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说爱
3
事后余宏记不起王芳给他打电话是在他去她那儿买皮鞋之后多久。虽然余宏在思想
上对这个电话有所准备,但接了电话后心里还是略有些怔愣。王芳在电话里告诉他,自
己由于工作关系,经常有人送舞票给她,她现在手上就有几张,不知道余宏是不是有兴
趣和她一起去。余宏问什么时候去。王芳说,今天或者明天,是不是有空?因为这几张
舞票就要过期了,过期的话,可惜了。余宏踌躇片刻,像是考虑了一下,然后回答,他
现在还不能确定今天晚上是不是有空,他下午给她打电话;他当然是非常高兴能够和她
一起去跳舞的。王芳客气地应道,她也是,所以冒昧地来打扰他。
“那我下午给你打电话。”
“好的,我等你电话。”
当时是上午十点左右,余宏独自在家。中午小岚回家后,在吃饭时,余宏说了这件
事,告诉小岚,上午那个“老朋友”王芳打来电话,请他今天晚上去跳舞。小岚颇感兴
趣地问,是她一个人请你吧?余宏说,不会的。她没有具体说,但听她的口气,是他们
单位的人一起去的,舞票是人家送的。她说他们那样的单位,常有人送舞票。小岚问,
她没说请我一起去?余宏说,没有。小岚撇撇嘴:她就是请我去,我也不会去的。余宏
含笑说,照理她也不会请我去;她请我去,我也不会去。但你没有插队落户的经历,不
理解这种关系。在这样一个物质化的冷漠的社会里,“插兄”之间的感情是独特的,彼
此见面,会有一种故人重逢的感觉,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伤感抒情的年代。她虽然
没有下乡种地,但命运和体验也是和我们一样的。小岚又撇嘴:你不要说得这么好听。
余宏说,我们看吧。
吃过饭后小岚上班去。余宏午休了一会儿。大约三点左右,余宏给王芳打了一个回
电,告诉王芳,今天晚上有空,很荣幸可以接受她的邀请。王芳说,好的,我也很荣幸。
告诉了余宏时间和地点。他们就挂了电话。
傍晚小岚回来时,余宏已经把晚饭的米淘好,把菜切了,搁在灶台上。小岚见了,
多少有些夸张地说,今天怎么表现这么好?余宏回答,我晚上要去跳舞。小岚说,原来
是这么回事。余宏微笑,说,虽然这件事你没有反对我,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的,好像
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对不起你。小岚也许觉得余宏这么回答(不真不假的)很有趣,
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学说道,这是因为你是第一次,以后会好的,习惯了就好了。
余宏问,你没有不高兴吧?小岚说,没有。人家女人邀请你跳舞,那是人家女人的问题。
小岚做好饭后,一家人坐下吃饭。饭后余宏想要洗碗,小岚表示不用他洗,他可以
去准备自己的事情,余宏站在那里,摊开两手,问,我有什么好准备的?又不是女人出
门,小岚说,难道你不想把胡子刮掉吗?
余宏就去卫生间刮掉了胡子,去房间看了下时间,换上衣服,出去问小岚,这样可
以吗?小岚瞟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很好,年轻了五岁,可以做人家的小弟弟了。余
宏说,你不要寻我开心了,我已经很紧张了。小岚问,是对我紧张,还是对人家紧张?
余宏说,你这么问我,我想不去了,给她打个电话。小岚过来对他说,要去的,怎么可
以不去呢?我只不过是和你开开玩笑,逗逗你。我也希望你能够有时间出去活动活动,
不要老呆在家里。我不说什么了,你去吧。不要迟到了。
小岚宽慰似地又在余宏的脸颊上拍了拍,催他换鞋。余宏说,你不要这样,好像是
你赶着我去和人家女人跳舞似的。你什么意思?小岚说,世上是有我这样的女人。余宏
说,我不会因为你说了那样几句话就像小孩子似地撒赖不去的,我也是和你开开玩笑。
小岚说,我知道,要说的话其实很简单。余宏又自我辩解似地说,但这也并不是说我十
分想去。小岚说,我知道,你其实是想和我一起去。余宏说,就是。
余宏弯腰换了鞋,在小岚含笑的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家。
余宏步行到了叫做“云雾”的舞厅那儿。当余宏站在门边一棵伞形的松树下的暗影
里等候王芳的到来时,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一定要到舞厅里去?余宏早就注意
到自己有一种和舞厅有关的情结,它似乎是和小时候的一种“影剧院”情结有关。余宏
默默地注视着一些比他年轻得多的男女三三两两地进入“云雾”,就像置身事外,在考
虑一个故事似地自问:能不能不去舞厅?虽然这时候余宏仍然很想进入舞厅,但他同时
又很为自己的这种情结困扰和苦恼,感到这种循环往复的情景的单调和滑稽。难道自己
真的乐此不疲?自己的想象和行为、愿望和体验只能被禁锢在这儿?当王芳在街对面的
路灯下出现时,余宏对自己说,是到了改变这种状况的时候了。
王芳一时没有看见余宏,走到“云雾”门口,朝两边看看,又转身向街上扫了一眼。
余宏叫了她一声,王芳才注意,向他走来,余宏没有走过去,站着不动,心里不禁
有些踌躇和困惑,向她微笑。
王芳来到他面前,抱歉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你等了很久了吧?”
余宏回答:“没有,我也刚到一会儿。”
即使在树影下,余宏也能注意到王芳额头上散发着淡淡的热气,脸颊有些红晕。她
穿着长袖T恤和裙子,身上或头发上或耳垂后面像大多数赴舞会的女人那样洒了一些香
水,看上去容光焕发,比余宏印象中的样子要显得柔和一些。
她说:“我本来应该早些到的,但临出门时发现那两张舞票找不到了。我记得很清
楚是放在手袋里的,我又找了其他几个地方,也都没有。真是奇怪。”
余宏脸上露出了隐约的笑容,说:“不要紧的,我去买两张。”
王芳说:“我去买。”
余宏在她背后叫住了她,做了个手势,让她回过来。但余宏一时有些说不出话。王
芳疑惑地抬起眼睛看他。
“你怎么了?”
