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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面包和四月鸽子树

 motes_19@sina.com

荒野有人住了,简直不认得了,天赐的福降临到上面。生命从长长的梦中在那里产生了,人类生活在那里了,孩子在房子的周围玩耍。森林又大又慈祥的展伸着,一直到蓝色的山顶。
----- Knut Hamsun <<
土地的成长>>


我一直都很喜欢面包.
那种香甜的滋味一定和幸福,和家有某种关联。我常常像个小孩子一般贪婪,守在面包作坊明净的玻璃门旁。等到周日, 太阳温和安宁, 街上有人不慌不忙的走过, 我总是提着一个小小的纸袋经过车站的面包店,想象自己 站在各种姿势悠闲的躺着的糕饼中间, 闻着巧克力黑莓胡桃葡萄干和烤得酥脆的意大利卷饼的香气. 时间在这里面仿佛是不会往下流淌的, 就像那点缀了雪白糖松的钮扣形状的小面包里怀抱的奶油, 永远伸着一个螺旋状的懒腰, 沉沉的睡在松软的带有梦幻气泡的墙壁里. 厨房里戴洁白高帽的厨师具有世界上最灵活的手指, 把牛肉松,糖浸草莓和带香草气味的椰绒以香甜的面粉纤维紧凑而温柔的织在一处. 我羡慕这种职业,当我停住脚步凝望橱窗里安静躺着的各种糕饼时,眼里流露出的一定是贪婪的目光。
我只是静静的看,很少真正走进去。
我知道一个面包最美的时候是它还不属于任何人的时候。它代表了一种芳香的沉默。手掌对手背轻轻的触摸。暖和的春风里刚冒出绿茸的小小山岗。

后来有一天,我从鞋店后面的那一家小面包店经过,门边钉着一张皱起一角的黄纸条。我很仔细的读了读,然后走进门里去。有一个腰上系着同样黄色围裙的女人在收银台里忙碌着。她的一支白皙的手指上沾着些面粉。我站过去,对她说:
打扰了,请问你们需要人手?
啊是的…… ” 她是一位美丽的女人,面容秀丽,笑起来有小小的酒窝。她把正在点的钱放下,伸出手:叫我露喜。你是?
家媛。我对这份工作有兴趣。
噢家媛,请你过去和老板谈。他在里面,对,拐过那个架子,那里面是作坊。麦伦--- ”

我进去看了看,有一团朦胧的不知是什么烟,烤箱,堆得高高的蛋糕盒子,两个人站在里边。这时靠外面的一个穿深蓝条纹T恤围白围腰的男人闻声转过头来,露喜的声音又传过来:
“---
麦伦,这个女孩想和你谈谈那份工。
哦。他走过来,打量我,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他半秃顶,嘴角含着个微笑,看起来很友善。
我说:你好。先生,我叫家媛,是学生,周末不休,可以工作到六月底。如果有需要,我不介意加班。

里面还有一个一直忙碌,没有理睬我也没有转过头来的年轻人,他正在捏面团,低着头,几乎有一份恬静,安分守己。我转回目光看着麦伦。
那很好,他说,我们人手一直不够,最近大师傅不在,露喜得进来帮忙,就缺个人照顾店面。不过,你有工作经验吗?
上个假期我干过售货员。
哦,他打量了我一番,点点头,早上9点到晚上8点,一个钟头五块半,加班的话每个钟头六块半,可以吗?
我点点头:好的,先生。
请叫我麦伦。那就说定了,明天可以来上班。有不懂的事,问问露喜。另外,如果要给朋友订蛋糕,可以七折。
他眨眨眼,我笑了,这个和善的秃顶小老头。

回去以后我对欢洁说:我在面包店找到一份工作。
她正在画眼影,深绿里带一纹金色。她从镜子里望了我一眼:会好玩吗?面包店?你是说真的?
我明天就开始上班了,我说,不知道,我是第一次在面包店工作,也许会。
好吧,呆会我和麦克他们去看烟火,你要去吗?
不行,我明天还要上班呢…”

欢洁是我在这里唯一较亲密的朋友。她有很多男朋友,我从来记不住他们的名字。要是有人打电话来找她而她碰巧不在,他们往往会要我记下名字转告她,我就把名字顺手写在墙壁上。我幻想到很多年以后,这里也许会成为一个大学艳事博物馆
也许我应该把我的名字也签在上面,我妈妈曾叫我鸽子

