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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开始,如何结束

 

 

1

我第一次见到姚馥,运气真不好,就是在她的婚礼上。日后将发生的事全无征兆,我无辜地站在迎亲的队伍中,和同事讨论着大喜日子里一切欢乐而无聊的话题,并不知道,老天惩罚我,我将要爱上新娘。

我第一眼看见姚馥,就是她穿着婚纱的样子。她与许大鹏的婚礼是西式的,在教堂举行,我知道大鹏并不信教,我问同事新娘是教徒么?还是一切仅仅为了赶个时髦?我是初来乍到,与大鹏和其它人都是才刚相识。我刚离了婚,刚换了工作,什么都是新的。多少个暗夜里,我躲在朋友借的一间小平房里,感怀身世,不太难过的时候,我会笑自己--我的周遭,象朱自清写的春天,世界是刚刚睡醒的样子,一切都是新的,

我与平真离婚,不敢说全是她的错,尽管谁都说她任性,她粗俗,她不懂礼貌。可是她小我七岁,认识我的时候,也就跟个孩子差不多,我当初答应她父母,要好好照顾她一辈子,现在是我自己不守信用,我还说什么?跑到人群里说自己以前的女人坏话,算什么本事?

可是我也真的很伤心。有一次,和最好的哥们喝酒,说起平真,我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那样委屈,我跟哥们说,我试了有七年了,我等着她从二十岁长成一个妇人,可是我还是没办法跟她交流,在家里我们仿佛是说着韩语的一个北朝鲜人和一个韩国人,互相明明听得懂,但没有一件事是想得一样的。哥们说,算了算了,我们还不知道么,你别难过了,大丈夫何患无妻。

我本来不想离婚。虽然与平真的生活已完全没有希望,但我总无亲手砸破这生活的勇气。直到快要春节的时候,一天晚上,当着几个朋友的面,为了我想把母亲由老家接到城里来过年的事争吵,大家都坐不住,早早要走了,我又气又沮丧,送了他们出门,在院子里,众人不免又劝慰几句,我嗯嗯啊啊地答应着,再回来,平真却锁死了门。我一个人在大街上逛到天明。春节前的北京冷如冰窖,我站在街上,身无分文,羞愤交加,第二天早上回到家里,平真却已消了气,正站在镜子前梳她那方便面式的头发。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屋里的暖气和晒进窗子的太阳光一起轻唱着歌,我冻僵的四肢乍暖还寒,我看着假装得意又努力掩饰不安的平真,终于下了离婚的决心。

离婚后,朋友也渐渐肯跟我说实话,都将平真踩得一钱不值,对此我却很少附和他们,但精神是一日比一日好了。他们说看来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没有了感情生活,会迅速憔悴,也不管那感情生活是多么的千疮百孔,而男人放弃令他头疼的人和事,则仿佛立刻获得新生。

2

教堂恒久肃穆庄严,每排椅子的背面都为这婚礼缚上了大大的金色的蝴蝶结缎带,靠近过道的椅子扶手上盛开着百合花束,头顶吊灯的水晶璎珞象晴天和风中的铃当,自在地轻摇。宾客落座,我一时糊涂,好象霎时回到从前平安的日子,我与平真正携手参加这个庄严幸福的仪式,我习惯性地左顾右盼,想为她找个座位。

随后我不由地笑开了自己。一定是这美丽的环境让人心中牵动,不由自主想起生活温馨的一面。在那一面中,我是平真不计得失的兄长,发誓永远爱她,保护她,直到世界末日我都是他唯一的亲人。啊俱往矣,我愣愣地看着百合花舒卷的花瓣。

我认识平真那些日子,从来没为她买过一束花,她常常为此吵闹,我就振振有词地回她:“要是有一个能力远远超乎人类的生物,他俯看着众生,说哎哟,平真的这脑袋可真好看啊,来人呐,给拧下来,装花瓶里摆我卧室去! 你愿意么?你不愿意,那为什么不让花儿好好开在它们原来的地方?小河边儿啊,山谷中啊。。。,”平真大骂我是疯子。我买了盆栽妄图讨她喜欢,可是她懒得照看,连仙人掌也养不活。我们离婚的时候,我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么,她背对着我一边狠狠地梳头发,一边冷笑着说,她可不必再怕下辈子谁来拧她的脑袋了,她可再不用理会我这酸人的疯狂想法了,她准备干什么去?哈,她要去学日本插花去,整天就是剪花儿,掐花儿,管它们长得象不象的,是不是一家的都假装和睦地给搁一块儿,然后装饰五星级饭店的厕所去! 她一边说一边痛快地大笑, 没笑一会儿转成呜咽,令我痛彻心肺,恨死了自己。

风琴声响起,我回过神来,连忙起身望向门口。太阳象舞台的追光一般照进来,我看到了姚馥。

我看到了比任何一支百合都更象百合的姚馥。

她很高,身型丰腴,婚纱的那件裙子在腰部轻轻束住,下摆如贝壳般展开。清晨射入屋中的阳光被她挡在身后,为她整个人镶上一层水银般的亮边。我呆望着她,心中什么地方轻脆地响了一下,我呆望着她,她真象奥运会闭幕式上扮作雅典娜的希腊女人,周身散发着神圣的乐音。刹那间,我再次地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她是别人的新娘。

是在哪本杂志上看到的,说女人在与一个男人相识的后的45秒内,就会迅速地作出判断,她会不会继续和这个人交往。而爱情,如果会发生的话,将发生在两分钟内,你相不相信呢,真得用不了很久,甚至在自己意识到之前,爱情就突然而至了。

婚礼的其余部分,原谅我这么说,同电影里看到的差不多,我努力收拾自己那因姚馥的美丽圣洁而震荡不已的一颗心。

我没有留下吃喜宴,仅在同事处放下备好的礼物,推说自己不舒服,接着就落荒而逃。刚回到自己那临时的小屋,就后悔了,我甚至没有去跟新人道喜,她也就完全不知道这世上有我这么个人。我懊恼地站着,但此时再赶回去,一定让人觉得神神叨叨,莫名其妙地。我倒在小床上,看着天花板,我约莫也能猜到此时婚宴上的情形。新人正坦白恋爱经过,下面的节目是应付各种恶作剧和包糖点烟,我想也许还是应该回去,我还没看见姚馥说话的样子,也许不过是个平常的女人,都说不定。去不去呢?我点上一支烟,觉得这一切真是可笑,可恨,可恼至极。我还要爱情作什么?还没受够?爱慕,挣扎,宽恕,思念,懊悔,狂怒,惊喜。。。难道我还没受够这一切?一时间我想也许我应该回到平真那里去,既然我仍是这样仅为一个女人的美丽就会颠倒不已的幼稚小子,我还不如回到平真那里去,她找过我几次,暗示她的悔意,希望仍能复合,我都坚决地拒绝了,现在想,如果离开她却碰上完全没有希望的爱情,那真是受了生活的诅咒,还不如回去的好啊,日子也许是平淡的,但我的心,将是安全的。

