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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之猫
作者:张曼娟
一、逃出火宅的猫
“美丽又有才华的超级名女人”的丈夫,
是我这一生拥有过的最长的,
也是最显赫的头衔。
好安静。
仿佛核爆以后万物灭绝的寂静,静得一点希望也没有。
这是第七天。我不得不面对事实,既然是事实就不要再逃避了。
我的妻子失踪了七天,我不得不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她离开你了,到底还是离开了。”
把罐头里的猫食调稀一点,蹲下去喂猫咪曼波的时候,我说:“她就这样扔下我们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哽咽之间,泪水落进碗里,猫食变得太稀太咸,曼波十分嫌弃,扭过头到墙边玩它的彩色皮球。
我是一个失妻的,连猫也懒得理睬的男人。
那些曾经羡慕过我的人,这会儿该说些什么样的话?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作为一个美丽又有才华的超级名女人的丈夫,有什么感想?两个月前媒体记者问。“美丽又有才华的超级名女人”的丈夫,是我这一生拥有过的最长的,也是最显赫的头衔。使我有了那些伟大男人背后默默牺牲的女人的美德。
这时候我应该露出宽厚的笑容说:“我以我的妻子为荣,我支持她所有的决定。”很可能下一届“最令女人渴望的感性好男人”票选活动,我便能获得高票,荣登榜首。可是当时我只百感交集的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那天,是我的妻子亚咪的新书发表会。满是人声笑语,光鲜亮丽的男男女女,使人鼻塞的香气,令人晕眩的色彩……我站着,觉得自己是一座孤岛,连鸟也不肯降落。当我开始思念曼波的时候,一只鸟睹噪地降落了……睹——鸟说,作为一个美丽又有才华的名女人的丈夫,睹睹——有什么样的感受?
鸟有着鲜黄色的明艳羽毛,暗红色的尖嘴,高八度的声音。
“真妮!我正到处找你呢!”捕鸟人适时出现。亚咪像一只猫一样轻巧,悄悄掩至:“饶了我老公吧!他是无辜的。”
亚咪身边的杰森吸引了真妮的注意。这个年轻的女记者眼中绽放光彩,因为杰森对她专注的展露微笑:“你的衣裳很漂亮。”
“真的吗?”
“很少有黄皮肤的人穿黄色这么好看的。”
“是吗?其实我是随便乱配的,不像你有专业的审美眼光……”
我看着听着,有些讶异,女人这么容易就转移注意力了。亚咪敏捷地牵了我的衣袖到比较安静的角落:
“又连累你了,不好意思。”亚咪的客气有时显得生份:“你不是还有门诊吗?快回去吧。Sam在楼下帮你叫好车了。”
我临走忍不住往杰森那里张望,一派融洽的交谈热烈地进行着。我很羡慕,不是羡慕杰森的俊美和应付女人的如鱼得水,而是他和亚咪之间完美的默契。有一次我无意间看见亚咪漫画中的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在KTV里畅快的对唱,在工作上只可意会的默契,就像一场完美的、登峰造极的making love!”女人的情欲发挥在她们匪夷所思的想象中。
Sam是亚咪工作室的助理,嘴巴永远咀嚼个不停,双脚很少同时落在地上,他拦好了车,笑咪咪送我上车:“齐大夫,谢谢你来。”
“不客气。”我说。
说完又觉不妥,我的妻子的新书发表会,我来出席是天经地义的,没理由接受感谢。我来不及再说什么,Sam已摔上车门,蹦蹦跳跳走开。我从后照镜里看见他把嘴里的口香糖顺手抹在路边停放的豪华轿车顶上。
真的是太安静了。
原本常常人满为患的诊所,门外挂上“因事停诊”的牌子,已经三天了。挂上牌子的时候,我原想去找她的。没有理由,一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了。不管她去天涯海角,不管她遇到什么事,我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帮助她。在别人眼中,她是本城无可取代的,最红、最发烧的漫画天后;对我而言,她是我正式结缡妻子,是我惟一深爱的女人。
虽然她失踪的消息,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齐大夫!亚咪在你那里吗?”
亚咪的创作助手小蝶打电话来问。
我一点也没在意。她大概躲在什么地方画画,忘了要开会。结婚前,亚咪就有为了创作弄到废寝忘食的不良记录。成立工作室以后,夜不归宿更是家常便饭。第二天小蝶再打电话来找亚米,说报社在催稿,如果找不到人,就要开天窗了。这种事亚咪倒没让它发生过,我安慰小蝶别着急,最后一刻,亚咪总会出现的。顺便说了一个笑话给她听,收线之前,小蝶意味深长地说:
“齐大夫,你真的是个好人。可惜亚咪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句话听起来像赞美,却一点也不令我愉快。
第三天我在诊所忙到人仰马翻,晚间入睡前想打电话去问消息,没想到靠在沙发里休息一下,转瞬间进入梦乡。
第四天诊所电话响起,亚咪的经纪人很正式的宣告:
“齐大夫!我们要告诉你一个消息,没有人知道亚咪在哪里。她真的失踪了!”是的,事情有些不对劲,以前,不论去哪里,两三天她总会与我联络,报个平安。
我忽然想到半个月前有一天夜晚,她例外地很早回到家,缩在角落,把自己埋在一堆垫子里,安静但是不快活。
“我最近常常作同样的梦,梦见周围都是火,好大好大的火……”她说,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撒娇似的,但表情挺严肃。
“压力太大了,是不是?”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多久?还能给多少?其实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好多事想不通也逃不了。”
“想不想跟我谈谈?”
亚咪认真地凝视着我,她的嘴唇闭合着,薄薄的一道弧线,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很坚毅。
“你能帮助精神上有困扰的人。你也能解决人生的苦痛和焦虑吗?”她第一次这样慎重其事地问我。
“我最想做的就是分担你的苦痛和焦虑。”我也变得庄重起来:“我想你快乐。”
亚咪忽然伸展双臂,揽住我的颈子,蜷进我怀里,她的唇轻贴我的耳垂,哑声说:“抱我。”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却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那天夜里,在我们缠绵之前,她曾经企图向我求援吗?
我挂起停诊的牌子,准备去找她的时候,小蝶出现了。
“有件事,我想应该让你知道——杰森也失踪了。”
“什么时候的事?”要保持平稳和淡然的情绪,很不容易,我尽量努力做好,但仍有被人掌掴的痛辣羞辱。
“就是亚咪失踪的时候吧。”
我没出门去找亚咪,也许她现在很快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我。其实,何必呢?她明明白白对我说,我说不定愿意退让,愿意成全……别问我是否真的愿意,我现在无法想这个问题。
杰森。好,好个杰森。亚咪的造型设计师,最有理由和亚咪亲近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杰森呢?他对女人从来也不认真的,或许,他们之间一直有着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天哪!“默契”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杰森像我弟弟。”亚咪如此定义她和杰森的关系。可是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弟弟。
“是呀!我没有弟弟,可是我想象中的弟弟是这样的。”
没有兄弟手足,想象一下也不错。只是不知道何时开始,她对杰森的想象改变了新的内容。
我一直认为爱一个人就要给他足够的自由,现在我不明白的是,我给她的自由太多还是不够?
问题也许出在“爱”。
她拥有太多爱慕与崇拜。如果人人都爱我妻子,那么,我的爱有什么特别?我爱或不爱她对她有什么重要?对她也许不重要,对我却太重要了。
第八天。
我被电话铃惊醒,家里的电话很少响的,难道是……我翻滚下床,扑到电话旁,抢起听筒:“喂?”
声音里的颤抖令我羞惭,清了清喉咙,重整旗鼓:“喂?”
没有回答,对方没挂断也不出声,只在等待。
“喂?”我带着警戒:“请说话。”
喀拉。电话轻轻挂上了。
我握着听筒,惆怅的情绪。
铃声再度响起,我深吸一口气:“喂?”
竟然是平静到近乎优雅的态度。
“阿齐哇!老婆失踪了,你还坐在家里?有没有搞错?”
是我的同班同学,典型狐朋狗友的阿昌。他怎么知道这件事?
“新闻都报告了,你还装傻!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不看好她早晚要出问题的。”
新闻报道?我和工作室的人不是说好,暂时不向新闻界透露讯息,直到弄清楚亚咪的去向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消息是怎么走漏的?
“看电视!快!二十一台有追踪报道——”
二十一台从电视台门口开始拍摄,许多男生女生推推挤挤,封着镜头喊叫:
“亚咪在哪里?我们要亚咪!”有人在高涨的情绪中哭泣,镜头绝不失误,敏捷地盯着拍。“我要亚咪——”女孩哭得那样迫切,仿佛身体里有着极尖锐的痛苦。
“×!太煽情了吧!真×××的!”
阿昌是我见过情绪最不稳定,言语最粗俗的心理医师。他此刻的声音听起来很亢奋、很激昂。我可以想象其他在收看节目的人,情绪如何被撩拨。
报道的记者面对镜头以充满情感的口气说:“亚咪!你到底在哪里?这么多人爱你,支持你!我们的现场电话为你开放,等着你Call-in。亚咪!打电话给我们!我们爱你——”
非常真情的呐喊,我甚至看见她眼中闪闪发亮,好像泪水的东西。
这些人,这些不相干的人,表现得如此淋漓尽致,我反而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镜头转到棚内,与主持人坐在一起的两个女人,都戴着墨镜,像刚刚参加过葬礼,仍怀着哀悼的心情。
“那个短头发的女人是谁啊?”阿昌问。
我其实没见过这个女人,但我猜想,她就是亚咪一个半月前新换的经纪人。一年以来,亚咪对经纪人特别挑剔,觉得自己的事业没有进展是因为纪经人不够努力,这已经是她第三个经纪人了。在电话里通知我亚咪失踪消息的,应该就是她了。
“我们只是暂时与亚咪失去联络,并不认为亚咪失踪。爱护亚咪的朋友不要太着急,也不要悲伤。”经纪人说。
主持人宣布现场有电话Call-in,可能是亚咪。
“我是亚咪呀!”所有人都听得出那不是亚咪,亚咪的声音很特殊,不容易模仿。
“为什么非要亚咪不可?你们这些人真的很奇怪——”电话被切断了。
主持人抓住新的重点,问经纪人:“我们可不可以跟亚咪的丈夫连线?”我的心脏一紧,呼吸也停了停。
“连线哇!跟他们连线嘛。又不是见不得人。”阿昌叫嚣着。
“亚咪一直不喜欢私生活被打扰,尤其在这个时候……大家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亚咪的先生更是——”
“很抱歉!我们联络到以前为亚咪工作的克丽丝汀!”主持人打断经纪人,好像她的话一点也不重要。
克丽丝汀的声音仍是重度鼻窦炎的感觉:
“我为亚咪做过两年的经纪。该怎么说呢?亚咪是很有才华的,也很懂得运用媒体塑造个人魅力,可是,咳,该怎么说呢?亚咪其实是很没有安全感的,她常常担心灵感没了,或者不受欢迎了,后来她果然有了灵感方面的问题……”
“各位观众!我们现在有一位了解内情的神秘人物,愿意为我们提供线索——”主持人又抢下镜头,急匆匆的嚷着。
“××!我们到底要听谁说话?”阿昌觉得困扰了。
“闭嘴。”我说。
其实我应该挂断电话的,但这个时候忽然很渴望有人陪伴的感觉,即使是像阿昌这种惟恐天下不乱的损友。
“我是亚咪的朋友,我叫kiki。”
竟然是kiki?亚咪对我提过这个女生,纠缠了很久,到处封别人说她是亚咪的朋友,编造了她与亚咪的许多故事,绘声绘影,都相当精彩。我曾劝告亚咪把她介绍到诊所来,听起来她很需要心理医生。“她不需要心理医生,她需要像我这样的情感寄托。”亚咪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沾沾自喜的神情。
“亚咪会逃走是早晚的事,一点也不奇怪。”kiki说。
“为什么?你为什么说亚咪是逃走的?”
