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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作者:严沁
(一)
从宾夕凡尼亚州81号公路向西行去纽约州的那一段公路,大概算是美国高速公路上最差的一段了,尤其在这乌云密布,暴雨将临之时,更加令人害怕。路面又窄又破烂,两边又少见休息处,加上两边都是小山,觉得天色特别暗,特别阴沉,有一种压迫人的恐怖感。
在川流不息的车队边,有一个女孩子骑着单车,车后绑着一个小背包,飞快的向前面冲去。可能知道大雨将临,她急于找个避雨处吧!
单车速度快,汽车速度更快,看不清楚女孩子的模样,只知道她是一头黑发的东方人,但她身形又仿佛比东方女孩高大。她穿著一身白,虽在阴暗下,也觉得她必定是个爽朗、明媚又健康的女孩子。
驶过她身边的汽车没一辆停下来,问问这在暴雨前在高速公路上骑单车的女孩可需要帮助?没有一辆。女孩子仿佛也不太担心,只是尽快的往前面赶。
平日在高速公路上骑单车的人极少,尤其在这种天气下根本绝无仅有,女孩子可是为着什么急事吗?
一辆辆的汽车飞驶而过,女孩子也埋头苦“骑”,没有人理会她,她也没有求助的意思。
雨意越来越浓,天也越来越黑,越阴沉,再加上山谷中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吹起烂路上的沙石,似乎——真有世界末日的景况。
女孩子抬起头看天,忍不住低声叹口气。路牌上写着,最近一个休息处也要五哩,她肯定没法在暴雨之前赶到那儿。
就在她叹息的那一刹那,一辆深银蓝色的“欧士莫比奥”大轿车停在前面几十码处。
她心中在想,真有个人愿停车伸出援手?
单车停到汽车边,汽车主人按下玻璃窗电掣,是一个男人,三十出头那种有学问、有风度的男人。男人微笑着凝视她一阵,并不立刻出声。
她想,惨了!一定又是问我“是不是日本人?”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只有日本人才来得了美国。
“中国人?”男士用温和友善的语气问。
虽然讲的是英文,她也好开心。
“是,当然是!”她几乎欢呼。“你也是?”
“我来自台湾。”男士立刻改用国语,并迅速下车,从车厢里拿出绳子,帮她把单车绑牢在车顶。
“我从香港来这儿。”上车时,她说。是用那种带着浓浓广东口音的国语说。
“来自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中国人。”男士说:“我是韦思哲。”
“我叫宋美德。”她立刻接口。
她对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美德,”他淡淡的笑起来。“这两个字会提醒我,渐渐的,我们就快找不到它了。”
“没有这么严重吧?”她说。
“见仁见智。”他不想和她争论。
“你念哲学?”她问。
“不一定叫思哲的人一定要念哲学。”他笑了。这叫美德的女孩于很天真,很直率。“我这种人——若念哲学必然变成疯子。”
“哦?!你是那种人?”她问。
这个叫美德的女孩子眼中充满了问号,她是个好奇的女孩子,肯定是!
“如果你想知道,你慢慢会了解,”他摇摇头。“我想问的是,这种天气下你有兴致在公路上骑单车?”
“我并不知道这段路这么难走,而且会下雨,我想去‘阿伯尼’,如此而已。”她说。
“为什么不开车?你不怕危险?”他诧异的望着她。“遇到坏蛋货柜车司机会捉你上车,或逼你跌下山坑。”
“我很幸运,没遇到过。”她说。
车顶上开始有哗啦哗啦的雨点声,又急又大,窗外已是雨水迷朦。
“看来你很幸运,我来得很及时。”他说。
“谢谢你的及时,否则我真可能到不了‘阿伯尼’。”她望望窗外。“这种雨会打得人生皮肤病的。”
“没试过。”他仍是淡淡的笑。
他的笑,他的表情都很淡,轮廓却好深,象雕刻刀在他脸上削过,修整过。他的言谈举止都很从容,自有一份雍容高贵的气质。
“还没问你预备去那里?”她问。
“先送你去‘阿伯尼’。”他想也不想的。
“然后呢?”她追问。
“为什么要问?”他看她一眼。
浓眉大眼,有广东人的深轮廓,是运动家般的瘦削面孔,很聪明,很可爱的模样。
“‘阿伯尼’只是我中途站,我的目的是纽约市。”她笑。“因为骑单车今夜我是赶不到纽约的。”
“那么我负责今夜十点钟前送你到家。”他也笑。“我住纽泽西。”
“啊!我们同路,”她好开心,好开心的。“韦,你一定在做事了,是吗?”
