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业
1.
其实几乎每个星期一的早晨都会在心里念一遍:不上这个班就好了,什么时候不上这个班就好了。又或是在累极了气极了的时候想,谁还希罕这点儿破钱这个破事儿,哪天我说不干就不干!
谁想到真被人通知离职的关头却这么狼狈,整个人象被哪咤抽了筋的小龙,一双手藏在身后,抖得不象话。云山雾罩地收拾了细软,比往常提前离开办公室,正式手续过三天来办,到时就算正式结束这份工作。
在回家的车上将办公室的恩怨情愁乱翻一遍,突然想起还能拿到三几个月的遣散费呢,又高兴一下,安慰自己那就休息一下吧,反正家里还有何良。想到何良,心里又轻松又委屈,何良他总是笑我:女!人!
我刚找到这个工作的时候他在家对着我未来老板的名片大笑,说,“某某某啊,你可不知道你找了个什么样的人来上班”!他教我学车,坐在旁边不住地训斥:“还往左呢!要去对面开是吧!又往右去了,要上树啊!”
何良他总是神气的,而我就爱他那个样子,他晚上坐在电脑边写文章,我搬个椅子坐在旁边专门看他。妈妈总嫌何良不够高大英俊,那是因为没见过他工作时的样子。
跟何良说我从此就失业了,下岗了,是待业青年下岗女工了,何良心情不好却也笑了,他抱着我叫我小笨蛋,还说我虽然笨但还算有点天塌了当被盖的小男儿志气,他倒不担心我想不开,工作以后慢慢再找吧。他这一说我心里又暖又凉的还挺觉得舒服,也跟着乐,一转念不知又想起什么,终于哭了。
晚上并没有睡好,快天亮了才合眼,但依稀感觉何良早起去上班的时候格外温存地连着被窝儿一起抱了抱我。十点起来了,外面是个晴天,去街上走走,平时没空儿去的超市,小书店,中式衣服小店都进去看了看,但心里终究感觉有点异样,失业的焦虑和不自信,重重地坠着。
逛了回来看电视,何良并没有打电话来,有点怪他不体贴。当然我也知道人们在白天都是在轨道上转着的行星,根本由不得自己,但仍然不高兴。
晚上何良回来了,并没有和往日不同的神色,也没有来跟我赔什么小心,就是喊饿。我们本来也不太在家里谈工作的事,所以晚饭时光还和平时一样,只是我想起白天逛的小店,跟他讲讲见闻,越说越觉得白天寂寞,有他在则什么都不一样。
饭后他点着一支烟,我靠在他肩上看电视,想起谈恋爱的时候,有一回拿了他的毛衣回家用洗衣机洗,正好那天吵了一架,可是独自闻着他衣服上淡淡的烟味儿,突然觉得想他,就迫不及待打电话,说,“都是我错”。
何良管辛晓琪的那首“味道”叫“袜子”,因为里面唱道:喜欢你的白色袜子喜欢你身上淡淡烟草味道,何良对此非常不以为意,但我是明白那歌儿的意思。
在办公室里,早忘了这些尘封往事。为着机关算尽的日子营营役役,但还是免不了被赶回家的命运,唉,女!人!我学着何良的口气笑了一下自己。
何良又是很早就困了,而我的生物种本来就比他晚两个小时,失了业,更没有理由睡得着。第二天起来,不想再乱逛去,拿一本英语杂志看了起来,很快一整篇文章读完了也读懂了,可是又想拿来精读看看,就发现第一段就有五个不认识的单词,真不知道刚才是怎么懂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月。
中午总是太困,胡乱睡一个下午,晚上不困,早上又晚起,而且一点爱好也没发展起来,象上班时想的,琴棋书画,健身芭蕾,原来不是没时间的问题,是情绪的问题。
最可怕是何良出差的时候,时间长得能滴出水来。给他打电话,他工作的时候总是匆匆要挂断,等到晚上则可能别人又在招待他们一行人打保龄球什么的。有一次他不耐烦,我也气得够呛,摔下电话前大叫,“我再给你打我就是狗!!”过了半个小时我又打过去,没等他问就谦虚地自报家门,“我是小狗儿。”
2.
