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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个 人 的 抗 战
  赵华

  创作自述——

  这是某日凌晨一个梦境的演绎——一个复仇故事。本来打算直接写电影剧本的,上影厂的编辑朋友建议先写成小说发表——可以卖版权,也易于被导演接受——老谋子不老在翻杂志翻书找题材吗?于是就写成小说了。开头是个短篇,一弄弄成个4万多字的中篇。也好,改成5万字的电影剧本更省力气。
  假如被一位有想法的导演拍成电影,肯定很好看。题材上接近姜文的《鬼子来了》。真拍成电影,没准就成了内容更厚实、场景更宏大的中国版《老枪》。
  想说些什么?
  首先当然是日本鬼子侵略中国的罪行。旧时代的中国人穷,日子不好过,但小老百姓们仍然有自己小小的梦想。鬼子非但把这些小老百姓的穷想头搅黄了,还害得中国小老百姓们家破人亡。再软弱的人也是咽不下这口气的。“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虽然不符合耶酥老先生的教诲,亦属人之常情,而且至少还将是此后几百年内的真理。但这些还是老套。
  问题出在“皇军”里也不是人人都想到中国来打仗,也不是人人都是“兽兵”。按觉悟不高的中国小老百姓的说法:“鬼子里面也有好人。”不属于日共反战派的一些小鬼子,也有同情中国人的,但他们左右不了历史。鬼子里面也有“人兵”,这是历史事实,但在我们过去的文学作品里,几乎没有人敢反映这一点。其实这跟我们暴露侵华日军罪行并不矛盾。写了鬼子里面的“人”,反而可以更深刻地揭露那些日本军部当权的“鬼”既害了中国人,也害了日本人,弄得中日关系之间至今还隔着一团挥之不去的浓重阴影。侵略中国的帐究竟应该算在谁头上,大家都清楚。可是一反映到文艺作品里,这个帐就算不清楚了。也许就这一点而言,这部小说还有点新意。
  还不止此。小说的主人公在复仇的过程中还并非出于本意地打死了10多名包括一名无辜朝鲜女人的慰安妇,成为他心中永远的阴影。加上这一笔,日军侵华罪行的“帐”就可以算得更清楚了。
  此外还有一点新意——即使在饱受鬼子蹂躏的苦难中,中国的小老百姓们也不是成天都哭哭啼啼的。他们也会有欢笑,有爱情,否则没有哪个活人承受得住。
  最后,挖到最深层,人都是自私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传统信条太根深蒂固。不弄到自己和自己家人的头上,能够冒险反抗的总是少数。否则尽管中国落后,也不至于抗战8年,最后还是靠了老美和老苏帮忙才取得了“惨胜”。这也是历史事实。否认了它,还有什么真实可言?
  文学的生命是真实。
  总出不了好东西,恐怕与我们的文学作品中还太缺少真实的历史、真实的生活和真实的人有致命的关系。
  (2001.3.7于上海)



  第一章


  柱子的爹是个走南闯北的补锅匠。民国26年柱子满16岁那年的冬天,爹不让柱子在家帮母亲种地了,要带他离开淮河北岸“小蚌埠”的家南下滁县做生意,教他“扒锅”的手艺。爹希望柱子将来也像他一样,老老实实靠这门祖传的手艺吃饭、养家。柱子虽说不敢违抗父命,心里却老大的不乐意。
  柱子实在是不想继承爹的这门穷手艺。爹成年累月离家在外吃风吃雨地干,还是挣不回来几个钱,弄得家里老是吃不上饭。在柱子下面,母亲又生过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刚生下来的时候都是肉嘟嘟一副娇憨喜人的样子,就因为家里老是饿饭,母亲奶水少,又没钱替他们治病,一个接一个死掉了,只剩下柱子一根独苗苗。
  柱子不想老是受穷,他最大的愿望,是做个象陆大爷那样的造船木匠,挣的钱又多,又神气。
  陆大爷是柱子家隔壁邻居,在小蚌埠造船厂造船。淮河里来来往往的那些木帆船,有不少就是陆大爷他们造的。造船厂在的淮河边上,同蚌埠街隔河相望,离柱子他们村不远,也就二、三里地。柱子一得闲就跑到造船厂的河滩上去看陆大爷拉大锯。一根又粗又长的大圆木,斜搁在一个十字花马架子上,一头翘得老高。一头白毛的陆大爷高高站在圆木上拉上锯,他徒弟跪在河滩地上拉下锯。师徒俩沿着圆木上下两条细细的墨线,一上一下,锯末沙沙飘下,不一会就能剖下一块二三丈长的厚木板。陆大爷用刨子把这些木板刨光后,取下夹在耳朵上的扁铅笔,按尺寸画好线,一块块截好,扛到架在河滩上的新造木船上,用斧子乒乒乓乓一阵敲打,一块块拼好,再刷上桐油,就成了亮光光的船板。那活儿才叫有劲。
  一天,柱子得闲又跑到河滩上去看陆大爷拉大锯。这一天河滩上风怪大,河水一阵一阵往河滩上涌,又混又黄的浪头“哗——”冲上来,“哗——”退下去,来来回回忙个不停。从木船那边传来的木匠们乒乒乓乓的斧子声,也随风起伏,一阵轻,一阵响。站在大圆木上拉大锯的陆大爷看见柱子又来了,站在了下风口,笑眯眯对他说:“傻孩子,白(别)往下风口站,小心锯末迷了眼。快站到上风口去!”
  柱子咧嘴一笑,就站到上风口去了。
  柱子盯上了陆大爷腰里那把崭新的斧子。陆大爷腰里别着斧刃雪亮的木匠斧子,样子格外神气。干了一阵,陆大爷累了,坐到一堆刚剖下的木板上去歇一会,随手从腰里拔出斧子扔到河滩地上,掏出旱烟袋来抽。柱子悄悄走过去拾起陆大爷的斧子,用手指头去试那雪白锋利的斧刃。陆大爷提醒他说:“小心白(别)割了手,快着哩!”柱子赶紧缩回手,不敢去摸那斧刃了。
  柱子轻轻把斧子放回河滩地上,看着陆大爷说:“陆大爷,买这把斧子,得花不少钱吧?”
  陆大爷抽一口烟,还是笑眯眯的:“你要是喜欢,我家里还有一把旧的,在磨刀石上磨磨,跟这把一样好用。我连磨刀石也一块送给你!”
  柱子得了陆大爷家里的那把旧斧子,喜欢得不得了,回到家就照陆大爷教的法子死劲在磨刀石上磨,果然磨得十分锋利,比自己家那把不知道爹从哪弄来的秃斧子好用多了。用这把木匠斧子劈柴禾,能劈得跟筷子一般细,格外起火。
  一天,柱子终于鼓起勇气跟陆大爷说:“陆大爷,你收我做徒弟吧,我一定好好跟你学!”
  陆大爷正在邻居韩大妈家替韩大妈修风箱。他用锯子截下一块木板,看柱子一眼,放下锯子说:“我倒是愿意收你做徒弟,就怕你爹他不愿意。你问没问过你爹?”
  柱子老老实实摇头,说没问过。
  “噢,可是的?”陆大爷说,“你还不知道,年纪大的人,都愿意自己小一辈的子承父业。我要是有儿子,也不会让他去学旁的手艺,老早就叫他跟我学木匠了……唉,可惜你陆大妈肚子不争气,只会生丫头。一生生4个,连儿子的一根毛都没摸着……”
  听陆大爷提起他没有儿子,柱子心里一动。其实柱子要跟陆大爷学手艺,还另有私心。陆大爷的4个女儿,大姐、二姐和三姐都嫁出去了,家里还剩下个14岁的“老丫头”小红。柱子早就喜欢上爱穿红衣裳的小红了,一有空就带上家里那条大黄狗,和小红一起到淮河边上去玩。两个人你追我撵在大坝上飞跑,活象两只无忧无虑的麻雀。有时候大冬天的,柱子还要逞能,脱光膀子下河去给小红摸鱼。鱼没摸着,倒冻得他嘴皮子直哆嗦,弄得小红再也不叫他下河摸鱼了。柱子在想,要是能拜陆大爷做师傅,继承了他的手艺,将来再向他开口讨小红做媳妇,怕要容易些。
  可是陆大爷说柱子爹不愿意柱子跟陆大爷学木匠,柱子不相信。木匠钱挣的多,扒锅匠钱挣的少,这道理就象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在那里,任谁一看就明白,爹还能不不明白?所以柱子一回家就跟爹说,他要去跟陆大爷学木匠手艺,将来挣大钱。还说陆大爷“已经”答应他了。
  “尽想好事哩!”爹把烟袋锅子朝鞋底上磕几下,果真不高兴了。“就算你陆大爷愿意收你做学徒的,船厂不缺人,还不是一场空?你陆大爷前几天还在跟我说,他们船厂这一阵子生意不好,养不起那么多人,一家伙就裁掉了七八个无锡木匠哩。不信你自己问你陆大爷去。”
  柱子不响了,手指头抠着裤腿上的破洞,心里凉了一大截。他没想到,原来陆大爷还有这个难处。
  “你呀,也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爹瞄一眼柱子,搔搔花白的头毛,又装上一锅烟丝,划洋火点上。“你跟我学手艺,不也一样吃饭、养家?”
  柱子还是不死心,晚饭后又到陆大爷家去跟陆大爷说,爹“答应”他跟陆大爷学木匠了,只怕现在船厂不要人。啥时候船厂生意好要人了,求陆大爷头一个把他收进去做徒弟。
  陆大爷刚吃完晚饭,捋一把下巴颏上的山羊胡子,哈哈一笑说:
  “管(行)!”
  柱子知道,就因为这,爹才下决心带他出门学扒锅手艺的——省得他成天去瞎想那些“没影子”的事。