“怎么看得出?”他反问。
“你成熟而沉稳,”她说;“你不象学生,不论从台湾或香港来的学生,他们都有一点——一点没有根似的惶恐,他们都很紧张。你象教学生的。”
“说得好,我正是教学生的人。”他说。
“我的眼光向来很准。”她很有自信。
“你呢?”他问。
两个在异国土地上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就这么成了朋友。
“猜猜看。”她笑。
“学生?”他看了她一阵。
“我看来很紧张?很惶恐?”她的笑容消失了。
“不,是另一种学生。”他淡淡的笑。“有些来自香港的学生家境很好,不必担心学费,生活费。自己本身英文基础又好,“念起书来轻松潇洒,你象这一型的。”
“错了。”她有恶作剧的开心。“我是拿奖学金来念书的普通留学生,从大学开始念,刚念完硕士,正正式式的MBA,哈佛的。我正值暑假,还没开始做事。”
“哦——”他有点意外。“我以为你念大学,你看起来大概只有二十岁。”
“因为我的青春装,”她指指自己的白衫白裤。“我今年刚满二十四岁。”
“预备在美国工作?”他随口问。
“AE已经请了我,银行部,助理副总裁。”她说。
“系出名校,自然不同。”他点点头。“AE喜欢请哈佛的人,这些大公司财团很注重这些,一个女孩子二十四岁就做AVP很不简单了。”
“我运气好。”她说:“自己只是有点小聪明。”
“不要贬低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他说。
“你念什么的?”她问。
“你很准的眼光看不出?”他打趣。
“嗯——”她望着他很久,很久一段时间,只听见车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响,然后她说:“你很英俊,知道吗?有点象一部‘雷乌’木偶卡通片里拯救队的队员。”
“是吗?”他不置可否。
这个女孩子怎么一想就想到这么远?真是飞越了天空和海洋,非常海阔天空的样子。
“啊—一”她的思绪又回来了。“我猜你念数学。”
“怎么会想到数学?”他笑。
“数学很难,很抽象,又纯理论的,你看起来象那种人,专门深思,探索困难、深奥的东西。”她说。
“要谢谢你的夸赞吗?”他反问。
“不必,只请告诉我真实情形。”她说。
“是。你说得很对,我念数学。”他透一口气。“因为我觉得所有学问中,数学最接近真理。”
“接近真理?”她呆住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对真理——我很固执。”他说。
“你是台大数学系的?”女孩子眼睛发亮。
“怎么?!”他很意外。“这有什么不妥?”
“我哥哥是在台大念书,然后才来美国的,”她说得有点激动,仿佛是自己的事。“他告诉过我,台大数学系特别难念,学生也特别优秀,但能四年念出来的人并不太多,你可是四年毕业的?”
“是。”他微笑点头。“事实上,这也是我很引以为傲的事,我们研究的是真理,至少接近真理。”
“难道我遇到一个天才?”她稚气的叫。“哥哥说台大数学系出了不少天才。”
“天才与真理无关,我并无兴趣。”他淡淡的。
“怎么整天把真理挂在口上?”她盯着他。“真理不是讲的。要找寻。”
他默默的看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有眸中如寒星般的光芒一闪。
“我想知道——你的旅行是为什么?”他转了话题,而且看得出来他这话题很勉强。
“来美国这些年只为念书,并没有真正到处玩过、看过,这暑假是好机会,趁工作之前。”她说。
“一个人?!”他问。
“起初一大堆,我们到加拿大看瀑布,同学接着去多伦多,我就折了回来。”她说:“上班在即!”
“你真预备这么一路骑单车回纽约市?”他问。
“当然不。到‘阿伯尼’我就租车,”她笑。“他们都说81号这段公路最难走,我故意骑单车试试,而且想看看公路边原始的茅厕。”
“看见了吗?”他问。
“看见了。”她摇头笑。“并不如想象中那么糟啊!很干净,不过真的很原始。”
“你知道在有一处地方,仍有原始又很不干净的茅厕吗?”他的神情是严肃的,绝非说笑。
“我知道。”她说。笑容也渐渐消失。“这个暑假我曾经想去,反正回香港可以顺路,但是——我没去,我选择了加拿大。”
“为什么?”他虽极小心地在大雨中开车,却仍忍不住看她。
“看这儿的茅厕,无论它怎样干净或肮脏,好或不好,我可以一笑置之。那边的——我会哭。”
他的神色转为深刻,也变得沉默。
“你呢?你没有打算去看一看?”她问。
“没有,从来没有。”他嘴角有一抹难以化解的固执。
“为什么?”她很好奇。“现在全世界的人都想去那儿走走,毕竟它封闭了那么多年。”
“即使在这儿,我想到也会哭。”他冷冷的说。
她心中一凛,不敢再问下去。
“你知道吗?现在去的人只是一窝蜂,热嘛!去一趟长城,照一张相,回到西方来可以炫耀好久,以中国通自居。”他冷笑着。
“但是我们是中国人,去——可以寻根。””她说。
“根?!”他笑起来。“我们的根在哪儿?会吗?你我生长海外,对那儿陌生一如陌生的海外异国,寻根?你不觉得这是很荒谬的事吗?”
“但是——很多留学生都回去过。”她说。
“回归热啊!到中国名胜照张相,买几份精致的土产、工艺品,回来后在同学面前声音都能响一点,同学会时更可大出风头。说不定那间大学还会请去演讲——有什么划不来呢?只不过是一张来回飞机票。”思哲冷笑。
“你不以为自己比较偏激?”她忍不住问。
“我还尖酸刻薄呢!”他自己也笑了。
天上的黑云已淡,山谷出口处已是一遍光亮,狂风暴雨已被抛在后面。
果然,再走五分钟,已能看见阳光,湿路与干路很清楚的分别出来。
“那一段山路常常有雨,有时还有雾,很不好走。”他说:“也许是山谷的关系。”
“我还没问过你,怎么会走这条路?”她问。
“每星期六我在水牛城一间大学有三堂课,”他淡淡的说:“每星期五一早我到水牛城,上完课休息半天,星期天一早开车回纽约市。”
“今天是星期天:”她看看表。
“所以这条路我极熟,你不必耽心会走错路。”他笑。
“喜欢音乐吗?”她随口问。
“还好。古典音乐好些。”他说。
“不喜欢流行、热门的歌?”她问。
“年纪过了,三十一,还是识趣点好,免得被年轻人看 笑话,叫我小老头。”他笑。
“小老头?你是吗?”她哈哈大笑。“我哥哥三十三,还常常去DISCO。”
“年龄在每个人身上有不同的表现。”他说。
“我不觉得你是老成古板的人,”她对着他左看右看。“你太太也象你?”
“或者——希望她不象,”他摇摇头。“我并不喜欢自己,我没有自恋狂。”
“什么意思?”她歪着头,忽然恍然大悟。“你还没有结婚?是吗?”
