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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作者:严沁
(二)
“你会改?”她笑。
“恐怕很难,但我尽量收敛。”他说。
“还不错,你是个说真话的人。”她说:“思哲,我喜欢说真话的男孩子。”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他反问。
“嗯——”她想一想,忽然转开话题。“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很进取,很有冲劲,我觉得你比较象男孩子一点,”他说:“你也热诚和主动。”
“我在想,这是我的长处,”她笑。“女孩子太消极,保守,我不喜欢!”
“说真话,你有点象现在流行的女强人那型。”他说。
“从来没想过这三个宇,”她摇头,笑笑。“我只做好自己分内的,其他的我不理。”
“独善其身?”他问。
“在美国这环境没办法,我们只能这么做。”她说。“谁还能管到别人家里的闲事呢?”
“说得也是。”他点点头。
“真理还没开学,你怎么就放她回去?”她突然说。
“我也以为她会多住一星期,”他耸耸肩。“她是长辈,我不能管束她的行动。”
“你心里真当她是长辈?”她好奇的。
“原本就是,为什么要问?”他说。
“感觉很奇怪,明明是年纪差不多的人。”她笑。“其实我觉得她更象姊姊般的照顾你。”
“长辈和姊姊也差不多。”他说。
“喂!问你一件事,”她是顽皮,淘气的。“那么好的一个真理在面前,你有没有暗恋过她?”
“什么?!”他胀红了脸,怎样的问题。
“为什么脸红呢?很普通的问题,”她笑。“除非你自己作贼心虚。”
“不许拿这件事开玩笑。”他认真的。
“不要这么小器,相信我同样的问真理,她就不会象你这样,大方点嘛!”她还是笑。
“希望你别用这问题问她,这——很荒谬。”他说。
“好,算我怕了你,”她收敛了笑容。“哥哥后天回来,他打了个电话来,星期六我介绍你们认识。”
“可以,但星期六我要去水牛城。”他说。
“忘了,那改成星期五,”她爽快的。“也请真理,麻烦你到时候接她一起来。”
“没问题。”他毫不犹豫的。“她说过,周末若无考试,她多半会来这儿。”
“她来你走,这是什么意思?”她说。
“是—一所以我预备辞掉水牛城大学的课,宁可在这儿 多开一门。”他说。
“就是嘛!我看你又不等那儿的钱吃饭,”她直率的。
“看看,你的房子多大?普通人还真住不起呢!”
“我买得早,那时房价没现在高。”他说。
“我又不查你身家财产。”她站起来。“厨房在哪儿?请带路。”
“跟我来。”他说。
带她穿过起居室,饭厅,后面是一间好大的厨房,至少十坪那么大。
“哇!你的厨房比我卧室还大。”她说。
“纽约的房子怎么能和纽泽西比?”他淡淡的。“我比较喜欢这儿,接近田园风味。”
“若不是上班,我也搬来此地。”她四处望着。
从厨房的大窗望出去,是后园的一部分,有花圃,有草地,有大树,还看得见一间暖房。
“你爱种花?”她指着暖房。
“原本业主种有很多兰花,我没时间,也没有闲情,暖房已改成纳凉的,晚上坐在里面很舒服。”他说。
“周末我来你这儿住住可好?”她好有兴趣的。“你不在没关系,我和真理作伴。”
“欢迎,你随时可以来,”他由衷的。“平日我这儿太冷清了,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
“谁叫你买这么大的房子,”她又四下望了。“若每天叫我独自住这儿,我会害怕。”
“放心,真理一个人注也很安全,我们这区治安非常好,从不出事。”他安慰她。
“那么我来定了,你到时不能给我脸色看喔!”她孩子气的。“我这人受不得气。”
“我是那种人吗?”他摇头笑。
美德真是孩子气得很,她和真理是完全不同型的人,但她-一似乎更能解人寂寞。
“不理你是那种人,现在我蒸螃蟹,你出去等,”她推他离开。“好了我再叫你吃!”
“运气这么好?居然吃现成的!”他笑着出去。
坐在客厅,他仍能听见美德在厨房里弄得叮当响,不一会儿就闻到螃蟹的香味,还有酒香,姜醋香,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
又过一阵,美德把螃蟹端到了饭厅。
“可以吃了,快来。”她忙得十分起劲,活象一个小主妇。“小心来迟了被抢光。”
“就我们俩,谁抢?”他还是快步过来。“好香,怎么你弄和我弄的就是不同?”
“这是男人同女人的差别,”她笑得好自得。“男人做家事总差那么一点!”
思哲在餐桌前坐下,微笑不语。其实他心里在想,或者 该成家了,家中有个女人,的确有很大的分别,现在——似乎一切完美。
“笑什么?在打什么鬼主意?”她发觉了。
“我在想——我们一人吃一打螃蟹之后,是不是会撑得动不了?”他说。
“放心,我们起码吃上三小时,到时候已消化了一半。”她替他倒好酒,分好姜醋。“开始吧!凉了不好吃。”
他望着她半晌,很真诚的说:
“谢谢你做的一切,美德。”
星期五晚上,在美德的公寓里。
思哲到石溪把真理接了来,事先他和真理约好的,他开车到她宿舍门口,她就立刻上车。虽然如此,几个美国女孩子还是在指指点点着,谁叫他的车漂亮、名贵呢?
一路上都顺利,到了美德的公寓,开门的却是个高大、神采俊朗的男孩。
“你们一定是思哲和真理了?”男孩子热情又主动。
“美德去唐人街买点东西,我是她哥哥,宋樵之。”
思哲,真理和他打招呼后,被招待进屋。
“我暂代主人,不过我不会招呼客人,”樵之直爽的。
他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真理脸上。“你们各人随便些。不要客气。”
“我一直以为你该叫朱传统,才能配合美德。”真理半开玩笑的。
她平日很沉默,又比较严肃,今天怎么主动言笑?