3

许大鹏休了一周的婚假。中午休息的时候,我一面听同事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昨天婚礼的盛况,一面走到大鹏的位子上,桌上果然有一张姚馥的照片镶在银相框里,她穿著一件浅蓝色的改良旗袍,半卷不卷的短发被风吹乱了,她一点不在意,自顾自地笑着。她那样子真象四五十年代的女子,健康明朗,不修边幅却浑然天成, 不施脂粉而眼中尽是晴空的颜色。

大鹏回来了,我因为惭愧不想多说话,只寒喧几句。大鹏却毫无心机地问我:“身体没事吧,看,那天喜酒也没喝成。”同事起哄说,应该补请我,大鹏爽快地一口答应,说“星期五,晚上去我家,一起热闹热闹,在座的都有份啊。”

我在街上乱逛,想选一件象样的礼物到时候带给大鹏, 啊不,其实是姚馥。遇到一家画店,踱进去,发现画却不是画,而是绣片。店员介绍是什么“十字绣”,我不懂得,只觉得好。细细看,原来那一幅幅画都是以一种十字交叉的针法绣成,再裱成画框。种类繁多,有风景、人物、卡通,诗歌、动物、花草、甚至名画。我一幅幅看过去,价钱都贵得吓人,我看中一幅兰花的,开价八百块,我试着砍价,店员好脾气地笑,但是坚持说这都是人工费,没有商量的余地,若是自己花时间绣呢,则一百多块钱买线和布就可以了。她指给我看,我这才注意到店内有三五个女孩子,正坐在灯下绣着自己看中的作品。不时有人抬头打量我这店里唯一的男客。我心里说,你还不用难为我,我要是有时间,还真敢接手,这就能吓着我么,我还会打家具呢! 这算个啥!

我真的会打家具,小时候,在农村,不喜欢念书。父亲就求邻家大哥教我木匠活。我学了一个夏天,还是决定好好念书,只打了一张桌子,现在仍在老家的厢房里用着。但我最厉害的是为平真打过一个衣柜。

当年我在北京读硕士,认识了学校教务处的打字员平真。她舅舅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 平真她才十九岁,在四川念了一个外事服务的职高文凭,就离开父母,跑到北京来找工作,她父母不放心可是哪里管得了她,最后还是依她投靠了舅舅,在我们学校打杂,但好在有一间小小的宿舍可以落脚。

我替别人写情书给她,平真不知怎的识破了,新年的时候,她送我一个本子,我打开,全是我代人写给她的信,被工工整整打印装订成一本书的样子,最后一页上写着斗大的一句:“你可当真??”我当真的,我自然是当真的,若不,我哪来的激情一年写三百封?

我去平真的宿舍,她坐在一张破椅子上跟我打情骂俏,一笑,椅子就乱响。她的衣柜是农贸市场买来的简装品,几张塑料布围着个铁架子,外面的拉索还坏了,没地方修去,她就在塑料布上穿几个洞,用绦子系上,自己还觉得挺美,全不管里面嘀哩啷当挂的女孩子的内衣全都看得见。我心里难过,一气之下,回去拆了几个别人弃之不用的大木箱子,用两个星期给平真打了个双开门的大衣柜,还带镜子呢。平真总嫌自己胖,我专门找了个有点凹的镜子,照出人来勉强有点弱柳扶风的样子。平真满意得不得了,又哭又笑。我趁着高兴,又用剩下的木材给她作了个放发卡的小盒子,四方的,外面四周可以放照片,平真的前男友送的八音盒让我拆了将机关装在这盒子的下面,一转动,它就喜滋滋唱“在一个晴朗的日子你能看见永远”。我们结婚后,平真剪了短发,发卡全送了人。我生气,问她怎么不听我话,我喜欢长头发!把我作的发卡盒子还我!平真哄我,说没关系浪费不了这宝贝盒子,以后咱们每次“爱”完了,就放一个皮筋儿进去,放不了300个,头发不就长了嘛。

我在十字绣店里转来转去,最后买了一幅卡通图案的,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正扮家家酒。

4.

大鹏与姚馥的家在一个新落成的小区里。大鹏一边领路一边说:“人家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我这儿可倒好,三面是工地,一面是铁道。”地方的确是嘈杂一点,大鹏又说:“我那傻老婆说了,”我竖起耳朵听,“她说,铁路不好,火车吵还罢了,关键是让人听着就觉得是谁在往远处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电车就不,叮铃当啷的,慢慢悠悠地过去了,一会儿他还回来,唉,多么傻的一个人。。。”同行的人起哄说:“这是你们新婚燕尔,媳妇儿离不开你发的感言,看你小子乐的。”我愣愣地回味着这话,心里不知哪个支杈上的铃铛又“丁”地响了一声。

姚馥的家很美丽。挨挨挤挤的很多东西,真是不象才新婚住进来的样子,新婚的屋子总好象应该是新鲜地带着油漆味儿的,她的家却仿佛已经生成五六年,暖暖的,香香的。同事虽然都在婚礼上随过份子了,今日来,也都带了礼物,大多是花束,酒和点心。大鹏一面客气一面指给我们看堆在客厅一角的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花瓶,他笑说,婚礼后他们真的准备用花瓶来盛饭吃了。

姚馥也是一个爽朗的人,一面招呼我们又为花瓶的事和大鹏一唱一和。我带来的礼物跟别人不一样,最后一个才给她,她还没接过来,已经说了谢谢,拿到手上,看着包装纸,先就咦的一声,我忙说,不是一般的画,你打开看看,我也是第一次见,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姚馥拆开了包装,一面笑,只说:“这可巧了。” 大鹏凑过来,一看之下也笑了,象对男孩子似的拍拍她的肩,说:“好,送回来了!”姚馥笑得象个孩子,紧紧将那十字绣的画抱在胸前,我已明白了,原来那店是她开的,她转过镜框的背面来给我看,在最下角有一个炭笔写的“馥”字,姚馥真的是很高兴的样子,我呆呆地看着她的快乐,我竟然第一次来到她面前,就走进了她的快乐,我站在灯下,又幸福又心酸。

姚馥说,“可见你也喜欢,你要是不嫌弃,就送给你罢。这一幅真巧,就是我绣的。”我说“好啊,太谢谢。”大鹏说:“这算什么事,人家花了钱,糊里糊涂支持了你的买卖,倒成了你送的了。”姚馥回过味来,不好意思,她说“这样罢,哪天你有空再去店里,随你挑一幅好的。”我忙答应了。

姚馥略陪了我们一会儿,就转身进了厨房,有几位女同事带了菜来,姚馥身手也利索,作了雪菜烧黄鱼和罗宋汤还有冰糖银耳,糯米枣等甜品,为我们来她已经忙了快一天。菜的味道很好,我吃了很多。

我并不准备追求姚馥,她在这间屋子里已经那么快乐,我现在赤手空拳,若下决心让她知道我在这儿喜欢着她,也不是不行,但却没有意义,我能为她作什么?什么也作不了。她现在已经那样幸福,我遇见她,实在是太晚了。然而我仍是快乐的,为我无心地讨了她的好。

5.

