来,非常狼狈。
    怎么止血?如何才能让伤口愈合?
    我还记得,我的泪曾一滴一滴打在他的掌心,如陨石坠落,而他默默承接,一如大
地。
    但刚刚的他……像寒冰冷雪。
    是我弄错了吗?
    远远街外,有一首歌,柔绵唱着:
    “他爱我,他不爱我!”
    拥抱的时候这么温暖,心却离我隔着十丈远;
    他爱我,他不爱我;
    对我说甜蜜甜蜜情话,说话时不肯看我的眼睛。
    ……
    哀怨地,唱彻正午的街。
十三
    我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编稿。
    对作者甘言媚词,地宝儿唯唯诺诺,对主编花言巧语,对同事穷凶极恶,如此嘴脸,
连自己都不敢对镜。
    甚至对龙文:“不,不,我不想动,不想出去,什么都不想。我很累。”
    龙文沉默一晌,“锦颜,何必如此?我乐意与你在一起,陪你玩,但你不能这样对
我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吧?”
    许久都不再有他的电话。
    连他都舍弃我了。
    尝试做一个聪慧婉转的女子,给沈明石打电话,唤他“沈处长”,客气拜托,用上
许多“请、谢谢、对不起、劳驾你了”,请他吃饭,了解一桩人情。
    不过是人情罢了。
    但接电话的人说:“他出差了,去南宁。”
    我忙问:“去多久?几时回来?”
    但电话已断了,一声声的嘟嘟嘟。
    突然间的一沉,是我嘴边酝酿的言语都无处可去,落入心底。
    火车在深夜里穿过市区,熄灯后的车厢只有“哐当哐当”的声音,我坐在窗边,掀
起窗帘的一角。
    灯火在非常逼近的地方繁华流丽着,却一闪而逝,火车径直驶向无尽的黑暗,仿佛
驶向人生的漫漫长路。我轻轻抚着玻璃,唤着自己的名,问:庄锦颜,你在做什么?
    假借公差之名,打着约稿的旗号,万里迢迢,我去到南宁,所追寻的,究竟是一段
心事,或者生命中不可推拒的定数?
    终于昏昏然睡去。
    南宁山水皆绿,处处繁花盛开,六月的街巷,小家碧玉般的清秀明娟。清晨或者下
午,会无端地落一场微雨,有如微泪。
    我忘了带伞,只是奔来奔去地避雨。孤单地抱着背包,踏着自己的脚步,有时无处
躲藏,便仰起脸,任雨点落在我脸上,密如轻吻。
    少刻,便也停了。
    当地杂志社的熟人曾招待我一餐,席间,我问:“南宁有多大?如果想找一个人……
听说一个朋友好像也来了这里……好像……”他们便笑,道:“比起你们那里,南宁很
小很小,但还没有小到,每个人可以遇到每一个人的程度。”
    明石!
    但我们曾在另一座大许多许多的城市,蓦然遇上,在我们彼此不相干的人生行路上。
    或许他已经回去了,沿着长长的铁轨。
    睽违是什么呢?也许便像一首乐曲里相隔的两个音符,生生世世在一起,却永生永
世不能遇到。
    一念及此,只觉这城格外宁静,万事万物都不留痕迹。而已是第四天了。
    我不能无休止地耽搁下去,或者去桂林兜一圈,回程时要么在长沙停一停。约不到
稿子,空手回去,宝儿会劈了我,而我的差旅费将泡汤。
    也许杜撰个爱情故事吧?在南国的小城里发生与结束。
    最后的下午,我在民俗园里照相。园中有桥,桥上有廊,令人想起一部叫做《廊桥
遗梦》的电影,下着雨,白玫瑰花瓣似地溅着。
    我奋力爬上大戏台,远远地,要选一张廊桥的远景。园中游人稀落,鸟儿啁啾,我
举着镜头,忽然之间———
    取景框里出现了一个凛然高大的身影。
    我轻轻放下相机。
    是真的,他就站在戏台下,磊然抱臂,悠闲地看着我。那是第一次,我看到他穿便
装的样子,简洁T恤,淋得略湿,透明地贴在身上,露出他黧黑的臂膀。
    他忽然出声,“别跳。”着地的一刹,我只觉踝间一阵剧痛,“喔”一声叫出来,
疼得身子一歪。他一步抢上前扶住了我,让我靠坐在戏台前。

十四
    沈明石便在我面前跪下来,将我的脚举高,抱在怀里,上下摆动,又用力揉搓,
“疼吗?疼吗?”他一声声问。
    疼吗?疼吗?竟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在我面前一寸之地,头发短、黑,粗硬而茂密,像北方的青纱帐,抚过去微微
地辣手,有芒在我的手心,分明是个骄傲的男人。
    我叫他:“沈明石。”他应:“嗯?”我又叫:“明石。”他抬眼:“什么?”
    是人生的掷地作金石声。
    我一垂眼,便有泪,落在他的黑发上。
    他的样子。他的样子。他的样子。
    当我遇见他,在尖叫、惊恐、血与温柔之间,频频后退,跌入他的怀中,如同跌入
不可测的幽谷。不得不遇见的,是他。他的脸孔,仿佛沙漠里的水晶玫瑰。
    而我,是否终将只是他的歧路桃花?
    我只噙着泪,看着他,一直笑一直笑,像心里有一眼泉,汩汩流淌,水泡活泼地迸
裂,溅得一天一地都是笑。
    这个男人是我的。
    这眼前的一天一地都是我的。
    雨就停了。又是热辣辣的大太阳。
    旧街,两旁有纯朴的木房子。
    阳光晒着,明石黝黑的肌肤有汗珠密凝。
    这男人高大,坚挺,沉默如岩石。纵使赤手空拳,也像全身甲胄的青铜骑士。
    他青铜一样的身体里,是否也有一颗柔软的心?
    我被他轻轻握着的手禁不住扣紧了,指甲陷进他的掌心,该是镂了一弯浅浅的新月
印痕吧,微泛血色。他只若无其事。
    车水马龙,倒像洪荒,只我们两人,牵手而行。
    我忽然道:“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十分无情。”
    他微笑:“见多了,自然麻木,这不是一个多情的职业。”
    “那你看我呢?是什么样子?”我追问。
    他看我一眼,但笑不语。我轻轻曳他的手,“说呀。”
    他笑道:“傻乎乎,又凶巴巴。随时都像要和人打架,你打得过谁?”我气得插他。
    他忽然沉默少顷,“我年轻的时候,也傻。你信不信,我第一次办案子,抓人,那
家老母哭着抱住我的腿,我……想起我妈妈,心里一乱,给犯人上了手铐,居然不记得
扣叉簧,他就逃跑了。”
    我大惊,“还有这种事,后来呢?”
    “又抓回来了。那以后,再没犯过这种错误。”不胜遗憾。
    谁不曾经傻乎乎呢?但生命本身便是最好的导师。
    玩疯了一样,在中山路宵夜时,老友粉、牛杂粉、炒肉虫、猪肺汤……林林总总叫
了一桌子。我拈起一块肉类研究半晌,看不出名目,就丢到他碗里去,十分娇纵任性。
他反正来什么就吃什么。
    又喝凉茶。有一种叫王老吉的,喝得我简直龇牙咧嘴,“什么叫自找苦吃。”
    卖凉茶的妇人笑得金牙灿烂。明石笑道:“你看人家都笑话你。”
    我嗔他:“那你喝。”
    他不打二话,接过碗去,一手撑腰,喝个精光。突然将碗底向我一照,身子一侧,
孩子似的顽皮。我掩脸笑得不亦乐乎,忽然只觉掌心滚烫。
    夜极深的时候,我们在邕江上最后一班游船上饮啤酒。闪闪的车灯,星子般游走,
邕江大桥如银河般闪耀。
    从此岸到彼岸之间,轮船缓缓掉头,正对着大江东去的方向。我忽然问:“明石,
如果这船……”
    如果这船出了事,生死关头,你愿意与我偕沉吗?如果这船的对岸是桃源,我们是
否可以将一切天堑穿越,自由地发生感情?如果这船自此开向大海,在七大洋间漂流,
你会生生世世陪在我身边吗?
    他一低头,避开了我所有的如果。

十五
    终于不得不回去。宾馆房间中幽黑,明石摸索到墙边,探寻开关,而我忽然攀住他:
    “明石,我喜欢你。”
    是酒?还是我心中积蓄的热?
    我说:我喜欢他。
    ——赤裸裸的表白。仿佛阿Q对吴妈说:
    “我想和你困觉。”多么无耻与天真。
    但我没有第二种方式了。喜欢原是心里种下的树,在夏日微风里,努力地扬着一树
绿叶,结满甘美葡萄。我自己栽的树,我自己酿的酒,我心甘情愿自己醉。
    明石愕住。
    我从不知道我可以这样大胆与放任,将自己贴紧他,极近极近,仿佛想让自己变成
一根芒刺,以最痛的方式锲进他的身体。
    陡然我四周腾起一团热。弥漫着,裹紧我,带着烟草气息,比火焰还要刺痛,像酷
暑正午时分的阳光,一排灼热的金箭———是他的身体,在刹那间呼应我。
    他脚下一绊,我们双双栽倒在床上。
    空调吹出极细的风,床帏上的长丝流苏,微微飞扬,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我们在大床的正中相拥。
    黑暗里,一如山河静峙,却有大潮的澎湃,以无限的巨力击打着堤坝。那奔流的,
是谁的欲望?
    他环过我背后的手臂,紧绷,着力,却一直轻微动荡,是他心底的挣扎:推开,或
者抱得更紧?脱身,还是陷落至那不见底的森林?
    我仰头,看向他。
    我看见我自己,短发飞散,额上有微光,嚣张地,固执地,却又软弱地霸占他全部
的视野,他眼中,再没有别的了。
    月亮升起来了,细窄的半张脸,隔着白纱帘偷窥,洒得一地银色窃笑。我们只躲在
月光之外,那更大的阴影与寂静里。
    他一点点向我俯近。吸烟的缘故吧,唇上颜色微黯,像燃过的烬,只待我轻轻一嘘,
便会吹落所有死灰,火焰轰天烧起。他向我俯近……
    忽然弹起,疾速地后退,一直抵到了窗口。那男人壮硕的身影在月光里。
    他说:“对不起。”
    光从他身后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的声音,飘摇不定,沉在黑暗里,又在月
光里浮起。
    他再说一遍:“对不起。我忘了你的脚不方便。”
    简洁、明确,他的声音,是潮落后黑礁的冷与定,十分不动声色。———他竟然,
这样大义凛然地说,是因为我的脚?
    我刚想起身,顿时脚腕一阵剧痛,尖锐地刺出来。我发不出声音也迸不出泪,只僵
在半起不起的位置,像不甘心的自溺者,至死维持着挣扎的姿势,肿涨丑陋,一动不动。
    “你别动。”他疾步上前,双手扶住我,将我放平,叮嘱:“早点休息吧,今天不
要洗澡了。”问:要不要盖毯子?再问:空调是不是太冷?三问:要不要调高几度?
    仿佛没有比这更重要的问题了。
    他最后的动作,是为我掖好毯子。那是扶我、牵我、为我按摩时轻而有力的手,此
刻却静定自若,再亲密些也无妨。
    月光便这样,照着他刚刚立过的地方,一片荒芜的惨白。一瓶正红花油静静伫立在
床头柜上,这就是唯一了。他走时并没有回头。
    他不喜欢我?
    他不要我?
    明明地,在瞬间之前,大地震动,山川变色,他曾拥紧我,整个人像一座即将爆发
的活火山,我知觉他周身几千度的高温。
    他的拥抱,令我肩背生痛。
    却突然消弭于无形。
    我面红耳赤:是他看轻贱了我?
    在没遇到他以前,我的心仿佛大都市最繁华处的圣母院,烟尘滚滚车声四起,我只
很静很静,日子恒久暮鼓晨钟,夜半才到客船。
    而他,是我的埃丝美拉达。
    我身体深处的潮骚。
    但他,拒绝了我。
    这样辗转难眠,也不觉上下眼皮打架……