他只是笑,不表示意见。
她有个感觉,他当她是个将成熟未成熟的女孩子看待,他们之间是有辈分分别的。
“我发觉你有点阴险,你在笑我幼稚。”她说。
“没有。”他还是微笑。
“你分明如此。”她不放松。“但是我警告你,你不能看轻我,我并不那么简单。”
“别紧张,我从没看轻你或任何人,”他慢慢说:“我也不以为自己了不起,我是个普通人!”
“你是个普通人——”她指着他。从一上车开始,她心
“你是个普遍人――”她指着他。从一上车开始,她心中已有根深抵固、不可改变的印象,他不是普通人,他很特别,很高深,很超凡,他绝对不是普通人!绝对不是。
“如果你以为我不是,将来你一定会失望,甚至你会对我不屑一顾。”他说。
“怎么可能?我也是个崇拜学问,笃信真理的人,我不会对你失望,我相信我的眼光和感觉。”她肯定的。
“时间会替我们证明一切。”他笑。“我们才认识一两钟头,是不?”
她看看车窗外干爽的公路,忍不住笑起来。从山谷到这,仍然是81号公路,仍然是宾夕凡尼亚州,他们才不过认识了两小时。
“如果我令你发闷,你可以随时放下我。”她笑。
“我们已过了‘阿伯尼’,再转回去吗?”他问。她耸耸肩,突然又换了话题。
“你家在纽泽西那一区?”她问。
“西田。”他简单的答。
“我去过。你们镇上有家相当不错的童装店,卖的全是高级童装,很精致。”她爽朗的无所不言。“我陪姊姊在几个月前去过一次。”
“买童装还特别跑到我们镇上?”他反问。“时间和汽油钱已令你吃亏了。”
“但是你每星期来回开十八小时车到水牛城教三堂课,时间和汽油钱是不是也很吃亏?”她也反问。
“我——没想过。”他笑。想一想,笑得更厉害了。“其实我可以在附近的学校教的,是不是?”
“我不相信这么简单。”她说。
他看她一眼,她是聪明剔透的。
“水牛城大学的系主任是我以前的指导教授。”他说。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进AE?其实我有更好的选择。”她有点挑战的味道。
“谁都知道AE是哈佛系统的,从董事会开始,非哈佛出来的不能当上。”他说。
她黑亮的眸子闪一闪。
“对了。我现在的VP老板根本就是我教授!”她笑得好开心。“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你是去做官的吗?”他笑。
“还有一个好处,我有机会调回香港,AE 在那儿的公司很大。”她说。
“当香港是你家?”他随口说。
“生长的地方。这年代——由不得我选择。”她淡淡的。“这时代,有个家已经很不错了,我不苛求。”
“有个家的确是不错。”他顺手开了收音机。“看,前面己是纽约市。”
“这么早就到了?”她望望天,还没黑呢,怎么可能?
他把车停在公路休息处。“下车吃点东西,喝点水。”他说。车一停,收音机也跟着停了。
“你常常在临下车时开收音机?”她好笑的问。
“我常常无意识的做一些事。”他锁好了车子。“好运气,可吃麦当劳略带中国味的肉排包。”
“那中国味只来自一点点海鲜酱。”她笑。“我烧的排骨比他们好得多。”
“现在只能吃麦当劳,”他去付钱。“所以你不能有意见。”
他买了两个麦当奴新出的肉排包,又买了两杯玉米汤。
“我很抗拒这种没有文化的食物。”他指指手上的纸包。
“抗拒还吃?”她笑。
“我已看了三、四个公路休息处,都是三文治、披萨之类。”
“平时自己做中国菜吃?”她问。
“有个女人替我烧。”他说。说得很特别,有个女人?
“很少人用佣人哦!”她立即想到佣人。
他只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我住在第五街,很不错的一间公寓,”她说:“下次请你来尝尝我的手艺。”
“我们的时间不配合,周末时我总在水牛城。”他说。并没有接受的意思。
“找一个WeEK day。”她坦率又大方,什么都不怎么在乎似的。“最多我请天假。”
他望着她,黑眸中又是寒星一闪。
“我星期二整天没课。”他说。
“一言为定。”她高兴的拍手。“下星期二,吃完中饭你随时可来。午餐我不请,除非你想吃速食面。”
“我有事。”他扔开纸盒,抹抹手。“上车吧!否则午夜之前回不了家。”
宋美德住的公寓算是纽约市里最好的了。
大厦相当新,有管理员,有警卫,而且入口大厅宽敞、清洁,不象纽约市里一些残旧、黑黝黝的房子,没进门已先被吓了一大跳。
按照地址,韦思哲到了十七楼她家门外。忙按铃,立刻有人应门,门开处,风铃叮铛,是一串令人喜悦的欢迎。
“你真准时,”美德笑。“我刚吃完午餐。”
他递上一盒小小的礼物,走进那明亮的公寓。每一个角度的阳光,让屋子里充满了温暖。
“这样的公寓,要花上你半个月薪水。”他坐下来。
“值得啊!”她利落的为他倒杯茶出来。“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家里,而且纽约治安差,不找个安全点的,赚得再多钱也没命享!”
“并没存心来这么早,”他指指手表。“去哥伦比亚大学找个朋友,他竟去了外地,我从不在纽约逛街,只好提早来。”
“我说过,吃完午餐就可以来。”她去弄了一盘白瓜子出来,很随便的在他对面地毯上坐下。
“还有另外的客人吗?”他显得有点拘谨,和初见面时的潇洒完全不同,也许今天是客吧!
“没有。”她却十分自然。“如果哥哥在,我自然会让他来,你们应该认识。”
“他呢?”
“去了欧洲。”她淡淡的。“他是个云游四海的人物,除非他找我,我很难找到他!”
