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十日梦》之七

  ——传羿


  作者的话:

  它是长篇小说《后十日梦》中的第七章,不过,这本长篇中的每章都没有故事上的连带,可以单独发表的。第七章名《传羿》,它既是羿的传记,也写了一个人如何写羿的传记。这是一个英雄被众人杀吃的故事——被杀吃是英雄的必然命运,吹捧和制造英雄则是人类千百年来共同策划的一个祖传阴谋,引诱别人去做英雄,自己好杀掉、吃掉他。从功能上说,精神——道德精神也罢,高尚精神也罢——只是人类欲望的手段,不过,这点只有读过《后十日梦》的第二章后才见得清楚。《传羿》发表在1968lqs.tongtu.net上,那是我的个人主页。

  lqs[卢青山]敬呈。2000。10。16。


  《后十日梦》之七

  ——传羿

  我梦见我碰上了羿。

  我忙上前见礼道:

  “您的大名如雷贯耳,我久仰了几千年。今天得瞻玉颜,幸何如之。区区便是——”

  恭呈上我精心特制的大名片。名片就是一张标记人名的小纸片,可是我的名片抵得一部名人大辞典——无论内涵,还是篇幅。它实际便印成一本厚书,里边开列了我在各种机构、名个领域的任职、贡献,表示出我的学问既渊博又精深。即便名人辞典上那些伟人全都死光了,只要我在,便算不得损失,因为我能囊括他们的全部成就,好比万金油能包医百病。老实说罢,把那些伟人来换我一人,我还嫌亏本呢。就我所知,花三五块钱便能把自己买进名人辞典中去,足见那些名人,“人”只值三五块钱,当然,“名”值钱,有了名自可大赚。这场生意划算得紧,把只值三五块的人投资进去,换回身价百万的“名人”来。好比穷途末路的人,把自己卖进豪门当奴仆,从此锦衣玉食。难道我便这样下作,把自己跟那些奴仆打比,把自己的姓名跟他们同列么?没的羞了祖宗。所以我不向名人辞典里去凑热闹,只本份地把自己的业迹开列在名片上。

  羿端着那本大书,翻来转去地看,可是不揭开封皮,仿佛泥瓦匠拿块畸形的砖预备砌上墙去,正挑选合适的面似的。问:

  “这是什么?”

  “区区的名片呀。”

  “名片是什么?”

  “就是姓名呀,怎么,现在又不时兴了么?”

  “你名字便叫‘砖’么?”

  大款、明星、XX家等等名人我见多了,像这样装痴卖傻地伶牙利齿,还不多见。他仿佛暗用俗语“笨得像块砖”来骂我似的。不过,我且隐忍。他人虽不值什么,名气可大;打狗也要看主人面的,权把他人当狗,看在他名上,不必计较——实际上一个人成了名人,名也便成了他的主人,这人本身倒消缩而成为名的走狗,专来保护这名,算不得独立的存在——我开心地笑道:

  “您可真幽默——呶——”

  就着他的手翻开书的第一页,念了我的几个身份,譬如“著名的名人传说作家”、“超级的性爱小说家”等等,我怕他不耐烦细听,立即揭到末尾,指着最后几个字道:

  “赵六——便是区区贱名。”

  羿松口气道:

  “这就是了。我不识字的,这东西没见过。我们的书听说是刻在龟甲上的。先生不是本地人罢?”

  我惊得险些叫出来。我的名片上有一栏便是“著名古文字学家”,所以对甲骨文也曾耳闻——还曾目睹——可是我专研伏羲的八卦书,对晚近的甲骨文不屑用功。我惶然道:

  “请问,眼下是谁当朝?”

  “就是尧爷呀。尧爷是圣人,要荒之外都宾服了,怎么,你连他都不知道么?可见远得很。你是哪里来的?”

  “二十世纪。”

  我骇呆得丧魂失魄。一时倒没注意到考古发掘的甲骨文始于商代,原来尧爷时已有了。我只惊耸,自己怎么跑到远古来了——不过,既来得,自然也便去得,不必担心给困在这里。而且,倒不如就势历经一番,俗语所谓“跛子拜年,就地一歪”,再方便不过。考古学家还开棺掘墓地追查古代密闻呢,我亲身到了,连门票都不花的,这个古代便宜不可不捡。作家们刺探些当代明星的隐私,或者同明星大款一起捏造些明星大款的伟大事迹,便成抢手货;我倘能访得古代放失逸闻,添油加醋写来,不知会怎么轰动,怕不把司马迁比了下去。何况羿是大名人,我又是有大名的名人传记作家,写羿正是我的天职。我一念间想到许多,羿正问:

  “二十世纪是什么地方?”

  我忙爽朗地笑道:

  “不相干,不相干。那地方远得很,不属尧爷的版图。不过,我来了许久,尧爷我是知道的,一时迷混,竟把他忘掉了。我本身是搞文学的,常常精鹜八极神游万仞,一切功名利禄全不在眼里,把当今天子忘掉,也算是职业病,免不掉的。作家们可就是有点儿痴病呀。见笑见笑。我也有些发明的小癖好,这名片便是最近的试作。您觉得不大方便,可见它不值得推广。”

  羿又松口气:

  “这样远,难怪我听你讲话,总不大明白。”

  “这可真对不起得很。我今天来拜访您,是有要事的。我久仰您的大名——”先前我讲久仰了几千年,本是为表尊敬的夸张,谁知竟恰合事实——“立志要给您写传说,好使您彪炳千秋,我也算不虚此生。”

  羿疑惑道:

  “我哪里有什么名,你怕是听人背后骂了我罢?昨儿我歇在伊祁庄外,谁知早上起来,那里一个老太婆的鸡给人射死了,冤在我身上。我是打猎的,随身自然带得有弓箭,他们就指为铁证。我的箭镞是特大号的,比射鸡的大得多,我拿给他们看,他们还不信,到底要我赔了三只野兔才罢休。你倘再见了他们,费心帮我解说几句,好么?我舌头笨。兔子算了,只别再赖我偷鸡。你看我的箭——”

  他从箭囊里扯出箭来比给我看:

  “射鸡要这么大的么?”

  “那一起小人,您也不必跟他们计较。您说您没有名气,真是太谦虚了——”

  暗想,这羿可也矫情得可厌,还把混话来戏弄我。装得这样活脱逼真,演戏的技巧倒在嗲声奶气、摇头摆尾的明星之上。不过,我就当他谦虚罢,写到传记里,便算一条美德,反正谦虚是名人的通用标签,谁都贴得上的。

  “您还说是打猎的,哈哈——”可是看他装束,倒真不含糊像个猎人,下边怎么说呢——“哈哈,我看您就甭太过谦了。我虽听见满处传说您的事迹,可是,到底不如您亲口讲的真切,您能赏脸跟我谈谈么?”

  一边拿出纸笔预备记录。羿疑怕地摇手:

  “你这是做什么。我哪来的名气,便有,我也还什么事都没做过呀,拿什么写?”

  说着,转身便向河边去。河滩上他的大黑马正吃水。我猛地省悟,这羿并非矫情,而是笨蛋。一切名人,莫不精明得真是连汗毛孔里都长了眼珠子碌碌转的,羿这样笨,怎么成了名的?你看他见解这样幼稚,竟以为有名无实便不能写,完全把名实关系弄颠倒了,不知道写正是出名的办法,出了名便不消管有无其实。他不想想“名人”一个称号但标“名”字不着“实”字,明白地宣布名人本该就有名无实的。倘照他的理解,名人身上倒是实事第一,那“名人”该改叫“实人”了——他自己看上去倒是个“老实人”。这样的家伙也能出名,真没天理。他自说还没干实事,该是老实话,否则我闻名已久,怎么连他一点实迹也不知道?这倒不是我孤陋寡闻,有名气而无实迹,算得成名学里的一条公理。可是,完全凭虚蹈空地写,那是大作家的本领,我自惭还没练成这种法术。好比吹牛皮,总得有张瘪牛皮作凭借,才吹得起来。好比小孩子玩橡皮泥,捏出个大英雄,虽说本质上只是泥巴,可是也非得有这泥巴,才好下手——便连女娲造人,也要泥巴做原料的——羿的名气太大了,我又断不能放过,这正是我成名的难得机会;我当然早已著名,不过名气越大越好,不比实事,做得越少越划算。我少不得跟定了羿,挤也要挤出些实事来。

  羿从河边牵了马往上,我仔细打量。他中等的个头,身子看得出是有力的,便穿着衣服,仿佛肌肉筋骨全露在外头,矫捷劲儿掩不住。他的五官可不敢恭维,平庸得可作人类这个品种的样板。至于脸上的神态,愈堕落到只好向畜生认同类了,呆板愚戆,像还没学会表情的。一望而知,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还处在人畜过渡的进化阶段。我先前给他的名气蒙蔽了,对他彬彬有礼,真是白费了。从现在起,得改变些态度才好,人顶重要的是骨气,见了名人便点头哈腰,那不是我的处世原则。

  羿上到岸,不含表情杂质地看我一眼,说:

  “你还没走么?我不写传记,别耽搁了你的时间。”

  马喷喷鼻孔,长嘶一声,他拍拍它的脖子,权作安抚。我持重道:

  “其实呢,我们还是可以谈谈的。”

  他转眼住步,表示同意。

  “譬如,你打算做什么,总算不得机密,可以公开得罢?”

  “唔。”

  一边理着马的鞍鞯。那马踢踏不安,跃跃要一试脚腿的势头。又不住地打喷嚏,一张脸拉得老长,远远超出人类间所谓“马脸”,明白地表示不满意我拉着它主人说话。我双掌优雅地一拍:

  “那就好。我把你的想法发表出来,取个香艳刺激的题目,满天下便都知道了景仰你。”

  “这——不大好罢?假使事没做成,不给人笑话么?”

  “这可是你见有不及了。如果事没成功,你便成了‘失败的英雄’呀,比成功的英雄更讨好了。譬如项羽跟刘邦抢天下,没打赢,可是后世对他的景仰,远远高过刘邦。你不知道么?据研究家的考察,我们民族历来是不以成败论英雄的,最崇拜失败的英雄,比西方佬高尚得多。那句‘成者王侯败者寇’,新近考证出来,是西方佬发明了栽赃给我们的。这栽赃遗祸无穷,弄得我们中国的小孩子打架,都先说‘打赢的是爷、打不赢的是崽’,后世从此混淆了,再洗刷不掉。我正要把它揭示出来,宣扬国威,弘扬民族文化。”

  这智力庸劣的人,对我的引经据典毫没有探究的兴趣。还只是说:

  “这不大好罢。做事总要做成的好,不然去做它作什么。”

  “那么,我不把你的想法发表出去,你私下对我讲讲,总该无妨。”

  他静了半晌,仿佛长舌妇似的大领导在台上默神,替万里长征似的演讲打腹稿一般。我竦神相待。谁知他只期期艾艾一句:

  “多射几匹野兽。”

  我不觉失笑,而且痛心。瞧瞧名人们堕落到什么地步!这也算得英雄伟业的!

  “你真叫我失望。你扪心自问,这点小事可对得起你的大名么?你们名人的大精神大人格到哪儿去了?”

  “我也不要做什么名人。多射几匹野兽,天下便安宁些。”

  “你多吃几回野味,多打几个膻腥嗝,天下便太平了?想不到你还没致富,满脑子便只是富佬们阔得发腻后无聊的消遣之计,打野味!吃烤肉!猥琐已极!并且,你连保护自然也不顾了,这地球便是给你们这流人弄坏的,物种都濒临灭绝了。人类那股子无止境的欲望,在你们这流人身上表现得可谓穷形极相。除掉口体之欲,你还有些什么?伊祁庄那个老太婆没冤你,你的行径下贱,也只比得偷鸡摸狗。”

  他愕然抬头道:

  “你还不知道么?尧爷的天下乱了套,山里的大野兽全跑出来吃人,自古没见那样大的,好些叫不出名字。百姓十成里死掉两三成了。便说前边伊祁庄,还是尧爷老家呢,就来了一只大野猪,吃了十来个人。我昨日去,便专为步它的,不想它昨天没来。”

  “那当然,那当然,兽性也颓败得如同人性了。这野兽这样地凶,竟超过人面兽心的那些东西了——不过,人的欲望也还是要节制的,保护自然也还是要讲的。我们要彻底抛弃人类中心主义,把精神提高到一个新台阶。”

  他呆一下,似乎想着该不该中止谈话,把我撇下自己走掉。他仿佛觉得主动退出,会叫我尴尬无趣。终于道:

  “我事忙,得走了。你也别孤身呆在这里,怕有危险。我开始还看见只大野猪,给它跑了。你又没带弓箭。”

  “你去哪里呢?”

  “还去伊祁庄。”

  “我跟你同去,天色晚了,也去借歇一宵。”

  “可是你没马——”

  他举头四望,远远见山隈草地上一群野马正悠闲啮草。说:

  “你略等一下。”

  身子忽的一转,不知怎么,已到了马背上,直向山边驰去。要近野马群时,身子又忽的一矮,抓市面上鞍子横展在马一侧,把自己藏起来,由马得得缓步过去。野马们停了饮食,抬头捷耳惊疑地这新来者。还没决定该走该留,羿身子鬼魅般上了鞍,驱马直冲上前。群马乱嘶,不择路地逃。但见羿策马劲驰,选中最快的那匹野马追去。两匹马在山边空地盘旋,腾腾的黄尘卷起,辨不清你我。接着一声大喝,羿凌空跃起,飞过丈来远,横扑到野马身上,翻身跨坐马背。野马连声厉叫,人立而起,又蹶起屁股,把羿颠得悬空。马狂奔,羿抱着马脖子,身子给带得飘浮在半空中。我看得惊叫。接下来看不清了,但一片黄尘里人影马影翻腾上下,忽的露出一条长尾、半个人头,来不及认准,尾巴变了脚、人头变了马嘴。仿佛一头奇兽害了精神病,在黄尘里疯叫摔打,百变倏忽,怪态纷呈。

  终于黄尘里得得移出正常的一骑,羿松坐在野马背上,牵了自己那匹黑马的缰绳,迤逦过来。他一脸的汗,笑得脸皮弹松好些:

  “是匹好马。”

  拍拍它脑袋,仿佛已是多年老友。那马昂首怒嘶,不掩饰地得意。

  “这马这鞍没缰,你骑不得,你骑我那匹黑马罢。”

  我上了马,并肩一同前行。羿若无其事跨坐在马背上,也不知他怎么在指挥这没训练过的野物。我问:

  “这马野性没尽,不怕它发躁把你掀下来?”

  “你驯了它——”

  说话间搭起弓,来不及看见他动作,“嗖”的一声,一股风已擦着我鼻尖横射过去;草间一只兔子带着箭蹦起来,它没着地,羿早过去在空中把它捞住。我一身冷汗这才惊出,忙摸鼻子,怕它不在了。羿把箭拔出来,兔子挂到我的鞍鞯上,跳回马背。接着开始没讲完的话:

  “——它便服你,不乱来。”

  这闪忽间一连串的动作,仿佛不需大脑思索,所以他那样笨的脑瓜子,思维也没打断。我想,他虽是笨人,骑射上造诣着实不浅。我这人顶公正,他的好处我不能抹杀。或者他的技艺,便靠那股子笨劲练出来的。假使他真聪明,不会苦练笨功,而会发明电脑描准的自动鸟枪,不费力地享用猎物了。便一时发明不来,总可以向朝廷献艺,弄个射猎部长当当。再不济,开馆授徒,高收学费,也做得成绅士,何至以身犯险,与兽相搏。

  我们一路走,羿不时突射一箭。路上野兽仿佛全是他部署的,虽躲藏看不见,他一丝不差地知道它们的位置。有一次他向虚空里随意张弓,我以为他遣闷呢,顾自往前;谁知过了五六分钟,一只老鹰坠落在马前。我奇道:

  “这箭射击到天上去了!你的弓哪里这样强?”

  讨来一试,重得我端不起,更别说拉了。我说:

  “我专攻文学,武事上不大留意。看来武学里倒也有点儿名堂呀。”

  “我力大,这弓不般人用不得。”

  我转题目道:

  “这路上野兽全给你收光了,要这样多干什么?”

  “向别人换些米饭、蔬菜吃,也给马换些吃料。我好些天没吃到饭菜,只是烤兽肉,盐都没放的。人还可,马没好料,便没脚力。”

  “你这样的大名人,路上人家还在恭请你坐首席?求都求不到。”

  “你从哪里听说我的?我一个人都不认得,他们也不认得我。这里到伊祁庄,路上没别的人家,今早上的事——”脸暗成了黄昏——“伊祁庄的人怕不肯同我换。”

  “连名人也不知供奉,可想野蛮,没进文明门槛的。”

  说着拐弯,前边便是伊祁庄。一个老太婆正在庄外,她瞥见我们,眼光顿时像拉燃了两只大灯泡。可是她孤身落单,像正义碰见强权,态度只得友好,没向我们叫骂,只嘀咕几句,转身回庄里去,气得走路都一颠一蹶的。羿一见她,立即取好罪犯见了法官的姿势,低下头去。显然这老太婆便是早上审判羿为偷鸡贼的那位。

  不过,我们不知道,她这时候并非气羿,羿超额的赔偿,早平息了她正义的愤怒。她气的庄主。早上庄主从被窝里请来判断纠纷,老大的不高兴,半日不语,最终才打着哈欠讲两句话,公鸡下蛋般艰难:“这事么,该赔。”谁知转头便叫人提走两只肥兔下酒。她一只天天下蛋的母鸡只抵一只死兔子,庄主只下两个蛋,而且半死不活,倒值两只兔子。她恭记不敢犯上作乱的古训,只得气羿,聊算扳本。

  我看羿向一棵树下落脚,取出刀来要剐兽皮,说:

  “你不进庄去借宿么?”

  “你看她气得,去了找骂。你自己去借罢。”

  “你等着,我定叫他们拿轿子来抬你。你跟他们讲过你是来打大野猪的么?”

  “没,他们没问。”

  我把他的弓背到背上,顺手抽一支箭,便向村里去。他在后边叫:

  “可别跟他们打架呀。”

  “我们文明人,打自有办法讲清道理。”

  这弓我拉不动,有架也没法打。进得村,见老太婆还在前边走,这泼妇讲理不清的,我向一边躲了。待她拐了弯才出来。旁边一个男人正在屋外辟柴,我过去招呼道:

  “辟柴么?”

  他抬起头:

  “啊,辟柴。”

  放下手里长柄的斧头,等我发话。我讲想借宿,他当然感觉我并非凡人,一口答应。我道:

  “我的朋友羿也跟我一道来,他可是大名人、大英雄,老哥想必久闻他的名字。”

  “倒没听说过——咦,是不是早上偷鸡的那个?仿佛也叫羿的。”

  “这可大错了,他大英雄,还肯做小偷贼!你看他的箭,这样大,射在鸡身上的只是平常的箭。”

  “论到这事,怕是受了些冤。不过,庄主说了话,他总不会错的——”理由是:“他还是尧爷的侄子呢。我们可不敢留他过夜。你是他朋友,便连你也——这可对不起了。”

  转身又要辟柴。我拉住,声音威风道:

  “你们庄真是得罪恩人了。你们不是给大野兽吃了十来人?羿便是专来射它的。昨夜他在庄外守了一夜,还蒙个偷鸡的恶名声,他一不高兴走掉,你们一庄人全保不住。”

  “他这么个人,还射得了大野猪?我们尧爷的老家,老实告诉你,尧爷已经专派羽林军来保护,不日就到——”身子像女人穿上高跟鞋,升起半尺,头也仰得像高傲的美女,只看得见两个大鼻孔——“我们死不死,你们偷鸡贼不必费心。”

  扭过头,仿佛把柴当我似的,狠命辟下去。我气得恨不能他就是那柴,给一辟两半。忍着道:

  “你不信么?看看他的弓,你试试,便知他的本事了。”

  那人待要不信,止不住拿弓过去试开。嘴脸顿时换了:

  “果真射得大野猪么?”

  羿是否真有这能耐,我也不知道。不过,且找到歇脚处要紧,便到时射它不死,不至把我歇过的一宵讨得回去。做人要懂得顺时通变,说谎并不就是坏事;比如向敌军招供真话,可不成了叛国么?我道:

  “我跟他一起,野猪肉吃腻了。”

  “这我作不得主,我带你见庄主罢。”

  拍拍手上的灰,向屋里招呼一声,带我往前去。到一家大院前,请门房通报。我想起他说庄主是尧爷侄子,趁这等候的时间探问。他得意得仿佛尧爷便是自己儿子似的:

  “老太后讳庆都,她感龙而孕,怀了尧爷。那时候,老太后寄住在我们前几代的庄主府上——不是这间院子,早辟为纪念馆了——尧爷便在我们庄里长到十六岁,即了位。他不忘旧恩,跟当时的庄主平辈论交,把他一家接到平阳城里做大官。庄主的位置便让给老庄主的堂兄弟,现在的庄主是堂兄弟的公子。老太后殡天多年,我们都没见过她跟尧爷。庄主见过尧爷,去年特去面圣,赐了好些东西——”

  说着,门房来传见。到得一处侧房中,庄主正斜卧在床上,由二十岁的九姨太太替他捶腰,一边谄谀地笑着讲话。庄主本来也满脸放着笑,手更放在不好直说的地方。见了我从头,笑和手都收起来,但见脸上的威严一寸寸地长,直长得高过他六尺的身子、够得上他庄主的崇高身份了,才问:

  “伊五,你见我什么事?这是谁?”

  “老爷,就为他。早上那偷鸡贼,怕不是偷鸡的,弄错了——”老爷脸上的威严又猛地上冲,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里魔鬼的身量,伊五的身量立即矮成道高一尺——“不是老爷错了,不是,四ai jie[左“女”右“矣”,左“母”右“也”]跟羿弄错的。那偷鸡贼也不说清楚。这个是他朋友。他不是来偷鸡的,是专来为老爷射大野猪的。要借宿。”

  这位伊五本来好好的一条舌头,这时吓得破碎,变成无数条似的,讲话缠夹不清。老爷道:

  “他打得大野猪,还来偷鸡?近来地方不太平,歹人趁猛兽出没,也横行捣蛋。给我赶走——”眼朝我看——“否则,我捉他去我们尧爷的大牢里。”

  我当然不会给吓得舌头增多,相反,减少得仿佛一条不存——因为他这样地蛮横无理,我简直无话可说。可是我一向瞧不起向权威屈膝的软骨头,所以硬撑着骨头道:

  “老爷老爷,这不对。这便是羿的弓,没人开得动,野猪才开得——不是,是射野猪的。”

  老爷刚要发作,忽地闯进来一个人,忘掉见礼,嚷道:

  “老爷老爷,我进京见了尧爷,他立即派羽林军跟我出发,现在快进庄了,我先来报信,好迎接。”

  老爷一跃而起,忙命姨太太给自己穿衣。瞥见我跟伊五,斥道:

  “还不快滚,叫羽林军捉了你们——伊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糊涂了?”

  出到外边,村中路上已空无一人,好些家丁四处守着,见了我们,其中一个道:

  “伊五还不快回避了。那是谁,带弓带箭的,要刺杀羽林老爷么?哪里来的?”

  伊五忙道,刚去见老爷,老爷叫放这个人走。家丁道:

  “这时候也走不得了,先带回你家去,给我看牢了,待老爷接了羽林老爷再说话。出了岔子,我拿你是问。”

  伊五鞠躬无数个,要学尽瘁的名臣死而后已的样子。家丁可掉头早不理他。路上忽的一群人哄拥着过来,老爷在正中,像给无数苍蝇叮着的一颗饭渣。他穿得严密整肃,仿佛马上要躺进棺材里的死人最后一次打扮。我们忙三脚两步进了伊五家,躲在窗缝里看。

  老爷过了,伊五便骂,说今天全为我,害得他也挨训,今后半年老爷见了他定没好脸色。上个月老爷见的他还笑了小半笑,问他好不好呢,以后不会再有的了。他正骂到高潮处,外边又哄然人响,他才住嘴,凑到窗缝前,眼珠子凸得钻出缝外去了。

  四五十位羽林老爷牵马杂然而来,身上刀箭镗镗作响。队伍混乱像打散的逃兵,虽说他们并没打仗。老爷跟一位羽林官爷走在前头,老爷的个头像先前的伊五,奇迹般矮掉老大一截,连衣服也撑不起了,拖在地上走。那位羽林官爷朗声大笑,重声讲话,不时挥手,英雄的气慨也不节省,挥霍得满地都是。老爷也说话,只一句“那是那是”不厌重复地念。一边胁肩笑,笑里至少拌得有半斤白糖,活似开始九姨太对他的笑。假使有个女人向我这样笑,我的骨头早软了,假使有个男人向我这样笑,我骨头里也要起鸡皮疙瘩了。可是他身边那位英雄的骨胳强壮,不但不软、不生疙瘩,反而越加挺得巍峨。伊五也发自内心地笑着,效果不下他的老爷,可恨他老爷看不见,他搓着手说:

  “瞧我们老爷,多高兴呀,瞧,多高兴呀。”

  老爷们走过了,伊五立即开骂,口气愈尖利。他适才的恶心相叫人吃不消,我没脾味理他。先前那家丁来打门,他才住口。家丁把我盘问一通,知道我是羿的朋友,眼光顿时警惕得像法律。道:

  “又偷了鸡么?”

  “没偷。”

  “那去见老爷干什么?”

  “他想借歇一夜。”

  “你带他去的么?请偷鸡贼来过夜,是你的聪明主意么?”

  伊五眼珠子闪躲得差点藏到后脑勺去。我不屑把羿来射野猪的消息告诉这猥琐人,所以不言语。幸得家丁听说老爷叫我走的,不再深究,只说:

  “羽林爷在这里,安全要紧,出了事你担得起么?”

  我蒙赦出来,一路想,不是叫羽林老爷来保护村民的么,他们自己反要村民来保护。出得村子,四周无人,我的愤怒才猛然发作,占满全心。人的愤怒也有些像人的大小便,要到无人处才能发泄得出来——这实际上是一个人教养的表现,只有那些野蛮人才张口便骂、动手便打。如果人人都有火便当面乱发,这世界便时时都是战争,连和平的调剂也没有了;况且人人都随地大小便,还存点儿羞耻心么?只有野兽才随地大小便的,这不是把人降格为畜生么——我径奔羿落脚的树下,一边切齿地骂:

  “什么东西们!卑鄙、狗仗人势。要在二十世纪,敢对我名人这样,咱们法律上见,侵犯名誉,侮辱名人,少说判你五年。尧爷纵容得老家人这样,可想是个昏君,难怪他的天下乱了套。”

  羿正从一堆火灰里寻出剥了皮的兔子,已经沾得像另长了层新皮。火灭了,灰炭柴枝洒得满处皆是。我惊问:

  “怎么了?”

  “庄主来接羽林爷,嫌我碍路,叫人踩了火。另一只兔子还扔进草里。你没借到宿么?”

  “你就由他们踩了?这是人格的侮辱!你这样好的武艺,为什么不打翻他们几个?你还替他们射野猪,跟叛国投敌什么区别?这是你的弓,拿着,赶进村去射他个人仰马翻,我们接着赶路,天下只这里有床睡得人么?”

  羿拍打着兔子身上的灰,一边重架起柴,鼓腮帮子开始吹火。他道:

  “值得么?我打完野猪,反正便走,以后跟他们没交道。”

  “忍得这口气,你还算个人。不就是一条命么?苟且活不如壮烈死。”

  羿不懂这样伟大的道理,只问:

  “你也没借到宿么?”

  “我倒是找到了人家,床都替我铺好了,要弄酒我吃。可是我提起你,他们说,这要问庄主。我又去见庄主。典型的小人,说不准你进村,还要拿你的人。我一怒之下,自己也不肯歇了,来同你做伴,侮辱我的朋友,比侮辱我自己还难受。我陪你露宿。”

  羿忙道:

  “这可是我带累你了。你不必管我,自己回去睡,我露宿惯了的。”

  我执意不肯,他最后才作罢。呆呆地说: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你文墨人,吃不惯苦的。”

  羿的烤兔子可远比不得射兔子,全没味道,只一股腥气。细看时,肉里还和着生血。我天天在高级酒楼混,自己也不会弄吃,只可惜这样的美物给浪费了。我吃几口便放手。羿仿佛没生鼻子舌头,狼吞虎咽个不休。我疑心他像猪八戒吃人参果,全没感到味道好坏。吃的一事上,最能见出人的修养、格调,譬如《红楼梦》里妙玉论饮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羿的模样,只知量而不识精粗,正是解馋的蠢物、饮驴的吃法。那样精致的舌头长在驴口里,直是露殄天物。

  天夜了,羿取出随身带的兽皮,大的给我,自己留片小的。倘把我掐头去尾,它倒也够盖全。我向火边铺好,蜷头缩脚地裹了它睡下。羿四处看看,又回来把火踩灭。我道:

  “该加柴呀,不冻死么?”

  “晚上不大冷,有兽皮尽够了。野兽全怕火的,见了火它怕不会来。”

  “难道请它来享用我们?”

  “你安心睡,我打一世的猎,它没来近,我自会醒。”

  他也把兽皮裹着肚子躺下,不一时,便熟睡。我睡不着,虽不冷,可是连席梦思也没有,地面凹凸角起,尖刻像讽刺家的口舌。换了旁人来躺,肉体的苦痛一定超出灵魂的污斑给讽刺家刺中了。因为除掉我们这班最讲精神的文人,世上大半人是纯肉体材料的,精神只像菜里加味精那样偶尔撒着一末末;他们肉体的伤痛远远重大于精神的伤害。我虽是文人,这肉体的折磨也够受。明早起来,我的背也该会写诗了,它一定凹凸得千峰万壑,作不平之鸣是意想之中的事。

  我侧转反覆,恨不能立即返回二十世纪。好好的一个文明人里的上等人,跑来跟野蛮人混什么。羿尤其不开化,连人格也没有的,跟他一起更是活受罪。明天一早,决计离了他。至于传记,难道他值得我花这样的代价来写么?我自己吃苦头倒也罢了,不能不为这世界着想,浪费我的精力,无疑是二十世纪精神学问的损失。何况我同他呆了这半日,足够我写他的传记了;默守实事,哪还有文艺?重要的是艺术的创造。大半传记还只是艺术的捏造呢,我也该学着点,否则怕会落伍。好歹捱过今夜,明日——大老远的来古代一趟,立马便回,总不大忍心——明日不妨去平阳城里看看,那里是尧爷的首都,该当找得到些文化精英、精神贵族,同我结交。

  我好容易才从千缠万绕的思虑间逃身出来,躲进梦里。羿跟着便在梦外叫:

  “来了。”

  我腾身起坐,瞢然道:

  “什么来了?”

  “大野猪呀。没走我们这边,从那头进的村。”

  他这样敏锐的感觉,只能解释为野兽间的某种感应本能。他抓起箭囊和弓便跑。我说:

  “骑马呀,快些。”

  “那大的野兽,马受惊骇,反而害事。”

  我也随着他往村里奔。这时候,天早亮了,我们笃笃的脚响,惹得满路的门开,众人伸头出来看,互相惊问:

  “又来的么?”

  声音抖动得结不成串,零碎断落散了架。细听除我们奔走,没别的异常,才放心地骂:

  “哪来两个疯子。”

  话没讲完,那头遥遥传到人恐怖的尖叫、兽雄壮的哼叫,另一种呼哩哗啦,辨不清是什么。大家“噢”的一声,脑袋全从门洞里缩回去,砰的关上门。可是门后边连声接气地混乱的响,也不知大家在屋里干什么。路上的村民更箭一般飞回屋里,村子顿时空得像刚发掘出来的古代废墟。

  跑到村中间,碰上羽林爷们正从庄主府冲出来。那们羽林官爷在最前头,见了我们,一声怒吼,叫我疑心我们便是野猪,否则他不会这样穷凶极恶:

  “瞎起哄什么?还不快滚回屋去,找死么?”

  羿忙恭立一边,等羽林爷先走了,才跟在后边。羽林爷们跑路颇像风骚娘们,左摇右扭的姿态横生;速度也颇有表演性质,借鉴的模特娘们走台步,极优雅柔缓之致。我不由吸鼻子,他们身后该当香风袅袅;谁知并非香风,而是酒气,混夹了胃里没消化食物的馊酸之气,中人欲呕。我鼻子高贵,不肯接纳,一个喷嚏全打出来。可想昨晚庄主款待殷勤,饮牛似的给他们灌酒。反正费用村民分摊,他不掏腰包的——那庄主真傻。假使他肯把这些酒饮那大野猪,保不定收服得它弃恶从善,回过头来为人民服务了——没丰足的油水、特权,为人民服务是谈不到的。可是也难保证那野猪真肯为人民服务。因为既有油水特权,当然专注着油水特权,服务的事便顾不到了。何况啮吃人民,实际也算得服务人民,至少据宣传所讲是那样。所以庄主的做法,也可能不失为聪明——眼下事急,我也没心思辩论庄主的对错。羿给羽林爷们阻住路,又不敢僭越,急得眼四处乱瞄。

  愈跑愈近了,那大兽的哼叫越发清晰,震得房子似乎也害怕地发抖。羽林爷们互相张望,口里的粗气也不敢出了。那位羽林官爷拿讲情话、打耳语的轻细机密声音道:

  “快跑。”

  果然脚下加快,可是步子减小得没有那样精密的尺子可量,仿佛演示原地踏步。

  又一阵人的尖喊,连着呼哩哗啦的一巨响,这回听真切了,是房子倒塌的声气。羽林爷全顿下步子抬头痴听,像入迷的音乐大师正鉴赏妙曲,再休想他们挪动分毫。所以官爷发令,就地埋伏,张弓搭箭。

  前边老远有个拐弯。一直不断的尖叫渐渐近来,拐弯处闪出个妇人,向这边跌跌撞撞地跑。不几步,身后跟来了那大兽。羽林爷全像音乐家正揉着的弦,索索地抖。那东西足有两人高,张着血洞洞的嘴巴,牙齿比人头还大,白森森地,又染血红,唇边直往下滴血水。不待号令,众人的箭全射了出去。羿急得喊:

  “射到人了。”

  众人可不管,还只是射。官爷回头,一张脸白得像野猪的牙,恐怖得也像那白牙。他吼道:

  “扰乱公务,格杀勿论。”

  抬箭便要射羿。幸得野兽又一声大哼,吓转了他身子。那些箭也没射中妇人,半路便掉下地。野兽两三脚窜近妇人,呼的声便卷进口里,妇人下半身悬在牙外,直挣扎踢蹬。野兽只咬两三咬,舌头一搅,便把人吞进肚里去。它没发现羽林军,舔舔牙舌,扬起长嘴朝身边房子甩头一拱,房子立即倒掉。低头便拱开乱砖瓦觅食。羽林官爷尖着太监似的嗓子命射,众羽林没一个响应。他自己倒是英雄,把弓上的箭发出,一边惨叫:

  “中了,中了。”

  听那毛骨悚然的声音,似乎中箭的是他自己。那箭也并没射中野兽,只飞到它后脚边坠下,也许拂着它一根汗毛,它虽庞硕,感觉是极灵敏的,回头一看,发现众人,丢下那边,直朝这边扑。一时众人万箭齐发,这时它近得在箭程之内了,箭箭都插上身,可是只仿佛它身上多生了些汗毛,还不够替它搔痒。羿在羽林后叫道:

  “这没用,你们闪开,别挡了我的箭路。”

  大家全听不见,可是忽的向后奔逃,动作倒比喊了口令更齐整。这时候可见出他们武艺的高下来了,显然那位官爷并非尸位素餐,是配当官爷的,但看他跑在最前头,腿脚明显比部下训练有素。我没跟他们跑,我站在两间房之间的缝隙里,前边又好杂物挡着,大兽专注着羽林爷,不会发现我。我打定主意,就守在这里,决不退却。我承认,我的确有点儿害怕;不过,一切英雄全是害怕的,区别只在英雄能战胜恐惧,我可也没给恐惧战胜。众羽林像隐身那样快捷地不见了,羿出到当路,拔三支箭搭到弓上,拉满,慢慢端起,并不射出。我从杂物隙里伸出半只眼睛,指导他说:

  “快射呀,快呀,过来了。”

  “弓太弱了,它那厚皮肉,怕穿不进去。”

  给激怒的野物直朝前纵跃。羿射出第一箭,这箭全身都是铁的,正中心脏部位,留下个铁尾巴露在肉外。它吃痛怒吼,一跳几丈高。羿又一箭 ,正顶着头一箭的尾巴,把那箭推进去,外边还剩着第二箭的尾巴。它在空中横抖身子,才落地,羿第三箭早等在地面,把头两箭挤进。它哀嗥一声,霍然高跳,訇然倒下,浑身抽搐。羿近前查看,我没跟上。我站得久了,腿有些发软,且坐下歇息。一老阵后,羿过来,满头的汗,也累得坐下喘气。对我说:

  “箭只拔出来一根,还两根抠不到。”

  我说:

  “等他们剐了再拿罢。少不了摆酒贺你。”

  又不知过多久,大家渐渐出来看动静。见野猪死了,忙向四周喊话,一边派个年轻腿快的去报告庄主。众人层层密密地围了野猪看,啧啧称大,话里的余悸可也不比野猪小——我只想过去向他们宣讲适才的惊险、壮观,可恨脚酸气促,还没歇过劲来。远远听,众人交接议论,都讲尧爷圣明,派的羽林军果然了得。互相问,羽林爷哪里去了?羽林爷也渐渐的来了些。众人忙让开路,恭请他们检阅自己的战果。羿听得愕然。我再忍不住,赶上前去,宣布道:

  “与他们什么相干?这是我朋友羿射的——我最要好的朋友,生死之交——我在场亲眼见的,还是我叫着他射的呢。”

  几位羿林爷红了脸,不作声。羽林官爷的官脸质量好,要厚许多——因为脸皮厚与官位的高总是成正比的——他争辨道:

  “不是我们射得它半死——快断气了,他能得功么?”