十六
    是清晨的门铃叮咚叮咚,我惊起忙应,“来了。”是他吗?裙子睡得稀皱,也来不
及抚一抚,仓皇之间找不到拖鞋,赤脚跳过地毯。
    是酒店的服务员:“是庄小姐吧?这封信是早上一位先生送过来,嘱咐九点半之前
一定要交给你。”
    所有言语动作都像下意识,我只能颤抖地、虚弱地撕那信封。连撕几下,拆出来,
是一张参加旅行团赴越南四日游的票。
    太意外了。我举起票,对着光线看一看,又把信封翻过来,敲一敲。的确,没有一
字半句。
    中年男人的心,我只觉无从捉摸。
    在酒店大堂里与旅行团会合,远远只觉得眼熟,猛然僵住,失声:“是你。”
    龙文悠然自后排走出,惯常略含笑意,一步一步,越出众生之外,仿佛是在人海里
分花拂柳而来。
    我笑得勉强:“真巧,总是遇到你。”
    龙文忽然俯身下来,语声轻柔而目光灼灼:“不,是我遇到了你。”
    像大幕初初拉开时分,两个演员自不同方向上场,在舞台的中央相遇。如果是漫画
形式,该是我们头上都打了大大的???!!!吧,而众人心上是大团大团的雾。
    谁吸了一口冷气。我猜他们肯定在想,这女孩真不得了,国内一个,国外一个。
    而我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会来。
    就好像明石也没有问过我,为什么。
    总是在微雨的清晨里,在下龙湾边等游轮,我突然将相机丢给龙文,发足奔向对面,
站定了,催着他,“龙文,快照。”
    “咔”一响,到底是留下来了。
    上了船,回头看,那座咖啡馆仍然淡黄淡黄的停在雨里,无声岁月流走,是备受摧
残的脸容。杜拉与她的中国情人是否曾在这里对坐,喝一杯西贡咖啡?
    她的身影曾在他床上横陈,对她的记忆终生不朽,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他
所要的只是一点时间。这样的激情与魔狂。
    但他抛开她,忘掉她,把她还给白人,还给她的兄弟。只因为:没有了财富,我算
什么?
    船缓缓开动,一路掀开雪白浪花。如果在西贡河上相遇的,是我与明石?离开了他
的身份,他的家庭,他盔甲似的骄傲,他又算什么?
    热带的太阳辣辣升起,空气微微腥咸,船上竟有一朵凤凰花,不知是谁遗下来的。
我拾起来,在手中把玩,忽然带着顽皮笑容,插在鬓边。
    龙文举起相机留住:“南国黑美人。”
    只是没有选择,不要做酷女郎,就得甘心老土。做不成完全没有良心的新新人类,
就得为情所伤。
    一只蝴蝶经过我的身畔,小小灰色的翅子努力地扇动着。而它的身下,是大海的蔚
蓝。
    我迷惑了。
    它从哪里来?它难道不知道一路前去,是无边的大海,自此寻不到任何一个驻足之
处,一朵为它盛放的花?海的对面是它永远不能抵达的天堂,而它飘洋过海,坚持地飞
着。
    我靠在窗边,微微晕眩。龙文起身,把窗帘拉下,边缘始终不肯平复,阳光便一掀
一掀地进来,他用手按住它。
    稳定的、离我非常近的手臂。
    我心动一下。我其实也可以要一个温柔疼惜的男人,发展一段单纯的感情,安分地
过活。为何是我自己的心,不允许?
    我说:“谢谢。”
    龙文转过身来,叹口气,“我认识你以来,没见你开心过一天。”我不语。
    他说漏了口,“那老男人,也值得?”
    我一惊:“你在说什么?”
    他微笑:“中国人,真是全世界最古道热肠的人,虽然萍水相逢,也觉得有义务对
我的一生负责,故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笑:“你信?”
    他答:“当然不。任何话,只要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都不信。你来告诉我是
怎么回事呀。”
    我一声不响,起身向舱外走。他眼中一刹时的责备,与我何干。

十七
    这一夜,只新月如钩。
    我沿着陌生国度的陌生海岸线向前去。
    “喂?”
    我没有回头。
    “大小姐,这是外国呀,三更半夜你在外头跑,胆子也太大了吧?”
    龙文远远地负手而立,身影在月光里流动。孤单若斯,却如海边的一株芭蕉,有自
得其乐的丰盛。
    我扬声道:“我过一会就回去。”
    听见脚步沙沙,他走近来,笑道:“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霄?”
    我反唇相讥:“不是甲男,就是乙男,反正不姓伊。”
    “那么,是为老男人了?”
    我驳他,“老男人老男人,他老得你多少?再过十年,你就是你自己口里的老男
人。”
    “锦颜,你呀你呀,”他恨铁不成钢似的,“吃多少闷亏都可以,嘴头上不肯吃一
点亏。如果是为着那个老男人,我可以向你保证,你连十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
    我黯然良久,问:“为什么?”
    “因为贪婪。他的贪婪。”龙文斩钉截铁。
    “不,”我讶然抬头,“你根本不了解他,怎么可以这样谴责他。他对名对利都不
贪婪,他请我吃饭甚至是牛肉面,他对我也一直规规矩矩……”
    龙文截断我,“那是因为他要的是另一些,更多,更强大,更酷烈。”
    ——其实,我也是知道的。
    海潮的巨大声响越来越近,合万钧之力在奔腾,沙滩隐隐震动。
    我很疲倦:“你走开。”
    “锦颜,”龙文不肯放松,“难道你也想赌一把?”
    我的眼睛想要去落泪,然而口里还逞强,笑容甜如蜜:“有什么不好?也许我赌得
赢,也许我愿赌服输,也许我是天生的赌徒。”
    “哦,”龙文笑了,嘲弄的,不置信的,眼中有光闪闪,他引领着我,慢慢走在沙
滩上,“你想与宿命作战?你知道命运是什么吗?”他拉我转身,“看。”
    便如此,突如其来地,遇见了海。
    突如其来地,遇见了我的命运。无遮无拦,广大地将我笼罩,有着深黑肤色,无比
的喧嚣却又无比的寂寥,在海湾里,巨浪滔天地涌向。
    我与明石,谁是那个可以泅海的人?
    便自此不能再移动一步。
    “就像海的涨潮,它一定会涨上来,谁能阻止它,谁能挡得住它?”龙文定在我面
前,呼吸咄咄逼人,“你如果真的不怕,就站在这里不要动,让海潮升上来,看你逃不
逃得过。你敢吗?”
    我挑衅答:“whynot(为什么不)?”
    对峙,静静等待海的来临。
    而海就这样升上来了,山崩地裂般的巨响愈来愈近,而整片大地都在动摇,仿佛顷
刻间就会陆沉。
    我想要发足狂奔。逃离。
    龙文却一把扳过我的肩,微一用力,拥我入怀。而海飞驰前进,掀起许多小小的浪
头,白而发亮,已近在咫尺了,也许几秒钟之内,它便会灭顶而来。
    我紧紧抱着他,颤栗恐惧至不能呼吸,而龙文轻轻俯下身来,吻了我。
    可以短如刹那,亦可以长如一生,在全世界的喧嚣里,在死亡之海面前,他吻了我,
而浪花如雨点打了我一头一脸……
    仿佛,没有那么吵了。
    我微微睁眼,是真的,海离我们好像远了一点。仍然惊涛拍岸,却只徘徊不前,良
久进退不定。
    龙文松开我,“海已经开始退潮了。”
    来时摧山动地,去时犹有不甘。不进则退,多么像一则年轻的爱情。
    龙文轻轻问,“你刚才,是不是真的很害怕?你不是想对抗命运吗?”

十八
    自越南回来后很久,我不肯上班。
    身心俱疲,更深深觉得稿件的无聊。
    十点多钟才起床,听着母亲在电话里与周先生探讨股市:“沙隆达,我算是对它失
望了,这两年,进进出出,抱好大希望,你看看现在……老周,我知道你说得对,深发
展肯定要涨,可现在什么价位,谁敢追,再说知道它什么时候涨,我这把老骨头捱不捱
得过……”
    母亲终于心满意足结束通话。电话立刻响了,是宝儿,“怎么回事,班都不上?稿
子也不交?病了?”一连串,娇滴滴问着。
    我呻吟,“头痛,脚痛,肚子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
    她且笑且唾骂,“完全是欲仙欲死后遗症嘛,要不就是跟福特小子吵架了。”
    ——起初,我叫龙文手机男人,其后,她们叫他福特小子。我们更注重的,总是一
个男人的身外物。
    她竟与我攀谈起来,“福特小子条件不错的,你要抓住。这种富家子,按理说,不
真心的多,但这个,我看着倒行。”
    我笑:“你怎么知道?”
    她哼一声,“经验哪。”有点酸溜溜,“虽然婚没结过,恋爱还是谈过几次的。庄
锦颜,你也不小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要像我,拖到这把年纪。真是老了。”
    我妄图欺人,“你也就三十出头,什么老?”马屁拍得啪啪响。
    她苦笑,“怎么不老,从前在电视电影里看到美少年,恨不得跳上屏幕,委身下嫁。
现在看到,只想抱在怀里,亲一亲,然后生一个这样的儿子。”
    我欲笑不敢,她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凶得很?”
    我大惊:“你凶吗?我怎么不觉得。”依稀听见门铃响,“我去开门。”
    但她不放过我,“你们家没别人了?”苦笑,“看看,连承认都不敢,还说不凶。
我同你说,我也是没办法。做出点名堂,起码可以说,为了事业蹉跎了年华,一事无成
又年华老大,怎么办?别人想同情我都找不到好话。”
    我忍不住问:“那么,为什么不嫁?”
    她声音平和苦涩,“因为到现在才弄清楚,婚姻是为着实用,跟爱情无关。来上班
吧,你还是我的左膀右臂呢。”
    我垂头丧气,“我没约到稿子,报不了差旅费。”
    “罢罢罢,你还有几篇稿子压在我这里,混一混就上了。”
    我大喜:“多谢宝儿。”
    宽容是无上的美德,尤其当对方宽容的是我们时。
    “另外我还有件事,你千万别跟人讲……”宝儿压低声音,又跟我说了十几分钟,
“……你意下如何?如果不满意,还可以商量。”
    我说:“容我想一想。”
    搁下电话,方听得母亲在客厅苏苏地与人说话,“锦颜锦颜”的,而对方肃然应着,
“是,是,我明白……”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第一时间冲了出去。
    果然是龙文。
    他沉潜坐着,明黄丝质T恤,米白长裤,浅色皮鞋,在我家黯旧的客厅里,以母亲
的眼光看出来,自然是上等男人,一流一候选娇客。
    他还拎了几盒糕点来。雪白薄纸上,隐隐暗纹是大团的菊花与竹叶,包着一块块圆
圆金黄色的饼,一轮轮小太阳似的,精致得不像入口之物。
    母亲很喜欢,大方地收下来。
    我劈头便问:“你怎么来了?”
    他站起身,“你不是说想采访我的老板吗,今天与她约好了。”对母亲,很恭谨,
“阿姨,我们先走。”