好友篱笆要来看我,那天我兴奋地两眼发绿,早上九点钟就起床了,虽然没赶上早市,也兴高采烈地从超市拎了一堆菜回来,象等女儿女婿回门的痴心妈妈,就差站到门外大路边上眺望去了。
篱笆下午三点了才到,坐在她的套装高跟鞋里冷眼看我在屋子中转来转去地削苹果伺侯茶水。她批评我:“您也太过了,连丝棉袄也穿上了,您倒不着急,就这么在家赋闲了从此?”我好脾气地笑,顺便从墙上的画框里照照自己,你别说,还真是两个脸蛋儿土红士红的,随便扎着头发,趿拉着两只豆包儿似的拖鞋,这么久没有去过写字楼了,怎么跟人家拿着律师证的篱笆比?
篱笆说,“我看你倒也不着急跟我比,唉我又有什么好的。上星期去长沙取证,飞机晚点,大夜里的才到,我出了机场两眼一抹黑,天下大雨,我坐在车上,心想,嘿,这下可好了,人家出租车司机感情还不知道呢,那会儿我就是任他宰割的鱼肉啊,拉到大山里卖了都没个二话。唉哟,你这屋儿还真挺冷的,怪不得你穿着棉袄。”
我忙不迭地找出件厚毛衣给篱笆披上了,连运动裤也找出来,又冲一杯蜂蜜柠檬茶给她。篱笆暖和了嘴仍不闲着,说我:“你这家伙从小就知冷知热的,最舍不得自己受委屈了。”
我连忙接上,“这满世界的东西,我尽着性儿地用,一辈子能用多少?还省着?还让自己冬天了冻着?那怎么对得起父母?”篱笆又恨又笑地看着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半晌来了一句,“我倒想不明白,何良那么个聪明能干的人,怎么就肯心肝肉似的捧着你,简直拿你当女儿养,他倒没个怨言,整天外面累得个半死挣了钱照顾你起居,回来还要护着你那伤春叹秋的心~~也没见你怎么对他好了。
我愣愣地坐着,回味篱笆的话,是么?我们是那样的么?才没有,何良他是最沉MO的一个人,我常笑说我们是吃不到一块儿,玩不到一块儿,。何良他最不会说那些文学青年的话给我听。结婚前有一次我们同时出差,我每天回到旅馆里给他写信,说:“良良,这陌生的城里,你不能想象空气是多么透明的,街上随便一个地方站着就能看见远山,可是想着你竟在比远山还远的地方,我就软弱地想哭,不耐烦看这些风景了,风景有什么用,一点比不上你的笑容。”
那回他并没有给我回过信,我看他出行的日志,都是流水帐,他管团队的银钱,每日都密密麻麻写着借了什么人钱,自己又买了什么东西,有的地方有我的名字,象:“本想给荷荷买条裙子,但是又怕尺寸太大,就没买。”
在家闲着,读闲书度日。早知有这大把读闲书的日子,当年上学的时候真不该镇日把小说垫在课本下偷偷看。通常吃过了晚饭,我会给何良汇报一下一天心得,可能是一首不知名的唐诗:“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悉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莫是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何良会说:“嗯这是什么?我只知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我挂在他肩上快乐地嚷,“还有后四句哪!”他笑着叹气,“好了好了,我只背到高考教育大纲为止。”我就骂他是高分低能的大模范。他回答说:“我不用懂,你懂我问你就行了,要不你可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话是不是会刺伤我,全视我当时的心境而定,高兴的时候我不以为意,还邀他下盘象棋,不高兴的时候我也耍花样气他,或是找篱笆诉苦。篱笆从来不同情我,并为我介绍了两个面试的机会。
我都去了。一次是人家要我,我不要人家;一次是我没答好问题。那是一个从澳大利亚回来的中国留学生,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准备为中澳友谊作贡献,他坐在一间仍有浓烈装修味道的簇新办公室考我的英语,我将背熟了的简历说一遍,自己一点也不满意,而他的发音却也不见得准,为此我不能原谅他。去了国外是为什么?!竟连话也没学象就回来了,试问还能作成什么事?他问我,对澳大利亚有什么了解么?我竟愣愣地说“没有。”回来何良不喘气地历数他有关澳大利亚的常识,袋鼠啊悉尼歌剧院啊奥运会啊,我顾作神秘地跟他说:“我发现面试有点象干那事儿,对手强,你也兴奋,拚了力要表现好,对手不行,你心思也就不在这儿了。”何良一把抱起我扔出去多远,装成野兽的样子,青面獠牙地扑了过来,一面骂我是个不要脸的笨猪。
3.
