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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宗教

 

 

                     

 

1.

 

寒流是在星期天到达这个城市的。北京秋天的好日子总是那么的有限,象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张爱玲说过,有着反常的娇艳,然后一下子就憔悴了。寒流一来,北京的树象醉酒似的红了脸,一夜间又宿醉未醒般变黄了,然后落了一地。我讨厌寒冷的天气,讨厌一个人缩成一团的躲在七拼八凑的被子里东想西想,为了讨自己欢喜,星期天的下午我去买了一件新的短大衣。红色的。

 

我跟朱槿打电话,报告我买了件新衣服,她问什么颜色的?我说,红嗒。她说,哟!

 

朱槿是我所见过的穿红色最好看的女人,她第一次结婚却穿的白纱,后来她自己说,“真是傻极了,那婚纱还是俄罗斯买的呢,俄罗斯女人的胸什么样我什么样儿?”其实不是胸脯的问题,是那衣服和酒席的气氛不配。她第二次结婚作了件红旗袍,我直问她,不是说低调嘛?她说,“为什么要低调?我和你姐夫又不是不真心相爱,咱们每一次恋爱虽不能正大光明,但心里可是纯洁的,可昭日月。凭什么不让老娘我今日穿红戴绿地美美,我终于嫁给他了,我容易么?”我捂着脸说:“求你了,求你了,我祝你们幸福,别再说下去了。”

 

我跟朱槿说:“我这不是轻易看不见你么,可是看见红衣服就象看见你了, 你瞧我现在一边照着镜子吧,就好象看见你了。”

 

朱槿在电话那边说:“别装神弄鬼的,你又想杨重了罢?”

 

我一只手解开大衣扣,离开镜子,我右手握着电话,用它蹭了下鼻子,没有底气地说:“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有一年的圣诞节我和朱槿去教堂玩。那时候她已经和第一任丈夫分居了,第二任丈夫仍是别人的丈夫。杨重也和他自己的妻子在一起。我和朱槿去教堂骗蛋糕吃。结果没有蛋糕,发的是一片棉花糖似的东西,神甫郑重地给送到每个人嘴边。出来教堂,天象有雪将下未下的一般冷,我们仰望着冻成一片的星星,想着跟星星一样遥远不可及的爱人。朱槿说,“以后我要成名了有权了,就把这条胡同改名叫“落单里”,纪念咱们俩的落迫日子。当下我跟朱槿说:“朱槿我知道了,杨重他象我的宗教,我知道我期望的感情是不存在的,可是我就是生活在他的精神统治中,我每呼出的一口气里都有一个他。”

 

朱槿在电话那边说:“招盐,你朝拜的是你自己的感情。自己编出来的。我呢,也不说杨重他不值得了,既然你放不下。我也不说他不好。反正他对你是不好,你想清楚了。但是你要真的这么想得到他,你就得作点什么,告诉他你新买了件衣服,为不知道什么时候碰上他让他觉得你好看买的,不就完了?给我打什么电话。”

 

我终于受不住哭了,我说,“我倒霉了,所以我这两天特别想他。”

 

朱槿知道我总是在为杨重这件事哭,但却是第一次亲耳听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过一会儿叹口气,语气缓和了好多,说:“别拿这个当借口。你借口够多的了,现在还再找一个每月定期的,真让人受不了。你说说你,这么麻烦,杨重能不怕你么,你住着自己的房子,挣着大把的银子,为什么你总要让男人觉得你是个小包袱呢。要我我也怕你,你生活能料理,自己的感情就料理不清了?你这就去给他打电话吧,你这么想他,他有权知道。”

 

2.

 

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已经下午四点钟了,我这间朝西的屋子却象早晨一样地变亮了,这大概也是我终年晨昏颠倒的原因。阳台上挂着的衣服轻轻地摇晃,为得到点滴秋阳的照看而自満着。我想着朱槿的话,我问自己,要不要再试一回呢?再给他打个电话。

 

朱槿说:“你要记得你们是多么的相象,你们就是一张字纸的两面,你是他的开始,他是你的结束,你在想他的时候,他也在想你。不要不相信这一点。不要总让他主宰你们关系的走向,随时可以说想你,又随时消失,你为什么作不到?你也可以。告诉他,让他无论在何处都会心里一动。”

 

我仍是很挣扎。我犹豫地问朱槿,“你不是一直说让我全面停止对他的一切企图么,今儿怎么又让我这样?”朱槿说:“因为你爱他。我只好帮你和他在一起。不然你永远不高兴。”我说:“可是我已经试了太多次,每一次都不过是望梅止渴罢了” 朱槿说:“恋爱不就是为的这种渴的感觉?不然你以为你在作什么?你喜欢这样,我就劝你成全自己呗。”

 

我感激地说:“朱槿我当初真是幸亏告诉你这件事。” 朱槿说:“得了,谢谢您信任,你倒是想不告诉来着,可是我看你快活活淹死了。”

 

我忽然又热血沸腾起来,朱槿从来都是不赞成这件事的,也根本不欣赏杨重这个人。可是今日連她都鼓励我,我突然急不可耐地想去打电话了,给杨重。我说:“那,那就先这样罢。”朱槿笑我:“得,我就知道除了这事儿,咱俩也没别的可谈了。挂了吧。”

 

我困兽似的在屋子里走了一会,既而飞快地拨通了杨重的电话。他的声音愉快爽朗,听得出他正在街上大跨步地走着。他不象我,每次一接他的电话,是无论在作什么也要停下来,静静听他,静静说话,。

 

朱槿教我一上来就说:“我想你。”我真是不敢听她的。而且杨重的声音是这么地轻松自在,让我无法立刻倾诉那些心事。我只说:“在外面呐?”他说“啊,是,在南京呢。”我心里一沉,什么时候去的,我都不知道。杨重说:“我今天一会儿就回去了,我再给你打罢。”我说:“好。”他停了停,我等着他挂断,他又问:“你在作什么呢。”我说:“瞎呆着。”他说:“噢,好罢。”我说:“好,再见。”