平真来电话。第一句话是永远的质问:“怎么不接电话?!”我解释说,“手机不知随手扔在哪儿,总要找一会儿。”咽下一半句子“反正您老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她却好象听见了似的不依不饶,一径说:“也没见过你这种男的,人家都把手机挂身上,你永远放包里象个女的!”我好脾气地连声说:“对对,我不是男的,我不是男的,姑奶奶您什么指教请快说吧。”她倒笑了,说:“嘿,我现在是气不着你了啊,怎么着你都不生气,可见心里是没我这个人了。”我沉默半晌,觉得她说得对,有些心酸,不知道当年我们那样颠倒地爱着对方却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为了今日。

那边平真也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嗯?我她妈问你话呢? 你个王。。。”

我抢过来说:“平真你倒底有什么事?既然我这个王八蛋总惹你生气,何必又三天两头来电话?”

她清清嗓子,说:“是啊,我都快忘了正经事了,让你气的。”我叹口气,我明明什么都还没说,也不知道她是要说什么,就先遭一顿数落,说我气了她,每次都这样。

她说:“我要结婚了,你也算半个家里人,帮我看看?”

我有点诧异, 这么快?才不过半年的样子,随即有点担心,我问: “是什么人?多大岁数?谁介绍的?”

平真说:“所以啊,我就说,我得先让我哥看看,省得再吃亏上当,随便结了婚。”

我问:“你跟人家怎么说的,人家怎么跟你求的婚?你们,关键是你,都是认真的么?这么大的事,你也挺大的人了,别拿自己的将来开涮。”

平真笑我:“哟,北京话学得不错了啊,连开涮都会说了。我倒不劳你操心,谁能坏过你去啊,怎么着,你来不来看看,帮你妹妹也相相。”

当年我们感情好的时候,偶而有争执,平真总是撒娇说:“你比人家大那么多,你七岁的时候人家还没有呢,你上小学了人家才一岁,你考大学那年我还跳皮筋儿呢,什么时候见了,不得叫你一声”哥“啊,可你一点不把人家当妹妹,一点不让着人!”她一这样说,我就笑了,无论什么都原谅她,她央求我什么事,一看我不答应,就扑到我怀里拉长了声儿叫我“哥”,她知道我就会什么都依了她。

我说:“好吧,一起吃个饭没问题,你跟人家怎么说的,真说我是你哥?”她说:“是啊,你要想当别的,也来得及。”我无心和她耍贫嘴,问好了时间地点,准备赴约。

我们约在一个万分嘈杂的东北菜饭馆里见面。平真的新男友浩比她还小着三岁,在某学院里当体育老师。他人很腼腆, 非常高,但很瘦,言谈间真的当我是平真的哥哥。平真胖了,脸和胳膊晒得很黑,却穿了一件粉色大花的紧身裙子,推杯换盏间露出毛茸茸的腋下,让人不忍多看。但是她很快乐,剪了一个男孩子那样的寸头,因为自始至终要高声说话压过别人,她显得特别神采奕奕。我看着她,恍然想起姚馥,她的服贴的旗袍,她在家随便穿着的皱皱的淡蓝色麻布裤子和旧衬衫,她白净的脚踝上细细闪烁的金链子。她乖乖躲在棉布衣服里一走动却又活色生香的温软的身体,她的水果的香味儿。

我告别了平真和那个叫“浩”的男孩子,朝姚馥的店走去。正午的太阳闷闷地晒着,我想,也许与平真分开,是为让她遇见浩吧,反正不敢说,是为让我遇见姚馥。对于姚馥,我的仰慕与愿望是那样无望和渺小。

6.

姚馥不在店里。是星期日,没有什么顾客,只有一个小姑娘在指导一个老太太某种针法,招呼了我一下,我示意不用,她巧笑嫣然,让我慢慢看。我寂寞地在一幅幅作品前流连,不知道哪幅是姚馥的作品,哪幅不是。我回到嘈杂的街上,一家电影院门口大声放着一首歌:“嗨女孩儿,好久不见了,你可愿意,停下来,让我们叙叙过去。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来的呢?这些日子,我是一直想念你来的,我想念你,你的笑容,你用的香水,在月夜里,我们相爱,你曾幸福地,呼唤我的名字。。。”

我跟大鹏说:“上次送你老婆的那幅画,不是她作的又送给我了么,我前妻又要结婚了,我想送给她去。”大鹏诧异地看着我,说:“随你啊, 还跟我汇报什么,反正等你再结婚,可提前告诉我,我让姚馥专为你绣个好的。”我说:“百子图怎么样?”大鹏认真想了想,说:“再加一幅欢喜佛吧。”大笑。我心中不快,说:“让你老婆给别人绣欢喜佛?亏你想得出。”大鹏拍拍我的肩,说:“兄弟,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没有那么复杂,你早点想清,也就不会离婚了。”

我问:“想清什么呢?”

“没有什么值得认真的,生气也好,高兴也好,都不要认真,比如说你对一个女人认真地生了气,气了之后你倒更想见她,简直好象比爱她的时候高兴的时候还想见她,可是你若跟她幸福地过了一天,你的感觉只是筋疲力尽而已,巴不得离开她,抽根烟睡一觉歇会儿,所以什么恨啊爱啊,都一会儿就过去了,当不得真。”

我怔怔望着大鹏,想着他说的话,似懂非懂,似是而非,心中只是怅然。

我问大鹏,“你和姚馥,是怎么认识的?”

大鹏微低着头,却扬起眼眉来看了我一眼,我掩饰地说:“我看你们,特别幸福的样子。呃,你们是同学吧,那样说的来,呃。。。” 大鹏笑笑,说:“我都忘了怎么认识她的了,她喜欢我哥,那时候,所以我不记得第一次是怎样见到她的,心里有没有觉得她好,根本不知道。”我知道自己问得太多了,欺负大鹏是个爽朗的人,可是又按捺不下好奇,我又问:“那你哥呢?”“我哥?我哥不喜欢她。”我讶异地说:“啊!