篱笆要结婚了。
我与何良第一反应是:什么?廖锦辉那个王八蛋终于离成婚啦?! 廖是香港人,与篱笆的律师事务所有合作关系,自97年香港回归祖国,他们两个也开始了新的一页。这倒没什么,我喜欢香港,与何良在那里可以三日不眠不休,逛遍整个城市的万里红尘。但廖是结了婚的。与结了婚的人发生感情也没有什么,虽然比普通的感情多点波折,然而感情是没有三六九等的,只要当事人有诚意,都值得歌颂。问题是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离婚。我们就更不知道,偏偏就篱笆她一个人知道似的,肯等他,肯对他好。请问香港什么没有,就算她是一个大律师,她又能挣多少钱,男人用的东西,要讲究起来是没个底的,可是眼睁睁看着她一套套地从北京国贸置办了给人送去。
跟她说得多了,她嫌人罗嗦,并说钱是王八蛋,就是花来用的。我说钱才不是王八蛋,廖他妈的才是。篱笆就笑我,平时穿中式棉袄装斯文,这会儿破口大骂象个泼妇,有这本事,用在工作上早就升了职。我又说就算我是泼妇,那也是被她气的,也是为她好。就算钱是王八蛋,那时间总不是,青春也不是。我个人经验,一次没有前途的恋爱,最好别拖过三年,这样还能抓紧时间在三十岁前充分享受了感情又好好地结了婚,不然女人有几个三年,一晃过去了,老姑娘一个人坐在窗户底下绣花儿可不好看。篱笆又笑我这么会儿从泼妇变成了思春女流氓。总之她是不听我的。
何良不让我管她的事,还说趁早别和篱笆来往免得学坏(!!),可是我不舍得。何良背着篱笆总将嘴撇得个瓢似的。闲着没事儿想起来还问我:“这王菲和窦维都分开了,他们倒是情坚?”
现在篱笆要结婚了,新郎并不是廖。我也不知是喜是悲,廖自然不配娶了篱笆,无奈篱笆对他有真感情,真能嫁过去,她心里是最欢喜的。新郎是区法院的一名科长,我问篱笆:行不行啊?怎么认识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篱笆一副欲语还休的样子,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手足无措并不敢深问。
廖又来找过篱笆几次,开始是央求,后来变得不堪,什么难听说什么,恨不能动手,还威胁要把他们的事儿讲出去。我真是恨这个人。什么东西,名字似模似样,平时也穿着西装,作出的事儿比小学毕业的人口贩子有什么不同?
但多磨并没坏了好事,我趁着不用工作,一天往篱笆那里跑三趟帮她筹备婚事,光鲜花就替她订了五千块钱的,去商场乱逛,差点连小孩儿衣服也买下来,何良回家对着冷锅冷灶发牢骚说:“忙完这事儿,您赶快找工作去,在家呆得越来越神经了。”
婚礼那天,篱笆她是那么美丽,简直象钻石广告里的女主角。套琼瑶的话说,那真是,如诗如梦如幻如歌如… …新郞虽略显拘谨,但他定定看着篱笆的样子,… …也就象了钻石广告里的男主角--虽然傻气,胜在有颗真心。
司仪是新郞的同事,比谁都紧张,净说错话,有时候还冷场,急得我明知不该,却老推着何良的后背说:“你上去说,你上去说得了。”何良骂我:“神经病!家庭妇女就是家庭妇女,真烦人。”司仪问新娘在恋爱中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什么,我们也想听,凝神屏气地等着,可是篱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两分钟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司仪莫名奇妙地来了一句,“好,那就等下回再说吧。”引来全场哄笑,我却心里一沉,只觉得不祥。
过了几天,去篱笆那里看婚礼的录相,发现无论什么时候镜头对着何良,他都正在吃东西和咪咪笑,而我一直心神不定,左顾右盼,象生怕什么地方出了错儿的总统保镖。
4.