  就这样,柱子和爹坐火车来到了滁县。
  滁县离南京不远。走出滁县火车站,爹跟柱子说,要是这一回生意做的好,就带他到南京去看看,让他开开眼界。南京现在是中国的首都,就是过去说的京城,爹去过,有几十条大马路,连大街上的茅厕里都放鲜花。还有夫子庙,新街口,玄武湖,中山陵,孝陵,七八天都玩不过来。柱子知道爹是拿这个做幌子,哄他好好跟爹学扒锅手艺。又一想,就算这样他也认了。能到中国的大首都南京去看看、玩玩,也不孬。
  来到滁县大街上,爹首先教柱子吆喝生意。爹用他练了几十年的熟嗓子沿街吆喝:“扒锅喽——有铁锅坏了拿来扒喽,扒不好不要钱!”
  爹让柱子跟着学。
  柱子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喊:“扒锅喽。有铁锅坏了拿来扒喽……”
  爹嫌他嗓子太小:“跟蚊子叫一样,哪个听得见。大嗓子喊!”
  柱子只好放大嗓门喊:“扒锅喽——”
  爹还是嫌他嗓子不够大。
  柱子一急,就啥也不顾了,扯着嗓子喊起来:“扒锅喽——有铁锅坏了拿来扒喽——”
  爹又嫌他嗓子太大了:“跟杀猪一样,还不把人都吓跑啦?”
  柱子不愿意喊了,低头紧一紧扎棉袄的麻绳,嘟囔一句:“低也不好,高也不好……”
  爹瞪他一眼:“哪来那么多废话!我怎么喊的,你又不是没有听见……”
  柱子又练了几遍,爹才总算点头。
  “扒锅的!”街边一间破瓦屋里忽然走出一位大妈,招手叫他们过去。
  爹赶忙答应着,挎着他那个油腻发亮的帆布工具袋,紧跑几步过去了。柱子也赶紧跟过去。
  大妈问扒个锅多少钱。
  “……大锅三毛,中锅两毛,小锅一毛——没有比我们再便宜的了。”爹直朝大妈点头哈腰。
  生意就这么做成了,倒也不费事。
  柱子蹲在大妈家门前一口倒扣着的破水缸边上看爹扒锅,敲敲打打的,也怪有意思。
  “爹,”趁大妈不在眼跟前,柱子悄悄问爹,“旁人扒锅收几个钱?”
  爹看他一眼,继续朝铁锅上砸扒钉:“问这干啥?”
  “就问问。爹不是说我们便宜嘛……”
  “也多不了几个……”
  “多多少?”
  “……每一样多5分钱,大锅三毛五,中锅两毛五,小锅一毛五。”
  “那我们也多收5分钱,不照(不行)吗?”
  爹不响了,放下锤子,搓搓那双裂了不少口子的粗手,停一会才说:“那要看是啥时候。现在上海在跟日本人打仗,打得赢打不赢还不知道。我们不便宜一点,人家就不叫你扒锅了。仗打不赢,连家都不要了,哪个还顾得上锅不锅的小事情。我们少要几个钱,能挣几个挣几个,总比挣不着强……”
  柱子忽然发现,爹虽说人老实,却并不傻,不由得在心里佩服起爹来。
  这一天,爹扒了两口小锅,一口大锅,一共挣了5毛钱。
  天黑以后,爹带柱子来到一家小饭馆里,一人要了一大碗葱油汤面,加上一大勺辣椒酱,吃得爹俩身上热乎乎的,脑门子上直冒汗。
  爹怪高兴。
  柱子也怪高兴。


  第二章


  第二天,柱子和爹一大早就离开车马店去街上兜生意。
  柱子在心里盘算着,要是每天都能做5毛钱的生意,一个月30天,三五一十五,就是15块钱。除去吃、喝、住店,少说也能赚个七八块。就算一个月赚七块钱,一年下来是多少?十个月七十,二七一十四……八十四块……老天爷,那不就发大财啦!
  一想到能赚那么多钱,柱子身上就躁热起来。爹说的不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看来这扒锅的生意也大有干头!
  “扒锅喽——有铁锅坏了拿来扒喽……”
  没等爹开口,柱子就沿街吆喝起来,弄得在街上来来去去的人直朝他看。爹在边上笑眯眯看着他,很满意的样子。
  可是整整吆喝了一上午,一个生意也没有做成。
  到了晌午,爹俩蹲在一家小杂货铺门口啃棒子面窝窝头。早上从车马店带出来的窝窝头冰凉冰凉的,先得在嘴里嚼热了才能往肚里咽。看着街对面小饭馆门里直朝外窜的一股股热气,柱子有点提不起精神了。
  爹看出来了,安慰他说:“昨个是运气好。哪能天天都象昨个那样好哇?这不是还有下午吗?”
  柱子这才稍稍提起点精神头来,三口两口把窝窝头咽下肚去。
  下午,柱子在街上放大嗓门吆喝了一阵,有人叫住了他们。柱子一高兴,三步两步就窜上去了。爹正在跟人家讲价钱,忽然呼呼啦啦从南边逃过来一大帮难民。只听见这些满口南京官话的人说,日本鬼子已经打到镇江了,眼看就要打到南京。国民政府已经撤离,看样子南京守不住了!大街上立刻就乱起来。柱子刚吆喝来的生意也跑掉了。
  柱子的爹虽说年轻的时候当过几年兵,还跟着队伍到天津去打过“奉军”,胆子却小得很,跟柱子说,滁县离南京这么近,日本鬼子过不几天就会打过来,这里是不能呆了,马上带柱子去买火车票回家。
  一下来了这么多跑鬼子反的难民,把个小小的滁县火车站挤得人挤人、人摞人,哪还买得到车票。没办法,父子俩只好随着潮水一样涌来的难民,沿着和铁路线平行的公路朝北走。一直走到下半夜快走不动了,才走到蚌埠街,来到淮河南岸的摆渡口。
  昏暗的月光下,摆渡口黑压压一片,全是难民。东一堆、西一堆,老老小小足足有好几千人。河里却没有一只摆渡船的影子。挨挤在那里的难民正七嘴八舌商议着怎么办。一阵大风吹过,天上忽然飘下雪花来。大家都急得没了主意。忽然有人说,往西走5里地有一座大洋桥,不如从大桥上走过去。大家都说这主意好。
  “不照,不照(不行,不行),”柱子爹赶紧插嘴说,“大洋桥只通火车,有当兵的把着,不让人走……”
  有人打断他说:“都啥时候了,还管那些!我就不信当兵的不放我们过去。他手里拿的枪是打日本鬼子的,还敢朝我们中国老百姓开枪?”
  人们好象忽然开了窍,“轰”一下一齐跑回大坝,朝西边拥去。
  柱子见爹还站着不动,有点着急,说:“在这等着也是等着,天又冷,不如跟过去看看,不行再回来。”
  爹四下里看看,剩下的人已经不多,叹口气说,也只好这样了。柱子就跟爹跑回大坝上,随人流一起朝西走。
  一路上大人喊,孩子哭,有人摔倒,有人叫骂,有人滚下大坝,乱成了一团。
  大坝上风大得很,冰凉的雪粒子直朝脖子里钻。柱子把扎棉袄的麻绳紧了又紧,还是冻得嘴皮子发颤,心里直打哆嗦。爹走在他头里,看上去冻得也不轻。
  眼看大洋桥就在眼前了,前头的人忽然停下来站着不动了。原来桥头已经戒严,一帮当兵的把守在那里,把人群拦住了。
  只听见一个当官的在那里举着铁皮喇叭喊:“同胞们,为了不让日本鬼子北上,我军接到紧急命令,要连夜炸桥。现在大桥已经戒严,请大家退回去,明天一早坐摆渡船过河。大家都知道,这个桥是开火车的,桥上没有铺桥板,只有钢梁。钢梁之间间隔很大,天又黑,随时有可能掉下河去,非常危险。请大家放心,我军现在还有好几万弟兄据守南京,挡着日本鬼子。鬼子这两天还到不了蚌埠街,大家有足够的时间过河避难。”
  大家都愣住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爹跟柱子说:“回去吧,到明天早上也不过几个钟头,熬一熬就过去了……”
  柱子点点头。
  爹俩正要往回走,前头忽然叽里呱啦闹起来。不一会,人群又朝大桥方向拥过去,把柱子爹俩夹在中间,想往回走也走不了了。爹急得直说:“毁了毁了,要出事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柱子和爹挤在人群中间朝前走,前头突然响起一排枪声,人群顿时停了下来。爹赶紧拉柱子一起蹲下。他们身后的人看了,也赶紧学他们的样,一排排蹲下去,黑压压蹲下去一大片。
  柱子吓得心里砰砰乱跳。
  不一会,前头的人群又动起来,继续朝前拥去,枪也不再响了,看上去是当兵的没能挡住。后面的人又都站起来,跟着朝前挤。柱子爹俩也只好跟着站起来,被后面的人推着、挤着,不费一点劲就走上了大桥。那些头戴钢盔的国军大兵默默闪在大桥两边的暗地里,看着人群拥上桥去,一点声音也没有。不一会,大桥上就乱起来,一片叫喊声。
  “慢一点!”
  “操你奶奶的,挤啥挤!”
  “喂,我抱着孩子哪,要把人挤下河去呀!”
  “当心!”
  人群分成3股,两股走大桥两边,一股走在中间。柱子和爹紧贴着桥边的钢梁,摸着冰凉的斜梁,紧随前头的人慢慢朝前走。更多的人走在大桥中央两根铁轨的中间。那里虽说也没有铺桥板,钢梁之间的间隔却不大,又铺着枕木,人不容易掉下去。
  柱子看到走在中间的人步子快,扯一把爹的衣裳说:“爹,走中间去吧,能走快些。”
  爹没听他的,说:“慢就慢些,白(别)让人挤掉下去就好了。”
  正走着,大桥忽然震动起来。不一会,震动越来越厉害。
  有人惊呼:“火车来了!”
  紧跟着,从南边开过来的一列火车的大光灯就照了过来,把整个桥面照得跟白天一样亮。那些走在中间被车灯照着的人立刻惊叫起来,慌手慌脚往桥两边让。只听到一阵“扑通、扑通、扑通”声,不少人掉下了河。大桥上顿时一片哭爹喊娘声。
  爹一把拉住柱子,让他抱住身边的一根斜梁不要动。爹他自己也紧紧抱住了另一根斜梁。从铁轨中间逃过来的人一层一层从后面压上来,压得柱子透不过气来。柱子亲眼看见边上有几个人被挤下桥,惨叫着,“扑通、扑通”掉进黑乎乎的河水里去。
  柱子紧抱着冰凉的斜梁,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火车司机发现了桥上的情况,立刻紧急刹车。车轮在铁轨上摩擦着向前滑行,迸出一串串火星,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最后,火车总算喘着粗气停下来,没有轧到人。但掉到河里去的少说也有好几十了。
  柱子心想,亏得刚才爹没有听他的,没走到铁轨当中去。不然掉下河去的那些人里头,也许就有他们爹俩。这么冷的天,不淹死,也冻死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柱子和爹终于回到了小蚌埠的家。
  这时候,入冬以来的头一场大雪已经把村子四周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只听到几只老鸹站在枯树枝上呱呱直叫。
  走进家门,大黄狗围着爹俩转来转去。柱子妈也欢喜得一边用小笤帚给爹俩拍打身上的雪花,一边问这问那。爹俩却累得谁也不想说话。
  爹俩刚到家不一会儿,屁股还没有在板凳上坐热,鬼子的飞机就从南边沿着铁路线飞过来了,还在大洋桥那边丢了几颗炸弹。那吓人的爆炸声,隔着四五里地都听得真真的。柱子赶紧跑出家门,抬头朝西边的天空看,只看到五六个不大的黑影子正在慢慢朝南边飞回去。
  柱子爹赶紧到隔壁去找陆大爷商量怎么办。陆大爷说,还是早走一步,到蒙城他亲戚家去躲一阵子好。蒙城不在铁路线上,交通不方便,日本鬼子一时还到不了那边。柱子爹觉得有道理,决定明天一早就动身,和陆大爷家一起去蒙城跑鬼子的反。
  回到家,爹找出一根粗棍子,要把大黄狗打死,杀狗肉带着路上吃。柱子舍不得,求爹不要杀。妈就跟爹说:“白(别)杀了,带上它一起走吧。真到没有东西吃了再杀也不迟。”爹这才放下棍子。
  第2天早上,柱子一家和陆大爷一家合起来6口人,冒着满天的飞雪,沿着涡河,朝蒙城方向出发。陆大爷搂着小红走在头里,柱子妈和陆大妈搀着手走在中间,柱子和爹一左一右走在后边。大黄狗难得出远门,嘴里吐着热气,在雪地上跑前跑后的,一个劲撒欢。
  陆大爷带了斧、凿、锯、刨几样简单的木匠工具。柱子爹也带上了他那个帆布工具袋,里头装着铁锤、焊锡、和大大小小的扒锅钉,指望到蒙城以后还能靠扒锅的手艺挣钱糊口。
  走在浅浅的雪地上,柱子小声问爹:“爹,要是日本鬼子打过来,可会占了蚌埠街?”
  爹紧皱一下眉头说:“那还能不占?只怕还要往北边去打徐州、济南,把津浦铁路都占了……”
  “津浦铁路在哪?”柱子头一回听到这个地方。“在济南北边?”
  “不是的,”爹抹一把飘到脸上的雪花,扭头朝北边看一眼,“从天津到浦口,这一路都叫津浦线。从上海到南京的铁路叫沪宁线,已经叫日本鬼子占去了。再占了津浦线,河北、山东、安徽、江苏这几个省,就全叫日本鬼子占去了。”
  柱子立刻担心起来。
  大黄狗伸着舌头跑到柱子身边来,直朝他身上扑。柱子挥手撵它走,没心思跟它玩。
  “全叫鬼子占去了,会怎么样?”柱子问。
  “……说不好。”爹叹口气。“占的时间短,中国军队再把日本鬼子打跑,就还是老样子,该种地的种地,该做生意的做生意,该做工的做工。要是占的时间长了……中国人就都要做亡国奴了。”
  “亡国奴是个啥?”柱子也抹一把飘到脸上的雪花。
  “亡国奴就是……就是中国的事情,我们中国人自己做不了主,样样都要听日本鬼子的了。要打要杀,都随他高兴。”
  “见人就杀?”柱子给吓住了。
  “他高兴就杀,看你不顺眼就杀,要你干啥你不干就杀,你跟他顶嘴、作对就更要杀。他就是王法,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爹说。
  “他不高兴了,见到一个穷扒锅的也杀?”话刚出口,柱子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怕爹听了要恼。
  爹却没有恼,说:“他不高兴了,任谁也跑不了。只要是中国人,再穷,再有钱,也跑不了。”
  “……爹,”柱子担心马上就活不成了,身上一抖,“真当了亡国奴,怎么样才能活命?”
  “要活命,就只能顺着他。”爹看看走在前头的柱子妈说。“他说啥就是啥,他叫怎么干就怎么干,白(别)跟他抗……唉,”爹看一眼柱子,“就算这样,怕也难保活命,就看各人自己的命好不好了……”
  柱子不响了,抱紧身子默默朝前走。他看看走在前头的陆大爷、穿着旧红袄的小红、陆大妈和他母亲,只盼着自己命好些,盼着爹、妈、陆大爷、陆大妈和小红命好些,都能活命,不叫日本鬼子害死。
  可是,离开家才大半天,他们就又碰上了鬼子飞机丢炸弹。
  听到天上嗡嗡响的时候,柱子朝天上一看,就知道不好了。他已经认得那些在天上慢慢移动的黑影子。这时候,他们正好来到一个村子附近。
  柱子爹马上喊起来:“快,快跑,到村里找地方躲起来!”
  两家6个人就拼命朝村口跑去。大黄狗跑得更快,一窜就窜到前头去了,还以为前头有什么好事情在等着它。
  天上一共来了3架飞机。它们也不是真炸,统共只丢了一颗炸弹,就飞走了。柱子的爹命不好,和柱子他们跑散了,跑到村口北边去,可巧被这颗炸弹摊上了。一块不大的弹片飞进他的心口,他连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就断了气。柱子跑到爹身边去,看见爹胸口血红的一片,雪地上也是血红血红的一大片,一下子吓呆了。听到母亲扑到爹身上大声哭起来,柱子才跟着哭起来。
  陆大爷从村里老乡家借来两把铁锹,让柱子和他一起到村外的野坟地里挖坑,就地埋葬柱子爹。地都冻上了,上头那层一寸多厚的冻土挖得很费劲,柱子手心里都起了泡。柱子和陆大爷要把爹往坑里抬的时候,头毛飘乱的母亲扑到爹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不让埋人。陆大妈和小红好不容易才把她架开。柱子看看母亲,30多岁的人,一下子就老了十多岁。
  柱子一边哭一边往坑里填土。看着雪地上爹那个装着铁锤、焊锡和扒锅钉的工具袋,柱子觉得自己对不起爹,没有早些跟爹出去学手艺,让爹的祖传扒锅手艺在自己身上失了传。
  埋了爹以后,柱子和母亲跟陆大爷一家又朝西北走了3天,来到了蒙城。