 

这个挣扎了许久的电话才1分半钟就结束了,快得象没发生过。我发了一会儿呆,又高兴起来,想,嗯,不说也挺好的。他原来在出差呢。什么时候回来?不过今天还能等到他电话就是了,挺好的。

 

到了星期一的下午,仍没有等到杨重的电话。我不断检查手机是不是没有电池了,是不是不在服务区了,我用办公桌上的电话给自己的手机打了十多遍,每次它都闹钟一样地連震带响,我邻座的的同事被刺激地直抓头发。我能感觉到后脑勺被她扔过来的白眼球打的扑扑直响,但也全顾不得了。我三十岁她也三十岁,她结婚生孩子的当儿,我除了跟杨重鬼混就是在办公室里升了职,现在我比她高两级,活该她受我欺负。她星期天在家老公孩子热炕头,我却在日以继夜地等杨重的电话,大星期一的谁也不容易,她想好受,回家喝红糖水吃煮鸡蛋地躺着去!

 

我象一个犯了毒瘾的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疯狂中。我奇怪自己在杨重这里已经历了这么多次失败,到今日仍然沮丧至死,我狠狠地诅咒自己和杨重,只盼和他同归于尽。我又给朱槿打电话,她说:“我现在忙着,你下了班到我店里来罢。”

 

3.

朱槿是城里小有名气的发型设计师,在酒吧林立的闹市区开了一个规模不小的店,手下还雇着几个韩国人,前轱辘不转后轱辘转地听她差遣。店的名字就叫“簪”,生意好得不得了,有时会在她那儿看见个把半红不红的熟脸演员。

 

朱槿笑我,“你知道么,北欧那边冬天日短夜长,精神病院医生天一冷就忙不过来。除了看病还得定期给病人剪头发,因为头发里有一种物质,让人伤心。剪剪就好了。”

 

我苦笑,好得很。昨天还劝我主动发骚,今儿就骂我是神经病。

 

我沉着脸坐在高椅子上,脑袋交给朱槿摆弄。她熟练地运着剪刀,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今年比去年老了,今天比昨天憔悴了,真是什么也懒得想。朱槿的手指碰到我的脸,我浑身发紧,咧着嘴下意思识地想往一边躲,她发觉了,反手拿着剪刀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德性!”

 

我说:“理发师这么性感的职业不适合女人作。”她瞪我一眼,“怎么着,你还想骚扰我那些伙计?”

我笑了,边说:“我对手艺人没兴趣。”

 

她说:“嗯,对。这我知道,你就喜欢那屁也没用的文科小白脸儿。浑身上下就是一张嘴。我要是男的才懒得理你。唉可是你还真别说,上次我们这儿还真有人问,那个头发烫了象叶塞尼亚,拉直了又象山口百惠的姑娘是谁,成家了么。”

 

我说:“切,得了。听这位仁兄看的电影吧,怎么也得四十五了。”

 

朱槿说:“好男人多的是。”

 

我说:“我完了。我不会再遇上谁了。真的。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人来搭救,我只好膘着杨重。“

 

朱槿说:“你自己不给别人机会,你脸上刻着字呢,别人都看得见。我爱杨重。或者是,我就要杨重。”

 

我鼻子发酸,我说:“不是真的。不然杨重为什么看不见。”

 

朱槿一转身叫来小工,“给她上卷子,从这边, 到这儿,竖着的。最小号的,照着小绵羊的样子。人家愿意当一辈子小跟屁虫,咱就成全人家。”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在后边直着嗓子叫她:“喂! ”

 

4.

一个小时后,我解开包在头上的各种毛巾塑料帽子七彩卷筒,被人带去冲水又吹干又抹上一大堆香香的玩意儿, 我看着镜中半新不旧的自己,信手去拨弄那些天真的发卷。那个女里女气的理发师在一旁惊呼,“别动!别动!“ 我诧异地看着他,啊,对他这就是头等大事了吗?我乖乖把手揣起来,他再轻也没有地摆正我的脑瓜,得意地赞:“多好看!”

我笑起来。不禁又去摸头发,手抬到一半连忙又放下来。忽然想,啊当年,刚生下来的时候,爸爸妈妈是怎样宝贝我来,也是这样不敢碰不能碰的罢,可是看看我今日,为了个不值得的杨重,怎样地折腾自己。就剩下死没试过了罢,而那也许是唯一他要我作我会先停下来想想的事?

我笑着自己。在爱情的面前,我是怎样的卑微啊。可是,也只有他,曾让我那样快活。电影一样的生活,也只有他给我,令我深深沉醉其中,目眩神迷。

我走到街上。冷眼看着城市的灯红酒绿。 一切的繁华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从来不象那些美丽的女孩子将裙子从春节直穿到元旦,我知冷知热地穿着厚裤子和我的新大衣,但是寒风和想念仍让我觉得彻骨地冷。。

手机响,我心里冷笑。杨重,别是你啊,有本事你一辈子别来招惹我。

只不过是朱槿。“怎么走了?”

我赔着小心:“您不是生气了吗?”

“我生气也得管你饭啊,到哪儿了……噢, 那儿有个酒吧,叫书架的,你进去先点了菜,我这就到。”

我不以为然,书架这名字倒是有点意思,可惜我至恨泡吧。若是和朋友或杨重一起,有什么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能谈的呢,非要跑到外边去凑那个热闹,若是没有杨重,那真是更不必了,越热闹的地方我越寂寞。

我说:“到我家来吧。我作给你吃。”

朱槿诧异:“你疯啦?十点半了,你还有劲儿作饭?…… 等等,是昨天给杨重备下的吧?”