篱笆结了婚,白天我又失去了生活调剂,何良尽量地不安排出差,晚上的应酬也能推就推,好早早地回来陪我.何良在家的时候,我十分地痛恨电视,可是一个人的时候,又整日整日地坐在电视前,电视台的人也疯了似的陪着我玩儿,同一套电视剧,他们好象说好了,甲台上午十点播一二集乙台下午两点播三四集,我盘腿儿坐在沙发上,手持遥控器,几天就能胡乱拼凑着看完一个二三十集的连续剧。每一个连续剧结束的时候,我都会发会儿慌,不知道下一个明天该怎么办,是,我不用挤地铁了,不用看人脸色了,不用与同事比俏了,可是我并不快乐。每个黄昏我站在窗边看着街景等何良回来,我看见人们从不同的方向走进不同的门洞里去,有的停在路边买一把青菜或两袋牛奶,有的用自行车驮着孩子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还有的进到对面的小学去上夜校。我不由希望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看似无端地忙碌着,但是被社会需要。
何良说,要不咱们生孩子吧?我扔下手里正摆弄的盘栽,一路嗑嗑绊绊地奔过来,紧挨着他坐下,兴奋地把土抹了他一脸,直说“好啊,好啊,真是的,我怎么没想到。。”那一晚我们给未来孩子取了三个大名,十多个中英文小名,并设计了好几个照全家福的姿势,我最满意的一张是,全家梳着朝天抓揪儿涂着红脸蛋儿坐在一起傻笑。我们乐翻了天,最后在孩子倒底跟谁的姓儿上起了争执,我说我是独生女,何良家里已经四个儿子了,他有义务让孩子继承我娘家的姓氏。何良再坚定没有地说除非那不是他的孩子。
过了一个星期,何良的同事小沈来家里坐。沈刚得了一位千金,我们热烈地恭喜他。沈的父母都从老家赶来了,帮他们小两口照顾婴儿。我们才知道,沈妻也在生孩子前就辞了工作。沈说,每天是又想回家又怕回家,又想整天地抱着孩子亲,又犯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将她养大。
沈反复拿三陪女作例子,说他现在明白了这些女人的处境,没有任何的能力,可是要养活自己,只能利用唯一可用的资源。我心情黯淡,却也忍不住开了句玩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调研成果?
沈走了以后,我百思不得其解,沈这个当年的美男子,如何现在活脱脱变成个小人物了。何良说,“再美的男子也禁不起挣老小三代的口粮。”我们决定把怀孕的计划略放一放,我并且开始去招聘会找工作。
招聘会上人头攒动,递简历象在买春运火车票。我不由后悔没有珍惜篱笆给我介绍的那些机会,看看自己现在,简直象刚上市的大葱,周围挤着成捆成捆的同类等着被人选去呛锅。
有一个公司的代表实在不象话,我按着招牌应聘总经理秘书,她看了我的简历,眼皮不抬地问我懂不懂日语,我请教那位总经理是哪国人,她说是美国人,我说不会日语。其实我也会一句,啊那达哇扣一努的斯,是我当年去接从日本回来的朋友,在机场临时跟她父亲学的,意思是你是个小狗儿。我在心里复习了一遍日语,放下简历,说了谢谢,又去别的摊位,走了两圈,心里气不过,又转回那中美日“三资企业”把我的简历要回来,这次她倒是抬起眼皮看了我好几眼,我让她看个够,觉得今天没有白来,居然还气着了招聘的人。晚上我在电视报上找到白天错过的剧情介绍,细细研究一番,随后轻意地睡了一个好觉。
5.
