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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晴川

梓为有三个选择,同母亲住,或者姑姑还有大哥。

他选了大哥,大哥不是他的亲大哥,对他也不算好,但大哥对他不好是有原因的,而别的人对他不好,他不能接受,有时候真正能伤到一个人的并不是仇人而是亲人。

她母亲和继父不欢迎他,姑姑姑父讨厌他,同他的大哥夏梓行生活在一起,年轻暴躁的夏梓行有时会毒打他。但人生是这样,多数人都有选择,但多数选择都是不如意的,小梓为没遇到奇迹,轮到他的不是那少数的九牛一毛的美满幸福。唯一不同常人的是,他没有象正常人那样选择同母亲一起,而是宁可受人毒打也不忍受冷眼。

他十五岁时父亲进了监狱。

当天他放学回家,路上去游艺厅玩了一小时,他爱玩,同所有孩子一样。回到家时,门开着,里面有许多人,他父亲衣裳不整由三四个人扭着,下了楼。梓为一直呆呆站着,仿佛不相信发生了这种事。梓为的母亲同他一样没有反应,要到深夜才能哭出来。而梓为一直没有哭。

第二天梓为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问:“是不是夏顺家?”梓为已经懂得说:“他不在。”那人问:“你是谁?”梓为挂了电话。一会儿电话又响,蓝欣接了,没说几句就变了脸色,连梓为的父亲被抓走也没见她如此激动:“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逼出人命来吗!”她放下电话,双手发抖,颤声道:“不管谁来,我同他拼了!”

但是人来是她并没有同人拼命,开门时她已经又怕又惊,当她看见门外的人她完全失去了斗志。门外站着一个她曾经熟悉的人,那个当年倔强的孩子如今有一双令人生畏的眼睛,她后退一步:“是你!”她见了鬼一般。那个年轻人,一边打量着房子一边一推门就进来了,然后,他才低头看着蓝欣:“好吗?蓝姨!”蓝欣一步步后退,她仿佛非常害怕,她说:“原来是你,梓行!”那个人微笑:“除了我,还有谁呢,江家只有我了!”小小的梓为此时已经站在母亲身后,一脸的敌视,仿佛要保护母亲不受伤害似的。梓行看看他:“这是梓为吗?已经这么大了,我走的时候,他还没有桌子高。”蓝欣巴不得换个话题,立刻将梓为推向前:“梓为,你不记得了吗?这是你大哥,快叫大哥!”梓为疑惑地看着这个人,他隐约记得小时候似乎有一个被他叫做大哥的人,但后来这个人消失了,以至梓为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他梦中的人物,或是邻居家的大哥,但是今天这个人出现了,母亲要他叫他大哥。他问:“你是我大哥?”梓行微笑:“算是吧。”梓为从没见过这样冰冷的微笑,只能算一个表情,那双眼睛里有一种石头一样冷硬的光泽。梓为问:“你姓江?”蓝欣立刻拉他一把,但梓行依旧是原来的表情,他说:“我还是姓夏!”梓为而不舍地问:“你不是说……”蓝欣已喝一声:“梓为!去倒点水来!”然后让梓行:“屋里坐。”

蓝欣不知从何开口,半天才说:“他们说这个房子是我们抢占的,要我们归还。”梓行道:“爷爷把房契给了我,我去申请的。蓝姨,这个房子是谁的,我想你知道!”

梓为倒完水进来,就已经看见母亲在哭,他不禁气愤,走过去问:“妈,你怎么了?”蓝欣不语,梓为回过头:“你要赶我们走吗?”那人好象已经被蓝欣的眼泪弄得相当疲惫,他的声音也不高,只是叹息:“这间房子,是我爷爷留给我父亲结婚用的,而我父亲并没有结婚,所以他把这房子给了我,我只是来要回我的房子。”梓为诧异极了:“你父亲是谁?你不是说你是我大哥吗?你父亲没结婚,你是怎么来的?”蓝欣疲惫而恐惧,忍不住怒叫一声:“梓为!这没你的事!”梓行还是微笑着:“我想这些事,你母亲会同你说。蓝姨,不要哭了,我也知道你一时找不到房子,你们先住,找到房子通知我一声。”梓为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知这个人让他母亲伤心,可恨至极。梓行临走说:“一年的时间够了吗?蓝姨?”蓝欣不语,梓行笑笑,他走了。

梓为问他母亲这个人是谁,蓝欣说得很简单:“他是江南同你父亲前妻高洁的孩子。”难怪,梓为记得有这么个人曾在他们家住过,而且梓为记得父亲对这个管他叫爸爸的孩子非常不好,他这个大哥似乎曾经挨饿挨打,后来这个人就消失了,至于他去了哪,怎么样了,梓为就不知道了。原来他父亲结过两次婚,怎么从没听人提过?原来他父亲的前妻是个未婚先孕的不良少女。那么这个房子又是怎么会从那个江南的手里落到他父亲手里的呢?梓为要问,蓝欣疲倦地:“回你屋里去,梓为,让我安静一会儿。”

找房子住哪那么容易,哪间房子里不是住了人的,就算有没住人的房子,他们也没有钱去租更不用说买。

所以,蓝欣决定结婚,她同梓为这样解释:“我们就要没地方住了,你可以去姑姑家借住,我只得再找个地方。”梓为瞪着她,出不了声。发生太多事,梓为不是不怕,而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表示他的惊惧了。蓝欣吸一口气:“梓为,我要结婚了。”梓为依旧瞪着她,一个人首先自救而后才能救人,梓为知道他母亲不是那种有生存能力的女人,他能说什么呢?

他被送到姑姑家,从他进门,那夫妻二人就沉着脸。显然,他父亲的家人同他父亲一样没有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心。他的父亲亦没有善待过家中的别人的儿子。

梓为一直不出声,那两人不出声,他也不出声,十五岁的孩子最敏感不过,在亲生父母家里还要出问题,何况是寄人篱下,林黛玉不就是这么死的吗?梓为被父母宠坏,他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不知为什么家里有一种复杂的臭味,混着廉价的香水味还有一种潮味。梓为坐在黑色的沙发上,那沙发原应有的皮革的香味也只余下一种臭味,梓为只觉得全身不自在,但,更不自在的好象是姑姑和姑夫。两人都不说话,而且不做掩饰,姑姑在地上走来走去,姑夫坐在他对面,双眼看着半空,不说话。梓为知道这个地方他呆不下去了。

梓为第二天没有上学,他去找他的母亲,母亲在一家小厂里,是个工人,从大门进去转许多弯,自一个破旧的木门高抬脚,进去后是个半地下室,里面机器非常响,他许久没见过他母亲了,母子两人见了面并没有什么话可说,他母亲长得很好,而且样子斯文,人也聪明,立刻明白是什么事。她说:“姑姑家不好住?什么地方也不好住。”从兜里拿出钱来给梓为:“我也不好过,二婚还能找个什么样的,还不如你那个混蛋父亲。”

梓为收下钱,没再提出要求,要是那个继父同他的混蛋父亲一样的话,他实在不敢提出同母亲住,因为他父亲当年怎么对待前妻之子的他还有印象。要走出好远好远,梓为才能流出泪来。他,真的孤单无助了。梓为不想回去,也无处可去,他在街上直走了一天,又累又饿,没有奇迹发生,梓为哭了又哭,小说里的人物总是在最紧要的关头,走投无路时遇到奇迹,梓为没有遇到,他想,除了在姑姑家忍受下去,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想,只要还有选择,不管是什么,他一定会离开。

回去晚了,并没人问,只不过也没人问他吃没吃饭,实在饿,梓为去开冰箱,冰箱里一点吃的没有,姑姑冷冷地说:“晚上六点开饭,以后记得回来吃。”梓为关上冰箱,声音不小,他不是好孩子,姑姑正要骂人,他已摔门出去,明明寄人篱下,他比谁脾气都大。

梓为不是好孩子,他不懂事,活该饿死。

梓为买了几个包子坐在路边吃,行人少,灯火掩过星光,风冷,不知什么不对,这景象让人痛楚。

一个衣衫破烂十来岁样子的小孩儿过来,伸手:“大哥,给我一个包子,我饿。”这么直接简单!梓为分一个包子给他,他也没走,三口两口吃完还盯着梓为手里的东西,梓为又给他一个,问:“你家人呢?”小孩子干脆坐下,一边吃一边回答:“妈妈死了,爸爸又娶了个婊子!”梓为问:“一个人在外面,你怎么过?”小孩子说:“要饭,偷钱,抢小孩子的东西。”梓为问:“容易吗?”小孩子揭起上衣,胸上一块青:“偷一个女人的钱,被男的发现,专踢我的肚子,踢断了一根骨头。”梓为道:“以后别偷了。”小孩儿说:“被人踢死也比饿死好过。”梓为再给他一个包子,小孩儿摇摇手:“你也没吃饱呢,为什么在这儿吃?要是能过得下去,千万别离家。”

小孩子走了,梓为对自己说:“放心,我不会离家出走,我不敢。”

姑姑一家是知识分子,再恶也有限。

梓为恶形恶状,要吃就拿,没有剩饭不要紧,梓为自己会做,一碗饭两碗水,一会就好。其实姑姑家并不差这点吃的,但他们就是要难为梓为,就是要用看不起的眼神看着他。

直到有一天,姑姑一手拿着十块钱,一手拿他的裤子问:“你哪来的钱?”梓为一把夺过:“我妈给的,你干嘛翻我的东西!”姑姑冷笑:“你的东西?”没有下文,只是冷笑:“你的东西!”梓为瞪住她,姑姑居然有点忌惮,没有再说。但是当天姑父回家,开始给家里所有的柜子上锁。梓为气得全身发抖,不能动弹。