我心虚地不敢答话,那边朱槿叹了口气,说:“我一刻钟以后到。”

朱槿到的时候,饭菜已上了桌,两个青菜,都是昨天择好洗净的,点上火,三分钟就好了,一锅黄豆猪脚汤从慢炖锅里拎出来,重新加了热,我擦着手跟朱槿说:“快尝尝,也是昨天炖的,一点没动过呢。”朱槿端详我半晌,从衣兜里找出两个钢丝卡子,给我别在头发上,又退后一步看看,说:“小样儿。”坐下拿起筷子。我怔怔看着她喝汤吃菜,我说:“朱槿,你要是男的就好啦。”朱槿头也不抬的说:“嗯,这话14岁的时候你已经说过了。看看你现在一点进步也没有,我真替你痛心。”我笑了,端起碗来喝汤,慢慢高兴起来了。

我们风卷残云地吃完饭,朱槿满意地捂着胃在我的小屋子里转悠,不时发表感想:“咦,新添了幅画,这个架子没见过,窗帘也换过啦?折腾钱。”她走到卧室,一面说:“得,今儿晚上就住这儿了。呦,怎么就一个枕头?杨重的枕头呢?借来用用。”我淡淡地说:“管她老婆借去。”

杨重是有个枕头在这里,但即便是我们最要好的时候,我也只是把他的枕头放在柜子里。既然我不在他生活的第一位置,我也没必要整天展览两个胖枕头告诉全世界我永远在这儿傻等他。认识杨重六年了罢,整个的青春,现在我只剩下这点可怜的自尊和坚持。

5.

我笑话朱槿:“你打呼噜了。”

朱槿耍赖,:“那是暖气试水的声音。”

我打仗似地跑到卫生间洗漱,发现那里的暖气管在漏水。我不怒反笑。真是太好了!这半年来我每天醒来第一个念头就是给老板打电话,说我们家水管坏了,我要请半天假,想念杨重都只好排在每天的第二个念头。今天终于如愿了。

我躲回被子,高兴地笑。一小时后朱槿摇摇晃晃地走了,我给老板打电话请假。老板说:“Alice,你忘了今天10钟还有一个会。”我说:“啊,是,让May代我好了。”老板说:“可是我提你级的时候,并没想到要让May来替。”我噎在那里。这只猪猡。

我加班到半夜,全靠咖啡撑着的时候,也没有别人来替,那些咖啡,上厕所都闻得见。这只猪!

猪又说:“看,Alice,这个会确实需要你。家里的事,你男朋友不能帮你照看一会儿么?”我一径冷笑,这个老杂种一直想弄清我男朋友的问题,我只差跟他说:“老板其实我没有男朋友,我只有一个女朋友陪睡觉,她还刚走了。”我忍住了气不吭声,那边老板还在集思广益,“要不让你妈妈帮你看着。”这真是无法无天了,好象我们一家人的工资都归他开了。他想支使谁就是谁。我恶狠狠地说,“我这就过来。”去卫生间把刚才接的水倒掉,又换了一个更大的盆。

杨重,难为我整天的这样想你,想你有什么用,我狼狈的时候,你从不在身边。

我裹上大衣,向办公室走去,去作给老板卖命的Alice。

我们新搬入的这座大楼有45层,玻璃电梯在空中横冲直撞,七上八下,让穿着短裙的丽人有点不放心。我老板爱极这座楼,同事私下笑他是买不起飞机票的土老帽,拿电梯当中山公园的登月火箭玩儿。我自己怀念公司以前租的小四合院,在一条不知多深的巷子里,一个不知有什么故事的老头租给我们堂屋和一间厢房,然后自己不放心地住着另一间厢房。那巷子深得下了公车要走很久,可是那么远的路,却远不过门口的桂花香。那院子里还有葡萄架,夏天的时候,晚上我加班,杨重就坐在葡萄架下等着我,手里的烟卷一明一暗。当年我不知如何,那样坐得住,任他在外面等着。也许是仰仗青春,也许是自恃有他的一点点爱。那时候没人告诉我这两样东西都是那样地靠不住,一下子就用光了。

总之我恨现在这座现代化的大楼,除了金属就是玻璃,也恨现在的生活,除了等待就是绝望,除了失意就是怨恨。早知道爱情的结局不过如此,真是不发生也罢了,落得清静,然而尝过蜜之味的人,总是格外地不甘心。

我进了电梯,脑袋空空地等它带我上44楼。已经过了上班的高峰时间,玻璃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到第三十层的时候,它又停住了,冲进一个穿着牛仔衬衫的人,抱着手提电脑,没待站稳,就伸出一条腿支在电梯门上架起电脑,双手狼狈不堪地在键盘上鼓捣,我莫名奇妙地看着他,偏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神经病,最受不了这种穷凶极恶的人,天底下就他能干,就他的时间不够用。

电梯到了44层,我和神经病一起出了门。我进到办公室,老板问候我“晚上好。”我头也不抬地答:“晚上了吗?那我们可以下班了?”老板说:“Alice,你这张嘴!真是噎鲁大学毕业的。”我说:“对,还是伤学院的。”说完了自己也笑,暂时忘了滴水的暖气,象驼鸟一样将头扎在文件中。这样便又是一天。无穷无尽的这样的苍白日子前呼后拥地在我周围,年轻的时候常以为生活是一杯刚沏的糖水,只要快快地喝,在杯底总会有没化尽的一块糖在那里等着。现在我知道杨重就是揷在杯子口的一片柠檬,我曾惊讶于那酸甜苦凉的新鲜感受,来不及地吃了它,致使现在整个的生活变成了一杯又苦又酸的白水,我慢慢饮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遇到那块糖。

6

在夜里不断地梦见杨重。有一些是那么地温暖。梦见小时候的家,年岁不详的我坐在楼门口,杨重在电话里说:“我一会儿去接你。”我満心欢喜地等,他老也没有来。我就顺着他的来时路一点点往回走地去找他。终于遇到他了,他说还要再接上个45岁的男同事, 然后一起去办点公事。我说那有什么意思啊,我不去了。他一听我不去了,也不高兴,自己就走了。剩我一个人在半路上,却并不觉得悲伤,他不高兴了,可是他是为的我,只要他心里还肯为我,我就高兴。在那个梦里,我和中学同学朱槿一起种树去了。

在长安街上,我们扛着树苗,朱槿闲闲问我:“杨重,真的有那么好?”

