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次——偶遇
作者:玳梦 发表时间:2000年12月24日 2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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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八岁的时候,高考落榜,失意之下回老家和爷爷奶奶一起住了几天,本来阴郁的心情逐渐好转,人在自然的环境里可以忘却一切,妈妈却一直要我回家,我虽不想回家,也只得回去。爷爷早早的打听了汽车回城里的时间,在一个清凉夏日的午后,我被塞进了汽车。
上车的时候,车上没几个人,我选了一个对门靠窗的位子坐下,木木的望着窗外,还是要回去了,还是要面对,我在家里自觉处处碍眼,如坐针毡,在爷爷奶奶这里什么也不用在意,无论如何我就是他们的孙女。
妈妈召我回去,不过是又给我请了家教好让我来年再拼搏。我这人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是一暴十寒,妈妈在我小的时候不怎么关心我,由着我放任,待我长成伊仿佛才察觉铸成大错,不过为时晚亦,我已不再是任她揉搓的小女孩了,她要管我晚了十年。我不打算再考大学,这对妈妈颜面有损,因此和她吵了一架,爸爸就让我下乡散散心,她大约经过一番斗争,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又急吼吼的把我召回身边,她以为近一点好控制。人总是喜欢控制别人,人总是喜欢自找麻烦,我对着车窗冷笑。
真是奇怪,这个夏日的午后,居然是清爽的,一点也不热,我一眼望去田地里一片片整齐浓烈的绿,明亮的太阳光给这片绿加了光亮的边子。我心情复又好转起来,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以后的一切是虚幻的。
车子在乡间的公路上摇晃着,慢慢的开着,车主还在拉客,走走停停,车上的人大都在瞌睡,只有我自顾看着窗外。
车子第N次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进来一个白衣人。确切的说,是一个二十多岁长的很好看而且与众不同的白衣男人。任何好看的人,不管男人和女人,都是要好好欣赏的。我眼睛对牢他,浓浓眉毛,眼睛微凹清朗如星,皮肤微黑身型硕长,没带行李。坐在这辆车上的人,大多是精神萎顿愁眉苦脸,这人神采奕奕,分外与别不同。我往里坐了一点,他就坐下了。
他看了我一眼,对我笑笑;我也对他笑笑;继而,我看向窗外,他目不斜视。
车子猛地颠了一下,我有些受惊,轻呼出声。他看看我,微笑“乡间的路就是这样的,有点颠簸。”
“是啊,没留神吓了一跳。”
又是沉默,我希望他多说几句,但他没接着说,我也继续沉默。
车子摇晃着,混着夏日的温热,让人昏昏欲睡。我一点也不困,反而很有精神,真让人生气;如果我睡着了,不小心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多好?!可是我不善演戏,只得想想便罢。
我又拿眼瞟他,他的侧面也好看,鼻子高且直;他的耳朵很干净,没有很多男孩子普遍的脏。我们班里的葛绍民,人人都说他帅,我看着却丑死了,日日拿水梳头发,耳朵里面都是油灰,还自以为帅,不知为什么看上我这个丑小鸭,日日给我送情书,他自己一点点大小就学人家谈恋爱,请我和芝麟看电影,连冰激凌都舍不得请,像他这种小孩子哪有真情?芝麟却说葛绍民好看,今日如果她也见到这个人的话,她一定会不再记得有葛绍民这个人。但芝麟怎会和我一起?她考上了一所小大学,赵叔叔开心的不得了,早带她出去旅游了,谁还记得我?整日缠在身边的葛绍民也不见了,听说他的远房表妹从上海来走亲戚,他专做表妹的导游。
我十八岁的生命里看不到阳光!我叹口气。
“为什么叹气?”他忽然说话“你还这么小。”
我有点犹豫,理还是不理?坏人头上没写字,他外表好看,谁知为人如何?但我舍不得不理他“我是一个活人,当然会有感受,有感受当然就会叹气,这和大小无关。”叹气还分年龄的吗?烦恼人人都有,每个人生下来,没有一个不是哭着的。
“我有个表妹,和你差不多大,她日日都很开心,从无烦恼。”
“是吗?那真是恭喜了。”这人真呆,哪有我这么大的女孩子天天开心的?装出来的吧!