第二天,梓为放学早,他将所有锁头撬开,衣物东西全部翻到地上。然后梓为出去,回来时听见惨叫声,姑姑扑过来:“你干的!你干的!”梓为冷笑:“我干什么了?” 姑姑瞪住他,半天道:“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梓为问:“老鼠的妹妹呢?”姑父道:“别废话了,我们报警。”梓为笑:“你们丢了什么?要报警?”姑姑冷笑:“你怎么知道我们没丢东西。”

姑姑姑父说他们丢了一千块钱,柜子锁头上全是梓为的指纹。

梓为什么也没拿,交不出那一千元,挨了打,他说将钱给了夏梓行,为什么?因为他总不能说把钱给了自己妈妈,他认识的人又不多,而且他认为是夏梓行令他们一家吃苦头。

什么事也没发生,梓为被放出来。

因为他姑姑说是自己数错了,钱没有丢。

蓝欣来接梓为,两人在路边站着,蓝欣问:“姑姑对你不好?”梓为不出声。蓝欣问:“你想跟我住?我们一家三口只有一间房子,你去了住在哪?”梓为想:他们一家三口,原来梓为已经不是他妈妈的孩子。梓为低头不语,他无话可说,但要他回到姑姑那去决无可能。蓝欣哭了:“你倒底要怎么样?”梓为声音有点哑:“我回家自己住。”蓝欣瞪着他:“回家?”然后明白了:“你是说那两间房子?你在想什么?那不是我们的家,那是夏梓行的房子!”梓为说:“反正他也不住,怎么知道他不答应?我是不会回到姑姑家的。”蓝欣道:“你以为夏梓行是什么人?是他让我们流离失所!你以为他会发善心吗?”梓为说:“不会有比姑姑更恶毒的人!”

蓝欣沉默一会儿:“我可以去同他说,但要是他不肯呢?”

梓为道:“再说吧。我不会去姑姑家。”

蓝欣道:“我那儿也是一样,梓为,没人喜欢家里凭白多出一个吃饭的人来。”

梓为沉默一会儿:“我回去住,住到那个人来赶我走!”

 

从夏梓行出现至今已过了半年,夏梓行十分好讲话,说给她一年时间就没有再问,也许他太有信心了,知道蓝欣不敢对他的话不加理睬。蓝欣约梓行,她说:“我不能总占着你的房子不还。”梓行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他等着。蓝欣终于说:“我结婚了。”梓行说:“恭喜。”蓝欣道:“你可以搬进那房子了。”梓行点点头。蓝欣坐在那儿没有要走的意思,梓行知道她有话说,静静地等着,良久,蓝欣脸上流下一行泪水,她埋下头,低声道:“我不能带着梓为!”她伤心而无力,只是哭,其实多数人都懂编一个更好的理由,蓝欣长得好,吃的苦比别人少,所以人有点天真,有点笨,她只会哭。梓行沉默着,他不知道蓝欣要什么,所以他只是等着。许久蓝欣才又开口:“求求你,梓行!”

梓行有一张不动声色的脸,上面是白板,没有喜怒哀乐:“什么事,蓝姨?”蓝欣道:“梓为还得在那儿住一段时间。”梓行道:“梓为不是有个姑姑?”蓝欣伤心地:“她不肯收留梓为,求你让梓为有个安身的地方!”梓行沉默一会儿,求他?他当初也求过,但并没有人对他发善心。不过不要紧,这孩子在他身边只会更方便他行事,梓行道:“我不会照顾小孩,但梓为可以住在这间房子里。”这一住就是十年。蓝欣还是流泪,她知道她应该一直带着梓为,她知道她应该担起生活的担子,但多年来,这个担子由她丈夫来担,她已失去了这个能力,并且因为一直生活在安逸中,她也已失去了吃苦的能力,是她的错,但她无能为力。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哭,然后她站起来走了。

梓为在操场上呆站了一会儿,他还不知道母亲与人交涉的结果,不知道今晚要到哪里安身,看着一操场嘻嘻哈哈的同学,梓为觉得好象一个人置身于外星球。他躲到楼后的墙角去。

非常巧,梓为听到人们对他的评论:“你知道吗,你们班有个小偷。”另一人问:“谁?”呵呵的轻笑:“你还不知道?我听人说他在姑姑家手脚不干净,被送去派出所。”:“谁?谁在姑姑家住?”:“还有谁?谁在别人家住?你想想。”:“爸爸是劳改犯的那个?”梓为轻轻站起来,不要把人惊跑,他这次要将这两个不知死的家伙一起捉住,用拳头打他们的鼻子并踩烂他们的脸,以解他心头之恨。别以为夏梓为是好欺负的人,校方当他是恶霸。但不等梓为现身,已有人出头:“没有根据不要胡说。”其中一人不服气:“怎么没根据,我表哥亲眼见警察带走他。”那正义之士道:“派出所也会抓错人,但一般不放错人。行了,要上课了,快回教室去吧。”梓为探出头来,正看见他们的大班长方成死命地向人使眼色,那两人还不明白,直到看见梓为的笑脸才狂叫一声,往有老师在的地方跑去。

梓为笑笑:“谢谢你为我说话。”方成不出声,梓为道:“你早看见我在那儿?眼神很好使嘛。”方成还是不说话,梓为道:“被他们跑了,糟,只剩你了。”他轻轻捏自己的拳头。方成道:“要打人到校外打个痛快,何必在学校里被老师抓个正着?”梓为歪着头:“我不在乎,我愿意。”方成道:“人家说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不正遂了人家的心?”梓为笑:“还是为了我好?”方成道:“当然,你才是无辜的,我站在你这边。”梓为被整的不知该哭该笑,只得道:“好,放学我在校外等着你。”

放学方成见梓为真的在等他,不禁大惊失色,梓为取笑:“噫,花容失色,为了什么?”方成忙咳一声:“有什么事找我。”梓为笑:“怕,就不要强出头。”方成终于忍不住反讽:“我不知道有人不知好孬,只想打仗。”梓为立刻挥拳,方成吓得闭上眼,拳头没到,风声已经先冲到他脸上,梓为的拳头在他鼻子前面停下时,他已发出惨叫声。梓为微笑:“怕就不要乱说话。”

梓为跟在方成身后,方成一声不吭,他十分后悔救了那两个人的狗命,那两个人根本不值得救,如今他惹祸上身,谁又会来救他。他本来倒真的是同情夏梓为的处境,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的处境会比夏梓为更惨,因为夏梓为不是好人,而在生活中惨的从来只是好人。终于方成停下来:“喂,你要打人,就打吧,别跟着我玩了。”夏梓为想了一会儿:“到你家去坐一会儿行吗?”方成半天才说:“去干什么?”夏梓为道:“玩。”方成道:“我没时间,我要写作业。”夏梓为道:“那么,写作业。”方成想了一会儿:“你来吧。”夏梓为问:“在哪?告诉我地址,我一点钟过去。”方成又想了一会儿:“我家没人,你要是不介意剩饭剩菜不好吃,现在就来吧。”夏梓为点头。

两人沉默着上楼,方成几次找话题,梓为都不出声,他终于问:“有什么心事?说来听听。”梓为问:“知道我为什么到你家来吗?”方成道:“你不愿回家。”梓为说:“更糟,但是算了,不用说它了。”他不是不想回家,是没有家了,而且没有地方吃饭。方成有点生气,但一见梓为那沉重的眼睛,立刻就原谅他了:“好了,放心,我不爱说人闲话,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有时也会不愿回家。”梓为问:“是吗?为了什么?”方成微笑:“亲生父母的脸色有时也会很难看,你一定是忘了。”梓为沉默。是,但可以对亲生父母发脾气,对别人不行。

梓为在方成家打电话:“妈妈?”蓝欣道:“好了,你什么时候想回那儿就回去,你大哥不介意你在那住。但是你怎么吃饭?”梓为道:“我自己想办法。”蓝欣那边没再多问,梓为放下电话,为什么不问问,我中午在哪吃的饭?为什么不问?妈妈太累了,已经顾不到他了。

梓为自己在空房子里住了几天,自己住没有那么难,煮点面条,扫扫地,房子里空荡荡,但至少没有人会走过来冷冷扫他一眼,令他心头愤恨又惊惧。

真的,虽然梓为是个坏学生,但他只是个孩子,两个成年人总让他心头一紧,他们让他心惊,如今,他安全了。

至于钱,梓为会检查全校同学的腰包。

一天梓为上学回来,梓行已搬进来了。梓为听见屋里有人,第一个念头是有小偷,然后想起来这不是他的家,他推开门看见梓行,梓行拿着蓝欣的钥匙,正往大屋的门上安锁。梓为站在门口看着他,心又悬起来,并觉得冷。该来的总会来,这个人终于来了,他要同这个人一起生活了,不知要一起生活多久,梓为希望越久越好,因为他没别的地方可去,另一方面,他希望能够不同这个人一起生活,因为他怕他,他余惊尤存。梓行见他回来,笑笑:“你母亲说,你会同我一起住一段时间。我给两个屋子都安了锁,这是你房间的钥匙。”梓为清清嗓子:“谢谢。”看来不会很难处,因为距离远的人没法吵架,更加难得的是这个夏梓行没一点施舍的态度,一样是安锁头,两边都安就公平。梓行说:“厨房里一般都有吃的,平时你要是饿了,可以自己热一点,你会用火吧?”梓为点头,他想,人在需要的时候什么都会。梓行说:“你回屋去吧,我做好了饭叫你。”