时间大神并不管我在作什么,径自安排太阳月亮上下班,转眼春节到了,我和何良一起回了他在山东农村的老家过年。冬天的农村孤清寂寞,我比较喜欢夏天的时候回去--玉米和高粱在晴空下迎着风和烈日呼拉拉地唱着歌儿;土豆躲在地下肥肥坏坏地笑;两个小侄子在三层楼高的屋檐间跳来蹦去如履平地,一人发他们一只苍蝇拍儿,谁先打到二百只就给谁那顶让人羡慕的棒球帽;午后有人挨家吆喝着卖西瓜,想要的人就拿刚打下的麦子去换;晚上拿手电去屋后的大树下逮知了侯,回来油炸了吃。
冬天地里没有活计,男人们出去打零工,女人们在家养兔子看孩子。何良的两个姐姐每天跑回娘家来待命,看能为我们作什么。大姐说她找了一个撕酒瓶子纸的活儿,我不明白,她解释说就是替县里的酒厂撕掉那些回收酒瓶的商标和塑料纸,两斤八分钱,我问这什么时候挣得出一块钱啊,她说可不是嘛,大家都抢着撕,她手快,撕得最多,还有人嫉妒她呐。
亲戚间每年都有新的小孩出生,我辈份已经作到奶奶了。前一两次回老家,邻里都看猴似的来看我这北京来的新媳妇儿,现在也不时派人来看是不是胖点儿了,总问什么时候生孩子。
晚上屋里没有暖气,也不能生炉子,一家人穿着棉大衣聊天,婆婆为我们睡觉准备了汤婆子,但我的头冻在被子外面,早起疼得人睁不开眼,何良为我找了个毛线帽子。他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偷看我,生怕我住不习惯发脾气。他不知道,我不用每天一个人在家看电视了心里不知多珍惜。
要被拉去集上卖的老母猪冲出栏,在院子里飞奔,我站在台阶上一面瞎起劲儿,一面问小侄子:“是不是你们通的风报的信儿?”养了一年的猪卖了一千块钱,婆婆还给我们买了鱼,我只顾蘸着蒜泥芝麻酱吃姐姐烙的韭菜饼。
回北京的当天,我们带全家去济南逛,婆婆和姐姐被晕车折磨的一塌糊涂,两个小孩子最开心,脸蛋一直帖在车窗上看那看不完的繁华。
每次从老家回来,由于内疚的缘故,每顿饭我都吃得盆儿干碗净,掉在桌上的饭粒儿也捡到何良碗里让他吃了。何良说我很快就会忘记农村的一切,继续当我的大小姐,我没忘。这次我记得比哪次时间都长。
6。
冬去春来,我终于找到一份工作,在一个建筑设计公司作秘书。老板是马来西亚人,因为经常出差,他的英文名字叫GODSPEED,据介绍是“旅途愉快”的意思。人说马来西亚老板不好相处,但无奈我在家已呆足半年,急需得到社会承认,渴望作一个有用的人。
“旅途愉快”已在中国生活近十年,在东北作项目时娶了当地美女为妻。该美女的故事就多了,年轻时是鞍山杂技团的专业演员,擅长空中飞人(!!),虽然现在腰粗了蹬水缸都显勉强,但老旅途仍对她爱慕地五体投地,不间断地刻苦学习东北话,并努力推广之成为我们除汉语英语之外的第三工作语言。
我新来乍到,工作不免忙中有乱,越乱越错。常常心虚,就有事儿没事儿借机夸夸旅途的老婆,旅途马上会转怒为喜,每每强忍得意用东北话问我:“你是呼悠我吗?你是呼悠我吗?”我看多了赵本山的小品,知道“呼悠”就是蒙人的意思。也有一些时候,旅途根本不吃我这套小伎俩,一手拎着我打错的合同,一手敲着桌子喝问:“你是拿我当猴儿耍吗?啊?你是想让客户拿大耳光量我的脸有多大吗?啊?你还笑?!”