“不需要工作?”他很好奇。
“他是摄影家,也是记者。”她耸耸肩。“他的工作就是需要他到处跑。”
“不羡慕那种工作,我做不来。”他说。
“你今天看来有点不同,韦,”她端详着他。“换了衣服?新理了头发?不,都不对,是神情不同。”
“神情?”他笑起来。“我不记得那天用那副‘神情’面对你了,我总是这样的。”
“不,不,我肯定,今天多了些什么东西——”她思索着,又摇头。“的确是,我肯定。”
他凝望她好一阵子,然后说:
“你相信吗?我很紧张。”
“紧张?!”她呆愣一下,然后几乎笑弯了腰。“怎么会?只不过来我这儿吃一餐,怎么会?”
“所以你该相信,我从来不敢低估你,”他说:“即使面对最头痛的学生,我也不会紧张。”
“很荣幸!”她说:“告诉你,今天刚收到家里寄来的包裹,一大袋冬菇,所以今晚有冬菇鸡汤吃。”
“唐人街的冬菇并不比香港贵。”他说。
“是啊!但是妈妈坚持香港的比较新鲜,”她摊开双手。“我们都明白,这不是价钱问题。”
“我只有继母。”他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哦——”她望着他。他不象那种受继母虐待的人。
“她是知识分子,我们相处得很好,”他笑。“而且她也没再生孩子。”
“很聪明,很现代化的做法。”她说。
“我喜欢理智的人。继母不只理智,而且理性,我受她影响很深。”他说。
“那真不容易,”她由衷的。“通常两代之间已有隔阂,何况还是继母。”
“我也认为她难得。”思哲望着窗外。“她比我大五岁。”
“什么?!”美德以为自己听错了。
“继母比我大五岁,”思哲还是淡淡的。“父亲五十岁娶她,那年她二十五。”
美德慢慢皱起眉头,她不能想象这件事,更难明白的是,他为什么把这种事告诉她了
“你母亲呢?”她忍不住问。
“我很小的时候她已去世,一直是我父亲照顾我,”思哲喝一口茶。“父亲也是教授,他教物理,而继母——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哦——是这样的。”她说。师生恋一直都存在的,是吧!与流行无关。
“继母在美国拿了硕士学位回国,然后才嫁给父亲,”他似乎在解释什么。“所以我相信他们之间是感情,而不是什么盲目的迷惑或崇拜。”
“他们仍在台湾?”美德问。
“父亲在台湾,继母——在此修博士学位。”他说。是光线的反射吗?他眼中光芒特殊。“在长岛石溪纽大,跟杨振宁。”
“替你煮饭的是她?”她心中灵光一闪。
“是。她的暑假还没结束。”他说。
“放暑假怎不回台湾看你父亲?”她想到就说出来,完全是直觉的。
“大概——一她想明年拿到学位才回去。”他说:“不是小孩子,也不是第一次离开家。”
“她是怎样的人?当然,她的年龄也不会很大,”美德很感兴趣。“很想见见她。”
“会有机会的。”他微笑。“她是很特别的一种女性,我不知道你能否接受她。”
“我接受任何与我不同型的人,”她立刻说:“我很好奇,尤其听你这么讲她。”
“下次——如果有空,可以到我家坐坐,”他说,“继母做的江浙菜一流。”
“你怎么称呼她?继母?”她问。
“我叫她名字,”他笑起来。“她嫁父亲时我已念大三,她才二十五岁,叫她什么呢?”
美德想想,换一个坐姿又问:
“她和你父亲是恋爱吗?”
“我不知道。”思哲还是笑。“我和她是很客气、很礼貌的,怎能问这种问题。”
“我很想知道。”她充满了好奇。“年龄相差二十五岁的人,又是师生,这中间的故事一定很曲折、动人。”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摇头。“我很象父亲,我认为他们是一对做学问的伴侣。”
“做学问的伴侣?”她睁大了眼睛。“生活之中并非只有学问,他们若是这样——岂非太枯燥?”
“枯燥?!”他很不以为然。“在学问上的追求——我以为比第五街的一切更引人入胜。”
“你可以这么说,这是现实与角度,”她笑。“韦,生活中除了学问之外,你还有什么?”
“目前——没有。”他犹豫了一下。
“那么——你想要什么呢?”她再问。
他想,考虑着,神态是认真的。
“肯定的,有一些我向往的东西,但我无法具体的说出来。”他说:“因为它还没有成形。”
“说得很虚幻。”她笑。
“事实上现在讲来的确是虚幻,”他笑。“在美国冷寂的生活中,有时即使虚幻的东西,虽还没具体,还不曾抓到,但也是种安慰了。”
“纽约中国人很多,留学生也不少,你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吗?”她问。
看他把茶喝完,她又去为他添一杯。
“有时参加,不常。”他摇摇头。“我是个不合群的人,我很自觉的把自己分开来。”
“为什么这样做?”她问。
“不知道。”他又笑。他笑起来很好看,把他论起学问,来时那种认真的表情冲淡不少。“或者是——我说真话,许多事在我看来是幼稚。”
“比如呢?”她追问。她对他的一切很感兴趣。
“比如请些歌星来唱歌的联欢会,”他笑。“大家一起唱‘梅花’就表示爱国?又譬如一些比较小型,在留学生家里的聚会,都很无聊,比房子大,车子大,比学位,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
“也不全是如此,”她摇头。“我认识一班朋友,他们都很好,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大家玩在一起很快乐,如果你愿参加,他们一定很欢迎。”
“我考虑一下,”他说:“我不是那么容易和人相处的,我——不怎么受人欢迎!”