余宏说:“你别去买。”
王芳说:“今天是我请你来的,应该我去买,你不要客气。”
余宏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刚才告诉我票找不到了,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
我们是不是别去跳舞了?这种商业舞厅里其实环境很差,人多,音乐声音太响,有些乌
烟瘴气的。”
王芳迟疑了一下,问:“不去跳舞?那我们回家去。”
余宏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散散步;或者找个安静地方坐一会儿,聊聊。”
王芳问:“如果我不同意呢?”
余宏说:“那我们还是去跳舞。”
王芳问:“你不是不喜欢那种环境吗?”
余宏笑,说:“是不太喜欢,不过我还是能够习惯的。”
王芳也笑:“算了,不去了。其实我也觉得那样的环境不太好,乱糟糟的。”
余宏朝影影绰绰的大街上瞥了一眼,说:“我们往哪儿走呢?我平时不太出门,对
这儿不熟,尤其是到了晚上。”
王芳也表示她对这儿不太熟悉。
余宏说:“那我们就随便走。也许周围有些陌生,感觉会更好一些。”
他们就离开了那棵松树,沿着街边的黑幽幽的人行道缓慢俞行,作散步状。一路上
他们说得很少。时值夏末秋初,星空寥廓,气候宜人,当他们渐渐把“云雾”抛远后,
街道上显得越来越幽寂,少有行人。余宏至少两次向王芳表示了这样的意思:自己已经
很久没有这样在夜晚的街道上漫步,不由得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同时又有一种新奇感
(因为王芳走在他旁边),真是心旷神怡,无拘无束;在这样的时刻,可以交谈,也可
以缄默不语,都是愉快的,都可以体会到彼此的感受和周围的环境融会在一起。
余宏最后一次表示这样的意思是走到一个十字路口处。那儿有一座新盖的体育馆,
相当漂亮。体育馆被环抱在花草树木间,那些花木在静谧的夜空下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
芳气息,清凉温馨的感觉如沐甘霖。他们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仰起脸。不知是谁主
动,他们走过体育馆向左拐了弯,走上了一条通向城外的道路。这条道路新近修整过,
开阔整洁,更加幽静。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一两辆自行车驶过。这时余宏在发表了那
样的感慨后一笑说,当然,也许我这属于自我感觉良好,你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王芳说,
也有的,我也感到现在很悠闲(“悠闲”这个词她是用普通话说的)。
他们就像他们所表示的那样,沉默起来,不说话。不知不觉地,他们走上了一座叫
做北城河桥的大桥。河水在桥下静静地流淌,河道里弥漫着清冽冽的水汽,夜风把它轻
拂到水面上来。这条河过去叫护城河,是城乡的分界线,过了桥,就算是出城了。余宏
主动招呼王芳在桥上站下,凭栏远眺。这一刻,天空显得有些阴沉,月亮被云朵遮住了,
星星也稀疏黯淡,深深的桥下的河水只见一条灰白宽阔的长带,两岸黑魆魆的暗影依稀
可辨:一些堆积如山的建筑材料和一块一块的小树林;河面上远远近近地泊着一些船只,
没有动静,小时候,这条河是余宏十分熟悉的,他不仅在这儿游过泳,在河边捉过蟋蟀、
玩过某些游戏,还知道一些和它有关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余宏现在来到这儿,扶栏而立,
他的情绪就像空空的桥下看不清的河水那样向幽暗的远处淌去,就像天上稀疏的星眼那
样暧昧怅惘。他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问王芳,你对这儿有什么感觉?王芳说,没有什
么感觉,就是觉得很舒畅(她仍用普通话说“舒畅”这个词),还觉得有些害怕,要不
是和你一起来的话,我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到这儿来的。我好像从来也没有到这几
来过,只是偶尔有时候坐车经过这儿。余宏说,那我们今天都没有白来。你这是初游,
这个地方对你来说是陌生新奇的,你不妨感觉一下它的气氛。虽然河水常流常新,但这
儿其实是我们这座城镇最古老的地方,桥的下面还有旧城墙的遗迹,你坐车经过是看不
见的。王芳说,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儿有旧城墙的遗迹。余宏笑,说,虽然你知道这
个地方,但如果在夜空下把你抛在这儿,你恐怕不会认出它来。王芳说,那肯定是认不
出的。余宏说,如果把我抛在这儿,我估计我不用睁开眼睛,用鼻子、耳朵和皮肤,就
能够感受到它。王芳显得惊讶地说,你对这个地方这么熟悉?余宏说,中学毕业后我还
是第一次来,但小时候这个地方是常来常往的,也许这儿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但在夜
空下这些变化都被笼罩了,看上去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用鼻子、耳朵、皮肤来感
受的话,故地重游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余宏一登上这座大桥,就条件反射地忆起了一件当年轰动全城的旧事。余宏在和王
芳说话时,心里一直在思忖把那件事情告诉王芳(他忽视了一个情况:王芳作为本城的
一分子,完全可能像他一样了解那个故事。其实这也难说是他的“忽视”,因为余宏记
忆中的那个小城,在他的感觉上总是和别人无关的,好像那是他个人的小城,尽管里面
活动着形形色色的人众)。可是余宏又觉得不太好说。
现在余宏沉湎在他向王芳吐露的那种故地重游的感慨里,心里很想说一说那件事。
他在沉默时(眼睛望着桥下若隐若现的河面)暗自思惴:像他们俩现在这样,偶然有一
个机会一起出来散步(还是第一次),除了沉默和各自说一些即景或即兴的故事,还会
有其他什么方式来表达彼此的交流呢?对于这次夜游来说,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什么细
节值得一提呢?
这么考虑时,一句话就从余宏的唇间滑了出来:“你听说过以前发生在这儿的一个
故事吗?”
王芳问:“什么故事?”