  我气哑了,讲话不出。这时,先前去请庄主的后生来了:

  “老爷就到。叫我好找。老爷原来在藏酒的地窖里,他说正预备饮酒赋诗呢。”

  老爷随后过来,头发顶上一片灰尘蛛网,不知是地窖哪个角落里寻诗时得的副产品。众人撇下野猪,转来围住他,足见他的地位远在野猪之上。他查看猎物,众人边报告情形。有说羽林爷射的,有说似乎羿也射了的,还有说,仿佛看见羿开始跟他朋友也在路上跑,不过那是老早之前,到射时在不在场,可不知道。老爷威严地挥手,叫众人住了声,回头唤羿。羿忙起来近前。

  “是你射的么?”忽地瞥见人群外羽林官爷正傲然独立,改口道:“你也射了么?”

  “是我射的。”

  我抢道说:

  “是他射的。那时候,他们都跑——都不在现场。你看这中心脏的箭孔,里边还有两根没拔出来。三根相连,才刺得进它的心脏。羽林爷的箭全在皮上——”

  我下边还有话:“只当虱咬,血都没出,连痒也不痒的。”可是这话我没说出来,免得他们太没面子。老爷面皮绷得像鼓上蒙的牛皮:

  “是什么情形,本庄主自有判断。请这位羿先生——还有他朋友——也来敝处安顿。”

  转向羽林官爷,鼓皮破了,脸皮猛地弹松,躬身道:

  “请。”

  羽林官爷双眼向羿一望,劲道比得羿没拔出来的那两箭。只奇怪他开始怎么没使这眉目传情的一招,把野猪杀死。他怫然转身,甩手大踏步走在最前头。老爷吩咐把野猪弄回自己府上,也跟着官爷走。

  我和羿去村外牵了马,由家丁引进府中,挑两间相邻的客房安顿。我过羿的房里,愤然骂那羽林头领。不一会儿,仆役端了饭菜来,说:

  “老爷说了,今天变故非常,午饭时早过了,请两位恕罪,先胡乱吃些,休息一阵,等晚上再好好的接风。老爷不能亲自来陪,正同羽林老爷两人查看野猪,忙着呢。”

  又老久,仆役来传:

  “老爷说了,功劳是对半的。这是他和好些乡绅老爷共议的结果,都是本地名士,一方之望,断无不公正的道理。实际上羿英雄只分得少半,可是他尚无大名,羽林老爷是有功名的,情愿与他平坐,也是提携后进的意思。”

  我气得只剩一句话:

  “这不跟二十世纪是一回事了么?”

  我愈想愈恨,力请羿去争。他闷然道:

  “老爷讲的话,改得了么?他要生气的。我反正明天便走,野猪射死了便好。”

  我正待发作,老爷来了。他跟开始换了一个人,就像好些人爬上官位、一只狼披上羊皮后的情形。他满脸抱歉的笑,堆厚得看不见脸皮、没有脸皮了,神似半老徐娘化妆后效果。他殷勤热络道:

  “啊呀羿先生,我们的大英雄,今天可是怠慢了,该打该打——”可是他说说而已,并不真打他那张该打的厚脸——“这一向为这只野物,防务上‘夙兴夜寐’,安抚人心更‘念兹在兹’,什么都乱了套。尤其今天,那害人东西又进村——幸得先生的神箭,制服了它。多话不说,快请快请,酒都摆好了,为先生洗尘,也庆功。事都忙完了,今夜我们好好乐乐,算我这地主谢罪感恩。”

  他携着羿的手,亲爱得好像刚恋上爱的情人——他们的确是此时才一见钟情的,虽说此前已见了好几见。羿仿佛情窦没开,给庄主挽着,脊局[两字皆左加“足”旁]别扭;看来庄主不但一见钟情,而且一厢情愿。庄主又向我招呼,讲好些客气话。我口里虽应着,心里鄙薄,没耳朵听他。

  席位是这样排的。羿的桌子与羽林官爷的桌子相对并列,都在上首,不过羿居左,羽林官爷居右。羿不懂座次上暗含春秋笔法的阴险褒贬,漫然坐了。我的桌子紧靠着羿,主人打横相陪。余下四五十位羽林爷另在别的房里吃酒,由少主人管家等照应。主人道:

  “今天有幸得很,见到两位英雄干的这件不世伟业。两位合作这样成功,佩服佩服。虽说默契,两位怕还没正式通名相见,真是神交,英雄相惜呀。难得的,难得的。我便来介绍一下。这位伊爷,讳谦,是我们同族长房的,当年他令尊大人做这里的庄主,尧爷同这位老庄主一起长大,天下皆知,不必多说。他是进京后才生的,我都痴长他几岁。天下知名的少年大英雄。现做着羽林军都统,尧爷跟前的人,着实宠幸。又是国舅爷散宜生老爷的乘龙快婿——”1

  人是古猿进化来的,据说猴子也与古猿沾亲;尧爷的这一把子亲戚,对我来讲,只等于一群猴子罢了,竟这样自吹自擂,岂不笑话。羿并不觉得。忙起立拱拳,口里说几个字,恐怕像他耳里的耳鸣,只他自己的耳朵听见了。伊谦并不还礼,只坐着点点头,那头点得还像孕妇的弯腰那样勉强生硬。辱慢至此,我更不高兴了。庄主又道:

  “这位羿先生——”

  眼看着羿,把不出声来发问。羿道:

  “我没名姓,认得的都喊我‘羿’。”

  我的朋友便这样卑微么,连我的脸面也丢尽了。我接下来鼓吹道:

  “大家都在说呢,他可是武曲星下凡。”

  庄主成天给民脂民膏撑鼓着,肚量之大,也不减孕妇的,容得下我这句谎话。他不深究,只一统道:

  “唉唉,都是有来头的,有来头的。咱们尧爷——”头伸向伊谦,表示尧爷是两人承包或者瓜分的,羿没资格共享——“咱们尧爷‘钦明文思安安’,托他的宏福——”头转回中间,开恩地把这宏福也施舍一点给羿——“才生得两位并世大英雄。咱们尧爷的天下有指望了。这样的英雄,一个便足以安邦定国,所谓‘一之已甚,其可再乎,’何况并世有两位——”

  伊谦向羿射来嫉妒又轻蔑的冷眼,他显然觉得形势是“并世无二雄”,庄主“一之已甚,其可再乎”的引语一点没错,他恨不能立即便要了羿的命,只留下他一个。庄主又说些可以由羿和伊谦均分的奉承话,只引错两个成语,便敬酒。每桌都有侍女筛酒侍候。羿是不吃酒的,笨着嘴连连推辞。谁知庄主向手下道,把侍女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因为她劝酒不力。吓得羿忙仰头干掉,泼了大半在口外,伸袖子便抹。伊谦一一看着,嘴巴撇得要离体而去。

  庄主问菜可对胃口。羿说好吃。迟疑一下又道:自己多日没吃过蔬菜了。庄主立即命人清炒一大盆。蔬菜上来了,羿卓卓吃得唇翻舌响。庄主跟伊谦正聊朝廷大老爷的秘闻、京城名妓的艳史,这时也住了,同看他。也许两人都想起某种动物——便是羿射的那种经驯化后的品类——不由对眼神,会心而笑。庄主道:

  “我还忘了,羿先生那匹马没鞍鞯,我送先生一副好的,万请笑纳。”

  羿谢了。庄主又问:

  “不知先生可有别的要求,只要敝庄拿得出的——”

  羿待要回没有,我暗拉他袖子,起立道:

  “倒没什么可求庄主的。只是有个伊五,跟一位老太婆,诋毁我朋友,不入耳得很,说他偷鸡。倒想请来问他一问。”

  羿慌得朝我瞥眼,不敢看庄主。庄主愕然道:

  “有这回事么?快叫了来。”

  我料到他不会拒绝,只想不到他脸皮蒙了油布的,一点儿不渗漏表情;就好像他没判羿赔偿、没抢老太婆两只肥兔、没赶我出庄似的。不过,他既换了一个人,那些事当然便记不到他账上来,否则这本账会跟一切历史的、政治的账一样,要成一本糊涂账。那两人来了,庄主冷然审问老太婆道:

  “是你诬蔑这们羿先生偷鸡么?”

  这乡下老太婆,决想不到强盗会跟法官同坐一庭;她见识短浅,对这个古来的必然现象全没考察过的。她一看见羿,立即软在地上直叩头,一句话讲不出。庄主命拖出去打五十板,便在门外,好叫羿先生亲耳听见。并问羿量刑是否过轻。羿结舌道:

  “她这大年纪——算了罢。”

  “那还不快谢羿先生的恩?——伊五,你也?”

  这人奸狡,可不能叫他抵赖,我得讲在前头:

  “这是我亲耳听见的。”

  “拖出去。”

  羿又想讲话,我再拉他。外边板子响和人嚎叫结成一片——伊五嗓子比骂我时愈高亢了。我想,坏人有坏报,至少在古代还算一条定律。我为天道曾经正直而快慰不已,不由连吃两杯。喊声渐低了,我又心慈,听不下去,代他求情说:

  “庄主这是作什么,问一问而已,讲清便好。快请看我的薄面,饶了他罢。”

  余下的节目,是叫了女乐来助兴。庄主新买得十六个女伎,向厅里排开。八个弄乐器,八个跳舞。我记得古代天子都只用“八佾”的,庄主算老几,竟敢用十六个,这不是反了么?可是,我这人顶先进,从前那套所谓“礼”,我是不屑讲究的,只管欣赏好了。乐器形制古怪,叫什么“金、石、丝、竹、匏、土、革、木”,我只认出来钟、鼓、琴、箫几样。其余有的像大鸡蛋,有的简直没法形容出来。我也不管它,但听演奏。众乐手叮叮当当地弄起来,我以为调音呢,谁知便是正曲,效果叫人想起食堂吃饭排队时大家没章法地敲饭盒。愈听下去,没高低起落,情味淡薄得似乎君子之交。我不耐烦,转而注意舞蹈。跳舞的女伎穿得就仿佛端午节包的粽子,身上一丝儿皮肉不外露,就差没学不成器的抢劫犯戴蒙面纱——因为够格有品位的抢劫犯并不蒙面的,他们受社会鼓励、理直气壮的抢。她们舞步更可笑,随了节奏退几步、进几步,偶尔转个身,垂垂手、扬扬手。我印象里原始舞蹈富于性暗示、性挑逗——或者用二十世纪作家的行话说,富于“生命意蕴、生命感悟”。想不到她们一个髋部动作也没有。脸上的表情更活像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那具女尸,完全是死的,哪有一点生命的沉迷、煽动的意境。我不由为二十世纪歌舞明星们的酥胸玉腿害臊抱屈,谁知道它们的祖师爷竟是这样一群活宝。伊谦庄主看得眼都饧了,不住地称赞,讲“八音锵锵”、“美目盼兮”等等混话。一边晃头甩耳,神态大似古语所谓“象耳扇扇”。这样没见过世面,我不由嗤之以鼻。羿吃了些酒,睡意重得压耷了脑袋,顾不到欣赏艺术。他这笨人,可想也赏不出滋味来。我忽的想到自己的传记,写这远古野蛮时代的情形,肯定寒窘荒陋,不值一看。只这场女伎算得报刊所谓“闪光点”、文艺所谓“点睛之笔”,倒要刻意经营——不妨把时行的外国的等等歌舞远远搬来借鉴,也用些时髦刺激的技巧,写得它古今中外璧地性感腾腾、光怪陆离。

  正想着,歌舞暂止,女伎们上来劝酒。羿像抗拒毒药般推辞,也像挨鸩毒的末代皇帝,给女伎们蛮灌了下去;全没有三陪女郎的温柔款款。他眼皮支撑不起,向庄主道:

  “我要去睡了。明早还要赶路。”

  “怎么,先生要走么?这可不行,我要好好的留先生盘桓几日。”

  “我事忙。”

  庄主并不苦留他久住,只劝他还吃几盅。伊谦道:

  “我看他也吃不得了,就饶了他罢。”

  庄主命一个女伎送他去安歇。移时女伎回来,庄主道:

  “你怎么不用心侍候羿先生,自己回来了?”

  女伎道:

  “那打猎的,我才要用心侍候,他吓得把我赶走,门也闩了。”

  显然她并非用心侍候,而是用身侍候。庄主朗声大笑,伊谦冲口而出:

  “乡巴佬!”

  他一夜话不甚多,这三个字出口,就仿佛国骂那个三字经的痛快。庄主望我一眼,笑得愈发有深意了。我也放百分之五十个笑出来:

  “我这个朋友,人是质朴些,不大开放。不过呢,跟庄主、伊爷这样的雅士结交久了,当会脱胎换骨的。”

  这些小人,跟他们计较什么,我且多吃盅酒,给他们吃去,纯是浪费。女伎殷勤得很,我想起羿推她出门的细节,觉得她神态变了,竟也眼波流媚,眉角生春,比了歌星们拿胭脂粉刷出的脸面,魅力并不逊色。可见第一印象靠不住,对人总要仔细了解,再作评价,否则不会公正。

  后来庄主即席赋诗,颂了尧爷的圣明,也便散了。女伎服侍得我不知东方之既白。她韵致比从前接触的女人格外别致,我忽地参悟到文艺批评家常说的“古色斑斓、最饶古意”是怎么回事,艺术境界像撑杆跳高,一下超越好些。我趁灵感,坐在被窝里写了好几首爱情诗,继承古代诗歌传统,用了些“神女、宓妃、偷香、荐枕”字面,自觉可以与古争强梁。可见跟着羿,收获尚好。他这回干了大事,必定满处传闻,以后我文学上有得长进的。我决心随他走,好好写他的传记,宣传他的伟大牺牲精神,尽一个灵魂工程师的本职。

  起床后过羿的房里,他早已梳理妥当。我问他去哪里,他说顺路走,看哪里有大兽。我深为他的身体担忧,劝他且在这里休息几日,补充些营养。他不肯,说我不妨留下,那匹马也送给我。我表示追随他的决心。他说:

  “你文墨人,跟我们混什么,我们只干得力气活。”

  我说:

  “正是呀,你不大会讲话,应酬上费力,我念过几句书,帮你全力负担起来,你不正可以专心做事么?”

  羿经不起我力劝,终于同意。

  这天上午,我们便离开。伊谦据说忙于公务,没来作别。庄主倒送到庄外,赠了鞍鞯,另加一袋干粮。说:

  “先生便真不肯赏光小住么?我正想请伊爷回京后奏上尧爷,尧爷定有封赏,先生在敝庄等着,不正方便么?”

  然而羿不肯留。

  我们一路走,行止无定,但凡听说哪里有畜生害人,便奔那里去。伊谦跟庄主的尧爷的天下,可真糟糕得紧。好些庄子没入,外边便听见满村的号哭;好些十室九空,只剩几个孤寡老人守着,年轻的都向外边逃生去了;更有些村庄,竟一人没有,也不知是逃了还是全给野兽吃尽。

  羿逢兽杀兽,声名愈来愈大。他的称谓随着看涨,“羿先生”是没人叫了,大家喊“羿英雄”,后来竟升级为“羿爷”。我当然还只叫他“羿”,倘喊“羿爷”,不合朋友的身份,况且,我会这样矮了气节,人家一发达,便摇尾来逢迎么。“英雄”一个字眼早都过时老土了,我更不爱用。我提到他,总称为“名人”,这才是抬举他的上上尊敬。“爷”字辈、“名人”级的角色,当然再不受给人赶出村外的屈辱。相反,每到一处,旁近的人便争着抢他。远处的人全手搭凉篷,四处张望,学纣王的百姓盼望周王的语气道:

  “羿爷怎么还不来呀,可别到别处,要先上我们这儿呀。”

  不过,羿先去哪里,可得由我作主。缘故是这样的。请他的人多得像向厕所里钻食的苍蝇,兽射死了,摆酒谢恩,还加乡绅们要与他结交,更纠缠不绝。羿无力抵挡,央我代他应付,连日程也交我安排。在这点上,我倒不屑学小家子的假谦虚,实话说,我包揽了应酬,才保证他大业成就。有几个名人没被人事应酬扼杀掉天才呢?这世界对天才怀有本能的敌意,天才露头之前,处心积虑地压制,露头之后,又匠心独运地把人事、诽谤来消灭他的精力和才具——甚至连吹捧都用上了,可谓不择手段。

  我处置人事时,心里存个原则,就是防止小人别有用心地暗算羿。我轻易不许别人见羿,得先由我考察,合格了才同意。我就好比领袖的保镖,饭食先由我亲尝,没有毒才给领袖享用,假便有毒,拼了我的性命也得救住他。那些请他杀兽的人,我特别小心,非确信他们真心敬爱天才,才答应羿去,否则至少把他们排到末位。我知道,无论谁,当面对羿总是恭敬的,愈是心怀鬼胎,便愈会面露谀笑;可是背了羿面,对羿身边的人,他们可会放松警惕,暴露马脚。所以我把他们对我的态度作标准,假使对我不恭敬,显然有将不利于羿之心,我毅然点出,断然斥退。这个标准经实践检验,确是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我本来是个忠厚人,也不大有心计,可是为了羿,不得不操碎心眼。

  每到一处的食宿,也由我点定,务使羿吃好睡好,养足体力。也许有人指责我定得过于奢华,那么,我宁肯背这黑锅,不能叫羿饿着肚子与兽相搏,送掉性命。羿不能吃酒,除庆功宴他非出席之外,别的乡绅要宴请结交,我全代往,苦不堪言。令我欣慰的是,我的操劳牺牲也得到承认。首先,羿异常信任我,当我是最亲密的战友,最贴心、知心的生死之交。其次,众人也爱屋及乌地抬举我,食、宿都与羿一例,称呼也同等地称为“赵爷”。我倒时常感到受之有愧。我们两个可谓相得益彰,羿能专心干事,我辅佐他之余,顺带也把乐伎文化、饭食文化、酒文化考察遍了,比当代领导出国或下巡时顺搭考察的不会更疏略。我苦而不怨,老实说,还苦中有乐、以苦为乐呢,因为我积累了乐伎、饮食、酒的素材,将来便可写《文化百科全书》了——难道世人的注意里,除掉这三样,还有足称文化的么?

  不计年月、没有止息的漫游里,沿途的凶兽怪物全给羿杀光。什么凿齿、九婴、大风、封xi[左“豕”右“希”]、修蛇等等,没一个逃得性命。这些怪兽名目太多了,我只挑两样印象最深的封xi、修蛇说一说。2

  封xi便是大野猪的学名,自伊祁庄起,我们不两日便碰见它。这族类昌盛得就仿佛官僚那个族类,层出不穷的。它的食性也学官僚,最爱鱼肉百姓,胃口也略相当于官僚,有多少百姓它全吃得下。只有一个区另别,封xi是野生的,而官僚是家养甚至国养的,社会花费无数的饲料喂得它异常庞大、强壮,使它有足够的肚量和胆量来吞吃百姓。这个家、野不同等于生死之判,官僚受法律庇护以至包庇,封xi却给羿射得差不多了。这给我们一个教训。爱情里虽说家花不如野花香,别的事上正相反,总是家的比野的要吃香。譬如做野狗特别无味,没吃没喝、挨饿挨打、跑东跑西、狼狈之极;做家狗便好吃好喝、看家看院、吠这吠那、威风无比了。倘做领导的走狗呢,那简直有领导自己那样吃香,连你放个屁都是香的。又譬如入党吃香,做民主人士自由派不吃香,缘故也因为前者是家的,后者是野的。在哲学家、思想家那里,境界悟通、思想成就,也被比喻为回了家,可见依然是要家不要野的。他们的名称上不就带着“家”字而不带“野”字么?思想家顶光荣,思想“野”便麻烦了,小学生思想野,都挨老师训斥的。当然,一个人准许他称为思想家,也常表示他已经给领导、党派驯家、养家,收归家有了。同时,对领导、党派来说,人物也罢,思想也罢,不是他家养的,都得请羿来一箭射杀。

  修蛇倒只一条,便是吞象的那条巴蛇。常语有所谓“人心不足蛇吞象”,专门描写人的没止境的欲望,可见修蛇只是人欲的象征。作为象征,有那一条便足够了,再多文艺家会以为罗嗦重复,而加删削。可是,这家伙顶有名气、顶有地位,围着它发生的事也最多,我讲来倒免不掉罗嗦——有比欲望更重要、更生事端、更引起谈论兴趣的么?3

  这修蛇或说巴蛇长在洞庭湖边,也许因为轩辕爷在这里张过乐的缘故,风水特别好,它长得无头无尾地长。我们赶到时,它正懒卧在湖边,身子把湖围了个圈,就像打了一道防洪高堤。洞庭湖旧号八百里,它的身量可以想见了。正像人类爱把欲望用各种主义、哲学、言词打扮得漂亮诗意一样,这蛇也长得份外美丽,单身上的颜色便有青黄赤黑四种,活像舞台上盛装的明星,诱人得也不减贪欲。我都看呆了,差点儿真把它当明星或者贪欲来崇拜。随我们怎么叫喊、威叫、推捶,它只不动,连睁眼瞧一瞧都嫌为难的。这样的惫赖货倒从没见过。我向当地父老打听,父老说,它两年前刚吞下一头大象,正躺在这里晒太阳消食呢。我才明白过来。一个人欲望满足之后,不正是这样昏昏思睡、洋洋无力,近乎半死么?譬如饱食和性交这后。不过,它不起身便糟糕,弄得百姓没法打鱼汲水,饿死干死无数——一个人的欲望太强太霸道,必然地为祸他人,损害别人的欲望满足,这自不必说得。

  照惯例,它吃一头象后,要三年才消化得完,吐出象骨。那象骨可以入药,功效奇特。据新发掘出来的《神农绝世顶峰宫庭御用秘方》记载,象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这个医理得加一点解释。君子是这么一种人,他最讲仁义,反对利欲,崇尚谦让,不事争夺。所以他有两个怪毛病。第一是看不起、容不得“人心的不足”,对人的贪欲深怀戒心、大感痛心,因而他害有先天性的心绞痛;正由于蔑视、防备贪欲,不肯争夺,他们只好常常饿肚皮,胃功能极不健全,又害上后天的胃溃疡。这便是《神农秘方》所说的“心、腹之疾”。象骨能治这两种病,缘故一想便明白,定由于它呆在巴蛇体内里太久,把巴蛇的贪欲全吸收过来,病人既吃下贪欲,自然不可能再厌恶贪欲,胃口也恢复正常,心绞痛、胃溃疡都害不上了。羿把巴蛇射死后,君子们一哄而上,把巴蛇肚子里的象骨抢掠一空,全数吞下。结果后世君子的心病腹病全好了,再不对贪欲痛心,他自己的肚子也吃得日日塞满膏油,打出的饱嗝都肥沃像排出的粪便,能活几亩田。古人以为心是思维器官,实际大谬,心并不等于脑。那象骨便治心不治脑的,所以君子的大脑依旧,记忆没受损,他还记得自己是君子,君子那套理论他照讲。他自己不能照行了,便把这理论去苛责他人。他吃得满口油汁,讲起来比从前更加圆转、滑溜。他吃饱了有了气力,讲起来越发带劲,声音愈大。同时,他更添了讲的动力,只有讲得别人都去做君子,不吃不喝,才有东西供他多吃多喝。于是我们的印象里,君子个个都是“坐而论道”的。经他们这样论下来,君子那套理论便愈发完备了。不过,象在巴蛇肚子里的时间不足三年,治心治腹的药效不够充分,所以君子的病也并没彻底断根,他们腹足心安之余,也偶尔觉到精神的痛苦、空虚,好比轻微的风湿,变天时微觉不适,成为写作的好材料,发表为论文。

  君子抢象骨的时候,象骨还在蛇肚子里,大家一个劲儿疯抢,全忘掉文物保护法,结果蛇的尸首便给捣乱得七零八落,就像冲破的长蛇阵。文物古迹保护家们花掉一亿元的贝壳币,也没能把它修复。他们本来想原样保持蛇骨,建立博物院,好收门票讨生计的;这下完全失望,只得埋掉。那时候,造假古董、建模仿古迹的风气还没起来,他们的亏本无从弥补,痛心疾首之余,也发表论文,痛骂了好几天“人心不古、割裂历史,抛弃传统”,警戒世人怕要亡国。

  那蛇骨堆起的坟有座山大,文人墨客对它最感兴趣,命名为“巴丘、巴陵”,刻块碑石立在山前,记述事情的本末,以供凭吊。碑文出自伊祁庄主的手笔,书法请的仓颉。仓颉这人最爱创新,连字也敢造的,书法当然更加创辟。神农的穗书、黄帝的云书、少昊的鸾凤书他全不写,便连当今圣上尧爷的龟书也突破了。他写自创的绘画体、解构字形体、蟹走蜗爬体、非要与人不同体、连自己也不认得体——别人当然更不认得。不过,叫人认得,还够称书法么?

  碑立好后,众人便向全国征稿,来歌颂尧爷的圣明、羿的神武。结果早已衰落的诗词忽的中兴,涌现一大批诗史、爱国诗人、诗歌革新家。诗史是这样的:尧爷讲改革,他们立即歌颂改革,尧爷又讲反腐败,他们转舌头又把腐败海骂一通。诗里句句都是顶瓜瓜没杂质的政治口号,完全可以代替那本一千页的《尧爷语录》。便这样,他们成了诗史,因为他们自说写出了“时代精神”——当然,这个精神不是后人对这时代的总结归纳,而是他们自己根据圣意制订出来的,也便是说,它并非他们自己的“存在判断”,而是别人的“道德判断”。不写自己的精神,偏去写这种时代精神,虽说有点儿古怪,可是正因为这样,他们爱国是没有疑问的了。不过,爱国也有别的内涵。比如,他们做人不妨做庸人甚至小人,做官不妨做昏官甚至贪官,一旦人老官休,没事好做,做起诗来,那可要关心民瘼,做出好官、清官的口气,做出伟人、圣人的胸襟。再比如,他们游玩时登山临水,真山真水倒不怎么在眼中,心中一股子爱国之情,见山必想故国,对水必想台港,感染得他自己眼中流水,心中——据说山崩似的简直不能自持,好像国家已经灭亡,台港再次割让了似的。又比如,古代也有数目艰稀的几位爱国诗人,大家每人每年凭吊他几百次,次次有诗为证,古人只死得一回,凭吊却千万遍不过瘾,还不够证明自己比古人千万倍地爱国么?弄得古人在地下读了他们的祭诗杰作,恨不能爬起来卖国。他们全照诗歌革新家的理论写作的,这个理论的要点是:戴诗史和爱国诗人的面具写应制诗。尧爷最喜欢吹捧朝廷、配合朝政的诗,又常讲爱国诗最好——因为爱国只是忠君忠党的别名——所以呢,写诗非得诗史爱国不可。可是所写并非诗人关心动心的东西,结果诗史只成拍马,爱国只成吹牛。妙的是,即便尧爷没叫他们当面赋诗,背后所写还只是这一套,好比背后对人的奉承,给传到那人的耳里,越见得发自真心,愈谄谀得别致。革新家叫人不亮应制的底牌而挂诗史的招牌,也另有缘故。应制已给鄙薄为封建,而尧爷喜好所及,大家全以为只有爱国诗史才能流传万古。所以招牌也是给历史看的,巴望讨好得它高兴了,乘兴便在历史簿子上记下自己的大名。不过,历史是个瞎子,看不见招牌的;而且历史记簿子时也不大公正,它有些瞎,难免把名字写错——可是,现实是公正的,所以他们立即成为著名诗人。像伊祁庄主,便出版诗集,名噪一时。

  这些文人墨客好像跟巴蛇没什么相干,其实不然。他们缠着巴陵不放,全吸饱了墓里散出来的尸臭,他们正是给巴蛇那一身欲望熏陶出来的,不为利欲,即为名欲。这且不说。因为诗人们的宣传,老百姓全知道了巴蛇的事,大家正有心吞象,而恨骨架太小,装它不下。听说那蛇有这本领,便掘墓把蛇骨哄抢了,各自吞下。依据“吃什么补什么”的中国医学格言,巴望自己也长得出一副能把别人以至国家都吞吃掉的大骨胳。这样,巴陵便没遗存下来——只洞庭湖边遗留下“巴陵”一个地名——不过,巴蛇的骨力精神,却全数不漏地遗传给了人类。人类实际便是巴蛇的后裔,瞧人类身上那股子没止境的欲望,便当得考古学、基因学证据的。后来历史渐渐含糊了,记忆还隐隐留存着,大家给人类起源编神话时,便这样说:伏羲跟女娲交合才生下人类,两人全是人首蛇身的怪模样——曲折地讲出人是人面而蛇心蛇骨的一种动物;它骨子里头、心暗底里便是那条巴蛇。咱们中国人最有祖宗崇拜的习尚,潜意识里割舍不下自己的血统,到现在还明白地自承是“龙的传人”——龙不过变形后的蛇罢了。西方人神话里,大英雄要到黑暗的地下洞穴里屠龙,才能锻炼成功。地下洞穴当然隐寓人心的深处,龙呢,可想便是那条巴蛇的西文版本。唯有斩断自己骨子里头的贪欲,才做得具有牺牲精神的英雄。可是,普通人见了蛇,都厌恶、恐惧、仇恨,大半要把它打死。这个现象有点儿不大好解释,好像咱们都是些弑父灭祖的畜生似的。实际这也属心理的必然。蛇一露面,便不由刺激得我们记起自己的蛇心蛇骨;对于照见自己真像、指出自己隐私的东西,我们是必除之而后快的。蛇因而沦为整个人类追打的靶子。在记住和忘掉自己出身上,无论我们心理怎样复杂、矛盾,总之,巴蛇的骨力精神是在咱们身上传承不绝了——这便是人类一直以来可望而不可及的“死而不朽”。

  可是在当时,羿还以为巴蛇给自己杀死了呢,他一高兴,庆功会上多吃两杯酒,醉得身子也像条蛇,坐立不稳,直溜到桌子底下去躺着。我忙带人扶他歇息。羿每杀完大兽,常常累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好几次贴身肉搏,自己流血把衣服都染过一遍,差点儿没命。幸得他强壮,养几日伤口便复原。可是,长此以往,他憔悴不堪看。我叫人把他搬上一张华丽的大床,下边垫了七八层厚被子,他身子全陷下去看不见了。一切妥当,可想他睡得安稳,我才放心地回席接着吃。

  直到次日晚饭,羿才醒酒。脸红红地对我说:

  “吃多了,又误掉一日的工。你以后可要帮忙,吃酒的时候千万代我推掉。”

  我委屈道:

  “你好歹歇了一日,你不知我的苦,代你应酬本地人士,今天马不停蹄吃了五六家,肚子都吃坏了——你没见我刚从厕所出来么?已经跑了四趟了——本地是个暴发户城市,宴席奢华得吃不消。人又粗鄙,讲道理不清的,受的罪一言难尽。我要不去,他们便会来缠你,你别想活着回来。”

  羿吓得脖子一缩,忙谢我。计议明日清早溜走,免得又有人来请吃,便推得脱,也要送别讲话,磨损牙舌。

  次日大好的太阳天,人走在地上,身子轻快像变为影子,拖带起来一点不费力碍事的。一直以来,我们给各处催请着杀兽,上路便急赶,骨头都给马震散了。打完巴蛇,本地大兽已尽,没在预约,两人都讲要轻爽一上午,不愿骑马,牵着步行。一路看风景,一边闲聊散心,颇不寂寞。自跟羿杀兽,好些人仰慕我的威名品格,送我贵重礼品。不收下来未免冷了人家的心,也于杀兽不利,搞好团结总是第一重要的——我保证羿沿途性命安全、事业顺遂,这是诀窍之一。礼品里便有一副弓具,雕制得美仑美奂,出自兵器创始人蚩尤之手;上边还刻有蚩尤八手八脚、耳鬓如戟、头上生角的威风形象。4有位乡绅不知从哪里弄来,当艺术绝品收藏着。他那里来大野猪后,这弓射不得,他定要送给我,表示对羿和我的衷心爱戴,我跟他吵架都推不脱的。自有这弓具,我也常向羿讨教射艺,免得那些大老粗的武夫把咱们文人看扁了。今天没事,我取弓出来射路边的树,反正走到树边,随手便把箭拔下,并不耽误。箭才离弦,羿便说偏了三寸,伸手向空中把箭捞回来。正玩着,前边大声的喊:

  “回避了回避了,南岳大人来了,你们不要命么?还不快滚。”

  我们闪避不及,几匹马早冲到面前,骑者便要拿鞭子抽。一位老的道:

  “且慢——这位莫不是羿爷么?”

  我昂然道:

  “就是,你们什么事?”

  他忙行礼,说

  “我们老爷——就是掌管南方诸侯的方伯羲叔老爷5——我们老爷特来拜会羿爷,不想路遇——还不快去禀老爷?”

  先前要抽的那人应声而去。羿有些慌:

  “老爷又不认得我,我也不犯事——”

  “小的该死,请羿爷快别这样说。羿爷英名盖世,我们老爷最相爱重,专来拜会。”

  说着,羲叔的豪华大马车到了,车里滚下来一个大圆球,险些没跌破。细看倒也四肢五官一应俱全,只是互相间不大配套,一个大肉上生出个小一辈的肉球作脑袋,小肉球上再生出个更小一辈的肉球作鼻子;虽是一个人,倒像祖孙三代的一大家子——这便是羲叔的概略。至于他的眉眼嘴巴,只仿佛方才跌下地摔裂的细缝,微不足道。他一现面,羿立即浑身不安,就像身上有虱而不敢搔的难捱别扭情形。羲叔倒春风满面地问候,并且自我介绍。说话间眼缝撑开窥视的一线,可以想见眼球已趴到缝边把羿打量个透彻。仿佛女人研究店里的时装,一眼便把羿的做工质料全了然于心,甚至价格也已经估定。可是眼球躲在缝后不露面,我倒看不出他估价的高低,准不准备购买。他不大看我,显然我完全不在他考虑购买之列。寒暄完了,他说:

  “你声名久已上达圣听,尧爷高兴得很,要请你进京面圣。可是你萍踪不定,寻访为难。尧爷传下旨意,命我们四岳随时留心,一旦知道你入境,立即陪着上平阳城,一刻不许耽误。可见圣眷之隆呀。我昨下午听说你到了洞庭湖,兼程来请。”

  羿吃惊道:

  “尧爷京城里也来了凶兽么?”

  “尧爷‘其知如神,其仁如天,’那些畜生哪敢放肆,还懂点儿规矩么?是尧爷专请你。”

  羿浑沌道:

  “那——什么事?”

  羲叔诧然地望我一眼:

  “自然是重重有封赏的了。尧爷命我们各方伯与羿兄平辈见礼呢。”

  我道:

  “我这位朋友一心除害,世务上是不大留意的,好些朝廷事宜,他都不大懂,还请老爷包涵。”

  “难得难得,我们缺的便是这样实干家呀,钻营家、牛皮家可是车载斗量了——”

  他忘掉讲马屁家了。但看他自己,舌头上穿了滑冰鞋的,又快又顺一泻千里的大套赞美话;似乎先已背熟,连腹稿也不消打得,拍起马屁来早都老马识途了。不过,近来奉承话我听得已经反胃,除非新颖别致,富有文学境界,我才赏脸不打断。这位官老爷口里全是老套子,讲奉承话都像他作报告似的,我只得忍肚子听,因为不便指正。我深知道文艺家是不准批评官僚的,官僚也素来不懂文艺——在他们看来,文艺的正业本就只是对他地位、政策的奉承——可是,叫人不平的是,官僚偏爱对文艺指手划脚,甚至动手动脚,武力压迫。好容易他讲完了,我问:

  “可是羽林军的伊谦老爷奏上尧爷的么?”

  “怎么,你们认得么?不是他奏的,百姓传进京城里的。那位伊爷可也是位英雄——我们常在一处吃茶清谈,亲近得不分彼此的——尧爷老家的封xi,便是他射杀的。尧爷连升他两级。羿兄,你射掉那样多的大野兽,封赏更不能以常格论了,保不定要拜做宰相,把政务叫你总理呢——到时可别忘了愚弟我,还望提携哟。”

  羿低贱人,这一向虽颇受恭维,全是百姓乡绅送的,这位方伯老爷屈尊请他提携,他吓坏了,哑着张合几次嘴唇,一句话不会说,转头望我。羲叔道:

  “哈哈,笑话笑话,尧爷顶公正明察的,奖罚最得宜,我们为臣的,也没谁拉关系,侥幸求进。不然,对得起天恩么?”

  我念着伊谦冒功,竟一字不提及羿,愤恼不平,口里随意替羿敷衍几句。羲叔邀我们去他府上去过夜,并且恭请我们上了马,自己才钻进马车里。我和羿闷然随着。羿道:

  “你帮我跟老爷说说,进京不急,也不烦他陪,我们不如沿路杀兽,往平阳方向便好,到了那里,再面圣不迟。”

  我狠声道:

  “你可真没脑子!杀得再多什么用?伊谦那东西临阵脱逃,反而先抢了头功,把你一字不提。立即进京,告那东西一状,否则你远在外边,这上上下下一把子混蛋,把你分吃了你还在做梦——你知道么,我怕你难过,一直瞒着你:现在百姓面子上虽崇敬你,暗底下也有人嚼你的舌头,说你虽有大功,终是小人,是个偷鸡贼。这定是伊谦和伊祁庄主传的。”

  羿呆一呆,说:

  “百姓——不会罢。”

  “你心直,哪里晓得这些伎俩。”

  羿硬着眼光,神情支吾,我愈来气:

  “你懂什么!野兽将来再杀不迟——”

  “它要吃人的。”

  “尧爷的百姓,与你什么相干。他养一大帮官僚,专门鱼肉百姓,他自己不管,你操什么空心?人家害病你喊痛、老婆生崽你坐月子。百姓叫野兽吃掉还死个明白,算个受害者;胜于给官僚吃了,法律认为是必行的义务。”

  “这——不大好罢?”

  “你便要杀,也该悠着点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杀,替自己留条后路,傻子才一年口粮一顿充。现在大家有求于你,所以抬举你,好叫你替他们卖命。你别得意太早了,野兽一完,看看谁还认得你?尧爷的天下乱了套,他非得用你,一旦天下弄好了,你还有什么用?没听说过‘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古话么?亏你还是用弓的名家,你打猎家门口的谚语都不懂。聪明的将军决不把流寇剿完,而留着一些做本,挟寇自重,寇一剿完,他还有什么混头?敌人有时也是可用的朋友,朋友有时反是最可怕的敌人——譬如伊谦、庄主那流人。”

  我大篇的智慧全都浪费,他一句听不懂,只指着我第一句道:

  “这——不大好罢?”

