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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疲惫的岁月

jennycheuk



序:
珍妮是我的朋友,她跟我说了一个自己的故事。因为珍妮太忙了,有空才说一点,所以故事在我脑中变得很破碎。曾向她提议不如写下来作个纪念,珍妮当时懒洋洋地反对:「太平凡了。」但我始终觉得关于真实生活的故事有一定价值,所以记成小说,还偷偷替她创作了一个好结局。真相是残酷得要迫人忘记,我也想不起来了。

  一. 开始
  崔绻替自己起了一个英文名字,珍妮。生活在香港便会发现,中文名字是比较难叫出口的。比如连名带姓地喊「陈小明」,好象有点不客气;单叫「小明」又变得肉麻了。所以崔绻在上中学的时候就向人介绍自己是珍妮,到后来有人叫她原名时倒反应不过来了。
  珍妮小时候老是想,大人上班到底是要做些甚么样的工作呢?坐在办公室里,对着计算机,在文件上签字吗?这已经是她想象的极限了。其后中五的那个暑假,她找了人生第一份工作,是在台湾小吃店里头当外卖员,终于对「上班」有了概念。这跟文件和计算器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因常常送饮料到写字楼去,让她长了不少见识。中环的商业大厦多不胜数,各式各样不同阶层的人在街上穿梭,富丽堂皇的出入处前有小贩在摆卖报章;穿高跟鞋的美女在烈日下大口大口地吃无脂冰淇淋;当然少不了珍妮最爱碰到的西装俊男,那汗湿的衬衣,烟熏的体味,让年少的她知道了甚么叫做性感。
  办公室也分很多种。珍妮试过在密码锁前呆呆地等了二十分钟,才有一位女士探出头来说:「不好意思,忘了你会来。没有人听见门铃响。」。有些公司请了很多护卫员,非要问你一打问题才让放进去,珍妮提着三十杯饮料的手都快要断了。但这些经验都很宝贵。起码珍妮明白到,连二十五块钱一小时的工资都不容易赚回来,更不用提起那些到黄昏七八点钟还要埋头苦干的上班族了。体力劳动跟费脑伤神的工作是一般要获得尊重的。
  珍妮在那时候刚与第二任男友分手,处于感情空白期。因为本来就没想立即开始新一段关系,所以当店长阿刘说,调饮料的约翰对她有些意思时,珍妮没有甚么反应,只是照常的上班下班。那约翰更不敢作进一步行动,天天红着长小痘的脸,叫珍妮把饮料送到某一张桌子去。阿刘也有英文名字,叫佐治。但珍妮比较喜欢叫他阿刘,出于一种不知道的原因。有一次店子的天花板漏水,阿刘跟珍妮在下班后留下来,等著修理工人把空调管子弄好。他们抽着烟,吃着店里的三明治,直聊了三个小时到晚上十点。阿刘还一展身手,调了一杯特饮让珍妮尝尝。珍妮很惊讶地发现了他的细心,因为那杯子是先用开水烫过才倒进饮料的。谁都知道店里的器具有多脏,当然除了食客以外。但身量不高,没念多少书的阿刘看起来不像是这样的人
  在那三小时内,两人已经熟悉得像认识了好几十年一样了。