有人会做好饭叫他来吃,梓为感动得眼睛都红了,终于找到地方吃饭了,这个大哥肯做饭给他吃,他以为是坏人的人尊重并照顾他,他的亲人厌憎他到那个地步,这个陌生人倒肯尊重他,他没用白眼来看他,也没对他视而不见,这已经难得。

饭好了,小梓为已从门口探出头来,闻到香味,他就饿了,他好象已经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饭菜了。梓行命令他:“收拾桌子,端饭。”梓为跳出来说:“是。”奇怪,这个人的命令他就可以接受,一样的话出自他姑姑的嘴里,他就只会翻白眼。吃完饭,梓为说:“谢谢你,大哥。”夏梓行低头看他一会儿,笑了,这一回,梓为觉得他是真的在笑了,他说:“不用客气。”梓为说:“我去刷碗!”要是在姑姑家他也肯说谢谢,也这样懂事也许就不会受人白眼了,但是总要有人先善待别人,在姑姑家,梓为就说不出来。

蓝欣一直以为,梓为同梓行住会吃苦头,到时,那孩子就不会固执地不肯去姑姑家了,毕竟那只是一场误会,姑姑没说不收留他。但是没有,夏梓行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小梓为觉得他大哥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有滋有味地同他大哥一起生活下去。

每天早晨,梓为被闹钟叫醒,听见厨房里有做饭的声音他就会松一口气,多少次,他做的噩梦就是大哥也离开他,或者大哥不让他再在这儿住下去,他在楼下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这种梦梓为足足做了两年,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再怎么坚强,到梦里也没有用,立刻原形毕露,梓为哭了又哭,要大哥收留他,他已经开始知道这种日子得之不易,所以特别珍惜,起了床,收拾好被子,就跳出去叫:“大哥!”他大哥照例只是笑一下,端上饭菜来。

直到有一天梓为遇到难题。他母亲每个月给他二十元零花钱,当时已经不少,因为他母亲一个月不过赚一百多点。但是梓为正长个子,衣服穿一穿就象缩水了一般,又赶上开学,二十元哪够,他去找蓝欣,蓝欣沉默许久,梓为在那一刻真正感受到什么叫羞耻,而且最后他也没要到钱。梓为知道母亲为难,所以他不认为蓝欣有什么错,但他从那时起觉得贫穷真是丑恶。

小衣服套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象个木偶。

没交学费,也没交书本费。

那天梓为在检查一年级小同学的书包,方成站在街对面看着,他即没过来阻止,也没开口说话,也不避开。

梓为将一两块钱放在兜里,拦住准备过去的几个狐朋狗友:“等着我。”

他走过去,站在方成面前:“看清楚了?是我!”

方成问:“要搜我的兜吗?”

梓为垂下眼睛,声音很轻:“滚吧。”

方成道:“昨天我就看见你了。”

梓为道:“真的吗?真的是我吗?”声音是轻的,但是威胁的声音。

方成道:“你真的不打算搜我?”

梓为道:“滚。”

方成问:“学费够了吗?”

梓为不出声,垂着眼,过了一会儿:“我是说真的,你再不滚,我就揍你。”

方成从兜里掏出十元钱,对那时的小孩子算是天文数字了,他将十元钱握在手里,直接放到梓为的兜里去。梓为伸手在兜里一摸,已经知道是钱,他立刻掏出来:“你以为我是乞丐?”

方成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张开手:“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梓为顿了一下:“朋友?我同你?”他笑了,不可能,他会跟这位大班长做朋友?

方成道:“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双倍还我。我借给你的。”

梓为没回答,方成松开手,走了。

梓为摊开手掌,看见是十元钱,真的吓了一跳,他看着方成的背影,心想,这还真是个好人,真奇怪,他居然真是个好人。

 

梓行终于忍不住:“衣服小了。”梓为沉默。梓行也没再说别的,第二天要梓为陪他去商店,自己买了套衣服,顺便给梓为也买了一套,梓为只说了一句:“我不用。”就住了口,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不能说不要,裤脚马上就要缩到脚踝上面了,他的样子实在可笑。他觉得难堪,他住在人家家里,吃人家做的饭,现在更穿人家买的衣服,可笑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同他有什么关系。根据他母亲的说法这个人同他一点关系没有,不仅没有,而且这个人当年还在他父母手里吃不了少苦头,他拿什么来报答人家呢?简直没法报答。梓行见他低着头,什么也不说,知道小孩子脸皮薄,买下来,同梓为去逛别处,根本不提这件事,小梓为终于忘了自己的尴尬有说有笑起来。

穿着干净舒适的衣服,可口的饭菜,一个人独占一间屋,梓为怀疑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已经到了,以后再更好的日子他也不会更快乐,因为此时他从一从所有到别无所求,距离太大了,这一切是因为他运气好,他父母的仇人只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并不想伤及孩子。

小孩子都有点这样子,有奶就是娘,梓为立刻对梓行变得忠心,没人可以让他疑心这位大哥不正常。当他在狱中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立刻站起来,一脸震惊,然后厉声道:“谁让你跟他!”他的样子象疯了一样,梓为吓坏了,要好一会儿才能说:“我没地方好去。”他的父亲大叫:“去你姑姑那儿,去你妈那儿!去哪都可以!离开他!”梓为道:“他们都有不要我。”夏顺呆住,半晌没有说话,然后低下头。

梓为的母亲来找他 ,半晌才道:“你来同我住一阵试试吧。”梓为问:“为什么?”蓝欣疲倦地:“你大哥为什么要收留你呢?虽然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是为了发善心。”梓为道:“为什么?你同爸都这么说,是因为那时你们对他不好吗?”蓝欣道:“你以为你碰巧遇上圣人?”梓为道:“因为你们从来不是善人?”蓝欣忍不住笑了:“不知道,我一直怀疑这个世界会不会让善人活到五岁。”梓为道:“他境况很好,不在乎我吃我穿那点儿钱。许多人肯捐款给孤儿。”蓝欣道:“你以为你只是一个孤儿吗?你在他眼里连一个孤儿都不如!”梓为正要问,一声喇叭,惊得两人一抬头,梓行已自出租车中下来,微笑着过来:“蓝姨,好久没见了。”蓝欣道:“我正同梓为说,要他同我回家,这些日子谢谢你照顾他。”梓行微笑:“不用客气。”

当晚梓为接到电话,电话也在他房里。蓝欣道:“他对你还算好?”梓为道:“是。”蓝欣叹息:“你房里的电话?分机?”梓为道:“不,是我的电话。”蓝欣道:“不是我不想,梓为,他还有个儿子,我怕你来,他对你不好,到时候怎么办呢?”梓为过去,不仅物质上没有这么好,还要做二等公民。梓为说:“妈,不用为我为难。”蓝欣道:“梓行不是坏人,能忍就忍忍。”梓为想都不用想,他同他大哥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只要能够,他能赖几年就住几年。

他的母亲只说:“小心你大哥。”她甚至没敢说要他小心什么。

梓为想,他的母亲已经表示不欢迎他了,他还去干什么?难道后父反而会对他好?还有那个弟弟,梓为仿佛已经听见母亲说:“这个是弟弟的,那个你不要动,不要同弟弟争,让着弟弟。”后父根本不用说什么,压力已经够了,如果后父同他的父亲一样,那可好了,没有活路了。

梓为在大哥处住下来,渐渐觉得去母亲那要钱即不够又艰难,所以梓行给他零用钱,梓为就接受了。而且,有时忘了就不去向蓝欣要钱了,蓝欣不会给他累计,这次忘了下次还是二十,时间久了,梓为干脆没有向母亲要钱的习惯了,而且梓行的境况越来越好,梓为不知道他做什么生意,只知道梓行有一辆车,他说是借的,家里的彩电比谁家的都大,而且是最贵的。家里的所有电器一应俱全,而且全是日货。每次买新的来,梓为都笑道:“抵制日货!”梓行就笑。渐渐梓为发现一个问题,这些电器通通没有中文的说明书,梓为问了一次,梓行道:“进口的,就这样。”但是同学家的日货都有翻译过来的说明书。梓为没再想下去,他根本不想知道。他只想有一个家,有一个住的地方。他去写他的帐单,在帐单上列出他的需要,由梓行给予满足。梓为感激他大哥,根本不想怀疑大哥。

方成有一次形容自己同父母要钱:“站了五分钟,也没人出声,实在太想买那些书,自己也知道羞耻,还是只得站在那等,真是羞耻,而且最后还是没有。”梓为低下头,不敢置评,他,因着运气,不用受这个,他感激他大哥。谁敢说钱没有用?不是有人说人与人之间在温情脉脉的面纱下是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吗?看看穷人们,没有钱,就没有那温情的面纱。好象什么关系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赤裸裸。

梓行进梓为的房间一向敲门,这点尊重,让梓为感激,每次说完“请进”都站起来表示尊重。看,他并不是姑姑嘴里没礼貌,不知感恩的人。梓行一向面色平和,今天有点不同寻常,他说:“今天有人威胁我,说我要是敢动你一根汗毛,就杀了我。”梓为愣了。梓行问:“你什么时候去看望你父亲?”梓为道:“明天。”他还不知道这同梓行刚说的有什么关系。梓行已又问:“你买烟?你吸烟吗?”梓为被这几个没有关联的问题问呆了,摇摇头:“不吸。”梓行道:“给你父亲的?”梓为道:“是。”他不是一个一贯诚实的人,但他不打算对他的大哥说谎。梓行怒吼:“用我的钱去给那老狗买东西!”话没说完,已用力一掌狠狠打过去,那倒竖起来的眉毛和眼睛里的精光让梓为大惊,毫无防备地被打在脸上,身子不由得向后倒去,然后,有一刻钟,梓为没有知觉。