她叫我鸽子

鸽子是一种无害的鸟类,养尊处优以后,就变得愚蠢,我并不喜欢这种鸟。

上班以后我的日子变得有了白天黑夜。不再像一般学校里那样,入睡起床,吃饭喝水都全凭自己喜欢。我每天准时到店里,麦轮通常已经准备好第一批面包,一整日,那浓浓的香味都围绕着我。我围上白围腰,东张西望,感觉梦想成真,从来也不厌倦。每日回去都给欢洁带些点心,希望她高兴。其实,大半时间也都是我自己吃了。麦论和露喜都很友好,我真的给朋友订过七折的蛋糕,他们一看盒子就说,哇我知道这是哪一家,甜田鼠对吧?我知道他们的面包很有名,一早出来,11点之前就卖完。蛋糕也很不错,家媛你真的在那里打工?你不会吃的很肥吧

实际上,我反而瘦了。白天比较辛苦,吃得比以前简单,面包毕竟不如油炸薯条,白切鸡那么长肉。

欢洁很羡慕,然而说:就是工资太低了。不然我也愿意去,可以减肥。
又说:说不定还可以碰见帅哥,有吗?有好消息可别瞒我。你什么也不跟我说。
我只是笑笑。
帅哥,什么样的好人材会一天到晚往面包店跑?欢洁真是花痴。
然而她应酬多多,期末成绩出来还可以拿A,让我惭愧的一塌糊涂。

我只是专心做工,甜田鼠的味道围绕我整日,早上开了店门,用小碟装一个小圆面包,泡一杯咖啡,我吸一口气,深感这是陆上天堂,此生此世,我大概再也别无所求。里面比我还早的人是麦伦和阿宇。阿宇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是麦伦的助手,我听说那著名的小圆面包是出自他的手。我吃的时候那表情大概很可笑,他从我身边经过时总会露出一丝笑容。

他的笑容温和,但是却不算是个英俊的男孩吧,因为目光中总是有浓浓的倦意,眼神不算明亮,五官中也透着疲乏。身材中等,很少说话。

可是他有金子般的手指。普普通通的面团,一样的白糖,牛油,奶酪,他做出来的面包却和别人的不一样,特别松软,芳香里有一种清甜的感觉,仿佛天堂里的露水。甜得隐约,舌尖感到芳香,又似奶酪的微咸,随后那微甜渐渐香得浓郁,渗入皮肤底层。每一个面包,都有光晕。他的面包作台象是神坛,大大小小的坛罐,里面装着神露,玛哪。神的灵盘旋在他的头顶。

麦论说阿宇本来也应该是大学生。他是麦伦好友的孩子,小时候就喜欢到店里帮忙,本来到伦敦升学,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做面包师傅。

我说:为什么呢?
麦伦说:只有年轻人喜欢问为什么。我可不知道,阿宇要是想告诉你,自然会说,否则问也没用。
可是难道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
你这孩子是不是对阿宇有兴趣,这么多问题?
我就不再言语。

其实我们话也没说过两句,怎么可能突然对他有兴趣。其实,就连他对我笑的时候,我也只是觉得他很有礼貌。我象是店里经过的一个陌生人,不知道那一天就会突然离去,可是他却并没有把我当作空气。他的笑容里虽然礼貌多过真诚,我却还是觉得很感激。

另外,从里间门口经过的时候,有时看到他孤独的身影,开了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下微微低着头站在作台前,他的脸色因为疲倦而变得苍白。我多泡一杯咖啡送到他的手上,他抬头朝我笑一笑说谢谢,声音也很低而柔和。
他有时工作到很晚,我走的时候还看见那杯咖啡在那里,满满的而冰冷,他忘记了喝。早上我又来的时候,他却记得把杯子洗好,悄悄的放在我的桌上。

我对欢洁说:我遇到了一个很温柔的人。
他是对谁都温柔,还是只有对你格外温柔?
说不准,好像对谁都是一样吧。
欢洁撇撇嘴:那没有用,除非他只是对你一个人温柔你才有希望。
当一个人成为某种专家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她的视野变得狭隘。
在欢洁的眼里这个世上的男人大概只有两种,一种是对她来说有可能性的,另一种是没可能性的。
不管怎样我并没有太把他放在心上,因为我觉得他太客气,而太客气的人,让我觉得很有距离。
可是,他的面包却真是让人难以忘记。