十九
    坐在龙文的墨绿色小牛犊里,我才问:“你跟我妈说什么?”
    我以为他会说,“随便聊聊。”但他说:“谈你原来的男朋友。”
    我不悦,“说这些干什么?”
    他轻描淡写,“要我引之以戒,切不可犯同样的错误。”
    我愈发皱眉,“龙文,你开什么玩笑?”
    龙文看我一眼,“你是说我开玩笑,还是说阿姨在开玩笑?”
    我不响。
    他接着道:“我知道你心不在我,但你要我怎么跟阿姨讲,就算你自己,你说得出
口吗?”
    纵使喜与悲,都不可对人说。
    我转个话题,问龙文:“你老板方萱,是什么样子的?”
    大城市口口相传的丽人传奇里,方萱是时时被提起的名字。
    说这女子,年近半百,来历不明,狐狸精样貌,偏又作风凌厉,像千军万马里杀出
一匹汗血马,惯常笑吟吟斫出甜蜜一刀。绯闻热闹多变,谈之不尽,谈之还有,偏都查
无实据。
    我很好奇,故托龙文求见。
    龙文答:“美。”一字千钧。
    我哂笑,亦不在意。
    ——竟然是真的。
    我们坐在她办公室的一角,真皮沙发,黑漆小茶几,等得有点久了。龙文便斟出威
士忌来,被我笑说:“这是好莱坞片中,黑社会律师密谋杀害证人前,喝的酒。”又拿
出巧克力糖,朴素棕色纸,但滋味不同凡响,他说是瑞士名产,叫做莲。
    忽听得门嘎地一声,我转过身,只见一个女子正疾步进来,微喘着,胸一起一伏,
长裙缠缠裹裹。她问:“锦颜呢?”
    而我震惊于她的美貌。
    荷叶绿真丝长裙,绕条素白长流苏的腰带,松石绿细皮绳凉鞋,胸前系一块白玉,
腕上绾了几个宝石镯子,身上花香淡盈。
    不年轻了,清素淡妆的脸却仍晶莹欲滴,双唇微启如蝶翅初绽,影沉沉的黑眼睛里
储存着整个宇宙的夜色。在办公室冷冷的灰调子里,她是一颗闪着微光的钻石。
    我当下便对她有好感。
    龙文起身,“我来介绍……”
    她已抢前一步,唤一声,“锦颜。”
    有点激动。
    我心下纳罕,陪笑站起,“方小姐。”
    她回过神来,笑道:“幸会。”慢慢退后,坐下时雍容有如牡丹。一手握着龙文斟
给她的酒,腕上镯子玲玲碎响。
    我说:“方小姐,您是知名成功人物,白手兴家,创办“忘忧草”,《伊人》读者
对您的私人生活也相当感兴趣,可以谈谈吗?”
    她忙不迭地说:“锦颜,你想问什么都可以。”微笑间,坦然流露眼角边细细皱纹,
但仿佛只是工笔描出的刺青,或者蝴蝶暂时的栖息,“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问得如此诚挚,我愕住,但她脸上珍珠一般真切的关怀。我笑一笑,“还好。”
    不由自主,我说:“前些日子,与龙文去武当山,有个转运殿,”———那是山上
的一座大殿,大殿肚内还有座小殿,大殿小殿之间尺许宽过道,据说只要走过,就可以
转运。
    “我想了很久,都不敢走。当然希望命运转好,可是也怕它转得更坏。我现在,像
散尽千金后的人,握着一小块银两,已足以小富则安了。”心中平静。
    “你父亲过世以后,你母亲,对你好吗?”她急切地问。
    我诧异,答:“当然。”看一眼龙文:说这些干什么?
    “弟弟呢?叫……”
    “叫锦世。我们也处得很好。”
    她仿佛松了一口气。
    我才有机会开始问:“可以谈一下您的经历吗?方便的话,请问您是哪一年出生?”
    她有问必答,笑意嫣然,时时主动询问:“还想知道些什么吗?”盛放如芍药的风
情。

二十
    不断有电话进来,龙文去接,一律“对不起,她在忙,可否留电话下来,容她复机?
或者由我转告。”为着我这么一个没名没份的小记者,我受宠若惊。
    告一段落。我看一眼龙文,龙文纹丝不动,“不早了,边吃饭边谈吧。”活脱主人
口吻。
    方萱亦说:“是呀,一起吃个饭吧。你是龙文的朋友嘛。”
    我迟疑一下,“嗯,一般朋友。”
    “啊,”她仿佛有点失望,“锦颜,女人最终还是要回到家庭的,事业太盛反而影
响感情,鱼和熊掌不能兼得的。”
    我忽然顽皮起来,“你呢?你的感情生活想必没受什么影响,十分丰富多彩吧?”
    她幽幽道,“但我也没有嫁掉啊。”笑一下,“锦颜,我与你一见如故,如果不
嫌,”略略犹豫,“我认你做干女儿好吗?”
    我侧侧头,以为是听错。
    这简直是唐伯虎点秋香时代的语言,此刻借尸还魂地回来,在电话、手提电话、传
真机之间听来,如光天化日出现一个古装女鬼般不般配。
    她双手互握,静静等待,有些焦灼了,不自禁缠绞着。
    我期期艾艾,“方小姐,这个,我们……,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好吗?”
    方萱眼皮的一垂像太阳的一阴,复又扬眉一笑,眼神莹亮,“既如此,这块玉送给
你做见面礼吧。”
    自颈上取下玉佩。我还要推拒,龙文已经替我接过来。圆润柔腻的长方,握在手里
十分冰凉沁人,一刻一刻地微微闪光。
    我信手塞在皮包里。
    一路赞叹不休:“对人如对花,何花娇欲语。所谓柔艳刚强,方萱便是了。坐下时
嫣然百媚,行走时香风细细;又这么精明厉害,只手擎天,真是惊动上下八方的美女。
龙文,你觉得怎样?”
    龙文专注开车,淡淡道:“我第一次跟她去谈生意,对方先发货,我暂且抵押在那
儿,言明货到付款,大概就三四天吧。她押着货走了,便杳无音讯。”
    我问:“多少钱?多长时间?”
    “两个星期里,我象征性地值两百万。”
    “哇,他们有没有对你拳打脚踢?”我幸灾乐祸。
    “怎么会,有吃有喝有玩,晚上还问我要不要美女侍寝。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又
不敢发作。”龙文在红灯前停下,如说人家的事,悠然自得。
    “其实很危险的,如果她不付钱。”我理智地说,“你怎么答应了呢?”
    他答:“我自己要求的。如果烈士就是为理想牺牲的人,那么我为我的信仰牺牲,
我是我自己的烈士。”
    我纠正他:“不是信仰,是信任———而且根本不值得,你有多了解自己的老板?
真盲目。”
    龙文的声音忽然低不可闻,“有些人不必了解便可以信任的。”轰一声开动了车。
    是傍晚了,我还拖延着在编辑部里写关于方萱的稿件。墙壁上长长斜阳,一如梦幻。
    电话忽然响了,许久没有动静,然后说:“我是沈明石。”
    ———我突然记起,他带我去戒毒所的那一次。
    接连问了三个吸毒者,同出一辄,都说:“想戒,本来都戒了半个月,结果在路上
遇到朋友,一回两回不理他们,三回四回……”
    当时只刻薄笑,“看来人不能交太多朋友,不然在路上总是遇到。”
    原来时时遇着的,是内心潜藏的渴望。
    爱情,本就是生命中的鸦片。
    我刻意冷淡,“有事吗?”
    不肯再叫他:沈明石,可是也不肯叫他:沈处长。
    他恍如未觉,“我女儿卓然,被评为区三好学生,要写一个发言材料,老师说不生
动,你能帮忙修饰一下吗?”
    不,我不相信他身边真的没有一个笔杆子。是借机为了接近,抑或提醒我,提醒他
自己,他生命中的种种羁绊?
    我说:“当然可以。”
    他略略迟疑,我已说,“如果方便,传真给我好吗?我在办公室等。”
    他答:“好。谢谢你。”亦无多话。
    传真机吐出纸来,神仙八十七卷般长卷,无尽地缠绵着,迤逦拖下,忽然嘎地斩断,
纸卷哗一声跌了一地。
二十一
    沈明石的女儿名叫沈卓然,字迹秀丽。
    “尊敬的各位领导、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您们好!”
    “……多次获省市大奖,还曾获得‘我爱祖国’小学生钢琴大赛的全国金奖……小
学六年级时,荣获了第四届市十佳少年的光荣称号……《现代少年报》、《中国少年报》
等多家报社的记者采访、报道了我的事迹……成绩优秀,年年被评为三好生。”
    这当然应该是他该有的。
    美丽贤惠的妻,聪明活泼的女,平步青云的事业,如意幸福的家,只有这样的日子
才配得起他。
    但就足够了吗?
    他就不再有别的欲念?
    静夜里醒自一室皆春,妻女之间,他的身体温暖,但他的心灵是否寂寞?
    而他沉默下来的瞬间,眼神总像鹰飞到极远处极远处。
    我只是匆匆搜寻关于明石的一切。
    “我的爸爸是一名人民警察,曾在老山前线负过重伤,缝过40多针,立了二等功。
他经常拿老山烈士的事迹教育我……”
    我很意外,他受过伤,立过军功?
    如此辉煌成就,是人人都知道吧,除了我。
    除了我,我不曾了解他的过去,我不能参预他的将来,我不可以把握他的灵魂,我
甚至,没有机会细阅他的身体。
    我的爱却不可救药、无所反悔。
    “我跟爸爸同一天过生日,都是7月16日,爸爸总带我去烈士陵园……”
    我给该文取了十分夸张造饰的三个小标题:一、学子苦心,十年卧薪尝胆志;二、
融融爱心,愿化春雨暖人间;三、拳拳孝心,寸草报得三春晖。
    大加润饰,如编稿般精致。甚至细加眉批,注明:“可增加学琴途中遭受挫折后,
父母师长说故事或举物设喻的例子。参见《读者》第某期某文……”。
    心平气和传回去。
    传真机嘎嘎地吃进去,又自另一端吐出,原封未变,那端也没有动静,但下角已经
打下小小红色的:传送完毕,一切OK。
    高科技下,许多不得不的言词都免了。
    忍不住买了个半人高的黑猩猩,遍体长毛,双手捧着一张纸:生日快乐!用特快专
递寄出,是7月15号寄,还是16号?怕到得太早,又怕到得太迟。
    但,竟然,怎么会,的确是,为什么———一无回音。
    我尽日里坐立不安。
    漫不经心拆封信,一瞟信封:某某县公安局某某派出所。多的就是不相干的人用着
公检法的信封信纸,以证明其真,偏偏这批稿子,假的相当多。
    假做真来真亦假。
    “锦颜:你好!
    第一次给你写信,不知该怎么称呼你。”
    像有轰的一声,在我心里。眼睛在信纸上跌跌撞撞,赶不及地要到最后,识出他的
名字。
    ——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海也不再有了。
    “我现在是在云南。正好要出差,便抱着你的猩猩上了火车,一直带到这里。已经
很多很多年,我没有这样开怀大笑过了。”
    他喜欢他喜欢他喜欢。
    ——我又看见圣城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
    “但是因为实在太大,不方便背,我就在这里送了朋友。对不起。”
    可以抱着它千里万里,却不能带回身边。是魔幻世界的宝物,在真实人生里,原无
用武之地。
    底下许多行,才起头,又划掉,一个一个墨团,仿佛是半个我,又仿佛是半个你,
犹豫矛盾,不能写尽一个字。
    “其实我算过,等你收到这封信,我差不多也该回去了。但还是觉得,写下来比较
好。太多年没有写信了,都不懂怎么写,如果有错别字,不要笑我。”
    ——他是将生命泉的水给那口渴的人喝。