梓行打了人,不错他是要打人,他一进门来就打算动手打人,但他也没想到会打得这么重,梓为向后倒,头撞在窗台的角上,血已经染红一大片白墙,他这样恨夏顺的儿子,这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他想:“糟,还不是时候,我昏了头,做过火了。”他取来纱布和白药,将梓为抱到沙发上,拨开头发发现梓为脑后有一寸长翻卷的口子,必须缝针,他按住梓为的伤口,震惊于自己都不知道的愤恨。梓为已经醒了,惊惶地瞪着双眼:“大哥!”梓行道:“能站起来吗?我们得去医院。”梓为这才试图摸摸伤口,他摸到梓行的手、纱布和血。他呆了。梓行道:“你父亲要我别动你的汗毛,这下,只怕没办法了,伤口要缝。”梓为自己用手按住伤口,站起来,梓行半背着他,下楼,楼梯显得特别长,梓为只想:“他打我!他打我!”他害怕,不是胆小,是害怕失去他刚刚得到的生活,他愿意这样生活下去,他怕失去他的生活。梓为想:“我不想走,我不想离开,我会原谅这个人对我做的事,我不要离开这里。”梓为在这一刻,没有哭泣,生活中有许多事,让人痛得忘了哭,象最深的伤口在一开始时是不痛的,已经麻木了,要到一切平定,要到安全了,低下头看见伤口才觉出痛来,才哭得出来。现在,梓为只是怕。

发动车子,天有点冷,车子发动不起来,梓为见汗水从梓行的额上冒出来,他说:“不用急,大哥,一点小伤口,已经不流血了。”梓行抬头看见血正从梓为的手背流下来,他低下头发动车子。

车子终于开了,梓为在剧痛中渐渐昏沉。路来象没有尽头一样,血不住地流。

在手术室,医生问:“怎么碰的?”梓为听见梓行回答:“摔了一跤。”医生问:“脸呢?也是摔的?”梓为的半边脸红肿着,带着青黑色,隐隐约约是五年指印。梓为低声答:“也是摔的。”医生去取东西。

梓行给梓为下了个定义“蠢货”。但他不自觉地走过去说:“梓为。”梓为道:“他不该威胁你,但他是不知道,他以为人人都同他一样。”说到点子上了,梓行想:“我还真同他一样,为什么不呢?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做好人有什么好处吗?谁还真的相信有天堂?更不用说相信善有善报,不知是人编来哄自己的还是骗别人的。”梓行道:“不要说他了。”梓为道:“你养活我,如果我做错事,你可以打我。”梓行忍不住叹气:“不,你没做错事,是我做错。”是沉默,沉默让梓行不安,他终于说:“梓为,对不起。”医生过来,问:“还说得出话来,伤得不重。”医生不喜欢打仗斗欧的人,照例不给他们好脸色。梓行问:“医生贵姓?”医生指指自己的牌子,上写林亮。然后对梓为说:“要是打架打的,我就不用给你缝了,缝也是白缝,早晚打死算了。”夏梓行变色:“林医生!”这医生态度如此恶劣。那林医生又道:“要是有人虐待你,我可以为你验伤作证。”夏梓为回答:“不,是摔跤。”夏梓行笑了,原来这医生是一派热心肠,林亮却又问梓为一遍:“怎么受的伤?你不要怕,告诉我。”梓行想:“想不到这个医生倒真有点胆子。”梓为静静地重答一次:“摔了一跤。”梓行道:“你先给他治伤吧,要问,我明天再过来。让你问个够。”

回到家,已经十点钟。一路上梓行都不愿说话,梓为因为震惊还有点累了,也没有说话。忽然,梓为说:“你不是故意的。”梓行低下头看他:“什么?”这个孩子为什么这样肯定?梓为伸出手来握住梓行的手:“你不是故意要打伤我的。我知道。我不会恨你。”梓行呆了,他看着梓为:“为什么?”他什么地方让这个孩子觉得他是个大好人?梓为低下头:“没人愿意收留我。除了你。你对我一直很好,你不会故意把我打昏的,你只是太生气,一时失手。”小孩子哭了。因为他也不知这是真是假,但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相信自己编造的理由是他唯一的希望。梓行觉得冷,他对自己的行为觉得齿冷,但他同这个孩子一样没别的选择,只得做下去。梓行沉默一会儿,小小的梓为将脸扭向一边,在黑暗中,他没有力气去擦,也不敢让梓行看到发觉他的泪,他只是默默地让泪水自己风干。

梓行想起他初见梓为的样子,梓为用一双陌生惊疑的眼睛瞪着他,这小孩子怕他。然后,不知为什么,这孩子信任了他,不知为什么。他叫他大哥,梓行在外面一向也被人叫大哥,但这个孩子不一样,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毫不设防的信任。所以梓行能一直伤害到他心里去,这孩子没有防备。现在这孩子恳求他,要他说是他不留心误伤了他。但梓行不是,梓行是故意的,他处心积虑地要伤害这孩子。梓行不能说实话,也不愿骗他,梓行在这一刻不想骗人。

梓行终于开口:“梓为,我并不是一个好人。”梓为沉默。梓行道:“我惯于这样行事,这样解决问题。我不是针对你,但是,我知道我自己做了什么,这不是故意不故意的问题。重要的是,以后还会不会发生。”梓为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他不想问:“以后还会不会发生?”梓行道:“会。”梓为轻轻咬住嘴唇,他想,知道答案有什么好处?为什么要问?反正他也无路可走,为什么还要问?人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应该闭着眼走过去,因为反正也没有选择。梓行说:“你还是个孩子,我会尽力使你的生活正常,我会尽力的。”梓为没有声音,一个人真正悲伤时原来是哭不出来的,哭?人悲伤的时候心灵会象破裂般剧痛,忍痛和疗伤已经精疲力尽,哭?用什么力气去哭?哪来的激情?

林医生第二天同同事说起来这件事:“那当哥哥的虽然穿得象模象样,但手臂粗壮如人猿,一看就知不是好人,那孩子分明是他打的。”同事无意中看见病历,立时一呆,林亮问:“怎么?”同事道:“这个夏梓为莫非是夏梓行的弟弟?”林亮耸耸肩:“管他是谁!”同事道:“我在X光科久了,来的都是打仗斗殴的人,很听说过一些故事,如果那人真是夏梓行,千万不要惹他。”林亮听这位前辈讲起江湖传闻来,不由得笑道:“不过是些打仗斗殴的流氓,我不怕。”那同事道:“你知道他为什么穿得似模似样?因为他已经不用亲自动手,象你我这样的人还是太太平平活着好,别学雷峰学成烈士。”林亮这才呆在那,什么?会死人?这么严重?

第二天梓为没去看望他的父亲,因为他的半边脸已经青肿。

夏顺并不知道,他只接到口信,有人说:“你的儿子不能去看你了,有人说他不只被动了一根汗毛。”夏顺一双手在发抖,他早该知道那个长着一双毒辣的鹰眼的小子是不会怕这种威胁的,如今反而激怒他,他不知用什么办法折磨他的儿子,夏顺想,也许就象他当年所做的一样。他恨夏梓行,他要杀掉这个人。

梓为一直不知道梓行为什么这么恨他父亲,他知道梓行恨他父亲,但不明白,为什么这仇恨如此之深。于是有一天他问:“大哥,我父亲是不是对你很不好?”梓行的目光让梓为明白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他接着问:“那你为什么要收留我?”梓行反问他:“你说呢?”梓为沉默一会儿:“我父亲说,你不过是要拿我来报复他。”梓为想不到这话会令梓行有这么大反应,梓行当即站起来,拉着梓为,梓为惊恐地被拖着走,他很怕梓行是要赶他走,他后悔自己多嘴,只要能在这儿住下去,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他可以什么都不说!但梓行只是将他推到阳台上,然后把门关上。当时是冬天,此地的冬天不比南方,外面一片冰天雪地,温度足有零下三十度,阳台上除了风小点,一点不比外面暖和,梓为只穿了毛衣毛裤,一出去立刻冻透,寒气一点点入侵,渐渐他全身冰凉,光着的脚开始觉得刺痛。梓为隐约记起了一些事,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季节,也有一个孩子被光着身子推到外面,那个孩子不就是他叫做大哥的那个人吗?梓为想起来了,他想:我真蠢,还问,我父亲是不是对他不好,为什么我现在才想起来,我父亲当时做过什么?他又想起来,就在他大哥走的前几天,他父亲曾用皮带抽打那个十几岁的孩子。梓为从里到外发冷。

梓行看着那孩子在阳台上缩成一团,象他当年一样,这个孩子也只是忍受,他在寒风中脸色青白,双眼惊恐绝望,却没有哭泣哀求。梓行心里一阵刺痛,应该开心吧,报复不是一件很痛快的事吗?怎么只剩痛?夏梓行曾毫不犹豫将利刃刺入敌人身体,此时因为勾起旧时回忆,他只觉得痛。残酷的生活只教他拼命挣扎,不择手段地活下去,并没教会他欣赏别人的痛苦,以别人的痛苦为乐,梓行对自己说:“没有必要生气,今天也不是应该动手的时间,没有必要这样对一个孩子。”他打开门。

梓行打开门,看见梓为孤苦的面孔,他用被子将梓为包起来,梓为诧异地看梓行一眼,没有话说,还是发抖,梓行将身上的羊绒衫脱下来给梓为套上,衣服上的体温让梓为缓和些,梓行又给了他一杯热水,梓为问:“你后悔了?”梓行笑了:“是,我后悔了。”梓为道:“我知道。”梓行笑:“你知道什么?”梓为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梓为低声道:“当你笑的时候,你说的是真的。”梓行微笑:“是,我说的是真的,但我还是会这样做,因为我已经习惯这样做,这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会改变,而你,没有选择。”梓为道:“求你,大哥。”梓行不出声。梓为道:“饶了我们。”梓行低声道:“我只能饶了你一个。”他转身而去。梓为凉薄地想:“饶了我一个也行,我没能力为别人求情。”梓为不一样了,他会求饶?为什么?不是他变软弱而是他太过爱惜手中的一切,并且感激,许多时候只有相当爱一个人你才能对他有希望有要求,更不要说求饶,梓为已经成了梓行的孩子。

梓行想:“我说了什么?只能饶他一个?我能办到吗?为了这样一小孩子令自己投鼠忌器,我怎么会这样说?”