  二. 体验
  送外卖是很辛苦的。一个人双手提着数十杯饮料,走在人挤车多的马路上,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滚烫的脸和发软的脚。珍妮不只一次想放弃這份工作,或打开塑料袋吸一口冰凉的红茶。但她始终坚持着,在客人面前笑意盈盈,只偷偷地揉一下勒出红线的手掌。很多人因为珍妮满身的汗水而多给一些小费。每次回到了店子,她放下现金和单子给阿刘,就跑着去拿一杯开水咕噜咕噜地灌下;每次都看不见约翰早已准备好一杯她最爱的金桔青柠放在水吧上。从不停迷路只好四处问人,到能指点新人去各幢大厦的捷徑,珍妮花了整整一个月。她曾很懊恼为什么当初不选自己家附近的店打工,偏神推鬼差地来到中环。不过真的是这样就认识不到阿刘了。阿刘趁着有一位店员请假旅游去,不动声色地安排珍妮补上那人的职务。往后珍妮只负责在店里搞卫生,替客人写单子等轻松工作;生意好得实在忙不过来才去送一两个外卖。
  珍妮认为阿刘是有用意的。不见得长谈过一次就该获得如此优待,况且他跟每个人都很友好。是追求手段的一種嗎?又不像。仔细想一想,雖然阿刘平时很爱说笑,人有點輕浮,但也许因为他管着所有现金,压力比其它人大才养成这习惯。珍妮不想变得太敏感和多心,所以偶然阿刘约她下班后去看电影,她总爽快地答应。多认识一个朋友该不是坏事吧。
  有时候下午没甚么客人,大家都很享受这难得清闲的时光。约翰会放一张CD,哼着张国荣的歌在擦玻璃杯子:「这一生也在进取,这分钟却挂念谁,我会说是惟独你不可失去…」;外卖员苹果和雯迪就坐在角落,吱吱喳喳的聊天;珍妮则喜欢坐在门口,看对面的胖师傅煮牛肉面,看老夫妇买花,看外国人喝啤酒。中环就是如此奇特,最新的和最旧的,中国的和外国的,融洽相处,各得其适。
  「你在晚上去过籣桂坊吗?」阿刘数着硬币,不经意地问。
  珍妮说没有,他抬起头:「真没想到。总以为你曾跟男朋友去过的。」
  珍妮只是笑笑。阿刘有点不好意思,她曾提起分了手的男友是一个很紧张学业的人。所以他立刻改变话题,「对了,下星期老板娘会来店子帮忙,你要注意些。」
  「她很凶吗?」
  「不在话下。她麻烦极了,每个月非要来几天给我们添乱不可。」阿刘叹口气。
  「算吧,到底是发薪水的老板,怎样都要忍耐一下。」珍妮伸个懒腰,走到储物室点货去了。
  她不知道比送外卖更大的苦头就要来了。

  三. 挑战
  老板娘果然是不同凡響。但在珍妮心中,她說的話只是神仙放的屁,臭不可當。老板娘是台湾人,姓洪,英文名字叫宝妮。嫁了一个香港人,所以广东话不错。第一天剛来的时候,态度语气等还算客气,问了珍妮和其它新来的名字,指点了一下调饮料和洗杯子的小问题,就坐在一旁看账簿。珍妮瞪了阿刘一眼,这样的老板不算难应付吧?看我是新来的就吓唬人。阿刘只有摇头的份。
  谁知道这客气局面只维持了一个小时,宝妮开始发作了。首先是约翰被骂迟到的积习难改,然后是阿刘在账簿上写的字难看,连负责小吃的梁伯也因涂果酱太厚而被她恨恨说了一顿。珍妮躲得远远地擦桌子,不敢向他们那边看过去,心里已经对这老板娘有些抗拒了。
  「崔绻。过来。」珍妮一时没反应。
  「喂,你听不见我叫你吗?崔绻!」
  珍妮终于意识到是自己被点名了,连忙快步走过去,笔直地站在宝妮面前,忍着不为那张涂得火红的咀唇而发笑。
  「崔绻,你来申请的职位是外卖员,对不对?为什么你现在不用外出了?」
  珍妮还没回答,阿刘就抢着说了,「是这样的,彼得去了旅行,我就让珍妮顶他的位置。因为珍妮比其它外卖员干得长时间一点好一点。」
  珍妮暗叫一声糟糕,阿刘怎么这样说话?「是吗?我看她也迟到了好几次,店服也穿得不伦不类的,腰上那个结打成甚么样子了?我现在告诉你,你不用留在店里了,有外卖就你先去,干得好嘛!」
  珍妮忍着委曲,正想说好的时候,宝妮又发言了:「你们都给我听着,平日你们是怎样的工作,别以为老板不知道。我可不要收到任何一个顾客投诉。佐治,你当了店长就要看着他们那些小的,别老是替他们说好话。苹果你也是,以后送外卖要穿著店服,不然客人们会忘了到底是叫了哪家店的饮料,知道不?约翰和梁伯手脚要快一点,我不会白白付你们薪水的,我要的是成绩!」她略停一停,用力合上本子,「哼,你们在搞甚么小动作,难道我会不知道?干活去!」
  珍妮转过背就走,拿起擦布跟苹果一起打扫卫生,听见宝妮还小声地跟阿刘在说话。苹果到底比珍妮要年轻,她生气地说:「穿店服送外卖?亏她想得出来!我看她比你还要生手呢,都看不懂我们写在单子上的字!哼,你说这老板娘过不过份,偏叫你中文名字…」
  珍妮压下声音对她说:「快干活吧,待会她又要骂了。」
  结果珍妮变回了崔绻。直到离开店子的那一天,她也忘不了老板娘说「小动作」时,射向自己跟阿刘那种轻蔑的眼神。