二十二
    翌日清晨我醒来,阳光是金色的。
    “我们的祖国似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
笑开颜。”我不断地重复着,“啦啦啦,啦啦啦。”
    龙文来的时候明显愣一下:“你叫这是和暖的阳光?”户外天气是42℃,8月鞭也
似的阳光敲在玻璃窗上,呖呖有声,清晰灼痛。他嘘一口气,“难怪女人不能作气象预
报,她的心情便是她的天气。”
    我但笑不语。
    他看我一眼,摇摇头,递过一个小包,“喏,她给你的。”
    胭脂粉黛香水,皆精致小巧,醉花月的奢迷。我问:“什么?毒药、夜巴黎还是克
里斯迪奥小姐?”
    他莞尔,“真懂还是看时尚杂志学两个名字?这是妒忌,现在最流行的牌子。”
    “妒忌?”我讶异。
    他哼一段歌,自然而然脚下有些舞蹈之意,“巴黎这一季榜上金曲:‘一点点妒忌,
激起一点点的爱’。”
    我忽然心内一动,只甜甜笑:“龙文,我带你去个店吃牛肉面好不好?”
    龙文一身的名牌衣饰,与小店的油腻桌椅,各自立场分明,他端着一个破口的碗不
尴尬,小心地喝一口红油,“嗯,味道不错。”
    所谓修养———不喜欢,仍表示尊重。
    而他笑容越来越苦,因已是第三天的第三顿。终于听见老板娘与谁招呼:“沈处长,
来了?好久不见。”
    像嗖地一声,什么自我颊边掠过。
    他第一眼看见我,愣一下。
    他在另一张台子前坐下。神色如常,与老板娘寒暄的声音如常,低头吃面的姿态如
常,脸孔一仰一仰之间,却频频注目于我们。
    眉宇之间隐约震动。
    不待他吃完,我便和龙文走了。
    奔月似轻盈步伐。
    不数日,明石打电话来,一贯地不着力,“有几张博物馆的赠券,过来拿两张,跟
男朋友去看。”
    这是第一次,他这样明白地提到———“男朋友”。
    我轻声而肯定:“我没有男朋友。”
    “那天那个呢?”问得若无其事。
    我笑:“如果他是,那你也是。”是否太暧昧,不留余地,“反正都满足条件1:
男;2:朋友。一个人不想去,你还是和太太小孩去吧。”
    “她们哪有时间,卓然星期天钢琴考级,她妈妈陪她,忙得不得了。”
    忽然两人之间是冗长至不必要的沉默。
    我心如黑人劲舞的鼓点般急骤跳动。
    过滤掉我身边的人,也淘汰掉他身边的人,只剩了我们两人,弯曲缠绕的电话线像
银河般浩瀚不可跨越。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原来呼吸也是有重量的,一波一波沿着电话送过来。我听着他的呼吸,慌张得不能
自已。
    “那么,我们一起去?”
    他终于说了。
    烈日已经落下,可是地面依旧是滚烫的,像一个热情女子,记起旧事仍心潮澎湃。
8时,我准时来了。他在路灯下转身。
    霎时,所有南国日子都回来。
    茂茂竹林,在夏天格外森绿荫凉,有蝉的叫声,疯狂燃烧,叫成透明的一根线,那
狂喜的颤栗。我只是看着他,心悦君兮,君知不知?
    ……怔一下问:“你说什么?”
    明石立住看我,“不肯告诉我吗?”
    我愕然,“我没有听清,你再说一遍。”
    他迟疑一下,“没什么。哦,你跟伊龙文怎么认识的?”
    已经打听出他的姓名?我笑道:“跟认识你一样,与一场血和死亡有关。”
    “那么,忘忧草呢?”
    “方萱?我采访过她,写了一篇她的文章,大概,我想想,11月可以登出来吧。”
    明石的眼光压下来,“你们熟吗?”
    “不算吧。”有点惊惶,他的目光如此沉重,我只觉承不起。
    在博物馆的水磨石地板上,他的脚步一时轻一时重,他终于说:“锦颜,我需要你
的帮助。”

二十三
    “我的帮助?”我讶然。
    他说:只是幌子,所谓贸易、进出口,忘忧草其实走私,偷逃国家税款,他们早已
掌握线索,苦无明确证据。
    他还说……
    全世界充斥着的,都是蝉的叫声,我快聋了,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像
嚼着一块吃不完的口香糖,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竟还在说:“锦颜,我需要你的帮助。”如此如此恳切。
    这世间的丰盛,情爱的抚触,让我不能控制我的爱与欲望,而生命只是短暂悲伤,
你怎忍将我这般伤害?
    我的声音陌生,全然不似我自己:“你约我出来,为了跟我说这个?”
    “锦颜……”
    “不用说了,”我粗暴地打断他,转身便走,一步步踏在自己心的碎片上。
    像一场全军覆灭的战役,我的爱损失殆尽。
    但方萱……他说的是真的吗?
    再见龙文,我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你们公司,主要做什么?”
    “贸易啊。”
    “贸易是什么?”我直通通问。
    “买进卖出。”
    我冷笑,“我知道,街口小卖店,都是买进卖出,一张八毛钱的邮票,可以赚四分
钱。我是问,你们买进卖出什么?”
    他正在帮我拆信,此刻慢慢停下,“锦颜,你究竟想问什么?谁跟你说了什么?那
个老男人?”
    良久我才道:“龙文,我们去喝酒。”
    两个人,干掉三瓶不知年红酒,都有点过了。龙文脸孔似关公,我便极爱笑,总是
呵呵呵,凡事无一不可笑。夜已寂,我们东倒西歪在长堤上,听见远远海关大钟沉沉敲
着,数都数不清多少。
    我问龙文:“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家里,做清高状,表示你不沾家里光?”
    “我来告诉你,”龙文笑:“我高祖父点过清朝的翰林,曾祖父参加过同盟会,祖
父在国共两党都是高级将领,父亲是有建树的结构工程学家,母亲是留日的医学博士……
到我,便强弩之末了。”
    我笑嘻嘻:“你也不差呀。”
    “我,”他自嘲,“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做一份莫名其
妙的总裁助理,大太监李莲英身份。”苦笑,“据说这样的人家是天生要出败家子的。”
    我大笑:“龙文,你怎么会是败家子?”
    “还不是,”他叹一口气,“我十六岁早恋,十八岁出国,在法国呆了七年,只混
了张文凭回来。”
    我稀里糊涂地拍拍他,“大学是梦想的准备。如果跟梦想无关,学得差一点有什么
关系。”忽然省起,“你有梦想吧?”
    “有。”他非常肯定,“但是很幼稚。我要和相爱的人一生一世,地老天荒。像中
学生是不是?”
    我大笑,“地老天荒?你能活多久?地球爆炸了都活不到地老天荒,我要求没那么
高,我喜欢吃巧克力,就想开家巧克力专卖店,叫做———什么呢,‘锦颜之梦’?在
一个巧克力色的下午,坐在阳光里,咬一块香浓的巧克力,喝一杯酽苦的秋茶,看一部
叫做《威尼斯之死》的电影或者叫做《金阁寺》的小说,而人生并没有更苦的事了。然
后,把我一生吃过的巧克力盒子都挂在墙上,等我老了,再没人送我巧克力的时候,我
就坐在店里看它们,看,我的一生都在墙上了。”
    不知为什么那么可笑,我伏在堤上笑得眼泪都迸出来了。
    龙文靠近我:“锦颜,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睁开半只眼,“然后明天早上被我妈妈痛骂一顿,女孩子家在外面喝酒?人长大,
的确有些行为要背着家人了。龙文,不好意思,我信任你如同信仰,你家有没有空房
间?”
    龙文迟疑一下,先说:“我打个电话,”然后才答:“我一个人住。”
    但也并不是诱惑,我倒下来就睡着了,所有轻怜蜜爱,抵不上一夜好觉。
    惊醒,天已大亮。我松开酸麻的手臂,才怔忡发现,千般温柔,只来于一个枕头。
而那梦中的脸容……我掩面,不肯向自己承认。
    龙文住的地方很大,所有门都闭着,我数一数,十一个,连龙文睡哪一间都搞不清。
也不敢去搜寻卫生间。只头痛欲裂,匆匆而去。

二十四
    沈明石又约我,我竟然不加思索地答应了他。
    在青青的湖畔,他问:“你愿意帮助我了吗?”
    我紧紧地与他拥着。难挡心底的骚动,如火柴难挡燃烧的诱惑,如落叶在腐朽里怀
着重生的渴望。
    身体深处,玻璃一样透明脆弱的痛着,充满愉悦的撕裂感。
    渐渐沉入那黑暗的深渊,眩晕的漩涡。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低低地道:“锦颜,我想我是老了,我从不知道我可以这样清静地爱一个人,只
是爱,没有欲望。锦颜,忘忧草的事……”
    我一闭眼:“我答应。”
    沈明石放了个小录音机在我衣内。
    明石说:是120分钟的磁带,足够了。
    接下来,我找到龙文,对于我的要求,龙文有点吃惊。“你又不懂,带你去你也看
不出名堂。”
    我很执拗,“就是不懂才要看,增长见识啊。”
    “交货有什么好见识的,开箱,验货,签收,然后就付账。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吧,不算一个好理由。”他气了。
    我笑,“第一,我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第二,‘我要’呢?这算不算一个好
理由。”
    扰嚷半日,他很勉强地去请示方萱。
    不知为什么,我明确知道方萱一定会答应,而龙文也知道她会同意,方萱便更知道
我们的知道。但仿佛有默契,众人齐心协力,一定要将其过程延长,并且极之艰难。
    到最后,龙文还频频叮嘱我,“多看,少说话。———你天生是个言多必失的人。”
    此去将遇到什么?透不过气来的紧张,却只像恐怖片里女主角去拉开门的一刻,关
注着门后藏着什么。我几乎不记得本来目的,如一场艾丽斯漫游记般奇趣。
    略略失望,并非港片里荒野似的码头:到处莫名其妙悬着吊钩,堆满集装箱———
在随后的武打镜头里,它们将大派用场。就是一个普通的货运港。
    头却有点疼,喉咙发干。
    自有专业人员去办手续,龙文只与对方寒暄着。是个大胖子,挥汗如雨,一身白肉
如北极熊一般,流出来的都是油。
    比较像杀猪的,但不像黑社会成员,连搞笑片里的都不像。
    不知为什么,只觉头晕目眩,是太阳的直射吧。还强撑着要看人家办手续,寸步不
离,尽忠职守。龙文也不理会我,“去呀。”
    有大盖帽在场,我先一惊,才看出是海关工作人员在现场办公。说是药品,一盒一
盒地拿下来,开包,检查,填单。
    极其无趣。
    方萱也在场,丝巾密实包着,反有阿拉伯女人的风味,正午时分,仍散着淡淡花草
香气。一看到我,立刻温声催促,“过来干什么,到树荫下去。”
    太阳暴烈,我反而打几个寒颤。心不在焉,又退回龙文身边。
    先以为是隐语,以饮食男女埋伏刀枪剑戟,但大胖子嗓门巨大,还不时岔开来喝吼
众人:“放轻点放轻点,那是药。”转头接着跟龙文:“在外头玩,也要讲一个中心,
两个基本点,三个不动摇,四项基本原则。一个中心,以健康为中心;两个基本点,对
老婆基本公平点,对情人基本温柔点;三个不动摇,老婆地位不动摇,家庭结构不动摇,
经济大权不动摇……”
    众人哈哈大笑,我亦笑。口干得紧,去买了一瓶水,只喝了一口,只觉满口发苦,
完全不对劲,估计是自来水灌的。一阵阵,只想作呕。
    也不知捱了多久,终于大功告成。我昏昏沉沉过去,刚与大胖子握一个手,只听
“咔”一声,清晰明确地来自我腰间。
    下意识地,我抬手去护,不知按了什么键,忽然间,它开始发声了,尖扭的怪音,
吱吱嘎嘎地重复着,“老婆地位不动摇……”
    我只昏眩得来不及观察众人的反应。
    大胖子已经跳起来,声音恐惧得变了调,“你是谁?你带录音机干嘛?你要干嘛?”
把我当胸衣服一揪,我整个人被拎起来,龙文扑过来,“何先生,”被他一掌推得轰跌
于地。
    我半死不活挂在半空,尖叫起来,只听方萱一声大喝:“放下她,她是我的女儿。”
    ……