  第三章


  陆大爷投奔的亲戚是陆大爷的堂弟,住在县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全家7口,也是个穷户头,能挤出一间破屋子给陆大爷他们5个人住已经不错了,哪还能供他们吃喝。陆大爷身上带的钱不多,柱子家就更没有钱了。陆大爷本想在当地找些木匠活做,他堂弟说,蒙城这里不象蚌埠街,是个小地方,连本地木匠都找不到活干,怕是难。陆大爷看一眼柱子爹的那个工具袋,问柱子跟他爹跑了一趟滁县,有没有学会扒锅手艺。柱子直摇头。陆大爷就不吱声了。
  给陆大爷他们5个人住的那间屋里原先有一张大床。陆大爷安排柱子娘俩睡大床,然后用一副旧门板和拣来的几块旧木板,拼拼凑凑另搭了个板铺给陆大妈和小红睡,陆大爷他自己去睡锅屋里的柴草堆。柱子妈不肯睡大床,要让小红她们娘俩睡。陆大爷死活不让。
  柱子尿泡系子短,有尿床的毛病,一直是母亲半夜里叫醒他起来尿尿。有时候叫迟了一点,柱子就会尿湿一褥子,只好第2天把湿褥子晒到自家后院里去。因为跟小红娘俩睡一个屋,柱子怕自己尿床的秘密让小红知道,睡觉前让母亲半夜里千万不要忘记叫他起来尿尿。母亲说不会忘记。谁知道母亲路上走累了,睡得死死的,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赶紧去摸柱子屁股底下的褥子,竟然干干的。也怪,从此后,柱子尿床的毛病居然不治自愈了。柱子开心得要命。
  为了维持两家人的生活,柱子跟陆大爷一起到县城的街上去卖炒瓜子。陆大爷手巧,炒出来的瓜子喷香,买的人不少。但爷俩卖瓜子赚的钱,也只够两家人勉强吃个半饱。
  开春后的一天,柱子跟陆大爷上街卖瓜子。回来的路上,柱子看到当铺门口有个小男孩在啃白面馍馍,心里馋得慌,一不小心,在石板路上滑了一跤,把裤子摔破了,露了屁股。柱子只好背过手去抓住摔破的地方,一直到看不见人的地方才松手。
  回到家,母亲让柱子把裤子脱下来,要替他缝补。柱子正在屋里脱裤子,正巧被进屋来的小红撞见。柱子光着屁股一个猴跳窜到床上去,一把抓过破被子往身上遮盖,羞得小红扭头就走。母亲见了,也禁不住露出了久已不见的笑容。
  柱子以为小红已经走了,正要下床另找裤子穿,小红却在外屋说:“被子盖好没?我进来啦!”慌得柱子赶紧再缩回被子里去。
  柱子妈看一眼柱子,笑着朝外屋说:“进来吧。”
  小红就进来了,从柱子妈手里抢过柱子的裤子,说:“大妈,我替他补吧。”
  柱子妈笑眯眯说:“你针线活都学会啦?”
  小红一甩辫子说:“早就学会了!”
  柱子看一会小红的两根长辫子和她嘴角上的那颗美人痣,对小红说:“你替我缝结实些,白(别)到时候绷开了,害我在大街上露腚。”
  小红白他一眼说:“你今天不是已经在大街上露过一回啦,再露一回又算啥?”
  柱子妈看着两个孩子斗嘴,只是笑。
  柱子老觉着肚子饿,总想哪一天能吃饱肚子就好了。
  有一天,柱子又跟陆大爷上街去做买卖。快走到城门口的时候,柱子忽然发现路边有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他蹲下身子,把那个小东西从泥地里抠出来。抹掉上面的泥巴一看,竟是小半块龙洋!柱子高兴得要命,把它递给陆大爷看,问陆大爷:“陆大爷,你看这能不能卖钱?”
  陆大爷笑说:“是银子,当然能卖钱。”然后又把它还给柱子,说这小半块银元也就三四钱重,卖不了几个钱,不如柱子自己留着玩。
  柱子看看手心里的宝贝,忽然又问陆大爷,这小半块银元够不够打两个银镯子。
  “打两个怕是不够。”陆大爷一笑。“打一个还管(行)。”
  柱子回头朝他拾到宝贝的地方看一眼,心想,要是再能够拾到这么大的一块就好了。
  陆大爷见柱子的眼睛老往路两边的泥地上寻觅,朝柱子哈哈一笑,说:“再能拾到这么大的一块,就可以叫银匠替你打一对银镯子了。”
  柱子被陆大爷看穿了心思,怪不好意思的。
  晚上回家后,柱子把这小半块用水洗干净的银元送给了小红。
  “你拿去玩吧,”柱子说,“陆大爷说,够打一个银镯子了。”
  小红很喜欢,把它攥在手心里,睁大眼睛说:“真给我了?”
  “那还能假嘛!”柱子说。“我哪回哄过你了?”
  陆大爷的堂弟有个小丫头叫小云,比小红小两岁。柱子他们来了以后,小云老爱找“柱子哥”说话,缠着柱子陪她玩耍。柱子被她缠不过,下雨天不能上街做买卖的时候,跟她挑过几回绳绷子,叫小红看见过。
  小红看见小云嘻嘻哈哈从门外经过去追打她弟弟,忽然把碎银元还给柱子说:“你送给小云玩去吧。人家那么喜欢跟你在一起……人长的也好看。”
  柱子脸红了,说:“不给她。这小丫头难缠得狠。”
  小红笑了,说:“人家不是喜欢你吗。不喜欢你还不来缠你挑绳绷子玩,不叫你柱子哥哩。”
  柱子说:“谁要她叫!她有哥哥,我又不是她哥。我只认你这个妹妹。”说着又把碎银元塞到小红手里去。
  小红一甩辫子说:“谁是你妹妹!”
  说管说,看得出来她心里还是怪高兴。
  见小红翻过来、翻过去看那碎银元,柱子比吃了白面馍馍还开心。
  过了端午节,有消息传来说,蚌埠街已经没有事了。陆大爷打听清楚蚌埠街真没有事了,才决定回家。
  柱子和母亲随陆大爷一家动身回小蚌埠。陆大爷堂弟一家特意把他们送到村口,大家都有些依依不舍。小云看着柱子,眼泪汪汪的,不停抹眼泪,弄得柱子不敢朝她看,心里怪不好受。
  小红看出来了,悄悄把柱子送给她的那块碎银元塞到柱子手里,跟柱子说:“把这个送给小云去吧,给人家留个纪念。”
  柱子忙把碎银元塞回小红手里说:“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
  小红脸一红,跑到陆大妈身边去了。
  回家的路上经过埋柱子爹的地方,柱子跟陆大爷一起,给爹起了一个坟头。柱子给爹磕了几个头,又和母亲一起,给爹烧了从蒙城带来的一叠黄纸钱。大黄狗好象也通人性,一声不响坐在边上看他们烧纸,一动也不动。陆大爷说,等以后打完仗,再找个机会把柱子爹的坟迁回小蚌埠去,叫柱子一定要记清楚这个地方。柱子四下看看,说他记清楚了,西边是高家庄,东边有5棵树,南边有几个坟,北边是一片庄稼地。
  陆大爷说:“现在兵荒马乱的,今后这里不知道还要埋多少人,能在坟头上做个记号就好了,省得将来认错地方。”
  柱子想一想,到四下里拣来5块拳头大的石头,埋在爹坟头的南边。不是埋成一排,而是埋成个交叉的十字花,就象陆大爷在船厂拉大锯时用的那种木头马架子。
  陆大爷连连点头说:“好。好。这就不会认错了。”