“亚咪要摆脱她的丈夫,只好用这个办法了。你们知道她当年因为错误的选择,嫁了一个平凡又无能的丈夫,她后来实际上已经跟她丈夫分居了,只是她丈夫不肯放手,听说她丈夫掌握了她的把柄,逼她就范……”
类似这样的论调,我已经听得太多了。可是在这样的大众媒体上听见,还是免不了激动。为什么没有人问一问这个叫kiki的是什么人?她凭什么信口雌黄,胡说八道?
“克丽丝汀!你还在线上吗?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我不知道耶。亚咪很少提到她老公,我见过她老公一两次。看起来老老实实的,不太引人注意。”
“×!还把你形容得真贴切。”
我早知道阿昌是损友,所以并不生气。
“我倒觉得亚咪的老公齐大夫是个好人。”另一个戴墨镜,始终保持沉默的女人说。
“喝!这个正义天使是谁?”阿昌问。
从她的长发和嘴角的红痣,我认出她是小蝶。
“亚咪也对我说过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因为老公给她的爱很丰富……所以我认为亚咪的问题不在婚姻,而是她的创作力已经枯竭了。”
“××!这女人到底来帮忙还是来扯后腿哇?”
“你是亚咪的创作助理,能不能说得更清楚一些?”
“事实的真相是,亚咪已经无法创作了,这大半年来的漫画,都是我的创作。”
“你的意思是……”主持人因为震惊,显得更加谨慎:“亚咪的漫画是在你的协助下完成的?”
“不是。工作室的人都知道,那些漫画是我一个人完成的。亚咪已经画不出来了。”小蝶摘下墨镜,她也有一双抚媚的,水盈盈的眼睛,宛如亚眯。
“×!×××××!”阿昌的最后一句。
我明白了经纪人和小蝶端肃的表情,所为何来?她们宣布了亚咪的死讯。漫画天后已然死亡,不复存在了。
关上电视,对于群众的反应,我没有兴趣知道。我所认识的亚咪和他们所认识的,本来就不一样。问题是:亚咪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
第九天。
我忽然有了一种洞澈的感悟。透露杰森和亚咪一起失踪的讯息给我的是小蝶,揭发亚咪以他人创作欺瞒社会大众的也是小蝶,这其中一定有些蹊跷,值得推敲。
“我们得冷静地想清楚,不要落进陷阱。”我对猫咪曼波说。
“喵呜!”曼波同意我的说法。
就算亚咪与杰森一同失踪,也并不代表他们私奔了。我把已经变硬的吐司面包放进微波炉,得到一个乐观的想法。取出暖烘烘、热腾腾的面包时,我有了另一个更乐观的想法:也许亚咪并不是离家出走,而是因为无可抗拒的外力……我把浓稠的水蜜桃果酱涂抹在面包上,忽然有了触电般的灵感,想起亚咪对我说过的话:
“水蜜桃果酱和芥末酱都是黄色的,但是你绝不会把芥末酱当成水蜜桃果酱吧!”
这段话的重点不在酱料的颜色与口味,而是亚咪的气急败坏。她气的是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头,潦倒落魄,到处告诉人说他是亚咪的亲生老爸。这位老人家神通广大,还找来我的诊所,请我促成他们父女相认。亚咪不肯认他,重点不在于他到底是不是亚咪的亲生父亲——关于这个部分,我的“岳父大人”提出验血的建议,又提出亚咪未满月的婴儿照以为凭证。然而亚咪根本不理不睬。
“他是不是我父亲只有问我妈,我妈失踪好些年了,他有本事先找到我妈,我就认了!他叫我认什么我都认!”亚咪对媒体说。听起来有点悍。不过完全无损亚咪的形象,爱她的人本来就因为她离经叛道,诡诵多变,才爱她的。
这出寻亲记不能完满闭幕的真正原因是:
“他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父亲的样子,我怎么认他呢?就好像,就好像水蜜桃果酱和芥末酱都是黄色的,但是你绝不会把芥末酱当成水蜜桃果酱吧。”
“岳父大人”认女心切,遭到拒绝十分愤怒,于是口出恶言:
“你这个不孝的!现在了不起,连老爸都不认。好!好得很!我倒看你耀武扬威到什么时候?我能生下你,就不信不能毁掉你!咱们走着瞧——”
到了这步田地,我觉得亚咪起码应该显现出一点遗憾的表情,但她只稍微牵了牵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冷笑。一句话也没有。
会不会是挟怨报复?是的,人在仇恨中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一个没有希望的人,不怕犯错,因为人生已经错到无可挽回。
电话铃声响起,我从来没注意过,电话铃声绵长凄苦,像求助般的嘶叫,如此徘恻哀婉。
“喂?”
没有回答。
“喂?”我的情绪忽然一厢情愿地泛滥开来:“亚咪。是你吗?是不是你?你在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好不好……”
听筒的另一边仍是寂静无声。
曼波在我身边绕圈,我顺手抱起猫,像挽住仅剩的一点倚靠。
“现在只有曼波陪着我,我们在等你回家……你走的这些天发生了很多事,你一定都知道了。不要怕,什么都不怕,我会陪你……”
我仿佛听见一声叹息,不是仿佛,是千真万确,我真的听见叹息声。除非是曼波在叹气,猫会叹气吗?我不知道。
喀拉。电话挂上了。
我霍然起身,不能再等下去,一定要采取行动。我的妻子无缘无故在这个城市失踪了,我应该报警。
我去警局报案,接待的警官留着漂亮的小胡子,似笑非笑的对我说:“你终于来了。”
我有了一种很坏的预感。
“为什么亚咪失踪这么多天,你才来报案?”果然不怀好意。
我尽可能解释自己的心情,并且提供线索,关于自称亚咪父亲的男人,以及他们的冲突。姓俞的警官听得并不专心,甚至是有些不耐烦。
“你给过他钱吗?”
是的。我给过他钱。
“十万元可不是小数目,既然亚咪根本不认他,你给他钱是什么用意?”
给他钱是希望他不要纠缠亚咪了。这件事可能很蠢,我是瞒着亚咪做的,因为她一定不会同意。警方怎么知道?他们又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们查过了。他拿着你的钱已经远走高飞了。事实上,他的戏演完了,自然应该下台一鞠躬。接下来,就该您齐大夫上场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这是一定的。我们怎么斗得过你这位专业心理医生?所以我们请了专家来和你谈谈。”
从门外走进来的是,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竟然是阿昌。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帮你的,阿齐。你知道,他们怀疑你,你是,是……”
“杀害亚咪的嫌疑犯!”俞警官终于一吐为快。
“亚咪……亚咪死了?”我悸怖地瞪着阿昌看。
什么嫌疑犯,都不重要,我只要知道亚咪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呀!所以才怀疑你。”
我忽然有一种大笑的冲动。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怀疑我杀妻也就罢了,竟然找到最需要心理治疗的阿昌来鉴定我。
我想起法国哲学家帕斯卡说:“人类必然会疯癫到这种地步,即使不疯癫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疯癫。”
帕斯卡简直是先知,他怎么会知道呢?
俞警官去外面接电话的时候,阿昌靠近我:
“×××!你到底有没有做?”
终于露出本色。我再也忍不住笑出声,这一笑就不可收拾,惊天动地。
“×!你笑什么?事情大了,不是闹着玩的,还笑——”
俞警官听见笑声冲进来,大声喊:“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阿昌一脸无辜:“他忽然笑起来,笑成这个样子……”
“你不要笑!”俞警官十分恼火。
我不是故意要激怒他,我尽量压抑声音,却压抑不住浑身颤抖的笑意。
“你以为你很聪明对不对?百密还有一疏啦,我告诉你!我们已经查到,亚咪三个月前保了一个巨额保险,受益人就是你!如果她出了意外,得到最大好处的就是你。你当然高兴啦!笑吧!笑死你——”我的笑夏然而止,只剩下阵阵像哭一样的抽搐。
第十天。
我被警方“保护”送回家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反复侦讯,他们无法使我认罪,我也无法使他们相信我的清白。
而我严密的被“保护”,已是不可避免的了。
曼波似乎感染了我的情绪,显得焦躁不安,扒过门窗,很苦恼的样子。他们囚禁无辜的人已经太过分,难道还要囚禁无辜的猫吗?我决定太阳出来以前,放曼波自由。
曼波蹭着我的脚绕了两圈,迅捷地跃上墙头,义无反顾的跑远了。那样坚决,那样快速,像逃离一座失火的房子。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亚咪,她也是这样逃开的吗?