 

梓为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撕裂般地痛,并且发着高烧,梓行只得找医生来看他。

林医生过来捏几下,敲一敲,弄得梓为哇哇大叫,林医生问:“你刚参加过铁人三项赛吗?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全身肌肉拉伤,怎么弄的?你干什么了?”梓为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冷得发抖会抖到全身肌肉拉伤,他苦笑:“痛,医生,开点药好吗?”林医生眨眨眼:“咱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是怎么伤的,我给你开最好的药。”梓为惨叫:“大哥,大哥,你找的是什么医生?”梓行过来救他:“林医生,要是没什么别的毛病,据我所知,这种病吃点止痛药,休息几天就好了。”林笑:“对了,夏先生你很有外伤方面的常识,唬不到你了,这个药方。诊费五十。”梓行咬牙:“这简直是敲榨!”林哈哈笑:“对对。但是,这是合法的敲榨。请付费。”梓行居然笑了,然后付出百元大钞:“不用找,剩下的打车用吧。”那林医生接过钞票问:“告诉我,什么生意这么发财?”梓行道:“黄赌毒。”林道:“你真不象,但是也不一定。”

梓为问:“那么大哥,你为什么答应收留我呢?”梓行诧异地看他一眼:“我几时答应过?你母亲说只是让你暂住几天。”梓为呆了一会儿:“那么,大哥,我已经住了半年了,你……”梓行问:“你为什么说把钱给了我?”梓为大吃一惊:“你知道?!”梓行道:“他们来找过我了,你的姑姑做的太过分了,虽然你也很该受教训,但不是那种。”警察找到梓行时,梓行先是吃惊,然后明白了,梓为的遭遇同他小时一样。也许是这点让梓行同情那小孩子,也为了免去自己的麻烦,梓行同那两个人谈过。梓为厉声:“他们根本不是教训我,他们是要毁了我!”梓行道:“是你给他们机会。”梓为沉默一会儿:“是你劝他们的?”梓行道:“这不是一件难事。”梓为说:“噢,大哥。”感激,原来两个字就可以表达清楚。梓行道:“你同你家人是两回事,有时我也会犯糊涂,但是你同你家人是两回事。”思维不清,怎么当大哥?夏梓行是再明白不过的人。

梓为不是好学生,梓行一日接了电话,暴跳如雷地打开门来找梓为:“夏梓为!你怎么回事!”梓为吓得立刻站了起来,而梓行已经冷静下来,他慢慢抱怨:“自从你将电话告诉老师,每过三五日就有电话打来报告你在学校又做了什么,我是不是该教育你?”梓为道:“我又没干什么!”梓行问:“为什么打破同学的鼻子?”梓为道:“他骂我!”梓行问:“为什么骂你?”梓为不语,梓行挥挥手:“算了,我也不同你打关司,我已经同你老师说过了,我对你在学校的表现不感兴趣。”梓为瞪大眼,可以这样同老师说话?那么以后他再做什么也不必怕老师找家长了?对了,夏梓为根本没有家长嘛。

梓为并不总是坏人,有时他也会做点好事,比如这一次,他并不是无故去打人的。刚出校门,就见三四个人围着一个小女孩子,梓为走过去,那小女孩儿他认识,是一个班的,叫黄萱,梓为说:“围着女生干什么?不敢跟男生打,是不是?”于是,就打起来了,打了的结果是一个对手的鼻骨断了。

梓行肯出钱,但,要梓为自己解决问题,他没时间。

但是,期未,梓行居然去给梓为开了一次家长会,因为梓主的老师威胁,若梓为的家长再不到场,梓为就不用再来上课了。回来后,梓行让梓为坐下:“你们老师说,你这个成绩只能上职高,我们来研究一下哪个职业适合你。烹饪?将来可以做个厨师。服装裁剪?这个职业好象比较合适女生。还有什么?”梓为已经被这个前景吓住:“大哥,不至于吧,我觉得我至少还可以混到高中毕业。”梓行笑道:“何必多废时间呢?如果你考不上大学,不如学点本事,将来也好混碗饭吃。”梓为想了一会儿:“谁说我考我不上大学。”梓行笑了:“你?数学语文加起来不到五十分?”梓为道:“我能。”梓行笑:“开玩笑吗?”梓为道:“不开玩笑。”梓行道:“真的吗?不要哄我白供你念三年书。”梓为道:“我不会的。”梓行道:“那不如我们打个赌,要是你下学期期中能考入前十名,我就供你再念三年。”梓为答应了。梓行问:“要是你考不了呢?”梓为道:“我不会考不好的。”梓行道:“要是你不能,不但没人出钱给你念书,而且要挨鞭子抽。”梓为想了想:“要是我考不了,打我可以,但是再给我一次机会,要是我下学期未还考不了前十,你再不出钱。”梓行哈哈笑:“还没打赌,心先怯了。好好好。说定了。”

夏梓行没说他如何深受刺激。千万别误会夏梓为是个有礼貌宽容厚道的好学生。夏梓为不吸烟,因为他不喜欢烟味,当别的孩子因为家长禁止而觉得吸烟有意思时,夏梓为因为没人限止而自己做出选择,烟有什么好吸的?恶心。谁要是在他面前一嘴烟味,有可能被强制刷牙。他也不喝酒,因为没人说你不许喝,只有说:“别不给大家面子,喝一点。”所以梓为不喝,他就是敢不给大家面子。梓为不穿奇装异服,因为梓为:“谁穿那种地摊货,校服都要自己找高级服装店定做。”还因为有一次,梓为同人去买了件红裤子,回到家里,被梓行看见,梓行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梓为有点担心,却只见梓行微微笑出来,问:“这种尼龙衣服黑天脱下来能看见蓝火花吧?”又是一笑,梓为面红耳赤,再没穿过。不是没出过风头,他的头发,留过长头发,差点没到肩,梓行并不反对,但坚持:“每天早上起来,把头发洗干净。”不容反驳,天天都要洗,跟洗脸刷牙洗脚一样,梓为受不了,立刻将头发剪成寸发,然后染成黄色,十五天后梓行说:“你最好把头发补染一下,一半黑一半黄很恶心。”NO,梓为已经出够风头,他可不想每半个月去染一次头发,他又不是女生。所以梓行一直以为梓为是树大自然直,直到来开这次家长会,夏梓行觉得老师的那些评论令他深受侮辱。

夏梓行同那嘴巴尖刻的老师吵了一架,一怒之下声称夏梓为只要想学立刻可以考第一名,那老师刻薄地回答:“不必了,只要他不在后二十名里,我就改行教体育。”班里有四十名学生,梓为要梓为考到前十名。

梓为平时在学校可不是好学生,老师前脚出门,他后脚就上了桌子,有时跟同学打成一团,但这一年,梓为不仅自己学习,而且象国际宪兵似地维持班级秩序,方成忍不住笑:“梓为,你要竞选班长吗?”梓为说:“他妈的,白送我,我都不要。我只不过不想去学什么烹饪裁剪,我打算考个好点的中学,然后随便考上哪个大学,然后玩他四年。”方成瞪大眼睛:“梓为,谁把这想法塞到你脑袋里的?我觉得这不象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梓为道:“本来这种想法应该由你塞到我脑袋里,既然你没有,自然有更关心我的人来同我谈这件事了。”方成忍俊不禁:“我关心你?我又不是你爸爸。”梓为已经抓住他衣领:“嘿,小子!!”方成忙道:“喂,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方成从不呈强,立刻求饶。梓为松开他:“要不是我有事相求,小子,此时你已粉身碎骨!”方成笑:“我就觉得你最近有点无事献殷勤,所以一直想请教,我用什么来报答你的知遇之恩啊?”梓为笑:“很简单,要是我学得好,能考过去,那就算了,要是我学得不上路,就请你帮兄弟一把。”方成立刻站起来:“开玩笑,夏梓为,你敢是叫我杀身成仁。”夏梓为阴笑:“我很少求人,兄弟。你不会让我第一次开口就下不来台吧?”方成想了一会儿:“不会。”他不敢拒绝梓为。方成觉得自己特别的倒霉,但梓为倒是他真正的朋友。