  我忿然不再理他。终于敌不过他的央求,去向羲叔说,不如边打兽,慢慢进京,免得百姓死伤太多。羲叔道:

  “圣命难违呀。野兽么——一时杀不光的。说句笑话,难道兽命更重过圣命么?趋生避死,那是人之天性,百姓自然会逃开野兽——也不消逃多久,不是么?至于我没法交差,倒是不足虑的。”

  我把这意见转述给羿,并说,因为他敢抗命,羲叔大光其火。羿才噤口不敢坚持。羿不大明理,好些时候我得从权,哄吓兼用,才保护得他。

  中午时分到得羲叔府上,立即传饭。羲叔早做了安排,今下午和明日家人们赶急预备进京路上一应物事,后日出发;这个延宕免不掉,因为京城路远。他也可趁明日带我们游赏他的几处园子。下午——“羿兄连日劳顿,好好歇息。”

  饭后我倒头便睡。方伯家的富贵床真称得起温柔乡,做梦都不见男人的影子,尽是以温柔著名的那个性别。诗人爱发牢骚,讲人生如梦,假使那梦是在方伯这张床上做的,他口气便不会是牢骚,而会是欣慰了。只可惜诗人个个穷得叮当响,做梦也别想睡一次这样的好床——照他们的穷法,睡时有没有床还是个疑问——羿真是粗人,最刹风景,我梦得正香,他偏来打醒我,真叫人恨得牙痒痒。我道:

  “你放着好梦不做,来这里捣什么蛋。”

  一看他神情不对。他脸上浓浅不均匀的红,仿佛国画家在那里泼彩的效果。手害多动症似的,没处放,搓两下,向衣上擦两下。眼就仿佛刚刚做了贼,不敢正看我。经他混乱不清的述说,我才知道自己睡着做梦的时候,他也正醒着做梦。原来饭后羲叔单邀他去品茶。他自然不会品,幸得羲叔也不同他论茶道,倒不绝地同他谈煮茶侍候的那个女孩子。羿平日不大留意女人,经羲叔点拨,有豁然开通之感,觉得那女孩子异常可人。最后羲叔才道破,那是他女儿,大名常羲,小字嫦娥;他爱羿少年英雄,想嫁给羿。

  我大吓一跳,难怪初见面时羲叔便把他当货物估价。他果然精于生意经,看准羿马上要涨价,预先投资。我说:

  “想不到你小子这样的艳福。你答应了么?”

  他脑袋低得仿佛长在肚脐眼上:

  “我讲,要跟你商量。”

  看神情是许了。不过,既跟我商量,我也要看看货色,免得买假货、劣质货,没处退换——商人已经造假,官而兼商,愈会假得如真包换了。我同羿去见羲叔,说:

  “听说老爷有好茶,我贪睡,竟耽搁了,这时候来讨。老爷可别舍不得呀。”

  羲叔忙道:

  “见你睡得香,所以没喊,专为你留了些。这是前年尧爷巡狩时,驻跸在敝处赐的,只剩最后一点,不是懂行的贵客,断舍不得拿出来的。”

  他心眼玲珑剔透,马上命女儿出来煮茶。品茶会大约一点钟可是谁也不拿嘴品茶,羿和羲叔拿眼品我的脸色,我拿眼品嫦娥的脸容,嫦娥谁也不品,只跟羿竞赛着脸红。她果然长得像俗语所谓“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毫不混淆的。至少我没把她鼻误当成眼,眼误看成鼻。举止风仪完全的大家闺秀,便是说小脚走路,小声说话;当然,脾气是否小眉狭眼,倒看不出来,只看到她神情颇为低眉顺眼。一个钟点后,嫦娥走了。三人的嘴不知茶味,而眼睛全都满足。大家坐姿宽松下来。羲叔自觉有十分把握了,道:

  “我们也不必学那世俗的做作,说话遮掩像打仗戴盔穿甲似的不露真面目。这位赵兄必是羿兄信得过的朋友,请来参谋。不知两位尊意?”

  我说要看羿自己。羿把头向下一点——像直点到九泉之下去了,下去了便再起不来。羲叔欢喜得两条眼缝像给裁缝缝补起来,没有了,嘴缝无边胀大,把鼻子那个肉球顶到了头顶:

  “那么,依我的想法,不如明天便把喜事办了,后日好进京——”

  羿猛的抬起头,我注解他的脸色道:

  “这样急么?——”又自己发挥:“老爷辛苦养大的女儿,正该好好操办婚事,风光地嫁出去,显得父母的一片苦心。这样匆促,老爷舍得么?便老爷不讲究这些虚架子,夫人怕不会答应罢?旁人也会讲,方伯老爷嫁千金,事先一些声息也没有。”

  “你讲的也有理。不过,她妈妈不会有异议,因为我就是她妈妈。我妻子生下她,才把她洗澡包好,便过了世。我们伉俪情深,便没再娶,把她拉扯大,真正是又当爹又当妈呀。我妻子叫常羲,嫦娥大名也叫这,便存着纪念的意思,我听着也有些安慰。”6

  我忙表示歉意、同情、佩服。羲叔接着道:

  “讲内心话,我当然舍不得,早先是准备大办的。可怜天下父母心,何况我就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可是国事为重,父母之心也只得靠后。羿得赶紧进京,尧爷见了他面,想必立即又命他出去打兽,没时间给他从容成亲。即便尧爷恩准,他晚外出一日,不知要死几许百姓,我能忍心么?我是嫦娥的父母,更是百姓的父母官呀——”假如县令那一级算百姓的父母官,他的位置相当百姓的远祖了,早都入土,大可不必管百姓的死活——“推爱子之心来爱民,这是本份。尧爷语录常讲爱民如子,实际该爱民胜子。我想羿能体会我的苦心。天下那样大,他一出去不知何年得归,他又早过了而立之年,所以呢,我想贪明日的空子把事办了,他在外也少牵挂,能安心给百姓解难。我妻子地下有知,谅也不会怪我。”

  道理讲得我心服口服——便不讲我也早服了,因为我猛然想到,从容来办,嫦娥那样的好货色,不知他要索多少彩礼作身价,羿可是一文不名。他既自己要求急办,当然不好漫天要价,等于商业促销里的免费赠送了,这个硬栽的便宜不可推拒。促销的赠送为着勾引别人以后再来上大当,可是老婆一个便足,我们也不至于再来亏本。我向羿一望,他脸上没批“不同意”的字,便代他应下。他先前惊愕,不过觉得有违常情,并非有什么非迟办不可的理由。接下来商量些具体事宜,羲叔主张国难期间,一切从简,没口不提彩礼,费用他全数承担。羿做无本生意,白赚一个方伯做岳父,我深感快乐。

  次日府里忙得像失了火,否则大家不会给烧得那样地焦头烂额。可是游园的计划并未取消,缘故是羲叔本没订这计划。当夜拜堂,羲叔不请客,便是家里几个人,外加各级执事人等,可挤了一厅,密麻重叠,仿佛下锅的米不透缝隙。气氛更如火如荼,大家都险些给煮成熟饭。羿跟嫦娥生米还没做成熟饭的,这一整日长时间的水煮火烧,更可想见。羿比平日愈呆了,百无是处,不知所措,给众人抟来捏去,又活像一块待下锅的灰面。他穿着新衣,人照旧还是乡巴佬的不争气样子,他人没给新衣烘托得出众,新衣倒给他反衬得越加出色。我不时碰见他,感觉他面目神情都神似一块烧过火的糊锅巴,不过装在精美的新瓷碗里;如果我不是他朋友,我就要讲真心话了:我宁肯把锅巴丢掉不吃,瓷碗留下——古人讲“食色性也”,拿煮饭来比方结婚正是天然凑泊。当然,结婚里本身便包含着吃饭。婚宴的丰盛,比我所吃乡绅的土宴相悬不知多远,吃来的滋味,一个等于结婚,一个等于离婚。我算是大媒,专派了好几个人来劝我的酒。我经过大小酒席锻炼的,炼得来就像元曲里捶不扁、炒不爆、嚼不烂的那粒响当当的铜豌豆,那些陪客莫奈我何。拜过堂,送新人入洞房,羿回眼望我,眼里的光像海上失事的船只在打求救信号似的。这我可救他不得,顾自吃酒。

  明日天初亮,我起来小解。院子里还没人,我伸个懒腰,吸几口新鲜空气,酒才稍觉消退。想,羿昨晚不知怎么过的,他憨,倘不通男女之事,那可糟了;后悔昨日没贪空子指点他——不过呢,想像他新婚之夜的窘迫,倒也可笑可爱。正若有若无地想着,猛见羿在院子那头,见了我,待要招呼,可又忽地转脸溜走了。我想,羲叔既送货上门,定然是合格产品,嫦娥该给调教过了,即便羿不通,她自会行起相夫教子的职责。不成问题,我且再去睡一会儿。

  因为婚事,实际推迟好几天才起程。备了五辆大马车,空间都相当二十世纪的一节火车箱。羲叔一辆,跟着羿夫妇一辆,再一辆挤了随身侍候的侍女,又一辆装行李杂物,我那辆最末。一大群男跟随们骑马,个个会武艺,带着兵器,举着仪仗,或在前喝道,或在左右护卫。羲叔方伯之重,果然威严不同,只可惜路上少有人行,他的威风白使,毫没赚头。可是官威便是脸皮,总不能没人时便把脸皮撕下来节省罢?——倒是对着人撕破脸皮,要算官威的一种——所以这是必要的开销,并不能归为浪费。

  日行夜宿,每天迟迟起身,早早打尖。羲叔进了驿站,对着满桌说不清名目、数不清数目的菜肴,先不动箸,照例要感叹“夙夜在公,王事靡gu[字形近繁体之“監”,但易中间那点为“古”],”仿佛基督教徒进食前要念经谢上帝赏饭似的。拿宰相的肚量把菜一扫而光之后,他再摇头说:“割不正、脍不精、食不时”,意思又仿佛埋怨上帝赏的伙食不大好,开餐也太迟些。羿本来食量大,成天不做事,倒减了许多。嫦娥只每个碗里夹一两个细胞,科学家取样研究似的。饭后羿跟嫦娥便守在房里,不常露面。看羿的脸色,这蜜月旅行是极其惬意的。

  坐那马车虽说舒坦,可是四面围遮,坐牢似的,闷气得很。羿又跟妻子一处,没人同我讲话,我便撩开窗帘看景。这一日发觉后边有位骑手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们车队走路甚慢,他也许怕官,不敢超前。可是他眼没顾忌盯我们看,又仿佛对我们别有兴趣。这不大正常。除掉自己想当官的非得先攀附着官外,百姓对官儿们实际没有脾味招惹,能躲掉便罢;好比粪便,除掉苍蝇要以它为食,大家全会捂鼻子避开,决不去踏一脚臭。那人带着弓箭,莫不是绿林好汉?有羿在,我们也不必怕他。我一路把他作消遣,打发时光。

  夜饭过了,天气尚早,我出驿站散步消食。外边落日熙然,山角落几个村庄也许太小,大野兽不屑来光顾,所以居人安乐,袅袅探起几束炊烟,一派田园诗的风光。我又酒饱饭足,灵感就像饱食后的嗝,压抑不住要往外冲,不由想,当当隐士写写诗,这是顶高雅的。我拍着肚子边走边吟道:“袅袅炊烟,怒气冲天;天如圆锅,熏黑半边。团团夕阳,烧饼油煎;几点白云,正像撒盐。隐士逍遥,口水狂咽;今日太饱,且等明天。”写隐逸诗比起应制诗来,境界高得就不可以道里计了;只是末句重了韵,得换掉才好。我正推敲,树后边忽地闪出一人,扑地便叩头喊“赵爷”,诗给吓走一半。瞧这世界堕落到什么地步!遍地俗物,连首诗也容不下的。我待要发作,认出那人便是路上跟着的骑手,不觉好奇:

  “你怎么知道我的?”

  他发自内心道:

  “赵爷跟羿爷名满天下,小的虽孤陋寡闻,怎会不知道。大家都讲呢,羿爷倒还没什么,全靠赵爷教导的。小的跟了老爷们几天了,一直没得机会表示恭敬之意。”

  我问他什么事。他自述从小爱好武艺,尤其笃嗜射术,这几年四海漫游,访师学道,只得了三脚猫式的皮毛。知道羿爷是当今第一射手,是不世出的大师级人物,所以恳求我跟羿爷说说,收他为徒。说毕,又拜。我看他待人恭敬知礼,说话也还伶俐,尤其“不世出的大师级人物”一语颇具二十世纪风范,可想是有些超前意识的;不妨试试他:

  “起来罢,你先射一箭我看看。”

  正是“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时候,我随手指天上一只归鸟。谁知我手没收回,他箭已射破鸟身子。我更诧异,他虽比羿差得尚远,也算拔尖的技术了。将来羿再去射野兽,倒是个好帮手。不过,对年轻人不可太赞扬,免得宠坏了他——一切有了年纪有了地位的人全存了这番苦心的——我边剔牙边道:

  “基本功倒算有一点。你叫什么名字?”

  “入不得赵爷的法眼。小的叫逢蒙;羿爷最听赵爷的话,求赵爷万万哀怜。”

  我带他进驿站院子,嘱他等着,自己去敲羿的房门。嫦娥见了,说:

  “是赵叔叔呀,快来坐。女辛,快给赵叔叔泡茶。”

  陪我聊几句,进里间去了。我才把缘故跟羿讲。羿点头应下。忽听外边喧嚷,我忙放茶出门看。只见一群跟随正拿棍棒赶逢蒙呢,我抢上前叫住手。一个跟随道:

  “赵爷,这可是老爷叫赶的。老爷眼毒,从窗口瞥见他,一眼认出是个刺客,果然,带着弓箭呢。”

  我道:

  “什么刺客,是——”

  转念一想,忍住不说。老爷既生了疑心,羿这徒弟收不成了。我出到院外,逢蒙还站在树边没走,脸上肿起一个大肉包,活像把老爷的鼻子移植了过来。我说:

  “我本来有心成全你,可是谁知道你在院里做了些什么,惹得老爷起了疑。他是羿的岳父,你的事没有法子了。你自己去罢,年轻人,做人可要本份些。”

  “我什么也没做呀,赵爷赵爷——”

  我边回来,边想,官愈大,心愈多、胆愈小,天下的官僚一娘生的,全无二样。逢蒙这样知礼的,定不至惹他,他肯定也并没发现什么苗头,可以疑心逢蒙,否则早叫杀头灭族,而不仅赶走了事。这样走了也好,真闹起来,这一帮子跟随加在一起也不是逢蒙敌手。只可怜逢蒙白挨顿打——不过,报屁股上大小作家不是都讲么?苦难和屈辱是最美好最可歌颂的东西,可以锻炼意志;逢蒙也不算吃亏。我约略告诉羿说,老爷见了逢蒙不高兴,已赶走了,收徒的事作罢。

  次日早起,便听院门外人声响动。出去看,见逢蒙跪在地上向羿叩头,羿叫他不起来,急得左右走动。驿站管事迎着我说:

  “羿爷正叫请赵爷呢,叫别惊动老爷。那逢蒙在外边跪了一夜,问他什么事,他不作声,我们只当他疯子,也没硬赶,免得吵了老爷们睡觉。谁知刚才羿爷出门,他便这样。”

  我赶过去喝令他起来,他不听,又冲我叩,口里说:

  “羿爷、赵爷——”

  我拉羿到一边道:

  “我们跟老爷说说,收了他罢。程门立雪也没他的诚心,武功又好,将来有大用。”

  “我早许了,就怕老爷。”

  “先收下,再去跟老爷讲。”

  逢蒙才着力叩几个头,起身随羿进去。额上膝上满是血,可是笑得开心。我说:

  “好好跟羿爷学。我同羿爷去求老爷,马上有人来替你包扎伤口。”

  “我自己有药敷。多谢赵爷成全,小的没齿不忘。”

  不出我所料,羲叔知道将来女婿前程会在他上,既已收下,不敢打阻。还表扬逢蒙最尊师,说尊师重教是国之大本——虽说他不给教育投资,反而可能克扣过教师的工资。

  逢蒙大既二十岁,脸相清秀机灵,有些小孩子似的快乐脾气。他殷勤得很,每日随侍在羿跟我和身边听唤,比跟随们顶用许多。装备马车、预备饮食,他样样帮忙。尤其是深知我们的食性,每天打尖后便来汇报,说他特叫厨房做了什么菜,问我们可爱吃——怪的是,全是我们中意的。我们的饮食本来由着羲叔,羿不敢另生见解,我也不便提要求,这下三全其美。我们吃得高兴,逢蒙便乐得笑。有时路过市镇,他贪空亲自去采购,还能下厨。他虽是我们身外之物,倒仿佛我们共生的一条尾巴,指挥如意,赶苍蝇、扇凉等等一切作用全备。我也听见嫦娥夸他可心。按理,他得主人欢心,定要遭仆人忌妒了,这是辩证法里事物两面性决定的;可是跟随们竟也同他合得来,他为人完美得好像一个圆球,只有一个面的。

  早上黄昏闲时,他跟着羿学射,一刻不耽误。羿不会讲,好像不小心把药瓶的软木塞按进了瓶里,明明肚子里有东西,就是倒不出来,看着急得人死。逢蒙没给急死,反而点头微笑,左比右划,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看他们教学,好像听和尚印证禅悟,或者洋人交谈母语,旁边人但觉他们表情动作惟妙惟肖、煞有介事,可又玄之又玄、莫名其妙。羲叔最爱养生,闲时老在房里秘练,由他几个漂亮侍女陪着;但听房里捉摸不透的男哼女吟,像练二重唱似的,不知究竟什么功法。我向他推荐射道养生,他不大相信。终于给我说动了来看一回射箭,他竟也抛掉对逢蒙的不快,连说孺子可教、国家有望、老怀大慰云云。可是,他对射道的养生之力终究鄙弃,讲它不过“匹夫之勇、一人之敌耳”,似乎他的功法更妙,弄起来不止匹一夫、御一人的。可他对功法保密严得超过偷情,我们也无从妄测。

  路上逢蒙不停地跟众人玩笑聊天,给大家破闷,见了好景致、新鲜事,便伏到马车窗口喊我们看。自他来了,路途日子都短掉一半,所以眨眼便到京城。

  马车直向诸侯述职时下榻的高级宾馆里开,留下逢蒙和众人安顿嫦娥、交涉房间。羲叔带羿和我立即上车,径奔尧爷的宫里去,速度比路上快得没法比。可见羲叔是昼夜兼程赶来的了,到了平阳城里还不敢稍缓些。

  进宫后步行,羲叔那滚圆的身子竟能走得那样迅捷,就仿佛正射门的足球似的。我们跟着跑。宫里的好些门前都站得有羽林军,我留心看可有面善的,一个也没寻见。想,伊谦那家伙不知躲在哪里,见了尧爷,我可要相机行事,没他的好果子吃。问得尧爷国事劬劳,把中饭给误了,眼下正一个人在一间私室里吃饭。通报后,里边传见。羲叔道:

  “一起进去罢。”

  羲叔进门便要行大礼——中国最有名的那样国粹:屁股朝天、脑袋打地的全身运动——尧爷道:

  “不是朝堂,免了。你不是急事罢?——那稍等一下,我扒完最后几口。”

  翁婿俩不抬头,我趁机打量尧爷。他可想真是圣人,因为生就异相,吓我一大跳。圣人没一个不生得怪模样,比如孔子蟹面、伏羲女娲人首蛇身,要借此表示他们并非凡人、而是怪人,甚至非人、是些怪物似的。文字里“怪”跟“圣”只一个“心”字的不同,好像说,圣与怪除掉心术有别,身体会完全一样,同样的古怪。可是老实说,圣人的心术也总异于凡人,甚至据说高尚到超人的境地。这么看来,圣人到底只是些怪物。中国是个盛产圣人的国度,可是大家心底里对圣人的可能性并不相信,这从“怪”字看得明白,人而有“圣心”,便目之为怪,以为不合事理。连孔圣人自己也不信有圣人这东西,所以他坚持“不语怪”——不知尧爷信不信圣人一说,但是他自己的长相,确与圣人的传闻合拍:他脸面锐上丰下,脑门窄得只相当常人的眉间,下巴宽得近乎常人的肩膀,活像脖子上结出一只梨子。他躬自节俭,伙食极差,比如这时碗里除两点肥肉外,便只几片青菜;所以营养不良,面上也是青的菜色,仿佛这梨子还没成熟。后世论青菜,有名言说:“不可使天下人有此色,不可使士大夫不知此味。”尧爷以帝王之尊而既知其味、还染其色,品格之高,可以想见。他也并非生涩的青梨子,而确已上了年纪,七尺左右的须发,都已银白。顶怪的是,他眉毛花花绿绿,统共混杂了七八种颜色,鲜艳像少女的裙子。这眉毛长在他老脸上,仿佛老来俏的涂脂抹粉。7他极快地扒完饭,把碗沿上剩的几粒也刮进口里,放碗擦嘴,才道:

  “讲罢。”

  羲叔便说自己日夜驱驰,送羿面圣,一进京,住地没安顿,直奔宫里等话。尧爷把眼盯着羿:

  “辛苦了。还有别的事么?——那么,旅途劳顿,今夜好生歇歇,明日回封地去罢。你离开许久,该有不少官事积着了。你走时也不必再来辞我。你去罢,呆会儿我叫人送些酒食给你。”

  羲叔走了,尧爷还望着羿:

  “不必拘礼,你们先坐下。”

  我跟羿把尾椎骨顶着椅沿,不像坐,像演杂技。尧爷又道:

  “这位是你一起的么?”

  “我朋友。帮我忙。我嘴笨,帮我说话。”

  羿声音颤得连椅子跟着抖。尧爷笑道:

  “你不用紧张,都把身子坐进椅里去。你们封xi [左“豕”右“希”]修蛇都打过的,我一个糟老头子,总不比它们还凶恶罢?我望你,是奇怪你这样的个子,怎么杀得了那些凶兽的。我早先还想你是个巨人呢。你们且说说看,那封xi到底多大。”

  我定定心,把打猎的情景形容一番。尧爷听得专注,一到惊险处,他眼睛瞪得有眼镜那样大;当然尧爷并不戴老花眼镜,因为还没发明出来。他不时追着问细节,要我们比划给他看。并且请羿挽起袖子,亮出几处伤疤,大加慰抚。谈了许久,尧爷才转话题。说时先看我,似乎疑虑该不该叫我听见:

  “这样凶险,你——还有你这位朋友可真是吃了大苦,我感激得很。我深恐怠慢了你。这事很糊涂。天上的帝俊爷通知我说,派了个天神来帮我的忙,可是没说名字。我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天神的消息。你可就是那位天神么?”

  羿道:

  “我是帝俊爷派的。”

  我竦然把羿连看五六眼,看不出他哪点像天神。尧爷想也有同感,所以神情没怎么把他当天神恭敬:

  “啊呀该死该死,对你太失敬了,是我的罪孽。你怎么不先来我这里落脚?我也好尽礼呀。还能派军队帮你,添些手脚,有个阵势。”

  “帝俊爷没讲这个,只说,尧爷的天下乱了,你去把野兽都射掉。我脑子不灵泛,也没想到先来尧爷这里请示。”

  看他满脸惶竦,尧爷叹道:

  “唉唉,你真是个实心眼的人,天下要全像你,可就好治理了。玩手腕、玩心眼的人太多了——只苦了你一人奔波。”

  “——还好。我朋友也帮着。”

  “这位也是天上来的么?”

  我听呆了,一直没做声,这时才道:

  “不是。我半路遇见他,敬他的精神,跟我正是同道,所以主动来帮他。”我最爱平等,不乐意做尧爷的臣民,怕跪叩伤了膝盖,又补充道:“我是海外西方白民国来的。”8反正我在二十世纪保养得精致,比他们全要白许多,不至露馅。以后我在尧爷的天下里,便可安做上等人,好比二十世纪西方白种人到中国便被崇拜为老爷一样。尧爷态度间果然不把我当臣民待,还客气地赞我几句。羿问:

  “你不是二十世纪来的么?”

  我忙道:

  “就是一个地方。你别打岔,尧爷问你还没问完呢。”

  “我们下边迷糊不打紧,只不知上边怎么连名字都不讲清,弄得我还不敢把这事跟朝廷说。”

  “帝俊爷怕也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急问:

  “这是怎么回事?你在天上做什么官?不是帝俊爷派的你么?”

  羿舌头像学步婴儿的脚,磕碰半天,大家才晓得个大概。

  原来他虽号称天神,实际并不住天堂,而住在地狱——因为他的居所在地面;对人间来说,地狱在地下,对天界来说,人间当然已足称地狱,好比小官以为百姓下贱,大官却视小官为低级。西方极远地方的槐江之山里,有帝俊爷的一个园囿,名叫玄圃。9是个天然公园,长着许多神花仙木、珍禽异兽。帝俊爷富贵得无聊了,便来园里游玩或者打猎。那里有机构臃肿、级别层叠的一整套管理系统,由英招老爷统领。英招老爷在天界属什么级别,羿不大清楚,也许便相当人间的一个公园主管罢,可是在玄圃,要到他那一级,中间得上无数个台阶。最低一个台阶是常备的数百名猎手,还分为十小级管理,羿在只属人管而不管人的最末层。细算起来,地位远在地狱的十八层以下。猎手们的任务,便是帝俊爷偶动雅兴来打猎时,远远地驱赶野兽,好叫它们撞上众君臣的箭镞。平日成年成十年地等着,倒也并非无所事事,因为等帝爷的备用,便是天下——也包括天上——的头等大事。此外,帝俊爷想吃野味,便向御膳房下旨,再传给英招老爷,仿佛二道贩子转手货物似的,经过无数环节,到达猎房;于是众人哄然出动,每人射它数十百匹野兽,供御膳房挑选一只腿子。这样射法,野兽倒也并没绝种,相反,帝俊爷圣德齐天,连野兽都巴不得舍身以报,所以拼命地繁殖。即便自己没这个机会,子孙后代能把肉供帝俊爷一尝,也是无上光荣。不过,野兽毕竟只是野兽,即便有这光荣,也不知利用,照样的吃草,挨天敌追逮。不像人类,一旦有把肉供帝爷吞吃的侥幸,可就门上挂匾,祖宗血食,后代变为“肉食者”,可以吞吃别的肉类——也包括自己同类的肉——这且不说。有一天帝俊爷吩咐臣子派个打猎的去下界,旨意层层宣下。那日羿正在林边饮马,也不知第几级的一个正要来寻猎房,见了他,知是猎手,便说:“也懒得去传了,就是你罢。帝俊爷叫派人去帮尧爷射野兽,你收拾收拾,明儿起程。”所以,别说帝俊爷不知羿的名字,连那传旨的也没打听。

  想不到天堂里办事这样含糊敷衍,还算得上“聪明正直之谓神”么?不过,照人间的规矩,上边把下边的事向来潦草塞责,下边办上边的事才刻苦卖命;推论起来,上界当然也该把下界不当什么一回事了,原不足怪。尧爷道:

  “唉唉,上界的事,我们没资格过问,不说它罢。你是上界的人,不属我管,也不必称臣,我年纪比你长,便叫你一声‘羿’,可使得么?你功劳这样大,我真心记着,百姓更记着,我现在也不空口感谢你。半壁江山都给你重打了一遍,另外一半,还得偏劳你,到时一总论功;帝俊爷也当有封赏。你且在这京里歇几日,跟朝臣见个面,再出去。可有什么困难么?”

  羿想想道:

  “野兽太大,我那把弓嫌弱,射它几箭它还没事儿似的。尧爷倘有好弓,借我一把用。”

  “弓么——我记起来了。前年同皋陶查武库,见到一把彤弓,还有素zeng[左“矢”右“曾”]素矢。1011皋陶1213讲是轩辕爷时留下来的,这么多年可也没坏。我们问过太史公,推测怕也是帝俊爷赐下来的,上界的仙物。”

  立即命人取来。那弓通体红得仿佛发怒的脸,气势慑人,不待它发箭,对方先要吓得降服了。羿试试,眉眼给笑挤乱了:

  “正合手,比我先用的硬几倍。”

  尧爷和着他笑:

  “好弓到英雄手里才值价,凡人拉它不动,还抵不得小孩子的弹弓,好歹可以射只麻雀。放着浪费了,送给你罢。可能一箭射得透么?”

  “该差不多。”

  “还有什么要准备的?要不要把羽林军拨给你一些同去?”

  “——不必。”

  他也许想起伊祁庄的经历,知道羽林军不顶用,只会坏事。我更一直没忘记,话在肚子里都憋出痱子来了:

  “羽林军的那位伊谦伊爷,听说也射过一只封xi[左“豕”右“希”]。”

  尧爷抚须笑道:

  “在我老家射的。论起来,他还是我的侄子。我们原属一族,先母贫苦,寄在他家里。他带了几十人,好不容易才得了一只。小命没陪上,便是好的。”

  “在伊祁庄么?他没提到我们也在场么?”

  “咦,你们在那里会到过?”

  羿惶然把眼向尧爷,又向我,不知该说什么。

  “尧爷,您怕是当了他狡猾的骗——”

  我像穷人付账时掏囊底一般,把伊谦的老底揭个无余剩——只他享受十六佾的事我没兜出来,这本是滔天之罪,可是当时我和羿都在场,别弄得节外生枝——尧爷问羿是这样么?羿慌得低头去弄弓。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我还直把他当可造之材来培养,谁知他连我也骗了!我战战兢兢治这天下,走钢丝绳似的,大气儿不敢出,他们还算家里人的,背后这样胆大妄为,捣尽的鬼。”

  尧爷这一怒,气得梨子都熟透了,一张脸不杂色地黄,活像二十世纪大作家的巨著。八彩的眉毛险些没给怒火烧成炭黑。羿霍然起立,弓掉下地。我忙道:

  “尧爷别生气呀——”

  “来人——”

  应声进来一个人。

  “快去把伊谦给我绑来。慢——他现在在哪里?”

  “在自己家里。”

  “他奶奶伊太夫人的病好了没有?”

  “没大好。”

  尧爷顿了物理学上一闪而过、心理学上万折回肠的一秒钟:

  “去,就说我召他,别露出脸色来。到这里再绑。别叫伊太夫人看出动静。”

  那人走到门口,尧爷又叫:

  “另外传旨给他叔叔伊贵、他岳父散宜生,明日起不准入朝,呆在家里闭门思过,有敢开门见客、进朝探信的,立即削职为民。不许告诉他们思什么过,走了消息拿你是问。伊谦便是他们保荐的,平日拉拢朝臣护着,有了错处治不下来。这回等我治过了,再找他们算账。他们都在哪里?”

  “散朝后,伊谦约了他们一起去自己家里,陪伊太夫人打牌散心呢。”

  尧爷又顿。这一顿长得便连物理学上也算得漫漫无止,心理学上更不知要如何算法。这长的时间,足够我看清形势。估计下一步尧爷要问自己的太太在哪里,而且肯定也去伊府上探病,替伊太夫人看牌、跟她兄弟散宜生说家常。那时尧爷的一顿,怕要直顿到二十世纪,中华民族这部伟大历史,别想再演下去——当然,历史虽在前行,基本的好些东西,实际一直都还顿在尧爷那一顿里,不顿在私天下、家天下里,便顿在少数人的合伙天下里——我舍不得这部至少在自吹自擂里可歌可泣的历史就此罢演、半途而废,忙拯救历史道:

  “尧爷请息怒。尧爷年纪大了,气病了身子,天下百姓靠谁呢?请万万为民自重。我昧死进言,尧爷处置欠考虑。伊贵、散宜生老爷都是有大功的,不然也升不到这样的高位。尧爷喊办便办,不叫大臣们寒心么?大臣是尧爷的肱股,他们不肯卖力,尧爷——我冒昧打个比方——尧爷就好比手足全瘫痪了,只算废人,可还能为百姓治天下么?尧爷今日看似行正义,实际不利百姓。伊谦年幼无知,私下教导也就改了,犯不着为他一人而累满朝文武。他是尧爷的家里人,倘或因他的处置妨碍百姓,即便他从此改好,尧爷不有因私害公之嫌么?尧爷思想工作没作通,便要把国舅爷、两位伊爷拿办,他们定不服气,一时忍下,将来必定更生纠葛;尧爷的娘娘当然也抱屈不平。古训讲齐家才能治天下 ,家之不齐,天下也便跟着东倒西歪,这是当然的了;倘闹得家里妇姑勃xi[左“奚”右“谷”],舆论民谣,怕也于尧爷的圣德有所讥议。伊太夫人那样高龄,又正病着;她对尧爷有寄养照管之恩,算得半个母亲;老人溺爱孙子,是人情之常;她倘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尧爷纯仁至孝,那时可不愧悔无及?况且历朝都以孝治天下,百姓将作何想?尧爷一人背负不孝之名,即便为后世瞎眼史家所不谅,不过个人毁誉,我知道尧爷不大在乎。可是尧爷是圣人,万民之则呀,百姓误听传闻,倘也跟着学样,那万世的天下都要乱套,百姓苦不堪言。尧爷能舍一己的毁誉,可能忍万姓的荼毒么?

  “守常为‘经’,达变为‘权’,唯圣人能用权。世事万变,而经不变,死守所谓经,不合时势事用,往往适得其反。实际上唯有权变才能守常。有‘迹’,有‘所以迹’。经是针对当时的时势事用提出来的,只算得‘迹’,当日为什么提出这样而非那样,才是‘所以迹’,或者说‘经’中之‘常’。时事既变,固执死经,可不是刻舟求剑么?这时当求其‘所以迹’,变经而合道,才真得守常。尧爷的‘常’当然是百姓的利益,可是按刚才的处置,守经而恰好反常了。尧爷可要从政治的高度、哲学的高度来认识问题呀。

  “学道应物,要讲权变,弄政治呢,要讲权术;权术也就是政治的权变,只要目的、效果是好的,手段便可不问——换言之,手腕不可不耍。尧爷先赏了伊谦,现在忽又拿问,岂不显得尧爷先前不大圣明么?百姓还会崇拜尧爷么?百姓是非要有所崇拜、有所畏惧才易治理的,所以圣人明知鬼神之说不实,也聊借神道设教——这例子举错了,鬼神实际是有的,羿便是明证——总之,尧爷非树起圣人的形象,叫百姓崇拜,才能利益百姓。便算有些小智小慧、鼠目寸光的人诬蔑尧爷搞个人崇拜,咱们捡西瓜丢芝麻,也可不必理睬。尧爷万不能自毁形象,否则等于自坏长城,天下怕要坍圯。所以尧爷便要治伊谦,以后另找由头,万不可问封xi这件事。羿向来最有牺牲精神,为百姓计,决不至怨尧爷不公、计较伊谦贪功,我跟他生死之交,知道得最清楚。尧爷尽可以放心。羿,是么——再说羿功大,也不争一头封xi的账。尧爷您从政多年,对政治这玩意儿必定洞若观火。政治天生就像演木偶戏,分幕后台前两部分的,木偶在台前演给众人看,演员的手在幕后暗里操纵;假使演员自己也跑到前台亮相,艺术便给破坏了,观众要喝倒彩。尧爷想想,可有必要把伊爷处置的内幕公布给百姓么?外边好看也就罢了。

  “尧爷不必担心这是愚弄百姓,违背道德。老子这位大圣人,尧爷想必听说过,他专讲道德的《道德经》里便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这样看来,愚民实际是最道德的。照老子的教导,治百姓要学强盗的绑架,给百姓蒙上罩眼纱,牵着他乖乖跟你走,至于走的哪条路、到哪儿去,千万别叫他知道。一旦拿掉纱布,他眼睛看得见了,便另生见解,只想逃开,再不受你控制。‘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便是这个意思。愚民是政治和历史里无从回避的事实。这样愚、那样愚,愚得高明或笨拙,其为愚民则一,但看你的本领。民不愚,思想不会统一,天下也就不可治理。愚民是政治的老母鸡,这老母鸡像老子一派所讲的‘道’,‘长于上古而不为老’,青春永葆的;它天天下蛋,无论任何时代下下任何种蛋,都是它下的。没有愚民也就没有政治,正像杀了老母鸡没得蛋吃,政治家全要饿肚皮。倘有某个政治家跳出来大喊要废止愚民,那可得小心了,因为他这本身正是愚民,他哄得你相信他不愚民了,趁势大愚其民。譬如你听他话讲得好听,免不了选他当政,大权奉送——他愚民政策还没开始呢,你已经给愚死了,至少丢掉一个天下。尧爷,多的不说,照我的愚见,伊谦暂可不办,便要处置,以后再看不迟。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只有不可为的时、势,时势不到,可要酿成大祸呀,百姓遭殃,比封xi修蛇更惨酷百倍了。”

  尧爷道:

  “你讲的道理,我大半不赞同,可是结论我倒以为有理。伊谦便暂时放他一马罢,以后还要重治的。”

  西方有名言说:“我也许不赞同你讲的话,可是我誓死捍卫你讲这话的权利。”尧爷圣人,大概预感到这个民主精神,所以他虽以为我无理,却还津津有味地同我讨论了半天的政治。他对权术异常注意,盯着我问个不休歇,这也许是为了防止权术,好比军事家了解敌人是为了打击敌人,文艺家诲淫是为了劝人莫淫一样。我当然对他不吝赐教。他听完权术,最后总结道:

  “这都是些阴谋呀,君子不为。”

  我笑道:

  “尧爷您是华夏的圣人,深通中国文化的,不比咱们西方佬。你们老祖宗伏羲爷传下来的八卦、阴阳哲学,您忘了么?天地间无非阴阳,君子是阳,小人是阴,小人用这些,当然是阴谋,君子用那便无妨了,那就成了‘阳谋’了呀。”

  尧爷捋着长须,摇头也笑:

  “你呀,一条好舌头,心窍也灵,就是讲的理有点儿邪。我们好好的圣人之道,到你口里,便成了邪门左道。这倒也怪你不得。你们西方人讲人心不在正中,偏于左边——看来你们的身体跟中国人有点儿不同,咱们的心可是长在正中间的——‘即心即理’,你们心长在左边,当然理也就左道了。民族劣根性呀,你一个人不能负责的。我的臣子百姓把你们的制作看为奇技淫巧,不肯要你们的学问,这不是没有缘故的。”

  尧爷还不知道呢,到二十世纪,华夏早变了西方的追星族,西方放个屁都要收罗过来品味三个月的;看来圣人也不是通晓未来,可为万世法的。

  出宫后,羿松口长气,佩服道:

  “尧爷发火,吓得人死。你跟他都讲些什么,就把他平息了?”