  四. 暂停
  外卖员这一份工作本来就是短期性质的,所以珍妮也懒得和老板娘搞对抗,每个月底能收到两千多块的薪水就很满足了。她每天中午还是会花二十分钟到九记去买清汤牛腩面,拎着回店子慢慢享受。反正三点到三点半的午饭时间是宝妮定下来的,珍妮可以在十分钟以内把面吃完,将所有桌椅都擦干净,送外卖又快又不出错,那大咀巴的台湾女人也没话可说。但世事在千古以来已是不能尽如人意,珍妮不去找麻烦,麻烦是会自己摸上门的。
  这天快到下班的时候,珍妮正和阿刘谈着,辞职后的哪一天到卡拉ok去跟大家乐一乐。因为她正打算到外国求学,以后再见面的机会就小了。苹果也加入话题,三人一边收拾一边聊的兴高采烈,没发现宝妮从银行回到店子来。
  「崔绻,你去把最后一张单子送一送。」宝妮站在水吧旁,笨拙地把塑料袋绑好。
  阿刘看看手上的单子,立即说:「三十二杯饮料送到那么远的地方,让约翰帮忙吧,反正他也下班了。」
  宝妮轻描淡写地说:「很远吗?我想不到十分钟就能走到了。崔绻你有问题吗?」
  珍妮看到地址是:「西港城…」,虽然不认识是在哪里,但近日对宝妮听从惯了,就一言不发地拿起饮料就走。阿刘在背后喊她也不理。「小动作」这个词实在太深刻了。
  第一个十分钟过去了,第二个、三个、四个…珍妮不得意放下袋子,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水。她已经问了好几个人,都说西港城很容易找,一直沿路向前走就是了,但确实很远。有位太太劝她坐电车,不要走的这样辛苦。珍妮笑笑,出于心里赌气的原因,始终没有乘车;在离开店子一小时又五分钟后,到达了目的地。
  回到店子,珍妮看见铁门已经拉下了。阿刘正一脸着急地站在门阶上,夕照中的他变得比平常高大得多。珍妮慢慢地走过去,低着头不说话。
  「吓死我了,你又没有拿手机,以为你迷路不知道怎样回来…」
  珍妮摊开手掌,除了通红一片以外,她还因为紧紧握着一个五元硬币,刻了花纹在手中心。那是刚才,应该说是四十五分钟前收到的小费。
  「咱们走吧,我请你吃饭。明天是最后一天了。籣桂坊好不好?」她无法收拾凌乱的思绪,只好强颜欢笑。阿刘替她拿着手袋,也说不出话来。两人便离开史丹利街,那条已经阴暗起来的街。
  珍妮心中知道,这一份工作,这些烈阳下的日子,已正式告一段落了。