空闲的时候我帮着做些店面整理之类的细活,面包分类放,浅色木纹食架上擦得一尘不染。又建议露喜,面包上贴上标签,何时出炉的一目了然,略近时限半价处理。阿宇过来喝咖啡,望着我说:店面比以前清爽很多。
我不出声,只是点头微笑。

欢洁太过花枝招展,相比之下,我似乎格外寂寞。假日宁愿在家读书也不想出去对牢一群半生不熟的朋友皮笑肉不笑。于是没有人约。妈妈打电话来说:不要和男同学出去乱玩。
我想一想。
又是一天了。生命要浪费起来真的是很快。

下了班以后看见斜斜的日光,我呆了一会。夕阳渐渐沉没,喷水池的波光是红的。鸽子在喷水池的旁边饮水,一只深黑有白翎的在浅水处梳理羽毛,抬起头来,双眼也是闪闪的。

街上的人很少,虽然是个将尽的晴天。我进里间去,看见阿宇正在发面团。我洗干净手过去说:
我可以帮忙吗?
他看我一眼,笑了笑说:好啊。

他的声调总是不高不低,讲话的时候我感到有一双臂膀从背后轻柔的环住我。他的声音就是这样。我也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就洗了手,走到他的身边去。那天我小心翼翼惊喜万分,用手指与最爱的温柔生命谈话,如果,以前我只是在为面包们害单相思,那么从这一天起我已与它们订下终身。自然,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对阿宇说。

我们只是并肩走到汽车站入口,默默无语,然后互道一声再见。夜色凉如水,云仿佛烟雾在深蓝的天幕上左右浮动,我一直走回宿舍。

 

以后,我与阿宇的友谊开始悄悄的发展。我们有许多相同点,像很多时候不喜欢说话。店里有一台小小的收音机,等待发面的时候我们在关了门的店里席地而坐,音乐在空气里静静的蔓延。我想象月亮在外面辽阔的天空里也是如此静默。这样的时刻开始成为我在充满光线的白日里唯一等待的东西。我东走西走,我开始买杂志以知道当天会有哪些歌曲。如果有我们俩都喜欢的歌,我就会在白日的空闲里对着没有打开的收音机悄悄的微笑。仿佛我和它有一个神秘的约定。

阿宇也有时会对我说,今天有好节目,我们早些关门吧。
我会说好。

直到有一日麦伦还没走,站在门口给一个客户打电话。阿宇解下围腰如此这般的对我说了之后,就开始关上卷帘门。我呆呆的在一旁看着,麦伦吃惊的盯着我俩。阿宇说,你为什么光看还不过来帮忙。我喃喃上前帮他,门落下了,麦伦吃惊的眼神却刻在门缝里。

那一天以后,我问欢洁,你觉得爱上一个人需要多久?
她摇摇头:不知道。
我又问:那你觉得怎样才叫爱上了一个人?
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仿佛是演感情长片,那样所谓的朦胧如水。她声音软软的说,爱上他之前的你变得不存在,往后的你你从来也不去想,你希望每一个有他的现在就持续到永远。假如晚上有和他的约会,从起床你就开始满脑子是他,等到看到他的那一秒钟,你觉得周围的人全都消失,整个世界被关在门外,他看你的每一眼都是永恒…”
爱情专家的她那时正在苦战。
我俩坐在各自的床上,抱着膝头发了很久的呆。

欢洁说:你在谈恋爱?
没呢,我们只是朋友。
你确定?
我没回答。

不过我开始悄悄的思考这种可能性,我不了解阿宇,他很少对我说面包和广播以外的事,可我希望能在他的一言一行里捕捉到什么,希望能不开口便确定些什么,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发现了我的感情是何等的脆弱。我从不希望求证,我只是想,假如明天一直会来临,那么也许也许,我什么也不用说。

又或者,我只是寂寞。在我静默的世界之外,我发现了另一个人的静默的空间,于是我希望能与他分享我的寂寞。只是静静的坐着,不需多说什么。在洁白的月光下面,我注视着他神奇的手指与柔暖的面团默默的交谈。我知道虽然一个面包活着的时间不会超过三天,可是它却会比我们在这个世上存在的久远。不知道面包会怎么想,可是我,我只是猜测,被那双温暖宽大的手轻轻爱抚,焕发出生命与芳香,躺在烤箱里慢慢微笑着的它们应该是幸福的。