  “这你不懂。”

  “学问的事,我是一窍不通——不过,你开始不是想他治伊谦的罪么?怎么又劝他不治了?”

  “正为你呢。你想,那一群皇亲国戚,全是小人,尧爷治得他们下来么?连尧爷自己也犹疑,你看他停了好几次讲话——尧爷是否真的有心、忍心治他们,也难讲得很——他们好比不倒翁,按不倒的;不按还可,一按,反弹越厉害。假使尧爷真治了伊谦的罪,他们要恨死你了。你在外边,他们一伙在朝内兴风作浪,处处掣肘、陷害,你的大事别想办成,不掉脑袋算侥幸。”

  “这——不会罢。”

  “你信我的不会错——唉,羿,想不到你竟是天神。看你跟凡人也没有不同呀。你有法术没?”

  “能的才有,我没学过。”

  “那你跟我们什么区别?”

  他想了半天道:

  “力气大些。”

  “可长生不死么?”

  “不杀,自己不会死。”

  “那碰上强的,你也保不得性命了。”

  他自信有理地说:

  “我又不惹人家,杀我做什么。”

  回到贵宾馆,时间略晚。尧爷送的酒食早已到了,羲叔跟嫦娥正坐在桌边预备吃。羲叔一见羿,眼缝大开,射出的眼光热得险些没把羿脸上烫出水泡:

  “以为尧爷留你晚饭呢,再等一会儿,我便自己吃了——尧爷怎么封赏的?”

  羿喜气洋洋道:

  “赏我一把好弓。”

  “还有呢?”

  “没了。”

  羲叔的眼缝立即消失,就像女人脸上给胭脂剿平的皱纹,再不见影子。他低头抓箸便吃饭,再不做“王事靡gu[字形近似“監”,但中间那点换为“古”]”的感恩祷告。当然,这不说明他不感恩,饭后他不再说“割不正”,也许正因为酒菜是尧爷赏的,他感恩得紧。

  羿看岳丈神情难测,吃饭急了一倍。嫦娥倒体贴丈夫,叫他慢吃,别噎着了,还替他夹了一筷子半的菜——因为第二回没送到碗,羿已经完了。她没问丈夫面圣封赏的事,显得是个管内不管外的贤慧合格妻子。不过,她的耳朵得划出合格妻子的版图之外,我注意到羲叔跟羿问答时,这耳朵忽的长长了一些,直伸出头发之外,尖耸就仿佛一根窃听的天线。对答完了,这天线并不立即收回,像以为还有下文似的等着;并且转动几下,仿佛疑心没听到下文是因为弄错了方向,正在调试。久之,耳朵才怏然退进头发里,活像争功各不得而退往山林的隐士。

  明日起来,天已大亮,可是羿面色昏暗如同深浓的夜色,连太阳都照它不透。他明显的睡眠不足。我疑心昨晚嫦娥也大半没睡,陪他拌嘴,而且是主动来陪,结局还占到上风——羿那张嘴,别说拌嘴,没挨掌嘴,就算嫦娥是女君子,动口不动手;可是,我有些担心,怕她不甘作女君子,将来要作女巾帼、女丈夫,甚至女权主义者,颇为羿捏一把汗——不过,闺阁之私,我也不便探听。两人匆匆进宫。照尧爷的安排,今日羿要跟群臣见面。

  这天在羿的个人历史和整个民族历史上,都独具巨大的纪念意义,值得太史公用掉几吨龟甲的。因为发生两件无古无今的大事。第一,各路诸侯都送来奏报,说,凶兽怪物听见羿的英名,都吓得躲回大山深处老巢里去了,天下已经太平。第二,洛水边发现一头异兽,送进京来,太史公考察历朝文献,认为便是躲在传说里几乎从不露面的“麟”,无上祥瑞之物。

  麟给牵到朝堂上,大家看了个饱。这兽物有些像小说家写出的人物,取材广博,把许多原型捏合在一起:尾巴借自牛,蹄取自狼,身子又像獐,可见造物煞费苦心才把它创造出来——或者说捏造出来。我总疑心它也像小说人物一样,并不真实。它身上顶怪是那只独角,下边是骨质的,上端却是肉质的,像戴顶肉帽子。这只独角连太史公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朝臣更懵了头。结果大家提议请早已致仕的一位老臣来。那老臣是谶纬学的权威,天下每出怪事、怪物、童谣、谶记,都要请他来解释。他呢,每次都讲得成祥瑞,所以威望高得简直没顶,致仕后都留在京城,不放他归乡的。不一会儿他到了,还不算太老,自己走进来的;不过,由四人分挪他两只脚,两人担着他的手,后边一人托着脑袋。两个朝臣立即抢上前,扒开他的眼皮。他果然厉害,只一眼便了然于心,旋即合上眼皮道:角是打架用的,偏偏戴顶肉帽子,表示“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麟才称为“仁兽”。它仁得最别致,走路时都不肯踩蚂蚁,甚至连路边的草也不碰,怕碰折了。一切祥瑞里,再没有好过它的,有圣帝明王,天下太平,它才肯露面——换个说法,它是个怕死鬼,一打仗便当逃兵,溜之乎也——不过,没人换这个说法,大家全支持老谶纬家,当场便给他颁发“直言敢谏”的勋章,披红戴绿送回去。只一个姓孔的臣子躲在朝堂角落里,喃喃念道:“上古之世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使我心忧。”像不是好话。给他旁边的同僚听见,举报出来,大家立即把他赶了出去。1415

  老实说,对于凶兽灭迹、仁兽显身这两件大事,我都不大相信,因为谎瞒灾害、捏造祥瑞来献媚邀功,那是官僚祖传的秘诀,我可见多了。麟也许便是那些凶兽的化妆形象。心里穷凶极恶口里却称仁道义,或者先凭穷凶极恶夺别人的天下,立即就称仁道义好制约别人不来夺自己的天下,这是历史的惯例常则。推而论之,仁兽就是凶兽,正仁人往往正是恶人。大家夸赞这麟,乐得忘乎所以。我悄悄拉羿的袖子,叫他提防,怕这麟脱掉那顶仁义的肉帽子,忽地迈角来斗人。可是尧爷和百官逗它,他倒也驯服恭敬,可怜煞人地鸣叫几声,音调神似颂圣的应制诗;又凑趣表演一两段小杂耍,引得满朝欢笑;可心得就仿佛一匹训练有素的巴儿狗。我这才放心,向王公大人这样地谄谀巴结,显然合乎仁的定义,并非凶兽了。

  我渐渐想,这两件事都讲天下太平,互相印证,而且同日出现,应该不是官僚做假。恰好御膳房又来报,说厨房里今晨忽地生出一种“sha[上“竹”下为“捷”之右]蒲”,形状仿佛蒲扇,自动地摇着替食物降温赶蚊子,也是瑞祥之物。他们摘了一片带来,捏在手里,还左一下右一下地扇个不休歇呢。群臣涌向御膳房看,只见那里满壁满桌的“sha蒲”,哪儿放上一碗菜,哪儿便忽地凭空长出一株,碗移动,它还拔身起跳,追着不放。这下群臣越炸了锅,回朝堂后,个个出班歌颂,口气都像吵架似的。看起来,破天荒起一直忸怩没露面的太平盛世,可可儿要从今天开始。追究原因,都是羿这位大英雄的功劳——虽说朝臣大半颂扬献给尧爷——今日可算英雄与历史共同的节日。

  在远古的这个英雄时代里,英雄与历史紧密关联,据说历史便是英雄创造的;正如在以后的时代里,人民与历史纠葛难解,大家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人民是历史的主人。历史自己当然并不发言,它不过产生了在它之中生存的人,允许他们对自己品头论足,甚至接纳这些人及其议论加入自己的进程;可是它哑口无声,即便这些人声称是它的创造者、要僭居为它的主人;它不过又把这些人卷入它那深不可测的底里,永不再现——包括他们自以为的主人身份、自以为是的狂妄议论。

  不过呢,躬逢英雄的时代、辅佐英雄的伟业、作为英雄的朋友、站在英雄的身边,我的豪气不由像火箭的喷气,直把自己推到历史的顶端;我就像一切以进步自命的人一样,自觉也可以算得历史的主人,可以把历史踏在脚底,当皮球来踢了。羿虽说创造了历史,我这时也并不把他看在眼里;好比奴隶制造了器物,只是供主人享用的,主人既不把器物也不把奴隶当什么一回事。接下来尧爷开庆功宴,我豪气没边,又加满朝文武的恭维话劝酒,我酒下肚就像历史那条长河般没止息。我装了满肚皮历史,躺在床上三天没消化完,第四天才醒。

  羿自然不必再出去杀兽。他住所变了厕所,成团结伙的——当然不是光身子的蛆虫,而是——衣服都丽的达官贵人来拜访,要同他结交。可是到了厕所里,再楚楚的衣冠也得解开,而露出隐私:原来他们上门,大都有女儿想嫁给羿。比如史书上挂名的那几位大人物放齐爷、皋陶爷、huan[左“马”右为“灌”之右]兜爷、共工爷都来了,还有史书丢下没捡的许多垃圾。他们听说羿已娶妻,悲戚得好像羿刚丧妻来吊丧似的。不过,假使羿真丧妻,他们当额手以庆了。悲戚在他们脸上只一闪而过,额手以庆的表情马上便来,都向羿道贺。两种表情在他们脸上打拉锯战,一出门悲戚立即重新攻占脸面,个个皱眉摇头,哀叹羿的不幸,说他的婚事门户不当对。羲叔在朝廷的声誉顿时下跌十来个百分点。我倒对羲叔添了佩服,明白他急急嫁女的苦心大智了,假使羿先进了京,那些人保准有办法把他只订婚的女婿撬走。

  这些大人物满屋地来,久坐不去,弄得房子里空气污秽,也不下厕所。我常常得出门换空气,给肺部大扫除一番,再回屋去应对。不想便听见外边下人们的对话。

  “听说,羿爷出身最低贱。下等人总是下等人,改不了的贪小便宜。他手脚不干净,一背身便偷人家的鸡。像我们长在世家的,哪个肯做这种事,不怕良心受谴责么?那可比肉体的痛苦难熬万分,我宁肯挨我们老爷几下板子。”

  “不对,我们老爷说了,他是天神。“

  “是么?”

  “我也听我们老爷讲过。不过,他虽是天神,地位最下贱。老爷还拿我打比方呢,说:我们虽做奴才,可也是老爷的心腹,家里也有奴才侍候,出到外边,位置还高过子爵男爵的诸侯。他就是个打猎的,连他老爷的面见不到,打的野味层层上交,才得进老爷的厨房。可有比这更下贱的么?我们什么时候做过劳力的事来?”

  “懂这话的意思么?‘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我们老爷最近常讲这句,说是至理名言,万世不易的。昨夜好些大老爷来访,他还讲呢。老爷们都说,这规矩坏不得。羿爷便是劳力的,叫他来当官治民,怕要倒灶。不知尧爷要封他什么官,老爷们都皱着眉说,官随便当得的么?道德学问,缺一不可,还要贯通为一。懂么?便是说,论学问,羿爷大字不识一个,说话像打呼噜;论道德,他偷鸡——”

  “我们老爷最幽默,他说:‘鸡么?家鸡野鸡?家鸡随他弄去,只要是自家的不是人家的,没麻烦可找——看来他也没本事弄到人家的。野鸡也随他弄去,只别染上艾滋病’。”

  “什么意思,野鸡遍山都是,还要偷么?”

  “你还没窍呢!”

  “吃吃——”

  我大喝一声赶过去,众人忽的散掉,一个不留。我回到屋里,他们的主人——那些大人物——正峨冠博带,坐而论道。羿在椅子上局促难耐,仿佛绑在椅里的罪犯。跟那些人一比,他等于插鲜花的那堆牛粪了。我没脾味同他们敷衍,只冷眼看着,想,一个人的地位总跟所干坏事成正比的。这些大人物不知干下多少坏事,才爬得到今天的位置。不过,大人物的行径很像狐狸的行走;狐狸走路的时候,拿大尾巴把身后的足迹扫掉,大人物也生得有狐狸尾巴的,他随时前爬,也把每一步的劣迹抹得精光。比如眼前这些,个个干净漂亮,活像刚洗过澡的蛆虫,将来还涂脂抹粉后蠕蠕袅袅直爬进史册里去。羿可真不幸,他前行时,对他的加诬之词竟都不能洗刷;好比通缉犯逃亡,身后总跟着警察摆脱不掉,虽说警察他连认都不认得。把谣言造到京城里来,定是伊谦干的,这些大人物嫉妒羿的功劳,更等于出版机构,大批量地印刷发行。我恨不能让尧爷下旨,向天下辟谣,传播者一律割舌头。可是谣是不能辟的,只会越激起传者的疑心,引起传播的兴趣;公开不敢传了,暗底里传得愈凶。辟谣等于辟柴,一块木柴不会给辟得消失,反会愈辟愈多,一块给辟成无数块。只能等时间慢慢清洗罢了——遗忘是历史的本职。许多世纪后,羿的业迹已不给人提及了,可是没想到,他偷鸡的恶名却流传下来,直到鲁迅写《奔月》,还津津乐道。不过鲁迅略有见识,稍加回护,不直写偷鸡,而改成误射。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我应酬那些大人物,他们对我极为赞叹,一时间我成为清谈领袖式的人物。不过,我牙齿都磨光了,只遗憾那时代没镶牙技术,不能换口假牙。事实上,他们只有远古不开化的见解,又大半假话,也只值得磨磨假牙来应付。羿虽由我代言,更苦不堪言。过几天,他央我想办法躲避。所以我们清早便带逢蒙出去,满平阳城逛。

  那时候电视、照相也都没发明,羿虽是名人,大家也只知其名、不识其人,所以没人围观或者请签名题字。我们见了高门大户便躲开,专往菜市、店铺、小巷里钻。羿没见过市井的熙攘。处处奇。逢蒙什么都懂,给我们当导游讲解。羿像个小孩子似的逍遥快乐。逢蒙见人熟的,有两回我们进打麻鞋的、做车子的店子看稀罕,他跟老板聊几句,仿佛喂了迷魂药一般,老板请我们吃茶,还要留中饭。我们没吃,向小馆子里随便点几样小吃。逢蒙边吃边跟老板扳谈,结果付账时老板足足让掉三个贝壳币。出门我道:

  “逢蒙,这老板亏了血本,呆会儿迷魂汤过了性,他肯定心痛得呕血。幸好隔壁便是草药店,性命想不至送掉。“

  逢蒙笑,忽的说:

  “呀,对了,我正要备些草药,守在平阳城里也没处采。”

  我道:

  “至少甘草一味不必买,你便是中药里的甘草,跟谁都和合得来——哎,别去买,我们不如马上出城玩儿,够你采的。羿,好么?”

  到一城外,逢蒙趁机讨教射艺。这里不是大山,没什么野兽,两人便射鸟。一路行来,头顶天空就好像美国人设了禁飞区的,一只能飞的东西也没剩下。走得远了,逢蒙提议烤野味当晚饭,不必就回家,说不定还有访客没走。他带些鸟快马向一处村里,回来时佐料全换到了。羿吃着烤斑鸠道:

  “咦,烤野味会这样好吃?”

  “羿爷从前没吃过么?”

  “他怎么没吃过,自己也不知烤了多少,全浪费了。我跟在一起,舌头上吃起老茧来——亏你还是打猎出身。”

  羿憨笑道:

  “我是不会弄吃的。这斑鸠就恨太小,一只才够一口,有鸡大便好了。”

  逢蒙不同意:

  “羿爷看来是真不懂。就是要小,大了便不行。它要长得鸡大,味道也就只等于鸡了。羿爷没听说过么?‘天上飞一两,地上走一斤’,飞肉最好的便是斑鸠,走的数兔子。我留了几只斑鸠,回去给太太做汤喝。”

  羿自己倒没有想到。我料得到逢蒙定会借羿的名献给嫦娥。逢蒙的可爱,也许只有一样物事可以比方,便是钱——还不完全合格,因为逢蒙有一个我们便满足,而钱无论多少,我们嫌不够。

  回到宾馆,嫦娥正着急:

  “都到哪儿去了?尧爷今日派了好几趟人来,要你进宫,像有急事。叫你回来了,务必连夜去见,也请赵叔叔一起去。”

  我们忙进宫,尧爷在一间私室里接待。他道:

  “你们今天哪里去了?”

  “逛街,出城射鸟。”

  “可开心么?”

  “开心。”

  “我大早便派人,请你早朝时来一会,谁知你已走了。这一向天下太平了,帝俊爷可来旨招你回去么?”

  “没招。”

  既这样,我劝你且在这里安住。‘上界足官府’,你回去未见比这里舒服。做个化外之民,没谁管制,悠哉游哉,不顶洒脱么?况且百姓有了大事,也可仰仗你;天下虽说太平了,谁知明日如何呢。你看可使得?”

  羿点头。

  “帝俊爷自然有封赏,你等着。我们下界感恩,无以为报。你自己看罢,愿意当个什么官?我就怕当了官,天天要上朝,跟我君臣相见,辱没你的身份——这个,到时我松动一些;不过,规矩严,不知大臣答不答应。”

  “我当不得官,我人笨,不会办事。”

  羿可真愚昧得不可救药,竟不知道,官的正事便是不办事,事全由下边人办,他只消领功。假使当官要办事,谁还要当官?正事上节约了时间,才好办歪事,比如给别人办事打阻,以显示官威、勒索贿赂。不唯自己不办事,还要不准别人办事,那才算合格的官。看来羿是真不懂为官之道的,硬着当,非给那班人害死不可。我且不作声。尧爷道:

  “那我们怎么谢你呢?不能学着办么?”

  “学不会。我字也不认得,这几日好些大老爷来看我,他们说话我一句不懂,亏得他帮我应付。我跟他们一起,又怕又——”他讲不来自己的感受,只面上羞笑——“今日便是出去躲他们。”

  尧爷仿佛在肚子里松了口气;面上随和而会心地笑,似乎跟羿共一个裤裆的:

  “你是个直人,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我教你个法子,你要不愿见他们,便叫跟随们讲你不在家。可也别得罪他们,否则难缠得紧,你弄不过他们的——你既不肯当官,那便不勉强。你可要钱或者别的什么?”

  我想羿拖家带口,花销少不了的。可是张口要钱,未免有伤廉德,正犹豫不知如何开口,羿又道:

  “算了罢。我会打猎,养得家活。只是——我住京里,上门的老爷太多了,讲不在家,又不好样的,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尧爷到山里给你建座房子,我住那里好打猎。有事要办,尧爷便派人来叫我。”

  尧爷感动得叹息:

  “唉,羿呀,像你这样的品格,而今可没有了。记得从前,我想把天下让给许由、巢父,他们就躲进山里去了。你颇有他们的遗风。这天下真是个大累赘,我恨不能把它一丢,跟你去山里学打猎——可是没办法,这么多百姓指靠着,只得苦熬。真要‘弃天下若敝履’,也不是件容易事呀。我不当官也好,免得俗务缠身,拖累你一世。我也不勉强你当,坏了你的名节。听说许由到现在还怨我,不该讲天下的话,脏了他耳朵;他精神受打击,人都有些神经质了,成天在颖水过洗他的耳朵。历史的教训忘不得的。那么,等帝俊爷的罢。可是我又总觉亏待了你。房子我立即派人去建。”

  我忙笑道:

  “尧爷,要是羿打猎吃不饱肚子,尧爷可要补贴些营养品,别叫他挨饭呀。”

  “难道真叫他打猎养家么?”

  三人都笑。尧爷又道:

  “臣子们计议祭洛,因为麟是洛水边发现的。时间定在明日。我们都已斋戒。我原想把你封定了官,才好排班。你不知道,没定官位,排在人家之前,这些臣子心里要嘀咕的——况且,确也于礼不合。现在好了,像你前两次朝会一样,不排班,想站哪里随意,只别往他们队里插。你只算观礼的贵宾。你跟赵六明日早些来,先到宫里会齐,天一亮便出发。”

  回去的路上,我回忆尧爷的说话和神情,猛想,尧爷心里像并不乐意也没打算给羿封官,他没通知我们斋戒,因为本没把羿算在参祭的人里。羿身份是天神,尧爷倘封他官,又不能臣他,尧爷能放心么?可是,尧爷一来不便赶他,怕得罪上界,二来又要他出力,所以也不不希望他回上界。总之,尧爷巴望羿像童谣里那匹便宜马:“又要不吃草,又要快快跑。”羿颟顸,不懂替自己算计,正中尧爷下怀。尧爷以前对羿说:“假使天下全像你,可就好治理了。”一点不错,大家全像羿那么傻,就全可以由尧爷算计了还不知道,最为安全。不过,羿功大,除非禅让才抵得住,实际也不好封。臣子功高震主,结局必然是两个,要么篡位,要以被杀。你便不想篡位,主上的猜忌、群臣的谗嫉免不了,你只得揽权自保,愈揽权愈遭忌嫉,最终为自卫也得篡。你便不想杀功臣,他有权势、祸心,更加群臣阿附,你愈不想杀他他最终变得愈加可杀,反不如早杀的安全干脆。尧爷没杀羿,也算得仁君了——这也许因为尧爷特别相信羿不会篡位——但愿他真这么相信。尧爷似乎确很喜欢羿,不过,不像天子对心腹、宠臣的信重,而像普通人对别人个性的欣赏,也有点儿大人喜爱小孩子幼稚纯朴的意味。可是尧爷做惯天子的,整个人格都打下天子的底色,这喜欢不能本色地暴露,而隐隐有防患在阻隔着亲近。他本能地把羿当股潜在的威胁力量,虽说他目前大概并未感到羿会有不臣之心。假使尧爷明白觉到羿的势头咄咄逼人,那点儿喜欢也会泡汤了。羿瞢然要住山间打猎,倒也歪打正着,正可全身远害。

  尧爷没提给我封官,我并不计较,谁看得起那点子蝇名蜗利呢。替羿争养家之费,那是为别人着想,应该的。何况我决不能当官。我是二十世纪的人,跑到这里来本已背事理、逻辑,爱因斯坦那样古怪的相对论,都设光速为运动上限,不允许逆时间旅行的。非人类繁衍到二十世纪才有我父母、才生得下我,假使我在远古做起大官,主宰世事,那么环环相扣的因果关系便给我搅乱了。保不定我杀的第一个人便是我的老祖宗,到二十世纪便没有我父母、生不下我来;既没了我,我又怎能来灭祖弑父、搅乱因果呢?我一做官,哲学家的因果图式以至整部历史全都会一塌糊涂。咱们得对历史、真理负责。我便牺牲点儿,在这里悄悄来悄悄去,从因果网隙、历史书缝里钻过去罢。我还要劝太史公千万别犯公正的毛病,一念之慈记下我来,否则后世定指责他撒谎,不算良史、直笔。我虽跟羿一起立下大功,也是大英雄,可是天降大任,生定我是个无名英雄,品格更在羿之上——有比品格更高的奖赏么?为留名青史才牺牲,那便动机不纯,只算利欲之徒了。做人顶讲的是精神。

  明月起得绝早,天连一丝亮也露。可是羿的脸可看得见,因为脸色比夜黑还暗,在夜黑里也能凸现。想来嫦娥又熬夜陪他。我问:

  “嫦娥跟你吵得凶么?”

  “你怎么知道的?”

  “比进京那夜还凶么?”

  他讶然道:

  “那次你也知道?她跟你诉了苦经么?”

  “你心像不长在胸里,而长脸上,一眼就看得穿。我还猜出缘故,怪你没问尧爷讨官,是么?”

  羿一付急迫争辨的神情,当我便是嫦娥似的:

  “可是我不会当呀,那不是害人么?”

  我安慰道:

  “你做的不错。女人么,生气是有的,你不跟她吵,随她说几句便完了。她过一向自然会好。我们走罢。”

  可是这话连我自己也觉得于理未安,更不能叫羿心安了。他怏然不乐,一张脸死板干硬,仿佛冬天上冻的地皮;或者正预备拿戒律教训人类的道德家那张面皮、正预备拿板子教训百姓的官僚那张面皮——这时候倘叫他去当官,至少面子上合格。

  洛水边坛早已筑好,君臣、乐工、羽林军全都到齐,列开阵势。到处旌旗成片高竖,风中搅得噼啪作响。远远地好些百姓围观,仿佛看猴把戏似的,踮脚伸颈,交头接耳,只不敢近前,因为羽林军围出个圈挡着。羿到这时心境才好,瞠目看得入迷。我别有心事,不大留意这祭典,整个情节只东鳞西爪地瞟得一点。16

  我同羿站的地方,隔百官的阵列稍远,离尧爷更远,百姓只能望见。我恍然想,羿现在的位置,倒是他处境的一个隐喻。他跟大臣们不是一伙,也非尧爷宠臣;功劳又大,百官嫉妒,尧爷甚且心怀忌惮。这是个孤立危殆之地,虽说退到山间,日入难保不生事端。他倒不如回玄圃的好,可是帝俊爷似乎把他忘了。我转眼望百姓,那里似乎有人估摸着认出了羿,正指点给旁人看,大家满脸的景仰爱慕。我稍觉慰藉。可是,百姓管不到朝中的事,顶多对羿感戴记念罢了——而且,真能记得久远么?

  想到羿前景可虑,我心里也悒悒不欢。可是,倘真有事来,我也救他不得。甚至没法跟他细讲,他大脑简单得只人家的一半,只一个伸手张脚的简单“大”字,全没有细密的“脑”子。我转头望他,他给祭典看得人都痴了,呆着眼、张着嘴,一副愚鲁人的忘形蠢相。我直担心他口里会流出涎来。他忽地指祭品道:

  “看那牺牲,真肥呀。”

  口角虽没流涎,语气里满是涎唾——因为他语调中不掩饰的沉迷赞叹,唯有饥饿中对食物的倾羡才能比拟。

  他所讲的“牺牲”两个音节,从我耳里直向心里响过去,愈响愈大,震得心廓发麻。我记起常语把英雄的死亡专称作“牺牲”。这两个音节在大家舌头、耳朵里进出得太频繁、长久了,它本来棱角尖锐的意义已经磨损磨平,而变得圆滑油滑,不再刺伤感觉、引起注意。就好比河中的石头,经千年流水打磨,全变成好好先生一样的鹅卵石。人类间的英雄,的确便等于祭祀里的牺牲,虽说一个是巍峨打眼的伟人,一个是低贱恶心的畜生。在祭祀里,牺牲的意义在于它的死亡,同样,在人类里,英雄的价值也只在于他的死亡。英雄是为众人造福的,正像牺牲是为祭祀者求福的。众人要英雄,无非替自己的欲望要利益罢了;不过,他自己不肯付代价,而拿英雄的性命去抵债。有这样的妙事,大家不要英雄、不爱英雄,那才傻得没药治,够格自己去做英雄了——英雄的价值便是而且仅仅是众人的欲望和利益。祭祀者会杀掉牺牲,所以众人也必然亲手杀掉自己的英雄,无论用何种方式。实际一个人成为英雄的过程,也便是众人杀掉这个英雄的过程。假使编字典时要给英雄下个定义,无妨这样说:他是众人为自己的利益而杀掉的同类——杀掉他,并且吃掉他。不能杀吃的英雄只等于废物,况且,对众人来说,不能杀、吃,便根本不是、不名为英雄。提到“英雄”一个词时,大家串供似的,众口一词地把“伟大、崇高”等等漂亮的赞美话来包裹它。好比给时髦商品套上精美的包装,严密地封固,使人看不见其中的实货;对“英雄”的包裹,也掩盖了英雄的真实内涵。商人包装商品,目的在于勾引顾客来买,他好得利润,当然地,众人包裹“英雄”,也为了引诱别人去做英雄,自己好获益——杀死并且吃掉他。赞美英雄可算千百年来人类下意识地策划的祖传阴谋,好比一个钓钩;不同的是,钓钩对着异类的鱼,而赞美要猎取的是自己的同类。所有人都是这个阴谋的设计、参与者,所有人也分享猎物。包裹英雄还有比包装商品更超出的一个作用,众人可以借此保护自己,免得受“英雄”那个尖利意义的刺伤。假使时时意识到自己在吃别人的肉,那仿佛窃贼时时想到自己的钱来路不正,要吃要花,不免良心有亏,食欲不佳,人类自信自诩的品格会痛得要响警报了。可是,“英雄”不过是“伟大崇高”的东西而已,他“牺牲”不过成全他的“伟大崇高”而已;他捞到这样荣耀的考语,好像还捡了便宜似的。“英雄”的意义并没有指出自己在吃英雄,那么,自可以心安理得地吃得,并不伤及良心品格。所以,对“英雄”的包裹,也是对自己良知的包裹,好像给良知戴条黑眼纱,使它看不见欲望的饕餮,免得它干涉;好像给良知披身盔甲,使它不至被欲望的举动所刺伤。总之,请良知置身事外,别来搅黄了欲望的好事。我不记得听谁说过,在人类生活里,精神只是唯我欲望的手段,道德精神也罢,高尚精神也罢,概莫能外。英雄便是个例子,他的精神只是人类唯我欲望的手段,他自己也只是众人口里的货。英雄很像一个跳脱衣舞的女郎,大家看了都叫好,叫她再脱一回;可是大家贞洁之极,自己决不去做这下贱行当——因这只愿吃人,可不愿被人吃。

  羿没理会我的走神,还在说:

  “看,那牺牲真肥呀。”

  他可没想到牺牲便是他自己命运地暗示。他的赞叹,就像英雄对英雄行为的赞叹。假使这句话由众人来说,便等于狼对羊的赞叹了。狼赞美一过,下一步便呲牙张爪地开吃,同样地,众人赞美过了,也要开吃。这个局面在祭典里也有明白的表示——祭祀礼成,尧爷把一块璧沉下洛水,那牺牲也便分割开来,每个人赏一块吃。羿拿着自己那份,不动口,懊丧说:

  “这么肥这么好的牺牲,割碎吃它做什么。”

  他没细想,正因为肥、好才该吃,而且,本就是因为吃着可口,才称它为肥、好的。他更不会意识到,这句对牺牲的懊丧,也算得对自己的吊丧。

  众人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不时偷眼监视别人,好像抢到骨头的狗,生恐别的狗再来抢走。可是大家满嘴的油直往外冒,表明他们并不贪婪,还舍得一些油末留在嘴外。吃完了,大家揩嘴巴,适才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失态吃相,连同下肚的食物一样不见了;个个神情端肃得过火,活像偷嘴的小孩子在向父母表白并没偷嘴,或者罪犯在向法官提供开脱的假证词。

  一顿好吃之后,印象自然难忘;那么,君臣百姓,也当记念羿的——记念的时间,至少应该不短于美食后的剔牙、回味时间。

  大家怎么散的,我没留心。只知羿推我:

  “你看迷糊了?都走了——好看,是么?”

  我抬头,四周果然空静无物,刚才的喧闹声响、浩大场景。仿佛给从天到地的虚空吞噬得精光,没一丝余迹,似乎连骨头也没吐的。我隐隐感觉这虚空还正舔唇掉舌,并未尽饱;它静待着,等候继续吞吃什么——我不知究竟是什么,也许是已来和将来的一切。

  身边洛水无知无闻,或者无情无感,只顾自顺古来的河道前流。

  我说:

  “都散了么,我们也回去罢。”

  羿脸面仿佛戏台,正演到闭幕时候,忽的拉上一层幕布。他也许怕回家见嫦娥,我也觉不大乐意进城,两人便在洛河边闲逛。过一阵,我感觉自己情绪不药而愈,完全成了健康人——开始的心境和想法,仿佛在我不自觉间也给虚空啖食了。

  我拉羿教我射箭。他破例讲大道理道:

  “你不坚心,学不成器的;个把月射一箭,手都生了。要像逢蒙,才学得进。”

  “你也太认真了,好玩么,非得学出个名堂才行?游戏人生,才是顶高的人生境界。羿呀,你的毛病便是太认死扣了。比方绳子打结扣,可以打个死扣,也可以打个活扣;你只会打死扣。死扣解不开的,活扣呢,想解便解。”

  羿道:

  “怎么讲到打结扣了?”

  “不想讲么?那你教我射箭呀。”

  一边把弓塞给他。这个人见了弓箭,就像铁屑见了磁石、男人见了女人、甚至飞蛾见了灯火,立即给吸引、什么都忘掉、连命也不要了。他情绪顿时改好,不知怎么改过来的,中间像过渡都没有。这地方空阔,山都在远处,不会有大的野物;经开始祭祀一闹,鸟也飞得一只不剩。好容易寻得草里一只兔子,给我射中后脚,由羿补箭猎获。计议烤吃了再回去,昨天逢蒙向村人换的佐料还剩些,正可将就。只遗憾逢蒙没来,烤肉味道不会好。

  正烤得高兴,洛水边一个女人向我们走来。她步子小小巧巧,身子摇摇袅袅,经她路过,空气仿佛都变为洛河,满处漾动不歇的春水hu[字形近“彀”,但易“弓”为“糸”]纹;实际上,她自己就仿佛一道春水柔波宛转荡来。我眼忽地一花。假使嫦娥“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那么,显然地,这女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是什么,可说不上来,也许是视觉里的蒙汗药,要叫人一见之下,神志昏迷的。古歌里描写女人的眼“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推想起来,这女人的鼻子打个喷嚏,定也会城坍国圮,有地震的效果——不过,从她的风仪妖媚看,她是断不会那样没教养,当人面杀风景地打喷嚏的;因为喷嚏对女人形象的损害,仅次于遗气,比打嗝还严重。我推推羿,他一看,眼光长到那女人身上了。可是,他又用拔眼中钉、肉中刺那样的狠心狠劲,把眼光拔回来,转向旁边。

  她到篝火前站住,我们全退化成畜生。不会讲话。她款款施礼,仿佛秋荷在风里略略偏身。问“羿爷、赵爷”好。我们还没进化到懂礼的人类阶段,所以未曾还礼。她并不诧异,可想男人们的这种可笑状况,她司空见惯——想到这点,我心里不由酸醋。她自己介绍道:

  “我是洛水的水神洛嫔。”

  这一吓才把我震醒。这样直裸不遮掩地看她,仿佛连眼皮睫毛都没生的,她不降罪么?——一时没想到这样被人看正是女人最受用的,女神也不例外——我忙礼让,只恨爹妈生的一条舌头太少,要有牙齿那样多才够用:

  “今天尧爷祭的便是你么?你请坐。这儿没椅子,地上脏。你站。不,我脱件衣你垫着坐。可要吃些野味——”

  “谢谢赵爷。赵爷别忙,我不坐——羿爷,我有件事求你。”

  我抢着说:

  “请讲,只要办得到,无不从命。”

  羿也拿口形表示“请讲。”这女神美得像鬼,羿不大敢看她。她眼神又光彩流转,仿佛镁光灯,朝人闪一下,立即明亮刺眼,便敢看也受不住。这时她耷下眼皮,颊上生红,渐次晕染,直浸透满面。她说:

  “本来这事,羞于启齿。可是,我受的苦——”

  说着,扁嘴啜泣,眼里流泪,无休歇就仿佛动用职权把她管的洛水移调了过来。我赶紧劝慰,叫她不用悲伤,有事羿和我一定能帮她——可是老实说,我并不巴望劝住她,反而暗望她愈哭得凶,好由我一直劝下去。谁想她不解人意地善解人言,竟含声收泪。女人便是这样浅薄,看问题全只看表面的。她开始吞吐地叙说,偶尔抬眼皮向我们射一道柔媚的闪电,等于一次偷袭,叫我们心惊肉跳好半天。好些女人白长一双好眼,不会运用,全浪费了;她们以为眼睛是用来看人的,毫不理解它是为了给人看的。

  她所讲的经历,该是作家的抢手题材。原来她是个本份胆小的女神,就好比人间的良家女子。除掉公务,平日连门也不出的。去年附近村落祈雨,她去施水回来,见路边野花可爱,便延宕一会儿,摘几朵回去妆点花瓶——水底下是没有花的——谁想河伯路过,见色起心,就把她强暴了。她还没说婆家,是个黄花闺女呢。强暴的一节,本是故事的精华,可憾她不懂小说笔法,只一句带过。我道:

  “你为什么不告到帝俊爷那里,法律解决呢?”

  她抬起水淋淋的眼:

  “——这可说得出口么?还怎么做人?”

  我不由拍膝:

  “唉,唉。”

  那河伯便是黄河的水神,一个大淫棍,每年要人间选好女丢进河里供他淫乐,甚至诸侯献祭,也得拿公主或者妃子沉河,民间喊作“河伯娶妇”,也没人敢管他。17他还不满足,从此强占了洛嫔,每隔几天便来一次,令她痛不欲生。今日顾不得羞耻,来求羿爷把河伯杀了。我连说:

  “该杀,该杀。”

  老实讲,无论谁、无论手段是否正当,他与洛嫔这样亲近,便是大辟之罪——这并非我一人的私见,我相信天下男人全同意我,只要不是他自己霸占着洛嫔——何况河伯这样恶贯满盈的暴徒。我代洛嫔撺掇羿。羿本来义愤得脸都变色,可是忽的看洛嫔一眼,犹豫道:

  “他是神,随便杀得么?帝俊爷知道——”

  “帝俊爷不是派你来除害的么?怎么杀不得。人间的害他都看不过眼,神界他自己家里的事,他能容忍么?况且河伯也害人间的女子呀。你的英雄气慨哪里去了,忍心看洛嫔——这样一个女人受苦么?”