“啊——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从小起就叫樵之,我一直用中文名字,我认为父亲替我取得很好,我喜欢这两个字,樵之。”
“很有书卷气。”真理说。
思哲下意识的看真理一眼,她这么有兴趣跟这个用中文名字,却洋味十足的男人讲话。
樵之看来超过三十岁,但他的时髦、新潮打扮,令他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而且同是留学生,同是在美国工作,为什么他看起来比思哲活泼和神采飞扬的多呢?他们该是差不多年纪的。
不知所以,思哲觉得自己在嫉妒了。
“说对了,我也正是这么想,”樵之高兴的用力拍一拍真理。“是的,有书卷气。”
真理微笑不语,思哲却皱起眉头。他从来当真理是女神般的看待,碰一碰她都觉罪过,这樵之怎么大模大样地就这么拍了下来呢?真没规矩!
“来美国多久了?”真理问。
“政大一毕业就来,十年了。做的是我的老本行,记者。我在政大念新闻的。”他一口气说;“前两年念书,后来的八年做事,吸取经验。”
“前一阵子黎巴嫩战争,我看过一卷电视影片,仿佛是中国人拍摄的,很精彩——”
“那正是我,”樵之像找到了知己般地兴奋。“我在那儿起码住了一个月。”
“不怕危险?”她问。
“危险在那儿都会有,这是我喜爱的工作,赔上性命也 是值得的,”他说得十分激动。“最可惜的是我没拍到难民营的屠杀事件,那时我刚离开,真后悔死了,迟走两天就好
了。你想想,着拍到独家纪录片——”
“恐怕没这么容易,长枪党屠杀难民时,子弹是没有眼 睛的,他们容许你拍下他们的罪证?”思哲冷冷的。
樵之呆愣半晌,终于点头。
“那也是!我在当地也未必能拍到,就算拍到了,他们 恐怕也要毁灭证据。你说得对,思哲,我若在那儿,恐怕连性命都不保。”他认真的说。
思哲有点后悔说这话,他为什么要打击别人的热诚呢?
只因为真理和樵之谈得来?这没什么道理。
“其实——一也不一定,”他透一口气。“对这方面我知道不多,又投经验,只是这么猜猜而已!”
“你说的是实情,真的,”樵之一把抓住他的手。“我可以想象事情一定是这么发展的。我这个人就是太冲动,有时做事不顾后果,常常砸锅。”
思哲觉得不自在,轻轻推开他。
“这是你的个性,也有好处。”他说。
“我们学科学的,过分冷静,”真理忽然说:“对事没有热诚,没有冲劲,三思之后,往往失去了机会。我倒是很羡慕你的个性。”
“真的?”樵之脸上又见光彩。他和美德很相象,一样的乐观,一样的稚气,一样的热情。“不要羡慕,你可以喜欢我。”
此话一出,恩哲立刻变了脸色。这是什么话?荒谬得离谱,真理是他的继母。
“当然,我喜欢你的个性。”真理若无其事的微笑。
“我的个性可以让我容纳、接受许多不同类的人。”
“太好了,我很少看见象你这样的女性,”樵之由衷的握着她的手。“真怨自己怎么现在才认识你?起码迟了十年。”
十年?思哲又皱起眉头。十年前真理嫁父亲,若是他们十年前认识,情形会不会改变?
“是。十年前认识你将是很快乐的事,”真理坦然微笑。“我也是在十年前认识思哲的。”
“思哲实在比我幸运,”樵之放开她的手。“十年前若认识你,一定得益不少。”
“那又又未必,十年前我刚读完书回台北,和思哲的父亲、我的教授结婚。”她淡淡的。
“你和——”樵之看来很震惊,原来美德没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说清楚。
“我是思哲的继母,”真理说得心平气和。“当年我不成熟,这十年中,我一直在跟教授学东西,今天你看我成熟,懂事,完全是因为教授的关系。”
“哦——哦——”樵之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呆呆的望着她,“哦——哦!教授,思哲的父亲。”
思哲又长长透一口气,好在真理自己讲出来,要不然这宋樵之的殷勤不知要献到几时,那场面岂不是越来越尴尬吗?宋樵之现在可死心了吧?
“教授是我的老师,朋友和丈夫,他是世界上最让我崇拜的人。”她再说。
“但是——你爱他吗?”樵之忍不住说。他问这句话时,表情是极其严肃的。
真理犹豫了一下,起码有几秒钟。
“我说过,我是研究科学的,我比较理智,冷静,”她慢慢说:“爱情的事——对我并不重要。”
“没有人可以不要爱情,这是与生俱来的一种向往,”他肯定的说,“你不重视,那表示你还没有遇到。”
“不,我的爱情——可能是另一种形式,”她思想敏捷。“我觉得此生已无缺憾,我很满足。”
“你真——这么想?”樵之深思的望着她。
“是。”她坦然而肯定。“我非常快乐。”
“那——我就没话可说了,”樵之耸耸肩。“不过对于这事,我还是暂时存疑。”
思哲的脸泛起暗红,他真想骂樵之:“你以为你是谁?有资格管别人家的事?有资格探索别人感情?太狂妄,太过分了!”
可是他都没讲出来,他忍住了。大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不能在第一次见面时把关系弄糟。
虽然,他知道自己一辈子都无法和宋樵之好好相处了。
“哎——”真理及时转开话题。“你怎么不和思哲聊聊?你们年纪相仿。一定很谈得来。”
“思哲,很抱歉,”樵之说:“我刚才还一直以为真理和你是一对。”
“怎么会呢?”思哲脸红了。“真理是我继母,我一直非常尊敬她!”
“那么,你是美德的心上人了?”樵之口无遮拦。
“我们才认识不久,只是朋友。”思哲连忙分辨。
一转头,看见真理含笑的眸子,大窘。
这宋樵之,怎能开这样的玩笑呢?