大鹏不经意地说,“你知道英语里那句是不是谁的茶的话?就是那个意思。”

我说:“那,她是怎么。。。”

“怎么答应作我的茶?由不得她不答应,也由不得我自己,她就是我的那杯茶,不过现在茶是不钉事儿了,她已经成了我的罗宋汤了。 现在这样好。”大鹏呵呵地笑着,我看着他脸上的阳光,羡慕地忘记了惭愧。

7.

我并不着急认识新人,不着急结婚,也不可能鲁莽地去找姚馥说我仰慕她,真的,才见过她几面,怎么配说爱她,简直吓得死人,父母供养我一场,不是为我念完书出去丢人的。只有就此把全幅心思放在工作上。

公司有项目在杭州,需要一个常驻一年的项目经理,我主动请缨,上司却派了大鹏去。我不解,跑去上司办公室理论,我说:“人家新婚燕尔,此安排似有不妥。”老板问:“许大鹏自己怎么不来讲?”我说:“他大概不好意思吧?”老板怪笑:“那你倒好意思?是为的那一倍工资的外派奖金吧?呵呵,”他干笑数声,又迅速端正了容颜,刚想抬手指着我鼻子,随后也意识到自己过份,只曲起食指来敲着桌子吼叫:“ 阁下资历够格的一天,再来跟我理论妥与不妥不迟!”我当下愣住,一时间羞愤交加,震惊过度,几乎忘了是作什么来的,一切是怎么发生的,直到老板秘书悄悄进来,客气地轻咳一声,我才如梦方醒,屁滚尿流地离开了那间办公室。

我冲起洗手间,一屁股坐在马桶上,关上隔断门,紧抓着自己的头发,简直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就为了几个糊口的钱,被人这样侮辱。突然想起母亲,好在她永远看不到我当其时的狼狈样子。

我去给大鹏送行,他却并不觉得怎样,反倒开解我不必跟老板过不去, 因为“谁和钱有仇呢?”,一面又和言悦色地怪我莽撞,我惭愧地不说话,因为大鹏还问我:“你怎么见得我会为新婚燕尔耽误了工作?”我说:“那你老婆呢?”大鹏说:“她要留在这里照看店面,但是随时都可以去看我,我也会经常回来,老兄不必操心,对了,家里没准有事儿还要麻烦你多照应着。”

我想,好,好得很,最差的言情小说也不屑作这样的安排,平白无故照顾我心中的鬼胎,许我机会,去接近我想要的女人。生活真的比最差的言情小说敢作安排。

然而我又禁不住地作着梦,想象自己能为她作些什么,换煤气罐?人家早已接了管道煤气,她病了用自行车送她去医院?满街跑着出租车,她生日送鲜花去?老板说的好:阁下资历够格的一天,再来理论不迟。

9

初冬的一天,同事为我介绍了一个女朋友,非常好看年轻的一个女孩子,第一面见她,我就拉过兀自在那儿笑模滋滋的介绍人说:“不行,我觉得不行…我,我配不上。”同事说:“是你知道还是我知道?别神经, 我自有我的道理。”我陪着那女孩子在公园里走了一下午,初冬北京脆薄的阳光给她和亭台楼阁共同镶上一层金边,我看着她,要是数年前,我知道一定会就此颠倒地爱上她,但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老了,也许因为沧桑的心里缺口已经太多太大,我怀疑她补不上那些缺口了,平真留下的,姚馥留下的。而且,我又凭什么呢?让她来补我可怜的心。

我陪她吃了顿好的,送她回家,在一个巷口她说,她的家就在这里面,走五十米就到了,我客气地停下,说,那就到这里吧,今天很高兴。她还有点诧异,随之笑笑,很高兴地走掉了,也没有等着我问下一次什么时候见面。

往回走的路上,我心里想着,这个女孩子,这么年轻,年轻得生怕我知道她没有恋爱过,东一句西一句地告诉我上学的时候,有个人好象喜欢她,但总也没来说,其实她当时也喜欢他,只是一直等着等到最后不耐烦,也就算了,现在倒不知大家都散在什么地方了。

我微笑地听着,心里一阵阵地疼痛。我看着她的天真的脸庞,这样的一个年轻的女人,我看着她,她这么地美丽单纯,简直能让人笔直地看到心里去也看到她后面铺满玫瑰花的未来。可是,我初见她,并不想吻她,那可能就是不行的罢。我还记得当年,见到姚馥的时候,我心中曾经怎样的荡漾,即使当年初见平真,也不是今日这等平和的,我记得。

平真已作了浩的妻子,且就要作母亲了。

而姚馥,姚馥。。。

人家都说现在姚馥常常和秦江在一起。起初我还苍白地坚持说不信,好事的人笑我,他们说:“可是张,谁要你信呢。”我说:“完全不可能的事!”他们说:“为什么不可能?”

我一口浊气上来,不知哪来的劲头,那天就闯到姚馥家里去。我还记得第一次去的时候,大鹏厌憎这周围是工地,现在已经规整的多了, 静静的。铁道却仍在那里,我也记得姚馥她说火车没有电车浪漫,火车好象是专为带人离开的,电车一会儿还会咣啷咣啷地回来。我发现我记得姚馥说过的每句话,也许是因为她跟我说的话太少了,而岁月太长,她一句话我有三个月的时间去回味,最后什么也忘不了,而她,她知道什么?如果她不爱大鹏了,她,不,也许不该这么说,但是,她应该让我知道,才公平,才公平,至少我是一个单身的人,社会不会容不下我们。为什么将自己给了秦江?让办公室里的人在后面那样作践她,只因为,老板是永远是办公室众人的公敌。姚馥她为什么选择了秦江?

秦江,不错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是那种从小就谁都说他有前途的聪明公子哥儿,说得多了,他自己也慢慢相信,可是也没见他真的走到多么高远的地方了。然而这并不耽误他在他那四十平米的办公室里作威作服,他的惯用语有两句,一句英文,一句中文, 每天换着说:“ Get things done! Get things done!”, 和“困难是借口,不用跟我说,借口每个人都有一个。”就是这样,要是解放前,难保他不会逼得一两个人跳井, 现在则只不过逼人频频跳槽罢了。

为了克制心中逃走的念头,那天我一进姚馥的院子就三步并作两步地疾走,奔上楼梯,想也不想地按了门铃。门很快地开了,轻轻的音乐和灯光一起流出门外,我看着姚馥,她也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昏头昏脑地坐在沙发上,姚馥斟出一杯茶来,说:“这是大鹏托人从杭州带来的。刚才秦江刚拿过来的,真巧,他前脚刚走,你。。。”我狠狠地盯着她, 说:“我没碰到他,即使碰到了,你也不用解释!”姚馥静静地看着我,疲惫地笑笑,我心中酸楚,可还是忍不住嘲笑她:“又不是春天,着急带什么茶,陈的你也喝!

