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
  作者:严沁

8

  看来,他们之间的误会、僵局并没有打破。
  晓净吸了一口气,突然说:
  “所有的一切,我诚心道歉。”她说。
  “你?”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道歉?这一辈子她做过同样的事吗?
  “很抱歉,我做了那么多令大家难堪的事。”她微笑。“大多数的时候,我太偏激。”
  “你——是想多捉弄我们几次吧?”他还是不能相信。
  “诚心的。”她摸着心,目不转睛的望住他。“难道做错事,一辈子不得原谅?”
  “不——我只是不相信你会这样。”他说。
  “我原本是这样,前两天在发疯,”她自顾自的摇头。“我把你吓坏了!”
  “我相信是发疯,你居然忍心推我父亲下石阶。”他说时,心中仍是半信半疑。
  “我控制不住自己,”她摊开双手,坦然说;“这是我一生中,第二次控制不住自己。”
  “第一次是叫那司机掉下海?”他说。
  “你都知道了?”她笑咪咪的,“美德真是什么都告诉你。”
  “她的意思是说你心中其实并无恶意。”思哲说:“她说你人很好,只是脾气坏。”
  “其实脾气也不坏,这次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她问。
  “不知道”
  “嫉妒。”她坦言。
  他沉默了,叫他能说什么?料想不到,这个女孩子竟这么坦白,这么直截了当!
  “你对美德比对我好。”她不肯放松。
  “我和美德是老朋友。”他只能这么说。
  “不很老,还不到半年。”她对一切了如指掌。
  “那么——我也坦自告诉你,我跟你格格不入,我也不能接受你这样的人。”他说。
  她扬一扬头,有挑战的意味。
  “以前的我——不能代表我,”她肯定的说;“你该再试一试。”
  试什么?他完全无意高攀她,虽然第一次见她时,她给了他强烈的震动和特殊的印象。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他说。
  “我也是一个普通人。”她直视他。
  他觉得她的压力大得无以复加。
  “但是——从开始,你就一直在表现自己与众不同,高人一等。”他说。
  “那是我的错,我知道错了。”她说:“你对我的漠视,迫使我这么做的。”
  “难道我也错了?”他忍不住笑起来。
  “当然,你难辞其咎,”她又扬一扬头。“从现在开始,请张开眼睛来看清楚我。”
  他想讲什么,忍住了。
  她其实是很天真的,她想凭这么几句话,就改变他心中对她根深柢固的坏印象?
  “我知道你无法一下子接受我,”她仿佛能看穿心思,“给我时间。”
  她是那么坦白,他还能拒绝吗?
  “你——一定还没吃晚饭,一起去吗?”他转开话题。
  “我打电话叫美德下来。”她立刻说。
  “对美德——希望你的态度能好些,”他说;“她不是你父亲的手下,也不是你的奴隶。”
  她拿起饭店内线电话,拨了,然后转回头。
  “我真表现得那么差?那么可怕?”她微笑。
  她微笑时真是很美,很有意境,有一点——虚无缥缈的味道。一霎时间,他呆住了。
  “美德立刻下楼。”她放下电话。
  “我想请问——什么事令你改变?”他问。
  “回到香港,我对着大镜子发脾气,”她说得好俏皮。
  “这才发觉这些天我的表情这么难看,这么丑,难怪你一见我就生气。”
  这当然不是真话,但——思哲明白她是真想改过一切,重新开始。
  美德很快下来,她已洗了脸,容光焕发的。她的美是非常健康、开朗的。
  “你们终于讲和了?”她轻描淡写的。
  “我这一辈子从未这么低声过,”晓净只是笑。“美德,你这次看尽我的丑相了。”
  “不觉得,”美德摇头。“从小我就知道你心地好,人好,又漂亮,聪明。”
  “我岂不十全十美了?”晓净大笑。“但——一些事情我总是失败。”
  失败?美德眼光闪一闪,不敢追问。她还是怕晓净喜怒无常的个性。
  “你也会失败?”思哲忍不住问。
  “为什么没有,第一次在欧洲,所以我回来,”她耸耸肩。“这一次——我及时醒悟,否则还是逃不了失败的命运,我知道。”
  美德、思哲对望一眼,他们开始明白。前些时候晓净表现的极端反常,是她在欧洲受了感情上的挫折。
  思哲问了接待处,到饭店地下室的一间餐厅。
  “他们说这儿可以吃到粥。”他说。
  他不想再谈晓净在欧洲的事——他心中有奇怪的感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晓净的事与他有什么关系?
  “只吃粥啊!我现在饿得可以吃得下一只烧猪。”晓净故意夸张的。
  “餐厅什么都有,你可以随便叫。”思哲说:“那边还有自助餐,你也可以去看看。”
  “好,我先去看看。”晓净表现得前所未有的活泼。
  美德好奇的望着思哲半晌。
  “你们到底谈了些什么?”她问。
  “没什么,她为以前的事道歉。”他淡淡的
  “只是道歉?她道歉?”美德不能置信。
  “难道要我道歉不成?又不是我的错。”他笑。“她的好处是有的,知错能改!”
  “她——可有什么要求?”美德还在怀疑。
  “要求?开玩笑,还有交换条件呢:”他笑。
  “那——就奇怪了。”她沉思着。
  “有什么好怪的?这叫邪不胜正,”思哲说得颇自得。“我站得直,不怕任何古灵精怪。”
  “她有没提我?”美德还不放心。
  “没有。她只说自己。”他摇头。
  “但是——她看来这么开心。”美德也摇头。“我从来没见过晓净这样。”
  晓净斯斯文文的走回来。
  “都是冷盘,我没有兴趣。”她说:“我已决定要一客牛排。”
  “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这儿没有香港水准的西餐。”思哲说。
  “我今天来——我不再挑剔。”她说得特别。“美德,你要什么?”