晚上泡咖啡的时候我开始更加小心,我买来一个新的气压壶,上面有一个双翼朝上展的天使,年轻而英俊,有一张皎洁的脸孔。麦伦是个粗心的人,他一直也没有发觉,自己的壶已经被搁进了角落。
阿宇称赞说,咖啡比以前的美味多了。我暗自得意,把天使面孔转到里面,悄悄对着他微笑。一壶咖啡刚刚好,每个人都可以喝上两杯。除非轮到阿宇休假,我走得也早,咖啡喝不完,就浪费许多。

有一天,我试着问他:这么晚还不回家,你妈妈不会担心你吗?
他仿佛我问了一个极傻的问题那样的笑了:都这么大了,她怎么还会管我。
那你也不用陪他们吗?也许,晚上他们会觉得寂寞,一整天都看不到你。
不会啊,我大哥可以陪他们的。
你有大哥么?他长得和你像吗?
“……”

其实,到了他的休假日,一整天都看不到他的人是我。

看不到他的时候,如果在店里,我还是会向里间张望,麦伦围了和他相似的围腰露出身影,我会心跳的很快以为是他,然后发现不是,我就很失望。我失望一整天,因为一直看不到他。如果我也休假在家,我会坐立不安,宁愿到地铁站去坐地铁,看着人来人往,总觉得会有1%的可能性看到那里面有一个人是他。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因为有了他,对我来说都不再是陌生。因为他们有可能也见过他,或者和他说过话。又或者,其中有一些人,甚至是他的朋友或亲人。因为有了他,生活对我来说有了无尽的可能性。我也许更加寂寞,可是,不再那么孤独。
我只是,我只是寂寞。

妈妈又打电话来了,妈妈说,不要急着找男朋友,没有对象是好的,正可以专心念书。
我告诉欢洁,问她:我该怎么办呢?
他对你是特别的吧?
好像不是非常特别,可是,他常叫我留下来陪他加班,我们听音乐……”
有别的女孩子打电话给他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也不接电话……”
哎呀,想个法子吧,试试他,你得想个法子试他一下。

女孩子要试探男孩,总是会给他出一些难题。像童话里的公主,让王子去出生入死,为她摘来金苹果,银苹果。金苹果可以让她永葆青春,银苹果可以医治百病。像欢洁,她昨天要吃东海岸的寿司,今天要吃西海岸的排骨。寿司填了我的肚子,排骨被隔壁的那对姐妹花拿去喂了宿舍里肚子扁扁的花猫。

可是我该怎样试探阿宇?

阿宇我今天过生日,我想要你给我烤一个蛋糕。最好还有签上你的名字。
阿宇我周日很无聊,想看电影,一个人又不想动。
阿宇我给你泡了那么多次咖啡,你为什么不也给我泡一次?
阿宇这个月的最佳糕点竞赛,我想要甜田鼠拿第一名。

是吗~,你不是四月的生日?你馋了?再吃一个小田鼠吧我不会告诉麦伦。
叫你的室友去喽。她很忙?
速溶咖啡你要吗?我只会泡那个。
第一名?嗯……”

他突然静下来了。我看着他,他的脸色如常,停了一下温和的问道:
可是,为什么呢?
我努力若无其事的笑了笑,转开头去。过了一会我端咖啡给他,他说了声谢谢便把杯子放在手边。
这时我说:
我希望能尝一尝那得头奖的面包,如果它是出自你的手。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了眼皮,手指还在面粉里面,他的唇边荡漾出又慢慢的消失了一丝微笑。我站在那里等了又等,他始终没再开口,反而皱起眉头,加倍专注的盯着面团。他的手指细密的动作,额角也微微出汗。钟在走。
我退出去了。

竞赛实际上是不重要的,一个区里也就十来家糕饼店,仿佛商量好了似的,这个月是你,下个月是我。阿宇也只不过是兼职的师傅,拿了奖,与他也只是个虚名。他又不像在乎这种事的人。然而,我固执的拿定了这么个笨办法,要和自己,和他过不去。

麦伦说:阿宇啊,要是有空,想想我们该拿什么参赛吧,年轻人有新点子。家媛,你不是在学做糕饼?叫阿宇教教你。

麦伦笑吟吟的表情很有深意。我装作什么也不知道,阿宇只是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高兴起来,跳过去说:有什么能让我打下手的,只管说。

