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背景
青萍
上篇
在这家酒吧里唱了五年了。
她是我唯一爱的女子。
而我,只是她故事里涓涓流淌着的——
音乐背景。
看到她,是我在此试唱的第一个晚上。
暮春,微熏的风,而我心中忐忑,因不知道能否独立胜任这份工作。很想喝一点酒,又怕嗓子撑不住,由昏至晨,这好几个钟头的时光。
还没有开始上人,我轻轻拨弄琴弦,闲闲地四下里观望。
她。
静静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长而微卷的秀发云般垂落,双颊犹带温热的红晕,象牙白肌肤,一对明眸冬夜寒星般清亮。淡金的日光由窗外射进来,映在她面孔上,异常温润柔和。
最最让人心动的,莫过于流光轻转间,那一点点落寞的神色。
忽而,胸间淡淡的哀愁涌动。
手指拂过琴弦,我轻轻地唱,一首古老的情歌——
风儿它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它随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风儿它吹动我的船帆
情郎呀我要和你见面
诉说我心里对你的思念
当我还没来到你的面前
你千万要把我呀记在心间
要等待着我呀要耐心等待着我呀
情郎我的心就象那黎明的温暖太阳
……………………
歌声中她仿佛轻轻一颤,抬头望过来,目光茫然,脸上带一点点受惊的神色。唇角微微牵动,睫畔一滴珠泪盈盈欲坠。
一首接着一首地唱下去,不再抬头,但我知道她在望着我:
映着琥珀色杯中酒波光流转,芙蓉面呈碧玉颜色。
真是一张合该出现在故事中的脸;而我,只是故事背后渐渐湮没的景色。
有一刹那,隔着长长的郁闷的空间,我恍惚觉得一缕幽香,似有似无,若幻若真,那香气原是看得见闻不着的。置身人丛,亦恍如溪水畔,篁竹侧,从容伫守,一片执着。
处处莺歌燕舞,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人们。政府还在降利率增税赋促消费,以期市场繁荣经济发展。殊不知发展得越快,消亡得越快。人类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向灭亡,生命中充满了无力与悲怆。走向消亡——那样绝望的宿命,多么酸楚,多么悲哀,即使曾经深深爱过,依旧逃不过灰飞烟灭的命运。浩淼宇宙之中,人类是那么渺小。
任什么也改变不了我微粒浮尘般的命运。
他们说冥冥中一只大手主宰着一切。不,不,谁会关心一粒微尘的命运?再多的努力亦是徒劳。他们说,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
然而即使在这毫无意义的生命中,我依然爱上她。
不唱的时候,我躲在靠窗的角落里静静地望。
她喝极烈的酒,或是干脆只要依云(EVENTS)加冰,有时放一两粒渔夫之宝(FISHERMAN’S
FRIEND)。衣服尽是深深浅浅的蓝色,头发始终没有烫过,微卷着。有时散发,又有时扎马尾或梳编辫子。
低头想心事时,如云般乌黑长发垂落下来,遮住半边雪白的面孔,眉头轻蹙,长长的睫毛悄然掩去眸内清冷波光。吮一口酒,薄唇轻抿,眼睛慢慢眯成条缝,挺翘的鼻子猫一样微皱着,嘴角轻轻扬起,唇边挂着恍惚的笑意。偶尔抬头,那笑便荡漾开去,温柔地化作一池春水。
若干时候她并不独来,同行会得一名青年才俊。面容斯文俊秀,衣饰行止均极得体,恰如其分地显示出良好的学养,清白的身家。最难得的,脉脉望她时,眼中含无限柔情。她一改平素落寞神色,畅快地笑,脸上淡淡醉意,如暮春微熏的风。
但,我还是可以觉察到,她眉宇间淡淡的惆怅。
那样若隐若现的轻愁,倏瞬而过,如风中落花,怀着未曾完满的心愿,飘然逝去。
那哀愁背后不知是怎样的故事,我想。
心脏忽的收紧,胸口如巨锤重击般疼痛。
我想,我只是她故事中模糊不清的背景,但是——
是的,如果可以,我想我愿意为她,月光下,山崖上,唱三年又六个月的情歌。
如果歌声可以,熨平她微蹙的眉头。
是的,如果可以,我想我愿意为她,风里露里,霜里雪里,唱一世的情歌。
如果歌声可以,带走她心中的哀愁。
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子,我思念着她。如已悠悠逝去的远古岁月中,每个青涩少年,为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唱歌的时候我不抬头,因为知道她在听,定定地望。于是心里常常忍不住在猜想:那笑颜如花是为了谁?那眉黛轻蹙是为了谁?那梦中的人儿又会是谁?