  回到小蚌埠,柱子和陆大爷两家的房子倒好好的,家里东西也还在,没有人动过,陆大爷却没有活干了——那家造船厂里的东西都叫人偷去,地方也叫日本鬼子占去做了兵营,已经倒了。陆大爷只好每天坐摆渡船过淮河去蚌埠街,给人打个桌凳家具和风箱啥的混饭吃。
  柱子又提出要给陆大爷做徒弟,帮陆大爷干活。
  陆大爷刚从蚌埠街回来,正蹲在院子里一块大石头上抽旱烟,看他刚买回来的十几只毛茸茸的小鸡在地上啄食。听柱子一说,陆大爷苦笑一声,说现在蚌埠街生意清淡得狠,等到蚌埠街市面好转、生意多了,再带他学手艺不迟。柱子在蒙城时跟陆大爷学会了炒瓜子。陆大爷借给柱子几块钱,叫他去蚌埠街卖瓜子,先填饱肚子再说。
  柱子有点害怕,问蚌埠街鬼子兵多不多。陆大爷说鬼子兵不少,成天打着膏药旗在大街上巡逻,但也并没有见他们胡来。
  “老百姓该干啥干啥,打呀杀呀的,倒没有见着。只有一条,”陆大爷提醒柱子说,“见到铁路道口哨卡上的鬼子,得叫他们一声‘太君’,向他们鞠个躬,不然就要挨嘴巴子。记住这个就照了(行了)。”
  柱子这才放心,眼圈一红,说:“陆大爷,我认你做干爹吧。”
  “管(行)!”陆大爷说。停一会又说,“柱子,我看你人怪好,也聪明。你要是看着我家小红好……”说到这里又停一停。
  柱子心里突突跳起来。
  “你要是看着我家小红好,”陆大爷接着说下去,“将来就叫小红跟你过,我也放心。你说哩?”
  柱子感激得说不出话来。
  陆大爷又告诉柱子,蚌埠街教会的那些大鼻子外国人,在一家教会学校里安了个难民营,信教的、不信教的都收,总共收留了好几千口人,日本鬼子倒也不去找他们麻烦。进难民营的多少都有几个钱,每天要派人到街上来买东西。这些人在难民营里没有事干,闲得慌,也到外面来买花生、瓜子吃着玩。要是柱子到难民营门口去卖瓜子,生意一定不会孬。陆大爷的话不会错,柱子决定到难民营门口去卖瓜子。
  原先小蚌埠造船厂已经成了鬼子的兵营。为了防备鬼子的欺负,陆大爷叫来剃头匠,给小红剃了个象柱子那样的“葫芦头”,再让她穿上男人衣裳,把她打扮成小男孩。还特意关照她,万一碰到鬼子来,一定要记住往脸上抹锅灰,弄得黑一点、脏一点,叫鬼子看不出来她是个丫头。
  柱子在自家锅屋里炒瓜子,刚剃了“葫芦头”的小红过来帮他拉风箱烧火。
  柱子上上下下看了她半天,说:“还是象个女的。”
  小红拿起吹火棍朝柱子吹一口,笑说:“人家本来就是个女的嘛。”
  柱子发现毛病出在她那紧绷绷凸起的胸乳上,一下红了脸,说:“天热了,衣裳穿的少,就看出来了……”
  小红举起吹火棍就打。
  柱子边逃边说:“我已经认你爹做干爹了,你就是我的干妹妹。哪有妹妹敢这么打哥哥的。”
  小红还是不饶,追到外屋里来打,一边说:“就打,就打。哪有哥哥象你这样不正经的!”
  柱子不好意思跟小红直说,过河去蚌埠街做生意之前让母亲告诉小红,最好找一块布,把她胸口那块地方裹紧些,不然还是能看出来她是个女的。母亲答应转告小红,又朝她自己那鼓鼓的胸口看看,很担心的样子。
  傍晚,柱子卖完瓜子从蚌埠街回到家,正喝着母亲给他煮的红芋稀饭,小红羞答答蹭进柱子家来,站在门口对柱子说:“柱子哥,你看,这回象个男的了吧?”
  柱子一看,她胸口那里果然平下去了,却故意逗她说:“还是不象。”
  小红疑惑起来,朝自己身上左看右看,一抬头,见柱子在笑,就明白柱子在逗她了,说了句“你坏”,扭头就走。
  母亲从锅屋出来,笑着对柱子说:“你又惹她!”
  柱子却皱起了眉头,说:“妈,你说,和日本鬼子这仗得打多久?”
  母亲皱起眉头说:“我哪知道啊。”
  柱子说:“我恨不得鬼子明天就滚回他们东洋老家去,好让小红重新留起头发,扎上小辫子,穿上花衣裳。她现在这样子,活象个小尼姑,丑死了……”
  母亲重重叹了口气,啥也没说。


  第四章


  柱子在难民营门口卖了十多天瓜子。难民们见蚌埠街的局面已经安定下来,没有什么危险了,就纷纷离开难民营回家去了。难民营一空,柱子的生意就做不成了。柱子提着没卖掉的大半篮瓜子回家后,问陆大爷再该去哪里卖瓜子。
  陆大爷端起小酒盅咪一口土烧酒,说:“要说蚌埠街,也就是二马路人多。到人多的地方去卖就对了。”
  于是柱子又到二马路去卖瓜子。
  二马路铁路道口西边人更多些,瓜子卖得也快些。可是柱子每天经过铁路道口鬼子的哨卡都得朝鬼子鞠躬,叫一声“太君”,心里怪别扭,就不去铁路道口西边了,只在道口东边卖。
  一天下午,柱子正在道口东边一家蛋行门口卖瓜子,忽然走过来一个拎着竹篮子来买鸡蛋的日本兵,冲柱子叫了声“喔咿(喂)”,把柱子吓了一跳。日本兵却在笑,用怪里怪气的中国话跟柱子说:“你,给吾们骚饭(给我们烧饭),丘不丘(去不去)?”
  “……烧,烧饭?”柱子慢慢站起来,心里砰砰直跳。
  “有每西(有饭吃),大米饭。有工钱。栽告(这个)——”日本兵放下篮子,从肥肥的军裤口袋里掏出几张中国纸币,数出3张票子给柱子看,做手势比画说,“一告又3开钱(一个月3块钱),每西(吃饭)不要钱,丘不丘(去不去)?”
  柱子有点发怵,使劲摇头。
  “害怕,不要!”胖胖的日本兵以手拟枪,指着柱子心口,做出抠扳机的样子说,“栽告(这个),嘭——没有。3开钱,丘不丘(3块钱,去不去)?”
  柱子不敢不答应,就拎着卖剩下的小半篮瓜子,跟着日本兵去了他们的兵营。
  一进兵营大门,柱子就看到大院里停着一辆4个轱辘的大汽车,车上是一大帮嘻嘻哈哈穿着漂亮和服的日本女人。车下站着几个日本兵,正在一个一个把她们抱下车来。带柱子进来的日本兵笑嘻嘻用日本话问柱子:“尼烘挠嗡那,给来以?(日本的女人,漂不漂亮)?”柱子听不懂,光朝他看,莫名其妙。日本兵哈哈大笑。后来柱子才知道,这是鬼子的一个军火库。他看到的那帮日本女人,是来军火库慰劳鬼子兵的日本妓女。
  当天,柱子就在鬼子兵营里烧了一顿晚饭。那个名叫渡边雄二的日本炊事兵没有让柱子进食堂,叫他在厨房里吃,给了他一碗大米饭,菜是一盆切成细丝的生包心菜,让他沾酱油吃。柱子吃不惯生菜,觉得有股子怪味,香喷喷的大米饭却是吃了个饱。
  回家后,柱子跟母亲说,一个鬼子兵叫他到鬼子兵营里烧饭去了。母亲吓一跳,忙问他能不能不去。柱子说,不去也就不敢再到蚌埠街卖瓜子了。叫鬼子认出来怎么办?再说,在兵营里烧饭有两顿大米饭吃。还说有工钱,一个月3块钱。听说还有工钱,母亲有点不相信,又问柱子鬼子对他凶不凶。柱子说,那个叫他去的鬼子兵人还算和气。
  母亲还是担心,一晚上没睡好觉。过了几天,见柱子好好的,并没有出啥事,母亲才放下心来。

  在军火库烧了一个月的饭,渡边雄二果然没有食言,给了柱子3块钱工钱,比他卖瓜子赚的还多些。挨打挨骂的事也没有发生过。
  柱子觉得很幸运。
  还有更幸运的事情。柱子发现日本兵有个毛病,只吃米饭,不吃锅巴,每次都叫他把从锅里铲出来的锅巴扔出去倒掉。柱子觉得实在太可惜,就问渡边雄二他可不可以把这些锅巴带回家去吃。
  渡边雄二哈哈一笑,一挥手说:“毛代以开(拿去吧),关系,没有。”
  一来二去,柱子就起了心眼,故意在米饭已经烧熟后,再用小火煨一阵子,把锅底的锅巴烧得厚厚的,每天可以带回家小半篮子,足够他家和陆大爷家5个人吃饱,连大黄狗都能沾到光。
  陆大爷端着个大海碗走到柱子家门前来,唏里呼噜吃着陆大妈用柱子带回来的锅巴熬出来的黄黄的稠稀饭,直夸柱子聪明。
  小红却替柱子担心,让柱子小心点,别让鬼子看出他的小把戏。柱子说他会小心的。
  很长时间里,鬼子都没有发现柱子的这个小把戏。可是有一天柱子正在锅灶前烧饭,渡边雄二悄悄走到他身后看了一会,忽然走上前掀开锅盖,用长柄木勺挖出一小团米饭送进嘴里,嚼了嚼,又歪着脑袋看看灶肚里的小火,然后朝柱子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说:“子路以奈(真狡猾)!”
  柱子听不懂,却猜到渡边雄二多半是发现了他的小把戏,心里突突跳起来。渡边雄二却并没有骂他,连说带比画,问柱子家里有几个人。柱子扳着手指头哄他说,家里有8口人。
  渡边雄二不吱声了,自言自语说:“哈七宁嘎(8个人啊)……”过一会又问柱子,“锅巴,噢以细以(好吃)?好七(好吃)?”
  柱子连忙竖起大拇指说:“噢以细以,噢以细以!好吃!”
  “好七(好吃)?”渡边雄二摇摇头,表示不相信,看看柱子,又看看灶肚里的火,没再说什么,摇着头一颠一颠走了。
  柱子知道,渡边雄二是默许他这样干了,觉得鬼子里面也有好人。晚上回家后,柱子把这件事告诉了陆大爷。
  陆大爷正光着脊梁坐在屋外的小板凳上乘凉,手里摇着大蒲扇说:“那是,哪一国都有好人。”抽一口烟又问柱子,兵营里旁的鬼子有没有打他、骂他。柱子说没有,他就在厨房里干活,连紧外头的食堂也不去,不大跟旁的鬼子见面。陆大爷用蒲扇拍一下腿上的蚊子,叹口气,没再说话。
  母亲听到这些却替柱子担心起来,悄悄问柱子,他这样一直在兵营里干下去,会不会出事情。
  柱子说:“我又不去惹他们,不碍事!”