从那天起我们听音乐的时间减半,阿宇凝思苦想,我坐一边看。

田鼠面包有口皆碑,只是外形过于简单家常,不够华丽。一开始,他用金黄的碎麦粒洒满表面,又用椰绒镶出点点雪白,起名叫麦田捕手
可惜麦粒口感较粗糙,椰绒较细,一正一反,抢去了小面包本身的美味。小面包本胜在清香纯净,温柔易化。可是这样一来,无论在外皮黏附怎样的材料,都有损它内在的清甜。

于是又试做一种心形点心,表面沾上细细的糖霜,内有千层万层,最里面两层夹着略带咸味的奶油,最后心里包的是一点有松子香味的蜂蜜。他说那带咸味的奶油是泪水,蜂蜜是希望。起名叫蜜糖甜心。
我带一个蜜糖甜心给欢洁尝,她说了一句非常俗的话,说这是初恋的滋味。不过大伙品尝以后觉得它太甜太腻,没有气节。从此搁置一边,只是偶尔供应,它成为了小孩子们的最爱。

此后又有种种尝试,都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一一落空。制造一个完美需要一切,毁掉它却只需一粒灰尘。一点点瑕疵,一个构想便被宣告失败。我们转了一大圈,终于又回到起点。麦伦说:还是改进一下小田鼠吧,毕竟,那是我们的招牌货……”

阿宇有些沮丧。我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尽了力就好,其实……也不是真的非要拿第一……”
他摇摇头说:我只是想看看我能做到什么地步。他皱了眉头,对着一排小田鼠发呆。他一眼也没看我,并不知道我脸上是什么表情。

那个晚上我回家照例很迟,路面被月光映得发亮,我慢慢的走,忽然低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天,月亮非常的美,银白色的,下面有一颗光华四溢的星辰。
小路仿佛是一条河流,地上片片带灰白色细绒的落叶似银鱼跳跃,月光四处流淌。我对着自己,我不懂我那一声叹息。

 

坐在苦苦思索的阿宇旁边,我发了半天的呆,然后说:
昨天晚上我看见月亮……在小山岗的上面,非常的美……”
月亮?
是的,银白色的,圆圆的,就像……就像面包……”
我还没说完,自己先笑了有些脸红,我怕他又像前几次那样笑我,问我是不是饿坏了,把什么都比作面包。可是他看了我一眼,脸色很严肃的,若有所思。

两天后一个早晨。我去的时候看见他和麦伦还有露喜都围着柜台坐着,三个人几乎头碰头,似乎在讨论什么。我还没走近,已经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似乎是小田鼠,却更加清甜。

阿宇看见我来,朝我说:家媛,你来尝尝看,怎样?他站起身来,让位给我。台面正中一个黑色方形木盘里,有一个雪白的圆形面包。我从没见过如此洁白的色泽,它刚刚降生,通体晶莹而柔和。大方而毫不羞涩。

我靠得近了,已闻到一股淡淡的杏仁清香。他示意我品尝,我尝了一口,表皮微带杏仁苦味,可是柔软细腻;掰开两半,内里充满细密的小小气泡,纤维如丝,细长洁白而柔韧;里面正是正宗的田鼠面包的甜香,因为表皮的微苦,显得格外珍贵。我惊喜的望着他,他笑着说:
像不像你那晚所说的月亮?
它叫什么名字?
我想叫它幸福田鼠。

那是格外圆满的幸福,洁白得一尘不染。就连小小的苦楚,也只是为了突出本质上的甜蜜。我赞叹许久,然后悄悄的叹气。

我们把这面包送去了比赛,随后,如愿以偿的,评了第一名。别的店送去的东西都很普通,我们虽然赢了,却也没什么成就感。阿宇说:湖滨酒店的大师傅告诉我,他们一尝到我们的作品,就决定了它是第一名。一秒钟也没有浪费。
他其实不是不高兴的,又谢谢了我,说幸亏我给了他灵感。