“怎么会?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她说。
“我们——时间还短,你可能并没真正了解我,”他笑。“了解之后,说不定你会害怕。”
“害怕?怎么用这两个字?”她问。
“是。对有些事情,我不近人情。”他说。
“谁这么批评过你?”她意外的。这和她印象中的他完全不同。他曾在大雨之前向她伸出援手,这样的人会不近人情?不,不可能。
“总之——有人。”他垂下头。
不知从那儿来的灵感,她冲口而出。
“可是她——你的继母?”她说。
他看来震惊,是他低估了美德这女孩?不,他没有,只是美德比他想象中更高。
“你怎么会这么说?”他反问。
“既然她能很深的影响你,她的话自然也对你更深刻,是她这么说的,对吗?”她笑。
“是。”他淡淡的笑了。“也许我们年纪相近,看法比较一致,她比较了解我。”
“我越发想快快见她了。”美德是个心急的女孩。“韦,如果我们现在去接她,会不会太冒昧?”
“接她来这儿?”他意外。
“是啊!反正下午也没事,我们三个人聊天,不是很快乐的事?”她说。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他有点为难。“她是继母,我从来没当她是朋友。”
“任何人都可以是朋友,父子、母女,为什么她不能?”美德爽朗的。“我们去接她!”
思哲又考虑了一下,说:
“我先问问她的意思。”
他去打电话,只去了一两分钟就退回来。
“怎么?”美德问。
“她说不必麻烦,下次好了,”他说:“她想看一点功课,不来了。”
“不行。我想做的事一定要做,”美德任性的。“我们去接她,看见我们,她一定不好意思拒绝。”
思哲凝望她半晌,看着她坚定的神色,笑了。
“走吧!若是不让你去,你宁愿今晚不吃饭了,我说得对不对?”他说。
“我们正讲到她,她又独自留在家中,为什么不大家在一起热闹点呢?我喜欢热闹。”她说。
“那么,还等什么?”他笑。笑得那样欣喜,那样快乐,难道——他也想她来?
“她——你继母叫什么名字?”她问。
“林真理。”他说。
真理?!
骤见真理,美德是惊讶兼难以置信的。
三十五岁又是思哲继母的真理看来竟是年轻得令人怀疑,上苍何独如此厚待她?她穿著一件细白麻纱衬衫,一条浅灰裙子,直头发垂在肩上,清秀的五官上没有一丝人工的修饰,眼中充满了智慧。
“哎——你们。”她显得意外,没想到思哲会去而复返。“请进来坐。”
美德几乎立刻就喜欢上她。
“我们不坐,我们是来接你的,”她热情而坦白的。“韦说你独自在家,我们就来了!”
真理把诧异的眸子转向思哲,他显得尴尬,嘴唇动了一下,竟是不能成言。
“我是宋美德,韦没向你提过吗?”美德善解人意,立刻自我介绍。“我们本来约好今天在我家晚餐,后来韦提到你,我几乎不能忍耐的想立刻认识你,所以就赶来了。你不会介意的,是吧?”
真理始终在微笑,极有风度,极有分寸。
但——无论如何,她绝对不象一个做人继母的人,何况是韦。
“我没想到,”真理又着思哲一眼。“不过很高兴你来接我,请坐一坐,我预备一下。”
美德和思哲坐在偌大的客厅里,美德是客,反而不象主人思哲般的窘迫。他沉默的坐在那儿,手足失措般的象个孩子,初见他时的沉稳、潇洒已没了影儿。
“她看来真年轻,象念研究所的女孩子。”美德忍不住说。“她甚至不象你姊姊。”
“她是继母,不是姊姊。”他说。
“她一定极有念书的天分,对不对?”她说:“看样子她就象任何学校的高材生。”
“她一直是。”他笑。
笑也笑得极不自然。
“有一个问题,她——这么年轻,和你父亲相处得好吗?”美德悄声问。
“他们感情极好:”思哲立刻说。
美德眼珠儿一转,笑说:
“我现在真想立刻见见你父亲.因为我不能相象——”美德没有说下去,真理已从楼梯上走下来。
思哲的家是幢两层楼高的花园房子,是西田区的典型屋子,前后有花园,屋子很大,很雅致,附近住的都是比较高尚的人家。
“可以走了。”她温文的说。
她仍穿著刚才的衣服,上楼也只不过洗了脸,拿了皮包和穿上鞋。
是美德开车,因为从她家来时,就近开了她楼下停车场的车。她把车开得飞快,象骑单车一样。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美德笑。她已把和思哲相识的经过讲了一次。“回想起来,我的行动是冒险了一点,但是我一生中难得的经历。”
“生命中许多事都多多少少有些冒险,”真理说:“我赞成你的行动,那会是一种美好的回忆。”
“不要再鼓励我了,”美德笑得好开心。“我的胆子本已够大,我怕闯祸。”
“不会闯祸,你的行动是有理性的,”真理说:“如果不下雨,你肯定到得了‘阿伯尼’,光天化日下,不可能有什么危险,就算货柜车也不怕。”
“哎!下次我们一起骑单车出去玩,好不好?”美德突发奇想。
“我?不行了,十多年前可以,今天不行了,”真理说。“你可以约思哲。”
“韦?!宁愿开车,他不骑车。”美德着一眼后座的他。“是不是?嗯?”
思哲没有出声,只笑了一笑。真理出现后,他仿佛只沦为配角,虽然今天他是主客。
“有时候——思哲太固执了一点。”真理说。
“做教授的大概都是这样子,”美德笑。“他父亲大概也差不多吧?”