二十五
    我觉得我不存在了,我是一锅煮沸了的汤,气泡翻滚,四处流溢,这样滚烫灼人,
烧痛了我。我不要这个身体了。
    一时又非常冷,寒冰冷雪,陡然闪过他的脸,曾如寒冰冷雪,甚至不肯看我一眼。
很认真地想,我要去空调的出气口躺着,那里一定比较暖和,有热风吹。
    再醒来,只是十分虚弱。电影里白血病女主角一般躺在雪洞似病房里,打吊针,简
直周身透出娇弱唯美之气来。
    床前,静静坐着方萱。她瘦了。月白衫裙静静四散,仿佛一小泓淡蓝的眼泪,凝成
薄冰,随着风起,微绽裂痕。
    有微脆的碎裂声。
    而她周身的花草香气,仍如春日。
    我微弱笑一下:“你瘦了。”
    她眼圈当即红透,泣不成声。
    “锦颜,对不起。”
    我有气无力,“我的肺炎是你传染的?”
    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我说的是……”
    我已经知道,“与我父亲?孽缘?”
    总是这样的。起初都是缘,原来无非孽,所有互相伤害的恋情。
    她焦灼地解释,“锦颜,那块玉……”
    我说:“我饿了。”
    方萱又回来,龙文随在后面,捧了一个锅,对我笑道:“越发像才女了,随时可以
由两个丫环扶着,在白海棠前边吐半口血。”
    我嘿嘿数声,我的力气只够皮笑肉不笑。不然就伤筋骨了。
    是皮蛋瘦肉粥,烫,尝了两口且搁下。
    方萱只说:“我一直在找你。”
    一定非常困难。
    听母亲说过,我们本籍湖南长沙,两岁便搬迁至辽宁丹东,父亲去世后母亲又拖着
大的带着小的来到武汉。万里迢迢,乡关何处。
    我答:“我想,是因为造化弄人,不是为了躲你。”
    她只哀哀,“锦颜,我不是抛下你……”
    我很累,还不得不世故接口,“自然,但你单身女子带孩子不便;还有,你经济状
况不允许;另外,为我好,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长大对孩子有利。我明白。”
    她脸上露出微微宽慰,复又沉默,许久:“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
聪明的人多半都不够勇敢。”
    她所谴责的,该是我父亲吧?
    她也曾经如我,是个勇敢的小女子,当爱如潮涌,便身随爱去,不计后果,但他赡
前顾后,犹豫不定。
    毕竟,她只是他的心上人,并不是枕上人,衾上人,共同走遍人生路的人,而他的
心,也愈来愈中年、愈来愈冷硬了。
    仿佛又听见二胡了,幽幽地,凄婉地。
    《二泉映月》,是他生命中两条不可舍弃、不可并存的泉水吧?
    母亲有时半带怨半追思地说起父亲:他的聪慧英俊,他的多才多艺,喜欢女人,又
喜欢自己被女人喜欢……
    我接不了口,索性埋头喝粥。表面冷了,里面仍烫喉刺嗓。
    “锦颜,”她吞吞吐吐,“你想不想跟我住?”
    我犹豫了很久,仿佛是给她以希望,但其实只思索如何开口较为委婉。
    “并没有区别。我二十七了,很快会遇到男朋友,结婚,自己有自己一个家,现在
动来动去,有什么意思?”
    忽然她便老了。她的雍容美艳分洪般流泄一空,皱纹乍然加深,繁密,像无形之中
绽开的死亡之花。
    她仰起脸:“锦颜,你二十七了,而我,是二十三岁生了你。十一月,我就五十
了。”
    仍如一朵芙蓉开在云霓下,但她掩住脸的手臂在阵阵颤抖,也许因为流泪,也许是
病房里的空调太冰凉,她也已经如大部分中年人,有会咯吱咯吱响的关节。
    五十岁。
    西谚说:五十岁以上的人都是老狐狸。
    而她是雪夜里娇媚的银狐,无声行走,缠绵痴醉,踏雪无痕。但她,竟然也老了。
    我心酸地掉下泪来。
    太虚弱,撑不住,软软倒下,又睡着了。

二十六
    所有人都围着我,连锦世都特地从学校回来好几趟,母亲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我,
三四天,才觉得精神济一点。
    趁母亲偶尔出去一会儿,我问龙文:“你早知道我是她女儿?”
    他笑,“不然怎么会出现。”
    我叹气,“多么大的打击,我本还以为我魅力超群,来者难逃电网呢。”做个很灰
心的样子。
    他大笑,“锦颜,有力气开玩笑,我看你死不了了。”
    “这些日子,是她让你来照顾我?”
    他稍许躇踌,“差不多。”
    龙文临出门,忽地放下一张报纸在我床头。我心知有异,翻一翻,却都是些国家大
事,头版头条,看不出什么名堂,刚欲草草放下,忽然掠过一个“萱”字。
    报上写道:在最近增强纳税意识的一系列行动中,又有一家公司受到感召,主动将
几年来所漏税款一一补交。这家名叫‘忘忧草’中港合资公司,一直错误地认为,合法
避税是可以的,因而漏交国家大量税款。经过学习与教育,一次性交清所有款项。省国
税局当即表示,免除其罚金……
    如果我眼圈发红,久久不肯把脸自报纸上抬起,那是为了她的心,如此诚惶诚恐,
一意取悦我:她的女儿。
    我该怎样告诉她,不必要的。
    母亲轻声问:“怎么了?”端了一锅排骨汤。
    “她,跟你说什么了?”早已在她身上不见了三十年的机警,又跃跃欲试。她坐下
来。
    我一愕,“谁?哦,她没说什么。”
    母亲脸一沉,“你一直瞒着我。”
    我大惊:“哪有的事?”
    “那块玉呢?你回来提都不提,往抽屉里藏,当我看不到。”母亲竟悻悻然。
    我哑然半晌。只是不在意,又没有好衣服配它,故而随手一搁,谁料便是欺君大罪。
只好闷声听。
    “没想到,她这么多年,还带着它。”母亲眼圈不自禁泛红。
    我问,“妈妈,是爸爸送给她的吗?”
    母亲嘴唇良久颤动,“当初,你爸爸刻这块玉的时候,我就奇怪,这么好的材料,
怎么刻这样一行字。私章不像私章,闲章不像闲章。然后就不见了,问他,跟我支吾吾。
我心里一直是个结,原来是送了她。”事过境迁,笑里却仍有苦涩滋味,像炒得烂软的
苦瓜,淡淡苦着。
    我实是小觑了母亲。她老早便知,竟能一直行止如常,毫无异色。或者,只因我的
心事繁乱,忽略了母亲的一切异常,她所有的悲伤?
    “妈妈,虽然以前,是爸爸对不起你,但他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看开吧。”非常
肉麻的说词,但谁来告诉我,此刻我能说什么做什么?
    母亲匆匆拭泪,哽咽,“其实我也对不起她,要不是我,他不会死得那么早。”
    她只频频拭泪,我心焦如焚,又不敢催促。
    啜泣着,“她跟你爸,我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可是你爸回来说,她有了,求我成全
他们。”母亲呜咽出声,“不是我不通情达理,我成全了他们,谁来成全我?我后半辈
子怎么过?你外公外婆还要脸哪。”双泪簌簌而下。
    我叫一声,“妈妈。”害怕起来。
    “后来就生了你。你爸把你抱回来,你只有这么一点大,他说,要叫你‘金
燕’……”
    十足大红大绿小保姆的名字。
    但且慢:“金”,萱草也就是金针菜吧?
    “燕”,旧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唯一的、小小的不离不弃。
    不曾实现。
    “俗气得很。而且我的女儿,我要自己起名字,我就叫你‘锦颜’。后来去了东北,
又有了锦世,我想,过些日子,你爸也就忘了她。可是他从此没有开心过,如果不是
我……”
    夜色深黑不见底的夜里,父亲的二胡如此凄迷热烈,是他难言的心事。
    我屏住呼吸,“如果我肯成全他们,你爸爸也许不会得肝癌,不会死得那么早……”
母亲痛哭流涕。
    她们两人中,始终是母亲爱父亲更多。
二十七
    诚然,我是由方萱所生,但我挚爱的母亲,就应该是这样:
    中年发胖,早早穿起老式阿婆衫,零打碎敲地炒股,永远跟人家屁股,永远套牢。
    5元买进,在4元被套,好不容易千难万难捱了两年,哇,涨到6块,妈妈极其振奋
地抛出,杀鸡杀鸭地庆祝。然后股市继续高开高走,直到8块,所有的股评家都说还会
涨,妈妈动心了。
    ———又一次被套,而且价位更高。
    整天听她打电话与股友周先生同去股市看股,或者交流心得,偶尔还说说小燕子,
说时脸红绯绯的。
    又与周先生去莲花山旅游一趟。拍若干合影,被我和锦世痛笑一顿,她不大高兴地
藏起来,不给我们看了。
    而那方温润玉石上,到底镂刻了什么心情,令痴男怨女们皆不能忘怀?
    锦世到底聪明一回。自抽屉里悄悄找出后,一刻,趁众人不备,塞进我手里,来势
凶猛,我吃一惊,龙文侧脸莞尔,只装不觉。
    过一会,龙文端了朱红印泥与我。
    用尽全力蘸得饱饱,深深印下。
    “有一女妖娆如玉”。
    静静凝在纸面上,笔迹纤细,却是艳红的、血滴滴的七个字,仿佛一刀一刀割在纸
的肌肤上。
    这是全心全意地,叹赏不止的赞誉,在一个妖娆完全不被允准,甚至目为邪恶的年
代。一个男人勇敢地,对他心爱的女子说出。
    但爱与媚惑,都只是一刹那的事。
    在这变幻大城里,谈什么天长地久,说什么恩爱永远。
    我哭了又哭。
    简直像要脱水干涸而死。
    躺在床上十分无聊,盼望人们看顾,但直到银行的人事处长来访,我才恍然想起:
我原来是有单位的。虽已遭弃,在理论上,我仍然是它的人。
    他携旺旺雪饼一大袋及一个消息:
    单位即将送我们进行岗前培训,考核上岗,入储蓄所,从基层工作做起。
    为我送来党和人民的春风,他对自己很满意:“小庄,这是好消息啊,你赶快做点
准备。”
    但我只心中茫然。
    虽然没在储蓄所干过,但我知道的。
    数钱?每一次出入都得手工三次,机器两次,客人老是搞不清利率或是比率,耐心
解释直至烦躁之极,“不知道。”账每天结,一个月轧一次,年终一次大轧。只要不少
钱也不多钱,就万事大吉。
    这样看来,做编辑有何不好:抢作者,抢稿子,大打出手都不在话下,成与败都十
分刺激。天天遇到种种奇人异事,神鬼怪谈,生命的绚烂多姿我全盘领教。
    两份职业,是我的新欢旧爱,难比高低,只纠结于心,一思一想,便气血翻腾。只
迷惘地,跟自己挣扎。
    是否,我已经回不去了?
    我已自百合女子开成仙人掌花的强悍。
    母亲却高兴得不得了,“好好,又可以上班了。”不停念叨,团团转,不知该如何
发泄心头喜悦,最后只好给周先生打电话。
    方萱眉头一皱,“去储蓄所?”思量半晌,“你先去培训,我自会安排。”语气平
稳,却不容置疑。
    仿佛木已成舟,只待我跳上船去,它便开动,一往无前向着康庄大道。
    但还有条贼船,等着我。
    宝儿多日前就与我说过,广州有家刊物,叫《姐妹花》的,长年亏损,此刻妆奁求
嫁,她已托良媒上门说项。单人独马打不了天下,怎么也得七八个人,三五条枪,对我,
她承诺:担任编辑部主任,起薪3000,年底分红。
    白手兴家,独立擎起一片天,多么大的挑战。