“想不到你这做教授的人这么怕羞,将来一定会被尖牙利嘴的美德欺负。”樵之笑。
“谁说我要欺负思哲?”美德正好开门进来。“我可以欺负全世界的人,除了思哲。”
“为什么?爱上他?”樵之捉狭的。
“思哲在我最难堪时帮过我,我永志不忘。”她说。
“就是你们那罗曼蒂克的相遇?”樵之哈哈笑。
真理也在一边笑,弄得思哲脸色大红。
“别开玩笑了,”美德解围,“要吃好一点的晚餐就得大家帮忙,我一个人是来不及的。”
“我帮你。”真理第一个站起来。
“也好!让他们男生聊个痛快。”美德带真理人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樵之和思哲,樵之很自然,思哲却隐有敌意,自己也说不上什么具体的原因来。
“我很好奇——思哲,真理没嫁你父亲之前,你不认识她吗?”樵之问。
“她比我大五岁,在学校就没见过,她毕业我才进大学。”思哲淡淡的。“后来她来看父亲时,我见过她两、三次,一直当她是父亲的学生。”
“你喜欢她吗?”樵之直截了当得惊人。
“她是我继母。”思哲正色说。在这方面,他保守而且传统,这事连想也不能想。
“若不是继母,这样的女孩你喜不喜欢?”樵之再问。
“我——没想过。”思哲摇摇头。“我也是研究学问的,我也是理智、冷静。”
“我绝对不同意,我绝对不同意!学科学,研究学问的人就可以不要爱情?这太荒谬。”樵之叫着。
“也不一定是不要,而是看得比较轻罢了。”思哲说。
“嗯——这么说,你理想中的对象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樵之换一种口气。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思哲说:“我没想过,真的。”
“这是推诿之词,以我们的年纪,怎可能没想过?”樵之是有点稚气。“你不想告诉我而已!”
“真是没想过,”思哲耐着性子。“我不认为想过就可以确认,因为我相信,上帝造我时,已为我造了对方。”
“很对啊!你有没有去找?”樵之问。
“何必苦苦寻觅?若是我的,她始终在那儿,不是我的,找也没用。”思哲笑。
“不会始终在那儿的,”樵之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他叹什么。“有很多人的婚姻,都是随便凑合,尤其是留学生,根本不讲究感情。两个人有个伴儿,然后共一共产就行了,
非常化学。”
“留学生也不尽如此。”思哲说。
“大多数这样,除非他们以前在台湾、香港时已有感情,这是例外。”樵之肯定的。“所以许多留学生的婚姻,我觉得是场悲剧。”
“事实上也是,来到异国,根都没扎稳,还要求那么多做什么?”思哲叹息。
“你也这么想?”樵之问。
“我不。我宁愿一辈子不娶,也不要胡乱凑合,那是很可怕的事。”思哲说。
“我跟你一样想法,”樵之重重拍他。“所以十年了,我依然故我,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宁缺勿滥?”思哲说。
“对了。我不是一个找寻刺激的人,我若爱一个女孩子,必定是终身专一,至死不渝。”樵之肯定的。
“我欣赏你的性格。”思哲忍不住说:“这一方面我和你很象。”
“太好了!我终于找到一个同志,”樵之大笑。“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同意我论调的人。”
思哲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你知道美德吗?”樵之忽然又说:“追她的男孩子好多、好多,条件很好的也有几个,她向来是无动于衷。”
思哲没出声,事实上也轮不到他讲什么。
“直到遇见你,”樵之拍拍他的肩。“她一再在电话里提到你,我一回来就安排我们见面,显然她对你另眼相看。”
“可能在她需要帮忙之时,我正好帮上了。”思哲说。
“就这么简单吗?”樵之笑。“她说你对学问的虔诚令她感动,你的态度——接近真理。”
“真理?人或真理?”思哲问。
“当然不是人,是真正的真理,”樵之说:“她真是这么说你的。”
“他把我说得太好了,其实,我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怎能称接近真理?”思哲笑。
“美德不是普通女孩,她若这么说,就必然如此,我十 分信任她。”樵之认真说:“她真的很看得起你。”
“谢谢。”思哲淡淡一笑。
“只是谢?不想回报?”樵之开玩笑。
“还能怎么做?”思哲摊开双手。“你也知道,感情的事要听其自然,不能勉强。”
“我不想勉强你,至少,你考虑一下。”樵之说。
“我会,我当然会。”思哲笑了。他有个感觉,这个做哥哥的在推销妹妹。
“这就行了。”樵之说:“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正直可靠,可是——你也有一个大缺点。”
“是什么?”思哲意外。
“你冷酷起来时,可能比一般人更残忍,更不近人情,我说的可对?”樵之说。
思哲心中一凛,他是这样的,樵之竟看得出?倒不能小看樵之了。
“也许。我还没遇过这种情形。”他说。
“我希望美德将来的对象是你,”樵之真诚的。“这样我们全家都会放心,我只有这个妹妹。”
思哲不知怎么回答,他不接受别人硬塞过来的人。
“还有,我极喜欢真理,”樵之的神色更严肃、更认真了。“你觉得我会不会有希望?”
思哲心中翻过一阵大波动,他又嫉妒又生气,这是什么话?樵之想做什么?
“我只觉得荒谬!”他沉下脸,冷冷的说。
樵之想追真理?怎能不荒谬呢?
那天在美德家一聚之后,思哲再也没有见过真理。
第二天他去水牛城,讲好教完这学期就辞职的事,回来后真理已回石溪纽大。思哲很想打电话去问问她,又觉得不大妥当,于是只好在心里挂念。
星期五的晚上,真理没有回来,思哲心中开始不安。她有考试吗?或者功课太多?或者一正在胡思乱想时,电话铃响了。
“思哲。”他拿起电话。
“我是真理。”是真理的声音。“这周末我不回来了,我有些事。”
“哦——”思哲很想问什么事,话到口边却说不出。他永远不能忘记她是继母,父亲的妻子。
“下个星期我或者回来,”真理清朗的声音又响起。“要不要我顺便去唐人街替你买东西?”