我喝一口咖啡,雾气飘浮向壶上天使的眼睛。我静静的看着它的脸。阿宇走过来,端给我一个刚出炉的幸福田鼠。我正在说谢谢,旁边露喜忽然笑着说:
家媛真幸运,阿宇这么细心,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我吃了一惊,手肘一抬撞到壶柄,咖啡壶随之而落,乒的一声,壶四分五裂,咖啡液四处飞溅。那张天使面孔在地上碎为尘屑。阿宇身上也溅上不少咖啡污渍。我立刻知道自己反应过度,涨红了脸站起身来,然后反复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阿宇笑笑:没关系。自己取过纸巾擦拭。麦伦闻声出来,见到地上的碎片,说道:啊,可惜了。端详一会儿,诧异的又道:咦?这个壶是谁的?新买的吗?
是的,是我的……”我说。
他惋惜的摇摇头。阿宇帮我打扫完碎片和污迹,什么也没说,便进去了。
我非常窘迫,一整天都不敢接触露喜和麦伦的眼光,更不敢到里间去找他说话。他也显得沉默,下了班,因为前几天太累,没有人留下来,各自回了家。

我带着那个幸福田鼠回去,欢洁不在家。宿舍里面一片寂静。我躺在床上,抱着一本不知什么书睡着了。到了半夜,是月光照到我的脸上把我惊醒。我醒了,是的,这过去半个月仿佛一场梦,而现在我醒了。天使,小田鼠,幸福,而我四处望望打量我的房间,什么也没有,属于我的半边墙是白的,没有花,没有彩虹,没有麦田。我的几本寂然的书,我的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我把脸埋进枕头,全身发抖我哭了。

我忽然间意识到,在苏醒的蓝色群山中茂密的森林里开满的白花,也许并不是给我的布景。有一种树也叫鸽子,它只生长在没有同伴的地方。

黎明的时候欢洁回来,我正要出门。她脱下那双玫瑰紫的舞鞋,慵慵懒懒的说:好累。我听说你们得了奖,真厉害,恭喜你了。
我说:谢谢。
趁着她还没看到我的脸色有多难看,我套上破运动鞋,说:
我上班去,再见。

走到半途中,阴云密布。店里面只有麦伦一个人:早啊。
早。
昨日打翻了咖啡,店里充满了淡淡的香气,麦伦端着一个小碟子过来,又用旧壶给我俩各倒了杯咖啡。
尝尝我做的小田鼠。他说。
谢谢。
我吃完了,抿一口咖啡。这时露喜也来了,挎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有新鲜的草莓。她朝我笑笑,进去了放下篮子,然后又出来,仿佛随意的说:
阿宇今天休假呢。
我知道。
我打开收银机,整理里面的纸带。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他们不知道,一晚上过去,天地都已经换了。
这一天过的非常漫长,我一秒钟一秒钟的等着下班,其实没有关系,我知道世界依然会转动,日子一样会过去。欢乐或者悲哀,都同样是百年。

阿宇没有打电话来,没有路过面包店的门口,甚至没有人提他的名字。每一秒钟化为泪水的酸涩,在我胸膛里堆积。可是我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甚至工作的比以前要好。

我看过一部电影,里面女主角穿着条橘黄色的长裙子,每天往天上放一个气球,希望把讯息捎给死去的男友。她的气球们奇迹的没有破,最后挂满了天堂的树梢。然而,我所生活的世界不是电影。又有一首歌,它冷冷淡淡的哼唱道:剩下的梦想不断的错,上升的气球不断的破。有一种针刺般的,冰冷的痛苦。

终于下了班,第二天刚好是个公共假日。我请了假坐在房间里听音乐。数次想找个借口到店里去看看,终于还是没有勇气。我告诉自己,他不算什么,然而,他的声音,讲话的神态,一点一滴充满整个房间。我的头脑中轰隆隆的,其他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觉得好笑,下意识的盯着电话。我等什么呢?从没有告诉他号码,虽然,不是没有可能的,只要问问麦伦,想打来的总会打来,我不见他已经两天两夜,难道他就一点也不牵挂着我。真是很好笑的,如此思念着一个人,像着了魔似的。我有些担心,觉得自己应该跟他道歉。然后又觉得他应该向我道歉。可是,道什么歉呢?