“你不信?表妹这次高考落榜,分数只差了那么一点点,人人都替她惋惜,她本人却一点也不难过,现在还到处玩。”
“我也是高考落榜,怎没见我开心?”一个人的心情是性格左右的,一个人的性格是环境影响的,应该说,一个人的心情和性格都被环境影响着。
他被我抢白,有点挂不住,半晌没说话。我看他一眼,正巧他也在看我,我本想躲开,但还是拿眼对准他,反倒是他有点尴尬的转开视线。“你就为了这么小的问题不开心?岂不有点天凉好个秋。”
“现在是夏天,”我调侃他“人生的十字路口,瞧你说得多轻松!有人为这自杀呢,我算好的了。”我本不想说起这件事情,但我还是说了。
“你说的对,有人为这个自杀,但没有人认为值得。听你说话,仿佛你看透一切似的,我问问你,落榜了,有何打算?”他看着我,目光是真诚的,但语气却像在哄小孩。
“我的人生,一早就在那里了,无论如何打算,都不是我能控制的,塞翁的马不是无故走失的。”
“你这样认为?”他有点吃惊“你怎会如此宿命?”
“一个人的一生是性格决定的,一个人的性格是环境形成的;我有什么办法?这次落榜,不是意外,我成绩一向不理想,只语文和美术特别好,英语、代数、物理、化学通通不及格。我不喜欢上学,为什么还要勉强?”
“照你这么说,你并不会因为高考落榜而特别难过,那为何闷闷不乐?”
“家母仿佛不死心,一心要我再考;世界如此不公,有人为了考上大学没钱交学费发愁,而我,因为不想上大学而烦恼”我笑了笑,指着自己“我这种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活该一事无成,日后如做乞丐,但求施舍。”
他听我如此说笑了起来,没法不笑。“你说得到真有趣,哪有如此灰暗?不上大学就要做乞丐这个理论我没听过,但你那么小,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怎能无一技傍身?”
“我查过了,我分数虽低,但过了上海的一个美专分数线,只要通过专业考试,我就能成为那个学校的服装设计系学生了。”
“这不是很好?”
“眼见考试的时间到了,妈妈还是不同意。”
“这得自己争取,我想,你和你妈妈好好谈谈会有结果。” 他说的轻松。
“我是我妈的女儿,怎会不了解她?”我停下来,不打算在外人面前多说父母的不是。
“天下无不是父母,他们总是为你好。”这个人太多事,老把自己当救世主。
“说的对,他们都对,他们多爱我;这些我当然知道,我在他们的爱里快溺毙了,所以挣扎。”
他又不说话了,仿佛在想些什么,我看他似乎在斗争,“你叫陈锦生是吧?”
“你怎会知道?”我惊的张大了嘴巴,我绝对不认识这个人,他怎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又仔细看了他一遍,像他这样出色的人,任何人都会过目不忘,但我对他一点印象也没有。
他有点不好意思“葛绍民你认识吧?”
“他是我同班同学,又怎样?”我有点生气,任何类似的情况都会让我生气,我不喜欢猜谜语,亦不喜欢被人耍。
“我是他哥哥。我见过你,你的名字是绍民告诉我的”我刚要说话,他又说到“但你没见到我,那次我有事到你们学校找绍民,有人跟我说你们做化学试验,都到实验室里去了,我去实验室找到绍民,那时没其他人看到我。后来你和同学到我家找绍民,我在二楼阳台,又看到你。”
我注意到他用一个“又”字,我觉得有点尴尬,刚刚我还在心里厌恶他的弟弟,转眼间却是这么巧合。
“其实,那时候就觉得你比较忧郁,对于你这个年龄,是不应该的。”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一生没遇到如此戏剧化的场面,前一刻我还做白日梦希望他可以和我多说话多了解,但这一刻,我心里没一丝半点喜悦,原来,我也不了解自己要的是什么。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装作不认识我不就好了。”人是奇怪的动物,可以和陌生人说心里话,推心置腹,但稍微有一点关系,这种感觉立刻变质。我现在很后悔,只觉尴尬。现在再看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显得过于迂腐(头发和迂腐也有关?),白色上衣配半旧的蓝色牛仔裤,脚上一双耐克(这么大了还穿耐克,有品位的都穿匡威)我现在看他没最初那么好看了。
“我……你刚刚说的那个跳楼的是你邻班同学林维吗?”