  我慷慨陈词,洛嫔适时地抹泪抽泣,像给我配插图似的。这样图文并茂的两面夹攻,羿的疑虑立即败下阵去。洛嫔楚楚可怜道:羿爷答应了,自己便有靠了。羿也安慰她三个字:你不急。我出主意,借鉴犯罪的办法来执行正义,悄悄儿干,神不知鬼不觉地射了河伯,立即埋掉,来个消尸灭迹,死无对证。恰好河伯今夜便要来,我们计议到远离洛水的山路上伏击他,免得太近,落了嫌疑。羿提个问道:

  “晚上没太阳,怕看不见。”

  我叹息:

  “要是在我们那里便好,晚上有月亮——”他们齐声问:

  “月亮是什么?”

  我省悟到方才的话不当说。一直以来,我奇怪这里晚上不见月亮,弄不明白二十世纪的月亮从哪里来的。可是没跟羿提及,免得讨论纠缠,还牵带上我来历。现在话既出口,我索性道:

  “像太阳的东西。不过没那么亮,晚上出来,早上便落了。我们海外西方白民国有。”

  两人都惊叹。洛嫔还细问,我当然详尽回答,用了好些诗样的语言。引得她对我大表敬佩。她直赞西方的月亮好,不过,没说“西方的月亮比中国圆”,因为中国连月亮也没有,讲这话还不够条件。后来洛嫔裂嘴笑,仿佛荷花半开,说,没月亮也不必着急,河伯带得有夜明珠照路,到时他在明处,我们暗里,再好不过。那夜明珠也是从她这里强拿的。商议停当,我取了烤兔子分吃。洛嫔说不饿,给一小片尝尝便行。我吃着羿的手艺,不能下咽;幸得洛嫔美色当前,可作开胃品、下饭菜,才勉强吞下去一些。羿胃口粗糙,什么也塞得,自不待言。谁想洛嫔那样的上等货,舌头也是次品,她吃掉那一小片,竟然说:

  “呀,陆上的东西会这样美味,可想不到。”

  把尖长的一只手软软地伸到羿跟前,可爱地微娇道:

  “我还要一点——”

  声音不当用耳而该用鼻来听,因为仿佛夜风里暗拂过来的一丝花香。羿忙撕一块给她。她吃完,我也要让她一些,她说,再吃不得了,已经饱得要闹肚子。羿给她的也不过一小口,我疑心她吃了我的不会肚子闹病,而问羿讨吃,倒可能因为心里闹病。

  天近暮了,再不起程要摸夜路。洛嫔自说不会骑马,与羿同挤一匹。她路上不绝地说话,也不知讲些什么。话间时时点缀着轻笑。羿拿初学话小孩不成句的一两个字回答。可是这一两个字像种下一两种子,能收获到洛嫔无数的话。我由此发现洛嫔的一个致命弱点,她是个长舌妇;听她跟羿讲话,我觉得她简直要多讨厌有多讨厌;这种女人,老实讲,不值得我去爱慕,我不大向他们插话。我们守在一处山路侧,黑暗里洛嫔讲自己怕鬼,靠羿近得离有伤风化只一厘米之隔,危险得紧,我恨不能指出来,挽救他们别堕落。此外,洛嫔讲怕鬼,也大背情理,她忘掉中国的情形是人怕鬼、鬼怕神。

  没等多久,她颤声道:

  “来了!”

  向羿缩近得简直不算两个人了。我忙非礼勿视,转去看前边路上。果然远处隐隐一团光,迅捷地驰近,伴着马蹄响。羿站到路中间。马怒奔而来,骑者并不勒马,两眼凶光决不亚于他照路的夜明珠,扬鞭作势,边喊“滚开”。羿张口,也许想数他的罪状,又没词可掏,终于飕的一箭,把河伯喉咙射个对穿。河伯身子飞下地来。羿伸手抓住马嚼口,奔马硬生生给拦住,厉声长嘶。一瞬间的情形洛嫔没看见,她吓得转背抱头,簌簌抖身子。这一仗毫无凶险,可是羿紧张得很,作贼似的不觉四顾,怕有人看见。接下来把马打跑,河伯背到山里埋掉。洛嫔在坟上狠狠跺脚,又止不住哭。1819

  洛嫔请我们去她那里过夜。羿道:

  “嫦娥怕要担心。”

  “可是暗黑里,马回得去么?天不太晚,我回去要弄酒谢羿爷赵爷呢。”

  我也道:

  “便到水宫里逛逛,也是好的。”

  把夜明珠照路,到得洛水边。洛水浩浩汤汤,夜黑里愈见神秘莫测。我们陆上动物,只能傻眼。我道:

  “洛嫔,你想该变得成美人鱼,我跟羿只好变大乌龟了——开始尧爷祭洛,不是就从水里爬起来一只大乌龟么?背上还有图的。”

  洛嫔道:

  “保你不长壳。”

  她不知怎么一弄,河水一阵訇响,两边退缩,分出中间一线路来。我看呆了,跟着她踏下去,连鞋也不湿。两边水的悬崖,把手去摸,滑溜动荡。我赞道:

  “可真是大法术。”

  “不值什么。我自己管水的,连水也不听我的话么?今天认了路,我请你们以后常来玩——等一会儿我送羿爷一个辟水珠,你们带了它,这水自然分路。“

  洛嫔是位小神,宫殿也玲珑精致。她带一群使女住着,水下想必幽静。进宫之后看,也一如凡间,毫没水迹。

  酒菜上来,洛嫔屏退使女,亲自提壶敬酒。烛光影里,她越见得是个尤物。她一身的诱惑力,汽油似的发散得满房子,气息太浓了,我直觉胸口堵得慌。她两眼跟瞄准的枪洞一般,直指着羿,毫不旁鹜地发射麻醉弹;言语动作,更把情感揭露得像乞丐,衣不蔽体的。这女人动起情来,竟连第三者在场也忘掉顾忌了。羿便是个太监,想也知晓她心思。

  形势到这地步,我再坐下去,有触犯隐私权、自由权的嫌疑。我想,这种英雄救美女,美女爱英雄的滥熟故事,小说家把笔头子都写烂了,我便坐在这故事旁边,都觉传染上庸俗气。而且是婚外恋。在二十世纪,婚外恋可太普通了,像明媒正娶的原配妻子一样光明正大,我也没脾味到远古来欣赏。我推说酒多了些,要出去吸口新鲜空气,顺便看看宫殿。好把空间腾给他们眉目传情。洛嫔并不挽留,只说外边有使女守候,叫她们引着我。

  出来不多久,羿匆匆寻到我,哑声说:

  “我们回去罢。”

  “怎么了?不是讲好歇在这里么?”

  “——回去罢。我去备马,你去把弓箭拿出来。”

  “哙。”

  他急急朝马厩去,不理我。我回屋里,洛嫔正擦泪。我问:

  “是怎么了?羿要回去?”

  立即后悔。洛嫔倒不觉得难堪:

  “你拉住他呀,这么黑怎么走。还没去罢?弓箭还在这里。”

  吁口气,又道:

  “我知道赵爷早看出来了,也不瞒赵爷——我只告诉他,说我喜欢他,他就跑了。我错了么?”

  满面天真的委屈。看来这女人的爱情风格,纯粹是热烈的现代派,毫没含蓄的古典风。我没法作答。她又道:

  “你帮帮我呀,把他喊回来。天这样黑。我再不提那些话,好么?”

  我应下。到马厩里劝羿,说,情形我都了然,不过是洛嫔喜欢你,没什么大不了的。他道:

  “——她把手压我的手。”

  严重得似乎把刀架着他的头。我不觉失笑:

  “你这手是帝俊爷的御手么,压不得?”

  “——嫦娥要生气的。”

  “你没对她不起,这事不跟她讲便了。洛嫔讲她不再提那些话,我们回去无妨的,胡乱歇一夜,明早再走。——”看他还犹豫,我斩截道:“要走你自己走,我可累了,不愿半夜骑马吹风。”

  径自回房。后来的酒桌上,羿把洛嫔当禁区,不敢朝她一瞟。我吃个半醉,用些饭,各自归房歇息。

  我才要脱衣上床,洛嫔来打门。问羿可是生气了。我说并未,不过他有妻室,洁身自爱罢了。她道:自己也知道他有妻室,并不求嫁给他,只望他常来看看,自己也看看他。瞧这女人的风情,所谓“看”,应该不是止乎礼义、非礼勿视的看;不过听她的语气,天真坦然,倒好像观察星象那般拿着望远镜的眺望,隔着辽渺的时空,断乎不至有染的。她感谢我,又拿出一样东西:

  “这是尧爷今日祭洛时沉下来的璧,我送你。他最听你的话,我请你常拉他来玩玩。”

  我急忙收下。她走了,我回想今日她所有举止,觉得这女人多变难测,捉摸不透。就仿佛偶向小说里翻几处细节,割裂突兀,联想不成一个合理统一的整体。可是她做一切事,都像发自本心真意,并不深心刻意,她也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出格于世俗常规。在她心里,连情欲也没什么可羞耻顾忌的,感情与贿赂,同样地自然,而且不妨连到一起,并不有污情感。这人好像没经道德、后天薰制的。我记起一个短语:“天真的邪恶,”与她有点儿挂钩,当然,她并不邪恶。我不大理解这种人,比如,她毫不掩饰地拿璧来贿赂,便意想不到。不过,尧爷祭洛的原物,神圣的国宝,便判我受贿罪也得收下。放在洛嫔手里,迁延以往,它不知会沉沦到历史的哪个夹层缝隙,不见天日。不把它带回二十世纪,那是对文化的摧残,对历史的犯罪,也是对爱国主义的亵渎。它拍卖起来,定当把梵高的画价比得只算零头,任它流落,更是国民经济的惨重损失。我远古来这一趟,可真算得历史、民族之幸。我到时得把它的来历、洛嫔的艳名渲染一下,它身价必定更高,也算报答她罢,忘恩负义可不好。她对羿显然诚心爱慕;羿真是个大傻瓜,人家栽给他的艳遇,他还推拒,仿佛人家栽给他的赃证似的。连情妇也没有,还算名人么?把洛嫔这样的尤物都作贱了。可惜她不生在二十世纪,否则决非一个小神可以了得,定成明星。

  明日洛嫔送上岸老远,还依依不舍。路上我说羿:

  “羿呀,你可也太死板了。王公大人,哪个不三妻四妾?连伊祁庄主都九房姨太太——现在该娶到第十房十一房了。大家三妻四妾,你倒像要对嫦娥三从四德似的。她对你好,也还说得过去,偏生她不大讲妇德。本该她对你三从四德的呀,你这不是做颠倒了么?弄文学要美人才有灵感,做英雄也要有美女才来勇气。文人和英雄,实际是法外开恩特许的女人收藏家——至少他们自己那样想、那样讲。昨夜洛嫔来跟我聊了一阵,要我常拉你去看她。我想,常来消遣一下是无所谓的。”

  羿期期艾艾道:

  “——她人蛮好,对我,也好。今早上又跟我讲,什么时候来,她都等我。”

  他脸上载沉载浮着神往,弄得眼神也有些飘浮不实。

  “你既也动心,对自己那样刻薄干什么?把自己当仇人待似的。”

  “——我们以后不要再往洛水边了,免得碰见她。这辟水珠,我送你。”

  把珠子塞给我,加鞭向前冲。近得贵宾馆,他脸上载沉载浮的神往,就仿佛溺水者挣扎者在波上载沉载浮的脑袋,这时彻底沉没,毫无形影了;脸面只水面般平板僵硬。

  正是中饭时,嫦娥坐在桌边,也不问我们哪里去了,一意扒饭,半声不吱。想来正忙于向肚里灌进能量、在心里积蓄情绪,待会儿一总动用。羿几下吃完,起身出去。我向嫦娥道:

  “唉,太太,想不到羿竟会是天神。我真是睁眼瞎,跟他一起这样久,一点儿没看出来。”

  她吃一大惊,眼睁得比手里的碗不会小:

  “真的呀?他怎么从没跟我讲过?”

  “连太太都没讲么?这锯嘴葫芦!我也是近来才晓得。他是帝俊爷派来助尧爷的,尧爷因为不敢臣他,没封他官,等事完帝俊爷封赏呢。他见尧爷,平起平坐,从来不拜的。你没见他每日都不上朝么?”

  她那一惊吃饱了,放碗便走。过一会儿羿回桌边来,他开始没吃饱,这时补吃。脸上活泛好些,可想是嫦娥刚刚对他心理按摩的效果。

  我头夜没睡好,饭后倒头便睡。黄昏时,逢蒙来摇我:

  “赵爷赵爷,快起来,出新鲜事了。”

  我含糊着眼叫他别闹,他喊得更凶了:

  “出怪事了,你不看,下辈子都后悔。”

  院子里汹涌的人,连妇道自持二门不迈的嫦娥都出来。众人像变成一群企鹅,全都扯脖子向天。除非天上下金雨,否则不可能有那么大力量拉得直那么多脑袋;除掉金钱,也没有什么能叫好好的人变扁毛畜生——可是天上并没下雨,正出太阳,而且不止一个,竟是十个。我跟众人一样,没表情来形容自己的惊骇。这时候已到太阳将落山时,光芒收敛,看去倒也并不刺眼。那十个太阳并不在西天,也不照常日的正路走,而欹斜散漫地满天游动,完全随心所欲的。它们忽儿你碰我一下,忽而我追你一阵,很像一群顽皮少年放了学,回家路上亲热地逗打。有时又聚在一处,仿佛见了新奇,指点着看。我疑心他们看的新奇正是人间下界。忽的又散了,似乎下界不值一顾,继续嬉闹。一会儿后,它们一窝蜂拥向西山,瞬间消失。日出日落的大事,竟弄成这样,老天爷可真像把人间当儿戏。满城传说议论,热闹了半夜。

  次日大家没一个赖床的懒汉,全赶早起来看,果然它们又出来了。尧爷黑早派人请羿朝会。事出异常,本该也请那位老谶纬家的,可他上回解了麟瑞,圣恩隆渥,心里一激动,回家便心肌梗塞,死掉了。朝廷纷乱不堪,人人激奋,争着说话,形势像一群长舌妇拉家常,各顾自己说。甲抢了乙的话头,算判它斩首;丙把甲的话中间截断,算判腰斩;丁紧接丙的话尾——可是人类不生尾巴,没刑法可以比方,也许只好说丁属于人类间最发达的那两个品种:马屁精与跟屁虫,才跟尾巴那部位贴近点儿。实际上,满朝文武至少这时候全可以归入这两个品类,大家全拍尧爷的马屁,说是祥瑞;大家也全跟别人的马屁,因为没一个人提出新见、表示异议。最慷慨陈词的要数共工,2021说什么:“洛出麒麟,厨生sha[上“竹”,下为“捷”之右]蒲,无尚之瑞。古云天无二日,乃今得十,自无始以来,轩辕之世,未这或见,所以明圣德之曜,十倍于古也。昭之于天,兆姓仰观,所以示不诬也。诗不云乎:明明在天。”建议尧爷去泰山封禅。这共工最会巧言令色,档次之高,载入《尚书》的;谁想连个马屁也拍不圆转,可见人才凋弊到什么程度,连吹拍这个古来最热门的行当也萧条得要关门大吉了。他所引“天无二日”只是半条俗语,下半便是“人无二主”,一下弄出十个太阳,这不明着影射将有九位乱臣要与尧爷争天下么?这种“象恭滔天”的奸臣,留他做什么,将来要为凶作乱,那是铁定的。尧爷不但不处治他,反而听得眯眼摇头、抚须微笑,本来一部好胡子,给他拈得不剩几根。下巴跟头顶,天生的势不两立,少年时头顶有发,下巴无毛,到老来头顶掉发,下巴长毛。尧爷现在下巴像头顶,要秃成灯泡。他这样不能伺察臣奸,看来我前一向给他讲权术所上的那堂政治课,对他全无影响力,只等于学校给学生讲道德品质所上的政治课了。

  自古以来,下边百姓与上边朝廷,意见总不相同;好比方位里的上与下,天然对立。朝廷说是祥瑞,百姓可说是妖异,四境之内,人心惶恐。不几日,田中庄稼全都晒焦了,可以入灶当柴烧——但恨锅里没东西可煮。河水也渐枯涸。天热得半夜还相当正午,白天出门,人都会给烤成木炭。宫里、官府里、贵宾馆里,都贮存有头年冬天的大冰块,取出来放在房中降温,等于冰镇空气。老爷们才没热死,有力气大谈祥瑞。他们讲什么:一个太阳风调雨顺,十个太阳百倍收成。个个放高产卫星,亩产讲到上亿斤了,并且急忙按这标准订下今年的皇粮征收任务。百姓家里没大冰块的,又无处可躲,热死无数,好些地方成村地死,无人收尸,惨酷之状,更胜凶兽百倍。连平阳城里也日日出不尽的丧事。官僚里,好些年老的也热死了——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等于一次吏冶的清理。因为总是从政愈久、年纪愈大的官僚经验愈丰,因而也就愈加昏庸贪墨。不过也没大用处,因为官僚像传说中的英雄,倒下一个会站起来无数个。

  尧爷慌了,忙下罪己诏。又用巫觋作法,把一个女巫穿上青衣,打扮成旱魑模样,推去太阳底下暴晒。假使把她晒死,也便等于把旱魃晒死,自然会下雨。女巫才出门便逃回来,结果尧爷派人把她绑到山石上,不一会儿,那女巫便归天,尸体奇丑无比,两脚蜷起,成了罗圈腿,上胳膊老横担着收不近身,扳也扳不动的,一个人活像一只大螃蟹。大家私下叫她“女丑”。2223尧爷想,怕不是一个旱鬼捣蛋的事,于是祭天求告。帝俊爷大概也热得避暑去了,连梦也没托一个下来。尧爷自己因为祭天出了宫,回来还中了暑。最后请羿进宫,躺在床上喘息着道:

  “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哪里会忽然冒出来十个太阳呢?怪得很,怪得很。羿,你总算是天神,晓得些内幕么?”

  羿实说不知。

  “可射得它们下来么?”

  “——没试过,没底。”

  “请你试一试罢。我送你的彤弓素矢,是帝俊爷的神物,想该射程能到。你怎么不带在身上?”

  “平日没大东西射,我舍不得用,在家里藏着呢——要是弓力能到,也许射得,我把弓拉得满。”

  出来后,我说:

  “羿,怕不妥。天上的东西,总该与上界有些勾连。即便它不是天神,皇帝还有几门穷亲戚呢,左弯右拐,想来也找得到些硬背景。惹了上界,麻烦可大。”

  他嗡声嗡气道:

  “死了那么多人,帝俊爷没消息,尧爷又急,也顾不得了。”

  逢蒙站在门口,看见我们,把袖子遮头顶,跑过来喊:

  “羿爷羿爷,你的彤弓在跳呢。太太先看见的,开始还放一阵光,可怪得很。”

  次日天没亮,平阳城已经空了,大家全来城外。一块大空地里,文武百官列成一阵,羽林军悉数出动,阵势更庞大无伦。百姓们在外围山上,麻密得像新长出的满山植被。尧爷站在百官阵前,更前空地尚大,羿在正中间站着,我的位置离他不甚远。大家鸦雀无声,仿佛全体死掉,只旗帜、衣服、头发在风里yang[左“风”,右为“扬”之右]起。

  天向微亮,晨曦自东山发出,渐次浸染,遍满天空。晨曦这样叫人舒爽的光芒,一直奉承为希望,这时候全变质成威胁,渐次传递给天幕;随着东山愈亮,威胁也愈烈愈近。地面已可辨出人形了,大家抬头望天,又转头看羿。那些眼光像可以在秤上称出重量的,聚在他身上,承担不起,他身子微晃,脚不由交替着动。他抬头看众人,处处都是眼光,他眼遁逃无地,慌乱中转向我。我清了好几遍嗓子,才发得出声音,小声教他,把眼盯自己的脚,别乱打野眼。

  东山亮得花眼,幻觉里仿佛可以听见威胁逼近时的脚步、呼吸——猛然太阳露头了,一串儿弹跳出来。众人的眼一齐闪向羿,仿佛四方八面锅头罩脑的千万把利剑砍下,羿虽低着头看不见,身子顿时震撼。太阳在天上静一下,也许发现地上古怪的局势,感觉好奇。可是一会儿后,便不理睬,四散开来,满天逗打游走。

  尧爷向羿说话,声音荡乱,涨落突兀,一会儿高八度,一会儿低八度:

  “羿,可准备好了么?”

  羿点头。

  “那么,开始了?”

  羿又点头。尧爷再静一阵,咬咬抖动的嘴唇,投河上吊般下决心:

  “羿,开弓。”

  百官把声音接过去,洪亮道:

  “开弓!”

  羽林军跟上,声音汹涌澎湃:

  “开弓!”

  百姓一拥而上的声音,仿佛无数滚雷从唇门炸出,空气一瞬间似乎裂为万片,浓烟翻卷:

  “开弓——”

  羿嘴唇翕张,没声地应一句:

  “开弓。”

  一边跪下右膝,仰头昂身,掏出一支白箭来,搭在彤弓上。他弓渐渐拉满,至于无可更满,上指天空。众人全死了。身子死在当地,呼吸死在鼻里,血液死在管脉里。只头发衣服活着,在风里呼啸卷拍。风愈来愈大,大家身子立不稳了,互相扶撑着,连脚下的地也仿佛在风里打着寒噤,索索地抖荡。羿像变为化石,弓箭身子都纹丝儿不动,连眼睫毛也不稍闪晃。顶怪的是,他头发衣服竟全体凝固,仿佛铁铸就的,大风吹它不起。这时候,即便地震,也休想撼动他,他的姿势仿佛可以镇压得住地动山摇的。

  持续不知多久,尧爷变调的声音又说:

  “射。”

  给百官、羽林、百姓接下去,一浪滚过一浪地激荡。空气没有了,天地人物全没有了,一切原子分子全变声音呐喊着——羿慢慢张嘴,轻吐道:

  “射。”

  一瞬间我只看见他从弓到箭囊全是密密重叠的手影子,一只手幻化成千百只,完全抹掉了动作。定睛看时,他箭囊里十支素矢只剩两支。赶急抬眼,天上毫无异状,太阳逗打嬉戏,似乎听得见它们玩耍时快乐的笑叫。

  在等待里,时间陡然膨胀,一秒钟会延展得无边绵邈,大家的感觉在那一秒里向前飞驰,时间向身后飞逝,可是直到筋疲力尽得绝望,直到绝望以至于死亡,那一秒的终点还遥遥无期——大家在这里边生死轮回不知多少遍,天上依旧,太阳玩乐的一声叫笑也还没结束它的尾音。

  大家变态的感觉不能判断到底过了多久,天上才猛显异样。但见八个太阳炸裂开来,八声訇响重叠着只成一声。天空顿时溅得一片怒红,红得浓重,似乎要凝成血倾泻下来。浩荡的訇响向天外层层推排而去。

  另两个太阳顿住一刹那,立即向东山逃逸。羿抽出最后两支箭,稍间隔着相继射出。这回动作从容,象不发生在时间里。一个太阳越过东山不见了,最末一个紧紧追上。近东山时猝然停止,想象得到有支箭刚擦它边缘而过,把它阻住。它闪身急向后逃,动作才露出动向,又刹住身子,可想另一支箭恰好封死它退路。它呆立定形,本来一张红脸吓成雪白,好像它不是太阳,而是月亮似的。

  羿向天说话:

  “你以后做月亮罢,晚上出来,早上回去,再不准胡来。你现在走,带信叫另一个太阳立即回来,以后好好守职。”

  他声音并不甚大,可是经空气一递一递地传上去,到最末似乎还是原来的音量。白太阳晃动一下,也许可以理解成遵命的表示,向山下落去。不久,红太阳也从山后亮身,天中的血红也渐渐消褪。

  可是众人还是死的,直痴望着天。

  我也向天痴望,冷不防一阵黑物向我倾泻。急退两步,低头看时,原来是八只大乌鸦,身上都贯穿着素矢。我忙道:

  “咦,太阳里竟有大乌鸦,还没死想飞呢。”

  一边拉弓,每只补射一矢。羿走过来,尧爷也拿垂死者向坟墓去的蹒跚摇晃步态近前。两人细看,羿道:

  “怪得很,这乌鸦怎么三只脚?”

  尧爷学者般深思熟虑道:

  “这怕是太阳之精,太阳就由它管着。精灵异相,本不足怪。只是光亮的太阳偏由漆黑的乌鸦管着,不大合理,格物上我想不出所以然。”

  实际呢,光明与黑暗也未见得壁垒森严、不相往还,好些时候倒是互为表里、通家合伙的。光明的太阳由漆黑的乌鸦管着,或者说光明的太阳即是漆黑的乌鸦,这个现象也许表示:不但阳光所及处,天下乌鸦都一般黑,而且阳光所及处,天下都乌鸦一般黑。2425

  后边的情形我说不上来,因为众人活过来了,而且疯掉了,我也传染上疯病。只隐约记得大家把羿抛向天上,高得差点儿企及上他刚射下的太阳。我由于补射乌鸦之功——没有法医的验尸报告,谁也不能说它先已死掉了,我亲眼看见它想飞,还会错么?——由于这个功劳,我也给众人抛起来。正是这时候,我染上疯病,狂得不知所以、不能自持。接着,庆功等等活动层出不穷,人类那个小脑袋所能发明出来的花招,都挖空心思地用上了。不过,我成日身浮半空云里,大半情形在我脑里,也好像飞鸟掠过天空,不留余迹;倒不比飞机掠过空中,还拖带一条记忆的白尾巴。

  几天后,事情结束,我们才得休息,直睡到第二日晚上。起来洗漱,自觉疯病痊愈。羿也刚起床,道:

  “我还没醒透。这几日给酒吃死了,你光顾自己吃,也不帮我。”

  “我吃了酒么?”

  “醉成这样,连吃酒都忘掉了。”

  两人都笑。羿道:

  “月亮不知到底怎么样,醉里也顾不上看。”

  “我们不如溜出去散散心。”

  悄悄出门,夜不甚深,平阳城里满处窗灯。月亮已在天上,饱满地圆,清静平和的光,天空大地似乎下着白亮的霏霏细雨,细得看不见雨点,只疑心头发衣服全要染得潮润。羿道:

  “是好,走夜路不消松明亮折子,还做得事。”

  我谦虚地全归功于他一人:

  “这是你的大功劳呀。”

  羿笑得开心而也得意:

  “全亏你提醒,不然我想不到这层。”

  月亮初生,新鲜劲儿没过,好些院落里有人赏月。隔墙听,凡赏月处都有人吟诗,而且统一口径似的,全在想念台湾和香港,也不知这时候台湾和香港有没有归服中国。那些诗又臭又长,加上吟不两句便打个大酒嗝,一股胃里的酸馊之气冲出墙外来,我简直吃不消,忙拉羿跑开躲灾。街上好些店子还开着门,走进去看,原来商家趁机制造一种圆饼,形状像月,命名月饼,极为旺销。大家一窝蜂地买了赏月时吃。我们也买几个尝,跟一切时髦产品一样,味道极劣——可是大家全觉不错,因为好的标准往往只是时髦。

  尧爷给羿建的房子竣工,羿立即搬进山里去住,他给众老爷缠苦了,快得像逃出狼群的羊。尧爷赏几个男跟随给他,加上嫦娥带来的女辛女乙,我同逢蒙,人数并不甚多,日子过得颇不匮乏,每日射猎,然后逢蒙带跟随们把猎物运去城里换日用。尧爷常把贡来的好米好物送来存问。

  悠然过了不多久,尧爷又请羿出差。原来凶兽怪物闻羿名都逃走,唯有极西的边疆有只契俞[两字皆左有“犭”旁,音yayu],还在杀人作恶。从前地方诸侯隐瞒没报,这时天下靖宁,唯它突出,再包瞒不住。从平阳受命回家,我立即命大家作准备,明天起程。羿特别把逢蒙叫来,他想带逢蒙一起去,我代传他的意思道:

  “逢蒙,羿爷叫你跟他一起去。你武艺学到了,没机会试手,到时他把彤弓借你,射了那家伙,叫天下人都知道你的本领。羿爷还讲,他再没多的可教你,剩下的便由你自己历练了。你以后不必再跟着他,自己去做大事业,免得耽搁你。这是羿爷的苦心,你知道么?”

  逢蒙喜得眼珠子连转五六圈,急忙应下。并说,跟还是要跟着羿爷的,大恩难报,要团结在羿爷的旗帜下,侍候他一世。羿摇手说不必。逢蒙雀跃着去做准备,我同羿在屋外闲逛,他问:

  “这出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家里怎么安排,你脑子好,替我想想,好么?”

  “这你不必操心,我都跟下人们讲妥贴了。尧爷也会时时派人来问——你真放心让逢蒙射么?”

  “他该射得了,我替他压阵,万一不行,也没危险。他箭术是好的,要别的不行,你便路上教教他,好么?”

  正说着,我瞥见灌木丛中半个身影,正张弓搭箭,对着羿,忙喊:

  “有人暗算——”

  话没成音,箭早飞到羿喉前。他右手一抓,把箭捉住,可是第二箭又已飞来。他左手接着抓,右手的箭向前掷去,正中对面第三箭的箭头,拦截坠地。他一个人也箭一样的直向暗算者射去。两边眼花缭乱地箭来箭往,羿边抓边掷,并不止步。对面那人忽地显身,搭上三支箭,羿也住了。那人道:

  “我知道你武艺高,可是你只两只手。我三箭齐发,射你脑门、喉咙、胸口,箭上喂有剧毒的,你来接罢。”

  脸上狰狞的笑,叫人认不出来他便是逢蒙。表情实际是人的另一张脸,换掉表情,等于换掉脸皮,对人影响,比女人的整容手术还厉害。逢蒙的这另一张脸藏得也太机密了,竟像某派哲学论世界的起源,是“无中生有”那样猛然凭空生出来的,从他平日的形象、行为里打不到一点儿根据。

  我这时候也脑子瘫痪,没法仔细推敲逢 蒙的变脸,只眼拼命盯着,险些跳出眶外来——逢蒙边说边拉弓,谁知羿鬼魅般扬手,手里开始接的箭骇然已钉上逢蒙的弓,快得就像中间的距离没走,从时空之外跳过去了。“嘣”的一声轻响,逢蒙的弓断成两截。这家伙!人虽笨,射艺上临敌应变,比阴谋家的思维还机敏——譬如逢蒙这个阴谋家。他此时呆着眼看手里的断弓,一脸不相信。忽的把弓扔掉,屈膝跪地,匍匐到羿面前,把脑袋当别人的,全不顾惜地叩,没口子叫:

  “羿爷、羿爷、羿爷——”

  羿仿佛还没回过神来,眼也惊异地看逢蒙,把逢蒙先前的表情继承过来,发展得更青出于蓝。我赶上前,飞脚便踢:

  “你是人么?”

  他完全赞同我的见解:

  “不是、不是——求羿爷赵爷饶命。”

  抬起头来,脸上涕泣滂沱,悔疚没底,铁面阎王见了,保不定会枉法来包庇他。看来这个人的脸,就像畜生的毛,随气候不同而换的。可是他比畜生进化多了,畜生一年只换一次毛,他几秒钟换几次脸。除掉人类里鲁迅所写“一阔脸就变”的那种政客,我想不出还有谁可比得他的绝技。羿结巴道:

  “我、我可亏待么?”

  “羿爷没有,羿爷没有。羿爷待我的好,我下辈子报不完——”

  后边的感恩之辞,我倘不切断,怕到下辈子也说不完:

  “那你竟敢来谋杀?”

  这回他卑谦地不敢同意:

  “不敢,不敢。”

  “还抵赖,刚才是做什么?我问你,你为什么下这毒手?”

  “羿爷天下第一的箭法,我倘杀掉他,自己便天下第一了。”

  我听他招供得老实,又赏一脚:

  “羿爷还带你去杀契俞[两字皆左有“犭”旁]呢,这不也是扬名的事么?”

  “那太凶险了,而且便算杀了,也比不过羿爷呀。羿爷饶命。”

  经我更逼,他又招供,拜羿为师时便订下今日这一着。现在的年轻人,真变幻得叫人没法弄得懂。我叫羿:

  “这种人不能留,快杀了。”

  羿犹疑地望我。

  “还看什么?刚才差点儿要你的命。”

  “——可是,也没伤着我。他向来待我也好——“

  “是呀、是呀,我一念之差,求羿爷——”

  逢蒙两手前伸要去抱羿的脚,头直叩向羿的膝盖。羿骇怕地跳远三尺。一切欲求太重、心术不正的人都爱叩头的,这可算人类生活的一条公理。譬如逢蒙,从前求师和现在乞命,都是这老招式。他叩羿不成,转过来叩我,喊“赵爷”。我可太了解这一套了,一脚便踢翻他:

  “他待你好,正为的学艺,好杀你呀。你这糊涂虫!别人饭里下毒,你还要谢他赏饭,赞饭菜可口么?”

  羿急得脑袋四处望,终于说,他跟随自己一场,素日又没大错。我大叹一声,转身便走,又掉回头,把逢蒙踢个地滚:

  “还不快谢羿爷,想他送你盘缠么?快滚,别再叫我看见。”

  逢蒙溜得远比他的箭快。羿望他直到不见,还呆木头般立着,惶然道:

  “这是怎么了?他小孩子似的一个人——”

  “你才是小孩子,由他欺耍!”26

  次日起程,他悒悒不乐,似乎没给逢蒙杀死,于心不甘,有功亏一篑的遗憾。经过好些村落,是他先前射过凶兽的,现在庄稼茂盛,居人安乐,他脸色才像射过太阳后的庄稼,渐渐回黄转绿。我们大半并不进庄,免得给人留住,耽搁行程。

  行不多久的一天,天向昏暮了,前边还望不见打尖的村落,荒山间连田地也没一块。我们急着鞭马快驰。转过一山,对面一匹马起伏而来,我们正想招呼,问问投宿地有多远,那骑者立住了,喊:

  “羿听旨。”

  羿忙跳下马跪下。那人脸上挺拔的威严,硬得刀枪不入,朗声道:

  “——汝弗恭命,怠惰厥事,用危害于百姓。汝自作弗靖,非予有咎。其绝于下,无或上陟——”

  羿谢恩起立,怔忡没主张。看那神情,跟我一样听不懂。那人语气严厉,仿佛要学杂文家,把每句话当匕首射出口来似的,可想这旨意不很妙。我卑声问:

  “这位天使爷,羿他不念书的,天意精微难测,词旨又古奥,他怕没听懂。”

  “这个么,便是说,羿办事不力,帝俊爷降罪,贬为凡人,不得再入天籍。”

  我大惊失色:

  “这久以来,他一日没耽搁,凶兽怪物都杀光了呀。我天天跟他一起,知道得最周详,他身上遍体的伤疤,好多次差点儿送命呢。天使爷可知道帝俊爷究竟怪他怎么办事不力么?”

  羿光着眼,那天神脸上的威严开恩地退缩好些,脸皮也渐像人肉的质料,有人的气色了:

  “羿呀,我看你也是个老实人,我便私下说几句你听罢。你怎么这样糊涂,把帝俊爷的儿子给杀了呢?——怎么,你竟不知道么?太阳里的三足踆乌,可就是帝俊爷的皇子殿下呀。他们总共十兄弟,管着十个太阳,住在老东边的汤谷地方。汤谷水边有棵扶桑木,高到天上去了,太阳就从树枝升上天空。本来十兄弟一人一天轮值的,谁想小孩子淘气,贪一起出来好玩儿,才弄出事端。你吓吓他们也就罢了,皇子杀得的么?死了八个兄弟,剩下的两位皇子魂都吓掉了,值班再不敢呆到太阳月亮里头,只坐在扶桑树上远远看管。他们连话也不会讲了,只成日‘哑哑’地叫,声音也变调刺人耳。人间的乌鸦跟着学样,也‘哑哑’叫,把乌鸦的名誉都坏掉了,本来它还算吉祥之鸟,现在大家听它叫声,全讲它是灾星。做月亮的那个吓得尤其厉害,吓出精神病了,帝俊爷叫他不必值晚班,他不听;把他关起来,他打破门都要按时出来的。帝俊爷的娘娘成天找他哭。帝俊爷本要把你千刀万剐,朝里的大臣吵了好久,都讲,百姓同意你,杀不得,怕将来连祭祀的冷猪头肉也没得吃的了。帝俊爷才开恩,贬你了事。” 2728

  羿震惊得糊涂了,不识时务地说:

  “帝俊爷不是叫我来除害的么。”

  “你还敢心怀怨怒么?”

  脸上的威严顿时膨胀,脸部鼓大得仿佛变了臀部,拨马便走。那马竟没给那大的臀部压垮,还驰若惊风,足见天马非同凡响。羿快捷地转眼四顾,仿佛寻找什么来支持自己。可是四周没有活物,只寂静的虚空。他仰头朝天——那里也不过虚空而已——声音刺痛惶惑道:

  “这是怎么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

  “我叫你不射太阳的,你不听。‘自作孽,不可活’,没丢脑袋算侥幸了。这是什么混账天帝,黑暗得没鼻没眼,太阳底下住不得人了。羿,还卖什么命,那尧爷在这样黑白不分的天帝底下坐得稳朝廷,可知也一路货色,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直是助纣为虐。”

  羿这昏人,竟还以为尧爷交下来的差事,倒不能不办。我细想,羿给贬为凡人,将来处境不妙;不如办完这趟差,再向尧爷请官,也算替他寻个补救之方。帝俊爷那样的昏君,无理可讲,尧爷也许还知道感恩罢。否则,羿可真是给这班人杀吃了。羿一路走,神情委顿,说话愈少,人也愈见得愚笨了些。倒霉的时候,机灵鬼都会变傻瓜的,傻瓜更要笨死。路上别无他事,只收到羲叔一封信,说什么羿在山中当隐士,“汝矫隐山中,天子所不能臣,官府所不能用,赏罚所不能劝,谓之‘逆民’。且溥天之下,莫非王土,汝居王之山,猎王之薮,食王之畜,而自鸣化外之民,盗高世之誉,使圣朝蒙贤者在野之讥;欺罔世目,凌辱君上,于斯而极。圣朝宽宥为政,不汝之罪,然汝之丧心无良,不罹天罚邪?”羲叔自己是大大的忠臣,决不能与这种人有亲戚关系,从此不认羿为女婿。他这信把隐士一派全都骂倒了,倘给尧爷看见,定会给他颁“卫道勇士、宣传标兵”两枚勋章。我读了,心想,羲叔大概听说羿遭了贬,自觉生意不成,恼羞成怒。不过,客观讲,也得佩服他心胸宽、手笔大,不痛惜所亏的本;否则该撤回投资,把嫦娥讨回去了。丢掉这样一个岳父,算不得什么损失。可是羿不通,自觉对羲叔不起似的,羞愧呆木了好几天。我愈来愈想,羿今后,命怕凄惨得紧。

  初见契俞[两字皆左有“犭”旁]时,我不由惊叫:

  “巴蛇没死,又复活了!”