姚馥拿起杯子来,往外走,一面说:“我给你换杯别的罢,果汁?对了,我有自己榨的豆浆,你尝尝,热的。。。”我一把抓住她,她木然地看着我,我收回手来,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可是,我真的要说么?我愣怔着,突然淌下泪来,不可抑止,终于我说:“姚馥,对不起,你,别吓着,我没喝酒,我爱你。”

“我爱你很长时间了。”“我一直都爱你。”我昏乱地说着,象一个醉酒的人,心里无比清晰,只是管不住言语。我将多少个日里夜里想要跟她表白的话放在一起,有些简直连我自己都没听到过,站在灯下,直觉一切都是梦。

10.

同事每天都追问我有没有再给人家女孩子打电话。我推搪说:“大姐谢谢您美意,我那天不是跟您说了么,我觉得不太合适。”正说着,人家了女孩子却来了电话,问我天这么冷了,想不想晚上吃火锅去,我略一犹豫,她马上意识到了,问我是不是很忙啊,难怪没有打过电话,说她知道一个38块钱火锅自助随便吃的地方,真想去,可是一个女孩子吃不了多少,怪亏的,但是我要忙就算了,反正冬天还长着。

我心里觉得惭愧,也不愿再多想什么就答应了。放下电话,同事冲我怪异的笑,问:“人家来电话啦?”我说:啊,是。”别的同事听见了,也凑上来问:“呦,谁呀谁呀?”我才发现这女孩子在我心里连个名字都没有。每次想起来或是被人问着,总是用个代词就胡乱混过去了。想想真是罪过,人家难道不是父母掌上大气儿不敢吹地捧大的,就因为不爱她,就可以怠慢她了?还是今晚上赶快跟她说清楚了好。就象那天姚馥说:“张,今天说清楚了也好。”

我记得那天我说着说着不知说了多久,突然窗外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那样清晰,直仿佛列车从我们两人之间掠过,我等着火车走远了,却不再能发音,姚馥定定地看着我,我也定定地看着她,终于她确定我的那些昏话已经被火车带走了一站,她看着别处,说:“张,我只当你今天是醉了,你回去吧。我还有个电话要跟大鹏打。

我站着没动,我看着她看着别处的眼睛,真希望我是那“别处”的无论一样什么东西,我再张口,却发现喉头被什么哽住了,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想再在她面前流泪了,虽然心中酸痛,但我若不好好地把这件事说清楚,她还只当我是醉了! 我忍住了眼泪,我说:“姚馥,你结婚的那天,是200076日,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头发上别了朵白色的兰花, 那种兰花,我,我只在那一天, 在你的发髻上见过。我。。。”我哽咽着说不下去,我想起,是我把姚馥带回到秦江那里的,为我买错的一幅画,是我亲手污染了我所爱的女人的生活,我。。。

我听见姚馥刀片一样的声音划破了寂静,她说:“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以身相许?”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她冷淡嘲笑的眼神,我震惊过度,反倒不顾死活地幽默了一句,我说:“如果你愿意,我梦寐以求,求之不得,你愿意么?”她说:“无所谓。反正你今天跑上来,无非以为,我现在既然沦落到给秦江作妾,为什么不能给你呢?”

我仿佛全身浸在冰水里,知道自己不应再开口了,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她了,可是,冻僵之前,还是拼着老命勉强问道:“那,为什么给秦江?”

问完了这句,我只觉得整个人在往河里沉下去,沉下去,而姚馥象在岸边站了很久的看客,终于伸出援手来,她叹了一口气,轻轻拉着我的袖子,将我重新安置在沙发上,我垂头丧气地坐着,心里灰败地恨不能去死。她离开了一会儿半晌回来,轻轻将一个杯子放在我手里,我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她,她姣好的面庬在灯下象月亮一样带着忽明忽暗的光辉,她说:“先把这豆浆喝了,热的。”

11

屋子里的音乐早已停了,我依言喝了一口豆浆,温热的,好象能听见自己的胃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但又分明感到离那儿不远的心仍在簌簌发抖。我进门后第一次打量姚馥,象每一次在人群中远远近近地悄悄看她。她穿了件旧毛衣和粗布裤子,还有和毛衣一样颜色的线袜子,手里也握了一杯暖暖白胖的豆浆,她象幼儿园阿姨在傍晚等着家长来接走最后一个孩子,神色疲惫而温柔。我看着她,她身上的每一件衣服都已褪了颜色都不再合身,可是,天惩罚我,她整个人旧旧地坐在那里,却好象已在我的世界里颜色鲜明地坐了几十年, 我挣扎着说:“我知道认识你已经太晚了,但还是没想到已经晚到这个程度。”她笑笑,不置可否。

我傻子似的坐着喝豆浆,突然也禁不住笑了,我抓着那杯子好象它是救命的稻草,我笑自己能够掌握的也就是这半杯豆浆的温度了,我问姚馥:“你十六岁起,就没再见过我这样喝着豆浆向你求爱的人了吧。”

姚馥看看我的杯子,问:“你现在想喝杯茶了么?”

我说:“不了,我走了。”

姚馥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张,今天说清楚了也好。你的心意,”她停了下来, 我紧张地看着她, 她却只是说:“我怎么说呢,说心领么?也还是辜负了你。我是但愿早一点知道了,也不至于耽误你到今天。你的生活,我大致知道一点,今天索性说清楚了,也好,为我反正是不值得的,今天说清楚了,张你也好重新规划一下生活,再作打算。” 她缓慢而清晰地说着让我无言以对的话,在她的一生中,不知道这样的话要对多少人讲多少遍?我平静地听着,电话却突然在这时分响了。她走过去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就背过身去,一句一句地应着:“嗯,挺好的…….是……我知道….这里已经很冷了….你自己也注意…..啊,知道….

我站起身来,无限眷恋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轻轻离开了她的家。

夜晚的寒风让人格外觉得寂寞,我想起那首著名的诗说:轻轻地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风吹在脸上,方意识到自己刚才哭过了,象个没有拿到玩具的孩子(而姚馥她还笑我,是不是要她以身相许)。本来以为泪早已干了,谁知道风一吹,现在它们好象又重新在脸上冻住了, 想起小时候,无数次惹父亲生气了被赶出家门去,在风里哭一会儿歇一会儿地等着母亲来找。

姚馥,为什么,爱让人这么狼狈。你说。

12.