像一只猫,逃离一座火焰熊熊的宅子。
二、巫婆的姐妹
病历显示她有惯性纵火的行为,
我想象她引火以后骑着扫把腾空而去,
发出嘎嘎的笑声,忽然有了欢庆的感觉。
这一切得从遇见外婆开始说起……
我记得是三月下旬,一场绵绵细雨之后,太阳温和地照耀着,我喝下不加糖的苹果茶。千万不要以为我特别爱喝苹果茶,为了提防上瘾,我总是换着不同口味的饮料。上个月是桔茶;再上个月是熏衣草;再上个月好像是大吉岭或者是锡兰……我的记忆力并不好,太久远的事回忆起来觉得很吃力,所以我是一个喜欢向前看的人。
下午的门诊开始了,护士唱号之后,病患推门而入,我抬头预备招呼,却僵在那儿,半天回不了神。自从长大以后,我再不相信童话了,那些故事都是说给小孩子听的。可是,在一刹那间,与童话中的人物相遇,由不得我不信。
我遇见的不是公主,也不是王子,也不是仙女,是巫婆。是的,是巫婆。就算不是巫婆,也是巫婆的姐妹。
一身黑衣,瘦得不合情理,拄着一根手杖,我一闪神还以为她拎着扫把。眼光烁耀有神,从进门就打量我的诊疗室。
“请坐。”我说。
她的病历显示她有惯性纵火的行为,我想象她引火以后骑着扫把腾空而去,发出嘎嘎的笑声,忽然有了欢庆的感觉。
谈到火,巫婆的姐妹眉飞色舞,喜不自禁:
“你看过火吧!那个美,简直没法说。火真是天底下最美的东西啦。我说你看过火吗?”
我当然看过火,小时候还被火烧过,“玩火自焚”的成语就是那时候学来的。
父母亲并不同情,还说:“得让他自个儿试试,否则记不住。”
巫婆的姐妹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看过火。”
“你看过?那你告诉我,火什么颜色?”
“火……”我迟疑了一下:“应该是红色的,大约是……”
“啊哈!我就知道你以为你看过,其实根本没看过。火是红色的吗?你没见过蓝色的火吗?”蓝色的火,我想到瓦斯炉的火焰。
“火有各种美丽的颜色,黄色、橙色、紫色、咖啡色、绿色、白色——”
当我专心聆听,竟然有一种奇妙的,仿佛被催眠的感觉浮起,好像希望她不要停,可以一直讲下去。关于火,我本来觉得很了解了,现在忽然觉得一无所知。生命里许多事是不是都是这样呢?我咬住铅笔头,思索着。
门忽然开了,毫无预警的,一个女孩冲进来。我再次受到撞击,短短几分钟之内,连续通见两个童话里的人物,你还会怀疑童话的真实性吗?在那一刻,如果进来一匹白色有翅膀的飞马,我也不会表现出惊奇的样子,这会儿,我可是见过世面的人了。这女孩很美,美得像是应该受巫婆诅咒沉睡一百年的样子,或者是被软禁在阁楼上,反正很需要疼惜,需要照顾……
“你每次都骗我!”女孩喊着:“跟你说过看医生我一定要陪的嘛!医院这么大,你迷路了回不了家怎么办?”
巫婆的姐妹竟然显露出羞惭的表情,一改方才的兴高采烈。讨好的神情,使皱起来的脸看着更老:
“不会啦,瞧,医生人挺好的,是不是?”
“第一次见面,你怎么知道人家好不好?”
我有些尴尬,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于是知道巫婆的姐妹是女孩的外婆。
“她每次都把我支使开来,跟医生瞎扯,说自己没事,说不严重……”
“不是,你忙嘛,要画画,还要去出版社,我反正可以……”
“我不忙!我闲得发慌。谁稀罕我的画?我只要看好你就行了。”
“我们家亚咪是漫画家。”外婆小声但不无夸耀之意的靠近我说。
“你不要随便告诉人家我的名字好不好?”亚咪转向我,神情很复杂:“我不是什么漫画家。”
“喔。”我说。
三个人坐着,忽然都无话可说。外婆抚摩着手杖,我还是觉得那是她的扫把。
“刚刚,”我清了清喉咙:“我们谈到火的颜色……”
“她有没有告诉你,这个星期她放了几次火?”亚咪说话的声音并不激动也不伤痛,只是深深的疲累与无可奈何。
不多不少正好三次,比上个礼拜多两次,比起最高记录少两次。分别在浴室、阳台和楼梯间。
我们定了下个礼拜的约诊时间,趁着外婆去上洗手间的空档,我试着安慰亚咪:“外婆看到的世界和我们看到的显然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只是生活变得很困难。我不想外婆被关进精神病院,我们只好一天到晚搬家,外婆这个样子,谁肯把房子租给我们?我们永远也没有家。”
亚咪说得很平静,我听着,心中恻然。
那一整天,眼前都是亚咪的样子,她忽然冲进来,冒失却理直气壮;她偏头,不以为然的表情;她蹙起眉,小小的懊恼;微微启齿,欲言又止;靠进椅背,疲惫的环抱自己;述说着坎坷,却可以不动声色的坚强……这一个礼拜过得特别慢,我开始感觉到岁月的冗长,以及生活里琐碎事务的无趣。同事们的笑话仍令我发笑,只是笑过以后空洞得发慌。我开始想念外婆关于火的描述,以及她叙述时飞扬的眉眼烧成一把火。人,能有这种热烈专注的情感投射对象,是很幸福的。如果我把他们治好了,只是让他们和我们一样,生活在虚无与平淡中,无可无不可,这有什么意义呢?其实,这一直是我无法言说的迷惑。所以,千万别以为心理医师比一般人更清明智慧,至少,我知道我就不是。
亚咪陪着外婆来,她的神情比上个礼拜愉悦得多。
“齐大夫!我上个礼拜太急了,态度不太好,请你不要见怪。”
我连忙叫她千万别放在心上,她的压力和烦恼我都可以了解。
“啊!你真是个好人。”她说着,笑起来。
我赶忙在心中记忆,贮存她笑得弯弯的眼睛,洁白整齐的牙齿,比粉红更红一点的面颊,稍稍高一些的颧骨。现在我又有了她的另一种情态的搜集了。
我和外婆单独谈话的时候,外婆告诉我:“这礼拜我一次也没点火。”
“为什么?”
“为了你呀!亚咪现在觉得你好厉害。”
“为什么你要让亚咪觉得我……厉害?”
“这样她就不会一天到晚找医生,换医生,换一百个医生也没用。我早跟她说过了,可她总是不信。这孩子死心眼,我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这话听起来,有问题需要治疗的好像是亚咪而不是外婆。
“这礼拜感觉怎么样?”
“还好,没太大问题。其实,火一直在我心里头,点着了,就看得更清楚一些。不点的时候火也没熄过。”
“什么时候开始,火在你心里烧起来的?”
“这话说来可就长喽!该打哪儿说起呢?”
外婆的故事得从她少女时代说起。那时节她是个财主的掌上明珠,财主没儿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半点委屈也不肯她受。“十四岁了,煮个水也不会。”她说。但事情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财主娶了个唱戏的女人做细姨。细姨还真能生,一年一个大胖儿子,把正房母女二人全踩下去。大太太不是省油的灯,三番两次吵吵闹闹,细姨挑唆财主重整干纲,揍!大太太躺在床上养伤也没闲着,叫女儿送点砒霜去井里。女儿害怕不肯去,大太太叹息说以后绝没好日子过了。果然,像打出了仇,大太太和细姨见了面就翻在一处,打个猪头烂脸,细姨一哭诉,女儿又眼睁睁看着母亲一次一次被修理。闹到后来,财主也嫌不耐烦,决定把母女二人送走。
这已经走到末路了。
那天晚上风很大,大太太去细姨房外点了一把火,那火烧得真来劲,整个天都烧着了,那火烧着,大声呼啸着,说不出有多美……“我从来不知道火有这么美啊。”外婆无限依恋地说。
母女二人也没想到要逃,也不觉得害怕,只想到点火,傻傻的,被蛊惑了似的盯着看。看见细姨像着火的蝙蝠张着翅,踉跄的扑飞而出,发出的凄厉嚎叫也像被惊扰的蝙蝠那样痛,几桶水往她的绫罗绸缎上面浇,她仍滚着翻着,捡回了一条命。女儿听见母亲的叹息,也觉得遗憾。几个年幼的儿子都跟着奶娘睡,只有长子跟着他娘,四岁的孩子熟睡中被他娘丢下,自个儿逃生去了。这孩子平日里同大姐姐最好,有什么好吃的也要留一份给姐姐,姐姐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和他妈睡?可这火是慈悲的,一点也没烧坏这孩子,孩子是教烟窒息死的。火熄灭以后,母女二人凑近去看那个永远熟睡了的孩子,被逮了个正着。女儿手上还替母亲拿着火把呢。
大太太被打得剩一口气,送进疯人院;女儿被送进尼庵,没有人问她的意见,就给剃了头发。住持说她一身都是化不去的罪孽,几世也度不脱。什么苦差事都推给她,吃不饱又睡不够。她惟一的乐趣是点灯以后,看飞蛾扑火,有时帮助找不到目标的飞蛾,把它们送进火中。住持撞见她把玩蛾尸,怒不可遏,指她是妖孽,佛门净地容她不下。于是赶出山门。十八岁的女儿心中十分欢喜,她本来就想嫁个男人,生三五个孩子耍耍,也许有一个是弟弟来托生呢,这会儿可能如愿以偿了。回了家才发现财主经此刺激卧病在床,已经算是个死活人,不中用了。火灾中毁掉半张脸,捡回一条命的细姨当家做主,一分钱也不肯给尼庵,这就是为什么住持赶她走的原因。细姨见到她便叫锁起来,一刀一剐,要血仇血偿,所幸几个受过大太太恩情的偷放了她出来,告诉她母亲的拘禁处,叫她快去救大太太,那不是人过的,这几年地狱生活就是天大的罪惩也抵偿了。女儿去看她母亲,大太太全变了形,只说:“他们天天打我,说我身体里有魔鬼,得打跑了才行。”女儿求他们放了母亲,他们说什么也不肯。几天后一个风大的晚上,疯人院忽然着火了,这火一发不可收拾,女儿趁机带着大太太跑了。“火真是好,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外婆说。
女儿与母亲暂时安顿下来。在这里,女儿知道不可能有男人愿意娶她,和她生孩子,只等母亲过世,便去个遥远的地方,一切重新开始,反正她还年轻,希望母亲过几天好日子。母亲的好日子过得长长久久,后来女儿很希望母亲驾鹤西归,那鹤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总不落在她家。直到女儿放弃生孩子的向往;放弃嫁人的念头,并且觉得她可能比母亲先驾上那只鹤。鹤终于带走了寿终正寝的母亲。
女儿欢欢喜喜带着憧憬离乡远走,来到本城定居,别人与她打招呼,叫她:“阿婆。”这就是外婆的故事。被家人弃绝,被命运弃绝,又被岁月弃绝了。
听完这荒诞诡异的故事,我沉默着,外婆也是。
“那么,亚咪不是您的亲生外孙女?”我很高兴找到话题。
“我生得出那么标致的后代吗?”外婆告诉我,她和一个怀孕的女人合租房子,那女人单身一人,挺可怜的,像有什么伤心事,不能问,一问就哭个不停。但模样和性情都真好,她说心里面是把外婆当母亲看待的,外婆自然也当她是女儿了。孩子生下来,是个细声细气的小女娃,“活像只小猫咪”,外婆形容,这大概是亚咪叫做亚咪的缘故了。孩子满月以后,女人拿着孩子的照片说去找孩子的父亲,一去就没有出现过。
“上天平白无故送我一个宝。你不知道亚咪小时候多讨人喜欢。”
便是现在,她也令人喜欢呀。我心里想。
“喂!你们谈完没有?”亚咪探头进来。
我抬眼看她,以一种崭新的情绪,夹杂着迷惑与悲悯。
“外婆讲故事给你听了?”亚咪觑个空隙问我。
“你怎么知道?”