  羿也呆望老久。眼前不是巴蛇是什么,那样青黄赤黑四色的蛇身子。细看才见出区别,原来它长着个人脑袋,我稍稍定心。它盘着身子,像在休息,可是并没睡着,正锁眉凝神,思考这世界的大问题似的。它哲学家似的高脑门,秃顶给太阳照着闪智慧的光。29我喊了好几声,它才从冥想里醒过来:

  “你们这班不学无术的劣等品种,也有脸来打扰我么?想来找死罢?我的规矩十天只杀一个人,你们命好,我九天前刚杀过一人,快逃命去罢——我顶讲原则的,时间不到,我不会破例。”

  说完,再不理我们,继续它的沉思。一个坏东西竟会这样地傲慢,简直超过那些自以为有道德、有品格的好人了。我大声斥责,定它为人面蛇身、人面兽心的恶棍;搜寻它的恶迹,列出十大罪状;认为它该千刀万剐,今天正是死期。自觉是篇上好的战前檄文。他倒也耐着性子听完,并未动怒,不屑一顾地摆摆头,挑起眉道:

  “可怜可怜,这样浅薄的见识,竟也出得口。我适才也正思考善恶的大问题,不妨教导你几句,也免得你以后在别人面前丢丑。你们这班学者,只知闭着眼向书本里讨生计,全不知张眼看世界,那还不成雄辩滔滔的昏蛋?我是亲身阅历过的,才领悟到真理。我先前是贰负的臣子,也是个大好人,并不作恶。可是正因为自己是善人,贰负跟另一个臣子危便把我杀了——我跟危还是拜把子兄弟呢。他名字取得顶恰当的,‘人心唯危’呀。他为什么杀我,我当时并不明白,后来才省悟到,是善人便该杀,并不要其他理由。定要找理由呢,你想,难道善人不是最易杀,杀起来最安全没有危险么?——”

  “好了。你这几句话便算得自供,活画出你穷凶极恶的嘴脸。原来你以为是善人便该杀。别人只为欲望利益才作恶,你作恶出于对善人的本能仇恨,天下有你这样的恶法么?你还谎称是善人!”

  “我说你不通,你还不认账,瞧你这番昏话。我得坚持真理,是善人便该杀,这命题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我问你,不被杀还称得起善人么?一个人为什么称为善人?不就因为他总是被人欺、被人杀么?难道他总是欺人、杀人,我们还讲他是善人么?所以呢,善人被杀并不需要理由,倒是称为善人要被杀做理由。我从前为被杀悲愤得很,现在参透超然了,以为正因为我不犯罪,被杀才罪有应得。你讲我人面兽心,这是参悟透彻的后果。我倒觉得反璞归真,跟人的本性更相贴近了。”

  难怪就它最倔强,孤军奋战、死不改悔地杀人,原来它有哲学撑腰的。它这几句话,讲来倒也不笨,只是没注意到明显的漏洞——哲学家都有这毛病,忽视眼前的事实——我驳道:

  “一派谎话。你既死了,怎么还在这里跟我讲话?莫非是你的灵魂么?尧爷的天下里,你还敢信唯心主义么?你在哲学是没有前途的了。”

  “讲理不过便扣帽子、打棍子,上纲上线,把朝廷来压人,你们官方哲学家怎么就这一招?我也不跟你计较。我当时被杀死,有几位巫师拿不死之药把我救下来。我便变成现在这模样,除掉一个好头脑,连手脚都没有的。你说惨也不惨?羿,好人尚且做不得,英雄还做得么?你不改悔,有得苦你吃的。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呢,有头脑而没有四肢,我们俩倒像跛子配瞎马,天生的一对。你不如跟我合伙罢,天下不愁不是我们的。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样的阅历,讲话不会错——怎么,你不信我的经历么?我丹药还在。”

  从口里吐出一颗黝黑的丸子,顶在尾巴尖上作证。我紧盯着它尾尖,口里笑道:

  “你这吃人的怪物,羿哪里会跟你合伙,趁早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我念你还有些见识,从前又是个好人——至少据你自己讲是好人——向羿说个情,饶你一命,把药留下,自己留回大山里去罢。”

  “药给了你,我可不是死路一条?你这真是与虎谋皮了。只要丹药在我肚里,要杀我也便难。另外,你说我吃人,那是诬蔑,我得替自己辩清,免得落万世骂名。我其实只杀不吃。人性败坏了,连人肉也带累得腐臭难闻,而且一股子酸味,我没味口吃它——”30

  “又在撒谎了,你不吃人肉,怎么知道人肉的味道?”

  “你未免太落伍了,连一点儿科学实验精神也没有的。我没吃过猪脚,还没见过猪走路么?科学家把低等动物做实验,便得出真理,难道他非得把自己做成切片放到显微镜下观察么?这几千年里,你们人类间人食人的时候数都数不过来,我不消自己吃人肉,听食人者讲讲心得也便足够了。你们人类,也就只相当我的实验品,比方小白鼠一类动物。你们常把艾滋病素、化学武器在自己同类身上做实验,我顶讲人道主义,这种事我是决不做的。总之,我只杀人,不吃人,你别栽赃。不信,你去下边山谷里去看看,全是我丢下的人尸。你以为我是为了粗鄙的欲望才杀人么?那是你们人类才做的事。我杀人为的精神。我悟到做好人不如做坏人的哲理,当然得实践自己的哲学主张,不比你们人类,口里讲一套,做起来另是一套。我不杀人作恶,必定难逃上一次被杀的厄运。所以我的杀人,也出于迫不得已,等于正当防卫——或说正当预防。什么事都得讲预防,事来手忙脚乱,也便算不得高明了。现在你看,我活得顶自在安全,除掉今天你们两个昏蛋,大家全恭敬我。老百姓还替我立了祠来供奉呢。”

  “我从前只知道政治家全等于牛皮家,没想到哲学家也约等于牛皮家了。你以为我会信你么?老百姓为自己的凶手立祠?他们连自己的祖宗都不愿花钱祭拜一下呢。”

  “那么,这又是你们这班学者瞎眼不看实事的一个例子了。你去打听打听便明白,我自己的事我也不便多吹,否则你定要在外边造我的谣,说我不谦虚了。我只举从前的那些祠庙。你们从古到今,至少一半的神祗是因为作恶才被供奉的,因为作恶,大家惧怕,才拿奉承、牺牲来哄骗收买它,好叫它改过向善。譬如你们中国最好的作家——像叫鲁迅的——谈到火神,便老实说,它是由于纵火害人,大家才为它立庙。可是我不上这个当。假使我改好了,你们还会对我客气么?你们另一半的神祗也是因为作恶才被供奉的,你们把祭祀来引诱它,好叫它去向别人作恶,从而帮自己得益。譬如你们一打仗,便双方都求上帝、战神保佑自己得胜。老实说,神是最下贱的东西,虽说你们表面上膜拜它。你们爱讲人是神牧的羊,实际呢,神等于人养的狗。你们向别人的狗丢骨头,叫它别咬自己;把自己的狗喂好,嗾使它去咬别人。这且不谈。你以为我愿意杀人么?我没手没脚的,你们人类惯用的拳打脚踢、南拳北腿的方便我全享受不到,只好学那样笨蛋——比如英雄——‘以身殉职’,把身子去箍。杀个人麻烦得紧,累得气喘吁吁,好半天休息不过来。说起来,我还是这个世道的受害者呢。可是,为了实践自己的哲学,吃点儿苦也算不了什么。羿呀,你也别光着眼傻站着,合作的事不妨考虑考虑。实话告诉你说,我并非在野派,而是当权派。那几个巫师都能上格于天的,他们救我,正是帝俊爷的意思;我的杀人,当然也就秉从天意、合于天理了,等于奉旨杀人。你为众人牺牲,结果遭帝俊爷的贬,我杀人却安闲自在,这不是明证么?你跟着我,保不定过一向,帝俊爷以功抵罪,重赐你天籍呢——怎么,你还不肯么?那也便不勉强你。今天我们能聚在一起讨论学术,也算有缘,我也就不再保守,索性传你个最高境界罢,作为临别的赠言,你回去用心参悟:便是为杀人而杀人;好比为艺术而艺术,顶纯粹不带烟火气的。好了,看来你也听不懂,我也再懒得跟你们磨牙,该回洞去歇歇了。”

  说着,转身想走,抬尾把丹药往口里丢。我忙叫羿:

  “别让它吞。”

  羿立即发箭,一支把丹药射飞,一支正中契俞[两字皆左有“犭”旁]那哲学家的高脑门。它身子向上昂蹿树起,接着倒下,痉挛盘搅不已。它脑浆迸裂涂地,一塌糊涂得就仿佛自古以来混乱的哲学。我很惊讶它这样不经打,知识份子也未免太脆弱了。这家伙真有点儿哲学家的性子,自以为洞明世事,临到处世行事,实际不通世务;你看他居然向敌人讲真心话,把丹药的机密也泄露出来,生死之际,竟毫不设防。它虽作恶,品格倒也耿介纯朴,比那班烂好人、混俗人可爱得多。我跟羿向草丛里寻丹药,给羿先找到了。倒也没什么异常,很像银黄解毒丸,捏着有些软,只奇怪它进了肚子怎么没有化掉——可见这就是它所以为不死之药的缘故了。它发出的一种气味倒是很特别,引得我直流口水。不过,我也不乐意向羿讨它,缘故是,我顶先进的,实际并不信什么神仙之类胡言乱语;况且,外国不是有人讲么,宁肯下地狱也不愿进天堂。咱们中国的地藏王更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狱里的鬼一天不渡尽,一天不去西天享福。精神才是顶重要的,就让我下地狱好了。我对羿安慰说:

  “这回好了,帝俊爷虽混账,你终于没给他弄成凡人。吃下去,在地上做个散仙,不必服他管,比先前愈加惬意。”

  “我一人长生,怕嫦娥不高兴。且等机会,以后再寻一粒来,跟她一起吃——听说西王母那里便有——我们找个地方歇歇罢。”31

  我回头望一会儿契俞[两字皆左有“犭”旁]的尸体,想,这家伙有巫师相助,复活过一回的,这回也未见得就会死。它跟巴蛇真是顶挂相——忽的怀疑,难保它不真是巴蛇的复活。它人首蛇身,巴蛇传继为人后,人不也变为人首蛇心蛇骨——或者说人首蛇身的东西么?巴蛇只是欲望,不像它爱讲哲学,可是,既生了个人脑袋,不也可以玩玩哲学么?一切的欲望,不也有哲学表达、由哲学修饰么?它的哲学只讲恶,可算“恶”的哲学家,可是,恶的根源不正在欲望么?倘巴蛇而想弄哲学,不正要投到它门下来么?也许得说,它便是哲学版的巴蛇。可是,它自称不为欲望杀人,好像它倒是巴蛇的死敌,纯精神质料做的一般。这倒不难解释,可有那么笨的哲学家直讲欲望,不把精神做遮羞布么?不说哲学,日常大家为欲望支使时,也总拿精神作借口,甚至他自己都给自己哄骗。何况在生活里,欲望总要经过精神转手的,欲望寻求满足得借重于精神,譬如认识能力;欲望感觉到满足也得借道于精神,欲望虽根源于肉体,感受非有精神不能成立。而且,假使整个人类全是巴蛇,那么,不仅仅为直接的欲望才作恶,单为作恶也得作恶,这局面定会出现——契俞[两字皆左有“犭”旁]所谓“为杀人而杀人”的不带烟火境界。缘故是,在那种情形下,不作恶他不能保护自己不被别人的作恶伤害——契俞所谓“正当预防”。如果人人的唯我欲望都爆发出来,借损害别人来利益自己,那么,每个人都得随时随地、拼死拼活地作恶,预先吓阻住别人向自己作恶。作恶会成为保存欲望的基本前提,不像从前,只是欲望的可能结果。契俞的哲学讲到这一点,倒是顶有预见的。看来它不但是哲学版、复活版的巴蛇,而且是巴蛇的进化版。它再次复活后会更进化到什么境界,我可不知道——羿拉我袖子,怪我发呆。我不由向他感叹道:

  “唉,羿呀,我怕你斗巴蛇不过,它是杀不死的。”

  他深不以为然:

  “巴蛇不是早死了么?怎么又想起它来?”

  我也不跟他细辩。稍事盘桓,我们回京。一路上闲聊看景,名山大川,随处留连,好几个月后才到平阳,径去向尧爷复命。通报的出来回道:

  “尧爷病了,这几日不能见客。他说,知道了——西方的方伯和仲老爷早已奏上——尧爷说,感激得很,待身子好些,再请羿爷长谈。现在请羿爷回家休息去罢,随后派人送犒劳来。”

  这尧爷仿佛半夜的鬼魂,闻声而不见面,我心里打个疑惑的顿。羿什么不想,转身便走,他跟嫦娥久别,只巴望早些相见。我问市上的人,才得知缘故。尧爷的确病得厉害。太子丹朱不肖,最爱胡言乱语,没一句合圣德的忠信话,又好跟人吵嘴打架。成日溜出宫外满面世界游逛,干尽坏事,跟个小瘪三简直没有区别。大家也无奈他何。尧爷的教诲他一句不听,尧爷专造了围棋给他,好叫他收心养性,他也不肯用功。头几日带了一帮高干子弟在宫里脱得赤条条,吃酒群淫,光天化日之下,不堪入目。尧爷气得吐血,一下子便垮掉了。眼下舜爷羽翼已成,朝中大半是他亲信,他又会收买民心,还专派人四处传丹朱的劣迹。尧爷的天下倘传给丹朱,怕会大乱。首先舜爷便决不答应,到时非逼他禅让不可。舜爷连继位的图谶都造好了,只看什么时候装神捣鬼地亮出来。朝廷有议论说,要把丹朱流放到丹水去。那里正靠着三苗国,有苗向来不大乐意向尧爷臣服,保不定与丹朱勾结闹事。将来大有可能打仗。好些私下流言以为放丹朱是舜爷的深心远谋,借这仗光明正大地把丹朱除掉,叫尧爷没有退路,只得禅让——倘定不肯呢,据说舜爷也早有计划,把尧爷囚禁起来。尧爷辛苦维持的天下,怕要像辛苦养大的女儿,终究归给别人,连回娘家看父母的礼性都没有的。32

  传言汹汹,真伪莫辨,只尧爷给丹朱气得奄奄一息当是确话。羿道:

  “尧爷命苦,自己是个圣人,儿子这样不争气。”

  “你便这样信实什么圣人不圣人么?他倘真是圣人,怎么连自己的儿子、亲戚都教训不来,那样地乌烟瘴气?尧爷的语录上明写着,圣人是要先修身齐家,才治国平天下的。”

  “这个我也想不清。听他们的话,天下没安静几日,又要乱糟糟了。这可怎么好。”

  “天下哪有一日是安静的。便安静了,那帮政治家也非搅乱不可,不搅浑了水,他们不能趁浑水摸鱼。政治家名说是治天下的,实际最不喜欢天下大治,而巴望天下大乱;天下大乱之日,便是他们大喜之时。假使打起仗来,羿,你可千万别掺和。你浑沌人,弄不明白这里边的勾绊,别迷糊着了他们的道儿,死时还是个糊涂鬼。抢天下便是抢百姓,百姓就像块肥肉,一群狗争着抢,你犯不着帮这狗打那狗。不论哪条狗胜,吃亏的总是那块肥肉,遭殃的总是百姓。你想,一块肥肉,它自己给哪条狗吃,有什么区别么?你远远看热闹便是了——你别傻看我,这话也不是我讲的,好像是位大名士讲的,我也记不清谁了——总之,你躲远些,便算尧爷请你,你只说心慈,杀不得人,推掉便罢。你本不受他节制,现在帝俊爷也不管你,谁也奈何你不得。假使还有凶兽之类,那倒不妨出出力。除非你自己想吃肥肉,想坐天下,否则万不可搅进去跟狗们打架,掉了身份。”

  “我要天下干什么,我笨人,又不会治。尧爷不是讲么,治天下苦得很。”

  避苦趋乐,是人性天然的倾向,只治天下这事反常,大家全爱讨苦吃来治天下,拼掉老命也不惜的。治天下的苦很像吃肉的咬嚼费劲,大家不但爱受这苦,还爱向人嗟叹这苦,免得别人也来抢这苦活,分掉甜头。这些道理倒也不必跟羿罗唣,我聊些近于当今风行的闲适散文那般不痛不痒可有可无的话题,催马前行。羿回家急迫,连闲适的风雅也没心情享受,马打得四脚腾空。一蹿十丈。

  山野间远远见两人射猎完成,带着几只学飞期的鸟、一只婴儿期的兔子。正是尧爷赏羿的跟随。他们瞥见我们,驰近来老爷老爷赵爷赵爷的喊得亲热,问出差情况。一个急忙回去报信,一个陪我们慢马走着。我道:

  “王升,你长进了,也能射击得野物了。”

  “托赵爷的福,我们羿爷门下,总不能——”

  羿截断道:

  “太太可好么?”

  “太太倒好,没害病,就脾气大些,爱骂人。”

  “老爷不在,她诸事操心,脾气自然有些的。你们该体谅。你没惹她生气罢?”

  “我们当然一意讨好儿,哪能这样不懂事,还惹她。”

  “太太骂些什么?”

  “没来由地骂我们下人,还骂——”

  “眼珠子别转,直说来。”

  “还骂的没听清,她在房子里骂,只听见是骂,详细不知道。”

  我心里打个结,笑向羿道:

  “你出差久了,嫦娥等你等得苦呢,连下人们都带累了。”

  婚姻有个惯例,便是时间愈久,情感愈淡,由新婚的火热,渐进为后来的冰冷。所以俗语说“小别胜新婚”,把新婚而不是久婚来衬托别后重见的热乎劲。嫦娥的情感越加了不起,竟不是新婚可以比拟的,该说“小别胜未婚”,因为她好像还不认识羿的;她在房门口看见我们,屁股天摇地动地一扭,便进了房。她一闪而逝的脸,没给我忽略,这回真的“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全别扭得变形移位,活像幼儿园小朋友所画比例错乱的人脸。羿五官也牵扯地一抖,忙跟进房去。我回房换掉衣服,洗把脸,出来寻王升,想问问嫦娥还骂些什么。经过羿的房门时,嫦娥不劳我打听,自己报导。她声音像出墙红杏,墙壁拦不住,直冲到外边来:

  “你死出去,不回来呀。你去做大英雄呀,回家守老婆什么出息?你可真是出息了,做天神委曲了你,要贬下凡来才对得你住。你瞧着,明日还要下你地狱的——”这时候,地狱之说想该还没有起来,鬼知道她怎么预知的;不过,尖刻女人骂人的时候,相信什么都能发明出来,个把地狱当然不在话下——“你这种贱骨头,也只配地狱来安顿,早下早清省,免得绿我眼睛。逢蒙那一箭为什么不射死你?世上有你这号人,教的徒弟来要师父的命。尧爷封你官你不当,你清高呀,到山里当隐士呀,有你饭肚皮的时候。我爸爸瞎了眼,满世界挑了你这缩头乌龟做女婿,把我当破烂卖了。这老混账,只他做得出这种事,把我丢在你这下三滥家里再不理睬——”

  不问可知,全天下除她自己,个个都骂遍了,批判得是顶彻底的。而且大义灭亲,连自己的老根子她爸爸也没包庇;她没去搞公检法,真是咱们中国的耻辱,弄得中国的法院简直等于法官和罪犯家的后院。只恨墙壁不透明,不能见到她手舞足蹈的辅助批判,减少大半感染力。她不但声音像出墙红杏,看这势头,她这个人离红杏出墙也不远了。女人一旦鄙视起自己的丈夫,她便要成“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志士,再不把家当数;相对地,家以外的无论什么混账男人都可以博得她的欢心,她的爱情会膨胀得像不讲公德人所倒的垃圾,满天下随处都可以丢得——只不肯放在家里。

  那边廊柱下,王升正伸出半个脑袋偷听,把手竖在耳轮后,增大阻音面积。他一脸兴味盎然的笑意。我朝他猛盯一眼,他吓得跑了。门里只嫦娥演单口相声,她的搭档一声不吱。我趁嫦娥偶尔住嘴换气的间隙,抬手扣门:

  “羿,来,找你有事呢。太太不在罢?我反正只讲几句话。”

  把羿抢救出来,且不管嫦娥背后骂我。不久,尧爷赏的菜来的,厨房把它加热,端上桌吃晚饭,嫦娥跟羿才在饭桌上碰面。嫦娥脸上绕梁三日不绝的余怒,表示羿和我还并非亡是公、乌有先生,总算还存在。也许看在尧爷赏的菜份上,才没对羿当众发难。这些菜里,最高级的不过畜生,低等的甚且只是植物;嫦娥非看畜生的面才能饶掉羿,可见她心里,羿是畜生不如的了。

  人的饮食实际只是动物植物两类。羿不会耕种,只能猎取动手,跟别人换植物——米和蔬菜。谁想自凶兽怪物走了,较次的野兽仿佛也赶伴儿,跟着撤走,山里没剩下几匹。羿箭法又好,不多久,给他射得精光。渐渐连野兔也艰稀。每日出猎,愈走愈远,收获也愈不可观。

  尧爷圣体不知康复没有,再没请羿进宫。先时还送些赏赐来,往后这赏赐像临死者的心跳,间隔愈见长久,最终停止。可想他那颗圣人之心正为天下苍生热烈地跳着,顾不到一个小羿。不过,也不能这么武断,我猜想那颗心也有关照羿的地方,便是细听、并且记下了帝俊爷的那道圣旨。

  生计日趋窘迫,嫦娥随着消瘦。她过惯豪门富贵生活的,受不起苦日子折腾,大半的饭菜入不得口。羿心疼自惭,简直怕见她面。按理消瘦的身体应该精力虚弱,她精神越旺了,频繁地找羿吵架——一对夫妻一旦弄得没饭吃了,大半会把吵架当饭吃的。她批判的口吻越加锋利恣肆,连尧爷也列入批判名单,添了好些人民性。

  近来几日里,羿只田里射击到一堆麻雀,成天做麻雀肉末汤。羿提了麻雀,迟疑不敢进门。谁知嫦娥正在院落子里,一眼瞥见,笑道:

  “哟,射麻雀的大英雄回来了。王升,快去接呀,开个庆功宴呀,不然怠慢了,大英雄要发脾气的。

  羿低头红脸,恨不能死麻雀只只变活,立即飞掉,自己也变麻雀一纵而逝。

  “怎么不进来呀,自己家里还讲客气么?不过呢,我也体谅你的苦衷,连老婆也养不活,是不大好进门的——”转眼向我横飞一刀:“可是倒养着吃白饭的闲人。”

  说完,胜利地回房。羿把麻雀往地下一摔,嗵嗵几步便冲进房里,我拽他不住。他结巴半日才说得出话:

  “讲他什么,他又没惹你。他待我只有好的,你骂我还不够么?”

  “待你好,你跟他过去呀。我们是骂你的,死皮赖脸缠着做什么?他待你好,喂了口饭你吃么?赏了个芝麻官儿你当么?每天十点十一点起床,院子里一个哈欠便打半个钟点,懒腰伸到屋檐上去了。吃了饭便东逛逛西逛逛,左打嗝右打嗝。”

  “你再讲,我一巴掌——”

  想得见屋里的情景,羿没一巴掌打上去,嫦娥倒跃手跃脚地赶上来,请羿立即动手。羿谅必谦虚地只往墙上退。这女人可恶得没话可说,是该打上一顿。我不由捏拳扬手。旁边王升睁着贼眼看我,猥琐已极。我不屑计较这种小人,转身回房。

  我怒过了,想,跟这样贱货生气不值。不知什么缘故,越貌似高等的女人露出本相,便越发下贱,就仿佛装潢越好的商品越是假货。羿倒够朋友,肯为我找她理论,算我的安慰。不过,我待他这样贴心,帮那么多大忙,他倘负心,也便算不得人了。唉,闹成这样,这里我也不必再呆了,免得添他们夫妻的纠纷,受这起小人的窝藏气。我离家太久,二十世纪不知闹得怎样了;羿落到这地步,今后再没法有什么作为,我也该回去写他的传记了。我们这种人,朋友之义是要讲的,我且最后陪他几日,替他想想办法。

  我有话跟羿讲,次日所以同他出猎。黑早出门,巴望走得远些,直到中午,还只得几只麻雀。我们向树荫下歇息,掏出干粮来吃。羿没味口,全推给我。他愣愣望着前边,两眼空洞仿佛没生眼珠子。这一向以来,他愈见痴钝了,动不动发呆,以前射兽的精神劲,无形影地挥发殆尽似的。前边是长势蓬勃的庄稼;右边远处,树间隐隐遮露的村舍,偶尔一声无事自娱的犬吠,侧面地证明它的主人生活宽松闲散;左边更远处,便是洛水,尧爷祭洛的坛还巍然立着,仿佛立在虚空无物间,寂静如同远古失主的坟墓。我道:

  “羿,这样过不长久。我劝你把丹药吃了,一走了事。跟嫦娥还过得下去么?”

  “我走了,她不会做事的,怕会饿死。”

  “其实呢,这女人也不值眷恋。你走了,她自然另有人要,比跟你也许更可心。”

  “这——不太好。”

  “那么,可不能叫她挨饿呀。我们不如去见尧爷,叫他给你封个官儿,那便什么都有了。”

  “我又不会当,怕要倒灶。并且先说了要打猎,也没脸重说官的话。”

  “那么,这里没野物可打了,我们清尧爷向别处山里替你建间房子,这他该不会拒绝。”

  只要见到尧爷,我好歹叫他给羿弄个吃俸禄不做事的闲官。尧爷虽忘恩负义,可是我当了面,他总该还有些羞耻心;否则,“人是唯一知羞耻的动物”那句相传的定义,从此可以废除了。我不由记起契俞[两字皆左有“犭”旁]讲的话:“好人尚且做不得,英雄还做得么?”它虽是坏人,讲的坏话倒常道破天机,不比好些好人讲的好话,反而暗藏杀机。

  到得宫前,羽林护卫把我们挡住。我喝道:

  “没见这是羿爷么?“

  羽林两眼横突,当胸便把我推个趔趄:

  “找死么?敢在宫前嚷嚷。羿是哪号的?还不快滚。”

  惊动了一位羽林官爷。大英雄项羽不肯学“一人敌”,讲要学“万人敌”。这位羽林官爷的体积重量都算得“万人敌”,可想是位货真价实的英雄,不比伊谦。他挪着身子过来,就像时兴语爱讲的“一步一个脚印”,每步都把地面踩出个大坑。他的形容我还依稀认得,从前宫里常见的。不过,那时他身材节俭,只相当现在胚胎。从受命出差至今,才多久的时间不见,他仿佛给屠春宰杀、吹足的气预备刮毛似的。我忙上前,说羿有要事要见尧爷。他双眼就像解剖刀,向我跟羿快斫几下,立即把我们生物分类,归入不二价的百姓。发话道:

  “宫里朝里都没你们这号人,骗我不过。想混进宫里干什么?带弓带箭的,要刺杀尧爷,造反么?”

  “你连羿爷也不认得了么?那回还是你带羿爷到尧爷门外的——”

  “胡说,我怎么会认得你们这些贱民。还张口闭口‘爷爷爷’的。快滚罢,别惹我烦了,捉你们去我们尧爷的大牢里——”解剖刀又快斫几下:“你们两个,你有些油头滑脑,他有些呆头木脑,倒也——不像大恶之徒。你们干什么的?你是小商贩么?他是哪里来的乡巴佬?”

  “他是射日的——”

  “赶走。讲什么昏话。倘不听命,乱箭射死,作刺客论处。”

  一群羽林轰然响应。官爷完成他的官民分类、职业分类,对我们再无兴趣。他打个万里长江、九曲黄河般冗长而曲折有韵致的大酒嗝,留下一路馊臭,径自走了。我气得直哆嗦。众羽林像群狗看见骨头,向我们一拥而上,推的推骂的骂,好些还半搡半打,把我们赶到街上。他们并没把我们活啃掉,表明他们还并非狗——顶多算人类间的走狗、或者一只狗腿子。羿悲愤怆然道:

  “这是怎么了?”

  眼前大宽衢上,太阳光饱满挥霍地遍街泼洒。便连房侧荫凉处的空气,也清隽透明,似乎渗透了阳光,是阳光与幽深搅拌匀净和谐统一。行人个个都像给阳光上了漆的,神采份外亮丽,仿佛永不褪色。他们各有事务,行色匆匆,偶尔遇见熟人,互笑着招呼。小贩们嘹亮的叫卖声也像这爽朗不软怠的阳光,直向人群熙攘间送,撩拨得一切景象愈加生机郁勃——可是没人向路边呆立的羿这乡巴佬侧眼一望。这个羿安顿好的太阳光下,人们生活在羿替他们整理好的生活里,可是,没人愿意知觉到、理睬一下羿。羿反而只是这生活的外人;好比食物给吞吃消化后的无用余渣,被排挤出体外,抛弃到无人愿光顾的污臭角落。

  我气得疲惫了,眼恍恍惚惚地看着身前的市井繁华,想,是那些羽林这么快便不认得我们了么?还是大臣嫉妒,壅塞尧爷,私下指使羽林不准羿进宫?或者尧爷自己不爱见羿,亲自指使的?他为什么不想见羿,忌惮羿么?也许听信大臣的谗言?也可能他并不信谗言,而是宁人息事,牺牲羿以便跟大臣妥协,求他们不闹?要么什么也不为,仅仅是所有人忽的得了健忘症,真不记得羿了?这些疑惑没处解答。羿似乎失神忘己,还兀立不动。我不由心里有点儿酸,道:

  “先回去罢。”

  他忽的异常虚弱,跨马时身子一晃,险些跌下鞍来。我看他面色,憔悴苍老,似乎刚才孤立的一会儿便老掉二十岁。

  入夜时才近家门,王升几人连呼带跑地迎着,神情慌恐:

  “老爷老爷,不得了了,太太跑了——飞了。我们看见的,衣飘飘地就飞上天去了。女辛讲,她独个儿在屋里哭一阵,骂一阵,后来吞了一粒什么黑药,怪得很,眼见着就飞起来了——”

  大家脑袋陡地向天。月亮已到东山上老高处,净白无尘,而也冷漠无心,悠然向中天慢慢滑去。不知多久,隐约有个白影移进月里。王升眼尖,又嚷:

  “瞧,那不正是太太么。她今日正穿件白裙子。”

  嫦娥白影入月,仿佛在苍茫无际的雪地里降下一片雪花,立即沦没,再没踪迹。月亮容下她,同样地无知无觉。天空寂然湛然,似乎圣人修炼成的心境。羿望着天,神情淡泊,叫人误会嫦娥与他毫无关系。大概这时候,他近乎枯死空白的心里,并没记起当日命太阳变月亮的往事。久之,他茫然轻声道:

  “这、是怎么了?”

  催马慢慢回屋,也不招呼众人。

  我还向天呆望,想,她一个人跑到那荒无人烟的鬼地方,不怕寂寞么?——这是我在替古人担忧了,实际她快乐得紧。因为不几日,帝俊爷便得到消息,跑来查访。一听说她是羿的妻子,仇恨激发出爱情,当时便宠幸了她。帝俊爷怕正宫娘娘知道了闹,没接嫦娥回宫里,就地封她为月亮女神,替她建了座奢侈的广寒宫。民间还只叫她的小名“嫦娥”,天上知情的,可都喊她“常羲娘娘”了。帝俊爷每月总有三四夜来月宫里会她,那几夜她愈发兴奋,月亮便特别地圆、特别地亮。帝俊爷顶风流风雅的,每来少不掉送大抱的桂花,一则向她讨好,二则给她做桂花油搽脸、做桂花香水喷被帐。桂花太多了,嫦娥也不爱惜,稍稍凋谢,便丢出去;月圆的晚上,地上常常捡得到,桂花种也便传下地来,种得满人间。嫦娥对帝俊爷曲意承欢,帝俊爷给爱情搅昏了头,又封她为爱情女神,专管人间的恋爱婚姻。嫦娥忙于寻欢作乐,公事是不大办的,全委托给一个老头儿,名叫月下老人。但凡有缘的男女,这老儿便暗中向他们脚上系根红绳子,再解不开。这老儿倒卖力,每夜坐有月亮底下看婚姻簿子,可是他一双老花眼,月光又暗,名字看不大清楚,结果乱点鸳鸯谱,搞得天下到处是怨偶。嫦娥在羿这里饿过肚子的,深知道吃饭生计的重要,于是而后世的恋爱结婚无不跟吃饭生计纠缠在一起,爱情就像那灶下婢,满身刺鼻的烟火气。此外呢,叫一个偷盗男人的宝贝、投向敌人的怀抱、弃亲夫而另攀高枝的女人来司爱情,不问可知,爱情里的背叛、欺骗,简直可比美政治。可是大家还来月亮底下相会,对着月亮相思,向嫦娥发誓、诉苦、祈祷。久而久之,嫦娥成为一切女人的心中偶像,一切男人的梦中情人了。女人们这么做,倒也想得通,大家都巴望天下男人全绕在自己周围;男人们也学样,那可太昏了!最叫人奇怪的是,这位嫦娥不守妇道,可是后世竟无人谴责,反而同情她,好像咱们中国几千年的圣人教化全喂了狗似的。看得出来,她一当爱神,大家便奉承她。至于羿呢,那样地牺牲,反没个人替他喊声冤。可见英雄怎样地不值价了,为了性器官那点子欲望,英雄立即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是了解嫦娥底细的,又是羿生活上的朋友、精神上的同道,我可得给他讲句公道话——这倒不是因为嫦娥骂了我的缘故——即便天下女人全骂我,叫我打一世光棍,公道话还得讲。在这个污秽的世界里,我不讲公道话,还会有谁肯讲呢。3334

  嫦娥偷了羿的宝物才发达了,羿自己可糟糕之极。嫦娥飞走后那几天,他吃了便瞢坐,成日昏昏闷闷,简直比得上老子的真人境界了。我问他,嫦娥怎么知道不死药的?你不是怕她不高兴,没告诉她么?羿也记不大明白,仿佛是吵架的时候,嫦娥骂他无用遭贬,他给逼急了讲出来的——想来当时嫦娥便收去保管了。除此之外,我千方百计,没讨到他一言半语。偶尔他张口,似乎要讲话,又临时忘掉了。害我竖耳等半天,累得耳朵直耷拉下来。

  我开始打点行装。从前带来的大名片还在,我重翻它,恍如隔世。纸张已经发黄变脆,不大新鲜;而且那么一本大书,太重了,我也懒得带它,随手把它丢到墙角。回去重印罢,它实际已落伍于我的声名,新版至少得添加这么几条:“伟大的射日英雄、盖世无双的羿的亲密战友、羿的盖世无双的传记作家、羿的伟大牺牲精神的唯一传人”等等。除掉名片,便是我在远古收集的好些宝贝,包括尧爷祭洛的璧,洛嫔的辟水珠,蚩尤手造的雕弓等等,拿布一整儿包了,倒也不大占地方。这包里每样东西,都有一个原子弹的当量,到时必定爆炸地轰动。现在我脑里便像二战时的广岛,一片浓烟滚滚,二十世纪那帮寡陋之辈更不知要怎样吓掉魂儿——长畸广岛投下的原子弹,是人类历史上有数的罪恶,我这包里,可是人类历史上有数的财富——也不知二十世纪闹到怎样了,也许早到二十一世纪了。

  想着要回家,我没法入睡。从前熟稔的生活景象,忽的从记忆底层冲出来,围着我吵嚷不休,伸出章鱼那样多的手脚,马上要拖我起程,决不许我抽身入梦的。可是我朋友义重,又记起羿,不如明天再带他去洛水逛逛罢。洛嫔许久不见,她是爱慕羿的,现在该可以把他们撮合,我也便尽了朋友之道,可以安心回家。我把辟水珠重取出来,这才含糊合眼。

  次日我也不跟羿明说,只道同他出去散散心,到时再相机行事。羿并不问,顺从地跟我走。进得水宫,侍女还有些记得我们,引进会客室外的一个房子等洛嫔接见。房里先有一个拜访者,令我大为惊诧。他这人也许算不得高贵,至少要算金贵,因为他遍身上下无不是金子。穿着金丝织的衣裤,吊着金首饰——不但耳朵上,连鼻孔、头发上全给金首饰披挂满了。甚至口里也尽是金牙。他年纪不大,牙齿想必不至掉光,料来是打掉后重镶的。总起来看,他一个人整个包裹在金子里,活像一具镀金的假首饰。当然他戴的首饰倒是真金子。我向他点个头,他明明望着我,神情里却高傲得像没看见,叫人疑心他眼珠子也是金子打的假货,并无视力的——至少这眼珠子只看见金子,看我不见。我悄悄问侍女,她说这人名字顶怪,姓“大”名“款”;我想起“大傻瓜”也姓“大”,想必是他兄弟行,我再不屑向他瞥一眼。

  隔壁便是洛嫔的会客室,我请侍女去通报,就说羿爷来了。一会儿她从间门出来,说,洛嫔叫略等,正有客呢。我问是谁,她道,一位大诗人,叫什么曹子建的。我不觉失望,转头看羿,他只憨然坐着发愣。我想呆会儿见到洛嫔,他该能恢复些神志;因为我听说爱情是包医百病的特效狗皮膏药。会客厅里传出那诗人的曼吟,粗粗听来,好像写的就是洛嫔自己,可想是精心结撰的讨好之作。这不明摆着要来抢羿的囊中物么?品格如是,文章定不足观。可我自己是个文学名家,职业病已经无药可救的,忍不住要听下去。他正念到:

  扬轻gui[左“衣”旁,右“圭”字]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3536

  果然不通。文章里讲“陵波微步,罗袜生尘,”明明在水上行走,袜子上怎么会生出尘来?难道这洛水也像麻姑所见的东海,已经沧海扬尘,变为桑田了么?我见这些混人来拜访洛嫔,倒有些担心她要变风尘中人。瞟一眼那大款,想不到他倒有些鉴赏力,对这文章也鄙薄,鼻里哼一声,像火车一声鸣叫,冒股强劲的黑烟——不过,他的鄙薄,也许因为文章里不会有“黄金屋、颜如玉”的缘故。这一段甚至连“金、玉”的字面都没有。

  跟着那诗人出来,长得倒也人模人样,只神情借自畜生,活像一条才上岸的落水狗,低头夹尾不敢见人,侧着身子溜出屋外去了,算他还有自知。我想象他刚才没落水时摇头摆尾地献媚的活泼劲头,颇觉快意。我推羿道:洛嫔马上该来迎我们了。一边像扫帚扫垃圾似的扫那大款一眼,他昂然兀坐,全不自知自己只等于垃圾一样的秽物,比诗人更不堪了。我理理衣服,预备接见。谁知侍女传话,叫的正是大款。他提一只金丝袋子,扭身拌脚地进去,袋子显然沉重得像诗人口里的苦难。我疑心里边结结实实全是金子,否则不会那样重。虽说金子与苦难正相敌对,带给主人恰是快乐,不比苦难,带给主人的总是痛楚;不过呢,一个人的金子常是旁人的苦难,所以,拿苦难来比喻金子,倒也并不太离谱。那大款进门之前还回瞥我们一眼,锋利像刀子,把我脸上自信尊严杀得血淋淋地,要成耻辱的伤口。我屁股上生疔疮似的,再坐不住了。

  大款进会客室后,也听不见有人讲话,但听叮叮当当一阵响,定是那大款把金子倒在桌面的声音,简直比白居易所写“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乐还悦耳。侍女立即传话:

  “小姐说了,今日不再会客,两位请回罢。”

  我眼怒盯关着的门,恨不能射出眼珠子来,打它个大洞,屋里那对狗男女全中弹死掉。出到院里,又听两个使女议论道:

  “小姐可怪,前一回曹子建来念诗,她不是爱听,还留他盘桓五夜么?今天怎么赶走了?”