  五. 陌生
  飘洋过海地来到北美,珍妮本来以为自己有了足够的经济条件,就不用再去打工,重新投入学生生活。其实是她很害怕会再遇上另一个宝妮,而且出卖体力的工作太辛苦了,宁可埋头念书。离开中环的台湾饮料店后,她也曾到过一家旅游公司当临时员工。每天的工作只是不停地数机票,把它们按编号顺好,打孔,放进活页夹就成了。这根本不值一提。要不是婶婶的人情难却,珍妮宁可跟阿刘多上几次街。虽然对他还是没有甚么感觉,但离乡背井前人总难免对一切事物有些留恋,所以阿刘的地位被提升了不少。他也辞掉了店长那职位,准备去搞计算机。珍妮已不想去猜其中有没有她的因素了。
  在长途机上珍妮握着阿刘和约翰送给她的围巾,发了一会儿呆,就睡着了。十五个小时后,她忙着打点行李、证件等,把围巾忘了在座位上。其后想起来,也没觉得很可惜。更令人懊恼的事情多着呢,围巾算得上甚么?
  珍妮有父母的支持加上先前上班的薪水,所以除了学费和生活费外,还能带上小小一笔现金,作为紧急用途。她把这笔钱放进定期户口里,不时翻翻存折,看到一毛半毛的利息也高兴得不得了。现在是真正的只有自己了,而钱就是能提供无限安全感的惟一朋友。
  珍妮在学校里沉默寡言,不和任何地区的小圈子的人来往,只会偶然跟食堂的老板夫妇聊聊天。他们也是从香港来的,两人都很友善和气。珍妮觉得在这陌生城市里,好象只有食堂夫妇(他们的英文名字叫阿当和雷碧嘉) 才不会计较一个人是穷是富,是丑是美;他倆只会用心地为学生煮出午饭。所以对他们说说心事和生活上的困难应该是很安全的。
  真的,有麻烦要是去找男同学,他们在协助以外老想从你身上找点便宜,美名为同乡人多亲近。珍妮不要自己变成一个「容易女孩」,所以就算要把大木书桌从超市扛回家,她也一个人来。至于女同学,同是过江菩萨,不要难为人家了。
  过了不久以后,因为要搬家找室友的关系,珍妮才结识了第一个比较能谈得来的朋友,同样是个香港女孩子,叫阿泳。她们一起找房子、家具等等,还计划为车子供款和养一条狗,连名字都想好了。珍妮因此变得开朗一点,多认识了几个朋友,对前程恢复了信心…她对自己说,一切好起来了,虽未曾经历过冰天雪地的冬季,但不用怕了。阿泳会是个好朋友。
  谁知道再过了两个月,珍妮就非常后悔认识了她。就是为了阿泳,珍妮逼不得已要去找工作,在一家卡拉ok当黑市员工。

  六. 困局
  珍妮并不记得是怎样结识阿泳的。大概是当她在食堂告示板贴上招室友的条子时,阿当为两人介绍见面的吧。阿泳身量高佻,一头短发,爱作男孩子打扮。珍妮凭直觉认为这个女孩子该是很爽朗,很坦诚的一类人,所以相处了几天便决定和她一起住了。
  阿泳比珍妮早来三年,办起事情头头是道,珍妮只需要在一旁学习观察就成了。在新房子租金方面,当珍妮对一个月千五块有点犹疑时,阿泳劝说:「这里地段好啊,离唐人街很近,但很安静。而且这两居室还连着所有家具,我们买个书架甚么的就可以了。现在你那房东已经赶客了,快些下决定吧。」
  这确是实情。珍妮的房东是学校安排给学生的,一个黑女人带着儿子,不知祖籍何处。本来相安无事,两人也有说有笑。但一天,珍妮正下楼梯到地库时,发现其中一个房间传来很大的呼吸声音。她不禁警惕起来,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房门是不能锁上的。悄悄往那房中张望,看到一个黑大的男人裸着上身,睡得正香。珍妮于是找房东发出疑问,同时抗议有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她居住的地库中。房东冷冷地说:「他是我的弟弟。」就这样一句话,彷佛便说明了珍妮的疑虑是无谓的。经过一夜难眠,她决定另觅住处。谁知道那女人还有多少亲戚?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珍妮忍痛拿出那笔救急定期,才足够付掉半年房租。留学生没有担保是比较吃亏的。她不敢向父母拿额外的生活费,只好在吃用方面省省吧。还好房子真的不错,整幢住宅大厦是新建的,所以冷暖气系统、保安等都很令人满意。搬进新家的那一天,两人买了一瓶果子酒庆祝,最后都躺在地毯上睡着了。
  十二月开始下雪时,阿泳整天郁郁寡欢,连珍妮提起小狗的话题也没有兴致讨论。再三迫问下,阿泳才说:「你知道我也是瞒着香港的爸妈搬家,为的是逃避亲戚的看管。但我爸爸现在准备过来看我,那怎么办呢?钱也花光了,唉,该如何解释呢?」
  珍妮很同情她,但也想不出好办法。阿泳默默抽了一支烟后,说:「珍妮,我俩虽然认识了不长的时间,但你信不信任我?」
  这点珍妮是没有疑问的。阿泳接着说:「我想跟你借笔钱,写下欠据,然后暂时住在琪琪那里。这所有都是做个样子的,我爸走后就马上把钱还给你。」珍妮正思考间,她再急促地说:「我不能让爸爸知道我现在住这样贵的房子啊,他不懂这里的生活环境,只会大发脾气,那就糟了。」
  商量了很久,珍妮终于开出支票,阿泳也在欠单上签了名字。「这七千块是我明年的大学学费,你千万要还我呀。」
  阿泳用力地点头,「放心吧,我就在琪琪家里。爸爸走了我马上回来,跑不了的!」
  隔天她就带着行李走了。珍妮一直忐忑不安,却还是对阿泳有信心。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人每天都通电话,安排圣诞节到哪儿去玩。但在十号的晚上,珍妮忽然找不到她了,琪琪说阿泳把东西都拿走了,人不知道在何处。而且琪琪从来没有见过阿泳口中的爸爸。
  珍妮放下话筒,跌坐在沙发上。她知道自己被骗了。