  “我只要粥,中午吃太多了。”她说。
  “我也要粥。”思哲转身吩咐侍者。
  “我还要酒,香槟——不,白酒就行了。”晓净说。
  美德微微皱眉,突然就沉默了下来,她显得不快乐。
  这轻微的改变,思哲却细心的捕捉到了。
  深夜,思哲睡不着,他很累,就是莫名其妙的睡不着,他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
  慢慢走向阳台,倚着栏杆远眺,黑暗中,只有密密麻麻的房子,台中也在发展中了。街道上已没有行人,也鲜有汽车经过,太静了,这大概是难以入眠的原因吧?
  他想,如果他会吸烟,现在抽一支大概是很享受的一件事吧?可惜他不会,他是不是错过了很多呢?他是个主观、固执、自律的人。他用自己的思想,良知来判断所有事可行?或不可行,但——他的尺度是否真是正确?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平日脑子里只有学问,只有知识,只有真理——啊!真理,他发觉这些日子真理的影子仿佛已走出了他的思想,这令他愉快得多,也轻松得多。他对真理——是他思想上最大的负担和压力吧?他现在才知道。
  这件事他是惭愧的,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他这念头,他自己却明白,真理是父亲的继室——他不安的转换一个姿式,突然看见右邻的阳台上也有人。
  美德住左邻,右邻该是晓净了。她仍穿著黄昏时那套衣服,出神的望着黑暗的远方。
  晓净也睡不着?她在想什么?
  思哲觉得尴尬,他想退回屋子,事前他完全不知道她也在阳台。谁知这么一动,竟惊动了晓净,她转头看见了他,也是有些意外。
  “还没睡?”她问。温柔的声音在黑暗中荡漾。
  “就睡了,”他又窘又慌乱,莫名的手足无措。“我只是出来看看,没想到你在。”
  “我睡不着。”她坦白的。
  “你晚上总是睡不着?在香港也是这样。”他说。
  “是——晚上我很没有安全感,我觉得黑暗之中任何事都可能发生,我无法放胆去睡。”
  “这心理很不正常。”他说。
  “心理医生也这么说,”她微微一笑,慢慢靠近思哲那边。“但我克服不了。”
  “你常看心理医生?”他惊讶的。
  她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身边没有人能为我解决问题或分析原因。”她说。 他考虑一下,她之所以如此,是否和她的身世,环境,背景有关?
  “你不必分析我,”她仿佛看透了他的思想。“我不是个复杂的人,但我思绪太杂乱,而且有幻觉。”
  “有幻觉——应该很严重的了!”他说。
  “什么严重?精神病?”她笑。
  “我想——可能是神经衰弱什么的。”
  “不,我知道我有精神分裂症,”她坦白的。“医生说并不严重,主要的是我自己的情绪。”
  “可以试着控制。”
  “平日我都能控制得很好,有的时候——”她用手比了个姿势。“我会象炸弹一样爆炸,着火,那样,没有任何人能控制我,连自己也不行。”
  “所谓连自己也不行,是控制不了?或是不想控制?”他探索着问。
  “都不是。我自己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变得象另外一个人。”她说。
  看得出来她不是说谎,她脸上也是无奈。
  “那么——我认识你时,你正处于不受控制的时侯了?”他问。
  “或者正在开始,”她皱眉。“或者——我象爸爸。”
  “他?!”他吓了一跳。
  她的父亲颇有独裁者味道,所做的事有时非常残酷,世人对他也是恶评多于好评。如果她真象他——那将是怎样恐怖的一件事?
  他立刻想起香港她家别墅的地下刑具室。
  “你别墅那地窖——”
  “那儿常有些声音发出来,”她眼带恐惧。“真的,有时我会听见。”
  “是不是你的幻觉?”他暗暗吃惊。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吓他?
  “不是——”她想一想。“小时候,爸爸常回香港,就住在那儿,他一来妈妈就叫我到城里住,只有她和爸爸,以及一些卫士保镖。有一次爸爸住了一星期,回去以后,我看见地窖里有血迹。”
  思哲打了个寒噤。她越说越不对了,是不是又不正常?又发病?
  “晓净——”
  “我现在是绝对清醒的,否则我不会说出这些,”她平静的,“我也把这些告诉了心理医生,但他分析不出什么所以然。从那次之后,我就常听见地窖的声音。”
  “哪一种声音?”他问;声音有点干哑。
  她沉默半晌,似乎在回忆。
  “类似呻吟或惨叫。”她说。
  他采愣一下,然后笑了。
  “你看了太多恐怖片,”他说:“二十世纪的今天,那可能有这种事?我肯定是幻觉。”
  “我知道不是,”她慢慢把脸转向他,一片苍白失神。“我不是每天听见,它有周期性的。”
  “上次你为什么带真理去地窖?”他突然间。
  她也呆愣住了,想了半天才说:
  “我不知道。我只觉得——我该带她下去,她仿佛对一切都不害怕,世界上好象没有难倒她的事——我很嫉妒她那沉稳的笑容,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与你是无关的。”他说。
  “我不知道。可是——”她摇了摇头。“你很尊敬地,很听她的话,我不喜欢。”
  “她是我父亲的继室。”他说。
  “但是她那么年轻,”她说:“你对她的神情也不象对继母那样。”
  “这是误会吧?”他不觉吸了一口气。
  “不是误会,”她是聪明又敏感。“我很会看人,而且一定不会错。你对真理——甚至比美德好。”
  “这其间——没有可比较的,各人关系不同。”他觉得窘迫,晓净看穿了他的秘密。
  “现在你却对美德最好,”她又笑。“回到台北,你突然就变了很多,是你父亲的关系吗?”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不想立刻回屋子,他感觉这样和晓净聊天是很舒服的事。
  他对她的看法和感觉,很自然的改变了。
  “你如果天天象今天这样,不是很好?”他改了话题。“我们之间也没有那么多争执、磨擦了。”
  “争执、磨擦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笑得很神秘。“至少——以后会是很好的回忆。”
  他心中有些波纹,这女孩——真对他有意?