  “小姐的脾气,我们哪里晓得。这大款怕也要住几日。”

  “我看曹子建比他好。曹子建人顶文雅的,说话也中听。这大款怕难侍候,你小心些,他开始没见小姐,便向我骚情,动手动脚呢。”

  “真的么?这大款长得也比不过曹子建,就一个大肚皮。你看那身好衣穿他在身上,像鲜花插到牛粪上。”

  我想,洛嫔真的神龙无首尾,不可端倪。她先前不是对羿满心倾慕么?仿佛羿并不存在她心里,也相当侍女口里那件衣,只包在肉上,喊脱便脱,毫不为难的;不像心的内脏病,治脱或更换要耗时费力、伤筋动骨地痛。这种女人,也好比古语所谓“妻子如衣服”,不值顾惜,丢掉无妨。我看羿,他只瞢然跟我走,似乎全未注意到今天洛嫔的态度大异上次——也许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来拜访她——这倒不失为一件好事,否则他更受不了了。他虽是大英雄,心理素质我不大敢恭维,受不起什么打击的。人生境界的修养上,的确欠点儿火候。

  我一路回忆跟洛嫔相交的始末,猛然想到,她先爱英雄,再爱文人,最终爱大款,无意间做了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女人心理历程的一个简明提纲。这么看来,洛嫔也大有价值,远不止一件随手可弃的破衣服,而成为一具好标本,值得永久保存了。

  尧爷祭洛的坛安立在洛水旁,静寂如墓。从这里拐山路,便可回羿家。天下没有不散场的戏,羿的那一出,已到落幕时分了,我不如也就此作别罢。跟着下场的失落演员、守着散场的空落舞台,有什么前途可言?大家都那样不求上进,人类还能发展么?一切自以为把握未来方向、跟从历史潮流的人物,对从前的生活、生活者都极度蔑视、冷酷,动不动便叫历史车轮——他开的——把旧时代碾个粉碎,时不时要大扫帚——他拿着的——把落伍者扫进垃圾堆。那股子标劲,不过暴露出他们——同时也是人性本身——骨子里头欲望的自大狂,欲望本性的残忍可怖。他们丝毫不想想,旧时代也是自己同类赖以生活的框架、凭借,落伍者更没一个不是自己的同胞。他们碾碎的正是自己同胞的生活以至生命。刚才那诗人曹子建其实也略有见识的,他写过“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首诗,对这点便颇有解会;只忘掉描写“豆在釜中泣”的时候,釜底下的火正笑,煎得愈急,笑得愈欢。我从前也犯这个毛病,经这回远古历练,扬长避短,改得差不多了;我依然是个进步家,可是洗掉了他们身上那股狠毒气。比如,我准备体贴地跟羿告别,免得刺激他的感情;我并不想拿把大扫帚把他扫个精光、或者叫辆火车来把他碾个粉碎,自己便一走了之。我正酝酿词藻,没来得及开口,祭坛那边忽的驰过一群骑手,像大户人家带无数清客出游的样子。为首的骑者喝住众人,独自转马近来,道:

  “这不是羿爷么?羿爷怎么潦倒成这模样了?”

  他鲜衣怒马,显是位贵人。白的面孔,富态地发福,像个蒸得火候恰好的上等包子。举止态度更连包子上那点皱褶也不打的,谦诚有礼,正合大人物见小人物的作派。看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似乎立即就要从口袋里掏钱出来施舍——可是,他当然不发这善心,因为我认出来,他就是逢蒙。只是脸孔又换了。生活里人们的脸部常像戏剧里演员的脸谱,虽说还是那个人,可是随扮演的角色不同,脸部——也许该直说脸谱——也恰如其分地更换;这个现象使生活也有戏剧的艺术趣味,不至枯燥单调。羿并没认出逢蒙。他头脑简单,是不大会分别脸谱与本人的区别的。我强着嗓子道:

  “怎么,还想来射暗箭么?”

  他惊奇得惟妙惟肖:

  “一个死人,也值得射么?赵爷,射箭之道是死人的艺术,也是活人的艺术,简单说来,是活人死人的艺术——活人叫人死的艺术。死人不能论射道,射道也不针对死人。我怎么会同死人来比箭呢?这不等于掘墓鞭尸么?那太残忍了,跟我做人的原则有点儿抵牾。做人是要有点儿原则的。况且,一个天下第一箭手只接受别人的挑战,他自顾身份,是不肯去挑战别人的——”

  虽说羿倒也有点儿像死人,可是,这家伙什么时候学得拿花腔说话了?这定是发达了四处讲话练出来的。我不由硬推讽刺的笑上脸:

  “你便是那个跪地求饶的第一好手么?不想再尝尝羿爷的箭道,看看他可是死的么?”

  他涵养好得很,朗然笑道:

  “你还不知道罢,那回一别,我略作宣传,讲羿已经给我射死了,大家便公推我为天下第一箭手——这可是发了文凭的,并非我空口讲白话。想想从前真笨,羿这样无用的东西,犯得着真刀真枪来杀么?学学笔杆子们口头使箭,也便杀掉了。这便是广告宣传的妙处,现代最风行的法门,你们这班落伍者不会懂得的。我从此开了个射艺培训中心,信徒遍五大洲。我又顺势贩起军火,一边挑拨起几个国家打仗,好拉生意。今年已经评上全球第八位的亿万富翁了——算了,这些上流社会的事,你们小民也听不到,我也不必多说,显得我太自吹了。你只去问问,看大家心里羿是不是死掉了,大家可还记得有羿这号人么?”

  说毕,留下句“哭得拜”,拨马返回,带着那队骑手呼啸而去——这人脸皮之厚,不知他讲“哭着拜”的时候,记没记起向羿求饶时又哭又拜的情景——他“羿是不是死掉了”一句话像给羿扭动了开关似的,羿由死变活,忽地爆发;跃上马的速度像颗炮弹,立即朝就近的村子射去。我忙跟上,但见他脸上肌肉绷拉得仿佛捏着的拳头,随时会击出的模样。

  进了村,我不许他说话,自己向树荫下闲聊的村民问:

  “可听说过羿么?”

  大家七嘴八舌答话:

  “我们村里没这个人,你去别处问问罢。”

  “不对,我像听见这名字,上回三麻子跟二寡妇吵架,二寡妇骂街时仿佛提及的。”

  “我也听见过,好像死了,也活是谁。莫不是头两日讨饭的那癞头罢?死在王家庄外的地沟里。”

  “谁讲的?癞头叫四狗子。羿听说是射箭的——”

  我忙插道:

  “是呀是呀,那次他射太阳,你没去看么?”

  “你昏了头么?那明明是尧爷射的。”3738

  “混说!太阳射得下来么?尧爷下了旨意,太阳就好了。尧爷圣德齐天,还用射么?至于羿么,他不自量力,跟逢蒙老爷比箭,给逢蒙老爷射死的。”

  “哪里是比箭,是争个婊子,起了气。”

  大家纷争不下。一个老者清清喉咙,众人全体哑口望他,显然他才权威。他抖着一尺长的胡子,垂着两尺长的口涎,拖着三尺长的口音道:

  “羿么,是——这么的。他半夜——偷、偷鸡,大家看、看不清,以为是——鬼,拿桃木杖——打、打死的。”39

  说完,眼不望众人,顾自权威地捏鼻涕。

  我听得也像挨了一桃木杖,头脑昏掉,不大记得如何出的村子。待醒回来,已到了祭坛旁。羿的盛气不知什么时候消了,死褐的脸像枯掉的荷叶,可是风里连荷叶的索索声响也发不出来。我惝huang[左“忄”右“兄”]记起祭洛那日,他小孩子似的声音:

  “看,那牺牲真肥呀。”

  “这么肥这么好的牺牲,割碎它吃作什么。”

  可是现在,羿连“这是怎么了”也不再说,神志坠入茫然,只眼光涣散地望着空的祭坛。我想,羿终于给所有人忘掉了,包括百姓。一只吃饱的胃,只会盯着下一餐的盛馔,决不至老惦念着上一餐已消化的食物。可是,这实际是英雄在历史、社会里最自然的遭遇。不但英雄,一切莫不如此。在历史的进程里,没有任何东西会被遗漏——因为它们产生的影呼会潜入到时光的现在以至将来——而在历史的记忆里,没有任何东西不被遗忘。

  周围无所不在的虚空,仿佛正饥饿的眼,狠盯着我们——它在等着吞噬一切,什么也不遗漏。而且这时候,已经把我脑里的感想吸入消化,融进它深不可测的底里了。

  洛水顾自无知无识地流着。

  我说:

  “羿呀,天下事有合必有分。我早打算回家了,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妻儿,不知这么久他们怎么过的,怕都饿死了——为了你的伟大事业,我牺牲得也足够了,不过,我也不会计较。可是,现在是非走不可的了。我看你这一向正困难,又舍不得离开,失了朋友义气。这些天我一直在替你安置以后的生活,便为这缘故。可是——唉,人生聚散无常,自有天命。你没听过那句诗么?‘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我们只是风里的一颗微尘,随风飘荡,能自己作得了主么?我先前不同你讲要走,怕你伤感。作别譬如射箭,一箭便射死,免得拖延着;长痛不如短痛。所以我到临走的一刻才告诉你。我们都是英雄,也不必儿女情长,学那妇人的情态,爽快地分手罢。”

  羿瞢着眼说:

  “你也走么?”

  “我得回去写你的传说,叫你伟大的牺牲精神流传万古呀。肉体的痛楚、目前的苦难,比了永恒的精神,是微末不足道的。你以为我愿得离开你,作别伤心么?为着你的永恒精神呀。大家都忍忍罢。你也不必太难过。虽说眼下众人的心里,你已经死了,你的精神也死了,可是,到有大灾难来时,大家还会重念你的精神,甚至想起你本人,还要用你的。安心等着罢——那么,就此别过了。”

  他像听不见我的讲话,迟疑地追几步,又道:

  “你也走么?”

  我走得远了,回头看,祭坛边他还茫茫失措地立着,向我遥遥不绝地望。我不由喉头有些哽塞。

  我的路漫漫无止,就仿佛时间本身。我顺这时光之路一直不歇地前行。在路的两侧,展览着各个时代的不同建筑、生活场景。人们熙攘而自得地在其中忙碌,并没注意我从中穿过。我仿佛只是在时间中飘摇而过的一个幽魂,他们觉察不到我,我也打扰不了他们。看他们的安然神态,仿佛坚信自己的生活会持续到宇宙末日似的。可是下一步,情形便换了,他们的形容及其生活向我身边后退,迅速给卷进虚空里。我一路看着,并不停步,一个正回家的人,是不会流连耽搁的。

  我不知走了多久,一路来没碰见我熟悉的故园景象,相反,周围的环境、人物、生活,愈走我愈觉陌生。我盯着细寻,可是没从中发现我的家。我不由有些惶惑,已到二十世纪了么?或者已经走过二十世纪了?我转头回望,我的家也许在中途哪处错过了,它也许蛰伏在时光、历史的哪个幽僻的角落,而我不经意从它身过滑走了。可是,来路微茫——来路微茫,我什么也辨不清。

  ——只极远处,还看见羿茫然立着。在时光遥远的那端,他孤单的身影,只成一个昏暗含糊的点,仿佛要稀释在四周冷漠无际的虚空里。

  作者:lqs。

  作于一九九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

  二000年九月二十七日输入。

  《传羿》注文:

  1 尧的生世:

  《史记索隐》说,尧姓“伊祁氏”。又据说“保定府完县西三十里有伊祁庄,本尧母所居”。更据说尧爷寄居的人家叫“伊长孺”。跟所有传说里的大人物一样,尧是私生子,野兽一般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竹书纪年》沈约注:“(尧)母庆都……赤龙感之,孕十四月生尧……须发长七尺二寸。”看来尧怀得怪、生得晚,出生便是老头子。可是他慧得早,孔安国报道“尧年十六以唐侯升为天子。”尧娶于散宜氏,生丹朱。本所用神话材料,我大半从袁珂先生《山海经新注》和《中国古代神活传说词典》是看来,我要特别向他致谢。不过,《词典》中“尧”那一条里没考论尧的生世,清徐文靖《竹书纪年统笺》收罗了许多古代异闻,当然矛盾百出。

  2 羿神话的大要:

  《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契俞[两字皆左有“犭”旁]、凿齿、九婴、大风、封xi[左“豕”右“希”]、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契俞,断修蛇于洞庭,擒封xi于桑林"。这里给羿的功迹开了张总清单,别的神话有时零断地补充些细节。

  3 修蛇与巴蛇:

  《淮南子》说羿“断修蛇于洞庭”。“修”义为“长”,修蛇意指长蛇。这条长蛇大名叫“巴蛇”。《山海经·海内南经》:“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这一节的前边讲到“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苍梧之山即九疑山,地望在湖南零陵,想来巴蛇的产地也在湖南,与《淮南子》所讲“洞庭”合拍,羿所射的修蛇,也便是巴蛇。《山海经·海内经》:“又有朱卷之国,有黑蛇,青首,食象。”黑蛇青首便是《海内南经》讲巴蛇时附带提到的另一副面孔,吞象的食性也与巴蛇一般。《海内经》朱卷国之前记有“巴国”,之后记有“苗民”、“苍梧之山”,都可印证《海内南经》里巴蛇的地望。巴蛇食象这回事,很多地方都提到。《说文》解“巴”字,便说:“虫也。或曰:食象蛇。象形。”屈原《天问》:“一蛇吞象,厥大何如?”洞庭湖边的岳阳,旧号巴陵,便是巴蛇的故乡。《江源记》:“昔羿屠巴蛇于洞庭,其骨若陵,故曰巴陵”。《岳阳风土记》还指出巴蛇冢在州院厅侧,“巍然而高”,并记有象骨港、巴蛇庙,好象亲眼见到的。我自己是岳阳人,惭愧得很,不曾留意本地风土古迹,现在还有无象骨港,我都没有打听过。我偶出游,兴趣也完全不在这些,只在自然景色。

  4 蚩尤:

  袁珂先生《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词典》引古籍说:“蚩尤作五兵”、“蚩尤作兵伐黄帝”,看来是位军事家、兵器的创始人。古代受祭的神里便有他,祀他为“兵主”——战神。有种云气叫“蚩尤之旗”,“见则王者征伐四方”。蚩尤与黄帝那一仗里,黄帝也发明了指南车来作战,这表示人类历史与当代没有什么分别,一切先进的发明首先便用在屠杀上,甚至是专为屠杀才造出来的。屠杀乃是智慧的原动力之一,为自己生存与使别人死掉,同样激发出创造的热情和才能。

  5羲叔:

  《尚书·尧典》记载尧派羲仲、羲叔、和仲、和叔推算太阳的运行,分掌四方的历数民时。羲叔便专管南方。不过他们并非方伯,方伯“四岳”另有其人,姓名没有传下来。且派羲叔代理南岳,否则那大的领导,本该天天上报纸头条的吹捧的,竟成无名氏,他定会不高兴——众所周知,领导一不高兴,百姓便会遭殃。

  6 常羲、嫦娥:

  《尚书·尧典》里,羲叔与羲仲、和叔、和仲分掌四方的历数民时。实际最古的神话里,这四人好像本是一个,名叫“羲和”,后来才学得分身法术,一而变四。《竹书纪年》便只说“命羲和历象”,并不写成四人。《山海经·大荒南经》:“东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历象和民时,都跟太阳有关的,羲叔等四人,可能便是浴日的那位羲和的演化。羲和本来还是女子,后来才施行改性手术。羲和又传说“日御”,驾着六龙之车,送太阳每日巡行天空。这时想必已非女儿身了。羲和不但是日神,而且是月神,又名“常羲”。《山海经·大荒西经》:“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羲和或说常羲是日和月的母亲,日、月神话有共同的起源,所以郭璞注《山海经》说:“羲和盖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袁珂先生说,古音“羲”与“娥”相近,常羲也便是嫦娥——后世最熟知的月亮女神。从前边的追踪看来,羲叔讲自己是嫦娥的父母,而且既当爹又当妈,还不算撒谎。

  7 尧的相貌:

  《竹书纪年》沈约注:“(尧)母曰庆都,生于斗维之野,常有黄云覆其上。及长,观于三河,常有龙随之。一旦,龙负图而至,其文曰:‘亦受天祐。眉八彩,须发长七尺二寸,面锐上丰下。足履翼宿’。既而阴风四合,赤龙感之,孕十四月而生尧,其状如图。及长,身长十尺”。大意讲,龙负的图上预先便画好了尧的相貌,尧便照这图生下来的。这便是几千年来流传不息的“符瑞”,谶纬家的老把戏,每到改朝换代之类的大事,它总要热闹一阵子,当权派、造反派无不要假借它、伪造它的。不过,尧的这个符瑞造得牛头不对马嘴。尧一生下地便是老头子,头发胡子已经“七尺二寸”了,但是又讲他“及长”才“身长十尺”,可见出生之初,年纪相貌可以是老人,身量总还不是成人,而是婴儿——如果身量也是成人,庆都也便生他不下来——这样,身量是婴儿,毛胡已经七尺多,我们怎么也想象不出那胡子怎么挂的。也许庆都只生下来一大团乱毛,仔细吹毛求疵,才寻得见毛里一小点儿身体。

  8 白民国:

  《山海经·海外西经》:“白民之国,在龙鱼北,白身被发。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这个荒唐古怪的描述,也许便影射西方白种人。《大荒东经》另外记载:“有白民之国。帝俊生帝鸿,帝鸿生白民。白民销姓,黍食,使四鸟:虎豹熊罴”。帝鸿在神话里通常便是黄帝。这里不像后代那样把白民“夷狄之”,而也归在咱们老祖宗名下;同时也不像更后代那样,把白种人神化,以至见了他们便连老祖宗都不认。

  9 玄圃:

  玄圃又名平圃、悬圃。《山海经·西山经》:“槐江之山,实惟帝之平圃,神英招司之”。《淮南子》讲悬圃在“昆仑之丘”上,昆仑便在槐水之山旁。《西山经》讲完槐江之山,立即讲:“昆仑之丘,是实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是神也,司九天及帝之圃时。”《海内西经》另记:“昆仑之虚,帝之下都,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昆仑上奇木有沙棠、珠树、不死树等等,怪兽有凤皇、鸾鸟、蛟、蝮蛇等等,想来便种长在玄圃里。开明兽“类虎而九首,皆人面”,陆吾“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英招“马身而人面,虎文而鸟翼”,三者也像一个神的异传。昆仑与羿有关。《海内西经》说,昆仑非“仁羿莫能上冈之岩”。羿曾“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而西王母住处正靠着昆仑,“在昆仑虚北”,甚至《大荒西经》直讲西王母便住在昆仑山上。羿向西王母讨不死药时,大概登过昆仑。

  10 彤弓素zeng[左“矢”右“曾”]:

  《山海经·海内经》:“帝俊赐羿彤弓素zeng,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羿是尧派的还是帝俊派的,神话里两说并存。《淮南子·本经训》便讲是尧派的:“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契俞,断修蛇于洞庭,擒封xi于桑林”。不过它没有提到弓箭的来源。把“射”日与赐“弓”连起来看,讲帝俊派的编得似乎精致些,既派他任务,当然赐他武器,而且有些任务非弓箭不能完成,譬如羿最有名的“射日”那一仗。屈原和《山海经》里的描述都更为支持帝俊派一说。屈子讲“帝降夷羿,革孽夏(下)民,胡射乎河伯而妻彼雒嫔……封xi是射”。他不但明说羿由天帝降下来,而且他心里,弓箭是羿的常规武器。《山海经·海外南经》:“羿与凿齿战于畴华之野,羿射杀之。在昆仑虚东。羿持弓矢;凿齿持盾,一曰持戈”。至于射日,各说均无异词,那必是弓箭干的活。[转下注]

  11接上注:

  汉代石刻上有《射日图》,画着一棵高树——扶桑木,树上栖着几只乌鸦——日中三足乌;树下羿正张弓搭箭,仰身瞄准,弓已拉满。这画选取羿将射而箭未离弦的一刹那,把最激烈、精彩的中箭场景留在想象、期待里,非常有神采。钱锺书在《读〈拉奥孔〉》里,谈论莱辛所谓“最富包孕的时刻”,曾引到两段古话。一段黄山谷的:“往时李伯时为余作李广夺胡儿马,挟儿南驰,取胡儿弓引满经拟追骑,观箭锋所值,发之,人马皆应弦也。伯时笑曰:‘使俗子为之,作箭中追骑矣’。余因此深悟画格”。另一段楼钥的:“此《文皇独猎图》,唐小李将军(李昭道)之笔……三马一豕,皆极奔骤;弓既引满而箭锋正与豕相值。岂山谷、龙眠俱未见此画邪”。龙眠便是李伯时的号。李昭道、李伯时、黄山谷、楼钥、莱辛、钱锺书那几位古人,倘看见这幅汉代的“射日图”,当会赞叹不置了。

  12皋陶:

  《尧典》讲他是舜的臣子。“(舜)帝曰:皋陶,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五刑:“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中刑用刀锯,其次用钻笮,薄刑用鞭扑”。刑法现代只指国家对内的惩罚系统,可是古人把军队——“甲兵”——也统归于“刑”,对付外族外国——“蛮夷”——也算为刑的职责。这是透辟之见,它敏锐地指出法律跟军队一样,是一种恐怖力量。现代的宣传只着力给法律脸上贴金,吹捧它的神圣性,而不大提及神圣性其实根源于恐怖性这一点。我们很少想到法律是一种恐怖手段、专制力量。对内或对外,和平或者战争年代,保护社会和个人的,始终是法律、军队这些专制的恐怖力量——即使当今自诩的民主、自由、平等时代。古人的这句大实话,意味特别深长。它提醒我们注意民主、自由、平等这些理性观念的软弱无力,包括理性自身的软弱无力,暗示人性骨子里欲望的唯我、排它、攻击性,也使我们警惕专制主义的可能回潮。它还劝思想家们公平地评价“专制”,无论专制的力量还是专制的主义,别只一味向它泼脏水。成天向专制海骂,当然可以表白自己情操高尚,但是对观察、处理人类生活,未见得有益处。因为专制一直是人类生活无从回避的事实——人类是不大可能废除专制力量的,原因且不细谈。[转下注]

  13接上注:

  皋陶作“士”,不但管理讼狱,同时也可以掌管军队的武库。神话里皋陶也是尧的臣子,他留下来一个有名的传说。王充《论衡·是应》:“圭虎[两字皆左有“角”旁,音xiezhi,皆四声]者,一角之羊也,性知有罪,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斯盖天生一角圣兽,助狱为验,故皋陶敬羊,起坐事之”。这圣兽又名“獬豸”,算得古今顶美妙的一个构想。当今愈加歌颂、依赖法治,而偏偏法律愈不能治理社会,愈不能约制执法和守法者,在这个时代,獬豸是个可羡慕的宝贝,也是个顶尖刻的讥刺。

  14 麟:《竹书纪年》:“帝尧七年有麟”。《史记索隐》讲它:“麇身、牛尾、狼蹄、一角”。麇便是獐。《春秋公羊传》:“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何休补充说:“其状如麇,一角而戴肉,设武备而不害,所以为仁也。上有圣帝明王,天下太平,乃至”。麟为仁兽,古籍里统一了口径的,没人提异议。所以仁之故,更有人说它“不履生虫,不折生草”,简直比和尚还讲戒律、有慈悲,和尚还素食蔬食——吃草,它连草也不敢折,更遑论吃。不过它倒底吃什么,我们便想象不出来,也许它不属佛门,而属道教,学仙人的餐风饮露。《春秋》载鲁哀公十四年春,还曾“西狩获麟”,孔子亲眼见到。《左传》漠然记孔子说了一句“麟也”,不过验明正身。《公羊传》里孔子“反袂拭面,涕沾袍”,叹道:“孰为来哉,孰为来哉,吾道穷矣”。《孔丛子》里,孔子歌起来了:“唐虞之世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使我心忧”。[转下注]

  15接上注:

  公羊学派好谈符瑞,他们以为孔子是当了“王”的,孔子不但有王者之德,而且有了王者之位,那只麟便是天降王位给孔子的“受命之符”。只可惜他没有真正地践位、没有实际的国土,只配称“素王”——因为没天下供他吃,他只好学和尚吃素;“素王”也便是吃素的王、没事可管的王。他顶多可以去删《春秋》,使乱臣贼子惧,聊过干王瘾。偏生乱臣贼子个个英雄虎胆,杀头都不怕的;《春秋》笔法又著名地隐曲,骂人都夹着舌头,只等于腹诽,表面完全看不出来,乱臣贼子当然不当它一回事,只当它“断烂朝报”,丢在一边——公羊家的这类说法,与谶家纬家同一伎俩。董仲舒讲天人感应,还借灾异来吓唬皇帝别作恶,等而下之,只剩拿祥瑞阿谀皇帝好讨官了。虽说后世儒生这样堕落,孔子自己倒还没昏庸——也许该说机灵——至此。公羊家以麟为孔子受命之符,孔子自己却为麟掉泪而歌;便算他以为麟是仁兽,他也觉得乱世来麟,并非吉兆。换句话说,不能由祥瑞物去判断世道,这个态度骨子里头的信念是:没有什么祥瑞物,至少他决不用谶纬家那样的眼光看待相传的吉祥物。他自己不语怪力乱神,也同是这个信念带来的态度。假使他删春秋、绝笔于获麟的说法可信,那么,倒可以充个证据,表明他对乱世“忧心”之深——大家以为本该治世才有的吉祥物,却跑到乱世来了,把乱世对照得愈加惊心,孔子的沮丧失望也愈加深重,他不愿再写下去了。

  16 祭洛:

  《竹书纪年》:“五十三年(尧)帝祭于洛”。徐文靖笺引古籍说,“沉璧于洛”,接着玄龟负图而出,上有符文,告诉尧说,该把天下禅让给舜。也有人讲是匹龙马衔了龟甲来的。

  祭洛这节里有老久一篇关于英雄的议论。大家都知道英雄的“牺牲”本就取义于祭坛的“牺牲”,可是我写这节时,还自以为似乎没有谁仔细地发掘过这个起源。一九九七年八月,我偶翻鲁迅的集子,看见《热风·即小见大》里一段话:“学生是得胜了,然而并没有听得有谁为那做了这次的牺牲者祝福。即小见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长久不解的事来,就是:三贝子花园里,有谋刺良弼和袁世凯而死的四烈士芳,其中三块墓碑,何以直到民国十一年还没有人去刻一个字。凡有牺牲在祭坛前沥血之后,所留给大家的,实在只有‘散胙’这一件事了”。散胙便是把祭肉分吃掉。读过这几句,我便知道自己还只是重炒七十余年前鲁迅的霉剩饭。我很不愿引鲁迅,因为他的表达简洁而含意深远,看来若无其事,实际笔力奇重——它使我汗颜。

  17 河伯娶妇:

  袁珂先生《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词典》收罗河伯事甲乙难尽,不具引。袁先生推断河伯娶妇的传说始殷人,因为殷墟的卜辞职里已经出现“河妾”字样。《史记》秦灵公八年,“初以君主妻河”。《史记·滑稽列传》记邺城巫祝和地方小官勾结,选民间好女投河,名说给河伯娶妇,暗底下大捞其钱。西门豹治邺才破除这恶俗。西门豹是个滑稽家,办法相当有趣。他借口新妇不漂亮,得另选,于是派巫妪去通知河伯婚礼延期,把巫妪丢进河里;又怪巫妪久久不归,再派他的弟子去催;更怪巫妪师徒是女的,不会讲话,作不了使节,把地方三老也丢下水去喂鱼。这下县里勾结祝巫的廷椽吓坏了,忙跪下叩头。在咱们中国,缺了官僚,连坏事都干不成的,所以西门豹暂时也不把廷椽丢下河,只说:“行,先等一会儿,看他们回不回来”。谁知道这一等便是几千年,到现在还是那些官僚在主持做坏事——这是司马迁和西门豹所意想不到的。由于有个完整的故事,又回西门豹的机智,更加太史公的妙笔,“河伯娶妇”便经《史记》而广传后世。

  18 羿杀河伯:

  《楚辞·天问》:“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谢夫河伯而妻彼雒嫔?”王逸注解说:雒嫔便是洛水的女神宓妃。而密妃来头大、门第高,是伏羲之女,在洛水里溺死,就便当了洛神。她是古代传说里可与巫山神女南北对峙的爱情女神,曹植《洛神赋》侈陈她的容貌、体态、神情之美,经曹植这番广告,洛神成为后世情诗、艳词中的常客。《天问》讲羿杀死河伯,抢走他的女人雒嫔。王逸大概觉得杀夫夺妻,有损羿的令誉,所以他在注解里把“射河伯”与“妻雒嫔”讲为两回事,替羿开脱一下。“妻雒嫔”,王逸说是羿“梦与洛水女神交接”,跟楚庄王会巫山神女一样,一场春梦而已。只要没真与洛嫔有苟且之事,做做好梦那是无妨的。古代道学家峻刻到要捡查梦意识,做梦也不准梦见女人的。凡人较为通达,有联语说:“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心里想想女人,做做白日梦,还不失为完人,黑夜梦更不成禁忌了。假使淫也跟孝一样,“原心不原迹”,那么,只有身体上的残废——太监——才算得精神上的完人。王逸大约还属凡人派,并非道学家。[转下注]

  19接上注:

  他讲羿射河伯,缘故是“河伯化为白龙游于水旁”,结果难羿射瞎左眼。天帝不以羿为非,反而责河伯道:“使汝深守神灵,羿何从得犯汝?今汝为虫,当为人所射”——按天帝的意思,河伯被射,是不务正业,离岗嬉游的报应。高诱给河伯定的罪还大些:“河伯溺杀人,羿射其左目”,乃是故意杀人犯。不过,假使溺杀人可以成为水神的罪状,天下的有水神都该判死刑——幸好大半水神也是凡人溺死后才当的,死刑早执行过了。河伯自己,便正是由溺死而成神的:“冯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为河伯。”近代民间俗说,溺死鬼不能进阎王府,不给投胎指标,非得另外溺死别人,找个替身,才能顶别人的名额超生——就不知替身自己也是溺死的,阎王怎么肯给他指标的——溺死而成神,溺死而连正经鬼也当不上,待遇区别也太大了。但是水鬼也罢,水神也罢,爱溺人是一致的,把自己所受的苦报复在别人身上,原是人的正常心理——当然也是鬼神的正常心理。袁珂先生反对王逸把射河伯妻雒讲为两件事,还指证河伯为恶人,认为羿这件事干得不错。他没有留意到《天问》的语气,照语气看来,屈原把这件事看为羿干的坏事。屈原所了解的射河伯那回事一定与注家所讲的大不相同,可惜已经无从追究了。

  20 共工:

  《尚书·尧典》里,共工作尧的水官,尧评价他“静言庸违,象恭滔天”,意思说,话讲得好听,做起事来邪僻,表面上恭敬,实际上无法无天。这也是尧玩的一个文字游戏,因为“共”也就是“恭”,尧讲他名“恭”实不“恭”。不久,他便给当为四凶之一流放了。神话里有个天神也叫共工,神话学者似乎不把尧的臣子共工看为神话人物,实际两个共工可能只是一个人的历史、神话两种版本。这从他们与水的关系看得出来。《山海经·海内经》:“炎帝……生炎居,炎居生节并,节并生戏器,戏器生祝融,祝融降于水,生共工”。《左传·昭公十七年》:“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管子·揆度》:“共工之王,水处什之七,陆处什之三,乘天势以隘制天下”。《淮南子·本经训》:“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天神的共工是个水神,而尧臣的共工恰是个水官。[转下注]

  21接上注:

  共工是神话里最有名的反调份子。《淮南子·天文训》记他与颛顼争帝位,没打赢,“怒而触不周之山”,弄得“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我们所见的天象,日月星辰转到西北方才隐灭,中国的地理概貌,也确是西北高、东南矮,河流大抵向东南入海。整个天文地理,都得归功于或者归罪于共工。女娲补天,便正由于他把天弄坏了。据说,远在黄帝与炎帝打仗时,他便起来帮炎帝的忙。《吕氏春秋·荡兵》:“兵所自来者久矣,黄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故次作难矣”。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炎帝失败了,共工也只好归为逆党。可是他不甘心,前引《淮南子·本经训》说,到舜帝时,他又曾“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到禹治水,他还跳出来捣蛋:《山海经·大荒西经》记有“禹攻共工国之山”,其他古籍附和道:“禹伐共工”、“禹辟除民害逐共工”。这一仗看来共工是带着相繇一起打的,详情《山海经·大荒北经》做了现场直播:“共工之臣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禹湮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群帝因是以为台。在昆仑之北”。一个臣子已经如此凶恶,后台老板可想而知。

  共工虽是反调份子,可是神话怎么也掩盖不掉他身上那股刚烈之气,豪雄之力。睢他一怒,便一脑袋把撑天的柱子——不周山都撞坏了。他虽打败仗,而形象勇武之极,凛乎不可侮的,胜利者的颛顼,反倒无声无臭。神话里这样的好汉子还有几条。象大战黄帝的蚩尤。据说“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甚至“食铁石,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角”,更甚而“八肱八趾”,当真威风凛凛。黄帝又是请天女,又是发时批南车,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好容易才打败人他。他虽死掉,而阴魂不散,到处留下余迹。锁他的桎梏化为枫木,枫的火红,该是他的血色。他被杀之地的“盐泽”都“卤色正赤”的,大家直呼为“蚩尤血”。主战的星,“类彗而后曲,象旗”,大家名为“蚩尤之旗”。甚至“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抵的角斗游戏,也攀他的大牌子,称为“蚩尤戏”。最后,他给祀为战神。另一条血性汉子是刑天。《山海经·海内西经》记他“与(黄)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搡干戚而舞”。革命家豪言说:“吹头不过碗大个疤、把脑袋别到裤带上闹革命”,只估计到造反之后会掉脑袋,谁知刑天掉了脑袋照相馆样造反。共工、蚩尤、刑天都要翻黄帝或黄帝一系的天下,抢帝王做,同样的豪雄、刚烈、不屈不挠。跟他们一伴儿的还有夸父。《大荒北经》:“应龙已杀蚩尤,又杀夸父”。应龙是黄帝的臣子,打蚩尤时跟蚩尤比试过水战的。他杀夸父,可想也因为夸父造黄帝的反。夸父还干了一件伟业。《山海经》:“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入日。渴欲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到,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他脚力可跟太阳赛跑,一口便吸尽黄河渭水,还没解渴,身材的魁梧不用说。尤其他跟太阳作对,这个反造得愈大了,伟岸壮丽又非刑天、蚩尤可比。这些好汉全是炎帝一系的,同样造反,同样失败、同样的悲壮卓绝。看来,神话里塑造了“失败的英雄”这么一组群像。《项羽本纪》是《史记》里最成功的篇章之一,项羽的形象可说是神话里那些好汉子的再版、加工。司马迁所以写来那样有蛊惑力,推想原因有两个。第一,他自己是个受腐刑、遭侮辱的失败者,所以对失败的英雄特别认同。其次,他之前的文化因素里,保存着对失败的造反英雄的赞颂,他与传统一拍即合。有趣的是,太史公之后,文学传统里再没有可与项羽比美的类似形象了。这也许因为秦汉以后,天下愈发一统,君权愈发神化,歌颂反调份子已经很不得民心——该说君心;而反调份子假使成功,也便已经变为统治者,这当然应该大拍马屁,可是,跟失败的英雄也便不相干。