余宏说:“那是发生在我读初中二年级时候的一件事。有两个学生在这儿投河自
尽。”
虽然余宏这话说得轻淡平静,事情也是发生在很久以前,但是在当下的氛围里这么
说,却不能不使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触,仿佛事情在眼前发生。就像电影里的画面那
样,这一刻,四周格外寂静,时间仿佛停止了转动,星星不再眨眼,河水不再流动,夜
风也不再吹拂。某种余音在耳畔袅袅不散。
王芳显得有些发怵:“是吗?我没有听说过。”
余宏停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某些细节,选择适当的开场白,然后说:事情是发生在
那年的暑假。那时是春季升学,我正在读初中二年级。那两个学生比我大两岁,是我们
学校高中二年级的。当时中学学制只有四年(毛主席语录: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
他们还有一学期就要毕业了。我后来才听说了他们的故事。他们俩家都在附近农村。班
级里没有几个农村学生,城里学生一般不和他们交往。他们俩出身又不好,男生是“富
农”家庭出身,女生是“地主”家庭出身,学习成绩也很差,所以在班里是孤立的,受
到大家的歧视,就是其他几个农村学生也不太搭理他们。他们俩之间原先也没有关系,
虽然家住在一个公社,好像还是一个大队,上学和放学走一条道,但是形同路人。谁也
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会导致那样的结果。有一回上音乐课,音乐老师点名叫一
些学生起身唱他前一堂课教过的一首歌。点到那个女生时,她站起来,满脸通红,一声
不吭。音乐老师问她为什么不唱?又问她到底会不会唱?可是她还是那样,一声不吭,
既不说不会唱,也不说会唱,神情显得非常紧张、羞耻,无地自容似的。这时候不知由
谁起头,教室里忽然哄堂大笑,一些学生在下面起哄:她会唱的,她会唱的。音乐老师
本来瞪着那个女生,谁也没有想到他喝了一声,安静!目光一下子落在了那个男生的脸
上。教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不知所措地看着音乐老师。音乐老师的目光继续停
在那个男生的脸上,神情极其严厉。那个男生被他看得局促不安起来。音乐老师问他,
你起哄什么?他被音乐老师这么一问,脸发白了,说不出话。其实他并没有起哄,他只
是在大家哄堂大笑时忍俊不禁,跟着笑了一下。可是不知为什么音乐老师认定他是起哄
者之一,而且揪住他不放。音乐老师又问,你怎么知道她会唱的?他这才嘀咕了一句,
我没有说。音乐老师声色俱厉,叱问,你没有说?你没有说我怎么会找到你头上来?是
我吃饱了饭没事干?他不敢再吭声。音乐老师火辣辣地盯了他一会儿,令他站起来,唱
那首歌。刚才其他学生唱歌时,音乐老师用风琴给他们伴奏,现在音乐老师不给他伴奏,
就站在他面前听他唱。在他唱歌时,音乐老师打断了他几次,纠正他的走调,叫他提高
音量。他唱完后,音乐老师问,他唱得怎么样?刚才他唱歌时,其他学生都大气不敢出,
现在听音乐老师这么问,都如释重负地嘻笑起来。音乐老师说,既然你说她会唱这首歌,
你就必须教会她,下一堂音乐课唱给我听。他这时想辩解什么,但音乐老师已经回到风
琴那儿,不再理他,继续上课,甚至没有让他们俩坐下。他们一直站到下课。当时男女
同学之间都不说话,怎么让他去教她唱歌呢?那天音乐老师布置给他这么一个回家作业,
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呢?那个女生心里又是怎么想呢?后来的故事中有许多细节估计不会
有人亲眼目睹,可是在人们绘声绘色的传播中,一切都是那么具体,仿佛整个过程都在
人们的窥视之下进行似的。
那天下午放学后,他们俩像平时一样一前一后地回家。他们俩都没有朋友,放学后
除了回家无处可去。他们到了城外后,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缩短了。他们走的就是这条
路,过了桥,向那边拐。那个女生走在前面,男生走在后面。女生仿佛在前面放缓了步
子,男生好像在后面加快了速度。当男生几乎要走到女生的背后时,他们的一边是正在
吐穗的青青的麦田,一边是一片风声瑟瑟的竹林。女生忽然回过头来,男生这时也正好
在从侧后面看她,他们的目光就相遇了。和在学校的状况不同,在这个他们生长的温和
平静的环境里,他们没有互相躲避,很自然地相视一笑。这可能大大地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们也许以为初次的接触会很困难。在这么一笑的鼓励下,男生走了上去,差不多和女
生平行。但是他们一时又说不出话来。后来还是女生首先小声说了一句,你打算怎么办?
男生答非所问:我没有起哄。女生似笑非笑:你没有起哄,老师怎么会抓住你?男生气
愤地说,那个猪头三(音乐老师姓朱)脑子有毛病的。女生重复那个问题:那你打算怎
么办?男生问,你会唱那首歌吗?女生停了一下,回答:会唱几句,但是唱不全。他们
说话时都有些脸红,不知女生这时脸颊是否更红了些。男生也停了一下,说,下一堂音
乐课那个猪头三要叫你唱的,你能唱吗?女生说,不知道。男生说,你回家好好练练。
女生说,我不会的,老师不是叫你教我吗?
不论女生是怎么说这句话的,在当时男生听来,这句话真是说得千娇百媚,使男生
的心不能自己地蹦跳起来,男生一下子怔住了,呆若木鸡,无言以对。
男生在自己平静一些后,才嗫嚅着说道:“我也不会唱的,怎么教你呢?”
女生说:“你上课时不是唱得很好?”
男生说:“我乱唱的,那个猪头三不是恨不得跳过来打我吗?”
女生问:“你怕不怕?”
男生说:“我就是不想和那个猪头三多罗嗦,怕他什么?有的地方我是故意乱唱
的。”
女生笑,说:“那你还说不能教我。我不管,反正到时候我不会唱,老师骂的是
你。”
男生说:“也会骂你的。”
女生问:“那你到底教不教我?”
男生顿了一下,问:“你真的不会唱?”