期中,梓为考得不错,真的进了前十名,他列在第九名。

他等着夸奖。他希望大哥以他为荣,为他高兴。

但梓行回来,一进门就说:“伸出手来!”而他的手里握着手指粗的台球杆。梓为似被泼了一盘冷水:“为什么?”梓行道:“你欺骗。”梓为大叫:“我没有!”梓行问:“那么,是那个叫方成的抄你的了?”梓为一呆:“为什么说我抄袭?”梓行道:“你的老师说你最后一道题与他错的一样。是巧合吗?”梓为半天才冒出一句:“我没抄他的!”梓行笑了:“那么,是他抄你的?你同我去学校跟老师说清楚!”梓为不出声,梓行问:“怎么了?”梓为道:“我没有抄他的。”梓行说:“伸手!”梓为站了一会儿,他想了一下,如果最后一道雷同的话,他没有抄方成的,那就是方成抄他的,他要求方成借他抄,方成同意了,最后他没有抄,是他的事,方成对他没有不讲信义,他不能去同老师说方成抄了他的。梓为会威胁同学给他做枪手,但他不会去告密。他伸出手。

梓行说:“我最恨小孩子就学会撒谎!”梓为道:“我没骗过你!”梓行抽他耳光,梓为挨了这一下立刻住了口,他咬住嘴唇不再开口。

梓行用手指粗的球杆抽梓为的手,带着风声,一下下打下去,抽在手上,痛彻心肺。梓为扭开头,咬紧牙,握紧拳头,不出声。手掌渐渐红肿,梓为咬着牙瞪大眼睛强忍着。他是不会放声大哭挣扎哀求的,他就是凭着这点狠忍在外面被人叫大哥的。十几下,梓行停下来,梓为听见梓行说:“手翻过来。”他没听明白,半天,他看梓行一眼,梓行那双眼睛,好象在冒火,那是一双疯狂狠毒的眼睛,梓为明白了,他大哥觉得不够狠,他大哥想看见血,想听见痛叫声。梓为慢慢收回手,抬头看着夏梓行,夏梓行的头微微向前探,肩膀向后收,嘴角向后向下拉,鼻孔张大,你看过动物世界吗?你看见过狼狗吗?当狼要咬人时就是这个姿势。不能不伸手,当一个人这种表情时,小孩子不能不伸手。吃了亏再走都可以,但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反抗,不能惹一条疯狗。

梓为再次伸出手,手背向上,他在颤抖,当一个养着你的人比你强大的人要你颤抖时,你只得颤抖给他看。棍子呼啸着抽下来,梓为痛叫一声,忍不了了,他咬着牙,咬得嘴唇流出血来,但是忍不了那一声痛叫。棍子抽过的地方,不是青肿,而是血,是血在流!梓为忍不住将手握成拳头,第二下抽在他的拳头上,皮肉翻卷,梓为痛得弯下腰,再不能装得若无其事,不得不用身体与声音表现他的疼痛难忍。梓行问:“嗯?”他在问:怎么样?不行了吧?不起来了吗?不敢伸手了吗?再对我咬牙切齿呀?梓为哭了,蹲下身子,因为没有力气,痛出冷汗来,再没有力气挺胸抬头站在那儿,他蹲在地上,缩成一团,哭了。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梓为心里痛叫,但是他不敢说出声来,他不敢问,他怕梓行的回答。他也怕真相比他想象的更可怕。他怕他信错人,一个人可能遇到的最可怕的事就是信错了人,你以为是朋友的人在你背后等着用刀子捅你,他会捅得准而且狠,因为你的信任,你的朋友会比别人捅得都好。梓为无声地哭泣,他缩在那儿,梓行没有再打。

梓行看见了血,他看见梓为倔强的面孔,他以为他受到挑衅,他要看见血,于是他看见了,然后他看见了‘伤心’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不是他要看的?他不知道。

没有声音的眼泪是伤心吧?所有孩子的哭泣都是大声的,是为了求得同情,没有声音的眼泪是流给自己的吧?多么孤单,多么无助。梓行微笑,孤儿,同他一样,这个孩子也是孤儿。梓行骄傲地想:“你很幸运,我不是个好人,但我不是一个虐待孩子的人,你很幸运,你现在还只是个孩子。”

如果梓为不是孩子会得到什么?梓行微笑,梓为会得到刀!刀尖会刮到他的骨头,梓为会失踪,但是梓为的耳朵与手脚会同梓为的父亲见面。

梓行不会杀一个孩子。

梓行拉梓为起来,梓为说:“你睚呲必报!”梓行微笑:“不,我宽容慈悲。”梓为想冷笑,但梓行拉起他的手,令他再次发抖,是的,他怕了,他不敢。他无法控制他的眼睛在颤栗着哀告,梓行瞪着他的双眼,慢慢将他的手拉过去,然后低头看那个流血、肿胀、滚烫的手,梓行微笑:“永远不要告诉别人你是个英雄好汉,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愿意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一个英雄好汉。”梓为的另一只手已经握成一个拳头,他也许可以忍痛,但不是忍受侮辱,但梓行轻轻将翻卷的皮肉推回去,痛,但这次不是为了折磨他。梓行将梓为的手掌包起来,然后问:“痛吗?”梓为垂着眼,半天,点了点头,终于还是轻声问了:“为什么?”梓行没有回答。梓为问:“我是不是还可以在这里住下去?”梓行抬头看他,这是个勇敢的孩子,当他忍受毒打时是打算在这里住下去吧?但是他并不怕梓行对他说滚,就算他没地方去,他不会在别人不欢迎他的地方住下去。

梓行说:“你叫我一声大哥,你就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梓为看着他:“你是故意的!”梓行点点头:“我是故意的!”梓为问:“为什么?”梓行不回答,梓为问:“这是代价吗?”梓行站起来,离开。

梓行心里难过,他不是内疚,他是恨恶自己。这是代价吗?这是代价吗?一声声不停地拷问他,梓为很会说话,梓为的话让他追问自己的良心,真的,这是代价吗?是你要那个孩子付的代价吗?

梓行喜欢梓为。他对梓为不好,但是他喜欢这个小孩子,倔强,不屈服,诚实,不出卖朋友,而且他胆子大,挨了打,被打得发抖,怕了,但是他还是敢指责,他说:“你睚呲必报。”梓行喜欢这个小孩儿,若不,梓行会更坏吧?

不过,没有人做英雄是不用付代价的。人们以为英雄得到的是鲜花和掌声,不对,英雄之所以是英雄,就因为他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让小孩子有这个错觉没什么好处。他打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为了什么,只有他与这个孩子的父亲知道。

吃晚饭的时候,梓行叫梓为,梓为沉默着,吃完了饭,梓行收拾桌子,梓为站在那儿,用虚弱的声音:“我没有骗你!”梓行沉默,这么单纯,这样天真!梓行不想面对这张脸。梓为问:“你相信我吗?”梓行点点头:“我相信。”梓为沉默许久:“为什么!”梓行道:“我不想你父亲在狱里过得太安心。”梓为沉默了,他明白了,他挨打,是因为明天他要去看望他父亲。他转身离开。

梓行低下头,坐下来,对着梓为背影:“对不起,对不起!”然后笑了,觉得自己虚伪,不是对人,是对自己。坏人就是坏人,对自己还有什么好伪装的呢?梓行对自己说:“我不是好人,我承认我不是好人,我是坏人,我是混蛋,怎么样?”然后他自己冷冷地回答:“那你该把心肠放得再冷些,不要如此惺惺作态!”梓行离开。

他将梓为扔在屋里不管。

梓为非常痛非常痛,因为他恐惧,恐惧让疼痛来得特别难忍。他没有眼泪,只有真实的恐惧。疼痛疼痛,钻心的疼痛还有恐惧和伤心。他忍着,早上没有饭,他忍着,手上伤口痛,他也忍着,中午梓行没有回来,梓为听着门口的动静,只是静,梓为想:“他们说的是真的,没有圣人,没人以德报怨,因为我自己也不能。”他打电话给他的母亲,他拨电话:“妈妈!”他哀叫,那边沉默许久才问:“梓为?”梓为哭泣:“是,妈妈是我!”半晌才又听见他母亲问:“怎么了?又有什么事?”梓为的眼泪立时干涸,原来一句话就可让人长大,梓为捧着电话一时哑了。蓝欣道:“又住得不开心?你又不是大少爷,能忍就忍忍,你就算过来同我住,也一样有人给你脸色看,人到哪里能不受气?除非你自己有能耐,不然走到哪都没用。”梓为问:“妈,我能过去同你一起住吗?”蓝欣许久才说:“我单位不开支,丈夫只做些小买卖,你说他会不会好好对你?”梓为道:“妈,你知道我父亲对梓行做过什么吗?”蓝欣许久才问:“谁告诉你的?”她知道,那么她也知道他会遇到什么。梓为放下电话。只觉得全身冰冷。最可怕的不是他大哥,比起他的父母来大哥真算得一个善人,只是这个善人没法与他为善。

门锁动了一下,然后门开了,下午二点不是梓行回家的时间,但是梓行回来了,他买了菜,给梓为做饭。梓为闻到饭菜的香气,渐渐安心,竟然又睡着了。梓为再醒来,梓行已经在他床边坐了一会儿了,看他睁开眼,就起身去拿来热毛巾,给梓为擦脸,然后端进饭菜来,梓为什么也不问,也不说,现在一切很好,这就够了。他吃了饭,梓行解开绷带给他擦药,小梓为忽然从一个爱说爱笑的人变成一个沉默的人了。同时他也变成一个懂得感激的人,被人打得皮开肉绽也懂得感激人家没有打得更重。人是这样长大,痛了知道这样长不行,于是学会侧着身,迁就环境。