“不必,哎,不必。”他连声说;“你几点钟离开学校?我来接你。”
“太麻烦了,一来一往六个钟头,”真理笑。“我可以搭同学的便车。”
“那也好。”思哲停了一下。“我已辞了水牛城的工作,周末不必再赶去了。”
“很好,真的很好,”真理笑。“我一直认为去水牛城浪费你太多时间,你说为了人情。现在很好!”
“你认为好我就安心了!”思哲说。
“你自己觉得好才重要,”真理淡淡的。“我们都是旁边的人,不能替你拿主意。”
“是。”思哲说。
他不明白,怎么每次他和真理谈话都这么枯燥,乏味?真理和樵之谈得多好,多投契?他怎么不行?
“不谈了,我就出门,下星期见。”她挂了电话。
思哲拿着电话发了一阵呆,真理要出门?去哪里?和什么人?男的?女的?一下于他就烦躁起来。真理是父亲的妻子,自己的继母,在这儿他是否该负责——或者不该说负责,这两个字太严重,说——注意吧!他是否该注意真理的行动?
他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一阵,十分不安。他有个直觉,真理跟樵之出去了。
樵之一上次竞说出那么荒谬的话,而那家伙又是不顾后果的,他可能真约了真理。但是一但是真理不该答应的,她该顾及自己的身分,她一直都是理智的!
越想越难受,他忍不住打个电话给美德。
美德似乎睡了,这么早?她的声音有慵懒的味道。
“小周末不出去玩?”他问。
“去哪里玩?和洋人去夜总会?免了。”美德笑。“我宁愿在家看书。”
“只是看书。”思哲也笑。“樵之呢?”
“他?他是无尾飞砣,不知道疯到那儿去了,”美德说:“午夜或许会回来,他现暂时住我这儿。你找他?”
“不,随便问问,”思哲说:“明天——哎!明天你可有节目?”
他只是无可奈何的这么说,否则他有什么藉口打电话给她呢?
“没有,等你约。”美德直爽的。
“我的节目很闷人,不知你喜不喜欢。”他已经骑虎难下了。
“没问题,”美德开心的。“去哪儿?做什么?”
“我想——钓鱼,好不好?”思哲只好说:“我们附近有个很不错的池塘,很多鱼。”
“一言为定。从来没钓过鱼,这次有机会试试,认识你真好,思哲。”她一厢情愿的。
“问问樵之要不要一起去?”他故意这么问。
“椎之?!要他钓鱼?他恐怕一分钟也坐不住。”美德哈哈笑。“何况,下午我听他打电话约了人。”
“哦——约了女朋友?”他再问。
“不算吧?或者说女性朋友,他约了真理,他们俩很谈得来,约好去费城看那出名的花园。”美德说。
果然是樵之约了真理,他倒是言出必行!
“就是那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的费城花园?”他问。心中翻过一阵奇异的波浪,很不好受。
“当然是它。”美德说:“怎么,不会你也想去吧?”
“我不会去。”他吸一口气。“我们说好钓鱼的。”
“整天钓鱼?”她问。
“还有——我们可以去野生动物园?”他说。
他实在太不会安排休闲节目了。
“我刚来美国时就去过,不好玩。”她说:“不如我们去看电影?那个绿色小怪物ET?”
“不好吧?那种电影怎么适合我们看?”他笑起来。“十岁左右的孩子看还差不多。”
“那——来无线电城看芭蕾舞剧?”她再说。
“不了,不如钓完鱼来我家,”他说:“听音乐,聊天都很好吧!”
“思哲,再这么下去你会未老先衰了,”她打趣。“你太恋家,你应该多出门。”
“出门——我很容易累,”他说:“或者我真的老了!”
“胡说,三十岁说老?那么我哥哥呢?”美德说:“樵之的心还青春得很,你不能暮气沉沉!”