  柱子确实是按爹说的那样去做的。鬼子说啥就是啥,鬼子叫干啥就干啥,总是顺着他们。
  有一天,大门口开进来好几十辆鬼子的四轱辘大汽车,往军火库里运来一大批装在扁木箱里的钢枪和子弹。天气又闷又热,军火库里的鬼子兵跑进跑出扛箱子入库,忙乎了大半天,一个个都湿透了衣服,累得龇牙咧嘴的。大概是要犒劳犒劳这些受了累的鬼子兵,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渡边雄二带着一个挑了两筐老母鸡的中国男人回到军火库,到厨房里来叫柱子去杀鸡。柱子从来没杀过鸡,也害怕杀鸡,直摆手说他不会杀。渡边雄二不相信,递给他一把日本菜刀,硬叫他去试试。柱子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出厨房,到水井边一个大木墩前去杀鸡。
  日本菜刀又窄又锋利,照理杀起来很方便。可柱子就是下不了手,一不小心,倒把自己的手指头割破了。渡边雄二在边上看了哈哈大笑,夺过菜刀给柱子做示范。他抓住一只母鸡的两个翅膀往木墩上一按,手起刀落,就把鸡头剁了下来,鸡血喷了一地。把鸡身子反过来再一刀,两个鸡爪子也被他齐齐剁掉。渡边雄二把菜刀递还给柱子,示意他照着做。柱子没办法,只好抓住一只使劲挣扎的母鸡,往木墩上一按,举起刀,照着鸡脖子比了比,闭上眼,一刀砍下去,就把鸡头剁了下来,倒也并不难。只是十几只母鸡杀完,已经弄得他衣服上下浑身是血了。
  这样浑身是血是走不出去的。吃过晚饭,柱子把衣服裤子都脱下来,穿着小裤头走出厨房,从水井里打来一桶水,洗去衣服上的血迹,然后穿着湿衣服回了家。
  正站在自家门口等柱子回来的小红看见柱子湿衣服紧贴着身子的模样,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从摆渡船上掉下了淮河。
  柱子摸摸窜出门来迎接他的大黄狗的脑袋对小红说:“没有的事,就是掉下河去也淹不死我!”
  柱子要把锅巴分给陆大爷家,跟在小红后面走进了陆大爷家。陆大爷不在家,柱子把小竹篮里的锅巴分出一大半给了陆大妈。叫陆大妈格外惊喜的是,柱子还分给她一堆鸡头和鸡爪子,说是日本人不吃这些东西。
  陆大妈欢喜得直朝柱子笑,跟他说:“柱子,这阵子你陆大爷做不到啥生意,真是多亏了你呀!”
  柱子有点不好意思,说:“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啥。要不是陆大爷借钱给我做生意,我也赶不上这些好事情。”
  柱子正要回家去,小红一把拽住他,说要告诉他今天碰到的一件吓死人的事情。柱子一惊,问她出了什么事。小红就一五一十说起来。
  那是今天快吃晌午饭的时候,陆大爷身上有点不自在,没有出门去蚌埠街找活干,躺在床上歇着。陆大妈在锅屋里对他说饭好了,叫他起来吃饭。他答应一声,正准备下床,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鬼子来了!”陆大爷吓得不轻,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叫陆大妈和小红躲到屋后的柴禾堆里去,又跑到柱子家,叫柱子妈也和小红娘俩们躲到一起去。
  几个女人刚躲好,鬼子兵就来敲门了。
  陆大爷开门出去,直朝门外那几个鬼子点头哈腰,叫他们“太君”。
  一个鬼子嬉皮笑脸对陆大爷说:“花姑娘,花姑娘……”
  陆大爷赶紧摆手说没有。
  鬼子不相信,拨开陆大爷的身子进屋,到处乱翻,乱看。
  见屋里果然没有女人,鬼子又对陆大爷说:“塌巴阔,塌巴阔(香烟,香烟)……”
  这句话陆大爷懂,给他们看自己的旱烟袋,说没有,他不抽那东西。
  鬼子没办法,又拿起陆大爷的旱烟袋,做个划火柴点火的手势说:“麻几,麻几(火柴,火柴)……”
  陆大爷又听懂了,忙说:“有,有。麻几有,麻几有。”赶紧跑到锅屋去,把家里所有的五六盒洋火全都给了他们。
  鬼子收起洋火,又指指门外的马,说:“伍马挠霉西,代子(马吃的饭,大豆),有?代子,代子(大豆,大豆)!”
  陆大爷听不懂,直摇头。鬼子比画了半天,陆大爷还是不明白。鬼子只好气呼呼走了。后来听村里人说,鬼子总算在村东头赵大爷家弄到小半袋黄豆,喂饱了他们的马,才离开村子。
  小红躲在柴禾堆里,听到了鬼子和她爹的全部对话,吓得浑身乱抖。幸亏陆大妈和柱子妈一边一个紧紧搂住她,才没有弄出声音来。小红说,只是因为村里的人发现鬼子早,女人全都躲起来了,才没有人遭殃。
  柱子紧张起来,问小红:“从哪来的鬼子?可是从船厂那边过来的?”
  陆大妈插嘴说不是,是路过此地到北边去的鬼子。大部分鬼子都扛着枪直接朝北走了,整整走了一下午才过去,到村里来的没有几个。
  柱子这才放心,叫小红今后一定要格外小心。小红说,她爹明天就要在屋子后面挖个地窖,到时候人可以往地窖里躲。柱子说那就更好了,叫小红没事多到屋子外面来,朝东西两头的村口多看看,防备鬼子再来。小红使劲点头。

  晚饭后,柱子要去淮河洗澡,洗掉身上的汗臭和白天杀鸡时沾上的血腥气。刚出门,就碰上小红来找他。小红问他上哪去。他说去淮河洗澡。小红就要跟他一起去。
  柱子说:“人家去洗澡,你去干啥!”
  小红说:“我也去洗澡!”
  “……你也去?”柱子看看她,指指天上的月亮说,“你看看,大月亮底下,就不怕旁人看到?”
  小红把光秃秃的“葫芦头”一昂:“旁人又不知道我是个女的。”
  “我知道你是个女的,不怕我看到?”
  “你敢!”
  柱子是不敢。非但不敢,等到小红到河里去洗澡的时候,他还得远远地蹲到大坝上去替她放哨。
  小红到河里去洗澡的时候叫柱子白(别)往河里看。柱子答应得死死的。可是柱子食了言,在大坝上偷偷朝河里看了好几回。可惜只能看到个人影子,啥也看不清楚。
  等小红洗完澡,柱子和她一起走下大坝,顺着一条小路回家。迎着一阵阵凉爽的夜风,柱子觉得一身的爽快。
  小红忽然说:“你说话不算话,说好不往河里看的,你看了!”
  “谁,谁说的?”柱子慌了。
  “你看没看?”
  “没有。”柱子硬着嘴狡辩。
  “看了!”
  “没看!”
  “真没看?”
  “真没看!”
  “算了,”小红一笑,“你就是看了,也看不到啥。”
  “没有看就是没有看,谁还哄你啦。”柱子嘴上硬,心里却愧得慌。
  小路两旁长满了狗尾巴草,在月光下摇来晃去的,散发出一股好闻的青草气味。柱子忽然心里一热,伸出手去拉住了小红的手。小红竟没有甩开他,任他轻轻地拉着。柱子还从来没有离小红这么近过,发觉小红身上的气味很好闻。他抬头看看天,觉得今晚的月亮特别圆,特别亮。
  走了一阵,柱子说:“小红,你唱个歌吧,我就喜欢听你唱歌。”
  小红不愿意唱。柱子硬缠她唱,她才唱了一支柱子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雨丝细,菜花黄,
  阳春三月好风光, 
  秧苗青青哥挑担。
  田水凉凉妹插秧。

  青山高,流水长,
  流水河上戏鸳鸯。
  鸳鸯不知人心思,
  一东一西游两旁。

  晚霞红,映夕阳,
  燕子斜飞柳叶黄。
  妹妹陪哥踩花归,
  哥哥可知鞋底香?

  一望无边的银灰色田野上,小红的歌声传得很远。柱子觉得今天小红唱得特别好听,唱得他心都醉了。
  眼看就要到家了,小红要从柱子手里抽回手去。柱子却抓住了不放。小红再一抽,柱子抓得更紧了。小红正要恼,柱子反而一把搂住她,要跟她亲嘴。小红恼了,拼命挣脱身子,一跺脚,啥也不说,就跑回自己家去了。
  柱子一夜没睡好。他躺在床上,一边想着明天怎么跟小红赔不是,一边想着小红的身子真是软。也怪,一想到小红的身子,下边的小鸡就硬起来,硬了好一阵子,弄得柱子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第五章


  夏去秋来,柱子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过得还不算孬——除了能吃饱锅巴之外,还能攒下几个钱来。
  柱子没告诉母亲他攒了多少钱,母亲也不问他。爹死了以后,柱子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柴米油盐,母亲随柱子自己安排,从来都不问他钱上的事情。柱子是顾家的,但他也有自己个人的小算盘。陆大爷已经把小红许给他了,他要对小红尽一点心意,送她一样东西。
  一天,柱子从军火库下班后上街转了半天,用攒下的钱扯了几尺好看的红底细花布,打算送给小红做衣裳。虽说她现在还不能穿花衣裳,总有能穿的那一天吧?他要让小红高兴高兴,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意。
  坐摆渡船回家的时候,柱子把给小红买的细花布从篮子里拿出来看了又看,还把它贴在脸上,幻想着小红穿上了用这花布做的衣裳,和他紧紧搂在一起,任他亲嘴……
  坐在柱子边上抽旱烟的一位大爷忽然笑眯眯问柱子:“给媳妇买的?”
  柱子不好意思起来,赶紧把花布放回篮子里去,盖上布,扯谎说:“不是的,给我妹妹买的……”
  大爷“噢”一声,还是笑。
  柱子知道瞒不了他。
  上岸后,柱子大步朝家里跑,耳旁呼呼生风,心里想着,小红看到这漂亮的花布,一定会笑得跟什么似的。
  回到家,柱子忽然觉得家里有点不对劲。
  大黄狗没有象往常那样不等他走到家门口就窜出来迎接他。天已经黑透了,家里却黑乎乎的,没有一丝亮光。屋门洞开,里面黑得吓人。
  柱子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在门口叫了一声妈,没有人答应。迈进门槛又叫一声,还是没有人应声。再朝前走几步,他忽然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了,手里的竹篮子也摔了出去。伸手一摸,绊倒他的是一条毛乎乎的狗,已经死了。再一摸,边上还有个人。
  那是他母亲,身上一件衣裳也没有,胸口粘乎乎的一片,全是血。妈也已经死了。
  柱子吓得浑身发抖,哇一声哭起来。
  “妈呀……”
  柱子不知道家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哭了一阵才意识到,多半是鬼子来过了。他马上想到了陆大爷一家,想到了小红,不禁惊恐万分。摸黑把母亲抱上床、用被子盖严以后,柱子跑出了家门。
  陆大爷家也是屋门洞开,屋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丝亮光。柱子抖着身子走进屋,掏出从家里拿来的洋火,摸到桌子上的油灯跟前,摘下玻璃罩,抖着手,划了好几根洋火才点上油灯。
  拧亮灯芯,柱子一眼就看到浑身是血的陆大爷脸朝墙倒在外屋墙角里,手里攥着一把利斧,斧刃上带着血。端着油灯走进里屋,又看到陆大妈脸朝下死在里屋的床边,衣服背后也全是黑乎乎的血。
  再朝床上看,只看见垂着半边帐门的破蚊帐里平躺着一个人,身上一丝不挂,正是小红。小红肚子上一大滩血,也早就断了气。
  柱子放下油灯,从地上抱起被子盖到小红身上,抖了半天身子,才扑到小红身上痛哭起来。
  后来邻居韩大妈告诉柱子,鬼子是傍黑从船厂兵营那边悄悄摸过来的,一共来了20多个人。喝得醉醺醺的鬼子一进村就挨家挨户踹门找女人。因为鬼子是晚上来的,没有人发现他们,村里有20来个女人被鬼子糟蹋。包括柱子家和陆大爷家在内,全村一共死了十来个人……
  第二天,柱子在村外的坟地里埋葬了母亲、陆大爷、陆大妈和小红,一共起了4个坟。柱子把可怜的大黄狗也埋在了母亲的坟边。
  小红是最后下葬的,身上裹着柱子替她买的红底细花布。柱子迟迟不愿意把小红往坑里埋,抱着小红的身子哭,对她说:
  “小红,你死得冤哪……”
  终于把小红放到坑里去以后,柱子忽然发现她右手攥得紧紧的,手心里好象攥着什么东西。慢慢掰开那只手一看,原来是他送给小红的小半块银元。这一下,柱子就哭得更狠了。
  “小红,你死得太冤哪,啊—啊—呃—呃—呃……”