“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很精彩吧。”
“听你的口气好像故事不是真的。”
“我可不敢说。除了外婆,谁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真实性。谁又在乎呢?一件真实的事,不会让世界更好,一个捏造的故事,也不会让世界更坏了。”我同意她的话。谁需要真相呢?只要能解释所有的行为举止,使它看起来合乎情理就可以了。
外婆仍持续来门诊,有时候她稍稍纵个小火,也不见愧色:“我忍不住啊。看不到火的日子很难挨……可是你别担心,我们亚咪可一点也没怨你,看起来她对你倒是心服口服的。”这有什么重要?病患家属对我的观感从来都不重要的,然而外婆这么说确实令我有一点晕陶陶的。
“你有三十岁了吧?”外婆端详着我问。
“三十一了。”
“那可真不小啦!结婚没有?”
“还没有呢。”
“拖什么呢?现在年轻人真要不得,有了对象还拖着, 拖来拖去,年岁可不是白拖的,连本带利,一大把!”
“也不是,实在是还没对象……”
奇怪的是我并不习惯和人谈这些事,就是父母亲问起来也常常不欢而散;外婆的探问并不会令我不舒服,我猜想会不会是因为亚咪的缘故。外婆的询问到此为止,我有些怅然若失。
亚咪陪外婆来的时候,气氛总是特别好,有一次她要求在诊疗室里为我和外婆画像。那时候已经是夏天了,亚咪把长发结成辫子,穿一件麻料白色长衫,草编的遮阳帽搁在膝上,捧持画板,很认真的画着。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因为从窗口投射进来的阳光这样好;刚换过水的黄金葛绿得发亮;不远不近坐着的女孩,令人有一种对幸福的想象。外婆看着亚咪也有些怔忡,微微的感伤。
“这么年轻,这么美好,我不能想象有一天她会老……”
这些日子来,我听外婆说过太多亚咪的成长故事:被火鸡追着跑,跑不动索性回头赏火鸡一个耳光;哭着从学校回来,不肯再去,因为别的孩子嘲笑她的外婆是吃小孩的巫婆,后来她学会恐吓那些孩子:“对!我外婆是巫婆。你们如果欺负我,不跟我玩,我就叫外婆吃掉你。”遇到挫折时不能面对,躲起来,不见人也不说话,总要自己想通了才能过去;她爱吃火锅,热热闹闹的菜料进了锅,觉得有了家的感觉……除了自己,我从不会对其他人的成长历史如此了解,好像亚咪是我和外婆一起抚养长大的。
到了秋天,外婆的情绪一路坠落下去,我开了一些药给她吃,似乎也没太显著的功效。
“我真觉得腻了。活着的好处歹处我可都受够了,我不想再熬了……”
“亚咪需要您。”
“是呀。我以前也以为我需要我娘,结果呢,真是可怕得很,那个没完没了,那个折腾劲儿,有你受的。要是我一死,亚咪可以去找她爸妈,要不然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她一直想环游世界找到灵感,跟我这个老太婆在一起,哪儿也去不得,能有什么出息?我要是再活二十年,亚咪不是全完了?”
我把外婆的意思转告亚咪,她的脸色一黯:
“我没有别的亲人,只有外婆一个。”
这对祖孙真是有点意思,两个人有话也不讲开,透过我传来传去,有时候还交代:“别告诉外婆。”
“别让亚咪知道。”
我好像成了这个家里的新成员。
“其实我试过的,三年前我从楼梯上摔下去,没摔死,却摔弯了脊椎,只好拄个拐杖。下次得找个有效的法子才行。”
外婆说着,那口气很像昨天买了个西瓜,又贵又重,卖瓜的还吹嘘自己的瓜有多好,结果一开瓜,又没水分又不甜,简直是上洋当了。下回不管卖瓜的说得多天花乱坠,再不买他的。
但,她谈的是死亡呀。
“真是烦不胜烦,这么没完没了的活着。”
后来有一段时间外婆又不提想死的事,也不放火了。格外神清气爽,又与我谈亚咪。她细心的注意到我喝了两个多月的柠檬茶:
“啊哈!齐大夫也爱喝柠檬茶呀。”
是的,我曾经坚持不固定喝同一种饮料,以避免上瘾,实在因为我了解自己其实是很容易上瘾的。然而,自从亚咪调了一杯柠檬茶给我,我就一直喝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因为亚咪的漫画稿被报社录用了,她直接从报社跑到医院来找我。即将下班的傍晚,诊室一片金黄,我正在窗边看夕阳,她背着一个草编的袋子,穿着凉鞋,头发全盘上顶,光洁的脸蛋闪闪发亮。她来邀请我和她们一起去溪边野餐,趁着秋天来临以前,趁着溪水还是暖和的。我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快乐的笑,对我摆手告别。我忽然出声唤她,她站住,一半身子在里头一半身子在外头,仍带着笑意,等待着。我想邀请她吃晚餐:“和我一起吃饭,好吗?”我应该这样问,并且说:“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餐厅,正好替你庆祝。”可是我什么也不敢说,如果她觉得与我谈话很无趣,改变主意,不邀我去野餐了,不是得不偿失吗?我不敢冒这样的风险,我什么也没说,感觉着一种奇异的屈辱。
怅然的感觉在野餐那天全抛到九霄云外了。野餐的食物并不丰富,严格说起来我根本没吃饱,可是亚咪用蜂蜜和柠檬调制柠檬茶,却令我印象深刻。
“好!我要做柠檬茶了。”
“亚咪要做柠檬茶了。”外婆兴奋的重复。
于是,柠檬茶不只是柠檬茶了,是众望所归的柠檬茶。我密切注意亚咪的每个步骤,她把蜂蜜倒进红茶,蜂蜜成条状,在杯中回旋,缓缓沉落。她轻轻搅动,蜂蜜碎了,化了,和茶融在一起。她把油光水滑的绿色柠檬在溪里过一过,用锋利的小刀切开,柠檬的香味溢出来,随着溪流到下游。她切开三只柠檬,把汁挤进杯子里,显出努力的样子。我要帮忙,她不肯:“沾上柠檬味很难洗干净的。”我其实满喜欢柠檬味,在这天以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喜欢柠檬味的。反正只是一种气味,无所谓喜欢不喜欢。而此刻我很愿意身上有柠檬味。
也许因为投入太多情绪的缘故, 柠檬茶的滋味好极了。
“好喝。”外婆也说。
“我很喜欢。”当亚咪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对她说。
“喝柠檬茶对身体很好的,可以消除小腹的多余脂肪和赘肉。”
我深吸一口气,暗中收缩小腹:“是吗?那太好啦。”
自从那一天,我对柠檬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因为嫌蜂蜜麻烦,索性用糖包来代替。切柠檬是一个重要的仪式,我以接近虔诚的态度去切每一只精挑细选的柠檬。
我好像上了柠檬茶的瘾。
“齐大夫!你喜欢我们家亚咪吗?”外婆忽然问。
我慌张起来,不知该说什么,显得窘迫。好像这是不正当的行为,忽然被揭发。
“其实不用问了,你看着亚咪的那个眼神,还不明白吗?只是,喜欢亚咪的男人真不少,谁叫这孩子模样生得这样好……”
那种羞辱的感觉又回来了,我觉得这样的贪求是非分之想,活该受嘲笑。
“但你是不一样的。”外婆说:“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一样。”
我的新的羞惭升起。我有什么不一样呢?我被亚咪吸引,为的也是她的美丽动人;或许还有对她特殊身世的疼惜之情,但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之处。一点也不特别。
“如果我不在了,你会照顾她,对不对?”
我焦急而绝望:“不行的。外婆!你不能这样做。这样对亚咪太残忍。不可以,真的不可以……”
“我早晚要走的。你看我,我已经老得像个鬼了!”外婆调侃自己,一边笑起来。
“我真的不放心亚咪,你是我信任的人,你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你会照顾她。”
我抿了抿嘴,没有说话。她是病患吗?为什么我觉得她比谁都清明?比谁都冷静?这一切仿佛是个阵图,我想进来救人呢,却发现只有一个人陷于其间,那个人就是我。
“亚咪看起来挺快活,像个傻孩子,其实她很脆弱,遇到挫折就会自暴自弃。你一定要在她身边帮助她,别让她可怜兮兮的自己一个人……”
我再听不下去了:“我会的。外婆,我会照顾她。”
这段日子以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了解外婆,但我确定,她把我摸得透透的。
当时我也没想到,这承诺改变了我一生。真的,我那时真的不知道。
外婆离开那天,很大的风,把她的黑衣服整个鼓起来,像一只气球,随时会被吹走。我站在窗边往下看,看着她小小的身躯没入人潮,觉得难舍的悲伤。想到第一次看见她的错愕,似乎还听见她兴高采烈的昂扬声音:
“火真是天底下最美的东西啦!你看过火吗?”
而我知道,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三、柜里的女人
一股强烈的情感涌动在胸腔;
涌动在我的生命里,
接着升起的是难以言喻的忧伤,
我想,我爱上亚咪了。
我知道再也见不到外婆,竟开始想念她了。
当诊室门被推开,我想象外婆与亚咪结伴而来,一边谈笑,但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我也曾在医院走廊上追逐一位黑衣老妇,结果只是误认,为此,还被护士们取笑:“齐大夫把这样的力气拿来追年龄相当的小姐,就不用打光棍啦。”我曾猜想如果外婆真的失踪了,亚咪应该会来找我,但她也没有来。我试着打电话去,两次不同的时间,也留了话,没有回音。我的心从悬挂的状态安放下来,也许她们离开了这个城市;也许外婆说的故事并不是真的,她只是觉得有趣罢了。我情愿外婆戏耍了我,也不愿她说的是真的。
直到那天中饭时间,一位同事小马递过一张报纸来:
“学长!你看这个新闻,是不是你的病人搞出来的?”