  七. 麻木
  到底阿泳拿走七千块的动机是甚么,珍妮实在想不透。她等于白付了两千块房租,却令珍妮陷入失去学费的困境中。常听说救星如天降使者只为帮人渡过难关,那阿泳是不是从地下冒出来的鬼专门干些损人不利己的事?珍妮没有哭,只是冷静地打了几通电话,要求朋友替她留意哪儿在招聘女服务员等职,但缺钱的原因却绝口不提。
  终于同学基利得到了消息,一家他们经常去的卡拉ok正找人帮忙:晚上九点上班,凌晨三点到五点下班,看生意如何而定。珍妮心里算着,六块钱一小时再加上小费,一个月下来也会有千把块,干半年刚好把学费赚回来。虽然睡觉时间缩短到只有两三个小时,也顾不得了。她咬咬牙便去了唐人街,找卡拉ok的老板宾哥应了这份工作。
  天气坏了很多,也冷了很多。珍妮九点整就站在幸运星(卡拉ok的名字)的大门前,呵着手跳着脚,等了二十分钟才有人来上班。其实她早已认识了所有员工:土生儿莉丝和珊迪负责招待客人,但其它所有杂务都一概包办;香港人艾凡和伊仁是DJ,轮班工作;厨子张师傅是上海人,但不肯天天出现,所以弄小吃的工作有时候都落在莉丝她们的头上。珍妮从前是客人,现在是服务员,感觉很尴尬。她安慰自己说,只要半年,赚够钱就走。这里都是朋友,没有人会笑话自己的。
  老板娘月姐还算和气,向珍妮粗略地说明了工作范围,就坐到大厅角落抽烟去。珍妮和莉丝马上忙起来:点啤酒数目、煮茶煮水、擦玻璃桌和沙发、到每一个小房间打扫…珍妮要学会如何结帐算钱,各种鸡尾酒的调法,怎样弄出鱼丸水果盘等小吃,太多太多的事情。单单记住哪种酒放进哪种杯子已经是很困难,还有厨房里不怕人的老鼠群,不能出错的啤酒数目,都令她有手足无措的感觉。从前来幸运星玩,肤浅地大吃大喝,只看到灯红酒绿,人影浪漫;如今才发现四处破旧不堪,藏污纳垢。再加上两位老板纠缠黑暗的关系,全都让珍妮十分头痛,回到学校上课时常常睡着了也不知道。
  到底是年轻,珍妮慢慢适应了晚间生活,懂得怎样争取休息和学习时间,卡拉ok的工作也开始上手,不会频频犯错。人在松弛之下,便逐渐了解到员工中的感情瓜葛,也探明白了宾哥和月姐的关系。这些资料全由莉丝和珊迪提供,对于珍妮来说很重要。不是她天性八卦,而是在品流复杂的地方,必须知道甚么是禁忌,甚么是讨好。像大家都知道宾哥隔晚就带女朋友上来,两人锁在小房间里好几个小时不走;这些便绝不能让月姐知道,虽然她并不是宾哥的正式妻子。老板吵架对员工有甚么好处呢,于是珍妮变得像其它人一样,常常说着善意的谎言。不是为他们好,只是为着自保。