  “我是不是极不可爱?”她问。
  “不——一不可一概而论,”他笑。“有时——象现在就很好,有时就很可怕。”
  他不说可“爱”,只说很“好”,这是他的分寸。
  “大家都不睡,不如到楼下喝杯咖啡?”她提议。
  “这——”他觉得不妥,可是心中有细微的喜悦和跃跃欲试,他很矛盾。”
  “可以叫醒美德一起去。”她极大方。
  “不必,她已睡了,”他吸一口气,压住了矛盾。“我们去吧!我换衣服,五分钟后门外见。”
  她嫣然一笑,返身回房。
  他急忙换衣服,跃跃欲试的念头变得强烈,和晓净在深 夜去喝咖啡,会是怎样的情形?
  他可以说是兴奋,这兴奋以前后未尝过,对真理,对美德都不曾。
  晓净——是有点与众不同。
  拉开房门,晓净已倚门而立,很耐心的等着。她仍然只穿著那套衣服。
  “走吧!”他说:“我说过五分钟见的,你不必出来等。”
  “我要试试等人的滋味。”她笑。
  她极自然的把手臂穿入他的臂弯。
  思哲却震动——他开始觉得异样,晓净绝对不同于真理和美德。美德常挽住他,他没有什么感觉,手拉手也觉平淡。晓净令他震动。
  他又想起初见晓净时的震动,这——有关系吗?
  电梯送他们到楼下咖啡室,这是通宵营业的地方,可是除了饭店住客外,夜游人不多,倒也清静。
  “我喜欢台中。”她坐下说。
  “为什么?有原因吗?”他问。他也喜欢台中。
  “也许在欧洲住惯了,也许——一下意识里,我喜欢平静、淡泊的生活。还有台中比较传统、古旧,比较有文化气息。”她淡淡的说。
  他又觉震动,她的话——竟然和他差不多,她自然没听见他在黄昏时对美德说过的。
  “从你的外表看不出来。”他说。
  “外表很容易欺骗人,”她说:“我比较相信里面的一切。” 
  她指指自己脑袋。
  “不接触--真是不能了解。”他颇有感慨。
  “从来没有一帆风顺的事,”她说:“我不相信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反而由苦到甜的感觉美些。”
  她说得很坦白,很透澈,但——他不知该答什么。
  “预备一什么时候回香港。”他胡乱说。
  “跟你们一起。”她毫不考虑。“我要争取每一个机会改变你对我的印象。”
  “晓净,其实一这并不重要,”他为难的。“我只是个极普通的人。”
  “那是你的看法。你怎知我眼中的你是怎样的呢?”她竟顽皮起来。“我已经决定了,你改变不了我。”
  思哲,美德和晓净他们只在台中玩了两天,就打道回台北了。
  虽然他们在台中玩得很愉快,很融洽,但谁也没提要到日月潭和实验森林,仿佛事先已有默契似的。
  家里依然寂静,思哲父亲仍住院,真理当然陪在那儿,晚上才回来休息。美德的行李已在思哲家,反正地方住得下,晓净也理所当然的和美德同住。
  思哲对所有的事都不发表意见,他心中一直在想,女人 的心真是那么奇妙?几天之中变化竟那么大。他越发不了解她们了。
  午餐后,美德和晓净一起去美容院洗头,思哲正好留在家里整理一下东西,他们计划后天一早回香港,他早一天回去,可预备开课之后的教材。
  这些天的事真象做梦,完全不真实,可以说是他过去三十年所遇到怪事的总和。或者是他的过去太平淡了,象个规律,刻板,单调的机器,周而复始的转动着。三十岁,可是他的转捩点?
  他听见开门声,美德他们不可能这么快回来,女佣人也在家——他好奇的迎出去,竟是真理。
  “啊,你们回来了?”真理也显得意外。
  “是,刚到。本来预备等美德她们一起去医院的,你却先回来了。”他说。望着真理,他有前所未有的坦然和舒畅。
  “我来拿围棋,教授想下棋”真理淡淡的笑。“他一天都不能等,明天就可以出院。”
  “爸明天能出院?那太好了,我们打算后天回香港,”学校快开课了。”他说。
  “我还得多住几天,等教授完全痊愈再打算。”她说。
  “那你的功课——”
  “没有问题,一定能赶得上,我有信心。”她笑。“让教授一个人在台北,行动又不方便,我会挂心的。”
  “是。”思哲低下头。这么好的真理,他以前竟也误会过,他是太小心眼了。“要不要我帮你打电话口去请假。”
  “好。否则樵之回纽约,你叫他替我去见指导教授,把情形转告一下。”她说。
  她从来提樵之都是这么若无其事的坦然,思哲以前是鬼迷心窍?或是嫉妒——是了!嫉妒的成分居多,他这嫉妒——真该死,真——见不得人。
  。我会跟樵之说。”他不敢正视她。
  “哦!我记得你刚才说‘美德她们’,除了美德还有谁?”真理突然记起来。
  “你一定想不到,晓净又回来了。”他摇头。
  “她?!那岂不又烦死你?”真理笑了。
  “不,她这次回来和以前完全不同,很正常。”他说。不知道为什么,脸就红了。
  “正常?她以前不正常?”
  “她说—一她有病,”他垂下眼帘。“周期性的会有控制不了自己的时间。”“。
  真理想一想,不置可否。
  “我去拿围棋。”她走进书房,很快拿着一盒棋出来。
  “我这就去医院了。”
  “要我陪你去吗?”他跟在她后面。
  “不用了,这儿是台北,”她淡淡一笑。“地方熟,计程车又方便。”
  “我不是说这个,我——一只想送你去。”他窘迫的。
  真理站定了,慢慢转回头,十分了解的望住他。
  “你可是有话要跟我说?”她平静的问。
  “是一也没什么话,”他是矛盾又犹豫的,他心中的确有话,却不知该怎么说出来。“我--”
  “我们一家人,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她温和的说,眼中有鼓励的光芒。
  思哲又沉思一阵,犹豫一阵,矛盾一阵,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
  “以前的事——、我很抱歉,是我错。”他是诚心诚意的,即使眼光有些游疑不定,但还是对着她。
  她显得意外,只是一会儿就释然了。
  “我明白了。”她淡淡一笑。“我们相处十年,有什么事我能不明白呢?”