本城最肮脏的公园的女厕所,被人纵火,每间厕所的废纸筒是起火点,大火熊熊,把厕所烧个精光。民意代表到场表示关切,并且希望常常发生抢案与强暴的治安死角,因为这一把火可以烧出新气象。至于纵火嫌犯,据目击者指出是一个老婆婆,身穿黑衣,看起来十分神秘。
我想,这就是外婆在这座城市中留下的最后的踪迹。
那么,亚咪呢?
我下班以后,特意去她们租赁的公寓按门铃,没有回应。然而房里见得到灯光,这灯显然亮得有些早,要不然就是忘了熄灭。我在楼下徘徊着,如果亚咪回来便可以见到,只要见到她平安,我就安心了。
我的徘徊使邻人不安,一位老先生前来盘问,我只好把医院的识别证拿出来请他检验。我一直知道自己不够白马王子,可也没想到有令人忧虑或恐惧的威仪。老先生是亚咪的房东,他抱怨把房子租给祖孙二人完全是上了当。当初来看房子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亚咪,房子便是便宜一点也愿意租给她,谁知道跟着搬进来的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动不动就放火,放了火还挺高兴,整天嘻嘻哈哈的,房东几次赶她们搬家,亚咪便苦苦哀求:
“老爹!您心好,别赶我们走,我们没处去,只好流落街头。我会看着外婆,我一定看着她,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我能怎么办,只好随着她,别把我这栋房子烧光就好啦。”
房东太太半身不遂,坐在轮椅上,倒是很关心:
“带亚咪的朋友去看看吧。老疯婆好几天不见了,这两天我总觉得楼上有人哭呢,弄得我睡不着……”
“你是为了这个睡不着吗?是白天睡太多了吧。”房东调侃地。
他带我去楼上,亚咪门前摆放着四份报纸与羊乳,我强烈感应到亚咪在里面。
“她把自己关在里面。”我对房东说:“钥匙!给我钥匙——”
房东没有钥匙,他去找锁匠来开。我倚着门唤亚咪,叫她来开门。忽然想到外婆说亚咪满月不久,满身长了痱子,热痒难当,外婆便去山上采蛇床籽,给她煮了泡澡。她的母亲也趁那个机会偷偷离开,原以为外婆当天就回来,想不到山上下大雨崩塌了,外婆绕道而行加上迷路,折腾三天才回家。
“可怜小亚咪嚎得没了声儿,浑身痱子都发黑了,眼睛肿得睁不开,小嘴干得裂了,一哭就渗血,可还是哭……我常想如果我那天死在山上了……”
“亚咪!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听见自己的呼喊。觉得一门之隔的亚咪不是成年的女人,而是襁褓中奄奄待毙的女婴。
我仿佛听见哑声的哭泣;看见干裂的嘴唇抽搐流血,我不能再等,我用全身的力气撞门。从来不知道自己这样孔武有力,所以门被撞开的时候,我怔了几秒钟才回神。这房子不像一个家,可能更像一个废弃了的仓库,杂志报纸任意堆叠,遍地都是,暗沉颜色的家具保存得并不好,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白墙上一片一片不规则的墨黑,我知道那不是抽象画,是外婆引火留下的罪证。黄昏的光线透进房内,这景象更加诡秘。
公寓不大,一厅两房,除了脏乱以外,还有一股气味,绝不是柠檬味;是阴湿腐朽的气味。我忽然有了一种恐怖的念头:外婆死在这个屋子里了。
这想法让我一时间失去继续寻找探索的勇气,我迟疑,也许该等锁匠和房东来,也许,也许该找警察。
我终究推开半掩的房门,床上有一个仰躺的女尸,哦,不,是女人,长发披散在脸上,一动也不动。我走近,确定是亚咪,立即有了一个更恐怖的念头——亚咪死了吗?她死了吗?
她没有死。只是气息微弱,看来许久没有进食了。眼睛轻阖,嘴唇干燥,色呈灰白,心脏跳得急促,她必须马上急救。我抱起她往外跑,与带着锁匠的房东撞个正着。
“我送她去医院——”我喊着。
“天啊!哦——我的天!”房东的惊呼像哀号,不知道是因为亚咪的奄奄一息,或是因为破坏得面目全非的房子。反正都够震撼的,我可以理解。
急诊处正在值班的同事一边帮亚咪注射作急救,一边窃窃私语,面对我的时候,又尽量表现得自然,一切因此显得格外不自然。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我总不能大声宣布:“她是我病人家属,因为遭遇到刺激,所以……其实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当那些饱含深意的眼光投向我的时候,我有了一种奇怪的虚荣感,因为亚咪忽然间与我有了比较亲密的关系,纵然只是镜花水月,也比不曾有过要好。
到了半夜,亚咪脱离险境,送进病房休养。我特别去向格外施恩挪出病房给我们的住院部阿娇姨致谢。阿娇姨五十岁左右,总宣称她是看着我们这些小医生茁壮长大的,加上她人生经验丰富——嫁过四次,离过一次婚,死过两个老公,目前老公比她小十岁——很有资格对我们这些后生小辈提点提点。
“齐大夫呀!你是老实人,可是感情的事不能太认真,人活着不过就是图个高兴,没什么事非得争个你死我活,女人嘛你要是嫌麻烦就离远点,要不然就哄着她,阿娇姨的金玉良言你记着,包你一生受益无穷,女人就是要哄,没别的,就是要哄——”
女人就是要哄——余音缭绕,不绝于耳。
亚咪醒过来的时候,我怀疑她不认识我了。一双眼睛大而空洞,只是张着,似乎并没有看。
“亚咪。现在觉得怎么样?”
她的眼光移向插着针管的手臂,过了一会儿,疲倦的闭上眼睛。
我应该和她谈外婆吗?是的,我应该和她谈谈。但我不能预测她的反应,因此不敢冒险,也许等她的复原状况好一点的时候再说。我想问她是否有亲人朋友需要通知;可以来照顾?又觉得这问题太多余,如果有的话,亚咪何至于此?而且亚咪说过除了外婆,她没有亲人了。
“你睡一会。”我说:“我在这里陪你。”
不知道亚咪有没有听见,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呼吸均匀,仿佛已进入梦乡。我坐在一旁,想着,如果我晚一天去;或者我没想到要去找她,那么她已经回天乏术了。她现在平安的躺在这里,是因为我的缘故。那份报纸;递报纸给我的小马;前来求诊的外婆;我所选择的精神医学;我填的医学院志愿卡……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一刻,我要从巧取豪夺的死神手里抢回亚咪。一股强烈的情感涌动在胸腔;涌动在我的生命里,接着升起的是难以言喻的忧伤,我想,我爱上亚咪了。
不知道是因为失眠,或是因为一种新鲜情绪的影响,我觉得自己有些异样。门诊护士Miss李对我说已经预约好的外婆今天没有来,要不要打电话问问亚咪?
“不用问了。亚咪在医院。”我说。并且把大致的情况告诉了本来就有些了解的Miss李。
“这下亚咪一定受不了啦。她从小就被她妈遗弃,和外婆感情那么好,相依为命,最害怕的就是外婆抛弃她,现在真的发生了,你说她怎么受得了?”又过了一阵,Miss李有了进一步的分析,兴奋的冲进来报告:“我想到了!亚咪为了外婆一个人跑来看医生的事,很不高兴,你记不记得?还发脾气。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就吼她外婆,有没有?我想,她才不是怕她外婆迷路,她根本就怕外婆遗弃她。”我失去了判断能力,觉得她说的都挺有道理,甚至觉得如果我休假请她来代班,肯定游刃有余。
中午我去探望亚咪的时候,她喝过一点流质,已经睡了。护士们的态度显然不再暧昧,还赞扬我义行可风,应该当选本月好人好事,接受表扬,我连忙辞谢,想到自己的彩色照片被放大张贴在医院走廊,供人鉴赏评论——
“瞧!这真是所谓的面恶心善。”
“孩子!过来看,人长得什么样子不重要,只要做好事,脸上就会有善良的光辉。”
真是噩梦。
但我不必被人议论纷纷,总是件好事。我感谢Miss李快速传送消息,让真相得以大白。
到餐厅吃午饭,己错过供餐时间,只能吃些简单的三明治。小马满面笑容在我面前放一杯外头买来的牛肉汤,我就知道事情不寻常。
“学长的善行义举我们都听说了,大家佩服得不得了,尤其是我,真以学长为荣。”
“别这么说,每个人遇到,都会这么做的。”
“是呀!可惜我们没这么好的机会。”
这碗汤不知怎地喝起来味道有点不对,是因为放了太多味精,还是怎么地,有些难以下咽。
“等她状况好一点,请学长帮我介绍介绍,看我能帮什么忙?”
原来如此。
“其实,不必我介绍,你可以去拜访她。”
“说来不怕学长见笑,以前她陪外婆来看病,我打过招呼的,可是每次见面她还是不太认识我的祥子,可能是记性不大好。如果学长帮我们引见一下,她印象会深刻一点的,我想。”
我迅速在心中评估一下,小马的显赫家世全院皆知,他的仪表风度也是第一流的,我除了比他略高一点点,可谓满盘皆输,连那高度也嫌大而无当。我不答话,小马连忙再接再厉:
“若是别人,我也不提了。学长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绝不会与病患牵涉到情感,一向都很超然。”
“她不是病患。”我脱口而出,纯粹是反射作用。
情势忽然紧张起来,小马动了动身子,重整旗鼓:
“当然,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学长这么热心,一定会帮忙的。”
我从来不曾这样厌烦过一个人。他口口声声学长来,学长去是什么用意?我什么时候跟他念过一个学校?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应该不是大学;会是高中吗?是初中还是小学?说不定是幼稚园……
我初担任监护人,真是百味杂陈。
小马即知即行,绝不浪费光阴。第二天早上我去陪亚咪吃早餐的时候,他就有了行动。提起亚咪,直到现在我还没听见她发出一点声音,但也不再拒绝食物,我已经很满意了。她把蛋糕撕成小片泡在牛奶里,慢慢抿进嘴里,像完成一种必要的仪式,再不是享受食物时眯起眼,无比愉悦的那个女孩了。我看着,觉得酸楚。
“等会儿,我做柠檬茶给你喝,你品尝一下合不合格好不好?”