“他们父子很象。”真理只是淡淡的。
“你怎么会又想到出来念书的?”美德问。对真理,她似乎有点崇拜,很微妙的。
“教了十年书,觉得有所不足,”真理慢慢的说:“科学的知识又一日千里,应该再出来进修。而且我是个爱读书的人,有书可念,十分快乐。”
“很羡慕你,”美德由衷的。“我觉得自己念书的过程已告一段落,以后是工作,建立自己的事业。”
“各人个性不同,想法不同,”真理说;“我念完书仍回台湾教书,到有一天又觉不足时,我可能再出来念。我觉得求学求知是不可能停止的。”
“韦也是这样想。”美德说。
“大概我影响了他,”真理说得十分自然。“年纪小的总跟着年纪比他大的人学,我正是他的榜样。”
“其实爸爸——也爱念书。”思哲在后面说。
“他是我的榜样,”真理想也没想的就说:“当年他是我的教授,他的极端好学,强烈的影响了我。”
于是就造就了他们之间的一段恋爱?美德想问却没敢问,思哲在后面呢!
“什么时候可以念完?”她只这么问。
“最迟明年夏天,”真理说:“这回出来念书比以前舒服太多,不必担心学费、生活费,居住的环境又好,没有念 书不成,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压力,真的很舒服。”
“其实你可以在美国教书,是不是?”美德说,“你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触新知识。”
“在那里工作都不要紧,我是已婚的妇人,我要尊重丈夫的意见。”真理笑起来。她笑起来非常真纯,明亮,她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呢!
“韦的父亲不喜欢来美国?”美德问。
“他已六十岁,将要退休,”思哲突然说。“老年人思想比较保守,爸爸说落叶归根,他不想来。”
真理听着,只是淡淡的笑,没有表示意见。
然而她才三十五岁,女人的黄金年华,她真的一点意见也没有?
一小时的车程,他们回到第五街美德的公寓。
真理始终很平静,很温文的坐在那儿,应该她讲话的时候她讲话,不应该她讲时,她就静坐一边。她也决不摆出个架于当自己是长辈,但——也不自觉的有一份矜持。
渐渐的,美德察觉到,自从真理加入,思哲的话少了,人也严肃了,沉默的时候占大多数,或者——他是保守,他不能忘记真理是继母。他们之间有辈分之分。
又渐渐的,美德觉得气氛更拘谨了,为了使场面轻松些,她只好多讲话。
“真理,问你一个咸丰年的问题,”她突然说:“以前你念书时,除了思哲父亲,还有另外的男朋友吗?”
思哲有点变脸,他没想到美德会这么问,立刻看真理,他以为真理——奇怪的是真理若无其事,她大方而且坦然的说。
“应该有的,对不对?”
“这回答不对,是或没有。那有什么叫应该有?”美德不满意。“分明在逃避。”
“好吧!我该说有,”真理看一眼惊愕的思哲。“那时候教授——只是教授,不是男朋友!”
“能不能说说你的恋爱?”美德捉狭的。
思哲的睑一下子就红了,仿佛说的是他。
“你怎能问这问题?”他不安的。他一直很注重在真理面前的辈分问题。
“为什么不能问?”美德反问。“不要那么古板保守,现在什么时代了!”
真理温柔的看思哲一眼,轻轻说:
“美德只是问问,你别看得太严重,她讲笑。”
思哲迅速看她一眼,象个听话的学生,立刻就安静下来,不再有异议。
思哲是真把自己当成真理的“晚辈”,他非常努力的在她面前表现出服从、温顺。
“是啊,我又没有问你。”美德笑,“真理愿意讲,你不能阻止。”
“其实——也没有什么,”真理说:“我和教授一直是很理智的,就算感情也理智。”
“感情怎能理智?”美德不同意。
“或者说——我对教授有更多的崇拜,”真理黑眸中闪动着光芒。“教授的学问、修养令我崇拜得——感动,我想我可以用感动两个字。你知道——那是一种美,超乎了年龄,
身分的美。“当年一教授的美感动我。”
“你一直叫丈夫为教授?”美德好有兴趣。
“他是教授,而且——只不过一种称呼,我们大家都习惯了,不必再改。”真理淡淡的。“好象思哲和我都互相以名字称呼的。”
“我大胆的问一句,你习不习惯有韦这么大的儿子?”美德没说完,自己已先笑了起来。
“别这么说,”真理摇头。“我和思哲是朋友,当然也是亲戚,但若是儿子——这很荒谬,我们只差五岁。我一直以朋友的态度对他。”
“是不是?韦。”美德眨眼。
“是。”思哲点点头。“我想——真理还是影响我最深的人,至今仍很感谢。”
真理微微一笑,十分动人。
“你也给了我很多启示。”她说:“其实,教授和我之间也象朋友,我们大多数的时候讨论学问,教授心中是学问重于一切。”
美德歪着头,沉默了。
教授——思哲父亲心中,学问重于一切,那为什么娶一个年轻妻子?难道只为学问?
“你以为教授懂不懂爱情?”美德认真的问。
真理和思哲都呆住了,教授——懂不懂爱情?
深夜。
思哲放下书本,伸一个懒腰,把自己从许许多多理论、公式中释放出来。看看表,他已伏案工作了三个多小时,明天一早还得赶去“水牛城”,该早些休息了。
打开卧室门,看见走廊上还亮着灯,真理的卧房门也没关上,她还没休息?
整幢房子是安静的——楼上、楼下加起来两百多坪,只住着他们俩,想多一点声音也不可能。
慢慢走下楼,发觉厨房里还亮着灯。
“啊——你在,”思哲说。其实不说也知道是她了,除了她还会有谁呢?“还不休息?”