女生说:“真的不会。”
男生说:“那我教你的话,我们到哪儿去唱呢?”
这个问题使他们俩颇费思量。到家里是不行的,何况这不是一般的做作业,而是要
放开喉咙唱歌的。那么到哪儿去呢?后来他们商量不回家,在外边唱那首歌。他们的家
就在这儿附近(余宏向王芳指了一个方向),对这条河边的情况比较熟悉,当时河的两
岸树木成林,连绵不绝,百米之内没有人家,在这儿唱歌十分隐蔽。他们就决定到这儿
来。他们钻进一片杉木树林,到了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在春日暖洋洋的阳光下一遍
一遍地唱那首歌。
虽然下一次上音乐课时音乐老师并没有如惯所警告的那样检查布置给他们的回家作
业,虽然他们在庆幸之余又有些失望,但对他们俩来说,这已经是不重要的了。从那以
后,他们经常找一些理由,放学后一起到河边他们唱过歌的那块石头上坐一会儿。他们
又在那儿唱过几次音乐老师教的新歌,互相抄过一些作业,交谈过一些学习上的事情,
显得对学习很热心。但很快他们的这份本来就不属于学习的热心不知不觉地转移了方向,
他们不再需要寻找借口就一起到河边来,彼此闲聊到太阳落山、河水的阴气开始弥漫上
来时,才逃也似地奔回家去。肯定不能说那个女生长得漂亮,她个子矮小、皮肤黝黑,
还经常穿打了布钉的衣服。但是她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一对柳叶般细长弯弯的眉毛;
那年春天,她的卸去了冬装的十六岁的少女形体也显示出了一些无法掩盖的女性意味。
这既吸引了那个男生,也使她在男生的目光里看到了自己的渴望。两个孤独者不久就将
各自的那一份“热心”作了交换。
到了第二年快放暑假时,他们的秘密被人知道了。首先对此作出强烈反应的是他们
的班主任。班主任在班会课上点了他们的名。然后在全校大会上校长也措辞严厉地公开
批评了他们。接着他们的父母被召唤到学校,告知了此事。他们的父母对此事作出的反
应远胜于校方,不仅把他们带回家去狠揍了一顿,而且互相之间也大吵了一场。女生的
父母绝不愿意女儿将来嫁给一个富农的儿子,他们寄希望于女儿通过婚姻改善她的命运;
男生的父母也同样反对儿子娶一个地主的女儿,雪上加霜,他们情愿儿子将来娶一个清
清白白的外地穷姑娘为妻。当时本地的“地富子女”的婚姻出路大都如此。
如果当时校方和他们的父母获悉还有更为严重的情况发生了,他们又会如何呢?学
校是否会把他们开除出校?他们的父母是会把他们往死里打,还是会绝望地顺水推舟,
成全他们的好事?
……
余宏沉默了一会儿,俯视着桥栏下面深远的、阴沉沉的、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粘稠
不动的河水,接着说:“我以前写过一篇小说,是讲述一个女生赤身裸体地投河自尽的
故事的。有一个和她的故事有关的男生亲眼目睹了那一幕惨剧。当时他没有喊叫,只觉
得那个女生飞起来的身体‘如一条湿漉漉的大鱼似地在太阳底下泛出耀眼的白光’。他
甚至没有看见它的坠落,也没有听见它坠落的巨响。‘它的坠落变成一圈一圈的虚线很
快在我眼前隐去,它的坠落的巨响也化为一串串气泡被河水吞没了’。直到这时他才疯
了似地奔跑起来。但其实当时和那个女生一起鱼跃凌空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那个男生。
我在那篇小说里没写,故事也和我现在说的有很大的出入。这件事发生在那年放暑假后
不久。暑假前那个男生已经被转到了另一所学校,校方和双方父母都绝对禁止他们继续
来往,真不知道那天他们是怎么传递消息的,大约上午10点左右的样子,他们俩奇迹般
地悄悄来到了这儿,在他们第一次幽会的地方见面了。他们拥抱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
互相亲吻,然后脱下衣服近乎疯狂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爱。做爱后他们也不穿衣服,坐
在那块大石头上,泪眼相对。有一会儿他们呜呜咽咽似乎在讨论什么。可惜这已是永远
无法了解的秘密。后来他们又做爱。大约两三个小时后,他们忽然发现了一件奇怪的、
令人恐怖的事情,他们脱在一边的衣服不见了:男生的一件汗衫、一短一长两条裤子,
女生的一件背心、一件衬衫、一条裙子、一条内裤,还有他们的两双凉鞋。他们恐惧地
张大了眼睛,下意识地用手掩住身体,向四面树林里张望。由于发生了这样一个意外的
事故,事后人们无法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下了投河自尽的决心的,是早就有了这样
的打算,还是那个事故迫使他们走上绝路的?他们裸露的尸体于次日早晨被人发现:它
们的四肢互相纠缠在一起,化了很大的工夫才把它们分开。人们在河边想找到他们的遗
物,但一无所获。起初警察还怀疑有他杀的可能,对尸体作了检查才发现那个女生已经
怀孕四五个月了。警察曾试图揭开衣服失踪的秘密,但一直没有结果。当年在城里这是
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而在我们学校,有几天连上课都不能正常进行,所有的人想起这
件事就感到毛骨悚然。”
余宏停下,用眼睛的侧光扫了王芳一下,向黑暗中河北岸的某处指了指,告诉王芳,
那两个学生就是在那儿跳河的,他们的衣物到现在还没有下落。
王芳似乎打了一个寒颤,笑了一下,声音宛如水面上拂起的轻风似的,凉凉的,带
着一层潮湿:“你不要说了,我现在也感到毛骨悚然。今天夜里会做恶梦。”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身体依然倚着桥栏,目光空茫地落在桥下的水面上,似望非望。
桥上是风口,虽然风很小,但时间久了,也会觉得风似乎大了起来,身上有了寒意。
“余宏忽然笑了一下,问:“想不想离开这儿?”