加班是每天必须的功课。经常到家吃过晚饭就差不多该睡觉了,而新的一天仍是无尽的琐碎工夫等着要赶。我问何良,“老旅途何德何能,我每天对着他十一个小时之多?早知今日,当初你也别费劲追我了,直接学工民建去,现在当我老板,咱每天见面的时间还长点儿。”这是我心情好时说的话,而一星期也总有几回,但看我披头散发站在屋子中央,指天划地,破口大骂白天遭遇的一切倒霉事。何良并不轻意附合我,更少给予同情,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斩钉截铁地说:“我早说过,你就是干一行!厌一行!!”我当下愣住,停止发疯,但止不住地眼泪流了一脸。
每天我在写字楼里工蜂一般地进这个门出那个门,坐下喘气儿的时候不免想,那些,据说能够享受包租飞机服务的,大大大大老板,在他们眼里,我也是在为一项给酒厂撕纸的营生无谓奔忙吧。
三个月试用期过去,旅途让我转作“市场”,所谓 Business Development,简称BD,我们笑称就是笨蛋的意思。旅途说我虽然不大识数,打合同说加一个零就加一个零,文件管理一塌糊涂更不在话下,但难得嘴皮子利落会“呼悠”,多难对付的人也能对付。于是我开始跟在设计师屁股后边儿,每天拎着电脑、图纸、效果图、材料样板去客户那里开会。偶尔我也在会议当中走神儿,闹不明白“这明明是男人们的地方,我在这儿干嘛呢?“
我并不如旅途期望的那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客户各有各的需要和问题。碰到刁钻的人我常恨不能拍案而起,永远放弃为其提供什么解决方案,并自愿掏腰包替他们找心理医生或直接联系精神病院的男护士。
但同时我也不无惊喜地发现,同事们真是才华横溢。做得最开心的一次,是在某市高新区,政府直接将一座三层旧厂房共7000多平米交到我们手上改造。我们把长走廊变成透明屋顶的,两侧种植当地盛产的竹子;大堂一角放一圈手工的浅黄色皮沙发;办公区弃用矿棉板吊顶,直接将各种风管水管电管和保温材料刷成黑色;而在会议室,吊顶用最细的丝网作成波浪型还染成金色,墙是玻璃的,厚重的银灰色大门直通到顶并象机舱门般可以旋转180度地开启关闭。
这项工程完成,我已在该公司作了一年多。总公司聘用的专业摄影师从英国赶来为项目存照。但见他精益求精地一把椅子摆来摆去半个小时也没定论,别人都烦得跳脚,独我自始至终静坐一旁欣赏“专业的人作专业的事”,心中满是欢喜。
但政府项目变数太多,工作结束后我们被通知将以土地置换方式抵交工程费用,我们迟迟拿不到钱,旅途被大老板在电话会议上当着全亚太区痛骂,挂了电话他捶胸顿足,用鞍山话发誓曰:“我要搞他屁股!!我要搞他屁股!”秘书徘徊良久,终于下决心拿着新标书进去找旅途签字,被他整本撕碎了兜头盖脸扔将出来。
大家早已见怪不怪,没事人似的各忙各的。电脑就比人手强在这儿,任他撕什么文件,随时能再印出一份新的。
篱笆为避免再和廖锦辉打交道,早换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和我在同一个写字楼。我们顺理成章拿到他们所的改建工程,变着法替他们花钱,介绍他们用最好的海沃士120度角工作台,铺底层带软垫的美利肯地毯。篱笆趁手头暂时没有案子,兼职当起建委主任,每天来跟菲律宾设计师SAM打架。但是我们办公室的人都喜欢她,聚餐郊游都不忘让我带上Barbara Li。我问她,"为什么你叫扒扒拉,难道你会打算盘么?你应该叫Fense才酷。"
菲律宾人Sam也并不叫Sam,真名是Agapito Bautista,他说就是家里第七个儿子的意思。Sam 留胳腮胡子,会跳拉丁舞,刚来北京的时候到处打听哪里能进行什么“音乐拳击”的锻炼,遍寻不获,索性在我们的写字楼健身房开班授课,现身说法,每人每小时收费30块,趋之者众。
Sam还上过时尚杂志。据说有一天他走在街上,被杂志社的人拦住问能不能当模特拍一辑照片,他先是说要开会没空,等人家说一小时给五百块钱,他立刻跟上人就走。照片拍出来没他真人一半好看,但配有短文夸他在镜头前表现专业并具有东方神秘气质。我们闹着要将照片载入公司宣传册,Sam答应回菲律宾偷运十公斤芒果和山竹分给大家,众人才作罢。Sam果真在海关眼皮底下运出大量热带水果,我并且在篱笆处发现数张菲律宾的民歌CD。
夏天来得很快,我请了年假成日在家熬绿豆汤喝。篱笆来找我的时候,我正拿着剪子琢磨,想把一条旧牛仔裤改成时髦的七分裤。篱笆说她想离婚。
我问:“是我妹夫将如松他记恨你和港仔么?”