真理恬淡微笑,把手里的塑胶食物盒放进冰箱。
“反正有空,给你预备些食物,明天路上可吃,”真理说:“我知道你不爱吃汉堡包。”
“也无所谓,总是吞下去,”思哲感谢的。“还要麻烦你做。”
“只做了一点熏鱼,卤味和酸辣黄瓜,”她摇摇头。“很方便,留一部分在家我也能吃。”
“这个暑假得你照顾,我有种如生活在台北家中的感觉。”思哲由衷的。
“这是我分内的事。”真理始终微笑。“而且在纽约,我很难有机会表演厨房手艺,在学校也在餐厅吃!”
“你习惯吗?”他是关心的,关心得十分自然。她是继母,也是朋友。
“我这种年纪已比年轻时容易习惯,除了学问,我对其他的一切并不挑剔。”她说。
“我明白。”他点点头。
他原就知道在学问上她是个挑剔的人,所以他努力做学问,他指望她赞赏他的成就,引他为傲,他重视她对他的看法甚至超过父亲。
“还有,你从水牛城回来,我已经回石溪约大了。”她 说:“我打算星期天走。”
“后天?!这么早?你还没开学!”他一连串的说:“等 我回来可以送你!”
“我想早点回去预备一下,”她淡淡的,仿佛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掀起她更强烈一点的情绪。“我坐火车回去,很方便。”
“谁替你送行李去火车站?”他不同意。“真理,或者只迟一天,星期一我送你!”
“忘了星期一你一早有课?”她笑。
“那——”他念头直转。“明天一上完课我立刻开车赶回来,大约凌晨二、三点可到,总是赶得及的。”
“不需要这么赶,”她想一想。又看见他眼中坚定的光辉,“好,我星期一走。”
她是善体人意的。
他没有立刻出声,过了一阵才慢慢说。
“我以为你会多住一星期。”
“这个暑假我在你这儿住得很好,很舒服,”她坐下来,平静的望着他。“我喜欢这儿的环境,也很喜欢多住一阵。只是——我来美国是为念书的。”
“我明白。”他垂下头,立刻又抬起来。
“开学后,如果没有考试的周末,我会来住,”她说:“这屋子——很有家的味道。”
“我买这屋子——这么大,原本就是希望爸爸和你能来一起住,”他真心说:“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一幢一半大的就已经够了。”
“教授不喜欢住美国,”提起丈夫,真理的神情变得柔和。“不过他了解你的孝心。”
“明年念完书——你真回国?”他问。
她诧异的望着他。
“你曾以为我会不回去?”她反问。
他的脸一定红了,他自己也感觉得到。
“我是说——教书和做学问的环境,此地好得多,”他说:“我以为你——”
“思哲,年轻时我们心中想的可能只是理想,只是为做学问。年纪大些时,我觉得除了这些之外,还应该有些其他的,譬如——责任。”她说。
“责任?”他眨眨眼,不明白。
“教育下一代,把知识传授给年轻人的责任。”她微笑。“当然,你也在做这工作,但我的感觉是,传授给我们自己家乡的年轻人,会更有意义。”
“我——”
“我不是说你不对,各人的志向、想法都不同,”她温和的。“我们都不该勉强大家,对吗?”
“但是爸爸——”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真理点点头,她不但了解而且透澈。“教授教了一辈子书,还是那么清廉,连儿子出国留学,也得靠奖学金和借来的路费。许多教授都不富有,这并不代表他们不杰出或不快乐,他们心里都十分快乐,也十分满足,金钱物质对他们并不那么重要。”
“也不一定是金钱,物质,他们也没有什么机会。”思哲透一口气。
“做为一个教授,能传授知识、学问已经够了,我相信他们并不在意什么机会。”真理说:“而且他们年纪大了,他们实在不想再加入更大的竞争中,美国就是如此。”
“我是希望爸爸退休后来。”他问。
“我会试着问他,相信他不会喜欢,”真理说:“他的家乡观念很重。”
“那么——你呢?”他似乎鼓起极大勇气。“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自己的前途。”
“我喜欢走教授走过的路,”真理喜悦的。她始终叫丈夫为教授,的确很特别。“那是我心目中的正道。”
一刹那间,思哲竟有些嫉妒父亲了。父亲能拥有真理这样的女性,那是何等的幸福和幸运?
“十多二十年后呢?”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他的原意是指父亲过世之后。
“那是一条很长的路,我始终都会走在上面,”真理脸上光辉耀眼。“你可知道,这一辈子我最大的幸运是教授挑选了我。”
是教授挑选了她?不是她挑选了教授?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人象教授那样,对学问,对真理是那么狂热,那么虔诚,”她说得有点激动。“能够跟他在一起,是我的幸福。”
“那个时候——你家人不反对?你们年龄相差那么大?”思哲是没考虑的冲口而出。
真理好意外、好意外的望着他。
“你怎么会这样讲?我的家人又为什么要反对?年龄——并不代表什么,这些年来我们不是已经证明了吗?”她直视着他。“思哲,你在怀疑我?”
“不——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他的脸又红了,他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我是说——是说——”
真理笑起来,她心胸开阔,不怎么在意这些小事。
“有一件事,倒是我真要提醒你的,”她说:“教授说,你也该成家了。”
思哲的脸“唰”地一下大红起来;这么大的一个男人,脸也会红成那样子?
“这种事——我没想过。”他说。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真理摇头。“总要成家。平日里没个人,这房子也够寂寞的。”
“我习惯了。”他吸一口气。“寂寞也是我研究学问的好环境。”
“我觉得宋美德很好。”她单刀直入。
“她只是个小女孩,很不成熟。”他说。
“试着去了解,未必会是你想象中的。”她说:“未来美国之前,我以为这次可以见到你的女朋友。”
“我——从来没遇到一个合乎标准的。”他说。
“标准?”她问。“什么标准?”