  柱子病了,浑身滚烫。
  躺在床上,柱子昏沉沉看着墙上爹的那个工具袋,想起了爹说的那些关于亡国奴的话。鬼子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高兴了,叫你去给他们烧饭,给你大米饭吃,还给工钱。不高兴了,就把人弄死。他就是王法,想弄死谁就弄死谁,想弄死几个就弄死几个。爹还说,当了亡国奴,要想活命,就看各人自己的命好不好了。爹、妈和陆大爷一家命都不好,都叫鬼子弄死了。想着想着,柱子眼前模糊起来。他觉得,他自己也快要死了……
  可是柱子并没有死。在床上躺了两天之后,第3天早上,柱子醒了过来。他觉得肚子饿了,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朝锅屋里喊了一声妈。锅屋里没有人答应。柱子这才想起来,妈已经死了,已经埋到地里去了,大黄狗也埋到地里去了。还有陆大爷、陆大妈和小红,都埋到地里去了。就剩下他自己孤零零一个人还活着。
  柱子坐在床上看着空空的屋子,发了一阵呆,然后从床上爬下来,走进锅屋,生上火,把从军火库带回来的锅巴全部倒进锅里,熬了厚厚的一锅稠稀饭,然后蹲在锅灶前,就着咸菜缸里母亲生前腌的咸白菜,把肚子吃了个饱。
  看着灶肚里暗红的柴草余烬,柱子在想,他是不是还要到鬼子的军火库去烧饭。去,就有大米饭吃,一个月还有3 块钱工钱。不去,就要饿肚子。想到后来,柱子觉得爹妈和陆大爷一家都叫鬼子害死了,自己再到军火库去给鬼子烧饭,就太没有出息,太对不住爹、妈、陆大爷、陆大妈和小红了……
  柴禾堆边上扔着陆大爷送给柱子的那把旧斧子。柱子朝斧子看一眼,忽然想起来有一回听陆大爷说过,西山那边有个打鬼子的游击队。游击队在怀远县打过鬼子的一个运粮队,打死了十几个鬼子,抢跑了8大车粮食。游击队背走了4大车粮食,余下的,就分给当地没有饭吃的老百姓了。只可惜游击队人少,枪也少,没有办法跟鬼子硬拼,抢了粮食以后又退回山里去了。柱子当时就问陆大爷,游击队为啥不多招些人去跟鬼子干。陆大爷说,人不是都怕死吗?没有摊到自己头上,哪个愿意动刀动枪的去打仗?等到自己家里有人叫鬼子害死了,才想到要报仇。游击队那些人里头,十个有八个都是这样……
  拿起柴禾堆边上的那把旧斧子,柱子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第二天,柱子到母亲和陆大爷一家的坟上去磕了几个头,然后背着个小包袱离开了家。他没有带陆大爷送他的旧斧子。他腰里别着的,是陆大爷砍过鬼子的那把利斧。他手心里紧紧攥着小红临死前攥在手心里的那块碎银元,咬着牙绕过小蚌埠船厂的鬼子兵营,沿着淮河北岸一直朝西走。他要西山那边去找游击队,跟他们一起打鬼子,替自己的爹、妈、陆大爷、陆大妈和小红报仇。柱子铁了心,一定要找到游击队。


  第六章

  3天后,柱子终于在西山上找到了游击队。
  游击队员们穿着五花八门的老百姓衣裳,有的端着枪,有的背着大刀,个个头发胡子老长,活象一帮土匪,吓得柱子不敢出声。一个也剃了“葫芦头”的游击队员把柱子领到山林中的一个茅草棚里,让他见领头的队长。
  队长叫刘胡子,一脸的络腮胡子,人倒怪善相。柱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跟刘队长讲了自己家和陆大爷一家的深仇大恨,要求刘队长收下他,跟他们一起杀鬼子,给他家和陆大爷一家报仇。
  刘胡子答应收下柱子,说:“狗娘养的鬼子犯下的罪行,数也数不清了。”
  柱子请求刘队长带人去打小蚌埠船厂兵营的鬼子,把这些狗娘养的畜生全部杀光,一个也不留。
  刘队长开导他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每一个鬼子兵都是我们中国人的仇敌。参加抗日游击队,不能光想着报家仇,是要为全中国的老百姓报‘国仇’。要是每一个人都只知道报家仇,仗就没法打了。当然,”刘队长又说,“如果有机会消灭船厂的鬼子,我们也会去打。关键是,要打,就要有把握,不能瞎打一气,造成自己人的不必要伤亡。明白了吧?”
  柱子觉得刘队长讲的有道理,点点头说他明白了。
  刘队长还跟柱子说,他是个共产党,共产党讲究人人平等,以后不要叫他刘队长,象大家一样,就叫他刘胡子。柱子又点点头。柱子听爹说过,共产党虽说这里那里到处造反,却不象是坏人。爹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共产党被抓进大牢里去,男的女的都有,都是些斯斯文文的正派人。刘胡子能带着人打鬼子,证明爹说的不错。
  柱子心里一热,跟刘胡子说,他也想当共产党。
  刘胡子哈哈一笑,说他非常欢迎。不过共产党也不是想当就可以当的,要坚决服从命令,牺牲在前,享受在后。
  柱子说:“那我就坚决服从命令,牺牲在前,享受在后。”
  “那也不行,”刘胡子依旧笑着说,“还得经过党组织的教育和考验。象这个游击队,80多号人里头,也不过才3个共产党员。”
  刘胡子问柱子今年多大了。柱子说属猴的,到年底就满十七了。刘胡子点点头,叫柱子好好干,说只要他能经得住组织的考验,以后一定介绍他参加共产党。
  正说着,外面有人喊:“开饭啦。”
  刘胡子递给柱子一个腰子形的铁皮饭盒,拍拍他的“葫芦头”说:“打饭吃去吧。”
  柱子走出刘胡子的茅草棚,穿过树林,来到大家围着的一个草棚子打饭。草棚子里架着一口大铁锅,只见那大铁锅里熬的是一锅小米稀饭,一眼看去,尽是米汤。游击队员们一个个都端着碗,嘻嘻哈哈缠着伙夫多给点米汤下面的“干货”。柱子心想,游击队日子过得也够苦的。那个带柱子去见刘胡子的“葫芦头”忽然发现柱子手里拿着的饭盒,咋呼道:“嚯,你小子面子够大的,刚来头一天,就把我们大队长的饭盒拿来啦!”
  柱子这才知道,自己手里拿着的是刘胡子自己用的饭盒,心里对刘胡子更加敬重起来。

  游击队枪不够用。柱子分不到枪,只好拿自己带来的斧子做武器。刘胡子安慰柱子说,只要下山去打一次胜仗,柱子就有枪了。柱子问啥时候下山去打仗。刘胡子叫他不要急。
  柱子跟刘胡子到湿漉漉的林子里去打兔子。刘胡子走到一棵大树底下去尿尿,叫柱子替他拿着枪。柱子摸摸乌黑发亮的步枪枪筒,把它端起来,学着刘胡子的样子,闭上一只眼去瞄准树顶。
  瞄了一阵子,柱子忽然想起来说,他在蚌埠街一个鬼子的军火库里烧过饭,那军火库里钢枪、子弹可是不少,一箱一箱的,堆了满满好几大间屋子,不能去抢?
  刘胡子回头朝柱子一笑,提起裤子说,蚌埠街鬼子太多,不好下手。
  柱子放下枪说,蚌埠街鬼子多是不错,可军火库附近并没有其他鬼子的兵营。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军火库就在淮河边上,只在河滩上围了几道铁丝网。游击队夜里悄悄坐船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干掉睡在一个屋里的鬼子,抢了东西就跑,再坐船回来,蚌埠街的鬼子再多,还不是只能干瞪眼?
  刘胡子眼睛一亮,接过柱子手里的枪,问柱子军火库里有多少鬼子。
  “不多,”柱子说,“统共40个人吃饭。”
  “喔,那是一个守备小队。”刘胡子说。“我们两个对一个,还算好对付。”
  然后刘胡子又仔细问明白了军火库的地形和岗哨配置情况,分析出夜里军火库大门关上以后,可能只剩下哨楼上一个鬼子站岗。
  “鬼子真是睡在一个屋里,再没有旁的宿舍了?”刘胡子又问一遍。
  “真是睡在一个屋里,”柱子问明白“宿舍”就是睡人的屋子后保证说,“再没有旁的宿舍了。余下的,除了食堂,就都是……”
  “嘘——”刘胡子忽然发现前头草丛里有动静,立刻举起枪朝那里瞄准。草丛里果然窜出一只野兔来。刘胡子“砰——”一枪打过去,可惜没打着。刘胡子有点遗憾,回过头来问柱子:“你刚才说啥?”
  “我说……”柱子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句,干脆从头说起,“我说,鬼子真是睡在一个屋里,再没有旁的宿舍了……”
  “不是不是,后头那一句。”
  “后头那一句?噢,我是说,余下的,除了食堂,就都是仓库了。”
  “好。”刘胡子终于下了决心,“干,干他娘的!”
  游击队在山里准备了几天,一边等待没有月亮的夜晚。刘胡子在山林里教柱子打手榴弹和放枪,步枪和机关枪都教了。只因为弹药金贵,都不是真打、真放。刘胡子说,等抢到了鬼子的武器军火,一定教柱子来真的。还答应让柱子当机关枪手,哒哒哒哒,让他打个够!柱子高兴得不得了,就等着出击的那一天了。
  中秋节之夜是个阴天,天上没有月亮,正好出击。游击队杀了一头猪,全队80多人饱饱地吃了一顿大米饭,还喝了酒。然后每人往胳膊上扎一条白布,分乘两只木船,摇着撸,沿淮河顺流而下,直指蚌埠街。
  在船上,刘胡子忽然想起来问柱子:“柱子,我忘记问你了,军火库里养没养狗?”
  柱子说没养。
  刘胡子又问:“你说的那好几丈高的哨楼上,有没有一种圆圆的、大大的玻璃罩子的探照灯?”
  柱子说没有见过。
  “真没见过?”
  “真没见过!”
  刘胡子这才放下心来,自言自语说:“没有探照灯,这么黑的夜里,鬼子看不见河里的船……”
  停一会,刘胡子又问柱子:“头一回打仗,怕不怕?”
  柱子说:“不怕。跟这么多人在一起,有啥好怕的!”
  刘胡子说:“那你比我强。我头一回打仗,可是心慌得直打哆嗦。”
  柱子说:“以前我也怕死。现在不怕了,只想着去杀狗娘养的鬼子。”
  刘胡子拍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话。
  天真是黑得可以,河面上啥也看不见,只听到流淌的河水在船边哗哗响。
  也怪,刚才柱子心里确实没觉着害怕,可让刘胡子一问,现在倒有点心慌起来。他紧一紧扎棉袄的麻绳,尽力不让自己打哆嗦,没想到心里反而哆嗦得更厉害了,过了好大一会子才好些。