第三天,我到了店里,还是只有麦伦一人。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近来阴雨连绵,一直下一直下,我厌烦的要死,中午的时候那两人低声嘀咕。麦伦突然提高声音说:什么?准备考试?他不是不升学了?这下子可忙了……”我冷冷的笑,当作没听见。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告诉我说:你可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不管我多么寂寞,他也不会在我身边。

然而不见了谁,这世界还是照样得转下去,有谁是不能忘的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不再想哭,即使走在路上忽然心痛如绞,也只不过如此。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不会想我,我什么也不是,我与他,归根结蒂是没有关系的。

他已在这世上存在了这许多年,他出生,跌倒,伤心哭泣,欢喜微笑都与我毫无关系,突然,只是因为我遇到了他,发现挺顺眼,突然他的一切都开始与我有关?这是不是有些荒谬?

我病了,我知道我病了。我只是不断告诉自己,人生短短几十年,一下子就过去了,我并不需要任何人记住我。

可是我忘记了是从多久以后我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有一天和欢洁在花园里坐着,她就说:
鸽子,你有时候真的太静了些。
我看看她,不确定她是不是在责怪我什么。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暗示我让她觉得闷,又或者只是时间晚了她想去食堂吃饭或回宿舍。我看着她却没说话,她的眉头皱了起来,眼里流露着不满,于是她站起身说:
我还得出去呢,我们回去吧。
那天晚上我独自在房里坐着,一切都好,没开灯。天渐渐黑了以后,我就睡了。

早上醒来后我梳了梳头,去了金文泰。那里有一家电影院,光线一直阴暗,墙纸俗丽深红而破旧。等待放映机投射出第一缕光线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夜访吸血鬼》里布莱德彼特坐在小电影院里看银幕上的日出时脸上的表情,他的脸苍白而浮肿,可是疲惫而鲜红的嘴唇非常沧桑,那双一无所求的眼睛让人心里隐隐作痛。银幕上是失去的乐园,而现实中的我除了活着一无所有。我什么也不埋怨,我也从不祈祷。如果有人问我有什么梦想,我会呆上半天,然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没有梦想,人不需要梦想也能活着。圣经上说人不是光靠面包活着。那是当然的,除了面包,我们还需要水的。

没有盼望,我再也没有什么别的盼望。奇怪的是,尽管心如死水,我反而比以前更受欢迎。我开始明白原来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所容纳的也只是不完美的人。不太在意所聊的究竟是什么话题了。每个人只是说着,为了被听见。我不再像过去那么没有耐性,心上有一个创伤,于是懂得放下傲气,与周围面孔低头。谁会关心我的笑容里有没有快乐?只要是笑容就好,大家高兴,我也轻松。这是妥协,也是清醒。

阿宇始终没有再回到店里,听人说他在母亲的坚持下,决定重新考试回去念书。
他也没有再和我联系,我没有辞去工作,没有这份工作的假期,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度过。店里有一种深切的宁静,麦伦是知道的,他和露喜,已在我身上放了太多眼神。可是即使是友谊,也不过是这样。何况他一早不是就跟我说过:阿宇要是想告诉你,自然会说,否则问也没用。
阿宇要是想找我,自然会找我,否则,再怎样也没用。我后悔为什么当初忘记了这一点。为什么会曾经那么幼稚?我昏了头,那段日子里,我昏了头。

现在终于不一样,我在深渊里飘浮,在河流的底层享受我的孤寂。我并不曾忘记天堂的美好,可是比这更加真实的,是我的心,这一颗心上青肿瘀紫,稍一触碰便痛不欲生。

这样的日日夜夜,直到假期终了。我开始明白必须面对自己七零八落的感情,否则也就永远没有痊愈的希望。其实我一直不肯承认我已经悄悄的爱上了他,没有太多计较,没有想过未来,我只知道这是我的二十岁,我爱上了一个疲倦的旅人。我的臂弯也许并不是他所可以栖息的地方,我们也许也永远不会有明天,可是我,我已经爱上了他。
他却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要的是幸福,如果没有幸福,给一个悲剧也好,可是,从指缝间溜走的时间之砂,画出的却是一个笑话。后来有一晚我梦见了他,我捧着一大束雪白的不知什么花,站在他面前。我还是什么也不敢说,而他恳切的告诉我:
我不爱任何人的,你不明白,家媛,在这世上,我只爱我自己。

我在梦里一直没哭。

走之前麦伦希望教会我做小田鼠,我们做了很久,却始终不如阿宇的。
其中只有一个和那份清甜有些些相像,我用乳白色糖粉在我那唯一的作品上轻轻的画上几片鸽子树的叶子,然后带上它,离开了甜田鼠面包店。

那是1999年的夏天。我带着我的鸽子树,远离了我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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