现代人治疗失恋的的良药一定是工作,在暗夜中醒来辗转反侧决定就此沉沦的人们,太阳升起后就得如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虽然力气是暂时的,但总算能支撑片刻,狐假虎威一阵。

秦江召我。“听说赞臣那边想挖你过去?”

我说:“有这回事。”事实上是我先找的他们。

“他们开的条件还优厚?”

“合理而已。”

“那就好。如果你仍在考虑阶段,我倒有个提议。大鹏那边会有些变化, 杭州的这个项目还有一个半月就可以交工了,届时他自己有一些别的打算,我也同意了。 我想给你多压点担子,把大鹏那个组和你现在的合并, 由你统一负责。你的待遇么,职务长两级, 细节人事部会跟你详谈,怎么样?”

我呆在那里,想,大鹏要离开公司了,而我将更难见到姚馥。她和大鹏之间,有了新的决定了?不知“条件”优厚否抑或只是合理?

我说:“好,谢谢秦总”

“好好干。”

两组合并的消息也随之带来一些震动,一个设计师提出辞职, 部门秘书也宣布要和她的外国老头儿结婚了,老头儿供她去英国念书。我们手头正有三个大项目在作,我发动下属去行业内的朋友那里打听,要真正有才华又适合这个公司的人,亲自面试了几个应征者,却各有各的不合之处,一天倒有两个小时在四处打听:“你们那里有没有合适的人,谁?安排见个面怎么样?”人事部找了我好几次,他们帮助找的行政秘书有四个候选人,问我要不要亲自面试一下,我想了想,这个职位是最好找人了,技术含量低,唯一的问题是面试的时候,劳资双方都会有些不实之詞,劳方强调自己的长处,资方强调职位的挑战性和公司的光明前途,等来了之后,不出两星期,一切真相大白,来的人会发现所谓挑战性的职位无非是把百十本档案打理得象图书馆,文件作的象出版社,资方则发现召来的人并不象在面试时宣称的那样不介意琐碎的行政事务。唉,他们文科生。我说不用了,会打字会说英语长得顺眼安定团结就行,你们看着办罢。

我出了一个长差,回到北京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直接从机场赶到公司,正是午饭时间,一进门听到工程师小杜在问:“杨争争?你怎么叫这么奶声奶气的名字啊?”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回答他:“我爸叫杨争,我妈也叫杨争,生了我,我就叫杨争争。”

我好笑地走过去,看是谁在周末把女朋友带来了,在这儿等下班。却看到了一个穿着套装的女孩子,小杜招呼我:“张总回来了。”那女孩子闻言回过头来,我看见她,却是一怔,她, 她有一点象姚馥。我眩惑地站着,她走过来伸出手说:“张总您好,我是新来的行政助理杨争争。”她一说话,我又放了心,啊,她完全不是姚馥, 我放了心又感到惆怅,我伸出手来:“欢迎你,杨争争。”没有人象姚馥。我提起行李来走到自己的位子上,我一定是太累了。

13.

我半个小时内第三次问杨争争:“怎么样,表格作好了没有?”她不抬头地说:“快了还有一分钟。”过了五分钟我又走到她位子上,耐着性子说:“五分钟了。”她说:“好了好了老大,我再排一下版。。。咦,怎么搞的?”我急火攻心,过去一把将她连椅子推开,随手拉过另一把,坐下自己动手,她期期艾艾站在我后边,咻咻地喘着气,象个小动物,我移动鼠标问她,你原来的公司不用作表格的么?“她不答腔,我命令:“说话!”一面心里生气,才不过两个月而已,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变成面目可憎拿下属不当人的万恶老板了?天知道我不是,可是这个笨蛋杨争争,让我觉得自己变成了面目可憎的人,她说:“我,对不起,我没在别的公司作过,我才毕业。”我按了一下打印键,回头看她,啊,两个月前她不过是个学生么,可是她并没有那样明显的学生气, 这年头,女人的岁数简直看不出,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我跑到人事部,问:“怎么给我找了个童工来?”

“谁?啊,杨争争么?别开玩笑,人家本科毕业的,怎么好算童工?”

“本科?什么专业,连个表格都不会作,什么都得手把手教,想累死我不成?”

“她啊,我看看,学中文的?”

  “老兄你行行好,文科生里也有图书管理之类的吧,好歹来了知道怎么管理档案,怎么作个电子表格,这孩子,什么也不会,我们要学中文的干什么?写发言稿?”

 人事部也很不高兴:“当初让你亲自面试,你说不用,现在又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在这里,什么意思,好吧,等试用期到了,让她来这里办手续好了。我们再给你找别人。”

那天我晚上开会,到九点半才走出会议室,杨争争还坐在位子上,我奇怪地问:“怎么还在这儿?”她说:“您明天早上去上海的机票。”我说:“你放在我桌上,不就好了?”她说:“桌上那么乱,我怕您看不到再忘了这回事,明天又着急。”我说:“所以就一直等着?吃过饭了没有?”她说:“没有,我也没想到这么久。”我拉开桌子右手的第一个抽屉,我说:“看着,以后这个抽屉留给你,需要我处理的事,你每天走之前放在这里,我无论多晚最后都会打开来看一下,就不必你每次这样傻等着,我没有点儿的。记住了?”她点点头,我说:“太晚了,也不管你饭了,你打个车回去明天拿发票来报就是了,家里想必也给你留着饭呢吧,快回去吧。”她点点头,“那祝您明天一路平安。”我说:“行了,谢谢。”

从上海回来,我照例直接回办公室,傍晚六点半,办公室里已经人去楼空,我打开电脑写纪要,随手打开右手抽屉,里面却放着一个三明治,保鲜纸上帖着一个黄条,留了三段话,谁又来过电话,哪些文件作好了,已发到我EMAIL信箱里请审阅等等,署名杨挣挣。

我第二天问争争:“你名字原来是挣扎的挣?挺别致的。”她说:“不是,就是斗争的争。”我拿出她前一日的留言,“这上面明明是。。。”她居然说:“就是象你表决心我多长了一双手努力工作的意思。”我笑出来,我说:“好,真不愧是中文系的。”她不服气,问我:“中文系的怎么了,全是笨蛋你以为?我们看那些理科生才傻呢。”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当年我们上学的时候,最不敢约的就是外语系和中文系的。”她饶有兴趣,:“真的嘛?为什么?”我说:“说不过。”她说:“啊,是,我唯一的长处。”