  下半夜,游击队的两只船来到军火库所在的河滩边停下。
  这个地方很好认,看到军火库那个好几丈高的哨楼的黑影子,就到地方了。
  军火库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也没有灯光。
  游击队80多人悄悄下船后,刘胡子叫人剪断河滩上的铁丝网,然后让柱子带路,亲自带领大部分人去包围鬼子宿舍,争取把集中睡在宿舍里的鬼子一网打尽,又另派几个人去对付哨楼上的鬼子哨兵。游击队员一个跟一个走进铁丝网,悄悄朝宿舍那边摸去。
  开头一切都顺利。
  可是,眼看就要完全包围鬼子宿舍、另几个人也已经摸到哨楼底下的时候,忽然从宿舍里跑出个起夜尿尿的鬼子,一头撞在柱子身上,把柱子吓了一跳。鬼子也吓了一跳,一看见柱子手里的斧子,哇一声大叫,把柱子朝外猛一推,扭头就跑。柱子赶紧挥斧砍过去,连鬼子的衣服毛都没砍着。
  刘胡子在前头听到鬼子的叫声,赶紧放枪发令,已经迟了,哨楼上鬼子的机关枪已经哒哒哒响起来。紧跟着,宿舍里的鬼子也纷纷打开宿舍南北两面的窗子,哒哒哒朝外面打起了机关枪,还拼命朝外面丢手榴弹。
  游击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下子倒下去一大片。
  刘胡子一看不好,大骂一声“操他娘”,立刻大声下令撤退。游击队员们赶紧朝河滩那边退去。刘胡子命令两名机关枪手留下来顶着鬼子,掩护队伍撤退。这两个机关枪手都是共产党员,其中的一个就是“葫芦头”。他们二话没说就留下了。
  可是鬼子的七八挺机关枪实在太厉害,游击队的这两架机关枪根本抵挡不住,不一会就叫鬼子的机关枪打哑巴了。刘胡子他自己也不知啥时候叫鬼子的机关枪子弹撂倒,没了声音。
  柱子地形熟,跑得快,刘胡子叫他跑在前头给大家领路。柱子就拼命朝前跑。等柱子一口气跑到河边,发现身后只剩下七八个游击队员了。鬼子兵哇哇叫着从后头追上来,只听到机关枪在身后哒哒哒响个不停。眼看跑到船上也逃不掉了,柱子心里一慌,赶紧丢掉手上的斧子,一猛子扎进河里,顺着流水,拼命朝下游游去。
  在河心里,柱子听到身后的机关枪又响了一阵,然后就停下了。跟着,就是零零星星的一枪、一枪又一枪。柱子回头看一眼,心想,大概是鬼子在对还没有死透的游击队员补枪,不禁浑身战抖起来。
  刘胡子的队伍全军覆没,只有柱子一个人逃了出来。
  柱子一口气游出去十来里地,浑身湿淋淋地爬上淮河北岸,朝自己家走去。他一路走,一路哭。
  回到家,柱子脱掉身上的湿衣裳,摸黑爬上床,光着身子钻进被窝。他把破棉被裹得紧紧的,想把身子暖过来,却办不到。
  柱子在被窝里抖了一夜。


  第七章


  第二天上午,柱子穿着已经烤干的棉袄棉裤,躺在村外一片长满了狗尾巴草的野地里,呆望着天上纹丝不动的薄云,一直在想,是他害了刘胡子和那么多游击队弟兄。
  要是他不等那个出来尿尿的鬼子喊出声来就一斧子砍死他,游击队就不会打败仗,也不会死那么多人了。要死也应该大家一起死。可是他却孬种了,丢下大家,一个人跳到河里逃命去了。跳到河里淹死了,倒也罢了。偏偏他又会水,逃出一条命来。现在家仇没有报成,又害了那么多好人,他对得起谁呀!
  柱子一想起对他那么好的刘胡子,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淌。一伸手摸到衣服口袋里的那块碎银元,他就哭得更伤心了。
  柱子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等到他一下子惊醒过来,天已经黑了。
  “哒哒哒哒,机关枪让你打个够!”黑夜里,刘胡子的话又在柱子耳边响起来。
  柱子忽然从草地里坐起身来,心想,奶奶的,不就是个死吗?出门找游击队之前他就已经“死”过一回了,再死一回,也是个死。军火库鬼子的机关枪打死了这么多游击队弟兄,不能就这么轻饶了他们,也该让他们尝尝被机关枪扫射的味道!
  柱子下了狠心,要一个人去干掉军火库里的全部鬼子!
  柱子的打算,是趁鬼子吃晌午饭的时候动手。那时候,在食堂吃饭的鬼子们枪都架在靠墙壁放的枪架上,不在手上,只有门岗和哨楼上那个鬼子手里有枪。柱子想好了,他要趁门岗不注意,先一斧子砍死门岗,然后用岗亭里的机关枪扫掉哨楼上的鬼子,再冲到几十步以外的食堂去,对着吃饭的鬼子猛扫。这用不了多一会儿,不会太难。鬼子是11点半开晌午饭。柱子没有手表,但离军火库不远有个小钟表店,店里有一架大座钟,天天走个不停,他可以到店里去看时间。柱子还想到,哪怕不能消灭全部鬼子,少说也能打死他十个八个,那也值了。
  柱子跑回家,找出陆大爷送给他的那把旧斧子,在磨刀石上磨得快快的,暗别在腰间,然后穿着衣裳躺到床上去等待天明。
  第二天,柱子一早就起了身。他又到母亲和陆大爷一家的坟前磕了几个头,然后坐摆渡船渡过淮河,来到了蚌埠街。

  柱子快走到军火库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慌。他正要走进钟表店,忽然远远看到军火库大门外的两边,已经用沙袋堆起了两圈堡垒,架起了机关枪。趴在机关枪后面的鬼子兵还戴上了平时很少戴的钢盔,在太阳光底下闪闪发亮。军火库戒备森严,大门外面一个走路的人都没有,连那个天天都在军火库斜对过那家小饭馆门前要饭的老叫花子也不见了踪影。
  柱子的心砰砰跳起来。他知道,游击队前天晚上才来过,把鬼子吓得不轻,这两天是不好下手了,得过几天鬼子的戒备松下来才行。他本想先回家。又一想,今天来都来了,自己还象以前那样,先到军火库里去烧几天饭,然后再找机会下手,也许更好些。于是,柱子悄悄把斧子藏到路边的草丛里,定定神,朝军火库门口走去。
  经过大门外的堡垒,趴在两边堡垒里面抽烟的几个鬼子朝柱子看看,认得是厨房里烧火的中国伙夫,都没搭理他。
  走到大门口,柱子朝门岗鞠个躬,叫一声“太君”,正要象往常那样走进大门,门岗却一伸手拦住了他。
  柱子还是有点心慌,结结巴巴用渡边雄二教他的日语单词说:“水,水汉,水汉(炊,炊饭,炊饭)。”
  门岗骂了句“八嘎(混蛋)”,扇他一个嘴巴子,叫他举起手来。柱子脸上被扇得火辣辣的,只好举起手来,心里头还在担心,门岗是不是前天夜里撞到他身上来的那个鬼子,是不是认出了他。还好,门岗只在他身上细细摸了一遍,没摸到什么,就一挥手让他进去了。
  柱子走进大门往右拐,低头朝食堂那边走。一抬头,忽然看到鬼子宿舍旁的一块空地上,堆起了一大堆死人的尸体,尸堆下面还摞了好几层木头。七八个戴了白手套的鬼子正朝尸堆上抛死人。
  “一其,腻,(一,二),哟咻!”
  两个鬼子朝尸堆上抛上去一个死人。
  “一其,腻,(一,二),哟咻!”
  另两个鬼子又朝尸堆上抛上去一个死人。
  再后头两个鬼子抛上去的一个死人,只在尸堆上停了一下,又滚了下来。那两个鬼子只好重新喊口号再抛一回。
  抛完死人,鬼子们又拎起铁皮汽油桶,你一下我一下,朝尸堆上浇汽油。浇完汽油,鬼子们离开尸堆,脱下白手套,接二连三把手套扔到尸堆上去。跟着,一个鬼子用洋火点着一团纸,朝尸堆上一扔。只听到“轰”一声,尸堆上就烧起了一团大火,滚滚的黑烟随风飘去。
  柱子知道鬼子烧的这些死人,就是前天死掉的游击队员,心里一紧,身上一抖,赶紧转过脸去,走进了厨房。
  渡边雄二正在厨房锅灶前烧火,一抬头见到柱子,愣了一下,有点不高兴,站起身来说:“噢麻艾多阔艾以大喏?哎?(你小子到哪去了?啊?)”
  柱子听不懂,猜到是在问他这几天怎么没来干活,就做手势哄他说:“我肚子疼,噼里啪啦——拉肚子。”
  渡边雄二听明白了,哈哈一笑说:“溉痢嘎,以吗多?(拉肚子呀,现在怎么样啦?)”见柱子听不懂,又指指他肚子说,“你,噼里啪啦——好啦?”
  柱子赶紧点头:“是是是,现在好啦,噼里啪啦,没有啦。”
  渡边雄二坏笑一下,摇头说:“不要哄吾(我)。吾(我)不信。”
  柱子忙说:“没有没有,没有哄你。我真拉肚子了,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拉稀拉了好几天——真没有哄你。”说着已经坐到锅灶前的小凳子上去拉风箱烧火了。
  渡边雄二不再跟柱子罗嗦,从军裤口袋里掏出3张中国纸币,哗啦一甩,递给柱子,说这是柱子“库嘎子(9月份)”的工钱。
  柱子忙站起来说谢谢谢谢,伸手去接。
  渡边雄二却一下缩回手去,抽回一张纸币,只递给柱子两张,说柱子离开了10来天,要扣掉他一块钱工钱。
  柱子忙说:“应该的,应该的。”
  渡边雄二却又笑起来,拉住柱子的手,把抽回去的那张纸币重新拍到柱子手心里,说:“吾哄你。”又以手拟枪对准他自己的脑袋,做个抠扳机的动作说,“吾打仗,嘭——死掉。钱,吾用处没有。你棉家,8告人,要七饭(你们家,8 个人,要吃饭)。明白?”
  说的这么明白,柱子当然明白。
  渡边雄二一颠一颠走掉了。十多天不见,柱子觉得他好象瘦了一圈,脸上也不再油光光的了。
  柱子把渡边雄二给的3块钱工钱塞进衣服口袋,重新坐下,呆看着锅灶里的火苗,心想,真动起手来,最好只把渡边雄二打伤,不要打死他。不过到时候真干起来了,只怕顾不上这些。又一想,谁知道前天晚上渡边雄二有没有朝游击队放过枪?也许这家伙当时也端着一架机关枪,打死了好多游击队弟兄哩。刘胡子说的好,每一个鬼子兵,都是我们中国人的仇敌。
  这样一想,柱子心里又平静了。