王芳说:“好吧。”
余宏说:“我刚才在想,我们怎么会走到这儿来的?也许是我不知不觉地带你到这
儿来,要把这个凄楚的故事告诉你,给我们这次散步增加一些内容。可是讲完了这个故
事,我反而觉得我们呆在这儿显得很空洞……”
王芳不解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这个故事使我非常感动,心潮起伏,好像它就
在我的身边发生。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余宏说:“我讲的时候也是很感动的。”
王芳微笑,说:“我感觉你像是在讲自己的故事……”
余宏说:“是吗?你这么说有些可怕。我们还是离开这儿吧。”
王芳说:“好的。(两边看看)往哪儿走呢?”
余宏扭头往桥的北边望去,说:“我想起过了桥,就在路的那边有一家很清静的酒
店,去年有一个朋友过生日,请我去那儿吃过饭。不知道现在还开不开。我们过去看看
怎么样?如果还开着,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吃些点心,喝杯茶,暖暖身子。”
王芳说:“好的。”
他们就一起过了桥。桥的那头是环城公路,本来没有人家,但如今桥头西侧盖了一
些汽车饭店。余宏所说的那家酒店在桥头西侧,和其他酒店相比可说是鹤立鸡群,估计
是属于那种“集体所有、私人承包”性质的。酒店共有两层,楼上包房,底层一间大堂,
另一间设的是车厢座,余宏有意带王芳上二楼包房,但一者对这种环境不熟悉,有些尴
尬,再者对王芳的态度也毫无把握,因此当迎宾小姐问他要什么位子时,他指了指车厢
座。那儿光线调节得很好,不像普通饭店那样明若白昼,也不像舞厅里那么幽暗;那是
一种适合于闲聊冥想(当然也适合于进餐)的光亮,不刺激人的眼睛,也不使人觉得压
抑。车厢座的椅背很高,看上去像一个个包厢似的。大约有两三个座位有人。余宏选了
一个比较靠边的位子,请王芳入座,自己上了一趟洗手间,回来后在王芳对面坐下。他
们点了几样点心,王芳要了一杯绿茶,余宏则要了一听啤酒。
他们一边慢慢享用,一边轻轻地聊了起来。
王芳说:“刚才你讲完那个故事后,我感到很惊讶,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故事?”
余宏说:“我也忘了,你是本地人,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故事呢?”
王芳问:“这个故事是哪一年发生的?”
余宏说:“是我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73年的暑假。”
王芳说:“那时我还没有毕业,在读高中二年级。你是哪一所学校的?”
余宏告诉她,“城区第一中学。”
王芳问:“那两个学生当时在读高中二年级?”
余宏点头称是。
王芳面露惊讶之色,说:“我当时也在城区第一中学读高中二年级。他们俩是几班
的?”
余宏说:“这我不清楚。”
王芳说:“我们那个年级一共六个班,我在(4)班,年级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我怎么会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呢?就算不是同级,也不可能不知道吧?”
余宏说:“也许你当时在忙自己的事情,对他人的事漠不关心,所以没有印象。对
我们来说,身边发生的事情并不全是存在的。”
“这么大的事情,可能吗?”王芳像陷在这个问题里不能自拔了,漂亮的眼睛里显
出一片迷茫和执坳。
余宏笑笑:“我无法替你回答这个问题。”
王芳说:“这件事真是不可思议。而且这个故事我觉得你讲得也怪。你在讲到这个
故事的结尾、就是那两个学生(王芳这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们叫什么名字?余宏回
答:不知道)在河边的那些事情的时候,我就想问你:这些事情你怎么会知道的?好像
这些事情都是在你的眼皮底下发生的,你体会很深……”
王芳要求余宏原谅她这么说。
余宏不忙着回答,喝了口酒,吃了个鸽蛋般大小的玲珑剔透的水晶包,抬起酒后有
些湿润的眼睛瞅了王芳一会儿,然后微笑着说:“我没有什么好原谅你的。谁都会想到
这个问题。我怎么会知道那些事情的?就像你说的,那些事情好像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发
生的。也许你还想问我,那些衣服到底是怎么回事?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可能,那些事情
是我听来的,或者是我想象的。最后还有一种可能——你想过没有?”
余宏忽然停了下来,不胜酒力的脸上挂着一种有些古怪的、晦涩的、害羞的笑容,
注视着王芳。王芳的身体没有动,但感觉上似乎往后缩了一下。
“什么可能?”
“那个男生是我。”
“开玩笑吧?”
“你会说,那个男生不是已经死了吗?可你还活着;你中学毕业后插队落户去了,
可那个男生本来就是农民,有什么必要插队落户呢?”
“但也许这个故事不能这么理解,也许我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把我过去的故事告诉
你。”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有什么必要?是吗?”
“我不知道。我感到很奇怪,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那个男生到底是不是你?你不
能明确地说吗?”
“我已经说得很明确了。”
不知道王芳是否以为自己明白了余宏的意思;也不知道余宏要让王芳明白什么。也
许这个话题使他们俩都觉得有些困窘,一时沉默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王芳自我解嘲似地一笑,说:“可能是我太笨了,听不懂你这个作家
的话……(王芳不知不觉地转移了话题)我从小也很喜欢文学,作家对我来说是很神秘
的。就是现在我和你面对面地坐在这儿,我还是摆脱不了这样的感觉。恢复高考时我也
曾想过去考大学。那回要是去考的话,我肯定是去考文科。后来由于我爸爸的一些问题
没能去考,这是我终身的遗憾。老实说,我现在虽然在做这个工作,但心里还是非常向
往读书,非常崇拜有学问的人……有一件事我现在必须告诉你,请你听后千万不要生
气。”
王芳的眼睛探询地、期待地望着余宏,等候余宏答复。
余宏表示:“我不生气”后,王芳说:“你的那位朋友洪远其实我早就认识了。他
经常在我和那个舞厅经理张跃面前提起你。一方面,我想认识你,另方面,洪远很热情,
也想要介绍我和张跃与你见面。后来洪远就把你请来了。”
也许余宏用微笑掩饰了他的惊讶,不过从他脸上确实看不出什么。甚至他的脸上显
出一种饶有兴趣、意味深长的神情,眼睛看着王芳。
“你和洪远是你在乡下当营业员时认识的吧?”