我说:“真的。”

朱槿问:“怎么个好法?”

我想也不想地说:“他让我高兴。”

朱槿又问:“怎么个高兴?”

我答得好:“一会儿高兴一会儿不高兴地高兴。”

越想越高兴,醒了过来。愣怔一会儿,顾不上细想,又连忙睡去。又梦见春节的时候,他说,你要是不愿意走那些亲戚,我陪你去。我说,可是你自己的亲威你都不肯走啊?他说,只要你高兴,我怎么都行。我还站在那儿想,我又问,可是我妈妈看见你会问你什么时候跟我结婚?他说,我不是都跟老太太说了吗。我问,你怎么说的?一回头却看见妈妈站在楼门口对我笑,杨重一把将我背到背上,妈妈更加笑得高兴,在一边说:傻孩子,吃完饭了再闹!

那个梦醒了我哭了一场,我怎么对得起父母?我给自己安排的生活?

在更多的梦里,我象在白天一样也无法见到杨重。象白天一样,很多的不相干的人,他们总在说,一会杨重便来了,耐心等着就是。我常常直等到梦醒了。我跟朱槿说,我的日子真是不过也罢了,分不清白日梦和睡眠,就象小孩子分不清真言与谎话。

朱槿老巫婆似地看我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倒霉的也够了,也该有新的人出现了,咱们小时候背的诗怎么说的来着?”

我懒懒对上:“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朱槿说:“放屁,这能是老师教咱们的么,都是你自己胡看来的,还有一句,还有一句,简单的。

我说:“啊,山重水复疑无路。。。。“

朱槿和我一起摇头晃脑地念:“柳-暗-花-明-又-一-村!”

我们在冬阳里相视大笑。爱情还是好的,爱情还是好的,无论如何,让人知道自己还活着。

7.

快到圣诞节了。

我喜欢圣诞节,因为无论农历还是阳历的新年,喜庆之外总给人急景残年的惶恐和惆怅,只有圣诞节象一个小丫头,明亮,温暖,唱着歌而来,跳着舞而去。这个节日总让我想起一些愉快的事,象“音乐之声”里面的一首歌唱的,――锃亮的铜壶和温暖的毛手套,扎着绸带的棕色包装纸的礼品盒,野天鹅披星戴月展翅飞翔,小女孩穿着白裙子系着蓝色的缎带,雪花落在睫毛上。。。

杨重不是没打过电话来,但我们只是说着言不及义的废话,我决定不送他礼物了。我去朱槿的店里修剪我的卷发。折腾完了,我象每次一样百般挑剔,坚持认为她可以把我变得更好看,我问她:“为什么我现在不象以前一剪完头发就觉得自己特别好看?”她说:“妹妹,你不服老不行啊。”我在镜子里瞪她数眼,她问我:“平安夜你干什么去?”我没好气地说:“来砸你场子。”

朱槿建议:“跳舞去好不好?”

我说:“土不土啊?人这是家人团聚的节日,没听说年三十儿去饭店跳舞的。”

朱槿说:“那来我们家吃饭,给你介绍个男朋友。”

我说:“不用,我就爱你。”

朱槿说:“我也爱你。可是我没空的时候,好歹也得有个人照料着你。说真的,上回我跟你提过的,你姐夫的一个朋友,他在这儿见过你,觉得你人模狗样儿的,想跟你认识。”

我说:“噢,知道。专攻七十年代译制片的那位。这小子挺会找时机啊,趁我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时候出现,什么意思。再说了,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么,何苦好好地祸害人家。”

朱槿说:“哟哟哟,这是什么话,谁祸害谁还不一定呢。大过节的你左右没事。”

我说:“我自己在家看电影。”

 

朱槿说:“行了,你那点节目我还不知道么,冬天看音乐之声,夏天看阿甘正传。少看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地,就这么定了,24号晚上你过来吃饭。”

圣诞夜,我如约赴会。没想到在朱槿家等我的是那么一个好看的人,高大整洁,穿着件深色的高领毛衣,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电视,看见我进来,连忙站起来,笑容和煦。我搭讪着递给朱槿礼物,有点不自在。朱槿打开礼物,不住尖叫,那是一套24支大小小的发簪,缀着各式各样的水钻珠子。朱槿拼命拍打我,弄得我无缘无故难过,这些日子了,没有杨重,就只得她一个人陪着我,她喜欢什么我都愿意替她去找了来,我反正也有的是时间。爱一个人本来是这么好的事,看你爱的人因你高兴,为什么杨重以此为负担呢,我倒底怎么得罪了他?

这个人又是谁呢。朱槿说:“来,招盐,给你介绍,这位是骆湛。”

骆湛并不敢定睛看我,只是在灯下笑意盈盈地研究我送朱槿的簪子。我说:“这就是小时候学的欧亨利那篇<爱的礼物>里送给麦琪的梳子。”说完又觉得自己掉书袋,脸红了。朱槿恢复了常态,神色温柔地收起礼物,一面说:“招盐你跟骆老师好好讨论讨论小时候的课本吧,我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了。”

我说:“啊,你是老师么?”

骆说:“以前是,现在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开了家教英语口语的公司,我有时候也讲讲课,不过主要是作客户服务,类似销售。”

我问:“骆老师喜欢什么样的学生?”

他说:“自然是聪明又肯学的。”

我说:“可是我的老师都说他们相信勤能补拙,聪明是没有用的。”

骆说:“那都是骗人的,聪明怎么会没用,笨蛋才是怎么都不会有出息的。我以前班上有些孩子,成绩不行就去作班干部入党,弄得更没有时间学习,真是可怕,这样的人千万不要得势,蠢人升上去能把聪明人整死。”

  我跟上说:“不整死,也气死。我自己以前是上师范学院的,不聪明也不肯学的,聪明肯学的,聪明不学的,我都觉得很好,就怕那些又笨又非要努力的人,姿势难看,旁人替他累。”

朱槿在旁边笑吟吟听着。骆问她:“招盐是什么样的学生?”