“有的事与个性有关。”他说。
“我不觉得你的个性有什么怪,但——你仿佛故作老沉,”美德说:“你是故意这么做的。”
“有什么理由我故意这么做呢?”他说。
“或者因为你是教授,要面对那么多大学生?”她说。
他摇摇头,心中掠过真理的影子。
“不是。与职业无关。”他说。
“喂!要不要我约几个人,我们打麻将?”她突然说。
“我不会。”他歉然。“从小对这东西就没兴趣。”
美德故意大声叹口气,然后说:
“不如这样,我们俩骑单车去钓鱼,这样来回一趟,运动量也够了。”
“你知道我会骑单车?”他反问。
“凡做过学生都该会骑,尤其你来自台湾,不是一个人一辆单车吗?”美德笑。
“你好象很了解台湾学生似的。”他也笑。
“当然。你信不信我当年刚来美国时暗恋一个台湾来的男孩子?”她半真半假的。“他和我不同系,但常常碰到,所以我知道台湾学生的事。”
“怎么知道?他告诉你的?”他说。
“不是啦!为了讨好他,我到处去打听的。”她还是笑。“结果呢?还是碰了一鼻子灰。”
“怎么回事?”他被引起了兴趣。
“那男生对他在台北的女朋友一往情深,我再努力也没有用,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她完全没有遗憾的笑。
“看来这男生不错,值得你暗恋。”他笑说。
“早已没有那份感受了,”她轻松的说:“后来他结婚我也参加婚礼,还去过他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没有了那份暗恋的情怀。”
“我想你也是个理智型的人。”他说。
“也是?还有谁?你?”她反问。
“我,还有真理。”他说。
“真理也是?”她很意外。“我始终觉得,她嫁你父亲一定有个浪漫美丽的故事。”
“我不知道,你可以问她!”思哲说。
“不行,现在还没到那程度,”她笑。“或者等樵之和她更熟些。”
“樵之——真有那荒谬想追她的念头?”他问。
“不知道。但樵之这人是疯疯癫癫的。”她笑。“当然,真理自有分寸,她心中爱的是你父亲。”
他想了一阵,说:
“其实——我很不懂真理,照理她不该跟樵之来往,因为——不大好。”他说。
“不要那么保守,古板,朋友之间未必一定是爱情。”美德认真了一点。“樵之也不是乱来的人。”
“我知道——可是说来这事荒谬。”他说。
“看着吧!他们又不是孩子!”美德说。
“但有的事不论年纪,不论大小,它来时是无法控制的。”他说。
“思哲,你说,你不是在嫉妒吧?”她叫。
“哎——这也荒谬,怎么可能呢?”虽然美德看不见,他也胀红了脸,好象被人揭穿了秘密一样。“真理是我的继母,你不能开这种玩笑。”
“越来越觉得你古老,迂腐,好象上一辈的人,”她说;“你才三十岁啊’”
“与年纪无关,我是很——传统的。”他说。
“真理说错了,樵之不是传统,你才是,你和我——”美德说不下去,毕竟还是女孩子。
“我和你的名字该是一对,是不是?”思哲笑起来。
“真理只是开玩笑。”
“那么——明天我几点钟到你家?”她问。
“我们一早去,下午可以早点回来。”他说。
“好,把午餐的事交给我,我预备。”她说。
“不必,鱼塘附近有家麦当劳。”他说。
“你不是不爱吃没有文化的美式食物吗?”她笑,“等会儿我做,一小时就弄好!”
“那么——明天我请你吃晚餐。”他说。
“非要一餐还一餐吗?到现在你还不当我是好朋友?”她提高声音问。
“哎——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住在美国,就得一切美国化,是吗?”她说。
“OK!随你怎么说.我照办。”
“明天见。”她先放下电话。
放下电话,他觉得心中烦闷不安依然,美德——帮不了他。
坐在鱼塘边的思哲很沉默,似乎有无限心事。
美德一直用很特别的眼光望住他,似在研究,似在探索。从她脸色知道,她看不出也找不到什么。
“美德,我脸上有花?你一直这么望住我?”他问。
美德白衣白裤,全套细麻纱,令人有清新感。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她直率的。
“我讲真话,什么都没有想,”他说:“钓鱼时我想让脑子空白,彻底的休息一下。”
“不信。你分明是满脑子思绪。”她凝望他。
“这是我的不幸,我想让自己休息,但是可能做不到,下意识里还在想。”他说。
“不要把责任推到下意识上面。”她摇摇头。“思哲,你每天都这么问,为什么不多结交一些朋友呢?”
“我选朋友很挑剔的。”他说。
“你可以去台湾挑剔。”她直率的。“在这儿总共有多少中国人?挑剔之下,你一个人闷死算了!”
“我不闷,我喜欢独处的时间。”他立刻说。
“恕我说得不好听,这么下去你恐怕会变成一个古怪的老处男。”她笑。
“怎么这样说?真不好听。”他也笑了。“我大概不会变得这么可怕吧?”他问。
“不是我吓你,我看过很多这种情形发生,所以我喜欢 朋友,绝对不要自己寂寞。”她说。
“可是你晚上仍然单独留在家里。”思哲说。
“是,但我跟朋友通电话,聊天,无所不谈,很快活。”她还是望着他。“你的情形不同,你封闭自己。”
“有这样的事?”他反问。
“很多人看不清楚自己,”她笑。“可是奇怪,当天大雨中你让我上车时我的印象不是这样。”
“是怎样的?”他感兴趣。
“可以说完全不一样,那时你看来安适,沉稳,气度不凡,做起事来潇洒自如,凡事不拘小节。”她一边想,一边很小心的说。
“结果完全不是这样,我又保守又迂腐,一点趣味也没有,令人心烦。”他说。
“也不是这样啦!我只觉得——你在钻牛角尖。”她说。
他想一想,终于沉默不语。
有的事上,他是——如此吧!他是那种钻进牛角尖就出不来的人,自己不懂该怎样释放自己,非要遇上宽宏大量的对手才有救。
“我说得对不对?”她追问。
“或者有点对,不过绝对没有那么严重,”他笑。“我只是——择善固执。”
“不只择善,所有的事你都固执。”她笑。“有时固执得令人生气。”
“我令你生过气吗?”他问。
“还役有这个交情。”她调皮的。
“难怪今天钓鱼成绩不好,原来我们合作不够。”他望望鱼塘。
“你看看,四周只有我们俩在钓鱼,没有理由鱼儿不上钩。”他张望一下。“一定我们说话太多,把他们吓跑了。”
“会吗?”他也张望一下。
“等一会儿樵之他们会来。”她是突然说的。
“樵之他们?还有谁?”他问。
“当然还有你最崇拜的真理。”她捉狭的笑。
“你怎么知道?哦!当然是你告诉樵之的。”他看来似乎乐坏了。“他说要来的,是吗?”
美德看他一眼,笑起来。
“不要紧张,你看,那是谁?”美德指着那条只能供两部车通过的黄泥路。“是不是他们?”
思哲的脸上一下子有了光彩,真理来了。
他用喜悦的眼神迎着他们,看见樵之替真理开车门,扶她下车,一派殷勤体贴状。
他的喜悦敛去,变成厌恶。
“嗨!思哲,”樵之永远热情。“替你接了真理回来,该怎么谢我?”
“随便你。”思哲淡淡的,转向真理。“不是说这星期不回来吗?”