二十八
    仿佛有阴影,如悄悄来临的鬼魂,隐匿在门边进退不得。我百忙之间偷空看一眼,
手便萎了。
    深黑西装,几乎与暮色浑然一色,但沈明石的眼眸,仍猛兽一样晶亮。
    坐下是虎踞,站起是龙抬头,行走间是豹的矫健与轻灵。
    他黑衣之下,竟藏了那么多兽的本质。
    “听说你病了。”如此开场。
    我低头:“是。热伤风,没留意,转成肺炎了。”
    “现在怎么样?”他走近几步,把怀里的花放在小几上。明黄康乃馨、素白马蹄莲、
粉碎满天星,是送病人的经典组合。
    “好多了。谢谢你的花。”我中规中矩答。
    仿佛只是寻常探病与被探。
    吞吐半晌,他终于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我答:“法律上有一种罪,应该知道应该注意却疏忽了的,叫过失杀人。沈明石,
你真的不知道?”
    他十分不安,“锦颜,我知道你们的关系,否则我不会让你做这个。没有母亲会让
自己女儿参与违法的事。”
    我咄咄逼人:“那么,关于危险呢?死亡的可能性?你也不知道?”
    他沉默许久,方道:“对不起。”
    “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是废话,可是锦颜,我绝对不会存害你之心。”他一字一字说
着。
    门外有喧哗响起,谁吱哑推开门,高声:“沈主任,我刚才在楼下就看到你,我那
个事……”
    他止住他:“我来看一个病人。回头再说吧。”坦然之至。
    我震动一下。
    他升了?他还是升了?十分嘲弄。原来他并不需要我为他出生入死。我不过是他赌
局中最小的那一枚筹码。
    我脱口而出:“是我活该,沈大主任官运亨通,我却跑去搅扰。误了人家大事,千
刀万剐都赎不回……”
    甚至唱起来,笑滟了一脸:“都是我的错,是我爱上你,让你尝到被爱的滋味……”
    他始终不发一言,任我泄愤。
    我却说不下去,只是左右转头,屋里除了灰暗,再无其他。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搜
寻什么,灵魂深处却有非常清晰的疼痛。
    “锦颜,”他唤我,隔一会儿又唤,“锦颜,”像那阕叫做“声声慢”的词,声声
唤着,“你会不会———”
    他顿凝。仿佛百般不可出口。
    我只微笑:“不。”
    他怔一下:“你还不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一直看向他眼睛里去。他的眼睛,是我永生不会再遇的海。“无论你问的是我会
不会恨你,或者会不会原谅你。我的回答都是不。”
    卡门说:“我爱过你,但是我现在已经不爱你了,而且我为我爱过你而恨我自己。”
    我也同样说:“我爱过你,我为我曾经爱过你而恨我自己,但是我现在仍然爱你。”
    甚至笑着。我的笑是莲子心,青翠而馨香,缓缓浮荡,像在水上飘,染得一室皆春。
    他悸动。大概只有我知道,他是怎样一口一口啜饮,任那苦进入他的口腔,直到他
心头,终身在他体内循环。
    世事可以苦到什么程度呢?我自此懂了。
    “我以后,可能也不会爱什么人了。”
    他仿佛还有千言万语待要出口,却只低声说:“你要好好养病,如果有事还是来找
我,”亦说不下去,“那,我先走了。”
    等他走到门口,我突然喊住他,轻轻地、无比绝望地问:“明石,你到底有没有喜
欢过我?”
    他不转身,却缓缓解开外套,褪下衬衣袖子,让我看见一条十几厘米长的伤疤,斜
斜穿过他的背,如刀锋锐利笔直。
    他唤“锦颜”,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唤我的名吧。
    “这是我20年前,在战场上受的伤。20年来,它一直在慢慢痊愈,可是永远不能完
全愈合,也不可能消失。而我常常做梦,梦到受伤,轰一声炸弹,梦里一样满身血,一
身的疼。”
    “锦颜,你是我的伤疤。”
    他背上肌肉轻轻颤动,但他只是穿回衬衣,将外套系好,伤疤重又没在那坚挺冷淡
的黑西服里。一只鸟急促地叫着,从我的窗前经过,隐在黑暗里。
    天彻底彻底地黑下来。我只躺回床上,缓缓提起毯子盖住脸。知道自此终生,我不
会再见到他。

二十九
    久也就出院了。
    仍为着去不去广州的事与母亲纠缠不休。
    我时时往外跑,坐着龙文的小牛犊。
    那一日,等我上了车,龙文才说:有一份礼物要送给我,庆祝我的康复。我笑,
“什么芝麻绿豆,也值得一庆。”墨绿小牛犊缓缓停下,他说:“到了。”为我打开车
门。
    我抬头,整个人凝在一脚踏出车门的姿态。
    一家小店立在街的转角,横街竖街两列店铺纷乱的交汇处,它却是透明羽翼的白孔
雀,阳光自由进出它的落地长窗。巧克力色的门,巧克力色的长窗窗帘高高挽着,巧克
力色的招牌:“锦颜之梦———巧克力专卖店”,沉褐而妩媚的字体,像东方女子顾盼
的眼眸,含着笑。
    有小小歪扭稚气的字迹,写在明净的窗上:“锦颜说,她一生唯一的梦想,便是在
一个巧克力色的下午,坐在阳光里,咬一块香浓的巧克力,喝一杯酽苦的秋茶,看一部
叫做《威尼斯之死》的电影或者叫做《金阁寺》的小说,而人生并没有更苦的事了。”
    很没有情调地,我以为我又一次中暑。
    而在死亡之前,会通过白光的隧道,平生所有不曾实现的梦想,都会一一重现,仿
佛壁画在两侧铺陈,宛如生命般不可挽回。
    我目瞪口呆:“龙文,这店……是怎么回事?”
    龙文只说:“不想进去看看吗?”
    推开门,一地零乱,工具丢得到处都是,有工人跪在地上细细打磨着木质地板,笑
着抬头与龙文打个招呼,但夕阳直射进来,墙上一片虹霓。
    那上面挂满巧克力盒子:桃红的一颗心,镌着唯一的“真爱”;扁平的大方盒,一
丝不苟地画着一排排卫兵似的巧克力;黑锦囊,金丝银丝地绕着,是圣诞节情人之间互
送的瑰宝吧?……
    我禁不住抚过它们,恍惚而迷乱,只极轻极轻,仿佛触着银河的边缘。盒子们被晒
得如许温热,仿佛吃掉了的巧克力的旧魂魄,还在记忆里香浓。
    什么东西交到我手里,我下意识一握。龙文说:“是你的了。”一串钥匙,“下星
期开业。”
    大滴大滴的汗,落下来,“为什么?她其实没有必要……”悲凉意如此无中生有,
“你不要对我说,她觉得对不起我,因而想要补偿。太连续剧了。”
    龙文淡淡道:“我还以为,她只是想帮你实现梦想。做父母的,为孩子设想,是分
内的事。”
    “我哪是做生意的料。”
    “谁要你做生意。”龙文笑了,“有时间过来坐坐,喝杯茶,吃块巧克力,看什么
不顺眼就管一管,没时间就算了。”轻描淡写,“锦颜,不要去广州了。我们都不放
心。”
    “然后年底分红?”我挑明了问。
    “你要愿意,按月拿也可以。”龙文亦挑明了答。
    我口里发干,“大致是多少?”心里砰砰跳。
    “只要是正常开支———”龙文语音拖长,卖着关子,蓦地一锤定音,“任何数
目。”
    我静默片刻:“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龙文忽然讽刺我:“开一张支票出来当然最方便,只怕你突然高尚起来,撕个粉碎,
还口口声声:‘我要我的气节。’”
    ——可以不上班了。不必在清晨的公共汽车上跟人吵架。也许会有私家车。一幢湖
畔的小木屋,后园种满黄水仙。呵还有我的气节:我自此可以做一个率性清高的女子,
随时随地骄傲地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因为已经有了十斗。
    众人都是为名为利扰来攘往的工蚁工蜂,独我是穿着红绣鞋一尘不染的公主。
    不能抵挡的,究竟是诱惑,还是心底起落的欲望?
    我迟疑着,“但是……”不知如何继续。

三十
    龙文轻轻唤我:“锦颜。”
    我只伏着,许久许久,感动、震撼、爱与被爱,满心里挣扎厮杀。原来求而不得或
者不劳而获同样令人心中忐忑,“如果我不要,可不可以?”
    龙文怔住:“为什么?她这样用心良苦,要么———”责我以大义,“锦颜,你还
是怪她?现在时代多么开放,你也是大学毕业,你自己还是女人,连你都不能体谅她?
她,实在是不得已。”语气很苦涩。
    我只低头:“不是为这个。”
    半晌,他有点赌气地说:“随你便。反正我只是个听喝的人,拿人家钱替人办事,
好不容易办成了,大小姐又不满意,算我活该。”他自嘲,“我不过是方萱门下一走
狗。”
    我有些不安:“龙文———”
    但他是真的被得罪了,沉脸重声,发语如枪:“也许像你父亲那样最好,因为不在
了,永远没有机会做错什么。死亡令一切完美。反正对方萱来说,活着是她的狗,死了
才是她的神。”
    一句辱及我父母两人,龙文太过分了,但我的诧异多于恼怒,因他只扶着墙,脸容
一如素日俊秀,暮色却突袭而来,在他脸上打上灰暗的烙印,像一道痛楚的伤痕,隐隐
溢血。
    这不是素日的他。
    风吹上来渐渐有点凉了。
    龙文并不看我:“走吧,我送你回去。”止住我一切的话,“想想再答复我吧。”
    绿豆汤新从冰箱里取出来,冰甜,含在口里,是暗绿将溶的雪。汤匙刮在瓷碗上,
一声一声嘎嘎着,我只心烦气躁,难以下咽。
    母亲坐在对桌默默看我,我以为她会一如往日问:“怎么喝不下?太甜还是不够甜?
太冰还是不够冰?不舒服?要不要吃药?”……
    但她只是说:“如果她———”迟疑着,界定了方萱的身份,“———你妈妈,要
给你什么,你就收下吧。”
    是一把钢针密密刺我,我道:“妈妈,你才是我妈妈。”
    像说给自己听,极其落寞地坚定着。
    母亲却很通达:“生恩养恩一边大,争不来让不去,谁计较这个?我是为你考虑,
她有钱嘛,不花在女儿身上还给谁?你也就不用去广州了。再,也是一份嫁妆。”字字
句句都是实在的。
    又加一句:“你有空也常过去陪陪她,想她也寂寞,反正锦世在学校。”
    “那你呢?”
    母亲迟疑一会:“我,我自有安排。”
    我有点宽慰:“是啊,拿点钱贴补一下家用也是好的。”
    母亲竟立时正色:“锦颜,我同你说,她给你多少钱都是你的,跟我和锦世不相干。
各有各体,各有各家,我怎么会用人家的钱?”
    “但是,”我不知所措,“我们是一家人啊。”
    “她不是。”母亲断然。
    “她”来“她”去。是龙文的她,母亲的她,我的她。她永远是她,第一者与第二
者之外的第三者。没名没分,没有称呼。
    “妈妈,”我很小心,很小心地问:“你还在恨她,因为她抢了爸爸?”
    岁月偷换人间,一切一切都在变迁,有些伤害却恒久而新,像个永恒的胎记?
    母亲的沉默,像沼泽一样黑,深不见底。我突然强烈知觉她的老,因她笑起来疲惫
的细纹:“我昨天啊,看电视上京剧音配像,《四郎探母》,萧太后有句话:‘世间哪
有长生不老的人?’,真说得好。什么抢不抢,到头来不都一样。”遥控器上一按,新
闻联播的声音填满整间房间。
    母亲在电视前,微蹙眉,十分专注,仿佛也在思索国家大事———是为了不给自己
空间思索其他吧?
    她与方萱……
    我的两位母亲……