朱槿说:“她啊。学得好的科目不用心,学不好得干脆不学,是她前面说的那两种人。所以不管她学得好不好,所有老师都烦她。”

我们一起笑,度过快乐的晚上。不知不觉到了告辞的时候,骆说送我回去。

 

我想起刚毕业的时候,有一天,同事在办公室里问:“谁还有没男朋友的同学姐妹,我这儿有门亲事可以帮着提提。”我当即举手:“我自己。”同事瞪我一眼,接着发布招聘信息。我说:“真的是我。”那时候我22岁,因为上的师范学院,没有男朋友。人家说要是“师范大学”又好点,不会一个班只有两个男生,还被大家取名“大面的1号和2号”。谁知道,反正我是办公室里22岁的女光棍。同事说:“那是我一个好哥们的老师的孩子,我并没见过,你要真想见,咱们就去看看,行不行的,吃一顿再说。

 

平生第一次相亲。我还买了一件小西服,化了妆。同事带我一起去,我们在保利大厦的“草堂茶园”就坐。那个男人我记得当年29岁,一定业已相亲几十次,当日据说是刚出差回来,疲惫不堪,穿着运动衣倒也罢了,又配一双脏皮鞋!看见我,愣了。当年,当年我是好看的。

 

我看见他就后悔去了这一趟,所以不说话。陪他来的人一直跟我的同事聊天,话里话外周到地介绍着他带来的老师的儿子,可是我却不接他关于这一问题的话,于是他尝试跟我讨论别的话题。我们不住大笑。我想这个人真有意思。

 

这个人就是杨重。

 

那次相亲完了,“运动衣”坚持要送我,我看着他模糊的脸,谢绝再谢绝。可是他说:“我是男的,请你出来吃饭,怎么能最后让你一个人回去?”

 

当时年轻,不觉得这话有什么过人之处,勉强上了车。等到我计较杨重从来不送我回家的时候,已经斗转星移,到了朱槿为我张罗相亲的时候了。

 

没有拒绝骆。院子里停着他的夏利2000。我鼓鼓嘴,没说话。上了车他问我:“我的车有什么不对?“我笑:“我没说什么啊?”“我看见你撇嘴了。”我说:“我才没有。”骆打开了收音机:“we wish you a Christmas ”的乐曲欢快地飘出来。我点着头打拍子,一边高兴地说:“有一天我打车,三十米的路因为堵车我等了5次个红灯,我大骂设计那个立交桥的是废物。司机说,那倒也不一定,也许设计师给了什么人钱,就好象设计夏利2000的人,自己难道不先琢磨琢磨它好看么?就这么撅着屁股让它上了市?也不知这设计师给了厂家多少好处费。”

 

骆说:“你没告诉他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车是丰田的版?”我说:“没有,懒得解释。”骆侧头看了我一眼,我问:“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他说:“没有。很好。很多事都是没法解释的。”

 

是,就象后来杨重问我,第一次见他有没有睡不着觉。我说,我是真睡不着来的,懊悔至吐血,平白无故跟脏皮鞋吃饭。杨重说,这都是没法解释的事,要不我们怎么会相识?又问,你有没有为认识我懊悔至吐血?我答,没有。从没有。

 

骆漂亮地驾着车,我喜欢驾车漂亮的男人,而且和骆一起很愉快。

 

8.

 

我看得出,骆不是一个温和的人,他只是格外愿意迁就我。

 

北京已经下了一周的大雪,在一个星期日骆问我想不想陪他去看一位恩师。我心里温柔地牵动,什么年头了,人们都不再用纸写信了,还有人为有恩于他的老师留着这样的尊称。我在车里看着骆脸孔的侧面,我说:“我发现你这人有一些奢侈的感情表达方式,让人那什么。”

 

骆好笑地问我:“什么那什么?那什么是什么意思?”我把脸又转向窗外,这就是了,为什么越来越难以将自己交给一个新的人。大家都一把年纪了,在认识对方前已独自过了二三十年,要解释的事情太多,在雪后的并不晴朗的下午,我不由突然觉得累。

 

骆问:“什么样的方式让你觉得奢侈?”

 

窗外的孩子在给雪人挂上她的红围巾,我笑了,没有说话。杨重第一次吻我的时候,我们都不说话,在暗夜里,我们象两只小兽一样挣扎,眼睛闪亮地注视着彼此,最后的最后,他捧起我的手,吻了我的手背,让我觉得,我是被他尊重爱慕的女人,我在和一个有妇之夫接吻,可是,我是被尊重的。和杨重的爱情,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奢侈的事。

 

我说:“没什么,我从小学习不好,看见老师就平白无故觉得矮一截……学校在哪疙瘩呢,咱们去就是了。噢对了,我想起来了,就前面右拐走一点就到了,您那也不是什么知名学府,闹市区马路边上跟商场一起开着张的就是贵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中学呢,我想起来了,走罢。”

 

我一边说一边扭着收音机的旋钮,广告,音乐,治疗颈椎病讲座,电台的沙沙声,我说:“我一直觉得电台特别浪漫。”就这时,梦一般的,仿佛在潜水中上升时,光线从四周静静渗入幽黑的海底和身体,一个声音从沙沙声中来传出来:“其实我以前并不觉得,但我一个朋友总说,她觉得电台特别浪漫。所以我最近可以说,是在20多年后,象小时候听评书那样,又开始听收音机了。”

 

我努力克制着才没有尖叫,杨重的声音。

 

杀千刀的,他怎么跑到那儿去的。

 

骆说:“到了。”

 

我急急说:“再帮我转一圈,呃,这个人,我认识,我得听完这个节目,帮我转一圈。”骆说:“我们停在这里就是了。”但校门口的保安不让停,亦不让进,骆打开着窗户在那里跟他解释争执,我烦躁不安地将脸贴近音箱,在市声中我听着杨重,一切从来没有如此地象一个梦。