  在另一个地方,我们也该给共工鸣一下冤。治水是上古一大族神话,而共工是治水的祖师爷,这点似乎给神话学者忽视了。也许他恶名在外,便做正事也不上账的。《竹书纪年》记:“帝尧十九年命共工治河;六十一年命崇伯鲧治河;六十九年黜崇伯鲧;帝舜七十五年司空禹治河”。这个治河谱系很明确。禹治水时,首先继承他父亲用“堙填”之法,后来才大半用“疏导”,不过也没完全放弃“堙填”。堙填法的创始人便是共工。《国语·周语》说:“昔共工……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庳……有崇伯鲧……称遂共工之过……其后伯禹念之非度,厘改制量……疏川导滞”。壅防指筑堤使河水不至外决,堕高堙庳大概把挖山土填低地的积水。《山海经·海内经》:“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之于羽郊”。息壤是一种能自己无空地生长的土壤,鲧把它来真积水。土克水是中国古代的通常观念,也是目验的经常事实,五行学说甚至把它提升为宇宙的内在法则。后世习语,还在讲“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不过,照古人的阴阳五行观,水太盛,也会反克土。譬如水凶时也会挟裹泥土,把沿途的堤岸田地冲毁。如果真的“洪水滔天”,人力所能搬动的那点儿土,当然淹水不尽,反会为水所克。共工的堙填法还起过作有用,《尧典》讲“共工方鸠zhuan[字形为左“亻”,右,上一“子”下二“子”]”,方即防,鸠即救,“防救”已肯具功效。即便到今天,中国的治长江,依然主要用防堵,而不曾疏导河床。神话学者讲治水,历来只从鲧讲起,共工地下有知,也该来造一回反才是。

  22 女丑之尸:

  《山海经·海外西经》:“女丑之尸,生而十日炙之,在丈夫北,以左手鄣其面,十日居上,女丑尸居山之上”。郝懿行注:“十日并出,炙杀女丑,于是尧乃命羿射九日也”。据袁珂先生考证,这是古代天旱求雨时暴巫焚巫的仪式。把巫打扮成旱魃的模样暴晒或者烧死。《大荒西经》记“有人衣青,以袂蒙面,名曰女丑之尸”,而旱魃衣青,可见女丑正是妆成旱魃的巫婆。“以袂蒙面、右手鄣面”,都因为晒急了遮太阳。旱魃似乎后世不大讲,古代却很有地位,是专门导致干旱的神灵或者怪物,《诗经》上都挂过名。《太平御览》引《神异经》:“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裸形,而目在顶上,走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赤地千里”。《大荒北经》记她“衣青”,是“黄帝女”。黄帝与蚩尤打仗时,蚩尤请来风伯雨师降暴雨,黄帝抵挡不住,忙搬出“天女魃”来,这才杀了蚩尤。女魃的功能可见出。人类学家论巫术,有所谓“相似性交感”,譬如夫妇到田地里交媾,以求作物丰收,把人类的繁殖行为来引诱、推进、激发自然的繁殖功能。暴巫或焚巫,可能也算相似巫术的一个变体,晒死妆成旱魃的巫婆,也就晒死了巫婆所妆的旱魃。晚近中国的祈雨,大家——参与祈雨的人,并非巫——脱光膀子在太阳下暴晒,同时又提桶子洒水;洒水时显是相似性巫术,暴晒可能与暴巫意义不同。神话里关于女丑的资料还有一些:《大荒东经》:“海内有两人,名曰女丑,女丑有大蟹”。《海内北经》云“大蟹在海中”。后世传说这蟹大得“一蟹盈车”,“举一螯能加于山,身故在水中”,甚至讲:航海误以大蟹为海岛,跑到上边去烧饭停泊,等到它往下沉时,才赶紧逃走。但是不知大蟹与女丑有何关系。[转下注]

  23接上注:

  像“女丑有大蟹”这类云中之龙只露一鳞半爪的情况,读神话时经常遇到。中国神话只通过古籍片断地保存下来,不比希腊神话有完整的谱系——当然,后世像佛道两家有计划、大规模地造神,又当别论——远古神话发生并作为社会生活支撑点时,文字未见得发生,这便较难存下最早的神话面目,即使它本有谱系,也很可能不曾传下来;中国民族众多,古文化由多个民族交聚而成,每个民族都各自编各自的神话,这些神话有互相影响交融的一面,但是也尤其免不掉互相矛盾、互不相关,因而没法收拾成整体的一面;而且,似乎中国人太注重实用,后世古籍所以引神话,基本上出于论点的需要,为找论据才从神话里刺取一二可用之物,绝少有人把神话当为一种本独立、可鉴赏、须保护的遗产,我们知道,为了立论,人们总忍不住改造甚至捏造论据的;这么一来,神话流传便极为零碎,常使人有神龙见首不见尾、讲话上气不接下气、谱系牛头不对马嘴之感。神话学者研究时,常常得穷搜古籍,把一个神话由零肢断节补缀成四支百体。当然,这个状况也给神话学者牵强附会、随意发挥的自由,尤其给他们迎合强硬政治、僵硬理论的方便。

  24 三足乌:

  《淮南子》逸文:“尧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鸟皆死,堕其羽翼”。王充《论衡》:“日中有三足乌”。《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cun[左“足”右“俊”之右]乌”。cun乌便是三足乌,太阳之精。也有人传说羲和所驾御的日车,便由它拉着。以乌为驾,似乎比以龙为驾更恢诡,也更贴合太阳行空的事象;虽说龙是海陆空三栖的,无妨“飞龙在天”,可龙太神奇了,派它驾日反觉平常,不如乌的出于意外而恰在理中。《山海经·大荒东经》:“汤谷有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又似乎乌并非拖着日车,乃是直接背着或顶着太阳。正如赵六所言,太阳与上界有关。《山海经》:“有女子名羲和,方浴日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太阳便是帝俊的儿子。这从三足乌身上也找得到线索。唐愍先生讲,甲骨文里有个字——便是俊的右半——字形像鸟首人身之象,帝喾“生而神异,自言其名曰□[“俊”之右]”。帝喾也就是帝俊。帝俊是只鸟,cun乌也同样是只鸟,不过一从“人”,而为人格神,一加“足”而提醒乌有三足,遗传特征落目即辨。唐先生还从字义考证,羿也是只鸟,凶猛的鸷鸟,又把“帝降夷羿,革孽夏民”的“降”字解作降生,这么一来,羿也就是帝俊的儿子,羿射九日,便成兄弟阋墙了;而留下来没射的那个太阳,即是羿自己——羿便成为远古的太阳神。我对神话没有研究,无从评价这个说法。[转下注]

  25接上注:

  射日是羿神话的中心和高潮。射下的太阳是九个,古籍似都赞同。我这篇小说改为射下八个,叫另一个变月亮;这个想法源于十多年前,那时我正念书,头次想给羿写传记。此后十年里,传记没动笔,可是日变月这细节老记着。十多岁做《沁园春·咏月》,有这么一句:“当年羿臂疲酸,便繁弱弓低放尔还”,是这个细节的变体,不过,没读过我幻想里羿传的的看这句不懂。八六年做《三爹的故事》、九零年做《秋的散记》,都曾提及。近来从《随园诗话》里看到一个对句:“羲画破天劳妹补,羿弓饶月待妻奔”,说羿只射太阳而不射月亮,为的等嫦娥逃亡时有个地方投奔。这位作者也把月亮与射日联起来,联的方式恰在羿没射月,以不联联之,真有“以不学学之”的机灵劲。伏羲画卦与女娲补天没有关系,夷羿射日与嫦娥奔月也没有关系;但是伏羲与女娲是兄妹,夷羿与嫦娥是夫妻,人伦上十分对称,组到一起来,显出俪事的本领。据说伏羲画卦,觑破天机,因而鬼神夜哭,既已“破天”,当然连得上补天;羿呢,确未射月,好像是为奔月预留地步;借助这种文字游戏和蹈空想象,作者把无关系的四个神话讲得来像拆解不开,深得古代批评家所谓“空际转身”之妙。不过,这两句诗没有设想月亮起源与太阳有什么相干。前两年我偶尔读到一个少数民族的神话,讲月亮的起源,与我的构思完全一样,都说是羿射日时放了一个太阳一马,叫它变为月亮。当时又高兴又遗憾。可惜什么民族、具体的叙述已经忘掉了。后来想,这个构想其实并不出奇,它有神话系统内在逻辑的支援。照神话所说,日月“本是同根生”,同为天帝之子,同为羲和或者说常羲所育、所浴。那么,叫日变月差不多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对一本小说而言,注解本非题中之义,这些话更在题外之义之外了。我谈到它们,因为记起少年时代胎死腹中的羿传。它跟眼下的羿传很不相同,是个正剧,并不插科打诨。在那里,羿先是个英雄,后来才失败,他的失败只是英雄的失败;而现在,做英雄本身便是一个人的失败,英雄在人类间的地位、作用、境遇,也表示出人类生活的某种失败——至少不免叫人失望。从前的羿传觉得英雄被杀吃遗忘是世人的污点,现在看来,那是英雄的必然命运,世人没有错,人类生活本身要求他们这么做。最早想写羿传时,我对好些观念还保有崇信,精神上的飘荡之感没有现在这样深重,在我的观感受里,世界虽叫人悲伤,还中显得那样惊心地无意义、可讥讽。世界变得愈发可笑,人生也就愈觉可悲——既是可鄙的可悲,也是可悯的可悲。我们挣不掉这种可笑人生,而人生也挣不掉它的可悲苦难;由于世界那样地无意义,把人生的苦难也似乎显得可笑了,由于我们挣不掉这可笑人生,结果连人生的可笑,也变为它的苦难之一。在人生里,可悲可笑便这么你缠我绕、水乳交融。我记下这几句感触,不我因为过去的羿传已胎死腹中,尤其因为过去的我也已夭折半途——这也是人生可悲可笑的例子之一,因为正是无数次这种夭折,构成了我们的生命。

  26 逢蒙杀羿:

  《孟子·离娄》:“逢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鲁迅在《故事新编·奔月》里,也提及这回事,但是没叫羿死在逢蒙箭下。我是他的敬仰者,理当听从他的劝告。

  27 十日:

  《山海经·海外东经》:“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羲和浴日已见前注中。汤谷之“汤”,古书也写作“日”旁,或写作“阳”等等。扶桑又名扶木、若木,许多古籍都夸诞地提到它,略举一例:《古小说钩沉》引《玄中记》:“天下之高者,有扶桑无枝木焉;上至于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类似的通天树、世界树,世界上好些民族都有传说。推想先民心里,这种树贯通天地人三界,树冠遍满天空,树顶也就是天堂。阿尔泰神话里,有棵大枞树,树梢上住着至高无上的天神巴依尤勒干。中国传说里,这种树可以交通人神,好些巫师便可以顺它上格于天——想来直到帝使重黎绝地天通。《海外东经》讲“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略知中国神话的人都立即会觉察这句话的背景,暗指着十日轮值那回事,居上的那一日正当班出勤,其余九日在下边轮休。出勤的太阳似乎不消离树,升到树顶便成,因为树盖即是天空。《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词典》附有夷羿射日图,是汉代石刻,那里边一棵高树,树下羿正拉弓上指,好几只黑鸟散点在树枝上——这也透露出古人心目中,已出的太阳实际还在扶桑树上。[转下注]

  28接上注:

  也许世代愈降,浑沌渐开,大家感觉这样的通天树不合事理,这才把扶桑改为太阳的始发站、休息所。《淮南子·天文训》讲太阳每日巡空所经过的地方:“山出于汤谷,浴于咸池,拂于扶桑,是谓晨明;登于扶桑,爰始将行,是谓fei[左“月”右“出”];至于曲阿,是谓旦明”。Fei明还只是将明,天刚亮,太阳还没出。曲阿这名字,一见便知是指山,旦明正是日出东山的景象。由拂于扶桑而登于扶桑,爬上树顶,这才“将行”——离开树顶,升向太空。《山海经·大荒东经》:“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看来每天日出时,下一个太阳早来扶桑上坐守预备了,纪律很严。太阳既离树升空,就非得有航天器不可,于是而“皆载于乌”。

  29 契俞[两字皆左有“犭”旁]:

  《淮南子》记羿杀契俞。契俞又写作“上‘穴’而下‘契’、上‘穴’而下并排两‘瓜’”。《山海经·海内西经》:“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契俞”;“开明东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夹契俞之尸,皆操不死之药以距之。契俞者,蛇身人面,贰负臣所杀也”。据《大荒西经》,巫彭等巫师能从灵山升降天上地下,灵山“百药爰在”,里边少不掉几味不死之药。救活契俞想当是上帝的指使,至少郭璞那样以为,他说:“契俞无罪,见害贰负,帝命群巫,操药夹守”。契俞蛇身人面,据说便是死而复生后变出来的怪样。巴蛇是条大蛇,契俞除掉“人面”,跟巴蛇确得挂相——不过,古天神常长着人首兽身,蛇身尤其是标准相;人类始祖伏羲女娲,便这副形容。《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词典》附有契俞的画像,脑门并不太高,看来做不起哲学家。

  30 吃人:

  契俞在撒谎,《山海经·海内南经》明明讲它吃人:“契俞龙首,食人”。不过,它吃人时“龙首”,面孔完全换了,就好比作家化名的写作,或者强盗蒙面的抢劫,事后完全可以不认账的。

  31 不死之药:

  《淮南子》:“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huan[左“女”右“亘”]娥窃以奔月”。

  32 丹朱:

  据说尧娶于散宜氏,生丹朱。《尚书·尧典》里,尧评价他这位不肖子说:“yin[字形近“器”,易“犬”为“臣”]讼”。口不道忠信之言为yin,妄言好争为讼。《尚书·益稷》说:“无若丹朱傲,唯慢游是好……朋淫于家”。总之丹朱不是文质彬彬的好人,所以《竹书纪年》便叫“尧帝使后稷放帝子朱于丹水”。《山海经·海外南经》记:“三苗国在赤水东”。赤即丹,赤水恐怕就是丹水。记三苗国之前,又有“讙朱国”,“讙朱”据袁珂先生估计,也便是“丹朱”的异写或者音转。看来,丹朱流放地便在有苗邻居。而古籍屡言“尧与有苗战于丹水之浦”,《竹书纪年》也记舜使夏后征有苗,想来这些战争都跟丹朱脱不了干系。

  禅让是古代津津乐道的盛德之事,一个吹破天的牛皮。但是李白《远别离》说:“或云尧幽囚、舜野死”,透露出民间也有不同说法,以为尧禅舜、舜禅禹实际是舜篡尧、禹篡舜,否则尧不必幽以囚、舜不必死于野。无妨看看古籍能不能支持这个说法。

  《史记·五帝纪》记尧的事,大体上抄改自《尚书·尧典》。但是,有一段是《尧典》里没有的。“尧知子丹朱不肖,不足授天下,于是乃权授舜。授舜,则天下得其利而丹朱病;授丹朱,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尧曰: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而卒授舜以天下。尧崩,三年之丧毕,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诸侯朝觐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狱讼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丹朱而讴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是为舜帝”。尧决定让位给舜时那段心理独白,舜接尧位前那段辟让戏剧,《尧典》里绝无踪影。从文章角度讲,它很精明。司马迁那时代,子承父位已经天经地义了,所以要取信于读者,尧没那段思虑便不正常,舜没那做作便太悖逆,禅让之德也便不足以服人了。这段不知是司马迁自己作的加工,还是抄自别处。据司马贞《史记正义》,《括地志》里有这样一段话:“故尧城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十五里。《竹书》云: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又有偃朱城,在县西北十五里。《竹书》云: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司马贞自己讲:“濮州北临漯,大川也。河在尧都之南,故曰南河,《禹贡》‘至于南河’是也。其偃朱城所居,即‘舜让辟丹朱于南河之南’处也”。《括地志》查到囚尧的故址,司马贞把这地点跟《史记》贴得紧紧的,像对照着把一出装腔戏剧的粗鄙原型揭个无余剩。这么一来,《史记》的说法倒显得恰是为了把篡夺说盖掉而特意编造出来似的——当然,未见得是司马迁开始做这个工作,他也许不过转述前人的老话。《李太白全集》的注者——清人王琦——补充了另一条资料:《广弘明集》曾载:“汲冢《竹书》云:舜囚尧于平阳,取之帝位。今见有囚尧城”。同样的指出作案现场,而且同样找《竹书》作证词。至少有三人相信古代有“囚尧篡夺”一说。不过,王琦自己是反对派,他声色俱厉道:“今《竹书》并无此荒谬绝伦之说”。我不学无术,对文献完全茫然。他们所谓《竹书》,应该不是或不仅指《竹书纪年》,因为汲冢出土的“竹书”有数十车,《竹书纪年》大概不过其中一种。但是今本《竹书纪年》的确没有“舜囚尧、塞丹朱”的说法。《竹书纪年》在宋时曾经散佚,今天所见为辑本,我对这书毫无了解,不知它是否有被篡改的可能。《竹书》是否也有散佚,以至古本上囚尧之说今本上不见了?也可存疑。假使我们相信《括地志》作者的学术良心,竹书定记着舜有囚尧的劣迹。

  王琦以为囚尧之说是后世编出来的,他讲:“意者起自六朝,君臣之间多有惭德,乃伪造此辞,谓古圣人已有行之者,以自文释其过欤?”他没出示证据,只“意者”。我的“意者”跟他大不相同。“惭德”指什么?如果只指权臣架空主上,并非逼主上让位,那么,权臣决不会造“囚尧”的故事来自释;因为舜囚尧为的取帝位,而且确已取帝位,权臣这样自比,那不是明说自己要篡位么?哪里还能“文释其过”,简直成自己给自己栽赃了。如果“惭德”指逼主上让位,那么,所有逼让都假禅让为名,依傍着堂皇的正统说法,尽管实际上不光囚而且杀;他粉饰禅让还来不及呢,怎会笨到编造伪辞、讲尧舜禅让实际是逼让,揭出自己的底牌?尽管这底牌天下皆知,那也不能拿到桌面上来的——政治家虽无原则,政治自有法则。传统的君权,依据在君权神授,要改朝换代,它顶不支持,连周武王伐纣,都因为以臣弑君,被视为犯上作乱,要后世儒生弥缝圆谎。况且,夺天下者与守天下者一样,得借重君权神授这块老字号招牌的,因为他终究得守天下,非君权神授来吓退后来的夺天下者。为了不得罪君权神授,那些雄才大略的野心家有时并不直接造反弑君,而只逼君让位,找尧舜旧事作幌子。这也算迫不得已。把“禅让”来掩盖自己都嫌衣不蔽体的,他们还敢脱得赤条条么?王琦的辩护,表明他书生不通政治——当然,也许一切时代里,类似的政治都以不通为好,万一通了,也以装着不通为妙。

  《山海经·海内西经》:“苍梧之山,帝舜葬于阳,帝丹朱葬于阴”。这当然也算一张赞成票。郭璞注解说:“《竹书》亦曰:‘后稷放帝丹朱于丹水’。丹朱称帝者,犹汉山阳公死加‘献帝’之谥”。假使丹朱曾经称帝,那么不问可知,尧不曾禅让,舜定篡无疑。至少得说,即便尧有意相让,丹朱也并未同意,舜的帝位非从丹朱手里抢过来不可。郭璞知道厉害,所以立即把“帝丹朱”解释为谥号。他的这个注解捉襟见肘。

  我不知道周朝以前有没有谥法这一说,很可能没有。流传下来夏朝的帝王像“启、槐、芒、泄”等等都像名字,殷的太甲、武乙、康丁、太戊、雍己、盘庚小辛等等尤其不像谥号,因为这些字眼不包括对帝王的评价,不是盖棺后的定论,只把“甲乙丙丁”天干秩序来记名。夏末帝史书称“桀”,商末帝史书称“纣”,而他们各有本名叫“履癸”和“辛”,也取于天干。他们都是名气极大行径极恶地位极重的帝王,有可能后代史家用谥法或近似于谥的办法给他们作评价,才有“桀、纣”之名。甚至连这点也靠不住,桀纣依然可以是生前的名字。一人多名或者一名一字,在后世是常情,远古也未见得特别。尧又名放勋、舜又名重华、禹又名文命。有人说尧舜禹都是谥号,周朝的谥法也确有“尧舜禹”的字。但是也有人以为都是名,理由是:《尧典》里,尧跟舜讲话,直呼他为“舜”,舜跟禹讲话,也直呼为“禹”,哪有生前便称起谥号的?这个说法根据未见得充分。因为《尧典》出于后人追记,并非现场直播,追记者没留意生前死后这点细节,也有可能。古人记言相当疏略,稍读文言便知道,作者叙述一段对话,常常闹不清他是用人物的口吻代人物在讲,还是用作者的口吻转述人物的话,称呼起谈话对手来,时而用第二人称,时而用第三人称。但是尧舜禹皆名依然可以成立,最强的证据是,传下来的周朝帝王都有二号,一谥一名,而夏商两代除极少数例外,全只一号,并且这一号在商只纪世次,绝无评价之义;假使周以前已有谥,这情况便难以解释,须知谥号与本名在流传上不会有谁特别占便宜。那少数有多号的例外,都发生在名气极大的帝王身上,像尧桀等,周朝的谥法也有这些字眼。这个情况在“周以前无谥法”的前提下倒是可以解释的:他们形迹显彰,因此流传广、细节详、异闻多,生前的多个名字都传下来(相反,大量普通帝王,既然传下生前之名,而一个谥号也不传,便讲不通,因为两种名字在流传上并无哪个有特别优势),甚至不同的人、不同时代给他们编出新号;制订谥法时,取尧舜等人名字作为规范,而非这些名字本就安谥法取的;至多,周以后按周的谥法为他们命过名,并非他们当时已有谥法。如果周以前确无谥法,郭璞解“帝丹朱”为谥号便讲不通。“帝丹朱”当是生前的名号,丹朱生前确已称帝——至少老早有这种说法。

  当然郭璞可以辩护说:“这个谥号也可以是周以后给他加的呀。”丹朱是否那样重要,以至许多朝代后还使人有兴趣这样抬举他,是个疑问。不过,权且退一万步,把“帝丹朱”真当谥号。通常谥号分两部分,譬如郭氏提到的“献帝”,“帝”字记录他生前的身份,干过帝王;“献”字评价他干这活儿的好歹,这个字才是谥的中心,死后所加的谥字。我们想象不出“帝丹朱”里,哪个字可算为谥字,作了评价。“丹朱”是他生前之名,古籍对这点并无异议。即便郭璞所希望的那个称呼:“帝子朱”,也表明他生前名朱;至于“丹”,因为流放在丹水的缘故,古人以地望为名,这是普通的常识,或者因为丹朱流放在那条水连,那水才连带着也叫起丹来。谥号要照顾到地望、原名,偏不肯对谥主说三道四,我们找不到先例。这两个字无论作为谥字,还是表明身份,都不合格。郭璞的目的,想把“帝丹朱”的“帝”字讲为谥字,生前本只是“帝子”,这样,丹朱死后才被谥为帝。但是,谥法没有这个功能,一个人的身份必须照搬生前,谥只能给个鉴定,而不能分个职位。郭璞无从偷梁换柱。至于一个人发达,抢了天下之后,把他那一把子祖宗称为帝,那不是谥,而是“追尊”;便连发达者自己也明白表示这是儿戏,称为“追”,当然坦白祖宗本来不是帝,称为“尊”更表示他其实一直都下贱。况且,追尊时,也还要作评价的,曹魏称帝后,尊曹操为“武帝”,“武”便是鉴定书。“丹朱”两个字可一直只是验明正身的标识。尤其,我们想象不出谁有地位来追尊丹朱为帝——舜么?他可不是丹朱的儿子,而是仇家。郭璞讲“丹朱称帝者,犹汉山阳公死加‘献帝’之谥”,比方打得极不贴切,好像献帝生前没做过皇帝,只是山阳公似的。事实是,曹丕逼刘协禅让后,才封他为山阳公。死后谥山阳公为献帝,正因为承认他生前做过帝王——他没做帝王,禅让也就没有根据,只成篡夺了!——郭引这个故事,想证明丹朱生前没有做帝王,岂非南辕北辙。读来倒好像他皮里阳秋,暗示丹朱生前称过帝又被废掉似的。

  郭璞说“后稷放帝朱于丹水”一句引自《竹书》,今本《竹书纪年》也有这句话:“帝使后稷放帝子朱于丹水”。“帝子朱”与“帝朱”只一字之差,而意义千里万里。他是否即引《竹书纪年》?《山海经》讲的是“帝丹朱”,郭漏引了一个字以就《山海经》正文么?如果他所见《竹书》——无论是否为《纪年》——确为“帝子朱”,他为什么不以《竹书》来证《山海经》有脱字,却把《竹书》删一字来就《山海经》?删改古籍来成就“帝丹朱”这个极不正统、他自己都不赞同、甚至大逆不道的说法,再为这说法开解,那也未免太自找麻烦了。我们不能想象他会那样昏庸,只能这样推断,他所见原文确是“帝朱”,而非“帝子朱”;他虽反对这说法,但是本着诚实的品性,老实地记下来。这便是说,从前确有丹朱已经称帝的说法——这个结论是反对派硬栽过来的,想不接受都没法推脱。同时,假使他所引《竹书》即是《竹书纪年》,那我们便可以推断《纪年》经过后人的手脚,把本有的篡夺说改成禅让说了。

  把“尧幽囚”、“帝丹朱”、伐有苗三者拢到一起来看,禅让——无论说它是历史还是认它为神活——在古代定有另一个讲法:舜逼尧退位,与朱争帝。太白毫不含糊地把“尧幽囚舜野死”接在“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之后,可见他心里非常确定地认为,尧幽囚那回事的情势便是权归臣;太白诗里没有讲出他所知道的尧幽囚的具体故事,我们不必了解详情,只从太白的态度便可知晓那故事的性质。但是,这个篡夺的讲法给禅让掩盖起来了。也许有人会说,古人不必对一则神话那么认真。然而不然。一则,古人根本不当它是神话,而认它为史实;即便反驳别人所言不实,也指所言与事实不合,而不指所言与事实无关;如果真认对方为与事实无关的神话,倒不消反驳了。二则,三代之治、尧舜之圣是后代理论家、当权者以至底层百姓所标榜的鹘的典范,容不得任何污点,非得合乎那套统治理论、道德教条不可。三则,后世那些篡夺的所谓禅让,得有先圣的根据、借古事的光环。有这么些原因,“禅让”说会自然地压倒“篡夺”说,毫不足怪。老实讲,不是这则神话的内容,而是这则神话的遭遇,才是后世禅让的写真:同样把篡夺埋掉,立个禅让的墓碑。

  舜禅禹是尧禅舜的翻版。可是在流传下来的舜神话里,也像隐约看得到篡的影子。舜死于野便很可疑,太白明白地把“舜野死”与“尧幽囚”并列,作为“君失臣、权归臣”的例子。正统说法,或讲舜南巡,或讲舜征有苗,或讲舜勤民事,死于苍梧之野。倒也解释得过去。但是,为什么他不归葬,而埋在九疑山?帝王之尊,竟像就地枪决的罪犯就地掩埋,或者客死异乡的游子魂不来归,这便很不正常。现在洞庭湖里的君山上有斑竹和二妃庙,据说“舜南巡,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上文为之斑斑然”。《山海经·中山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洞庭之山很可能即指君山。另外《水经注》说“大舜之陟方也,二妃从征,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潇湘之浦”。君山在湖南最北境,而九疑在湖南南端;即便二妃溺于湘水,也终非九疑;看来舜死时,他的妃子既不在帝都,也不在身边,而流落隔离。客死异乡、尸不归葬、妃嫔流落,这些情况用“舜被流放”来解释最为贴切。我疑心这些零散的资料是“禹篡舜”神话的残肢断首。如果真有禹篡舜之说,那么,《山海经》把舜葬在九疑之阳而丹朱葬在九疑之阴,便很有意味。两人打邻,对舜是个讥刺,篡夺者也终于被篡,废主者跟被废之主给赶到一起来了。当然,他们颇可以在地下交流感受——这个感受,想来不是李商隐写隋炀帝那句“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所可了得的。

  至于尧呢,他的被囚也许也算得上报应,因为他的帝位据说也是别人禅让来的——也就是说,大可能是他从别人那里篡夺来的。司马贞《史记正义》引《帝王纪》:“帝挚之母于四人中班最下,而挚于兄弟最长,得登帝位。封异母弟放勋为唐侯。挚在位九年,政微弱,而唐侯德盛,诸侯归之,挚服其义,乃率群臣造唐而致禅。唐侯知有天命,乃受帝禅。乃封挚于高辛”。这次禅位可能是禅让的鼻祖,可是在后人心目中一点儿不显眼。倒是尧自己那一禅最占风光——风光到不但盖过了从前的禅,连本次禅的篡夺讲法都盖掉了。

  33 嫦娥奔月:

  前边注解里已经谈到嫦娥便是常羲,而常羲是帝俊的妻子。好些人推论羿实际是拐了帝俊的夫人。假使把“羿为帝俊之子”这个说法也加进来,羿所拐的甚至是自己的母亲。据说,人类的性史上曾有过乱伦、群婚等等现在不可思议的草莽时期,乱伦禁忌之前,以母为妻,可能也并非异闻。照精神分析家的见解,母子乱伦虽事实上绝少见了,而心理上还是个事实,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情结是弗洛伊德老提在手里的万能膏药,几乎一见精神病,他就想把它往上贴的。

  嫦娥入月后,据说便变为月里的蟾蜍。《灵宪》:“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嫦娥窃以奔月……遂托身于月,是为蟾蜍”。后来的传说又添上玉兔捣药,更加上吴刚伐桂,聚了一大家子,想来颇不寂寞。先前捣药的很可能是嫦娥本人或说蟾蜍,古代诗人像李商隐便说:“嫦娥捣药无穷已”。《中国古代神话传说词典》所收汉代石棺画像里的蟾蜍,手持一杖,下往下捣。后来人手添多,也许欺负新来者,捣药这种粗活便推给玉兔——有人讲,玉兔实际也是蟾蜍的演化。古乐府诗《董逃行》:“采取神药若木端,玉兔长跪捣药虾蟆丸”,似乎玉兔所捣不死之药便是专给蟾蜍吃的。后世民间俗说“天狗食月”,最早这馋鬼、灾星也是蟾蜍。《淮南子·说林训》:“月照于下,蚀于詹诸”。詹诸即蟾蜍。这个说法到唐朝时可能极为流行,从诗里见得出来:李白《古风》:“蟾蜍薄太清,蚀此瑶台月”。卢仝作《月蚀诗》:“传闻古老说,蚀月虾蟆精”。韩愈效他这首,完全学舌:“尝闻古老言,疑是蟾蜍精”。等到蚀月让给天狗、捣药让给玉兔,那只大肚皮蟾蜍简直无事可做,学上古至德之世的幸福人民,饱食仙药后,便“鼓腹而游”了;不比吴刚“学仙有过,谪令伐树”,而“树创随合”,做那无休止的苦役。[转下注]

  34 接上注:

  “月中桂树”在神话里起了个头,然后由好些人补充续篇。大概讲月桂子会掉到地下来,也以唐人讲得最起劲。唐封演《封氏见闻记》月桂子一条说:“垂拱四年三月,桂子降于台州临海县界”,有时间有地点,不由人不信。宋之问至少写诗时相信,不过诗人准撒谎,未足为据:“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白居易更津津乐道。他《东城桂》自注说:“旧说杭州天竺寺每岁秋中有月桂子堕”。《留题天竺灵隐两寺》自注:“天竺尝有月中桂子落”。据《南部新书》,灵隐寺中也落过:“杭州灵隐寺多桂,寺僧曰:此月中种也。至今中秋望夜往往子坠,寺僧亦尝拾得”。白居易跟杭州缘份不浅,他《忆江南》名词说:“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最忆杭州,而杭州头一想起的便是寺中寻桂子。月中有桂,那是神话,桂会落子下地,也还可当仙话,像举出落的时间地点,甚至添上寺僧这人物,便成鬼话了。白居易倘真还去寻过,那更是干鬼事,至少傻事——可是诗人尤其允许、应该干傻事的,只要傻得可爱。人间真事虽多,值得当真的有限;反是那些假的值得当真,值得为它鬼迷心窍,值得为它犯傻、傻干。把一件美妙的假事傻事骗骗自己,那是乐趣;骗骗别人,又何尝不是桩功德。不过,想骗自己并不容易,而愿意受骗的人也极为有限。诗人的可爱在于,他自己乐于受骗,他的可喜在于,他有本事骗人。

  月下老人司婚姻、坐在月下检鸳鸯谱,见于唐人传奇。

  35 洛神赋:

  这节出自曹植《洛神赋》。赋讲他怎样在洛水过遇见洛神,互通款素的事。李善注“罗袜生尘”那一句说:“陵波而袜生尘,言神人异也”,看来李善觉得这句有毛病,所以为曹植开脱一下,把水面生尘解释为神人之异。“有非常之人”,自然有“非常之事”。我好像记得另有人把“尘”字解释为“水雾也”。姑不论“尘”字有没有“水雾”的意思,水雾与土尘,形态上确很相似,这个解法颇能迁想妙得。经这一解,事理的不合补救起来了,神女不再走得满身灰尘,而走在满水雾气中,浊变为清,拙扑生硬变为婀娜缥缈。曹植《与杨德祖书》说:“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能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云:‘卿何所疑难乎?文之佳丽,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改别人的文章有所谓一字之师,解别人的文章,好的也真当得一字之师。曹植颇为谦逊,他倘知道后世那样解,定会高兴。只可惜后世也就“相知定吾文者”,“文之佳丽,吾”不能“自得之”了。[转下注]

  36 接上注:

  《洛神赋》谋篇上也个漏洞。它是用第一人称写的。我从京师东归回藩,驾车到了洛川边,看见一个美女,立即神魂颠倒,于是问御者道:“你看见了么?那是谁呀,怎么这样漂亮呀”。御者说:“恐怕是宓妃,她什么模样,我倒想听听”。接着“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我回答御者的话,便这么一口气讲到文章结束。可是这些话里,不光讲出洛神的美貌,而且讲出后来洛神怎样跟曹植对谈,献礼物,甚至洛神走后,曹植忘不掉她,驾舟下水四处寻找,更甚而讲到第二天天亮——这些事情,见到洛神之初跟御者对话时都还没发生,对话里也便不该涉及。驾舟下水显然要离开御者,他这时还怎么跟御者讲话?“命仆夫而就驾”里的仆夫应该就是御者,至少含着御者在内。刚到时向御者讲的话里,连离开时怎么吩咐御者都包括了。曹植本意,只借与御者说话的形式引出正文,“余告之曰”的对象,名义上是御者,实际上是千万读者。可是他写到后来,把这个形式忘掉了。这个疏忽可能不会影响文章的价值,但总算文章的毛病。《与杨德祖书》说“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看来他生前没人讥弹这个小不善,不曾改定。“文之佳丽”固然“吾自得之”,文之疵病,也只好“吾自得之”了。

  37 尧射十日:

  古代射日的传说,很可能有两种说法,一归之羿,一归之尧。王充《论衡》:“《淮南书》又言:烛十日,尧时十日并出,万物焦枯。尧上射十日,以故不并一日见也。”袁珂先生说,《论衡》屡引《淮南子》,或“儒者传书”均言尧“上射十日”或“上射九日”,与今本《淮南子》“尧乃使羿上射十日”异。屡引如此,证明并非引误。羿神话的大概,在今本《淮南子·本经训》那段话:“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契俞、凿齿、九婴、大风、封xi等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邱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契俞,断修蛇于洞庭,擒封xi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如果那些大功迹全是羿干的,这段话末句的“置尧以为天子”便很费解,论理该置“羿”以为天子的。况且开头讲尧派的羿,假使尧不是天子,他怎能派羿?既已是天子,安用再“置”?对这段话最无矛盾的解释是:羿为尧臣,而尧很可能是个诸侯,尚未为天子,他使羿射十日杀契俞后,万民才置他为天子。虽说他有点儿贪羿功的嫌疑,终算勉强混得过去了。不过,即便这样,这个故事的因果系列在别处找不到旁证。别处从来不讲有人射日之后尧才成天子、因为派人射了日才立尧为天子。只尧曾为诸侯,还有个佐证,不记得谁说的了:“尧自唐侯升为天子”。无妨作另一个假设:古本《淮南子》里没有“使羿”二字,径直是“尧乃诛凿齿……置尧以为天子”。这便跟王充所引“尧射十日”合拍得来,置尧为天子也顺理成章。问题是,这一改,不但射十日,而且杀契俞等等功业也全得归到尧身上了,而在别处,大家异口同声,把杀契俞等算在羿的账上。[转下注]

  38接上注:

  总之,今本《淮南子》里这段话很可疑。极可能古代本有尧射十日、羿射十日两种说法,在尧射十日的传说里,有“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这个结局;而在羿射十日里,有杀契俞等等都功业。由于两个系列都有射日一节,今本《淮南子》便把它们搅在一起,混讲了。出现这种混讲的时候,羿射日的说法大概已经压倒尧射日,作者本人首肯的也是羿,所以他明白地把射十日归于羿,尧的影子只他讲话的漏洞里透出来。

  39 羿之死:

  《淮南子·诠言训》:“羿死于桃棓”。高诱注:“棓,大杖,以桃木为之,以击杀羿,由是以来,鬼畏桃也”。但是谁持桃杖,为什么杀羿,没作交待。羿的第二种死法,是讲他弟子逢蒙杀了他,已见前注。羿还有第三种死法。屈原《离骚》:“羿淫游以佚田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其家”。讲第乱流、鲜终,看来他晚节不保,也非善终。《左传·襄公四年》讲出详情,大要说:夏朝德衰,后羿因夏民以代夏政,但是不修民事,“淫于原兽”——屈子所谓“淫游以佚田”,沉溺于打猎。并且用了个大奸臣寒浞当宰相。寒浞弄权,把后羿架空,暗暗已经取了他的天下,而后羿还只顾打猎玩,结果一回打猎归来,后羿的家臣把他杀掉烹吃了。这个说法把羿称为“后羿”或“有穷”氏,而且排进夏朝世系里,相当历史化了,看来是羿神话辗转流传后的变体,至少是借着羿的新编著。袁珂先生以为“后羿”跟“羿”并非一人,可是多种迹象表明,两人实际有血缘关系。把后羿的故事接到羿的神话后边,倒真切地表明一个世情的常例、历史的逻辑:建功立业、建朝立国后,一个人、一个政权怎样堕入腐败。这个常例、逻辑一直牢牢地控制着人类的生活,即便人们意识到、警惕着它,它也总是倔强地自行其是。我估计它的寿命将有人类那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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