  “但是我——”
  “你很理想化,也许有点过分,但理智还是在。所以我一直很放心。”她说。
  她这么说,她是早已了解他内心的一切,是吧?思哲觉得无地自容,他以为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秘密,原来真理早就知道,这——这——
  “我要走了,教授在医院等着。”真理微笑。“思哲,我以长辈的身分说你一次,你就是幻想多了些,比较不切实示。世界上的事踏实些比较可靠,就算学问,知识,真理,也不是凭空幻想的,对不?”
  思哲呆愣半晌,真理已悄然而去。
  世界上的事还是踏实些比较可靠,即使学问,知识,真空也不是凭空幻想——这是事实啊!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也会幻想,但是—一但是——
  他透了一口长气,背脊上冷汗直冒。原来这么多年,他并不完全了解自己,很多事全是主观的自以为是,他做错的和一定不只这一件,他竟然全无所觉。这简直——太可怕了。
  他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屋子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息声,不规则而急促,他是——问心有愧,他——
  电话就在这时响起来,他整个人跳了起来,思绪被打断,人也清醒了。刚才他可是那种——那种佛家所说的陷入魔障?
  他听见电话里传来樵之的声音,一时之间,他竟分不出是真是幻?!
  “是那一位?我是樵之,你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樵之,美德的哥哥。”樵之着急的叫。
  “樵之,”他吸一口气,先令自己冷静。“是我,思哲,我们刚从台中回来。”
  “思哲啊!晓净又去台中找你们,你们碰上了没有?”樵之着急的。“她说走就走,谁也拦不住。”
  “我们一起在台中玩了两天,一切很好,你放心!”思哲回答。
  “很好?!你是说晓净?她会吗?”椎之无可奈何。“我已把这件事告诉了莲表姨,我负不了责,我怕出乱子。”
  “真话,她回来之后,我们大家相处很好,晓净改变了很多,后天我们就回来。”思哲说。
  “三个人一起?”樵之问。,
  “三个人一起!”恩哲肯定的。“现在的她并不比美德难相处,一切都好!”
  “但是莲表姨说——”
  “真的请放心,后天就回来,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她现在和美德出去洗头,相信一小时之后可以回来。要不要她回你电话?”思哲说。
  “不必,不必,她很好就行了,”樵之叹口气。“我怕的只是她为难你,也为难美德。”
  “我相信不会。这次她不住圆山,搬来我家和美德同住。”思哲说。
  “好吧!明天我再打电话给你,”樵之还是叹息。“希望一切如你所讲般顺利。”
  “一定顺利,”思哲说:“我们回来时,你就能看见所有不同的一切,和全新的晓净。”
  “我真不能相信。”樵之自语。“不过——后天我在机场接你们,也许莲表姨也来,她不放心!”
  “她不放心什么?”思哲好奇。
  “哎——也没什么,见面再谈。”樵之先挂断了电话。
  思哲放下电话,回到卧室继续整理刚才的东西。
  只一阵子,门铃响了,女佣人开了,进来的是神情愉快、容光焕发的美德和晓净。
  “台北的发型屋也有水准,连晓净都没有挑剔。”美德笑着对思哲说。
  “我对头发从不挑剔,只要替我洗干净,吹直,吹服贴就行了。”晓净说。
  “我可看过香港替你梳头那个名发型师,被你挑剔得脸都绿的情形。”美德打趣。
  “我那是故意的。我有看不得人故作大牌、红牌状,我就是要挫挫他们的锐气。”晓净说得天真。
  “人家本就是红牌、大牌,你有什么看不过的?又不碍你的事。”思哲故意说。
  “我承认脾气不好,行了吧?”晓净笑。
  思哲只好不说话。晓净肯定的是换了一个人。
  “忘了告诉你们。樵之刚来电话。”他忽然想起来,“后天他会来机场接我们,莲表姨也来。”
  “妈妈?!”晓净脸上掠过一抹奇异之色。“她为什么来?”
  “莲表姨一定是不放心你。”美德笑。
  “我令她不放心?”晓净似乎茫然。“我又令她——”
  “晓净,怎么了?”美德大声打断她的自语。“我们还是想想等会儿安排怎样的节目吧!”
  晓净震动一下,茫然和奇异之色都消失了。
  “我要去吃土鸡,人家都说台北上鸡好吃,”她又笑起来,“还要去茶艺馆品茶。”
  “什么茶艺馆?”思哲和美德都不懂。
  “我在香港看见有人在报上介绍的。”晓净又兴致勃勃。“在台大附近,当然离我们这儿不远。是那种小杯小壶,自己煮水泡茶,聊天吃零食,纯中国式的地方。”
  “这倒很有意思,晚饭以后我们去罗斯福路上找。”思哲的兴致也被提高。“我们可以泡一壶清茶,学四川人摆龙门阵。”
  “摆龙门阵?”两个女孩子一起问。
  “就是聊天咯!”思哲笑。“先决定去那儿晚餐。”。
  “吃四川菜。”晓净大声叫。
  思哲呆愣一下,他心里也正在想四川菜,这么巧?