 

骆摇上窗子,轻轻跟我说:“坐好。”转动方向盘,我们又回到了大街上,人群重归寂静无声,空气中只剩了杨重。

 

那是一个讨论各国风土人情的节目,共有三个人参加,杨重在说:“……那里的人们,给我留下至深印象就是两个字,谦恭,噢,不对,还有两个字,高兴。”我笑了,他在说菲律宾,为公司的一个项目,他在那里工作过两年,一直不能忘记,我几乎听他说过在那里的每一天,他所到过的每一处。当说到当地的人民,他总是这样地,忘了自己真要说什么,总是说了一个词,又马上想起另一个。

 

他说:“人们都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的样子,所以不能想象如果他们谈起恋爱来,又如何。啊,他们那么地高兴,每个人都是歌者。他们唯一的信仰是上帝,在政治和其它信仰上就淡得多,二站的遗址上既有美军的墓地也有日本立的的纪念碑,他们都无所谓的样子。”

 

主持人说了很多废话,他问杨重,看的出他对那里很有感情,打算什么时候再回去看看呢,杨重说五十岁的时候,我又笑,忍着眼泪,他说过,五十岁的时候,让我和他一起去,现在所有关于我们“一起”的誓言他都忘了罢,偏又记得这个。

 

主持人又问,他近期还有出国常驻的任务么,他说没有,但是有可能离开北京到其它城市去。我愣愣听着,心里咚咚地响,左右是这么回事,他走了,我认识了骆,我自己也可以结婚了,等他从别的城市回来,我就可以气他了。

 

节目完了,我听着纷乱刺耳的音乐,骆说:“这是你喜欢的主持人么?我听CD听惯了,偶而听一次收音机,听见好听的歌播完了,老不由想倒回去听听。”我愣愣看看他,心里针扎一般地痛,呐呐说:“我也是。”

 

我们重又回到校门口,换了一个警卫,骆说了两句话,就被示意可以进去了。我们停下车来,我默默跟着他走。学校远不象我玩笑中说得那么不堪,小桥在静静的冰上顾影自怜,学生们和家属区的孩子穿梭着打雪仗。走到图书馆前的长椅边,我说我想坐会儿,骆说这上边都是雪,你怎么坐。我疲倦地说:“没事没事,我就想坐会儿,堆会儿雪人儿。”骆说:“招盐你这又是怎么了。刚才听收音机还高高兴兴的一个人。”

 

我忍着伤心,只说:“对不起啊,我,我又不想见你们老师了。我,我今天有点拉肚子,我怕进了人家门就想上厕所,我现在就想去厕所,我去图书馆里的,你去你的,我在这儿等你。”

 

我挥手让骆走,骆说:“好,我去去就来。”

 

我微笑着看他进了一个门洞,我拂开长椅上的雪,坐下,衣服一下子就湿了,象个尿了裤子的傻丫头。我浑身冰凉地坐着,看着雪地。象个傻丫头一样哭了。

 

9.

 

日子静静滑过,象雪人的眼泪,总有一些什么在晨昏中被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朱槿来电话问我在忙什么,我回答:“思春。”她大感兴趣:“难道我带给你的人儿还不够……。”我说:“想哪儿去了,我是冷得够了,盼着春暖花开呢。真讨厌冬天。”朱槿失望地说:“噢,我以为你开了窍,打算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和骆湛怎么样了?”“就那样呗。”“杨重怎么着了?”“你问我呢么?”

 

我和骆悠闲地谈着恋爱,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不是恋爱。也许冬天成全了我们,我实在是太冷了,想要骆的笑容取暖。我这么跟他说过,他拍拍我的头,不以为忤。骆是奇怪的,他不在这些大是大非上与我纠缠,象你爱不爱我,你为什么爱我,他只与我计较那些小事,象:你能不能一首歌一首歌的听,别让人刚开个头就生生噎回去?喝酸奶喝到最后别用管子在瓶底来回的找又啧啧作响行不行?

 

我总是好脾气地应允他,是是是,好好好。给你管头管脚,给你给你。

只有一次,骆问:“什么时候给我管你的心肝肺?”我愣了一下,想来想去只好说:“那些也不大听我管呢。”

 

工作我是越来越不上心了,老板暗示了我两回,这样“玩票”的态度他是不喜欢的。我诧异地看着他,北京话学得这么好了?连京剧的话也会说了?什么时候的事?我看罢老板低头看自己,我拿工作当玩票了?我?那真是不应该的,我又没有别的谋生本领。同事笑我,“Alice现在是该分心了,有那么疼他的男朋友,谁还没日没夜在这儿坐着。”我说什么来的,天天加班升了级也没人看得起,有了男朋友陪吃饭人家才当你正常人。

 

有骆一起,冬夜的霓虹灯变成温暖的。我们知道一个地方,有最好的火锅面和酱猪手。那家老板一见我们就眉开眼笑,二话不说就去热我爱的花雕。起初骆因顾及开车,不肯跟我一起喝,我总是一个人喝到微醺,举着个猪蹄问他:“我好不好看?我好不好看?”骆受不了刺激,叫来杯子和我一起疯,然后回去一边开车一边鬼鬼祟祟地四处躲警察。

 

酒醒了我又抱怨,人胖得象个猪了,真是吃什么补什么。骆说带我一起打壁球去。我兴高采烈地就去了,他百般嘲笑我姿势笨拙,我不以为意,“怎么了,玩不好才花钱来这儿,玩得好我就拿这个挣钱了,到时候你们这些崇拜者都脸贴在这玻璃门外面举着小本子,等我洗澡前抽空给你们签个名。其中还有一些记者,问我训练情况,上次的伤怎么样了,这次奥运会还能拿冠军么。”

骆拿拍子指着墙角哄我:“去,坐那儿看我怎么打!”我依言坐下,真是累得不行了,一说话更加气喘,象清末被革命党气坏的保皇党,随时准备复发心脏病。我坐在地上,拿拍子挡着脸,看他健步如飞,心里赞叹,嘴里并不闲着:“你跳来跳去的累了没有?差不多行了啊,别拿出当年骗大学女生那一套,小心拼坏了老命。”他走过来:“我怎么骗女生了?”我半真半假说:“没有?敢说没有?呸。我还不知道你们那些臭男生,一看见女生过来,就抱个蓝球满场飞,死也不撒手,神经病似的。这是白天,晚上你们就改抱个吉它卖唱了,我还不知道你们!” 