“本来想去费城公园,后来打消念头,我不想来回再坐四、五个小时的车,”真理怡然的说:“又听美德说你们要在这儿钓鱼,于是来会合咯!”
“今夜不回学校吧?”思哲热切的。
“我们都不回纽约,你赶不走我们。”樵之走向前。
“当然欢迎。”思哲对着真理。“其实明天——如果你喜欢,我们可以一起去费城,从这儿去,两小时就到了。”
“今天晚上再商量。”真理坐在美德旁边。
思哲也在美德另一边坐下,于是樵之顺理成章的坐在真理旁边。思哲现在心情奇好,真理来了,他也不计较谁和谁坐。真理是不会和樵之一起出去玩的。
“早晨你们去了哪里?”美德问。
“能去哪里呢?”樵之说;“接了真理直驶这儿,已用了五小时。”
“美国人把大半时间浪费在交通上,”思哲摇摇头。
“当年他们应该造全国铁路网,而不是那么漂亮的公路网,这样不但省时,也省钱。”
“铁路比公路便宜?”在数目字上,樵之是比思哲天真些。“怎么可能?”
“美国平均每家有三辆汽车,得用多少汽油?大家一起坐公共交通,不是省了很多石油?”思哲淡淡的。
“只怕有第二个象纽约般吓人的地下铁。”樵之笑。“生命没保障,再省钱也是枉然。”
“纽约的一切不可拿来代表全美国,”思哲又说。两个男性有意无意的抬起杠来。“纽约比较特殊。”
“我不同意,”樵之举起右手。“纽约该是全美国大城市的缩影,世界上大城市都差不多—一”
“别出声,樵之,”美德大声叫。“你吓走了我的鱼。”
“是,钓鱼应该没有声音。”真理也说。
于是,两个男士一起停下口来。
过了一阵,还没人讲话,气氛好象有点僵。
“哎——思哲,”樵之是胸无城府的。“我在法国拍了一些照片回来,我觉得很不错,等会儿让你看看。”
“带来了吗?”思哲也心平气和了。“我不大懂这些,四四方方的毫无感情可言。”
“在车上,我本想给真理看,她和你一样说不懂,”樵之天真的说:“学科学的也同样是人啊:”
“人分很多种,你以为个个人象你直肠直肚,半个脑袋吗?”美德打趣。
“什么叫半个脑袋?”樵之问。
“只用半个在你的工作上,另一半永远冬眠。”美德看真理,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哪一个做妹妹的会这样贬哥哥?”椎之怪叫。
“不是贬,是实话啊!”美德笑。“是不是你肚子饿了?别在这儿吵,去车上吃午餐。”
“真理,饿不饿?”樵之只问一个人。
“谢谢,不饿。”真理微笑地望着思哲。“你们一起去吧!我和美德等会儿来。”
思哲犹豫了半秒钟,站起来。
“我们一起去,樵之。”
两个男人之间的尴尬气氛已经过去,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仿佛心中已无任何事。
“美德昨夜兴奋了一夜。”樵之打开食物盒。
“哦?!为什么?”思哲不明白。
“你约她钓鱼咯,”樵之稚气的笑。“就好象真理答应让我去接她,我也兴奋得睡不着一样。”
思哲望远远的真理一眼,她答应?
“真理真是个奇妙的女孩,”樵之用英语说:“她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合附着不同的人,都有千万种光芒,每一种都那么耀眼。”
是这样吗?或者她象水晶,思哲却只看到她的一个切面。不过即使一个切面已经够了,已经太美了。
“你是不是这么想?”樵之拿起三明治吃。
“我——太死板,我说过,没有感性,感受不多。”思哲冷淡的。
“你真不懂生活,人人象你,怎能活得下去?”樵之说:“我喜欢多变化的人生。”
“我喜欢保持目前的一切。”思哲却说。
“你知不知道,这样会给人一个四方木的感觉。”
“四方木?”思哲笑了。“我就是四方木。”
“我却是一滩水,在不同的容器中有不同的形状。”樵之说:“我们竟是这样的不同?!”
樵之不象思哲的规律,他总是随心所欲的休息,起身,他从来不肯限制自己,他喜欢一切自由。
晚上,他一直闹着不肯睡,美德也是夜猫子,越晚精神越好。看见真理也若无其事般,思哲不好意思提出大家该休息了。
樵之拿着一杯酒,用手心贴着杯子,晃晃的,让手心的热蒸发出酒香,怡然的坐在地毯上。
从饭后他就一直这么拿着酒,却是一口也没喝过。
美德抱着个软垫缩在沙发一角,亮晶晶的黑眸真象一只猫。真理却端坐沙发上,她永远是这个姿式,这种神态,她的正派有十分吸引人的味道。
思哲坐在暗角里的沙发,摆出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沉默着不出声。
其实他心中转动着千头万绪,似乎有好多东西想讲,有好多意见要表达,也许太多了,他只好沉默。
“其实我们这样谈到天亮也是件很美、很值得纪念的事,对不对?”樵之望着真理。
“恐怕思哲第一个反对。”真理却望着思哲微笑。“我们都是教书的,生活一向规律。”
“这‘一向规律’太闷人了,应该求变,”樵之笑。“我们今夜来个突破,大家不睡觉。”
“恐怕不行,”真理淡淡却坚定的。“我不能开通宵,以前读书时就不行,否则第二天会象个游魂,大病了一场似的,很不好受。”
“我也不想捱通宵,皮肤会坏。”美德说:“你又在发癫了,樵之。”