三十一
    深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子夜的电话铃声比流星索还夺人魂魄,是宝儿:“锦颜。”
    我松口气:“大小姐,几点了,怎么这会儿打电话呀?”
    “咦,反正我知道你没睡。”那么远,她声音里的喜气却是近在手边的香花。“锦
颜,房子找好了。”
    我不自觉:“这么快?”马上明了,这不是一个应当的反应。
    宝儿缄默片刻,笑问:“怎么,有别的打算?”言语软而俏媚,但她前一刻的宁静
里有更多东西。
    “不不,”我支吾,“我想,我想……你看,去那么远,人生地不熟,我又没做过
编务,不知道自己行不行……”我恨起自己的欠缺诚意,连借口都虚飘,“而且我一走,
只剩下我妈妈和我弟弟……”
    宝儿大笑:“我还以为只有舞女,才为了老母与弟弟,挥泪如何如何呢。伯母才五
十岁,不劳你照顾吧?没你这么个女儿在面前碍手碍脚,说不定第二春都找到了。”
    我呸她:“去你的。”
    她极恳切,“你当初刚进杂志社,何尝不是两眼一抹黑,还不是第一个月就拿最高
奖。不是猛龙不过江,不过江怎么知道是不是猛龙?妹妹,出来闯闯吧。”
    明月家家有,何处无黄金?我心又有些微摇曳,如一幅在窗里窗外间徘徊的帘。但
还说:“让我想想。”十分敷衍。
    宝儿突发奇问:“你那儿现在是几点?”
    我失笑:“难道我们还会是两个时间?”
    “当然是。”几个字掷地有声,全不像她,“你往窗外看看,还有几盏灯,几个人?
你那里已经睡着了。但这里,灯正红,酒正绿,马路上还在堵车。这城是不夜的,不怕
输,也不怕老,是永恒的掘金窟,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宝儿简直慷慨激昂,五四青
年似的。
    宝儿忽地婉转一笑,“掷个硬币来决定好不好?等一下,”她声音含糊,“我来找
个25美分的,比较重,也比较贵……”
    ———如契约沉重。如承诺昂贵。
    一片,“好,来投。正面是来广州,反面是不来,你要哪一面?一二三,”
大叫一声,“快。”
    我不假深思,脱口而出:“正面。”
    是早就决定了吧?
    希望用自己的双手,活出生命的丰饶和尊严。然后才可以淡然谦卑地说:“运气好
而已。”除了运气,不依赖、不等待任何人。
    只是,拒绝要怎样说出口?
    我又何尝不是负心人?负了方萱的好意。
    第二日,我去找龙文,站在龙文楼下,唇焦口燥,双拳握得紧紧,像要去打仗,可
是周身都不得力,第一寸肌肉都踯躅不安,掌握不住方向。
    而又是黄昏了,楼房与楼房都沉在彼此深沉的阴影里,梧桐在风里,扬起,零星落
下,渐渐铺了一地。有些事,是否也如季节的流转,是不可回顾的路。
    隔着铁门,龙文的声音带笑带惊,“咦,又忘了什么?忘忧忘忧,迟早把自己也忘
光,”忙忙开门,看见是我,呆住,“锦颜,是你?”
    突然向前冲了一步,仿佛想超越音速,赶在那几句话扩散之前把它们再吞回去,咽
下肚,生生世世不见天日。
    我已经变色:“你以为是谁?方萱?”
    他窘迫,悲戚,无所遁形地闪缩着。
    “你们,住在一起?她人呢?”我尖叫起来,“她人呢?”
    龙文抬起头,淡淡:“她今天在那边。”
    她今天在那边?
    多么普通的六个字,却像晴好天气里无端端,一记九天惊雷。
    没来由地,我呼吸急促:“哪一边?她另外还有住的地方?除了你……”不敢再问。
    以沉默互为刀剑,我们对峙。片刻的光阴竟如此难耐,空气仿佛不流动,汗水缓缓,
流经我的面颊,涩目笨拙。
    他忽然笑了,头深深一点,承认一切也承担一切:“是,我们一直在同居。锦颜,
你现在明白我有多没出息吧?”

三十二
    是我的耳朵欺骗了自己?还是这大城,原本就充满种种错觉、不可思议和人工的荒
谬?
    阳台上,沉默与微昏,但有花香,晶莹晶莹地在黝蓝的暗中摇摆。
    我看见一盆小小的白花,琉璃一般影影的半透明,纤长的花瓣失神地摊开,仿佛一
滴滴恍愁的、长长的泪。风来,它颤栗地起舞,是女子小小的白裙裾。而忽然,那围绕
不肯去的花香,涨满于整个空间。
    我喃喃:“是她。”那是我已闻惯的方萱的味道。她以香气述说的灵魂。
    龙文的声音静静,响自身后:“后来,我在巴黎找到了它。在异国他乡,陌生的花
店里,抬头门外却站着方萱。当时是深秋,巴黎的风是淡灰色,人人身上都像覆了尘埃。
我却看见她,海上大火般灼红的大披风,发飞扬,是黑的,脸却像桃花。她隔着玻璃门,
默默看我。因为……太清楚是幻觉,所以就哭了。”
    我低了头:“这是她最喜欢的香气。”
    “可是在花谱上,他们叫它Dancing Lili's Tear———跳舞女子的泪。”
    我突然问得急切而不容情:“为什么?”转过身去,“怎么发生的?”声嘶力竭,
像是哀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龙文只轻轻哼歌,“最深爱的人,却伤我最深,你为什么背着我爱别人……”如此
笑起来,“但她,却从来都当着我的面,爱别人。起初,我还以为我们可以一生一世。”
    龙文不再说话,“龙文,”我轻轻唤,竭力笑,“我上中学时,也喜欢过比我大很
多的人。”
    地理老师,无可紧要的课,他本也上得马虎。二十几岁大男孩子,下课后,与学生
一起在篮球场上,生龙活虎,操场上滚着金色的尘……
    天天,隔着万头攒动,贪慕地看一眼。芳心可可,无计可消除。
    然后我长大,英俊的地理老师结了婚,不打球,发胖,傍晚趿着拖鞋拎着毛巾去洗
澡,还养了一群鸡。有时抱着孩子散步。
    自迷恋始,至幻灭终。太阳底下原无新事,摆脱少年情怀像抛掉一件过时的衣服。
此刻我突然惊觉,那原只是段苍白陈旧的剧情。
    而龙文,我看见他的脸,沉静不语,唯下颏倔强扬起,是这样的一个异数。
    如果今生不曾遇见她,是否所有的错误都不会发生?
    许久许久,龙文才回答我:“但我遇见了她。”
    ——就好像,我也遇见了我的他。
    天静静地黑,龙文在暗里说:“但我还是爱她,真下贱,比在乞儿碗底挖残羹更下
贱。”回身突然按开了灯,一室眩惑的光。
    而他在黑与光的交错间,低低道:“一直都无耻。但因为有爱,所以不羞愧。”我
握住龙文的手:“龙文,离开她。”
    他仍不响。我便替他说:“她让你接近我,并不是为了照顾我?”
    极其难以启齿,龙文表情变幻,吃力地唤一声:“锦颜。”
    我只想着这事。
    或者我应该暴跳如雷。把用过的男人交给我,我失笑,是废物利用,还是大甩卖?
她转移情爱之漫不经心像搬移物件。
    她行事只如此大气纯挚,不思其余。偏偏笑起来,双眼微微一眯,流离如狐。
    不见得不是好姻缘。龙文有一切好丈夫条件,我终身有靠;龙文可以与家人和解,
修补父母的伤心;方萱既方便照顾我,亦将所有她爱的人留在身边……
    多年来,她是缺席的母亲。反而更像个天真的孩子,不知该怎么示给人家自己的爱
与慷慨,于是搬出所有的玩具:都给你,好吗?我的拒绝明确肯定,但她的好意……像
怯怯的触摸,我动容了。
    龙文垂头:“对不起。”
    我不知如何应对,只拍拍他的手,叹一口气,“伊龙文,你对不起你自己。你现在
怎么打算?”