篱笆反问:“他凭什么?”
我也觉得这问题土,又问:“那可是因为聚少离多,他不堪忍受?或是你嫌人家挣得少?”
篱笆说:“才不。是他嫌我挣得多,不肯穿我买的阿曼尼,说同事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怀疑他受贿。”
我说我认为这是很合理的解释。
篱笆不屑地指出:“他人姓将,可是脱不了小县城的穷酸气!”
我说,“那我们何良小时候还是农民呢。人的进化需要时间和正确的引导,传说好女人就是一所好大学,建议你当将的私塾先生。”
篱笆坚决认为:“将没有前途,跟何良怎么比?”
我说:“看,你有三条路,要不来我们家当二姨太,要不接着港人治港去,那孙子不是还坚持给你写EMAIL么?可是我看都不如守着将如松踏实。”
篱笆哭了。
我也觉得心酸,低头整理裤子的毛边。想着不久之前,篱笆她披上婚纱的美丽样子让我掉过眼泪,今日她妄图离婚,就为了Sam的几张破CD,不,我不准备再哭一次。
我说:“如果你是为了Sam,我老实告诉你,他老婆下个月就要过来了,老板同意给安排个秘书的职位,让人两口子天天腻着。他们天主教徒,我已替你打听过,是不能离婚的。只能偷偷找情人,他们在上帝面前发过誓,就不能反悔。你当年不也是拜了天地高堂么,这么快就反悔?“
篱笆抽抽嗒嗒地说,“但是……好多事……我,忘不了,跟Sam。可是,跟将,你,也知道,没什么,让我记着的。”
我突然记起婚礼上她在众人面前哑口无言的那一幕,不觉叹气,一时作不得声。篱笆偷眼看我,我直视着她,吐钉子似地说:“那么,你至少应该记着将如松他收拾了你碎成一百万片的心肝肺! 他不是医院,治好了病你就开溜,你得知道感恩!”
篱笆站起来就走。
我把给她盛的冰激淋都吃了,可怜见,才一会儿功夫化得象篱笆的眼泪。
篱笆没有离婚,见了我也仍有说有笑。这就对了。将是好人。至少进出电梯知道为女士人扶着电梯门,“谢谢对不起”和笑容常挂嘴边,从不穿西装配白袜子。而且他对篱笆好,对她的家人对我们都好。还要怎么样?为什么逼着他骑在自行车上却穿着阿曼尼当整个单位的笑柄?
事情过去了很久,连Sam都回菲律宾去了。篱笆告诉我说,她没有离婚,是因为看见我在工作时象个病猫,一回家就精神百倍,妙语如珠。可见女人的最大事业还是家庭,大后方好了,才能出去打拚。
对篱笆的见解我总是半信半疑。但我确实无法忘记失业的彷徨,更无法想象女人失婚的绝望。我从不敢如篱笆一般任性--对任何事略有不满,马上决心换换。我仍在作我的BD,坐着出租车或飞机抱着图纸和样板在客户之间穿梭,盘算每个月的公资和住房公积金什么时候够我们买小车和海边大别墅。
郁闷的时候我也想起,当年曾动过支取失业保险金的念头,好在被人劝住了,不然在档案里留下一笔不光彩的记录,还有哪个雇主肯要我?如果就那样一直失业在家,虽然不愁生活,但何良也终有一日会厌倦我吧?他常说我现在整天油腔滑调,义气风发,光彩照人。我知道,那是因为我不再仅仅寄情于电视,我是“职业妇女”,而职业妇女总是谈笑风生的。
我若一直作家庭妇女,我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因为知道我永远能选择过另一种生活,哪怕仅是去酒厂撕瓶子纸。
工作越来越顺利,我有很长时间不再担心会不会失业的问题,但带薪长假仍是被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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