“你呢?思哲,你不成问题的吧?”樵之转问思哲。
“我可以陪你,但不保证什么时候会自动睡着。”思哲笑。“我睡着之后百事不知,打雷也不会惊醒我。”
“那有什么用?光我一个人不睡也没什么意思。”樵之把酒放在鼻下嗅嗅。
“樵之,我想问你——你这杯酒怎么一直不喝?”思哲很感兴趣的。
“我不喜欢喝酒,但喜欢酒被手心热气蒸热的气味。”樵之慢慢说:“就好象我不喜欢结婚,却喜欢恋爱一样。”
所有人——除了美德之外都望着他,想听他解释。
“我爱自由,但结婚会把我绑死。我不想害自己,所以只恋爱不结婚。”樵之自得的说:“恋爱是很美的事,我很能享受。”
“有女性肯陪你只谈恋爱不结婚吗?”思哲问。
“有,或者有吧!”樵之的眼睛有意无意掠过真理。“恋爱会使我士气高昂,工作情绪倍增。”
思哲和真理都微笑不语,美德皱皱眉。
“别再搬你那套歪哲学了,我们都不爱听。”她很能调和气氛。
“那么讲什么?我真的还不想睡。”樵之天真的。
“讲些你在欧洲听回来的鬼故事吧:”美德说。
“好!这是我拿手的,我讲。”他又兴奋了。
“真有鬼?”真理先提出来。
“我不信。因为以科学的观点来看,这是不可能的。”思哲也说。
“这是唯一科学不能解释的,”樵之急忙说:“我以前也不信,常去欧洲之后——哎!有时真不由得你不信,我曾亲眼见过。”
“见过什么?鬼?”真理笑起来。
“真的见过,你别笑。”樵之神色严肃起来。“这不是笑话,宇宙之间有好多奇异、奇妙的事我们人类还不明白,譬如灵魂。”
“那么你是见过灵魂了?”思哲问。
“是!”樵之认真的。“我是见过,真真实实的,我还照了相片。”
室内一阵沉寂,相片?1
“我可以证明,”美德忽然说:“我看过那张照片,在一间古老屋子的走廊,那灵魂——只是一个具人形的轻烟。”
“真的?!”真理睁大了眼睛。“有机会我想看看照片。”
“一句话!明天一早我飞车去纽约拿来给你们看。”樵之象得到了鼓励。“我是在很意外的情形下照的。”
“怎样特别?”思哲问。他也不再笑了。
“我和几个同伴到荷兰一个乡镇,那儿没有观光酒店,只能住小旅馆,而且是非常古老的一家。”椎之慢慢说;“小旅馆的房子不够分配,老板要求我们不如两人合住一间房。我们明明看见还有间空房,就问他为什么不租?”
“老板说那间房闹鬼?”思哲忍不住又想笑。
“是。他还说很骚扰人,”樵之又说:“结果我们当然不要那间房,两个人睡一间也罢。可是那种古老旅馆不是每间房有厕所的,每层楼只有一间。”
真理皱眉,事情太“欧洲鬼故事型”了,她不能相信。
“半夜我起身去厕所,刚拉开门就看见走廊上一团灰影飘过,是飘,不是走。我一下子就惊醒了,第一个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拿照相机。我飞快拿出相机,胡乱的‘咔嚓’几
声,也不知照到没有,立刻关上房门,也没去厕所的念头了,只觉心跳加倍。”
“后来呢?”思哲追问。
“我一直坐到天亮,和同伴一起起身去浴室,我一直把照相机背在身上,因为我知道,我可能照到些什么在底片上。”樵之越说越兴奋。“立刻我们结账离开小旅馆,我找
了最近的一家照相馆,我亲自冲洗出相,结果——在一连串的空白底片之后,终于让我发现一点东西,就是美德看到的那张灵魂。”
“你——是不是曾经发表过?”真理疑惑的。“前两年的时候。”
“是,我卖给美联社发表的,你看过?”樵之兴奋的。
“是。我在台湾的报纸上看过,”真理说:“不过当时我并不相信,我以为是暗房技术弄出来的。”
“绝对不是,我可以发誓,我同去的同伴可以证明,”樵之举手作宣誓状。“那一年,那张照片还引起很多不同的议论,还热烈讨论过一时。”
“你——真相信那是灵魂?”思哲问。
“不是灵魂是什么?我相信人死是有灵魂的,我也相信轮回再生之说。”樵之肯定的。
“若那张照片是真的,我看过,我无话可说,只是——我仍存疑。”真理说。
“即使我看了那照片我也不信。”思哲更偏激。“我们念那么多书,明知是不可能的!”
“学间不是一切,我说过,世界上还有太多我们不明的奥妙。”樵之说:“你的观念不正确。”
“我只信学问,信真理。”思哲也不让步。
“不必吵,信不信是各人自己的问题,”真理微笑。“我们各人都有保持自己意见的权力。”
思哲看真理一眼,不出声。樵之看真理一眼,也不出声,很自然的。
“还是真理有办法,”美德由衷的。“我叫喊十次,恐怕樵之也不会听。”
“我是长辈,他们该听我的。”真理淡淡的。
“我可不承认你是长辈,我一向不喜欢和长辈做朋友,那会闷死人。”樵之急忙说。“我却喜欢你,你只可以做我朋友,不是长辈。”
“我是否该叫你叔叔?”思哲半真半假的说。
“那倒不必,我们年纪差不多大,顶多各算各的。”樵之立刻说。
“你以为思哲真想叫你叔叔?”美德笑了。“他只不过故意逗一逗你而已!”
“是吗?你是吗?”樵之依然天真。
“不,我开玩笑的。”而思哲不好意思。
真理望望大家,今天一早起床,其实大家都累了,还在这儿硬撑什么呢?大家又聊得不融洽,不如解散吧!
“不如大家休息了,明天再聊,”她先站起来。“再讲鬼故事,我怕睡不好。”
“我送你上楼,”樵之十分殷勤。“思哲,我被分配到那一间客房?”