“不是他还有谁?”我没好气得对他说,他到不以为意。
“听说当时你也在场……我这么说会不会让你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如果不介意,说出来会比较好。”
我看看他,一脸真诚,其实我真的需要有一个人听我发牢骚。“我和林维并不熟,那天我们出了考场,就听见有人说,图书楼顶上有人,我们不相信,一起去看看究竟。”我顿了顿,那天的事情历历在目,但对于我来说是多么残忍“我还没走到实验楼(距图书楼大约一百米)就听见好多人的尖叫,我抬起头,正好看见林维从七楼上跳下来,我真无法想象,一个人从那么高跳下来,时间不过一瞬间,但那一瞬对于我来说足有一世。”我有点说不下去了。
“是不是很为难?”
“你怎会对这个感兴趣?”
“我对你们整个学校的学生都感兴趣,我是学校新请的心理辅导医师。”
我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这个人好像什么都是有预谋的,我自以为是多么意外的偶遇,其实不过我一个人在心里独舞。“我想我不需要看心理医生吧。”
“你说得对,你的看法自有见地,是用不到我,但你好像对自己没有十分的信心!”
我觉得有点混乱,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你们这个年龄正是混乱的时候,稍不注意,便铸成大错。林维便是一个例子,知道他为什么跳楼吗?”
“那天考的是语文,他作文没来及做,自认为绝对考不上大学了,万念俱灰,家里给的压力太大,他又是复习生。”妈妈也知道这件事情,所以我没考上她也不敢十分怪我,大约怕我有样学样,我可没这么蠢。任何想自杀的人都要好好考虑一下,冒冒然死去真的会被别人说蠢。
“现代人生活节奏加快,迷失于物质生活的追求,不能说不好,只是付出的代价太高。”他又说“林维的父母都是工人,辛辛苦苦供他读书,希望他出人头地,这原本不错,但用错了方式。”
我想起林父林母赶到学校,看见儿子的尸体,他爸爸那么大的人了跪在地上,只流眼泪,浑身直抖,脸上暴出青筋面色发紫,嘴中呓呓呜呜直流口涎;而他的妈妈,根本连哭都没哭一声就晕倒了。人生最苦,老年丧子。那日我回到家,见到妈妈本想拥抱,但不善与人亲热,只是回到房中自己难过。自那日起,我比往日成熟了不少。
“林维这个人太自私,他自己死了到轻松,留下老夫老母如何过活!” 我听他如此说话,虽然明白这是事实,但不敢苟同他们的思想。
“这是我们父母一辈人的通病,活了一生,少时为了父母而活,结婚为了对方而活,有了孩子便是为了孩子而活,没有半点自己,日日苦熬。”
他听我如此说话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叫葛绍鲲,”他递给我一张卡片“我快到站了。”他说这话有点没头没脑,但我还是接过他的名片。看看外面,只顾说话,已到了繁华的水泥森林。
“不管怎么说,和你聊天给我一种全新的认识,你们的心理真是人一生最微妙的时刻,可以无限幼稚,也可以莫名的低落,而你有点过分的早熟,你太悲观。”
“但你可以反驳吗?事实早已如此,大家为何还要互相骗来骗去,自欺欺人?你如果有五分的野心,也不会甘心做一个学校的心理辅导,我想你比较知足,幸福也来的容易。”
“你呢?你不知足?我觉得你想得太多。”
“我知足,怎会不知足?”我反问他,也问自己,任谁可以真正知足?活在世上有太多无能为力,不由得你不知足,我看着他,无奈的笑了笑。“你说得对,我这人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整日做白日梦。”
车子停下,他站了起来,“再见,陈锦生。”他说话的时候笑容满面。
我也对他笑,举起一只手摇了摇“再见,葛医生。”
“记住,对于生活,你经历还太少,多做比多想好。”他临走不忘叮咛,或许是有点关心我。
“是!”我还是对他笑着,目送他下车。(此处本打算再写一些陈锦生的心理,但还是没写)
我恍惚看往手中的卡片:xx市第七中学心里辅导医师葛绍鲲。这个人莫名其妙的来了,又莫名其妙的走了,我努力的回想,甚至有点怀疑,到底有没有这么一个人坐在这辆车上,同我说了这许多莫名其妙的话。
车子再次启动,我再次望着窗外,但我知道,一个叫陈锦生的女孩子在十八岁夏日午后的一次意外偶遇中走失了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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