他呆得一下,知道说错了话,连忙低头,避开她的视线。她的视线并不尖锐,但十分透澈,仿佛能看透人心。
“也——不是说标准,”他呐呐不能成言。“我是——很挑剔的。”
“我不反对挑剔,但你至少要开始挑,”她笑。“这些日子中我的感觉是,你根本没动手。”
他很想问她凭什么地方看出来,可是不敢。
他对她可以说是“敬畏”,虽然他们只差五岁,她又是极温柔、亲切的。
“我——先做重要的事。”他说。
“不要推诿,”她摇摇头。“看看你,职业、身分、房子、汽车全都有了,而且比别人的都好,我不相信你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一并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普通的教授。”他说。
“诺贝尔奖?我们没有这种政治背景。”她说。
“我不是指那种虚荣名气,我追寻一些实质上的,”他严肃的。“如果追寻不到,我不想其他的事。”
“实质上的?可否讲清楚些?”她盯着他问。
他也望着她,过了好半天,才说:
“我无法具体说出来,但我追寻的心是热切的。”
“我相信你的话,”她认真又郑重的点点头。“任何人一生中都在寻寻觅觅,有的人寻到了,那是他的幸福。有的人寻不到,也未必是不幸。思哲,世上有许多事非我们人类可解的,我只要求你别过分执着。”
他想一想,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钻牛角尖。”他说。
“这就好,”她笑起来。她的笑容令冷寂的屋子泛起温柔的光辉。“思哲,你可知你十分象爸爸?”
“但愿我象他!”他说。
“我相信一个极好的、特殊的女孩子正在找寻你,”她说;“你会是她的幸福。”
“或是她的不幸?”他似在开玩笑,又似认真。
真理走后,思哲的房子就显得更冷寂了。尤其有时他离开学校迟了些,回来后天色已黑,没亮灯的屋于冷清清的伫立在那儿,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的确,思哲一个人住在这儿是太大了,他当初不该以为父亲和真理都会来住,他们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家,这儿,只不过是他的房子。
一幢房子当然不代表一个家,或者真理说得对,他该考虑成家了。
成家?思哲忍不住笑起来。成家是什么?象许多留学生一样,凑合着两个人注册后住在一起就是成家?感情,志趣,个性合不合适都属次要,只要有绿卡,有工作,有房子就行了。
不!他肯定不要这种“成家”,他根本不急,他情愿慢慢找寻,慢慢等待,他坚信上帝造他的时候,已为他造了另一半,他只要寻找,必能找到。
他想起美德。
他真是觉得她象个小孩子,她比较天真,这可能与她来美国后一切顺利有关。她会是他的对象?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他喜欢的不是她那型,他——
不能再想下去,他脸又红了。这是犯罪的事,真理是她继母,是父亲的妻子。。但是—一不可否认,他一直是拿真理做标准。他选太太,至少八成要象真理。
真理——实在是个十全十美的女人,至少在他心目中是如此。父亲能找到她是父亲的幸运,他希望自己也有父亲同样的幸运。
书房里是冷寂的,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向来,他很安于这种寂寞,也习惯了,但是——今天他却受不了,他觉得难受。
他到厨房为自己加了杯茶,又拿了些零食,回到书房坐了下去。
或者,休息一下吧!现在不要再看书、备课,他可以做一点其他的事情--比如去剪草。
就这么决定了,剪草。劳动一下体力或能对他的情形有所帮助,站起来,这里电话铃响了。
“哈罗,韦思哲。”
“是我,美德。”传来她愉快的声音。”你现在做什么?我空闲的很,想找你聊天。”
“我正预备剪草。”他说。有人聊天是好事,他不是正闷得慌吗?”
“那表示你也有空,真理呢?”她问。
“她回石溪了,”思哲说。“她比我们都用功。”
“真是不巧,”美德叹息。“我买了两打螃蟹.想拿到你们家去吃,她怎么就走了呢?”
“她走了还有我,”思哲渐渐地心情开朗了。寂寞是累我的,谁也受不了。“你还是可以来,我们一起吃。”
“一言为定,”美德笑得好开心。“我还买了瓶花雕,卖螃蟹的人告诉我,这么配最好!”
“那么你就快来、还有——需要我预备什么吗?”他问。
“有蒸笼就行,一切有我包办。”她说:“我开快车一小时一定到。”
“小心公路巡警。”他打趣。“我剪完草后,你大概就到了。”
“一定。”她爽快的。“我们一起动手吧!”
他挂断了电话。发觉现在心情和刚才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只不过美德要来?他——或者这就是朋友的重要吧!永远是一个人,谁都会耐不住的。
他很快的推着机器把草剪完,又开了自动洒水机,望一望,很满意自己的成果,虽然热得一身汗,但草地又整齐又美丽,这是值得的。
他迅速到楼上冲个凉。刚下楼,就从窗子里见到美德的车已停在门前,她正大包小包的往下搬。
“我来帮忙。”他奔出大门。
“都不重,只是多,”美德的笑容在阳光下分外灿烂。
“我经过水果超级市场,看见李子好得不得了,就买几磅来吃吃。”
“几磅李子,谁吃得完?”他笑。
“放心,你若不行,我可以独力支持,我是李子大王。”她把最后一包抱进屋子。
“我不喜欢暴饮暴食,我喜欢节制。”他说。
“谁不知道?但是闻到李子的香味我就忍不住。一个李子,一个桃子,我会发狂。”她坐在沙发上。
“你任性而偏激,”他摇摇头。“或者这是女孩子的专利。”
“但是生活中尽是一成不变的事,你不会闷?不会烦?”她望着他。
“很少,”他笑。“我原是个规律的人。”
“能不能改变一点?”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我很怕规律的人,太死板了。”
“我很死板?”他反问。
“接触不多,不清楚。”她摇头。
“如果你觉得我问,我令你难以接受,请别客气,告诉我。”他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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