亚咪的眼珠转向我,她看见我了。我振奋的:
“你教我做的,柠檬的味道很难洗干净……”
亚咪眼内光彩闪动一下,她的唇难以察觉的动了动,我几乎认定她就要开口说话了,一盆花忽然推门而入。
这盆花来势汹汹,不怀好意。别的花是欣赏用的,令人喜悦;这盆花炫耀的企图太明显,令人不悦。当然这只是我的感觉,亚咪完全被这盆壮观美丽的花吸引,她的眼睛盯着看,过了一会儿,她望向我。
“不是我。是崇拜者吧。”
我猜想自己的笑容一定有些酸涩,像忘记加糖的柠檬茶。
亚咪低下头继续把泡软的蛋糕送进嘴里。一口接一口,好像全世界就这件事最重要。
她的没有反应其实令我有一点窃喜。
然而,每天每天花从不缺席。直到小马来找我:
“学长!那些花还可以吧?我真的很有诚意,明天,可不可以……”
这感觉真的很奇怪,就像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在我面前说:“伯父,我是诚心诚意的,请把您的女儿交给我。”
而我的反应也像大部分的父亲,心里暗藏一把火,什么玩意儿?也不去照照镜子,就凭你这小子,你也配!
我陪亚咪吃晚餐,因为心情不佳,草草结束。我真的很想表现出风度,或者气度,可是想到明天以后,小马就将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望着她的眼睛,无比深情的说着那些我用一辈子的力气也说不出的花言巧语,也许是剖腹掏心的话,反正,我是说不出的。想到亚咪倾听,并且微笑……那笑容肯定很美,我却不敢想象。我努力很久,亚咪还是不言不语;我们帮她检查过,她的听力、发声、记忆都没有问题,说到底,还是情绪的问题,也许真要靠小马的热情来消解。
“这些花你喜欢吗?”我问。
亚咪梳洗得干干净净,靠坐在床上,自己编结的发辫乖乖垂在胸前,看起来很小,顶多十几岁,事实上她已经二十几岁了。
“送花的人是一个朋友,他,嗯,人不错,不算是个坏人吧。是个好人吧,他想认识你,照顾你,我明天,介绍你们认识吧。”
亚咪的眼睛望向窗边的花。
“他也算是用过心的,你应该会喜欢他的。你应该会喜欢……”
我提早向亚咪告别,离去时亚咪的眼睛仍对着窗,没有望向我。以前每一次我告别离去,她都看着我,纵然是面无表情的。今晚她不看我。
我的奇异的失落感在体内膨胀,走过一道又一道长廊,不知不觉走到阿娇姨的柜台,阿娇姨正和几个比我年轻一截的实习医生打情骂俏,难得她总有那么好的兴致。“人活着不过就是图个高兴”,她确实是这个生活哲学的实践者。
我也有过的。有过高兴或者快乐,然而是很朦胧的,不确定自己是否得到过。失去的感觉却无比真切。
第二天早上,我与小马一同去探望亚咪,她不在病房里。没人注意到她离开,当然也没人知道她去哪里。七嘴八舌,大伙儿猜测,不会走远吧,可能马上回来;会不会去找齐大夫?整个医院她就认识齐大夫一个人。是呀,她只认识我一个人,我为什么迫不及待地把她推向别人,还自以为很伟大呢?衣柜里她的衣裙如我所料不在里面,粉红色的病患服却揉成一团扔在里面,我知道她离开,不会再回来了。
“她会去哪里呢?”小马忧虑的问。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她去哪里,不是小马的事;不是任何人的事,从此以后,是我一个人的事了。
我去找房东先生,他买菜去了,房东太太一个人在家:
“听说亚咪今天清晨回来了,她到底什么病?听说人都认不得了,完全变了性情。可怜的孩子,怎么回事呀?”
我向房东太太借钥匙,上楼去敲门,如我所料,门内没有回应。我用钥匙开了门,仍然是令人窒息的混乱,但这一次我感到一种奇妙的亲切与安定。
亚咪在房子里,我感应到她的存在,却看不见她,一瞬间,我有个恍惚而荒谬的念头,亚咪以一种非形体的方式存在,只有我能与她沟通。下一个瞬间,这想法就蒸发了,因为我想到外婆说过遇到挫折的时候亚咪会躲藏起来。我该做的不是耽溺于想象,而是把亚咪找出来。
我认真搜寻,床底,桌子下,浴缸内,厨房,梳理台,最后我的目标锁定紧闭的衣柜。
“亚咪。愿意出来跟我谈一谈吗?”我对衣柜说。
衣柜没有说话。
我走过去蹲在衣柜旁:“你今天没吃早餐耶。吃早餐非常重要,一整天的精神与心情都跟早餐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不吃早餐,容易变老,早衰会让人变丑。这太可怕了!所以我要去买早餐,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到餐桌上吃早餐好不好?因为衣柜太小了,我没办法进去跟你一起吃,你知道的,我太庞大了……”当我回来的时候,亚咪并没有坐在餐桌上等我,我便知道,真正的问题才要开始,前方的路还长着呢。
一日三餐,络绎于途,我展开送便当的日子。亚咪从不当着我的面吃东西,我也不知道当我不在的时候,她都在做什么?有一次我梦见她穿着黑色的晚礼服挽着一个修饰整齐的男人,进豪华的餐厅;又有一次我梦见她穿着奇异的衣服,疯狂的跳舞。她上厕所吧?她洗澡吧?她躲在衣柜里做什么?难道不觉得无聊吗?小马来找我,并且问:
“亚咪还没有消息吗?已经半个月了,我猜她一定离开这个城市了。”
竟然已经有半个月了。所幸并不是全然没有进展的,亚咪的衣柜门愈开愈大,我几乎可以看见整个她了。当我讲笑话的时候她也笑,把脸埋在膝盖上。有一天我买了炒米粉和鱿鱼羹,这是外婆告诉我亚咪最爱的小吃。
“今天是我加薪水的日子,我很快乐,想找个好朋友去大吃一顿,庆祝一下,我立刻想到你,可是我又想,你可能比较喜欢安静一点的地方,我就把晚餐买来了,也把我最好的一套衣服穿来了。”
亚咪看着我,眼光带着笑。
“我知道,有点滑稽,是不是?Miss李还问我穿别人的衣服做什么?”亚咪的笑意从眼底到了唇上。
“不知道有没有荣幸与你共进晚餐?”
没想到这句话是在此时此地,如此情境下说出来的。
亚咪伸手把筷子递给我,而后自己也拿起一双筷子开始吃晚餐。我忽然有些激动,因为亚咪终于在我面前愉悦地进食;因为这是我和亚咪第一次的约会。第二天我踏进门便觉得有些不寻常,忽然绷紧神经,难道亚咪离开了吗?是啊,是啊,她早晚会离开的,她一定离开了。
她,没,有,离开。她还在。
她拿了一幅画给我,并且说:
“送给你做纪念。”
她终于终于开口说话了。天知道我有多想念她特殊的孩童似的声音。依然甜美醇厚,如一杯加了很多奶精的香浓咖啡。
我在沉默中接过画,是她曾在诊所中为我和外婆画的像,我向她要求过要欣赏这画,她说:“随便画的,没画好,下次好好画一张送你。”
然而这“下一次”永远不会出现了。
画中的我和外婆呈现极强烈的比例,外婆占了一大半的画面,比手画脚兴奋莫名的叙述着,整个人仿佛要烧起来了。我的比例很小,气势很弱,双手交叠,看起来疲倦,充满无力感。我的惊讶是因为她画出了我内心深处真正的感觉,我的迷惑,我的质疑,比起所谓不正常的人还要多;至于我的生命力与爆发力,比起疯癫的人来说,又显得很弱,微不足道了。
真正有力量的,是那些被认为疯了的人。
“谢谢你。我会好好保存。”
她挤出一个类似微笑的表情。
“亚咪。你已经在柜子里住了一个月了。你什么时候出来呢?我没有关系,我答应过外婆我一定会照顾你,你喜欢在柜子里住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我都无所谓。我既然把你送到医院又追到衣柜这里来,我就一定会照顾你……可是你的漫画呢?你不是想成名吗?你环游世界的梦想呢?外婆已经不,在,了。亚咪,你躲一辈子也没有用,我告诉你,外婆已经不在了。”
“不要——”
那种撕裂的挣扎声令我震动。
“啊——”她持续的,动物似的哀叫。
我等着她没有力气再喊。
“你的坚强呢?你的勇气哪里去了?小时候你就有本事恐吓同学,教他们又怕你,还得陪你玩。你怎么不敢向命运挑战?告诉他,这些挫折难不倒你……”
“以前,我是巫婆家的小孩,现在我什么都不是……”
“你曾经是巫婆家的小孩,永远都是巫婆家的小孩。”
“我真的好想好想外婆。她是这个世界对我最好的人。”
“你会遇到很多人对你好的。相信我,一定会的。”
亚咪滑出衣柜,像只猫咪似的爬进我怀里:
“我想外婆。”
“我也是。我们一起想念她吧。”
我环抱亚咪,像环抱一只柔软的猫。
四、有花园的诊所
我们要找一个有花园的平房作诊所。
花园里种玫瑰花和草莓;
买一个大水缸养金鱼,尾巴长长的,
还在缸里种两株莲花。
我想,我开始了解外婆的感觉了,当她从无人的房间抱出孤苦无依的小亚咪,就别想把她放下了,好像我现在这样。
虽然她已经从衣柜里爬出来了,我每天仍要去看看她才能安心。亚咪大不愿意清理房间,她说:“外婆住惯了,换了样子她会以为走错了。”
也不肯出门,“万一外婆回来看不到我,以为我搬走了,那怎么办?”她很认真的。我不能告诉她,外婆打定主意离开,不会再回来了。
有一天,我和亚咪说着话,她忽然软绵绵倒在我脚边。
“亚咪!你怎么了?”