可能由于喝了热茶和谈话的缘故,王芳白皙的脸颊也显得有些红润,她笑嘻嘻地回
答余宏:“是的,怎么样?”
余宏说:“洪远也是对我这么说的。”
王芳仍含笑问:“他还说什么了?”
余宏说:“他说你们三个人,你、洪远以及那个张跃很熟,平时常有联系,也常去
张跃那儿跳舞。”
王芳纠正道:“不是常去,一个月两三次。”
余宏说:“你今天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出来跳舞,我还以为你是要请我去
张跃那儿。”
王芳说:“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城里有那么多舞厅,为什么一定要去张跃那儿?其
实最近一个阶段我很少去那儿。除了那天晚上,我大约有两三个月没去了。”
余宏说:“我还以为你们平时跳舞都是到张跃那儿去的。没有什么问题吧?”
“没有。”
余宏忍俊不禁似的,想起了什么:“你觉得张跃这个人怎么样?”
王芳问:“为什么问我这个?”
余宏说:“那天晚上洪远介绍我和他认识时,我觉得他这个人很有意思。你们不是
很熟吗?”
王芳说:“其实我和他并不熟。我也是洪远介绍和他认识的,后来在他那儿跳过几
次舞——你笑什么?”
余宏说:“不笑什么。”
王芳显得有些迟疑,说:“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是不是洪远对你说了什么?其
实洪远也不知道什么。”
余宏善解人意地、体谅地说:“其实没有人对我说过什么,只是我那天晚上注意到
张跃站在吧台那儿看你跳舞时的神情,我就猜想你和他多多少少是有些故事的。”
王芳微笑,顿了一下,说:“是有些故事……不过……”
余宏鼓励王芳说下去,王芳才说:“你注意到那天晚上我和他没有跳舞吗?……其
实早就这样了。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洪远说要介绍我和你认识,我也不会去。我已经很久
没去那儿了。张跃这个人我最早也是在洪远那儿听说的,后来洪远介绍我和他认识。当
时我对他的印象比较好。他给我看过他写的一些诗歌和散文,有的发表在报纸上。我不
知道那些东西写得怎么样,我只是感到新奇。在我看来,他差不多就是作家或者诗人了。
在我生活的这个环境里,他的谈吐也确实有些与众不同,没有第二个。你也许在笑话我,
到了这样的年龄,还像小姑娘那么天真。我其实是很天真、幼稚的……我们认识以后,
我有时就到他那儿去跳舞。你看得出,我喜欢跳舞。但也不常跳,基本上每星期一次,
起初我一般和几位同事一起去,他有时过来和我说说话,也和我跳几个舞。后来他单独
邀请我去跳舞。我记得那回我们跳得很少,基本上坐着说话。现在也不记得说了什么,
大概是谈谈各自的情况吧,他这个人说话有一个特点:不紧不慢的,不论说到什么话题,
他脸上都不会有明显的表情,语调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他最多只是这么笑笑(王芳学了
一下)。他听别人说话时,这种样子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他是否在注意听,心
里是怎么想的。有时他会长时间地沉默,有时又会不停地说下去。和他说话我有一种感
觉:比较安静,也比较累;好像不会有激动人心的时刻,但也决不会昏昏欲睡,放松不
下来。和他跳舞时,我也越来越感觉到他的这种奇怪的态度。他跳舞时从不说话;如果
我对他说了什么,他也就应一句,不再吭声。可是他又不喜欢跳一些动作感、节奏感强
的舞,而喜欢跳慢三步、慢四步。一般的人跳舞不说话,尤其是跳慢四步时,灯光都暗
了下来,感觉上总有些别扭,这还不算,他和我跳慢四步时,总把我勾得很近。到后来,
他甚至让我靠在他的身上。可是这时候他还是不说话,好像他丝毫也没有感觉到什么。
虽然我的身体轻了许多,但我觉得很沉闷,哪有飘然欲仙的感觉……”
王芳这时有些失语似的,不知如何往下说,停了下来。
及至余宏轻轻地问,后来呢?她才接着说下去:……后来有一天上午,是星期天,
我正在家里搞卫生,他打电话给我,问我在家里做什么?我说在搞卫生。他问我下午做
什么?我说下午大概不做什么。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到他家去坐一会儿,他想和我聊聊。
我以为他是想请我去跳舞,没想到他请我到他家去。不过我从没到他家去过,也想去看
看。我就说好的。那天下午大约两点钟,我到了他家。家里就他一个人,老婆和孩子都
不在。我猜想肯定是这样。他家房子很大,自己买的,三房两厅。装修得也很考究,据
说花了十多万。他带我在他家转了转,回到客厅,他家的那个客厅大约有二十平方米,
中间摆了一圈真皮沙发。他请我在沙发上坐下,给我倒了饮料,又端来一盘削了皮、切
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水果。这显然是他事先准备好了的。然后他又打开音响,放音乐,把
声音调到不影响说话。铝合金百叶窗也已被他调节过。他起先坐在我对面,但不一会儿
又觉得这样说话不方便似的,坐到了我旁边。其实他并没有对我说什么。他那天请我到
他家去时说是想和我聊聊,他家的那样的情调也使我以为他有话和我说。但实际上他几
乎什么也没说。他的那种态度是很奇怪的,殷勤周到,郑重其事,可我又觉得他好像有
些心不在焉、若有所思。到底怎样,从他脸上仍然是看不出究竟的。起先我以为他有些
为难,他沉默不语,使我也很尴尬。后来我才发现他恐怕并不打算和我说什么,甚至本
来就没什么要说的。对我的无话找话,他只是简单地应一两声。可是正当我这么想时,
正当我不知道再怎么和他呆下去时,他却忽然扭过脸来,露出笑容,对我说,有一句话
我一直想对你说,但我又猜想这句话肯定有不少人对你说过,所以我没有重复它,以免
显得俗气和无聊。这句话对你来说也许是老生常谈,对我来说却完全不一样,每次见到
你都想说。我现在告诉你实话——不怕你笑我,从你刚才进门到现在,我已经有许多次
差点儿脱口而出。我可以说出来吗?