  第八章


  平静了一个月,鬼子的戒备果然松了下来。军火库大门外的沙袋堡垒撤掉了。鬼子在军火库里搞起了大扫除。
  柱子看到十几个戴了白口罩的鬼子,在宿舍东边靠近铁丝网的地方挖了一个大坑,把早已烧成灰烬的游击队员尸骨统统埋掉,然后在原地撒上一大片石灰,弄得干干净净的。包括刘胡子和那个“葫芦头”在内的80多个抗日游击队员,就这样埋进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和这些游击队员比起来,柱子的爹、妈、陆大爷、陆大妈和小红还算幸运的,至少他们还有个看得见的坟。游击队败得太惨,就剩下柱子一个人还活着。而军火库里的鬼子兵,统共才只有3个人负了一点轻伤。柱子越想越恨。但是柱子记住了刘胡子的话,要打,就要有把握,不能瞎打一气。柱子在等待最佳时机。
  这个时机终于来到了。
  一天中午,鬼子都集中在食堂里喝酒庆功。食堂里拉出了一条白布横幅,上面写着“祝小林部队大捷”几个粗粗黑黑的中国字。还来了几个大官,给那个名叫“阔八牙西(小林)”的小队长和其他几个鬼子兵颁发勋章。另外还有十几个前来劳军的日本妓女,挤在鬼子兵中间劝酒胡闹,弄得食堂里乱哄哄的。
  渡边雄二端着一大盘寿司饭团走出厨房后,厨房里只剩下柱子一个人了。柱子一边慢慢刷锅,一边扭头去看锅灶旁那把劈柴禾用的秃斧子,心想是不是该趁这机会掖上这把斧子,溜到大门口门岗那里去,按他原先想好的计划下手。仔细一想,现在还不是时候。一来还不知道渡边雄二会不会再回厨房。二来等鬼子们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再下手,恐怕会更容易些。正想着,渡边雄二又回到厨房来了,给柱子送来一盆子荤菜,放在了锅台上。盆子里的鸡肉、鱼肉和猪肉堆得满满的。
  “库哎(吃吧)!”渡边雄二拍一下柱子的肩膀,满口酒气,“噢麻艾毛苦劳西达嘎拉(你也辛苦了)。”
  柱子忙说谢谢。
  “噢萨开毛恼母(要不要也来点酒)?”渡边雄二笑嘻嘻做个喝酒的动作说,“老酒,要?”
  柱子赶紧摆手。
  “以开那以嘎(不会喝呀)。”渡边雄二有点扫兴,伸手指指锅台上那盆荤菜说,“塔白代(吃吧)。塔里那卡达拉,以哎(不够的话,说一声)。毛代库卢嘎拉(我再给你拿)。奈(好吗)?”说完又转身回食堂里喝酒去了。
  看着那满满一盆子平时见了一定会馋得直咽口水的荤菜,柱子却没有心思吃。他在想,要是日本人和中国人不打仗,他会不会和渡边雄二做个要好朋友。唉,想这些管啥用。仗都已经打了,中国人都已经叫日本兵杀了这么多了,还谈得上什么朋友不朋友!现在他和鬼子兵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管不了那么多了。
  刷完两口大锅,柱子拎着小半桶刷锅水走出厨房去倒。倒完水正准备回厨房,一抬头,忽然看见食堂北门边竖靠着两架机关枪!
  柱子的心顿时砰砰跳起来。
  这时候不下手,还等啥?
  柱子朝门两边看看,见没有人,便啥也不顾了。他轻轻放下水桶,抖着身子,猫腰朝机关枪那边走过去。走到机关枪跟前,他一把拎起一架机关枪,就冲进了食堂。
  柱子啥话也不说,端起机关枪,对准坐在长条桌两边喝酒说笑的鬼子就抠下了扳机。可是枪却没有响!他一下子想起来是忘记打开保险栓了,又赶紧按刘胡子教的那样,“啪”一声打开了机关枪的保险栓。
  有几个日本兵已经看见了柱子手里的机关枪,脸上的笑容顿时就冻住了,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转身去拿他们身后枪架上的枪,却已经来不及了。只听见哒哒哒哒一阵枪响,那几个鬼子就歪歪扭扭倒下了。还有几个朝食堂西门外逃跑的,也被柱子哒哒哒几梭子扫倒在地。
  食堂里顿时一片鬼哭狼嚎。不少鬼子和妓女吓得直朝长条桌底下钻。柱子扫完站起来的鬼子,又跪下一条腿来,朝桌子底下哒哒哒一阵乱扫。不一会,食堂里的鬼子和妓女就全都没了声音。
  食堂里死一样的静。一只倒在长条桌上的玻璃酒瓶不知道叫哪个鬼子碰到了,骨碌骨碌在桌面上滚了一阵,“砰”一声掉到地上来,摔个粉碎,桌子下面的鬼子也没有一点反应。
  这时候,柱子忽然听到身后的北门外有脚步声。他赶紧转身把机关枪对准了北门口。门外那个鬼子刚一露头,柱子就抠下了扳机。哒哒哒一梭子过去,正好把机关枪里的子弹打完。
  门外那个端着一架机关枪的鬼子“扑通”一声栽倒在门口,就不动了。柱子立刻冲过去,从那鬼子身边拾起装满了子弹的机关枪。他朝地上一看,被他撂倒的正是渡边雄二。
  渡边雄二还睁着眼睛,看到是柱子有点惊奇。但他只挣扎着说了一句:“噢,噢麻艾嘎(是,是你小子啊)……”就断了气。
  柱子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返身回到食堂里,冲到两排长条桌的中间,一边朝两边还在动弹的鬼子补枪,一边跑到面朝军火库大门和哨楼方向的食堂西门口,端枪躲在门后,睁大眼睛憋着气,等待那两个漏网的鬼子。
  不一会,漏网的门岗和哨兵果然一人端着一架机关枪冲了过来。他们不知道食堂里的情况,不敢贸然开枪。这样正好,柱子一下闪出身来站到门口中央,哒哒哒一梭子过去,就把他们撂倒了。
  没了后顾之忧以后,柱子又返回身继续处理食堂里的鬼子,对着倒在地上的鬼子补枪。这一招是他跟鬼子学来的。
  他先跑到南墙边,沿着那一排长条桌,对着倒在地上的鬼子哒哒哒哒挨个扫过去,把鬼子兵一个个打得死透死透。打到一个妓女跟前,柱子停下了。
  那妓女膀子上受了伤,和服上一片血迹。她头枕在一个鬼子身上,看着柱子,轻声朝柱子哀求:“噢奈嘎以,武大那以代(求求你,别打死我)……”
  女人总是女人,跟她们过不去,也算不得英雄。柱子正要放过她,满脑袋是血的小林小队长突然从对面那排长条桌下挣扎着抬起身来,举起手枪,“啪”一声朝柱子这边放了一枪。幸亏没打着柱子。
  柱子端起机关枪哒哒哒一梭子扫过去,把小林小队长打死了。
  躺在地上的妓女吓白了脸,再次朝柱子开了口。这一回她讲的是疙疙瘩瘩的中国话:
  “丘丘(求求)你,我细(是)朝鲜人,不细(是)日本人……”
  柱子一下愣住了,不知道这个不是日本人的“朝鲜”女人,到底是哪国人。正愣着,被这个“朝鲜”女人压在身子底下的鬼子突然一个翻身,猛一把抱住了柱子的一条腿。柱子身上一激灵,对着这个鬼子就是一梭子。结果,连鬼子身边的“朝鲜”女人也一起打死了。
  看着眼前这个口吐鲜血死去的“朝鲜”女人,柱子有点不忍心,心想,这女人也真有点冤,要不是她身子底下的那个鬼子不老实,她还死不了。
  正想着,旁边又有几个鬼子身子一拱一拱动弹起来。柱子也不管什么女人不女人了,眼一闭,哒哒哒哒,挨个扫过去。扫完南边这一排,他又跑到北边那排长条桌前,继续挨个扫过去。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食堂里淌了一地的血。
  最后,柱子“哐当”一声扔下已经打完了子弹的机关枪,从一个没见过面的鬼子大官身上摘下一支小手枪,掖在腰里,再从墙角拣起不知道哪个鬼子随手扔在那里的4个手榴弹,朝食堂北门走去。
  来到门口,柱子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渡边雄二。渡边雄二睁着眼,有点死不瞑目的样子。柱子觉得有点对不住他,可又没有办法把死人救活过来,就一步从他身上跨过去,走出了食堂。
  来到食堂门外,柱子一把拉掉4个手榴弹的全部拉环,把它们一股脑丢进了食堂,然后拼命朝北边跑去。
  只听到身后“轰—轰—轰—”几声巨响。柱子回头看一眼,食堂里已经着了火,从门窗里窜出一团团烟火来。
  柱子继续朝北走,来到鬼子宿舍旁那片埋着游击队员尸骨的空地上。他跪下来,在撒了石灰的泥地上磕了几个头,说:“刘队长,我已经给你们报了仇,把鬼子全都打死了,一个也没有跑掉……”
  说完,柱子站起来,抹去脸上的泪水和脑门子上的石灰粉,迅速朝河滩跑去。
  他爬上铁丝网里边的一棵大槐树,跳出铁丝网,跑到淮河边,一个猛子扎下去,顺流而下,一口气游出去十多里地,回到了家。
  第二天,柱子把陆大爷送他的旧斧子埋进陆大爷坟里去以后,手心里攥着小半块碎银元,揣着那支从鬼子大官那里缴来的小手枪离开家,找新的抗日游击队去了。
  这一回,他找到的是共产党领导的正规抗日部队——新四军。


  第九章


  几年后,大名叫做周大柱的柱子,成了新四军里一位大名鼎鼎的英雄团长。他得到过无数次嘉奖,深受上级首长的信任和宠爱。
  那时候柱子才20郎当岁,资格也不算老。可是全团的干部、战士都从心底里服他。不仅因为还不到17岁,他就独自一人干成了80多名游击队员都没能干成的事,端掉了日本鬼子的一个军火库,打死了军火库里的40多个鬼子(另外还死了十来个随军妓女,但柱子从没有说起过),是个令鬼子闻风丧胆的孤胆英雄;还因为他智勇双全,极为善战,指挥部队打了上百次胜仗,每次都能以极小的代价取得完全的胜利。
  柱子每一次指挥打仗前,手心里都攥着一小块碎银元,时不时松开手去看看,好象这块碎银元可以帮助他制定必胜的战斗方案。跟着他的部下都知道,一旦柱子把这块碎银元放进口袋,战斗方案就已经决定,战斗也很快就要打响了。
  大家都在传,柱子的那块碎银元,原先是一整块龙洋,是一位义和团大头领随身带着的护身符。八国联军侵略中国的时候,这位义和团大头领带着这块龙洋杀死过好几十个洋鬼子,自己却毫发无损。后来,这宝贝到了武昌新军一位军官的手里,已经只剩下小半块了,却神力不减。正是这位新军军官,打响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枪。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东西又到了柱子手里,成了柱子的胜利守护神,护佑着柱子,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新的胜利。
  周大柱和他那块碎银元,成了新四军中一个长久流传的神话。

  2000年12月1日~2001年1月29日于上海

作者联络方式:hukunming@online.sh.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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