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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夜思


  作者:朱槿  发表时间:2000年10月12日 18:56 

  甄宝琴从酒吧里出来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今晚她喝得比平常少,只有几杯马丁尼,三杯还是四杯她记不清了。许是晚饭没吃饱,酒一下去头就微微的晕,风一吹人越见恍惚,胃里也有些不安稳,她忙扶住路边一根电线杆,稳住身子,慢慢地喘了几口气,脑子略有些清楚,胃里却翻得更凶了。几个钟头前吃下去的牛肉象是凝住的油,腻腻的堵在胸口,得了酒精的稀释,迫不及待地想从黑暗的世界里逃出来。 
  酒吧离宝琴的住处很近,就几分钟的路,她知道今晚是免不了吐一场了,便努力抑着,硬撑着加快了步子,虽说午夜的街道没有什么行人,可吐在街终究不雅,也不合她的身份──宝琴是政府部门的公务员,管着一个两个人的小科室。
  但她到底没压住,走了才十来米,就觉得两条腿发软,头晕得厉害,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黑地里又划过许多闪烁的星星。她连忙抓住身边的一棵女贞树,蹲下去,胃里闹腾的食物欢快放肆地冲了出来,空气里立刻充满了微酸的腐烂的气息。好在街上没有人宝琴心里的难堪不由得少了几分。
  这一吐,人倒清醒了,也精神了。宝琴扶着树干,慢慢儿地站起来,打开挂在肩上的黑色羊皮手袋,抽出一张面纸,擦了擦嘴角的污物,她的动作轻且慢,象是才用完一顿丰盛的晚宴。
  一阵风从树梢刮过,女贞树碎米一样的花扑簌簌的落了宝琴一头一脸。风并不凉,湿濡燠热,全没风应有的轻佻活泼,象是被胶滞住了,裹着尘埃不由分说的往人身上粘,风里挟着女贞花干燥的薰人的闷香,让人透不过气。路灯是微醺的橙红色,懒懒的亮着,灯下的影也是模糊的,淡得要化去。只有蓝得发黑的天空上那轮月还略见些精神,又白又圆,明晃晃的象才打磨过的银器,洒了一地影影绰绰的白。
  宝琴没有抬头望明月,自过了三十岁生日她就不做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了,连自幼看惯的唐诗宋词也丢在墙角,积了一指厚的灰。早两个礼拜她大扫除,从床底下扫出一本《诗经》来,松绿的封皮上是一团团絮着的灰,她发狠地擦了好一阵那松绿还是灰扑扑的象发了霉的咸菜,她索性扔到楼下的垃圾桶边上,让楼下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欢天喜地的捡了去。她站在阳台上看着小姑娘如获至宝的神气心里也微微地后悔,可一转身就忘了。
  四下里静得没一点声息,宝琴的高跟鞋敲在人行道红褐色的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咯咯咯的声音,一声一声远远的传了出去,空荡荡的追随着她时长时短的影子,寂寞毫不费力的缀在她身后。
  单位的大门已经锁了,宝琴掏出一枚钥匙来开了锁,院子亮着一只水银路灯,无数大大小小的蛾子绕着飞个不停,不时地一头撞上去。高跟鞋越见的响了,一声声象敲在铜锣上,每一声都让她心里一悚,宝琴皱了皱眉,弯下腰脱了鞋拎在手上,急匆匆地上了楼,听着门锁咔嗒一声合上才松了一口气。
  宝琴扔了鞋,把手袋顺手搁在鞋柜上,走进盥洗间,开了灯,拧开水龙头,抓过杯子,盛了水,用力地漱了漱口,又掬一捧水扑在面上,拉过毛巾擦一把脸,一抬头,她象中了定身法似的僵住了。
  镜子里苍黄的面孔象一张发了黄的旧报纸,额头眼角布满了一丝丝的细纹,面颊上有一点一点浅褐的斑,眼白和瞳子的边缘模糊了,白的变了灰,黑的褪了色,象夏天倾盆大雨后积在地上的一汪浑水, 暗淡的紫色嘴唇象是发绀。 宝琴向前倾的身子微微的颤抖着,扶在白瓷脸盆上的手紧紧抓住了沿子,手背上的筋高高的冒起来,象歇着一只细长腿的蜘蛛。眼珠子凝住了,一动不动的盯着,瞪着。镜子里的人用麻木的骇然看着她,下垂的嘴角痉挛似的抽动着,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烫得蓬松卷曲的头发象一堆叉乱了的稻草,又象罩着一顶古怪的帽子,怆然惶然。
  另一个影子慢慢地浮起来,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笑成了两弯新月,淡褐的皮肤,红润润胀鼓鼓的面颊,扎得高高的马尾巴在脑后荡秋千似的晃来晃去。一个圆脸浓眉大眼睛的年轻男孩子轻轻拽着她的马尾巴,笑眯眯地一声接一声地叫着“琴丫头,琴丫头,琴丫头 …… ”明亮得春光似的声音在夜里铺天盖地的潮水般一浪赶一浪的卷袭而至,在耳边炸了开来。宝琴的身子颤得更厉害了,她大口地喘着气,猛地往后退去,身子撞在贴着白色瓷砖的墙上,隐隐的疼。她瞪着镜子,抖抖嗦嗦的手在墙面上摸索着,终于找着了开关,用力地摁下去,灯“啪”的一声熄了,黑暗里她急促的喘息。