我脸红了,有些紧张,自以为明白他要说什么,一下子无言以对。但是他没有等我
回答,或者他把我的沉默和脸红当作默许——他说下去: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可以说不
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平时并不注意女性的年龄,可是你的容貌和年龄之间的显著的差距
不能不引起我的惊奇。我想你是一个中年女性,和我差不多年龄,没想到你看上去这么
年轻,至少比你的年龄年轻七八岁。我想也许是我在舞厅朦胧的灯光下看花了眼,但事
实上后来我每次见到你感觉都是一样的。
这样的话平时确实有许多人对我说过。我的长相是不太显老。你不是也对我说过吗?
其实我听别人对我说这样的话时,并不像别人所想象的那样会感到很高兴,相反有些伤
心,因为这样的话等于不时地在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的年龄,这样的话也可以倒过来说:
虽然你看上去不年轻,但实际上你已经老了。我如果早知道他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宁
可不让他说。所以我在听他那么郑重其事地说那几句话时,心里不仅没有受他恭维的感
觉,反而难免还有些厌倦,“黯然伤神”,一句话也不想说。
但是他心里可能不这么想。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虽然他也说他的话对我来说也
许是老生常谈,他的态度却又像是另外一回事。他好像显得有些紧张,可又看不出他是
否真的紧张。
他见我不说话,也不再说话,恢复了沉默。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理解我的。他朝我坐
过来了些,一条手臂放在我身后的沙发靠背上。我看不见那只手,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
集中到了那儿,所以当他的另外一只手忽然出乎意料地轻轻合在我搁在自己膝盖上的手
背上时,我非常吃惊。也许我的错误在于我没有马上拿开自己的手。事后我也反省自己,
这是为什么?是由于吃惊?好奇?害怕?还是由于我心里并不反感他这么做?我刚才也
告诉过你我那时对他的印象,可能这也是使我吃惊的一个方面。况且他的动作开始时显
得很轻柔、温和,小心翼翼。他只是轻轻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里,好像没有想到别的
什么,只是向我表达他的某种友好愉快的心情。他还是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
指才有些动起来,像是在我的手背上抚摸。我还是没有把手拿开。也许这是我犯的又一
个错误。我不了解他。也许我那时并没有想到他是在抚摸我,以为他只是做了一个无意
识的动作;也许我还在等候他对我说些什么。所以当他的动作和力量忽然加大起来、搁
在我背后的那只手也一下子落在我肩膀上时,我才意识到事情真正有些不妙了。还没等
我作出反应,他的身体已经靠过来,那只手同时也把我的身体往他那儿挪过去。我抵制
了他一下,但是没有能够摆脱他。他把我勾得很紧,我的手也被他牢牢地捏住。他仍然
一声不吭,一边的脸颊已经贴在我的头发上。我又抵制了他一下,想把头挪开,但是我
还是没有能够摆脱他,反而被他更紧地控制住了。他的脸颊不仅仍然贴在我的头发上,
而且还在我的头发上摩挲起来。我都不知道那种发烫的感觉是从哪儿来的。我现在告诉
你这些事情也不顾难为情了。他那时的动作和开始时完全不一样,带有明显的强制性。
我起初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当他的嘴巴伸过来,要和我接吻时,我才下意识地用力反抗
他,一面用空着的这只手挡住他,一面鼓起勇气,睁大眼睛瞪着他,尽可能用大声问他:
“你做什么?”
但他只是愣了一下,没有回答我。
他好像困窘地、自我解释地对我笑了一下,他的手仍捏着我的手,另一只手仍勾住
我的身体,他的上身仍有些抬起,向我俯冲着。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并不显得十分尴尬和
慌乱;虽然脸颊发烫,但也并不显得十分忘情;好像在这一切的背后,若隐若现地有他
的一个冷漠、狡黠的微笑,好像他十分清楚他在做什么,并不打算停下来。
他的这个表情给我很深的印象。
他果然没有停下来,很快就又继续他的动作。我的力气怎么能和他比,但是他每一
个动作都只使用稍大于我的力气,好像要让我在慢慢失去抵抗时不至于觉得他太粗暴,
好像是我对他半推半就,他就这样移开了我的这只手,将我的两臂一起抱住,强制性地
把嘴伸过来和我接吻。我只能低下头,避开他。他并不罢休,也仍然不说话,我忽然抬
起头,像刚才那样瞪着他,问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说话?”
他脸上仍然是那样的一种表情,似笑非笑。他好像很用心、又好像视若无睹地看了
看我,一只手忽然伸到我的脑后,抓住我的头,他的嘴就伸过来吻我。我没有防备,身
体不禁后仰。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那一刻他顺势把我推倒在沙发上,他的身体也
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我心里有些害怕,也有些恼怒,可能对他的行为也更好奇。我
一面往上推他的身体,一面又问他:
“你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这时脸埋在我头边,身体不动,这一回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我推不动他,但还
是竭力挣扎,想从他的身体下面脱出来。可是他的手臂把我勾得很紧,没有停顿多久,
马上又抬起头要吻我,而且他的手这时突然摸到了我的胸脯上,要解我的钮扣。他在这
么做的时候,两条腿也用力夹住我的腿,让我无法动弹。他这时候显得越来越可怕,力
气用得很大。我根本无法抵抗他,我的两只手腕被他捏得骨头都要碎了。我不敢大声叫
喊,不知怎么地突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也许我并没有想到要啐他,只是想把他弄到我
嘴里的那些唾液吐掉。但既然啐了他一脸,这也是他该得的。他愣住了,支起上身,看
着我。趁这工夫,我猛地推了他一下,从他的身体下面挣脱了出来,滚到地板上。我狼
狈不堪地爬起来,没看他,马上跑到他家的卫生间去。我在卫生间洗了把脸,整了整衣
服和头发,待了一会儿,出来时,见他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眼睛含笑望着我,就像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不看他,走到门边换鞋。他突然问我,你要走了?我说,要走
了。他说,再坐一会儿吧,还早了,如果你肯赏光的话,我想请你一起出去吃晚饭。我
说,谢谢你,我家里还有事。我换了鞋,就要走,他又问我,以后什么时候再来?我没
想到他还会这么问我,有些吃惊,扭过脸去看他。他也正侧着脸微笑地看我。我也朝他
微笑了一下,说,以后再说吧。就离开了他家。
以后他给我打过一两次电话,但只是在电话里简短地和我寒暄几句,既没有提那天
下午的事,也没有再邀请我到他家去。不过他还是继续邀请我到他舞厅去跳舞。我没去。
王芳结束了她的故事,望了余宏一眼,两颊由于说了许多话显得有些发亮。在讲故
事时,她早忘了吃东西。
余宏说:“你去过一次。”
王芳承认:“就是你也去的那次。”
余宏问:“你们的关系就变得这样了?”