后来我发现争争还有其它“唯一”的长处,艰难的谈判,她总是不知用了什么方式就让双方化干戈为玉帛,走出会议室她又悄悄地评论对方:“渣滓。”公司带家属出去活动,同事带来的孩子最后都团结在她周围,忽静忽闹,全听指挥,临走还排队等她一个个亲了脸蛋儿才跟回自己的爸爸妈妈。

她在表格和文件管理方面的表现一直保持在差强人意的状态,找她谈话,又说不过她,不是被她气得反倒笑起来,就是把自己也搞糊涂了,觉得是自己不会安排工作。人事部问了我一次:“要不要给你换个助手?”我问:“为什么?”结果是人家大笑着走开,我问旁边的人:“他为什么笑?”人家也但笑不语。

在一次聚餐上,给我介绍过女朋友的那位同事说:“唉,我那天看见许大鹏了,她太太怀孕了。”我从漂満了辣椒的盆里捞出三片白生生的鱼肉放在争争的碗里:“吃。”我挨个给大家盛那水煮鱼片,同事又说:“哎,我说怎么第一次看见争争觉得眼熟,她象以前许大鹏的太太!”

我的心忽悠地一下,我看到对面秦江的眼睛暗了一下,争争问我:“说谁呢?”我说:“你不认识。”她过了一会儿又不放心地问我:“那人什么样?嗯,好看么?”我说:“人家说象你呢,你觉得应该怎样?”她咬着筷子问我:“还行?”我说:“非常行。”她说:“啊,那我放心了。”

争争跟我说:“秦总那天问我,这边忙不忙,问我想不想学新东西,去给他作秘书。”

我问:“你怎么说?”

“我说我可能不够格吧。他说什么够格不够格,只要肯学,什么都可以作好。”

  “那你意见呢?”

“我没兴趣。”

“对什么没兴趣?”

  “整个的工作。”

“那你今天是来跟我商量转行还是跳槽来了?”

“都不是,我就觉得应该知会你一下,万一秦总问你,你就说这儿忙就得了。”

  “你刚才说对整个的工作都没兴趣?你以后想在家呆着?”

“是,看我碰上的那人肯不肯了。

“问过什么人了没有?”

“还没呢,没敢呢。”

“为什么不敢?谁那么胆大无珠,能拒绝争争?”

  “那你愿意么?”

“我?”我指着我自己的鼻子,“我一个老头子?”

………………………

秦江找到我,说想调争争去他那里,问我“意下如何“。我说:“让她多学点是有好处的。况且我觉得以后我们也不适合在一个组里。”

秦江头也不抬地问:“为什么,这孩子的工作表现有什么问题么?”

  我说:“我们想结婚了。”

  秦江抬起头来,半晌说:“这样啊!张你这个人!好啊好啊,恭喜恭喜!那,工作调动的事,回头再安排罢。”

14.

我跟争争说:“坏了, 我欺骗组织了,我说要跟你结婚,可是我忘了你还不到能够登记的岁数。”

争争从她的冰激淋可乐里抬起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说:“那你为什么着急告诉人家。”

  我看着别处:“让你到大老板那儿,丢三拉四,糊里糊涂的,还不三天就把你开了。”

  她拿着勺盛了一大口冰激淋递过来,“你是怕秦总欺负我啊?”

  我品着冰激淋,顾左右而言它:“怎么有这么奇怪的饮料,干干湿湿,苦苦甜甜的,冰激淋里还有气泡儿,什么意思。”

争争说:“怪不得人家说你老牛吃嫩草呢,老土,什么都大惊小怪的。”

我笑:“啊,人家是那么说的吗?有没有说鲜花插在牛粪上?”

她笑着喘气:“还没有呢,真的,为什么不想我换个岗位?”

我说:“反正你心思也不在这份工作上,作什么也是一样,何必无端多受些罪。这儿又不是你的地方,写不了东西,哄不了孩子,我倒还不用你为了糊口这样地不高兴。”

“那要是以后我连写东西哄孩子的事儿都不愿干了呢,你能养活我么?”

“我尽力吧。”

“那我妈问你的时候你别忘了也这么说。”

我自认从来不怕见伯母,可是要去争争家仍然紧张万分。整天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明白这一切怎么会发生在我头上。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提着点心匣子去见伯母,说什么?怎么说?真尴尬。争争鼓励我:“怕什么怕,又不是第一次。”我软弱地说:“第一次的时候自然不怕,当年我也风华正茂,说背一段毛主席诗词就背一段,现在,我都老了。”争争不解,“这跟毛主席诗词有什么关系?”我一个箭步跨到屋子中央,摆一个姿势,念道:“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 风华正茂; 书生意气, 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激扬文字, 粪土当年万户侯。”

争争笑个不了,又安慰我“没事儿。你不过虚长几岁,心思还不都和我一样。而且我爸妈都知道我,一直都是这么懒洋洋地,没激扬文字过,没指点江山过,简直就没年轻过。”我把她拉近自己,对着窗户的阳光细细端详,我轻轻说:“谁说的,你都不知道你是多么年轻。”

争争将脸埋在我怀里,嗡声嗡气地问:“你真的有一点儿喜欢人家么?”我将下巴颏放在她头顶,自言自语:“哪儿是一点啊。”她穷追不舍:“一点儿都没有啊?”我大笑,我说:“你每天除了问我是不是喜欢你简直就不会说别的话,你担心什么呢?担心的应该是我。我这么老了。”争争说:“别倚老卖老了,谈恋爱还论资排辈么?从今天起,给你改名叫张正茂吧,以示鼓励!”

争争教我:“我妈喜欢花儿,喜欢嘴甜的,机灵的,会作饭的,我爸没什么爱好,。。。”我们模拟了一遍“面试”,又再三纠正及排练,谁知去了才知道, 完全用不上,因为伯母根本不肯见我,只有“没有爱好”的伯父板着脸和我看了一场电视转播的排球赛,我陪他老人家一起喊了两次“好球!”,拜见就以我灰溜溜地离开结束了。

15.