三十三
    龙文低头,如伏罪,“我本想,得不到她,得到她的翻版也是好的。但……”说不
下去。
    我自嘲:“她是曹雪芹增删三次、脂砚斋洒泪点评的《红楼梦》手稿,我是后来几
十家出版社群雄并起印制的几百万套普及本中的一套。”嘘一口气,十分真心,“方萱,
是不世出的。”
    但龙文只怔怔的,良久,小声:“你也是呀,你是百分之百的庄锦颜,如果我不曾
爱上她,我一定会爱上你,如果,”他忽然苦笑,“如果当初遇上的是你,今生该有多
么简单幸福。”
    他的渴望,像尘世对伊甸的渴望。
    “你心地好、脾气好、俏皮明快、体谅人的弱点而且尊重感情,珍惜人家的和自己
的心。这些优点,她全都没有。她用情到最深的时候也掺夹了冷酷。”几乎把我说到天
上人间。
    “但是,”龙文缓缓笑,一个笑容要牵动二十七块肌肉,必须竭尽全力,“我爱
她。”如此磊落自若。
    我愿意单枪匹马,与全世界作战。
    龙文的眼神这样说。
    良久,龙文低声道:“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龙文。”
    我忽然渴望,与龙文像兄弟姊妹般拥抱,痛哭,互诉心事。我们竟以同样的姿态,
爱上同样不可能的人。
    相爱之初,我又何尝不知最后的结局?
    他只微笑,“金庸说,无爱不是孽。”
    我迷惘地、不知所措地问:“龙文,你到底有多爱她?”
    猛一抬头间,窗外天已全黑。
    我只说:“我累了。我想先回去了。”
    很想很想,倒头就睡,把时间睡成一片黑,翌晨醒来,仍是明丽的日子,秋在很高
很高的天上摇着铃,空气里微湿的尘气。所有灼痛的记忆,只沉在昨夜的黑河里。
    这样疲倦,见到客人,脸上还得挂一个笑,辩认一会才认出是母亲的股友,“周伯
伯,你来了。”
    他仓仓促促地应,忙忙站起,仿佛想告辞,母亲看他一眼,他又犹犹疑疑坐下。
    过一歇,周先生咳嗽一声,与喉咙不适无关的一种咳,母亲但低头不语。空气僵着,
电视里只管鼓乐喧天,屋中那难耐的寂静,却听得更分明。
    怎么,股市又狂泄了?
    草草洗把脸出来,母亲早把给我留的饭端出来。我一看,欢呼一声。
    我最爱吃馄饨了,香菜、虾仁、瘦肉、鸡蛋……千般滋味,统统碎尸万段,缠绞着,
难分彼此,末了用一张面皮收拾起。水沸了,馄饨争先恐后地浮起来,都胖了,面皮薄
透如春衫,此刻半融,透出内里肉色隐约,每一个都是小小的秀色可餐。
    我急不可待,先喝一口汤,烫得嘘嘘连声。心便定了。
    他们说:这是一个瞬息万变的时代,但永恒是有的,像一碗香浓的馄饨,传说发源
于宋代,世界各地的每家唐人街馆子都有售,真正的地老天荒。
    母亲说:“锦颜,我有话跟你说。”
    哪里嘎嘎,是椅子的焦躁扭动。
    我头也不抬:“说嘛。”
    再喝第二口,母亲突然哭了起来。
    她像一个小女孩般,双手掩面啜泣。
    “当啷”一声,汤匙直坠,溅我一脸汤,满天星似的烫痛。我扑上去,“妈妈妈妈,
怎么了?”手忙脚乱,“别哭别哭,有事好好说,大家商量。”
    各种噩耗在我心里大起大落,翻云转浪,我手脚冰凉,却还强作镇静,“妈,你冷
静一点。”递来一张毛巾,我胡乱为她揩脸,扭头是周先生,垂手,尴尬无语。
    我十分心疑,又无暇多思。
三十四
    母亲只呜咽,“锦颜,是上次体检……”
    我脑子里“轰”一声,“什么病?”
    “先怀疑是肺癌,”我情不自禁拥紧她,像拥住生命唯一的保证,“今天确诊了,
是原来得过肺结核的钙化点。”她的头终不肯抬起来。
    我声音抖颤,“肺结核?怎么,怎么都不知道呢?”心中何等愧疚难过。她对我,
倾全心尽全力,却是枉费的,我竟不曾守护她照顾她。
    周先生小心翼翼答腔,“医生说,是有这种情况,得了肺结核,过一段时间自己就
痊愈了,都不知道得过病,也没有后遗症。”
    母亲还抽泣,我抚着她拍着她哄着她:“没有后遗症就好,我们以后慢慢养。妈妈,
你要定期去检查,还要多吃养肺的东西……”
    母亲戛然而止,抬头异样看我,半晌,“唉呀,不是我,是老周啊。”
    周先生?他的病关我们什么事?
    母亲声音低徊不已:“本来,只想做个朋友,聊聊天,喝喝茶,一起炒炒股,但是
经过这一场……我真是吓得不轻。我们想……”她眼皮羞怯一垂,如蝶之闭翅,刹那间
周身溢满少女般的柔香。
    周先生只管坐立不安,眼睛躲躲闪闪,千咳万咳,嗓子要破掉也似,“在一起,互
相是个照应……”
    我瞠目结舌,几乎冒出那句电影电视里常见的那句:“我不是在做梦吧?”
    屋中轻微沉静,蕴了他们期待的眼光。
    如孩子乞求糖果般的,两张皆已老去的脸。心中的愿望,是黧黑大树春日生出的新
叶,鹅黄柔嫩。
    我打破了寂静:“太好了。”这世界毕竟有所可恋,“你们要结婚?”纵然是这样
小小的,略略荒谬的轻喜剧,“恭喜恭喜。”即使金童的发已灰得忧郁,而玉女年老记
性不好,时常记不起的钥匙放在哪里。
    但爱的喜悦,远远超越时间的不朽,比生命中所有的失望更加强壮。
    只忽然疑心起来,“妈妈,我刚才到底是在哭,还是笑?”
    母亲满脸绯红,女中学生般,打我一下。
    传真至宝儿处:“老房子着了火,我正在帮忙让生米煮成熟饭。所有事务顺延两
周。”
    她的回电热情万丈:“绝佳创意。下期选题即为:老房子着火后,谁来让生米煮成
熟饭?请借着公私两便,准备一组采访稿、两篇言论稿(最好针尖对麦芒,大打出手)、
资料一辑、照片多张……”
    唠叨半晌,最后说:“我爱你,锦颜。你是我的福星。”
    这个庸俗、滥情而又可爱的工作狂。
    结婚……,不过是桩事务吧?
    只非常繁乱。
    写申请。开介绍信,因是再婚,还需要计生部门的证明,我愕然,“有必要吗?”
但形势比人强。
    新房尚遥遥,现有的房子略作装修,到处覆满旧报纸,涂料辛辣地绿着,摊了一地
的瓶瓶罐罐,每个人都咳嗽、打喷嚏、流眼泪……像吸毒上瘾。
    母亲在织金织银一墙的长帷幔前忽尔掉过头去,低声说:“锦颜,今年结婚的,本
来应该是你。”
    心如宋词哀戚怨嗔,我却只淡淡,“当是模拟考试,真刀真枪的时候就比较不慌
张。”
    母亲仍然沉吟,“在广州,遇到好男孩子……”
    我截住她,“我不会放过他的。拿刀逼在他脖子上也抢他回来,”双手屈个鹰爪,
“如狮搏兔,全力以赴。噢呜……”龙啸狮吟。
    母亲微微不悦,“我跟你说正经。”又悄悄道,“这里的事,你放心,将来新房就
直接写锦世的名字。还有,我跟老周说过了,他的钱我不沾,我的钱都给你们。他也同
意。这种事,先说清楚比较好。”
    她最爱的,永远是我与锦世。

三十五
    宝儿那边催得急,我百忙之中,清理自家细软。
    忽然日记中掉出一张信纸来,碳素墨水,永志不忘地深浓着。我却只是镇静地,放
因原处。
    我却想念,早已离开我的爱人。
    在文件、案件、众人的酬酢之间,他还记得那个被他抱了千里万里的黑猩猩吗?咧
着大嘴的狂喜表情,与他一般的黝黑肤色。
    人生路上,他再不会遇到另一个女子,曾如我爱他那么多,那么好。
    门铃响了好几声,我才听见,跳起来。
    是个帅气的男孩子,狐疑打量我,“请问,是姓姚吗?我姓周。”
    我灵光一现,“你是周先生的……?”他答:“孙子。”
    我连忙开门,“快请进。我妈妈不在家,进来坐。我姓庄,叫我小庄吧。”
    他只不理会,一开口即咄咄逼人:“我爷爷要结婚,为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我笑,“你现在不是知道了吗?老年人做事比较慎重,不有八九分,不会轻易宣
布。”
    周小生连珠炮发,“只是宣布,完全不跟我们商量一下?这么大的事,我们一点准
备都没有,怎么接受?”
    浓眉大眼,非常稚气地紧皱着。连连质问,像天塌地陷,来不及地过度反应。
    居然上门兴师问罪,我大乐,“你是令祖父什么人?”他一呆。
    “法定监护人?他做事必须要向你请示汇报,等你恩准?你多大?18?20?”
    他抗议:“25。”
    我悠然道,“他68了。盐和米,桥和路,你也知道这个等于关系。他要做的事,何
用跟你商量?听周先生说,你也读过大学的。”
    他警惕地看我,不响。
    教训他如教训幼弟,“我就不懂了。旧道德讲一个孝,孝即无违。新思想说要宽容,
容许每个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奇了”问他,“你这般怒火万丈,是从何说起?”
    像熊熊火焰瞬间黯了,却不肯轻易服输,半晌他挣出一句,“也要给我时间接受
啊。”
    我只道,“各人的命运各人自己接受。”说得极慢,像一个字一个字加了着重号,
“与你不相干。”
    该小生嗒然若失,忽然转身就走。我好气兼好笑,喝道:“回来。”
    问:“你要去哪里?你就这样走?不说一句祝福的话?”他低头不语,我放柔口气,
“坐吧,茶还是饮料?屋里乱。起码你得告诉我,你叫什么吧?”
    周靖,靖为升平盛世之意,爷爷起的名字。小时候,是爷爷带大的。
    我温声:“就是因为生活无忧,儿孙成才,你爷爷才有闲心觅一下清福。我母亲是
典型的贤妻良母,跟你爷爷又是老朋友,他们会过得好。”但他有更好的命运。
    他头一仰,又一仰,问得率直:“他们是否相爱?”甚至胜过母子、爷孙之情?
    过了很久很久,我说:“你知道结婚申请怎么写吗?‘男,某某某,年龄;女,某
某某,年龄,符合婚姻法所规定的各项条件,到达晚婚年龄……’”
    爱情与否,不必提起。
    无可庆祝,只举家大吃一顿。
    每道菜周先生都先尝一口,轻轻提醒母亲:“有点辣。”或者,“这个清淡。”母
亲便拈个一筷半筷,细细咀嚼。
    合家皆欢。
    母亲嫁了,我走了,锦世仍是无所挂牵的新新人类。再回将是多久,半年,一年?
母亲会否憔悴,锦世再闯祸谁替他收场……
    酒阑人散,天已将晚,雨早已止歇,澄蓝,三两点星天外,四五个人,哗一下便散
尽了。送二老回家,对他们:“我今天到她那边住。”———总得留他们一个二人世界。
指挥若定,送锦世回学校,送周靖回周先生住处。
    周靖有些不舍:“你去哪里?”
    我与他握一下,“改天见。”

三十六
    酒蒸在脸上,如夏日向日葵,金胀的红。渐渐华灯初上,人流稀少,人行道上一带
寂寞的彩砖,全是水迹,映着灯的流丽。
    身后,“哞哞”的汽车喇叭声。
    墨绿色小牛犊静静停着。
    我看见方萱笑吟吟站在车旁,着蓝长衫,孔雀一样明艳的蓝,脉脉垂到脚面,没什
么样子,胸口却睡一朵白莲。衣裳有三分皱,花瓣便像无风自动。
    她花精树魅般的容颜。
    龙文只背着手,站在她身后三步之遥。
    与她,隔着光阴,不能相近。
    我说:“你既然来了,刚才怎么不进去?结婚是喜事。就家里几个人聚一聚。”
    她有点赌气,“我没有结过婚,我不知道。”
    我笑,“你随时想结婚,只怕都有两三个候选人。”
    “我答应过你父亲,永远不结婚。”
    酒意冲脸,我大笑起来,“你有什么必要结婚呢?我们结婚,要么为房子,要么为
性生活,要么怕失去对方。你哪有这些问题?结婚是两个人,不结婚好几个人,何去何
从?”
    她嗫嚅,“都是龙文乱说。”声音细如蚁鸣,“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脸涨得通红。如此愧怍。
    我安慰她:“谁会看不起自己的母亲?”
    她一震,良久道:“锦颜,我以为你不会认我的。”
    我诧异:“不认自己的母亲?你的私生活,是你的事,我喜不喜欢都不重要。但你,
永远是我母亲。”我温言唤,“妈妈,不要想那么多。”
    渐渐有泪盈于她睫,“但你还是要去广州?”
    “是,我也想尝尝创业的滋味,头破血流蒙个创可贴就是了。龙文,‘锦颜之梦’
找人帮我看一下吧?春节我还要回来,在里面喝茶吃巧克力呢。”
    龙文不作声,只点个头。
    我说:“我要回家了。妈妈……再见。”
    这边以为我在那边,那边以为我在这边,但我只寻了个清净宾馆,杀杀价便住下来。
    手机响了:“喂,我是周靖。”
    我有点诧异,“忘了什么吗?”太疲倦的一天,我用力梳着雕塑般僵住的头发。
    “是,”他答,“我忘了问你,你指的改天是哪一天。”
    刹时间,我以为自己沦为滥俗港产喜剧爱情片的女主角,愕住半晌,然后纵声大笑。
雨过天晴,窗外星子闪烁,夜空蓝不可测。
    生命中到底埋藏着多少意外呢?
    半晌我才止住笑:“你希望是哪一天?”
    他毫不犹豫答:“明天。”
    我有三分正色:“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将来结婚,我们的孩子,将怎么称呼你
的祖父,我的母亲?”
    他答:“地球人口已经突破五十亿,生态压力越来越大,我不欲给它再加。”
    我几乎想要喝彩,多么精彩的对话。
    我只道:“明天我很忙。”
    他不屈不挠。“后天呢?”
    “后天我要去广州。”
    “咦,真巧,我刚刚跳槽到宝洁公司,可以一起去?”
    我呵呵笑:“再说吧。”
    “好,那我明天打电话来。再见。”
    周靖。
    他明天也许还会打电话来,也许不。
    我也许会答应,也许不。
    也许是一段美好感情,也许不。
    也许有所未来,也许不。
    但无论如何,离开红玫瑰,还有白玫瑰是床前的明月光;离开白玫瑰,红玫瑰仍然
是心头上的那颗朱砂痣。生命原是一轮可选择、可重要、可以一次次重演的游戏。
    红白玫瑰都失去了,不要紧,还有黄玫瑰、蓝牡丹、白莲花……在人生行路的两侧
缓缓盛放。
    不是每一场舞都会心碎吧?

                                    (完)

    责任编辑    巴兰兰
    题头装饰    郑新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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