“是的。”
余宏显得不解,摇了摇头,说:“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回事?”
王芳也显得不明白余宏的疑问似的,张大了眼睛望着余宏:“你是说他?还是说
我?”
余宏告诉王芳,他是说这件事情。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意思,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一
回事。
王芳说:“是我讲得不好。”
余宏做着手势回答:“我不是指这个。这个故事你讲得很好,很生动,也很明白。
事实上你刚开始讲这个故事时,我就预感到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每一个人的身边都有
许许多多诸如此类的故事。说实话,它们大都是大同小异的。这我很明白。不过在它们
的核心里却往往会有各不相同的内容。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症状相同的人所患的很可能
不是同一种病。所以我们对这样的故事总是百听不厌。我对你讲的这个故事也是如此。”
王芳笑,说:“我也是这样的。”
余宏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斟酌了一下似的,说:“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其实
只有一个问题,你可能也想到了——你是不是爱那个张跃?”
王芳回答:“我并不爱他。你是不是认为我爱他?”
余宏说:“我以为你可能会说你是爱他的。老实说,你刚才在讲这个故事时,我心
里其实也在不由自主地和你一起讲。虽然那天下午你在他的家里拒绝了他,但是我有一
种感觉,你们之间当时很有可能会出现另一种结局。你是不是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是的。”
余宏问:“为什么呢?是因为你不爱他?”
王芳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应该拒绝他?”
余宏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见怪,我只是想问你一个你可能会觉得愚
不可及的问题:那天下午如果你不反抗的话,张跃会和你做爱吧?如果你感觉到自己非
常爱他,或者感觉到张跃非常爱你,你会不反抗吗?”
王芳说:“这是不可能的。”
余宏耐心地问:“你是说你不可能感觉到自己会非常爱他,还是说不可能感觉到张
跃会非常爱你?”
王芳说:“都是不可能的。”
余宏还是耐心地问:“为什么说不可能呢?难道你没有这么希望过吗?”
王芳看着余宏,不能回答似的。
“你认为我希望过没有呢?……没有,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这个。”
“可是你如果用心地想一想这个故事,你可能会得出相反的结论。”余宏说,“你
们之间是不是谈得上这个?你也许可以替自己回答,但是你并不能替他回答。这个故事
最大的问题可能就是你感觉不到自己非常爱他,也感觉不到他非常爱你。他究竟是不是
非常爱你?你怎么知道呢?你为什么感觉不到他非常爱你?可是如果他告诉你他非常爱
你,你相信不相信他呢?”
王芳仍睁大眼睛困惑地看着余宏,不知所措似地笑了一下。
“你怎么会这么想?”
余宏显得很有兴趣地继续问:“你相信不相信呢?”
王芳摇头:“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这个。你是不是认为我爱上了他,或者他可能爱
上了我?”
余宏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对你的这句话感到疑惑和好奇:我们之间根
本谈不上这个。我知道你是说谈不上爱。可是爱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们既有可
能对任何一个不讨厌的异性使用这个词,也有可能在任何情况下都说不出口。它是最清
楚也是最模糊,我们肯定证实不了它。我们只能凭借感官接触到某些和它相关的症状。
可是它究竟隐藏在哪儿呢?是在情人们山盟海誓的承诺后面?还是在他们如痴如醉的动
作和表情后面?我们同样也证实不了:它和那些症状之间究竟有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样
密切的联系。也许我们可以作这样的设问:什么样的爱是存在的,什么样是不存在的?
什么样是长久的,什么样是短暂的?如果说我认为你爱上了他,或者他爱上了你,我是
指什么呢?你说,我们之间根本说不上这个。你说了几次了,但也许你没有想过,谈不
上什么呢?”
王芳粉红的脸上似乎隐约地笑了一下:“你还是认为我和他是相爱的,是吗?”
“我没有这么想。”
“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你是怎么想的呢?”
他们不再往下说,仿佛不约而同地一起想起了时间……随即他们惊讶地抬起头来。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已经深夜十一点了。
余宏招小姐过来结了帐,和王芳离开了那儿。
在返回的路上,他们沉默寡言。只是余宏显得有些感慨地分次表达了这样的想法:
今晚可说是他们之间的初次交谈,虽然各自讲的故事和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但这显
然是一种很有意义的交往方式,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来说是“很好的”;就他们之间来说,
今晚过得很平淡,连舞都没跳,但如果将来来讲今晚的故事,有可能会很丰富、生动,
如他们今晚讲过去的故事那样。
余宏先送王芳回家,然后自己回去。
和王芳分手后,余宏有些激动、伤感。和他自己所表达的不同,他感到这个尚未过
去的夜晚很精采,仿佛发生了许多事情,不必等到将来,关于它的故事就很值得一讲了。
余宏的心房涨得满满的,心潮起伏地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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