  回到香港,思哲开始上课,美德回到公司,晓净也恢复了地往日的生活。一切都象上了轨道,没有太多的波涛起伏。
  美德有电话来,说她请假太多,积存的许多事现在要补 做,所以起码一星期她不能来思哲这儿。
  思哲并不怕寂寞,他一向孤独惯了,也习惯与书为伍。美德不来,他也不会觉得有所失,有所憾。
  美德只不过是好朋友。
  他放了一张柔和的音乐唱片,独自坐在沙发上看书。一会儿,他又大厨房为自己泡一杯茶,他认为这是非常享受的事。
  钟点女佣通知他要离开了,他点点头,又埋首书中。他想,今晚是这些日子来最清静安详的一夜,他可以把这几本新杂志一口气看完,然后早早上床,明天讲课的心情和精神一定都好。
  电话铃响起来,他顺手接听。
  “思哲,过来聊天好吗?”晓净的声音。
  “你母亲呢?”
  “她回山顶的家了。”她说;“她不习惯住我这儿。”
  “但是——一我正在看书,不想外出。”他很直率的说。唯有这么坦白才不会惹麻烦。
  “每一天都可以看书,是不是?”她笑。“或者——你欢不欢迎我过来你家。”
  他笑一笑,怎能拒绝呢?即使他并不希望她来。
  “十分钟到。”她立刻挂断。
  思哲放下话筒。晓净来,并不怎么影响他,她想来就来,有什么稀奇呢?
  十分钟左右,晓净果然来了,一身白麻布的直身宽松旗袍,抱散着一头直发。
  他呆愣一下,这样子象——象不象披麻带孝?这是他的直觉。
  “怎么穿这样的衣服?”他冲口而出的问。
  “不好看吗?”她看看自己。“我以为很潇洒呢!”
  “我太古老保守。”他也笑起来。“白麻布旗袍,我直觉的认为该在灵堂上穿。”
  “是吗?”她毫不在意的转个圈。“好,再等我十分
  钟。”
  她转身出门。
  “晓净——”他叫。
  她已飘然而去。
  他很后悔,他不该对她这么说,他们之间没有这种交情,她不是美德。可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来,晓净这么走了,他可是得罪了她?
  他无可奈何的退回沙发。等她十分钟,难道她会再来?
  他又继续看书,两页没看完,门铃又响了。
  门开处,又是晓净。依然全身白麻布,却是式样很好的套装。
  “怎么样?满意了吗?”她走进来。
  “刚才真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你知道白麻布做成旗袍,的确象——”
  “象守孝?”她嫣然而笑。“妈妈也这么说。”
  “她说了你仍穿?”他问。
  “她说什么我不必理,那是她的看法。”她淡淡的说。
  “可是刚才——”
  “你说又不同,我对你有信心,你说象守孝,那就一定象,为兔再留给你坏印象,我立刻换。”她笑。
  “其实我只是无心说的。”他难为情的。“老实讲,你刚才那么穿很有味道,只是——太素了一点。”
  “你说得对,明天我再做几件别的颜色来穿。”她拍拍手。
  “但是别的颜色未必有那种味道啊!”他说。他真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真难伺候,”她觉得好开怀。“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要我怎么做?”
  “我——没有要求你做什么。”他皱眉。
  “是吗?”她坐在他对面。“真是在看书哦!”
  “我是实话实说的人。”他说。
  “那么,告诉我,你爱不爱美德?”她盯着他看。
  他呆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说真话,你是实话实说的人!”她不放松。
  “美德——是很好的朋友,”他吸一口气。没有任何不能说的,他正大光明,问心无愧。“但是——我相信我并不爱她。”
  “那么,你爱谁?或爱过谁?”她再问。
  “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他忍不住笑起来。“这有什么关系呢?”
  “真理,是不是?”她说得十分肯定。
  “真理是我继母。”他心中一颤,晓净真是什么都知道?她真有一对透视眼。
  “这是你的真话?”她笑,也不再逼他。
  “你是来找我麻烦的吗?”他耐着性子。他知道她只是在开玩笑。
  “我会吗?”她眨眨眼,非常俏皮。“除了想弄清楚这件事外,其他的我只想讨好你。”
  “为什么要讨好我?”他笑。
  她微微脸红,又有点语塞。
  “想改变你对我的恶劣印象嘛!”
  “我已经忘了以前的事。”他耸耸肩。
  “没有人能忘记以前的事,”她的脸突然沉下来。“不必骗人,没有人可以忘记以前。”
  他诧异的望着她,怎么突然就变了。
  “你不能,我也不能,”她继续说:“以前的事象一条毒蛇埋在心里,它随时会钻出来。”
  他望着她半晌,轻声问:
  “你心里——有毒蛇?”
  “我是忘不了。”她猛然抬头,尖声的叫。“我回香港避开并不是办法,我仍然日思夜想。他那样对待我,我为什么还不能忘掉他?”
  思哲很为准,他什么都不知道,叫他怎么劝?
  “还有你,”她突然指住他。“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出现?在这个时候。”
  他吃了一惊,又关他什么事?他的出现与她有什么纠葛?他又不是为她来香港,以前他们并不认识。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出现在我面前?”她的手指几乎指到他脸上。
  他不敢出声。她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又在发疯?
  “我清醒得很,”她放下手来,叹一口气。“大概上帝认为我拥有的已经够多,不能再多加任何一样!”
  “你对自己拥有的还不满足?”他半开玩笑。
  她凝视他一阵,摇摇头。
  “我宁愿用我的全部去换取一样我希望拥有的。”她说得十分认真,十分真诚,也十分——无奈。
  “你——”他原想问她希望拥有什么,才说一个字,就发觉自己不该问。
  他知道,答案可能令人尴尬。
  “我还没有吃晚餐。”她忽然说。
  “哦——我的钟点女佣离开了。”他说。“或者——我陪你出去吃?”
  “不用,我知道你今晚不想出门,”她又变得好体贴。“我自己去厨房或冰箱里找一找。”
  “我知道有蛋,有牛奶,有火腿,也有面包。”他说。
  “我不想吃早餐。”她顽皮的笑。
  “你自己去找吧!”他摇摇头。“不必客气。看见什么吃的就吃吧!”