“对不起,除了我和真理的两间睡房外,只有两间客房,一间楼上,一间楼下,你想睡那一间?”思哲说。
“当然我——”樵之看美德一眼。“我睡楼下,美德是女孩子,该睡楼上。”
“我的床很大,美德,如果你不介意,你可以跟我睡一间房!”真理说。
“好极了,那我们四个人都可以睡楼上,”樵之天真的。
“你怕吗?”思哲开了楼梯灯,领先上楼。
“我怕什么?每次去欧洲都没怕过,在美国有什么可怕的?”樵之拍拍胸膛。
“听说长岛有一间很凶猛的鬼屋。”美德说。
“我看过,不过只是从路边经过时看见的,”真理淡淡的。“不过它除了旧些、残破些,也没什么不同。”
“里面很可怕,全美国的人都知道。”美德说。
“要不要打赌?我敢进去住一晚。”樵之忽然说。
“别开玩笑,我们不投这种无谓的赌注。”真理说:“是不是真的鬼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樵之的脸红了。“你怕我会出事?”他问。
“不是!我只觉得这种事很无聊,很荒谬!”真理说。
“你真想去住一夜?”思哲可是故意问的?
“当然——”
“思哲,不许再开玩笑,”真理沉下脸。“别再提这件事了。樵之,这间就是你的房间。”
“啊!谢谢!布置得很漂亮。”樵之说。
“是思哲的心思。”真理笑。
“想不到思哲是个艺术家。”樵之说。
美德和真理互相望一眼,会心的微笑。她们同时在想——男人是比较不成熟吧?比起同年纪的女人。
昨夜虽睡得迟,奇怪的是今天大家都起得早,也许樵之和美德对环境陌生,也许是情绪兴奋,八点不到,他们个个都梳洗好了下楼。
餐桌上已预备好了早餐,有粥,有煎蛋,有一些酱瓜,辣萝卜之类,还有一碟熏肉。
“是你预备的?”思哲望着真理。
真理微笑着摇摇头。
“是美德,她一大早起来弄的,弄好了还去慢跑,刚回来冲完澡。”真理说。
“动作这么快?又弄得这么好?”思哲赞叹。
“故意在你面前露一手!”樵之打趣。
“是啊!我故意表演给思哲看的,以表示我会是一个好主妇,难道不对吗?”美德很大方。
难为情的反是思哲。他迅速看真理一眼,真理正在微笑,他觉得更尴尬了。
“来来,快点趁热吃!”真理有心替他解围。“说不定我们还能安排一点节目。”
“太好了,”椎之是爱活动的人。“我以为要闷在家中,作十二小时清谈。”
“清谈?”真理笑了。“我想我们还不够资格,没有那么多话题,我们只熟自己内行的东西。”
“别听樵之乱讲,”美德岔开了他们。“我发觉新泽西的好处太多,又静又干净又安全,我想搬来住。单是一样可以晨跑就吸引了我!”
“我代表新泽西州欢迎你!”思哲说。
“你们附近可有略小些的房子,三千五百尺就够了,另加一个地窖。”她问。
“有,而且相当多。”思哲说:“我们这儿有个小学,小学前都是我们这样的大房子,小学后面就比较小,三房两厅两浴室的,再加地窖,相信会适合你。”
“租或卖?”美德是真的感兴趣。
“都有。或者等会儿我陪你去看看。”思哲说。
他今晨似乎对美德特别好,或许是她预备了早餐吧!
“我们呢?”樵之很自然的把自己分成和真理一对。
“当然也一起去啦!”真理淡淡的说:“我没有晨跑,散散步也很不错。”
樵之想一下,他很想和真理单独在一起。
“不如他们在看房于,我和你到超级市场去买点东西,中午和晚上就都有得吃了!”
真理还没有回答,思哲已抢着说:
“家里整个冰箱都是食物,到下星期六都吃不完。”
“那么我们不如去唐人街买些新鲜鱼、蟹,或是香港来的蔬菜,南部来的大芒果?”樵之不死心。
“算了,”真理婉转的摇头。“我不想坐那么久的车,宁愿什么都不吃!”
“你想去可以自己去,”美德偷笑。“反正你也想回纽约拿你那张鬼照片。”
“算了,大家都不去。”樵之明显的失望。“算了,我陪你们去看房子:”
“想不想运动一下?我们到后面小学去投几下篮。”思哲也不好意思了,虽然他极不愿真理随他去。
“也好!离开学校后就没打过篮球!”樵之立刻又高兴起来,他的确是小孩子脾气。“以前我的篮球打得很棒,在香港和台湾都当过校队。”
“可以比一比,”思哲说:“我们附近有几个中国留学生,有时我们约好了一起打一场,很开心的。”
“今天约他们,好吗?”樵之说起风就是雨。
“今天不行,要早一天约,现在他们大概都预备出门了。你下星期来吧!”思哲说。
“一言为定。美德,快搬来这儿,热闹得多,还有篮球可打。”樵之兴奋的。
“刚才还不肯去看房子。”美德摇摇头。
“我们一人出一半钱买一幢,”樵之急切的。“你刚做事没有积蓄,最多我出头期,你每月付款。”
“一言为定!”美德眼睛发亮。“那么我们就决定买一幢,和你们比邻而居。”
“那我想思哲会很开心,至少不会再那么寂寞。”真理淡淡的说。
思哲看她一眼,似乎在问“真的吗?你以为这样?”但他什么话都没说。
“还有一个人也开心,樵之啊!”美德打趣。“那么,他每个星期都可以看到真理了!”
“看我?”真理淡淡一笑又微微摇头,那模样好象大人不跟小孩子计较一样。
“你不要乱讲好不好?”樵之有点恼怒。“被你讲得,真理以后会怕我,再也不肯见我。我自己会努力的,不要你多事!”
“我不多事,看你的努力有没有用?”美德仍然轻松打趣。
“这样吧!今天才两个人,也别打球了,看完房子回来我们不如到大西洋城看看?”真理说。
“啊!太好,太好,我好久没去过了!”樵之拍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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