骆笑不可抑,好奇地问:“那你当年都在干嘛?”
  “瞧不起你们呗。”

“那现在呢?”
  “现在?看朱槿的面子作个朋友呗,闲着也是闲着。”

骆的眼睛里全是笑意,作势过来要吻我,我拿球拍隔开他:“还没洗澡呐。”

我洗好澡,穿戴整齐,包好头发,和骆走出健身房,我把大旅行包塞进他的小车子。骆笑话我:“装备倒象个运动员,可是跑起来喘得活象辆老爷车。”我们一路互相打趣,歪歪扭扭地将车开到家门口。

骆关了CD,把车子熄了火,我坐在位子上,浑身酸疼,他转头过来看我:“怎么了?”我说“哎哟,我可动不了了,你打上火,开开暖气,我将就在这里睡一夜,我可不想动了。”骆哈哈大笑,打开车门,绕到我这边,拉开车门,一把将我抱出车。我大笑,顾不得打碎了冬夜的寂静。我将头靠在骆肩膀上,他是一个不抽烟的人,衣服上只有静静的冬天的味道,。我疯疯颠颠说:“哎媒说之言就是省事,这么快就投怀送抱了我,社会也不会容不下。”骆抱着我走到楼门口,我嘻嘻哈哈地挣扎下地,抬起头来将要说什么,却看见“杨重!”

杨重站在两三米远的地方,穿着他的夹克,抽着他的烟,我狼狈地站好,他立在原地没有动。是,他永远是那样立在原地不动地,静等着我的人过去找我的心。他怎么来了。

我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想你呗。”

在月光下我看着他英俊的脸。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了?

我定定神,又走回来跟骆说:“你先回去吧。”骆疑惑地看我和身后的杨重,点点头,转身走开发动了车子。

杨重嘲弄地看着我:“小男朋友?”

“是。”

“哪儿好啊?”

“比你个儿高。“

杨重笑了。“还有呢?”

“身家清白。”

“噢。而且挺关心你的。在那儿不放心呢。”

我再回头,车灯亮着,看不清骆,只知道他在驾驶座上静静坐着,我对着挡风玻璃挥挥手,车子仍然不动,我叹气,只得走过去,车窗已缓缓摇下,我不敢看他,只说“回去吧,几点了,再见了。”一连串地支吾。

骆问:“那是谁?”

我想了想,答:“我哥。” 骆一言不发地开动了车子。

我站在那里没再回身。可是后背上杨重的目光象夏天的骄阳一样灼痛着我。他怎么来了,他怎么来了。我怎么办?我脑中空白一片地看着骆的车子一直消失在夜色中。杨重自身后将我拥入他怀里。我站着不动,杨重将我转过来,我由他,他微低下身子,看我的眼睛鼻子,我看见他叹的气变成白雾,他说:“你烫了头发了,象个秀兰邓波。”我屏住呼吸,可是眼泪不听话地一路滚落。

我真恨自己, 这些眼泪,它们什么时候派过用场,杨重早已象厌倦我们的关系一样厌倦了它们,可笑它们却总是乐此不彼,如期而至,以为这就会留住他么?我说:“这你就放心了,你看见我哭了,就放心了,知道我还他妈的是你的。你放心了罢,你可以走了。”

杨重不说话,紧紧拥抱我。我挣脱出来他重又将我抱回去。这多象他第一次吻我的时候。他总是知道在适当的时候作适合的事,我早说过,他是个爱匠。

我说:“你真的可以走了。这一下又够我平心静气过个半年一载的,你快回去罢,免得你老婆把你手机打劈了。”

杨重的手臂象绳子一样捆住我的张牙舞爪,他贴在我的耳朵边说:“我已经冻得不行了。这么半天就靠一点烟头的火取暖,现在你还瞎挣蹦。”

我不觉想笑,啊这是杨重,杨重的怀抱杨重的声音和俏皮话。我把头埋进他怀里,粗布夹克磨着我的脸,我觉得象是回了家。心中挣扎许久,终于说:“上去暖和暖和吧。”杨重说:“多么色情的邀约。”

 

10.

我给骆打电话:“今晚一块吃饭吧?”
  他说:“我要先打球。定了7点的场子”
  我问:“又去啊?那你还想和我吃饭么?”

他沉默半晌,终于说:“随便。”
  我说:“那,我去球场找你。”

七点半,我站在球场的玻璃门外看骆湛一个人在里面发疯。我敲敲门,他回头看见我,我自己打开门进去,站好位置,结果左躲右闪还是被他的球打中了头。我知趣地又坐到墙角去,嘲笑他:“现如今你们知识分子算是抖起来了,敢天天到这儿花钱撒野了,可不是当年作导弹不如卖茶叶蛋的年头了。

他忍无可九,笔直地朝我走过来,一手拿着拍子,另一手把我从地上直拎起来,我受了惊吓,停了嘴愣愣看他,他汗湿的脸离我只有几寸的距离,他挑衅地问:“怎么不说话了?”我索性说:“怕你找碴上来堵我的嘴,然后借势亲我,那我不就亏了嘛。”“噢,你不想么?”我想了想,心中只得一句“杨重”,只好照实说:“不怎么想。”“为什么?”“没什么新鲜的。”“曾经沧海哈?”