我尽管心里沉重,仍然跟争争开着玩笑:“你是不是叫睁眼睛的睁睁啊?。。。不是?那你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干嘛?”她想笑,又顾不上,想来想去大概还是觉得伤心又无奈索性垂下头去。我低下头去又问:“这是怎么啦?一家老小三个杨争一齐给人脸色看?不让人活啦?你不怕我明天到办公室公报私仇,把你调财务部去?让你这个小糊涂整天数钱作表格,唉呀想想都开心,就这么定了!”争争抬起头来,仍是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我,说:“要不,我回去收拾个箱子过来,咱们就这样在一起罢,反正也想了不是一天两天啦。”

我默默站着,把手指绕在她的卷发里,突然想,我的天,我上中学的时候,她还是躺在布包儿里的小婴儿呐,难怪人家父母不高兴。我说:“你这一说,倒真提醒我了,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要不老人也得一直等着,都休息不好。”

公司在杭州的项目峻工,顺便将员工培训安排在那里,为期一周。争争问我:“我还去吗?”我说:“当然去,为什么不去?”她不开心地说“你又不去,我妈妈也一直不理我。。。”我哄着她:“听上去这两件事谁也不挨着谁嘛,快,订机票去。”

争争走的第三天,我给她打电话汇报:“今天叔叔我去府上拜访了。老杨同志问了一些俺的情况。”

“男老杨还是女老杨?”

“男老杨男老杨,女老杨本来又想假装不在家来着,结果既然碰上了,也就懒得跟我生气了,还给我削了个苹果呐。”

“你都说什么了?”

“问什么说什么。老杨问得也挺细,有想不到的地方,女老杨还用眼色示意。我把高考分数和在大学里当体育委员的事都说了。”

  “唉哟,你喝多了吧,那点职务也敢显拜, 我服了您了,我叫您一声叔叔。”

“唉―――好孩子,真有礼貌。”

“我爸也这么夸你了?”

“没有,老伯问我怎么象北京孩子,一张嘴倒是好使。”

  “你怎么说?”

  “我说我跟你学的。”

“讨厌!那他们高兴么?“

“开始都绷着脸,后来越来越松快了。后来又来了一位叔叔,也不知就里,我跟那叔叔聊了会儿天,我看两位老杨倒都高兴起来了。”

“他们就那样,在外人面前有了面子,就高兴了,虚荣。”

“不敢当不敢当,我只要不给你丢脸就好了。要说还能满足虚荣心那真是想都不敢想。”

“你今天怎么了你,是不是真的喝多了?”

“嗯。。。。”

“喂?喂?你怎么了?你别吓唬我好不好?喂?你是不是哭了?”

“我,我跟他们说了。”

“说什么啊?”

“说,我会对你好的,请二老答应我跟你结婚。”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我们心里有他们,知道还来问他们一句就算有良心啊。

“什么话!那你又说什么了,老油嘴?”

“我,我就哭了。

“噢。”

“后来伯母也哭了。”

“噢。”

“争争,你快回来吧。我真想你。”

“那,爸爸妈妈这就算答应咱们了?”

“嗯,但当时场面也挺感人的,所以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一时冲动,明天早晨又后悔了。所以你还是快点回来吧。”

“我回来?你是我老板,你说我现在能回来么?”

“噢,对了,我都忘了。”

我放下电话,迷迷糊糊地躺下,我知道自己是真的醉了。

是啊,但是,我可以跟争争结婚了。多么高兴。

16.

我们准备结婚了,争争被她的众姐妹拉着去美容院,为在婚礼那天有个惊艳的亮相。 从美容院回来,她跟我说:“真作孽, 躺在那儿 给人服侍,末了人家还说让您受累了。吓得我直说,您受累您受累,象去了日本。”

梦一般地结了婚,争争也象日本女人一样辞了职回家来。杨家二老为此很不高兴,我问她:“你真的不希望工作了?才从校园出来几天,就放弃了又躲回去?”她说:“我想明年考研究生。你觉得好么?”我说:“好,再好没有了。”

 而我的生活自此变的不一样。每天回来,转过弯来就急急地仰头去看自己窗子里幸福亮着的灯光。白天在办公室里,偶而我也会突然走神,想到争争穿着一只一样的拖鞋和我的睡裤在我们那大桌子前写着她的不知就里的昏话,真的,常常只当她是个孩子。她可不就是个孩子。在秋阳懒懒的星期日的下午,她乱七八糟地打扮成家庭妇女的样子缩在我怀里,我摸着她细软的头发,并不在意她竟是这样一个孩子,懒散拉蹋,好吃懒作。既然她不喜欢办公室里的生活,就让她坐在家里罢,明年夏天再回到学校里去,能让我的人过上她真正希望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有时候我也看看她写的东西,有一次她写到我。----“第一次见到张,我莫名所以,就觉得紧张,也不知为什么,就想给他留下好印象。”我说:“咦,这有什么想不明白,我是你老板嘛。”可是她又写到:“我起初安慰自己,没关系,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是我老板嘛,就因为他是我老板,没关系。然而我发现挣扎是徒劳的,有谁关心我的解释,关键是,我如何地说服自己?一切就这样发生了,猝不及防。我找到了一些答案,为什么,高考的时候我答错了那道大题,勉强上了那所没意思的学校,为什么,那个男孩子他说爱我,我不觉得动心,他说了那么多,我不觉得动人只嫌麻烦,为什么,毕了业,我想去的那间公司没要我,为什么,我会在街上遇见以前的旧邻居,而她告诉我她们公司里正在招人。。。一切一切的答案,就为让我遇见张。”

我觉得震动,可是又问她:“真的会有地方发表这样的东西?这么私人?说真的我小时候也写过一些日记,回头你顺便看看能不能结集出版。。。”争争不以为意,还解释,“就是这样的啊,没有资格写回忆录之前,只好先发表一些日记。。。”这样的谈话多了,争争也抗议我嘲笑她的梦想,我们的争执都以“代沟”来概括,我们并达成共识,代沟是客观存在的,所以我们谁都没错。有时候我们看一些老电影,争争笑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有一天她看着电影问我,“为什么章子怡象巩俐而陈红象倪萍?是不是每个人都想从最近的人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或者每个人喜欢的人都差不多?”

我目瞪口呆地盯着银幕,说“好看的女人都差不多吧,要不人家怎么能当演员。。。”争争起身去拿水果放下了这个话题,而我却想起了姚馥。我知道她曾经为许大鹏和秦江有另一个人的影子而与他们在一起,但愿那个人也知道罢。我也曾经以为争争象她,但在不长不短的日子里,我渐渐地忘记了这一点。我从不曾拷问自己是不是因为姚馥而接受了争争的爱,我只知道继而我也疯疯傻傻地爱上了她,那么当初是怎么开始为什么开始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仍然没有忘记姚馥,就象化石上留下的树叶的痕迹,是的,因为她是那样的美丽。然而我始终庆幸这样的“没有忘记”已经不具任何的杀伤力。 作为一个男人,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晚上,在姚馥的面前, 我曾经多么狼狈,但是感谢争争,我已经痊愈了。但愿姚馥也能有这样幸福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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