我喊着,一边拖抱她的身体,准备送医院。
“不要,不去医院……”她微弱地:“我是太久没吃东西了……”
怪不得。怪不得我觉得她脸色很差,讲话有气无力的。但我也觉得愤怒,她怎么可以这样辜负我呢?我花了这么多心血,这么大气力,才把她从衣柜里劝出来的。
“为什么不吃东西?”我的语气很不好。
“我只是……”亚咪咬住苍白的嘴唇,艰辛的,微弱到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没有钱了……”
我的怒气一瞬间变成了愧疚,原来是,我怎么竟完全没有想到呢?我还觉得自己很关心她。
她喝着新买的牛奶,一小口一小口的,安静乖巧的样子。
“没钱吃饭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在等消息。我投稿参加漫画征文比赛,奖金很高的,如果得奖,我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这一次,应该很有希望,如果再被退稿,我就真的完蛋了。”
“我是不是你的朋友?”我很严肃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问。
她仔细打量我,想了想,摇摇头。
我真的被打击了,有点晕眩,一时间找不到台阶下。
“你是我的恩人呀。”亚咪甜甜的冲着我笑。
我一下子笑开来,大概看起来好傻,可是真的觉得开心。
“其实我没做什么,你别这么想。”
亚咪吃完蛋糕,喝光牛奶,脸上有着满足松弛的笑意,像微醺的神态。眼神的流转和言语都放慢了,反而平添了妩媚的娇痴。她自己是不自觉的吧,至少,她一定不知道这对我形成怎样的魅惑。
“如果你没有答应外婆照顾我,会不会管我呢?”
她斜斜的凝睇,眼里灿灿亮亮的。
“我想,我会的。”
“你真的是一个好人。将来一定会有一个好孩子。”
会有一个好孩子并不是我的企求,她的赞许或者允诺并不令我特别开心。
“这些事好像没什么必然性。”我苦笑,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也许我帮得上忙。”
“我的事已经够麻烦你了,怎么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的……”
我正想一腔侠骨柔肠的说些体面话,她已经提出要求了:
“可以借我一笔路费吗?三五天我就回来,回来就还你。”
“好。”
结果,我只能说一个字。
第二天一早,亚咪就离开了,没告诉我要去哪里。
中午休息时间看报纸,说有一对父女伪装成贫穷无依的样子,在好几个城市行骗,被害人都是对女儿颇有好感的男子。父女骗徒落网后,有的被害人还表示无怨无悔,相信他们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这则报道的结语是,色不迷人人自迷云云……我出了一会儿神,想着,那个父亲有没有可能打扮成老婆婆的样子?立即又嘲笑自己的想入非非,或者,外婆有没有可能装扮成一个老男人?不行。我得找些事来做,绝不可以胡思乱想了。
亚咪已经离开了这城市。我忽然觉得自己的一个部分失去了。就像多年以前,我喜欢过的那个女孩,在一个风大的午后对我说:
“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为什么?我们在一起不是很开心吗?”
“除了开心呢?没有更深刻的感受吗?你不需要更深刻的感受吗?”
“什么样更深刻的感受?”我真的不明白,诚心诚意地求教。
“就是快乐和痛苦混在一起,快乐有多庞大,痛苦就有多尖锐。”
“快乐……庞大,痛苦,尖锐……”我默念着,只觉得对仗挺不错,意思却真的不明白。
“我知道你,你不会了解。”女孩叹息地。
“给我机会,让我试试看——”我在风中挽留,说每个字都觉费力。
“没有用的。”
女孩离开我,和一位已婚的教授谈恋爱,在研究室的走廊上号啕大哭,闹得全校都知道。别人问:“某某不是你的女朋友吗?”
“已经不是了。”
“怎么会分手呢?”
怎么会分手呢?因为我从不会令她这样哭泣。但,我没有回答。
一年以后,女孩在宿舍里自杀。那天正好是假日,室友都回家了,教授必需回家陪老婆小孩,女孩的吵闹威胁都起不了作用。她割开腿上和腕上的动脉,血流得很多,据说宿舍的清洁女工非常抱怨,太难清洗,学校方面又没有表示一点意思。站在学校的立场,这既然不是值得庆贺的喜事,当然不好特别表示“意思”。
我爱慕过,思念过,一起牵着手在雨中散步的女孩,死去了。
我一直在想,她终于追求到她所期望的那种感受了吗?她一个人孤独的在寝室,看着鲜血涌出来,赤红的液体以它自己的意志在地上爬行,是尖锐的痛苦,也有庞大的快乐吗?最后的一刻,她想到过我吗?她离开以后,我有一阵子觉得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不是特别的悲哀,就是一种空洞的感觉。
亚咪离开本城,下班以后我不知道该去哪儿,甚至想不起来以前下班后都做些什么,仿佛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仿佛我的生活是从遇见亚咪才开始的。
第五天,我下班时在医院喷水池边看见亚咪,她的辫子成了毛毛虫,背着背包,看起来好累的样子。看见我,她站起来,是等待的神色,我则跑上前去,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低着头,离我很近很近,看起来无助沮丧。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她的头栽进我胸膛,哽咽的:
“外婆骗我。她骗我……”
亚咪离开的这几天,原来是去寻宝了。从小外婆就告诉她,有一批宝物,埋藏在故乡,如果需要用钱,就去挖掘,可是亚咪一无所获。
“你会不会没找对地方?”
“那地方外婆说过好多次了,在观音庙后面的善堂的花园里,有一棵百年老树,树下埋的。是外婆被撵出家门的时候,那些老家人偷偷给她的,她用这个替她母亲养老送终,把我抚养长大的。结果,我去了那地方,根本没观音庙,没善堂,更别提什么百年老树了。”
“也许改建了,也许树被砍了。”
“我向人打听豪门失火的大案子,没人听说过,我问外婆家,谁都不知道……”
“可能是年代太久远了。”
“我问的都是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家呀。”
“亚咪,你以前并不在乎这些故事是真是假,不是吗?”
“可是,可是跟钱有关呀。她怎么可以编故事?”
“对外婆来说,跟什么有关都是一样的。”
“所以,外婆说的一切可能都是她自己想象的,包括我的来历……”
这就是人生吧。我们所建构的世界,总要一点一点剥落,在惊讶或者失落中,我们接受了一个似乎比较真实的世界,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是另一次剥落的开始?
“你想,我会不会是外婆的女儿,其实该叫她妈?”
这够怪诞了,我看着亚咪,瞠目结舌,没有说话。
“外婆说过她母亲过世,她年纪已经大了,可是说不定她还是老蚌生珠,生下了我。”
“亚咪。”我提醒她:“你已经发现外婆说的话不是真的,所以,关于她母亲过世的事,也要重新考虑。”
“对呀。看我多糊涂,才说不信,又信了。”
我把海鲜汤推到她面前,她喝了两口,又嚷起来:
“不对呀。以前家里没钱,外婆就说回故乡去取,每一次,她都带着钱回来。”她睁大疑惑的眼睛看着我:
“那些钱从哪里来的?”
没有人知道外婆的钱从哪里来,这将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
但,我很快就知道亚咪的问题是什么了,这秘密保守不住的。房东在楼梯上等着我,请我去他们家喝茶聊天。
“现在有你照顾亚咪真是太好了。”房东太太笑得好安慰:“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她看着我的眼光,是那种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的意味。
“你会一直照顾她吧?”房东先生问。
这问题该怎么回答?难道我想一直照顾她,就可以一直照顾下去吗?
“当然会啦。就像你一直照顾我一样嘛。”房东太太说。
女人,不管年纪再大,浪漫情怀永远是十八岁。
“你知道,亚咪已经欠了我们半年的房租了。”男人就切合实际得多了:“我们一对老夫妻就靠着这点房租过日子,自从亚咪跟她外婆搬进来,这房子更难租出去了。”
我允诺先替亚咪付清房租,并且感谢他们照顾亚咪。
“将来你们结婚会请我们参加吧?”
房东太太仍很殷勤,对于我的未来十分看好。
“我会还你的。”亚咪说。
我还装傻:“你还我什么?”
“还钱呀。欠债还钱嘛。我一定会还你的。”
她只提到钱,好像我们之间只有债务关系。
“没关系,我不急。”
“我好急呀。我急着想知道征文比赛的结果。”
征文比赛的结果终于来了,从信箱掉出来,我捡起,拿在手上,对着光源左照右照,照不出个所以然。我上楼去,觉得脚步好沉重。如果入选了,亚咪就将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可是万一落选……这是亚咪最后的希望和梦想了。一切就在这薄薄的信封里,可是它显得那么重,重到我无法负荷。
我还没敲门,门忽然开了。亚咪的笑脸一下子全部冻结在我的手上。
“来了?”
“来了。”
旁人一定以为我们是超级情报员,因为我迅速掩进门内,亚咪立即关上门。我们对峙着,气氛紧绷。
“怎么样?”
“没有……”
“没有选上?”亚咪用一种不是她的声音呻吟。
“不是。我没有看。”
我扶着亚咪在沙发上坐好,教她深呼吸,放轻松,她的眼睛看着我,完全空茫,任凭摆布。
我喋喋不休的对她说,她是有才华的,一次的胜败得失并不代表什么,艺术家的创作是要流传后世的,像是梵高,生前穷困潦倒,如今成为最伟大的艺术家……说着,我意识到这样的劝解有些不妥,好像摆明了没希望,亚咪必须穷困潦倒似的。亚咪睁睁的看着我:
“可以看看结果吗?”
我把信封拆开,送到她面前。她的眼珠在字里行间跃动,我则敏锐地捕捉她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她没有特别的表情,信笺落在膝上,眼光投向远方,说:
“我落选了。”
我防备着她的崩溃或者歇斯底里的发泄。但她仿佛失去了力气,苦恼的问我:
“他们到底要什么?他们到底喜欢什么呢?我永远是他们不喜欢的,却永远不知道他们喜欢什么。”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就像我说得出一百个“不正常”的案例,却不知如何替所谓的“正常”下定义。
“外婆想象的世界,我想象的世界,都是不存在的。没有用的,我不可能成功。”她靠进沙发,掩住脸:“我怎么还你钱?”
“亚咪,我不要你还,而且我相信你会成功。”我说的很诚心,并没有趁人之危的意思,只是不忍心看她那么消沉困窘。
亚咪抬起头望着我,充满情感的眼睛点亮了她的脸庞,闪闪发光,观看了好一会儿,她说:
“你对我真的好好。除了外婆,就是你了,我决定了!就是刚刚决定的,我要回报你的好意。”
一抹绯红映上她的双颊,欲言又止的神态,使我虽然坐着,却好像吊在半空中,屏息的等待着她的决定,那样庞大的快乐与尖锐的痛苦——我悚然而惊,一股热潮涌进眼底,这么多年以后,我终于明白了。
“我决定帮你开一个心理诊所,完成你的心愿。”
“你说什么?”