我看着他,心里渐渐觉得疲倦,我拨开他的手:“我要走了。”

骆脸上一松,他抓住我的手腕,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说:“我好好地来看你,你无缘无故陪上这些没意思的话。”骆深吸一口气,轻轻说:“别走,”停一停,他重新振作了声音,“来都来了,陪我打完这场罢。”

我看着骆,霎那间我明白了一切都是错的。我,白白地认识了他一场。我本来在等拯救我的那个人,让我心甘情愿地离开杨重。我以为骆就是,谁知阴差阳错,骆自顾不暇,我白认识他一场,白白耽误了他。

有一次杨重说,若爱情没有反复,若爱情不让我们怀疑自己的信仰,若爱情不是一场病,若爱情不能令人不能自已,爱还是爱么?我们还是我们么?

我看着骆,他沉默的眼里写着恳求,我仿佛看见杨重面前的自己,以爱的名义沉沦,令人不忍卒读。有一次杨重说:“招盐,你沉溺的样子,让人不敢逼视,恨不能粉身碎骨了去,报达你这一片心。”

杨重,现在我知道了,不爱的时候就是不爱,若面前的人不够条件让我放弃自己的生活,我也是如你一样地游走于别处,不肯放弃。

可是骆又问我:“好么?打完这场球?”

他的声音唤醒我,我对着他殷切的眼神,尝试说话:

“骆,昨天你看见的那个人,他是,他是我一直在爱的人。对不起。我本来以为,可以跟你过太平日子了,我本来真的想,可是昨天他来了,我认识你的这些日子,一直都看不到他,我以为永远看不到了,可是昨天,他求我跟他走,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了,他来求我跟他走,我不知道怎么说不。我昨天并没答应他,因为,他也不过就是要我跟着他,没有承诺任何将来,可是,可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也不过是过一天算一天罢了,多一天在他身边就是一天。我。。。”

我说不下去,眼泪流了一脸。骆轻轻将手掌伸过来,替我擦眼泪,他挣扎着故作轻松:“这是什么意思。嗯?昨天没有答应他,今儿看见我,倒下了决心答应他?”

我哭着点头继而又摇头,心里只觉得惨然,为什么这么不争气呢,为什么不能爱骆呢,他能给我好日子,给我整个的心。惜我不肯善待自己,我跟了他也永远不得安生,总有半颗心要留给杨重。

骆说:“招盐,你仔细想想,就知道这不公平。你没有给我和你自己时间。你拿你们的多少年来比我们的几十天,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再给咱们一个机会好不好?”

我伸出手去捧住骆的手掌,那上面被球拍硌出了印子,印子里有我的眼泪,我将脸埋在他的手里,好好地哭了起来。

没有办法跟骆讲,我已经没有时间给他了。我已经给了自己和杨重七年,我已经失去了重新恋爱的能力。

我认识杨重的第一天起,他就不是我的了。可是我给了他所有的时间,我的心和自由。我认识杨重的那一年,初夏,背着所有的人,我们恋爱,背着所有的人,我们在影院看过唯一的一场电影,阿甘正传。

阿甘说,生活就象一盒巧克力,你永远无法知道等待你的是什么。

当年的杨重对我说:“小东西,你将遇到的男人们也象一盒巧克力,有的是甜的,有的是苦的,有的有夹心。”可惜我走完了青春,却没再遇到他之外的值得的人。我的生活不是巧克力,但对杨重的感情是,如巧克力一样的苦乐参半。为此我看过快一百遍的阿甘正传。每一年的初夏,仿佛履行一个仪式,我要看一遍这个电影,回忆在黑暗的影院中,我曾在杨重的身旁,在阿甘问珍妮他们的孩子是否聪明那一幕落泪。我永远在那一幕落泪,我总是跟杨重说,这是我们的电影,他总是叹气。这些“总是”构成了我们的生活。而“我们的生活”在昨天之前并未真正开始,他是我借来的,七年了,我不知把青春放在了什么地方,然后不知是从何处借来了他。从现在起,他将有可能是我的。

我放下骆的手掌。发现在我不知道的时候,骆也静静地哭了。我们迟疑片刻,然后拥抱了彼此,象两个在海难中失去了亲人的同船客,将对方当成海上的浮木,却不知道还要这样漂流多久。

不说话的时候,我才注意到球场里正播放着流行曲。工作人员过来敲敲玻璃门,犹豫而礼貌地将我们唤回现实:“时间到了。”我松开骆的臂膀,点点头,跟骆说:“我走了。”

他没有再挽留。我们的时间到了。我们一起渡过快乐平安的时光,然而象所有的快乐平安一样,短暂只如一首歌。

11.

杨重每天到这里来,天气也一天天暖和了。我已递了辞职信,老板没有挽留,但借旁的人传过话来,说他看错我了,不过刚开始我不是这样的。

刚开始谁也不是这样的。我跟同事说,谢谢老板栽培我,但我今年不想工作了。同事说:“女人,工什么作。Alice什么时候结婚?别忘了送糖来。”

我问杨重:“我什么时候结婚?”我现在可以问了罢。

杨重说:“到时候只怕你嫌我不中用。”

对这些顾左右而言它我只当是耳边风,自顾自问到他脸上去:“说,我什么时候结婚。外面一大堆人等着吃糖呢,要看笑话也不必等到现在。”

杨重说:“任何时候,我们离京前。好不好?”

我问他:“为什么你会这么快从一段婚姻中跳到另一段?通常人们会歇一阵子?”

他说:“这么多年了你非要我说那句话?”

我想想,看着窗外,窗台上的水仙开败了,但其它的花木已开始返青。我回过头来走近了看我的杨重,他温和地笑:“看什么?找白头发?”他没有白头发,和我梦里的样子一模一样。这么多年,我已忘记了他当初的样子,第一次见他的样子,那时候他还不到我现在的岁数。在工作的地方或大街上,看见比我小的男孩子,总想,当年,杨重不是这样的啊。

他仿佛一出场就是永远的完美样子,也许是我给了他太漂亮的一个舞台。为什么爱,爱到什么时候,那重要么?

我走到另一间屋子,继续收拾一天一地的衣服杂物,我们要到厦门去,为他的工作。我们将会在那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多么好,听说那里没有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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