  “我既然来了,自然不会客气。”她笑着进厨房。
  思哲坐在那儿,却是再也看不下书。
  他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温馨感觉——晓净来了,自己在厨房翻来翻去,很——自然的温馨,就好象一个家庭,一家人一样。
  “看,我找到了什么?”她端出一个碗,用碟子盖着。
  “我猜不出。”他摇头,很欣赏的望着她。“厨房里的东西有些是美德替我买的,有的是钟点女佣买的,我从来没有动过手。”
  “还没结婚就当自己是大爷般,”她把碗放在桌上,过了好一阵,才掀开盖子。“看,速食面啊!”
  “你——也吃速食面?!”他万分惊奇。她那种身份,那种脾气,那样骄纵,也吃这样的食物?
  “只听过,没吃过,今天第一次试。”她笑得好开心。“闻起来很香似的。”
  “等一等,你得加一点辣油和葱花,”他奔进厨房,又立刻奔出来。他也童心大发吗?“吃起来味道完全不同,不信试试,这是我的经验。”
  她很听话的吃一口,睁大眼睛抬起头。
  “真的,真的很好吃,怎么我从前不知道?几毛钱的东西原来也可以这么好吃?”她怪叫。
  “这种速食面是台湾最老的一个牌子,叫‘生力面’,不但味道合我们中国人口味,而且吃了会生力量。我在美国常常吃。”他笑,他只是在开玩笑。
  “真的?真的?我明天叫厨房去买几箱,我每天都要吃,可以生力量。”她叫。
  他笑她天真。除了她身边的一切,她好象什么都不懂,一点点小事都能令她惊喜。
  突然之间,他心巾涌出一丝丝的怜悯,她虽拥有了别人所羡慕的一切.另一个角度来讲,她是不是也很可怜,其他方面,她只是一片空白。
  “我开玩笑的,”他的声音也柔软了。“此地买不到‘生力面’,如果你想吃,可以随时来我这儿。”
  “我——可以随时来你这儿?好象——好象美德一样?”她开心得连面也忘了吃。
  “是。你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他说。
  只不过几天,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已和美德平等了。
  她!晓净。
  一星期,美德仍没消息,电话也没有一个,这令思哲意外。在互相认识之后的日子里,他们一直来往得很密切,尤其美德,有空总往他这儿跑,即使只坐着聊天也是好的。突然一星期没她消息,感觉上很怪。
  这种怪——大概是种不习惯。
  可是晓净倒是每天晚上都来,坐一坐,聊一聊,或黄昏时陪他散步。
  她当然不再提“生力面”,这种东西吃一次已经够了,“它”只不过是个借口。
  渐渐的,晓净来也成了习惯。习惯总是极自然的,晓净在这星期几乎取代了美德的地位。
  星期六下午,晓净还没来,思哲突然想起了美德,要见她的思想一涌而上。他不打电话通知,叫一辆车径自去到她家,他要给她一个意外惊喜。
  替他开门的佣人觉得意外,美德的母亲也意外的望着他,好象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是你?!你——怎么会来?”她的口气也奇怪。
  “我来看美德,她不在家?”他诧异的望着她。
  “不,不,她——”美德母亲张口结舌,好半天才说:“她已经去了机场。”
  “去机场做什么?”他简直被弄糊涂了。“樵之不是已经回纽约了吗?”
  “哎--是,”她似乎有难言之隐。“不是送樵之,她——她父亲陪她去的!”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思哲问。
  他完全不明自美德母亲的奇异神色代表什么。
  “回来?!”她眨眨眼,摇摇头,嘴角有丝苦笑。“不,她不回来了,她去纽约。”
  “啊——”他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呢?美德不是在赶工作吗?怎么回纽约?“为什么?什么时候走的?”
  “四十分钟前。”母亲再摇头。“我——很难说原因,但美德离开——比较好。”
  “这——这——”思哲的心莫名其妙的乱,仿佛知道了些什么,又觉摸不到头绪。“我去机场追她!”
  他掉头就走,也顾不得礼貌了。
  “你——”美德母亲追着出来,他已经进了电梯。她原本想告诉他,太迟了,追不到了。
  一路上思哲不停的催计程车司机快,他真的很急,美德无缘无故不告而别,他确定与他有关,因为香港根本是为他而回来的。
  终于到了机场。他那么沉得住气的人也已额头见汗。冲进送机室只见人头汹涌,到那儿可以找到美德?她坐那一家航空公司?
  到泛美、日航的柜台都问过了,没有她的名字。她一定坐直飞纽约的班机,还有那一家航空公司有?啊!中华四月新开航的。他又奔过去。
  果然,美德搭中华航机的,已登记好了。
  他奔到闸口,四下张望,那么多问,她从那一个门入问?一转头看见了美德的父亲,只是他一个人——
  “伯父,美德呢?”他忍不住大叫起来。
  “啊——是你,思哲,”美德父亲好意外。“你怎么会来?美德已经进去了。”
  “刚进去吗了”他急得脸发红。
  他有个感觉,今天若见不到美德,以前的那段友情也将消失。
  “大概五分钟。”父亲说。
  “美德,美德,我是思哲,你听见我的声音吗?”隔着木板墙,他突然大叫起来。
  “思哲,别这样——”父亲吃了一惊。
  “美德,你出来一趟,至少——告诉我原因。”思哲不顾一切的叫。
  一个女的保安人员走出来,礼貌却严肃的说:
  “对不起,先生,你不能在这儿乱叫乱嚷,这儿是公众场所。”
  “我想找一个人,你能帮我忙吗?”思哲急切的。
  “不能,对不起。”保安员微笑摇头。“办好手续的人我们不希望他们再出来。”
  “我——”
  保安员又进去了。
  “伯父,请告诉我,美德为什么突然离开?”他问。
  父亲思索一下。
  “走,我们先回去,在车上慢慢聊。”他领先而行,思哲只好跟在后面。
  司机等在那儿,看见他们,立刻把汽车驶过来。
  “是不是——樵之叫她回去?”思哲坐上车时问。
  “不,她自己决定走的,”父亲摇头。“我们谁都没有参加意见,她已是成年人,她有自己的主张。”
  “但是——为什么?”思哲摇头。“我们是好朋友,至少,她该告诉我一声。”
  “她离开与否对你是否很重要?”父亲问。
  思哲呆愣一下,很重要——也说不上,但他们是好朋友,这是无可置疑的。
  “我想——她该告诉我。”他说。
  “她没有讲自有她的原因,或者返些时候会讲,”父亲说:“美德很有主见、很理智,无论她做什么,我都放心,她是个很管得住自己的人。”
  思哲立刻想到很管不住自己的是晓净,她们真是极端,偏偏又是表姊妹。
  “那么,我仍可在新泽西的家找到她吗?”思哲问。
  “当然,她仍住那儿,仍会回AE上班,”父亲笑。“她能处理自己的事情,我很放心。”
  思哲无言。
  他一直在想,美德这么不告而别,是因为他得罪了她,或因为晓净?晓净不是已变得正常了吗?