亚咪知道我一直以来想有一个自己的诊所,甚至也知道我平日里省吃俭用都是为了这个梦想。当她躲在衣柜里,我每天自言自语找话说,不知不觉就说了太多,没想到她还记得。虽然她的这项“决定”与我的期望有着一段相当的差距,可是,自己的梦想能被人记挂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是想等到四十岁才……”
“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四十岁?到那时候可能又有其他的事想做啦。想到就做嘛。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
我有一点惊异,她又显得兴致勃勃了,方才的打击和挫折呢?是忘记了?还是有意转移?我们后来得出结论,要找一个有花园的平房作诊所。花园里种玫瑰花和草莓;买一个大水缸养金鱼,尾巴长长的,像穿晚礼服那种的,还在缸里种两株莲花。
“为什么种玫瑰和草莓呢?还养鱼?”
“因为我喜欢呀。”
好吧,这理由对我来说够充足了。
于是又加上了木头窗框,欧式的白纱窗帘,木板地,温暖漂亮的沙发床。
“一定要有一个沙发床,这样,我以后流浪回来,无处可去,还可以去诊所过夜,好不好?”
当然好。这是一个动人的请求。
亚咪开始去帮我找房子了。每天她拿着小本子,照着报纸广告和招租启事去找,把价格与优缺点都记录下来。她做得很卖力,早出晚归,看到中意的房子忍不住打电话到办公室给我:
“我看到了,好棒哟。我们的梦想将要实现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却又忿忿不平:
“真离谱。那么贵,坑人呀?应该放把火烧了它!”
“亚咪。”我温和的看着她。外婆离去以后,她渐渐在话语里说到放火一类的事。
“没有啦。说着玩的。”
我必须尽到提醒之责,因为,每一把火都是先从心理烧起来的。
那天黄昏她直接到诊室来找我,把风衣搭在臂弯,脸上有神秘的微笑。已经是冬天了,寒流经过的时候,门诊特别清闲,因为心理治疗不是牙疼,也不是盲肠炎,没什么迫切性,病人宁愿待在家里。
“我们的梦想终于可以实现了。”亚咪宣告。
这不是一个梦想破灭的时代吗?还有可以实现的梦想吗?
亚咪掏出小本子给我看,地点、环境、租金都符合我们的期望。我们谈着,说明天周末正好看房子去,说待会儿要去哪里吃一顿,慰劳亚咪的辛苦,诊室半掩的门忽然推开,小马风度翩翩的出现。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总可以在任何时间都如此光鲜,随时准备上电视的样子。
“嗨!亚咪。你好。我是心脏科的小马,学长一定跟你提过我了。两个月前你住院,那些花……”
亚咪站起身,优雅的伸出手:
“谢谢你的花。你说你是……”
小马握住她的手,好像没有松开的意思:
“我是小马。心脏科的小马,听候差遣。”
亚咪笑起来,愉悦的:
“你真有意思。”她的手仍在小马掌中,也不曾挣脱。
我清了清喉咙:“我们要去吃饭,订好两个人的位子了。喔,小马,一起去吗?”
他们终于松开手。小马说:
“不打扰你们的晚餐了。可是有件事得请学长帮忙。就是圣诞节的慈善舞会,学长从来不参加的,因为个性的关系,所以,想请学长帮我邀请亚咪做舞伴。你会帮忙吧?学长。”
我转头看着亚咪,没有说话。我怎么帮他邀亚咪呢?言不由衷的话我说不出。
“你自己邀她吧。”
“圣诞舞会?听起来真不错。”亚咪笑得很开心。
“那么,你愿意做我的舞伴了?”
亚咪看看小马,看看我:
“我喜欢跳舞,可是不想当谁的舞伴,如果你们两个人都去,我就去!”
圣诞节那天晚上,我坐着小马的车去接亚咪的时候,真是吃了一惊。她从楼梯下来,一袭黑色贴身短礼服,修长匀称的双腿裸露着,长发松松盘在头上,垂掉下来的几缕发丝,特别娇媚可爱。洁白的颈项戴一串珍珠项链,晶莹剔透的光芒。我曾经幻想过她穿着礼服挽着男人进入豪华的餐厅,没想到她挽住我,而且比我幻想的更美。小马随即迎上来,贴近亚咪耳际,像在私语,音量却足以让我听见:
“你怎么可以这么美?简直是不合情理。”
“你在指责我吗?”亚咪无辜的问。
“是的。因为你的美丽,让所有人都显得平凡了。亚咪。你的美不道德!”
亚咪仰起头笑了。我悔恨不已,这样的话不是应该由我来说吗?为什么我竟好像无视于她的美丽一般,什么话也没说?我早知道是这样的,一直都是这样的,我在这件事上禁不起比较。
亚咪出现在舞会,引起相当的注意,有人问:
“是那个女孩吗?齐大夫送到医院的?”
“她今天是谁的舞伴?”
她不是谁的舞伴,她只是来跳舞,跳得兴高采烈,跳得四方瞩目,也跳得艳冠群芳。许多年轻的住院医师、舞技高强的实习医生都抢着跟她跳。倜傥风流的小马也没闲着,一曲又一曲,他拥着不同女孩跳着不同的舞步,有时也抢下亚咪跳支舞。我觉得格外局促不安,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总觉得自己大而无当,无所事事。除了亚咪,场内最出风头的就是阿娇姨了。她穿着低胸性感的礼服,和院长共舞;和老公贴面;和大大小小的医生跳完伦巴又跳和巴达,像一只满场飞舞的花蝴蝶。有人说她春光外泄,她毫不在意:
“活到这把年纪还有男人把眼光放在我身上,是我占了便宜!”
转了几支舞,她喘着气到我身边坐下,我递了一杯鸡尾酒给她,她仰起头一饮而尽。
“你来干吗的?喝鸡尾酒呀。”阿娇姨喘着,声音仍高亢。
我无奈的笑一笑。
“那个小美人到底是你的舞伴?还是小马的?”
“都不是,她是来找舞伴的。”
“你就决定整个晚上看着她跟别的男人逍遥自在?”
隔着一段距离,亚咪有些陌生,她不是绝食憔悴的女孩;不是躲在衣柜的无助女孩;不是绝望的看着征文结果的傍徨女孩……她现在又转到小马臂弯中,她的艳丽与风情都不是我所熟悉的,我忽然觉得孤独,因为我其实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奉劝你一句话,喜欢就得去争取。爱情这回事,不放弃就有机会,退让不是美德!”
花蝴蝶又舞进场中,我看着优雅相拥,翩翩起舞的小马和亚咪,人们总说“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就是这样的吧。如果亚咪和小马在一起,她不会有经济上的负担,可以做想做的事,环游世界寻找灵感,画出大家都喜欢的漫画,成为炙手可热的漫画家。我想着,不疼痛的忧伤。
“我想跟你跳这支舞。”亚咪在我面前伸手邀请。
慢舞我还能应付,揽着她走向舞池。她仰头看我:
“你整晚都坐在那里,不无聊吗?”
“我看你跳舞,一点也不无聊。”
“告诉你一个没人知道的秘密,好不好?”亚咪贴得很近,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腿的摩擦,隔着裤管,一阵一阵,似有若无:“我的衣服是房东太太年轻时候穿的,把下摆剪掉了,修一修腰身。”
“真的?看起来很复古,很适合你。”
“哦。原来你喜欢。”
“我当然喜欢。”
“还有,这串项链是房东先生送给房东太太的三十周年结婚礼物,好贵重哦。”
“也很适合你。”我真心地说。
这些没人知道的秘密,对其他人来说,或者对小马来说都没什么特别的意义。而我因为进入她的生活,分享她的世界,认识了房东夫妇,于是感受不同。想着房东夫妇像妆扮女儿似的为亚咪打点一切,满心期待的把她光鲜亮丽送出门,我觉得感动。也想到外婆说的,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是的。经过这些日子,经历这么多事,伴着亚咪一路走过来,我终于体会到那点特别和不一样了。
“我们可不可以走了?”亚咪问。
台上开始捐款了,金额愈来愈高,当我们走到门口,小马正在台上宣布,他以今晚舞伴的名义捐出十万元,掌声、呼啸声、口哨声一下子沸腾了。我们不由得停下脚步,我看着亚咪等她作决定。
“还等什么?”她牵住我的手:“跑啊!”
我们跑出门,跑出会场,跑得很快,像两个闯祸的小孩,一直跑到跑不动才停下来,弯着腰喘气,一边笑。
“我可没车,但,我会送你回家。”
“不要那么早回家好不好?今天是圣诞夜耶。”
“那,我们去哪里?到处都是人挤人。“
亚咪想了想:
“去我们的诊所!我没看过它晚上的样子。”
我注意到她说“我们”的诊所,这令我愉快。诊所正在整修装潢,重铺地板,重装木窗,墙壁的油漆亚咪决定亲自动手,在没有完成以前,无法想象颜色。我们合力在院子里铺上草皮,开春就可以种玫瑰和草莓了。
“这里放一盏立灯,天阴或者天黑,就打开灯,好温暖,有家的感觉。”
亚咪背着手在空无一物、昏暗的房子里踱步,俨然是女主人的神态:
“那,沙发放这儿,红蓝格子的布沙发,旁边放一个茶几,铺一张小小的地毯。这里,这里摆一个木柜。冰箱就放这里吧。”
她走着,指指点点,奇妙的是经她比画指点以后,我仿佛就看见一个温暖明亮的空间,门窗沙发,台灯装饰,我梦想的诊所。她走了一阵子,忽然停下来问:
“那时候,你一定很难过吧?”
“什么时候?”
不知哪个嚼舌根的,把多年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当绯闻告诉了亚咪。我不想再提。女人总喜欢把自己的旧情与人分享,一边追问男人的过往。以我的感觉,过去就是过去了,有什么好提的?可是不说又怕亚咪误会,我还是说了。亚咪认真地听着,听完以后她问:
“你们做过爱吗?”
我不是卫道人士,也不特别保守,可是亚咪发问得理所当然,毫不尴尬或者羞涩,令我有点意外。
“没有。”亚咪圆亮的眸子垂下来,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
“没事。”
但我觉出那里面的欲言又止。
“亚咪。诊所落成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吗?应该会去流浪吧。我一直想去流浪的,离开这个城市,到别的地方去看一看。我要去流浪。”她愈说愈确定,有了一种确定以后的安心。
“喂!听见没有?”亚咪推开窗,半个身子探出去,转回头对我说:“报佳音耶。”
我听见孩子们的歌声,一阵阵传来,欢喜平安的愿望。亚咪跃上窗台坐着,专注的聆听,微微笑起来的侧影。未完成即将要完成的诊所之梦。这一切都不能令我快乐,反而令我落寞,因为,圣诞一过又是新的一年,新的一年,亚咪就要离开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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