  八. 长假
  这天,莉丝和珍妮一边为开店忙着,一边高兴地盘算明日圣诞节会收到多少小费。莉丝说去年有客人醉醺醺地给了她一百块,加起来总收到了差不多三百,真是虽然被人揩了很多油也不枉。珍妮立即想到有幾個熟客曾說聖誕節會上來玩,那時她只要表現好一點,多喝幾杯酒,一百五十肯定跑不了。她倆正吱吱喳喳地說不完,珊迪喘著氣推開門,說:「不得了啦,我剛剛看Ben和Moon在下面越南館子吵架,待會兒他們上來,we better be小心.」
  见怪不怪的场面。自从月姐揭发了宾哥的奸情,两人便不时在幸运星大吵特吵,女的有一次还当着客人面前,赏了男的一记耳光。但珍妮知道宾哥为了钱,偷情只会变得更小心,而不会与月姐脱离关系。她们三人默默地干好工作,等待又一出好戏上演。
  但戏并没有开锣,因为男主角不知去向,独剩女主角一人在台上,对着空荡无人的大厅,投入地唱《星愿》。珍妮心中其实很替这位美丽的老板娘不值。她对员工很公平合理,衣着打扮也不俗,家境又好,只是找错了人投资感情。听说月姐已经替宾哥生下儿子,奈何男方总不肯结婚,让她时时在没有生意的夜晚,跟三个小女孩聊天合唱,薪水照付不误。珍妮尽量顺从,不单为着多赚几个钱,也为了发现不是每个台湾女人都像宝妮那样坏。
  圣诞节那夜下大雪,她們三人早早便回到卡拉ok准备,在大衣底下都穿得比平日更单薄。不负珍妮所望,她除了丰厚的小费以外,还认识了一个土生儿叫肯尼。他留下了联络号码,千叮万嘱要珍妮找他。这确实是意外之喜。直到早上七点与众人吃完早饭,回家倒在床上,珍妮脸上的得意笑容都没有褪去。
  忙完农历新年以后,幸运星的生意便一落千丈,莉丝曾大骂老板没良心,扣着各人的薪水不肯发,只在咀头上答应当店子再赚钱时加倍奉上。宾哥本来就与黑道上的人有交往,想把卡拉ok搞成疯狂派对,向客人卖摇头丸,好好捞一笔就结束一切。谁知根本没有人来这个破烂的地方跳舞,他请来城中时薪最高的唱片骑师也没用,不到五天便亏了两万块,还未把装潢费算在内。珍妮天天不情愿地上着班,打扫甚么的也马马虎虎,无可奈何。因为要是不留下那连拿薪水的机会都失去,两千块就白白没有了。
  终于幸运星倒闭了,宾哥和月姐人间蒸发,众人最后两个月的欠薪到底没有追回来。珍妮虽然非常失望,但她庆幸自己认识了肯尼,两人渐渐愈走愈近,那笔学费只差一千多块,相信是没有问题了。幸运星,随它去死吧。

  尾声.
  「好,你要早点回来吃晚饭啊,今天我弄了巧克力蛋糕…嘻嘻,I love you too.」
  珍妮放下电话,到厨房里收拾了一阵子,就抱着一杯热腾腾的珍珠奶茶,来到客厅看中文节目。现在她调饮料的手势很好,打理家居也很有一套,肯尼常常称赞她将来会是个好妻子。
  我会是好妻子吗?珍妮对自己冷笑着。人不过是走到哪里算哪里,谁知道明天在校园或街上会碰见甚么人?肯尼只是外表比较好看的踏脚石而已,学生身分到底是靠不住的。珍妮当然不会把一切挑明,她现在要好好保养,将来还要再战江湖呢。
  珍妮打一个呵欠,觉得有些累。趁肯尼没有回来,在沙发上躺一会吧,他到家后就事儿多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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