梓为不知道,他挨打之后梓行去看夏顺,那天本应是梓为去探视的日子。夏顺见是他眼睛已经先红了,只是不敢轻举妄动,他儿子还在这人手里,他在梓行面前坐下,问:“你有什么事?”梓行微微一笑:“梓为本来要来看你,他出了点事,不能来了,所以我来了。”夏顺双手握成拳:“你对他做了什么?”梓行看着他的手,笑:“你想打吗?打吧,有人替你还债。”夏顺怒道:“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与别人没有关系!”梓行问:“你为什么不说那是你和我父亲之间的事,与我都没有关系!”夏顺一下呆住,半晌才道:“你都知道了!”梓行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夏顺额头冒汗:“你想把梓为怎么样?”梓行道:“原来你这么爱自己的儿子,但是别人的儿子不是人,是不是?”夏顺道:“那个时代,每个人都那么疯狂!不是我也有别人。”他发抖。梓行道:“但不是每个人都是存心谋杀。”夏顺道:“你同我有什么两样?你不是也一样?不管是谁,给予机会,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做恶人,是形势成就人,不是我的错!”梓行笑:“这么多年,看来你从没有过不安和内疚,怨社会,怨时事,怨人性,只是没有你的错,难怪你在谋害了我父母之后,也没有放过我,因为一切同你没有关系。那么你也别怪我,一切同我也没有关系,要怪,怪你儿子命不好吧。”他起身要走,忽然又想起来:“对了你想不想知道梓为上次为什么没来?”夏顺道:“不!”梓行道:“他也没告诉你?”夏顺流泪,天,放过梓为吧!梓行笑笑:“他还真是个好孩子,但他不知道,有时候人的想象力会把人逼疯,我也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他会慢慢地……。”梓行微笑,将后两个字省去。

梓为一句抱怨没有,因为如果他还有地方好去,他早就走了,那个人可以让他的生活更好,但那个人没有义务让他过得更好。至少,梓为吃得好穿得好,许多人在衣食足时会有些更高的奇怪追求,梓为没有。梓为过一天算一天。

方成问他:“手怎么了?”梓为苦笑:“摔了一跤。”方成看他一眼 :“摔了一跤并不是一件值得苦笑的事呀?”梓为沉默,过一会,干脆转过头去望别处。方成道:“你这些日子不快乐,怎么了?同家人处得不好?”梓为回过头看着方成,方成觉得自己问错了,梓为一伸手,方成连人带椅子倒在地上,不等他起来,梓为已经离开。他不想给人参观伤口,别用关心作借口刺痛他。

梓为期末考得很差,梓行问:“为什么?”梓为沉默,梓行道:“去拿皮带来。”梓为开口,他说:“我想你需要借口。”

梓为说出这样招人毒打他的话为什么?

那一天他在学校,偶然提起:“方成你不是说你从不抄袭吗?”方成道:“我从不抄袭。”梓为有点生气:“你还真虚伪!你不会是说数学最后一题是我抄你的吧?”方成道:“你没抄我的,我也没抄你的,你脑子有毛病?”梓为道:“但是老师说我们最后一题错的一样!”方成愣住:“错,我最后一题没有错!”梓为呆在那,方成急急拿出卷子来:“你看。”没有错,那,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打他?方成道:“老师倒是问过我,她怀疑你抄袭,才有这么好分,但是没根据,不然,早给你零分了。”啊,一定是老师提过方成的名字被夏梓行记住了,回家拿这个由子打他,夏梓行一早知道他冤枉,是故意的。这不是同姑姑一样吗?梓为痛得胃都抽到一起去。

小孩子沉不住气,并不懂得有时一定要装糊涂,他讽刺夏梓行,后果很严重。

梓行瞪住梓为,没有语言,梓行一向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这双眼睛里闪过震惊、刺痛、悲哀、最后是怒火!

那是一次非常非常凶狠的毒打,打到梓为在地上翻滚并惨叫出来,倔强从不服软的梓为,用尖厉的声音求饶:“我错了!大哥,饶了我!”他的声音凄惨,他的身体痛得不住抽搐,他求饶了:“大哥,求你!不要再打了,求你,别打了!”他的后背全是鲜血,血将墙壁溅红,梓为这才知道什么是怕,为未来发愁不是怕,怕立刻死亡才真是怕,梓行用锁车子的铁链抽打他,每一下都是血。梓为说:“我错了!我以后都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的错,是我的错!放过我这次!求你!”梓行将梓为拉起来,他恶狠狠地说:“我不需要借口!我对你根本不需要借口,你可以试试反抗,你可以试试会发生什么!”他拉过梓为的手臂向后扭,梓为尖叫,他的头被按到沙发里,闷住他的惨叫,“咔嚓”一声,清脆的骨头断裂声,梓为昏过去。

他醒来时,桌上有止痛药,疼痛,可怕的疼痛让梓为立刻用颤抖的手抓起药,急切地想扔进嘴里,他忽然醒悟,给他止痛药,即是不会带他去医院,但他的手臂骨折,非去医院不可,如果不,代价是永远的残疾。梓为挣扎起来,没人会知道那要多大的毅力,他的冷汗一直流到脖子上,汗水一条条淌下来,泪水他一点点吞回肚子里去。走到一半,他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梓为扶着墙,慢慢跪下,他弯着腰,头触地,缩成一团,痛!痛正在吞没他,将他拉入黑暗中。他也许应该回到屋里打一个电话,但是,梓为睁开眼看到电话线已被扯断,梓为绝望。夏梓行要他终身残疾,为什么?他这样恨他?梓行的门开了,梓为只看见两只脚,这两只脚走到他跟前,站住,梓为用他仅有的力气说:“告诉我,为什么?”梓行回答:“你父亲杀了我父亲。”梓为本是想哀求的,此时已不必了。梓为要许久才问得出:“你要打死我吗?”梓行道:“不,我不会弄脏自己的手。”梓为说:“那么,帮我把桌上的药拿来。”梓行站在那儿,看着梓为,梓为痛得缩成一团,但是他表情麻木,没有一滴眼泪,就象他当年知道这一切时一样。梓为年纪虽小,却有他的骨气与倔强。

梓行将梓为抱起来,放到床上,梓为吞下药片,梓行看着自己双手沾染的鲜血。

梓行见过许多血,有时是别人的有时是自己的,但这血!

他笑一笑,离开。

这血,一个没有反抗能力而且根本不反抗的孩子的血,一个信赖他,将他当唯一亲人的孩子的血,这沾在他手上的血里有那孩子的最深的绝望吧?对人性的绝望。那孩子在最痛苦的时刻选择没有表情。

梓行说过梓为同他的家人是两回事,现在梓为知道不会,怎么会是两回事?杀父之仇要由儿子来报,这血债为什么不可以由儿子来还?但是,杀人!文明社会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杀人,报仇,仿佛上一个世纪的事。啊,文革中发生的,如果没有文革,中国少了多少故事,文革是大背景,人人在此大潮下不得不表现,不得不成为浪花,飞得很高或摔得很重,那种时候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会发生。

梓为觉得灰心,伤心已不足以描述他的心情,不,不是伤心,心伤到一定极限会变得麻木,只是那麻木的感觉令人无力,那就是灰心了。不想动不想挣扎。他母亲知道这血仇吗?她想必是知道的,她知道夏顺怎么样对待梓行,同样也知道夏顺怎么样对待梓行的父亲,也明知道梓行会怎样待他,她没有要救自己亲生儿子的意思,她只怕同前夫生的儿子粘上自己。梓为用手摸着伤口,只觉不够痛,原来夏梓行的鞭子再怎么狠也不会足够痛,原来梓行已经伤不到他了,他很想用刀子再狠狠划上一下,但他没有力气,他站不起来,也许永远站不起来了,这一下子伤得太重,他一点也不想再为自己的生存挣扎了,他太累了。

一个人被仇人重重打倒在地他还可以忍痛再站起来,被亲人打倒,怎么办呢?恨吗?不敢恨。怨吗?多么无力。所以不想再起来。没人关心他起不起来,他起来干什么呢?他成功失败都没人关心,他是死是活也没人关心。他不想起来。他想不知什么可以让人平静地倒下就死掉。

梓行总能看见梓为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被利刃刺中般伤痛的样子,然后他眼睛中那闪闪发光的东西象有生命一样渐渐黯淡,然后死去。梓行仿佛能听到那“扑”的一声,生命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这也是一种成长的开始。小孩子就是这样长大的,他们娇嫩脆弱的皮肤碎裂再痊愈,最后结成一个茧。有的人成为蝴蝶,多数人不过成为讨厌的蛾子。梓行想:“我做了什么?让一个小孩子成为残废?这是我要的吗?我要这样才能报仇吗?”

梓为被粗暴地拉起来,梓行扯下他已经被血粘在身上的衣服,给他擦干净血,梓为痛叫一声,抓住梓行的手臂,他的手指深深地陷进梓行的肌肉里,让梓行不由得顿了顿,知道了他的痛。他被强行换上新衣服,伤口胡乱涂了药,令伤口更加刺痛。外面传来敲门声,梓行去开了门,梓为听他说:“这边,林医生!”梓为忽然流出一行泪来,听见夏梓行终于还是叫了医生来,他这才流下泪来。梓行没忘记他自己的承诺,他说过:“我只能饶了你一个。”林亮捋起梓为的衣袖,只看了一眼就说:“必须去医院!”梓行说:“他不去医院!”林亮道:“不去医院他会残废。”梓行道:“不去医院!”林亮还是看见血浸过夏梓为的衣衫,他明白了:“你毒打他!”梓行道:“在这里治,要不就算了。”林亮道:“我会想办法让他去医院!”梓行轻轻拉开门:“相信我,你不会有机会!”梓行的眼睛让人相信他的话,林亮沉默一会儿:“他的手臂要照X光,一定要去医院。值班的医生是我的朋友,他会同意全部由我来处理,没人会知道!”