风日清和的早上,我一个人倚在窗边,想了又想。
什么也不会做,我这一世人,只是喜欢唱,轻轻的唱,静静的唱。
还能怎样?时代巨潮涌动,波谲云诡,我无从抗拒。这样渺茫的尘世,浩瀚的宇宙!我只一粒微尘,凭什么拥有跟保护自己心爱的姑娘。没有什么是我能够把握的,除去这柄老吉他跟那些古老的歌谣。我愿意一首一首,不停地唱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感谢上苍叫我遇见她,让我在贫脊的一生中,能够奢侈地收藏一些关于美丽的记忆,润饰我干涸的生命——我那如尘土般的生命。
我只是喜欢,静静地坐在这里,轻轻为她唱一首歌。
乐声,自指间流淌;沉默,等待她的到来。
五年了,在这里唱了。
她是我唯一爱上的女子。
而我,只是她故事里渐渐湮没的
——背景颜色
下篇
刚刚见过工出来。
踌躇满志地,走进这间名为“伤心地”的怀旧酒吧。
才得到一份心仪的工作,打算给自己找一个小憩的地方。
时候尚早,自暮春燠热空气中行来,双颊残留黄昏仍嫌喧嚣的热度,择靠窗位子坐下,要一杯威士忌加冰,独自静静想心事。
忽而铮铮两声弦动,有人在角落里,轻轻哼唱一首古老的情歌——
风儿它吹动我的船帆
船儿它随风荡漾
送我到日夜思念的地方
……………………
心中一乱,我抬头,谁,是谁在唱。
……………………
风儿它吹动我的船帆
情郎呀我要和你见面
诉说我心里对你的思念
……………………
幽暗角落里,一名弹吉他的黑衣少年。沉沉暮霭之下,一张面孔出奇的俊秀。歌声徐回婉转,清亮如诉。
……………………
当我还没来到你的面前
你千万要把我呀记在心间
要等待着我呀要耐心等待着我呀
情郎我的心就象那黎明的温暖太阳
……………………
空气里漾着淡淡的哀伤,清越的歌声于时空中回荡。心中酸楚,有一刻视线模糊。
《边城》里,茶桐男子有月光下、石崖上,为着心仪女子,唱三年又六个月情歌的习俗。那样沁夜露洗晨雾,只为着心爱的姑娘,让人不禁悠然神往。总得听够了好歌,待到心动,才好跟了那人去。女子一生之中最为衿贵的日子,往后便要嫁作人妇,洗手羹汤。
抬起头,我直了直腰,再开瓶白兰地。原是那么热烈缠绵,充满希望的一首情歌。也亏得他,从没有人唱得这么平淡而哀惋,仿佛亘古不变的创伤。
吮一口酒,牵牵嘴角。两杯酒落肚,整个人松弛下来。世事本无常,早两百年,谁信女子可以坐在酒肆里,听陌生少年唱情歌。然时世迁移,一切都变了。这,又有何不可?
且坐下去,听他唱。
这一坐,就是五年。
饮烈酒,或是冰薄荷水。著蓝衫,头发始终是直的,从才及肩到齐腰长。有时扎辫子,有时散发。两年升三级,一份不坏的工作。生活上了轨道,渐渐有人来约会,亦有人说爱上我。吃吃喝喝谈谈笑笑的,日子比较好过。
我们只是人间匹夫匹妇,过着平凡的尘世生涯。漫漫长夜,若有可心的伴侣当然好;若无,亦要开解自己,独力度过。不,我并不期待王子骑着白马来解救我。或许我不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子,生活中确有荆棘无数。但凭自己一双手,足以应付生活。
来,且干了杯中酒再说。
有时李宗盛,又有时罗大佑,即使原本黯哑低沉的入世歌谣,亦为他唱出一派不变的清越悠远。还有一个月,他一直唱齐秦。天生唱情歌的嗓子,音色异常清远,所有的歌都只平平唱出,宛若叙说旧事,然而说不出的隽永缠绵。有谁在他的梦中?
不唱的时候,他一个人倚在靠窗的角落,整个人隐在阴影里,只得一双眼在暗夜中闪烁。那样清明澄净的眼眸,宛如一方池水。我不禁迷惑:不是说作这一行的人酒作水饮,夜当日过,生活极之奢靡颓废。那他,怎么会生得有,这样一双眼睛?
他独自坐在那儿,灯光映射下,整个人如同雕像。
沉静的面孔,澄明的眼眸,多么清俊的少年郎!
有时不禁会想:假使只有十六岁,怕不即时跟了他去。然而他不是齐秦我不是王祖贤。生活总得吃一碗饭,穿一件衣服,住一间屋子。况且那个圈子的成员十分滥交,结绿男友的哥哥即是个现成的例子,三十几岁人了,还住在母亲的房子里,每日带不同女子回去过夜,从不贴补家用,收入照说不算少却月月举债,充满了世纪末纵情享乐的颓萎。
近朱赤,近墨黑,不怕不浸染颜色。
时代巨潮澎湃,波澜壮阔,我无力抗拒,命运的安排。我只是一名平凡的女子,做一份普通的工作。我只想要一份相对持久的感情,和相对安静的生活。
来听他的歌的人越来越多。偶尔听他在黄昏里调琴,还是那么清明澄净的眼眸,干净纯亮的音色。五年了,从没变过。他轻轻地唱,一首古老的情歌。我在心中慢慢地和。
是的,我喜欢他。
然而又能怎样呢?他的世界不属于我,我的世界不属于他。
老天并没有安排适当的机会,给我们相知相遇。
我们注定只能擦肩而过,成为对方故事中的——
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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