  实在没什么理由,也许她厌倦了香港的生活。
  司机先送他回家,和美德父亲告别,他径自上楼。
  家里的电话铃一直在响,他冲进去,接听了。
  “喂——”他才出声,那边已经在讲话。
  “我是美德,我就要上飞机了,”她说得有些喘息。
  “你若再不回来,就听不见这电话。”
  “是,你在那里?怎么这么快有电话?”他开心得昏了头。“你不是到了日本吧?”
  “我还在香港机场,最后几分钟,”她笑得很开朗。
  “我听见你在移民局闸口叫我的声音,我已进去,不能再出来。我——很抱歉没能先告诉你。”
  “为什么?我真是想象不到。”他说。
  “我若对你说——我怕自己走不了I”她说。
  他心中重重一震,这是句怎样的话?若对他说,怕自己走不了?这——这——
  “但是我必须走,”她又说,还是那么开朗。“我不走的话,一切会变得很糟,我不想这样。”
  “什么会糟?我觉得没有理由。”
  “以后你会明白,”她笑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现在不能讲?”
  “可以讲,但你会觉得荒谬,所以留待你自己慢慢明白,那时就可能不荒谬了。”她说。
  “美德,我们——还是好朋友?”他沉着声音。
  “是,当然是,”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不自然。“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回纽约时,我还能见到你?”他问。
  “你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呢?”她大声笑,有点夸张。
  “不是——美德,这半年的日子我们总在一起,你突然就走了,我很难说出感觉。”他说。
  “那就别说了!”她好洒脱。“总之,我能明白就是!”
  “你可知道,晓净——”
  “我不能说了,”她打断他的话。“地勤人员已经站在我身边催了,我得走了,祝你好运!”
  “美德——”他还想说什么,她已挂断。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当然,他们是会再见的。
  放下电话,他愣愣的出了好一会儿神。人生的聚散就是如此,没有永恒,永远匆匆。
  出神之际,门铃响了,进来的是晓净。
  “美德走了,你知道吗?”她第一句话就问。
  “知道。才知道,她事前没有告诉我。”他说。
  “为什么走得这么急?这么匆忙?她有急事?男朋友等着她回去?”
  “我想——都不是。”他下意识叹息。“她走自有她的原因,她是个能管得住自己的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不知不觉引用了美德父亲的话。
  “我不明白。”她直率的。“她甚至没告诉我。”
  “她每一样事都告诉你吗?”他反问。
  “啊——一不,当然不!”她呆愣着。
  摇摇头,她说:“我以为这样的事——何必瞒着我们呢?”
  “刚才她打过电话来。”他说。
  “只打给你?”她明显的不高兴。“她怎么不记得我?”
  “我想她很匆忙,临上飞机前一分钟打给我的,还没说几句话就挂了。”他说。
  “她可以早些打,只要有心要打。”她说。
  “我——赶着去机场,她已入闸,她听见我在外面大叫的声音,所以打电话给我。”他解释着,很自然的。
  “你——追去送她?”她变了脸。
  “是,她走得太奇怪,我想知道原因。”他说。
  “你不必问她,因为我也可以告诉你。”
  她的脸色十分难看,很久没见她有这种神色了。
  “你?那——为什么?”他问。
  “我”她扬一扬头。
  她!
  思哲走在车辆稀少的薄扶林道上。
  已近黄昏,下班的车辆都已四散,四周安静得很。他已在这路上走了将近两小时。
  离开学校他就在这儿散步。不,不该说散步,他已经很累,却不想回家,他怕见到晓净,昨夜她那句“美德离开是因为我”令他震惊。
  晓净对他有好感他是知道的,但这么直截了当的表示,除了震惊之外,他还有莫名其妙的不安和顾忌。为什么不安?有什么顾忌?他又无法说出来。
  他怕现在回家碰到晓净,他会无言以对。
  天色渐暗,他发觉已离家很远了。看看表.他叹口气就往回走。怕见也要见,逃避决不是办法,事情不可能无止境的拖下去。
  他猛然想起美德在电话里说的“现在说出来会很荒谬,慢慢的你会明白,那时可能就不荒谬了”。的确是,这件事他真觉荒谬,怎么可能这样呢?
  美德所谓的荒谬是指他?晓净?或她自己?他发觉完全不了解女孩子们,他只不过在原地踱了一会儿步,甚至没迈出小框框,怎么她仿佛已飞越千万里了?
  离家越近,他竟紧张起来,他该怎样应付晓净的单刀直入呢?