  宝琴用手捂着耳朵,身子慢慢地顺着墙滑了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胸口并不觉得疼,只是木得慌,象蹲久了压住血脉的腿,麻的木的,掐上去象是掐的不相干的人。
  这几年宝琴不大想从前的事,想是年纪大了,记忆叫时光一点一点的给磨去,只隐约有些影子,也是淡的,象雾,风一吹便散了,仿佛一场梦,眼一睁就没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寂静的夜,谁家的狗给惊醒了,呜呜咽咽的低吠着,叫唤一阵便住了,婴儿的哭声也低了下去,渐渐地听不见。宝琴松开手,捂久了的耳朵嗡嗡的响,她抬起手拢了拢头发,才发现额际的发根都汗湿了,她突然记起许多年以前她在烈日底下奋力地蹬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满城跑着送冰棍,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下雨一样,流进眼睛里,火辣辣的疼。头发衣服全湿了,那时她总把头发剪得很短,象小子。
  这一刻,往事象开了闸的洪水,奔腾着翻滚着冲了出来,因为来得太猛反到支离破碎不能仔细分辨了。
  宝琴想起了家。拥挤潮湿的屋子,门前卖油条豆浆的摊子;空气里永远弥漫着腻得化不开的洗碗布味发霉的黄豆味劣质的烟草味;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满是各种模糊暧昧污渍的墙;通宵达旦的麻将;成天叼着烟趿着拖鞋东游西荡的两个哥哥;愁眉苦面的大嫂,立着两只眼睛撇着血红的薄嘴唇的二嫂;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喝骂声,油锅里油条滋滋的呻吟──油条是万万不能吃的,父亲揉面的手擤了鼻涕搓了胳肢窝没洗……终于出来了,到底和家里闹翻了,宝琴想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家里人都不喜欢自己,除了大哥夭折的女儿。那个生着招风耳细长眼睛的小东西,藕节似的手臂,软软的身子。可惜死掉了。宝琴想,心里淡淡的,说不上伤心也说不上难过,只是淡淡的。
  是为了什么和家闹翻的?钱?房子?都不象。宝琴记起来了,是因为自己老没结婚,把“家里人的脸都丢尽了”。她还是不明白自己结不结婚嫁不嫁人跟他们有什么相干。
  记忆象是流沙,让岁月这条长河慢慢的给带走了,往事的细节大多都象落进水里的一滴墨,晕开了去,化在水里无色无味无影无踪。但宝琴仍记得父母不喜欢她上学,尤其反对她念大学。她还是读完了大学,没花家里一分钱。别的同学忙着放假谈恋爱的时候她都忙着做工挣学费生活费。
  宝琴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谈过恋爱,从参加工作开始就有人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直到现在到今晚。她忘了今晚相亲的对象长什么模样了,仿佛是半秃油亮的头,象打了蜡的柚子。但这不重要,横竖以后不会再见。没有什么是重要的,宝琴想,结婚不重要,工作不重要,她也不重要。
  时代不同了,现在讲的是竞争。可宝琴不知道有什么好争的。她要的,都有了,她也习惯了每天听着铃声上班又听着铃声下班,习惯了按步就班,习惯了“不用急,慢慢来”。她象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火车,沿着设计好的轨道运行,永不出错同样也永无创造。她知道同事暗地里取笑她,一个三十六岁从不闹新闻的单身女人总是让人失望的,她明白大家的心情,心里也有些遗憾,可也只能遗憾着。
  有一件事是重要的,宝琴清楚。可她记不起来了,她记得也只有他轻轻拽着她的马尾巴,叫她“琴丫头”。他是谁呢?宝琴竭力地在凌乱的记忆里搜寻着,末了也只找到她那时很年轻也很快乐。宝琴微微的笑,到底忘了,忘了好啊,什么都没了,留着记忆做什么呢?可那时真好,年轻、健康、快乐……
  月亮依然又圆又白,只是渐渐的斜了,从窗口投进一束光来,照亮了宝琴睡去的脸,眉头舒展开了,嘴角有微微的笑,侧躺着蜷成一团的身子象婴儿,眼角额头的纹路在月光下隐去了,想必她的眼此刻也是黑白分明的,可她合着眼,看不见,看不见水银一样的月光铺了满屋,象洒了薄薄一层糖霜。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四日初稿
  一九九七年六月二十五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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