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季毛茸茸的思念
作者：西西
明明是昨天晚上的事，可说起来自己却先在心里打个问号：有这回事吗？是这样的吗？我通常对自己的记忆能力不抱太大的怀疑，但是这回，我承认自己着实有些犯了迷糊。
昨天晚上，不记得是谁请的客，大家伙呼啦啦坐了一圈---吃涮羊肉。席间有人提前走了，又有人随后进来了，进来的人们或热情或矜持地和坐着的人们点头招呼，至多有人吆喝一声：和，真热闹啊！然后坐下，开吃。接下来的情景似乎有些错乱：有人把整盘的生肉一股脑地扣进咕嘟嘟冒着气泡的锅子里；有人使劲地嘟圆了嘴吐着一个个完美无比的烟圈；有人腻在别人怀里作痛心疾首状并把鼻涕眼泪糊了人一身；还有的人义愤填膺地用筷子逐一指着别人的鼻子叫骂。我记得我好象拽了拽身边那个正专心致志往眼盖上抹油膏的女人，问她：我们这都是干啥呢？那女子睁了一只眼睛但没看我：吃肉！我有点背时：干啥吃肉？这回那女的看了我一眼，用一只青黑色的眼睛：切！
我被莫名其妙地“切”了一声之后似乎有些醍醐灌顶，用曾夏今天早上的话来说就是犯贱：剩下来的整个晚上我都端着那口塞满了羊肉片的锅，站在别人身后团团围着桌子转圈，言辞恳切，语带哀求地和人唠叨：你们吃肉吧，多好的肉啊……
是啊，多好的肉啊。
曾夏走的那年我正好在北京，那时候也正好是吃涮羊肉的季节，满大街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涮羊肉特有的可爱的膻味，人们在这股暖洋洋的气息中面色潮红，一脸幸福地来来往往。而我却前所未有地在这股膻味中精神萎靡，神情委顿：那漫天飞舞的不知道是杨是柳的白絮已经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我的五脏六腑，别人看我是眼睛通红，嘴唇干裂，满头白毛的邋遢女子，我看自己是被胡乱塞了劣质填充物的次品毛熊，走在大街上不断地撸毛不断地咳嗽，这种无法控制的搔首弄姿的行为严重地影响了我自我设定的形象，我感觉自己灰溜溜的。说到这里，我惊觉自己的记忆明显出现了偏差，涮羊肉和柳絮都是真的，我是游离的，这两个决然不在一季的事件怎么会扯到一起去呢？好在我是一个很能原谅自己的人，以至于我在其后几次被人当面揭穿这事件里头的蹊跷，都能以恍然大悟状一拍脑袋（有时候压根连脑袋都不用拍）：我记错了！而搪塞过去而不了了之。
关于曾夏的走，还有一个细节不能不提，我和当时远在香港启德机场的她通完电话之后很没心没肺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涮羊肉（这又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场景，但是按下不表），然后含糊不清地和周遭的人说：又一个良家妇女和番去了。曾夏嫁的是一个斐济的华侨，华侨本人之前我们没有见过，但是据那张明显有些泛旧的照片上来看，我们很有理由怀疑那家伙祖上有一多半的血统是非洲人，那个系着一条血红的领带的神情紧张的男人只适合于镶在镜框里挂在墙上。而且据做空乘的同学飞越大洋见过活的华侨本人之后，再一次肯定了我们之前的判断。
曾夏出国之前我和她从来都不算是有深厚的交情，充其量只是一熟人，连朋友都算不上。在那座城市的一流中学里，一个苍白的茫然的整天神游太虚的女孩大概是很难入她的法眼的，而她也因为浑身上下急猴猴的一股“托福”味很有那么一些出众的味道。
出国之后，曾夏开始大量地给我写信，用的全是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而且很有一厢情愿的味道，我的意思是她曾经有一段时间用每天一封信的频率来填充我的信箱，而且对我的来而不往丝毫不以为仵。这种情形在我们都有了电子邮箱之后也分毫没有改变，她照旧地热衷于用她那并不娟秀的字迹来记叙她想要说的话，我记得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是我”，她的回答比较奇怪：你看上去象个不讨厌的人。这下轮到我大惑不解了：你是不是没有朋友啊？她到也爽快：是，一个都没有！
话说到这里，在我这方面就非常尴尬，敢情我成了一出口了，排泄的出口，你丫有啥不顺心不顺意的全往我这儿灌，还灌得那么欢！我有病那我得受着！自那以后，我也凉了，我开始对丫疾言厉色起来。
间中曾夏回来探过两回亲，一回是挺着一大肚子，丫从机场出来的时候随身还是拖着那两个老旧的红蓝相间的编织袋，闹得和个跑单帮的二道贩子；还有一回稍稍好一点，头脸还算干净，兼手上挎着一白胖的俄罗斯“大列芭”，还口口声声地叫人家“干妈”！
曾夏的这两回探亲后来按照她娘的说法就是：鬼子进村了。多半是那太平洋岛国上环境艰难，加上那非洲华侨生性孤寒，曾夏不管在谁家做客都闹着要吃肉，而且指明了要吃涮羊肉，每每吃时那猴急劲是恨不能连生肉一块儿塞进胃囊里。我记得她第二年回来的那个冬天，大家忧心忡忡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她，试探着：咱不走了吧，在家呆着，肉管够。丫很坚决地摇头：不成，还差两年，两年之后就能拿居留了。
悠忽这已经是2000年的冬季了，我们坐在莲花山的斜坡上，看着湛蓝的天空中有无数的纸鹞在飞翔。一个大概三岁光景的孩子摇摆着走到我们面前，手里拽着已经在地上拖得残破的风筝，咿咿呀呀地想说些什么。
曾夏突然扯下脖子上的项链，一把把孩子揽在怀里：叫我妈，叫了就送给你！
原文由【 西西 】 于 2000年11月8日 09:42 发表于尚書屋文化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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