  站在大厦外张望,没见着晓净的司机兼保镖,他安心些,她没有来。
  回到家里,钟点女佣刚为他预备好晚餐,四周也打扫得整齐、清爽,很令人舒畅的环境。他坐下吃晚餐,女佣从厨房出来,一边还抹着手上的水。
  “刚才有很多电话,都是一位小姐打来。”女佣说:“她不肯说是谁,我只好让她迟些打来。”
  “谢谢你,我知道了。”他淡淡的点头。
  他不习惯用女佣人,所以对女佣人十分客气与尊重,好象对客人一样。
  “如果没什么事,我想提早些回家。”女佣人又说。
  “我的小儿子今天发烧。”
  “没问题,你走吧!”他立刻说:“下次有这种情形,你可以不必来,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
  “那怎么行?美德小姐要我好好服侍你的,我不来谁替你做晚餐?”女佣人笑着离开。
  原来连女佣人都是美德的安排,她对他可真说是无微不至!
  放下碗筷,他沉思一阵。美德这么走了,他竟完全没有追她回来的念头,其实——他隐约知道她离开的原因,只是——他不愿深思,不愿探讨,不愿深究,他——他是隐约知道的。
  又吃了几口饭。虽然没饱,却已无食欲。他把吃剩的食物、碗筷送回厨房,回到客厅的窗前发起果来。
  他望的是晓净家的方向,莫非——他有所等待?他下意识的希望她来,是这样吗?
  天已全黑,房屋大厦都不再看得清楚,只见她家的门柱上灯光闪耀,其余的全无动静。
  他摇摇头,退回沙发。他不能这样全无心绪,也没有理由这样,他从未为任何一个朋友如此这般过。
  他习惯的拿起杂志,只是习惯,他全无要看的意思。他——只想打发今夜的时间。
  门铃在这时响起来。
  他先惊愕的望着门,然后一跃而起,急忙赶去门边,一边忍不住大声问:
  “谁?”
  门外是阵沉默,门开处,却是笑得安详又俏皮的晓净。
  “除了我,还有另外的访客?”她问。
  “不,我在看书,下意识的问。”他有难抑的喜悦,终于有人在他不宁的时间里来陪他。
  “我被门铃吓了一跳。”
  “我每晚都来的!”她说。
  他不敢说刚才没见她家大门有何动静,他还不能确定刚才的喜悦到底是为什么?
  “我——着书入了神。”他说。
  “下午呢?放学之后一直没回家?”她盯着他。灯光下,她那丝出尘的秀气更清晰,非常动人。
  “我散步。”他避开了她的视线。“想一个问题而忘了回转,结果走了好远。”
  “难怪我一直打电话你都没回来。”她笑。
  “你找我有事?”
  “我想我你来我家晚餐,”她说:“我自己弄了一点菜。”
  “自己动手?”他意外。
  “别人能弄,我为什么不能?”她拍拍手,那样子好象刚弄完,很满意似的。
  “我错过了好机会。”他说。
  “我可以再弄。”她笑。她似乎完全忘记了昨夜他们曾不欢而散,她曾发脾气。
  “算了,不好意思再麻烦。”
  “我自己喜欢弄,谁说麻烦?”她扬一扬头。“等会儿去我家坐坐?”
  “在这儿不好?”
  “我想拿我小时候的照片给你看,”她笑靥如花。“小时候我很神气,很威风。”
  “现在也很神气,也很威风。”他说。
  “差得远了。”她笑。“小时不懂事,以为外表神气、威风就很了不起。现在——我相信不容易,我不要外表的驯服,我要内心的尊重。”
  “看来你是长大了。”
  “饭不是白吃,书不是白念的,当然我长大了。”她说。“而且成熟。”
  他凝望她一阵,忽然说:
  “认识你这么久,第一次见你这么真正开心,讲话也心平气和。”
  “现在是心平气和嘛——没有了心理压力。”她说。
  “有什么压力?”
  “不讲。”她顽皮的。“到我家去我才讲。”
  “交换条件?”
  “不,诚心邀请。”她说。
  “你这一生中,有几次向别人这么‘诚心邀请’过?”他忍不住这样问。
  “记不起,好象——不曾试过。”她作思索状。
  “在欧洲呢?”他提醒。
  “没有。”她断然说:“你是我诚心邀请的第一人,以前——我脾气不好,别人诚心邀请,我也未必接受。”
  他点头微笑,他相信她是这样的。
  “你的脾气——是怎样变坏?”他问。有好奇,也有些关心。”
  “我不知道。”她想一想。“我只是觉得越来越多事不遂我心意,也越来越多的人或事令我看不顺眼。”
  他盯着她半晌,摇摇头。
  “这是霸道。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谁都有看不顺眼的人或事,为什么唯独你会乱发脾气?那些人或事是否顺眼与你无关,是不是?”
  “也不全是。”她居然不生气。“有些人,有些事与我有关,我能不发脾气?”
  “是真有关?或是你一厢情愿?”他一针见血。
  “这——你别管,”她瞪他一眼。“大多数人想和我有关还没门儿哩!”
  “那么,被你发脾气的人,还该感到光荣才是。”他半打趣的。
  “不要讽刺我,我不是改了很多吗?我已经很用力、用心的在压制自己。”她说。
  “不必压得太厉害,否则弄巧成拙。”他笑。“小心你变神经病。”
  她又瞪他一眼。
  “你怎么越变越不象以前呢?刚认识你时,你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她说。
  “你不是一样吗?你也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说。
  “那么——去不去我家?”她又转回老题目。
  “去与不去其实是极普通又简单的事,”他笑。“但是——你似乎很重视。”
  “除了小时候的照片外,我想请你去看地牢,就是那个刑具房。”她说。
  “哦——”这倒引起了他的兴趣。“现在我也有资格看那间地下室了吗?”
  “为什么你讲话总带刺?”她皱眉。
  “哎——不,好吧!我们现在就去你家。”他有些不好意思,他是在针对她。
  离开他家大厦,步行两分钟就到她那漂亮的别墅。意外的是,她那司机兼保缥并没有一直跟在背后。
  “司机呢?”他四周望望。
  “我放他长假,”她淡淡的。“大概有两年多,他没见过妻子儿女了。”她说。
  “这很不人道,知道吗?”他说。

(未完待续)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网易中文排行榜网易中文排行榜263统计计数器

回主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