在医院里,梓行离开一会儿,林亮低声问:“为了什么?”梓为回答:“是我的错!”林亮道:“我不知道一个孩子可以做出什么样的事来,值得这样的毒打!”梓为道:“是我的错!”林亮道:“我不认识你,但是你放心,我敢为你作证,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你想告他,我为你作证!”梓为道:“以后我受伤,可以再请你来治吗?”林亮道:“当然。”梓为道:“而且不告诉别人。”林亮呆了呆,然后没再出声,他成了梓为的朋友,渐渐也成了梓行的朋友。

林亮给梓为换药,问:“你大哥对你很大方,真是他打你吗?”梓为道:“我没说过是他。”林亮道:“你说过。”梓为说:“我只是说,是我的错。”林亮给他换了药,问:“你不肯告他是为了他的大方吧?小心,这些东西不值得丧命。”梓为道:“你有没有为学费发愁过?你绞尽脑汁只为了同别人一样上学读书,同别人一样。对,我是为了这一切,他给的,他还给了我尊严,我不用伸出手讨,不用伸着手在那等,不用伸着手却空等了,你有没有过,伸着手等,什么都没等到,只白赔了尊严!他象个大哥一样理所当然地付了一切费用,我生存的费用。还有人能给我吗?而且是我能付得起的代价?如果有,我立刻离开,但我不会告他。因为是我付的代价,是我认可的代价,如果我有更好的选择,我会去,没有,我认可了这代价,我不会告他。”梓为说得很理所当然,然而他的双眼已经红了。林亮想了许久道:“这一切也不需要多少钱。”梓为道:“而且,我凭什么接受别人的施舍呢?”林亮自己还是伸手牌,他叹息。

出来时看见梓行坐在客厅,想必一切都已听见,林亮坐下:“听见了吗?能不能对你兄弟好一点?别让他付太大的代价。”梓行沉默,然后点点头,林亮想不到,这个人居然肯买他的帐,梓行轻轻推过一个信封:“谢谢你,这是你的诊费。”林亮捏了一下:“这么厚,是为了让我闭嘴吗?”梓行道:“梓为不承认,你闭不闭嘴又有什么用,这是为了,你对梓为真的关心。”林亮苦笑:“我的关心有什么用?只要你有半点忍耐和怜悯就比我的关心强百倍。”梓行道:“这是最后一次。”

梓为深夜醒来,要喝一点水,杯子在桌上砸了一下,梓行已听见,原来他还没有睡,他进来,给梓为倒水。沉默。梓为放下杯子说:“谢谢。”梓行说:“不用客气。”梓为说:“我的手臂,谢谢你。”梓行想了一会儿:“我打断一个孩子的手臂,他在说谢谢吗?”梓为道:“谢谢你改变主意。”梓行沉默。

梓行不想回想他的本意,他的本意,要让这个小孩儿成为一个残废。他不想回想,一面是因为他不想知道自己这样狠毒,一面是他不想知道自己是个反反复复优柔寡断的人。梓行问自己:“我为什么改变了主意?”他自嘲,当时一定是被雷劈了。

梓为身体好了,他在上学前早了一点起床,等到梓行回来。

梓为说:“我想去妈妈那儿住一段时间。谢谢你这些时间收留我。”梓行听了脸色一沉,但是他沉默着没有说话。梓为说:“大哥,我知道你已经尽力,我并不是怪你。但是,我应该离开。”梓行抬起头:“你什么时候走?”梓为道:“我在这儿没什么东西,放学后我直接去我母亲那儿。”梓行点点头。梓为要走了,梓行说:“我送你。”他送梓为下楼,梓为觉得十分怪异,梓行在门口,眼睛看着别处:“如果住得不好,可以回来。”梓为点点头。他觉得心酸,在上学的路上,他哭了。是他要离开的,是他怕了,他不敢再住在这个与他父亲有深仇大恨的人家里,但是他非常心酸。

梓为住了一年,被打了三次,但除此之外,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平日,夏梓行一句重话都不说,夏梓行根本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他对梓为的照顾又那样周到,扔在地上的衣服,散了一屋的书本,在梓为不知道的时候整齐地摆放好。梓为问:“大哥,你干嘛不叫我收拾。”梓行笑了,没有回答。

他说的最重的话不过是:“梓为,头发不可以两天以上不洗。”

下课时方成问他:“怎么了?病这么久?”他一点没学乖,还是问问问,但也只有他问,连梓为的母亲都不想问。两人正走到树荫后,梓为一时委屈难奈,掀起上衣:“看!”结果方成倒退三步,坐倒在长椅上,嘴张得老大。许久方成才问:“为了什么?”梓为狠狠骂自己:“在人手下讨生活,不能管住自己的嘴,受不得一点委屈,结果召至更大的凌辱。”方成道:“梓为,去验过伤后可以告他!”梓为回答:“那会招至杀身大祸。”方成大吃一惊:“什么?法治社会……”梓为道:“法治社会更是有钱人的天下了。哪里拿律师费去?”停止讨论,然后,梓为恨自己多嘴,这种事告诉别人,别人根本无能为力,只是成为一个新闻而已,虽然方成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为什么要说?为什么一定要说出来,放在心里,让它烂掉不是更好吗?

 

放学,梓为去母亲家。梓为这次没同母亲打电话,他怕一通电话他就会打消去的念头。

但母亲已经在家等他,蓝欣没有不高兴的表示,母子俩对着坐一会儿,蓝欣说:“你长得这么高了。”梓为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母亲了,他长高的时候,蓝欣没有看着。

母亲家只一间屋子,长长的走廊,一边是公用厨房,一边是一格一格的房子,蓝欣一家三口住在这里,蓝欣说:“你住新搭的小床上。”梓为看了看,是两个箱子搭的一个小床,但梓为已是一个大人。晚上梓为的继父与弟弟回来了,梓为觉得无容身之地,而且无处躲藏,非得将尴尬暴露众人面前不可,夜里,梓为发现原来这个小箱子还是照顾他,弟弟睡上下铺的上面,母亲继父睡下边,那种单人床是怎么挤下两个人的?继父的鼾声太响,梓为在夜里从没听过那样可怕的声音,他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梓为放学走到一半发现自己在向大哥家走,他又往回走,往回走一会儿,梓为又要流泪了,在半路,梓为发现有一辆车子跟着他,梓为停下来,梓行打开车门。梓为坐进去,他说:“大哥。”眼圈就红了,梓行问:“有人难为你吗?”梓为道:“没有。”梓行道:“那就好。”然后问:“没睡好?”梓为笑笑。梓行道:“且忍耐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就习惯了。”

梓为同继父不说话,因为那个男人从没同他说过话,一天,梓为问母亲:“他叫什么?”蓝欣问:“谁?”梓为道:“你丈夫。”蓝欣非常诧异:“你不知道?我没说过?”梓为道:“我不知道,也许是我忘了。”蓝欣道:“他叫张兴。”

梓为叫张兴:“张叔。”张兴一愣,然后他回答:“什么事?夏梓为?”梓为说:“明天学校要交书费,我妈让我同你说一声。”张兴半天没出声,然后点点头:“这学校三天两头就要交钱。”蓝欣那边道:“又不要你交。”张兴哼了一声:“你以为那点钱很好用吗?”梓为提高声:“什么钱?妈!”两人都不说话。

蓝欣慢慢同梓为说:“你大哥打来电话说你要过来,你张叔不同意,你大哥说每个月给五百元钱。”梓为半晌才说出话来:“妈,你是我妈。我大哥是什么人?”蓝欣无言地望着梓为。

梓为是孩子所以还有幻想,这个家已不是梓为的家,甚至不是蓝欣的家,连带蓝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算不算梓为的母亲,但是有人出钱解决这尴尬,岂不是上策?

梓为同方成说:“你家有几间屋子?”方成道:“两屋一厨。”彼时没有客厅的说法,所有房子不设客厅。梓为问:“要是一间屋子,四个人怎么睡呢?”方成骇笑:“怎么睡?夏梓为,到处是这样的人家,我见过三世同堂都在一间房里,怎么睡,拉个帘睡地上。”梓为低下头,这个问题让人误会他了,不,不是屋子的问题,而是人,怎么同另外三个他不认识的人在一间屋里睡呢?梓为想,他认识夏梓行多过认识自己的父母。那样一个箱子和那种饭菜向不相干的人收取五百元,而住进去的是她亲生的儿子。

梓为搬回梓行家。梓行见他回来一直问:“为什么?有人难为你?”梓行的脸色很难看,但不是针对梓为,可见是担心梓为受欺负,他可以打人,但是别人不能欺负他兄弟。梓为道:“他们对我都很好,但是,我住惯大屋,不习惯那里。”梓行想了一会儿:“真的?”梓为说:“真的。”梓行没有再问。

他目光里一丝恻然,梓为不想见这眼神,但忍不住过去抱住他:“大哥!”

梓行深受震荡,一时回不过神来,半天才慢慢抱住梓为,轻声问:“梓为?”出了什么事?梓为怎么了?有人欺负他?啊,这个孩子的眼睛里分明是感激,但是他并没做什么,是那钱吗?但那点钱不算什么,梓行没有别的,只是有钱。梓为没有开口。他赌气要离家出走——家,这里才是他的家,他大哥不但没有冷笑,反而为了不让他难堪而付钱给他的亲人,让他的亲人允他回去。钱,有时真能解决所有问题,连同自尊与人格都可买到,你付出钞票,别人给你尊敬。

梓行没再打过梓为,因为没有必要。他要做给人看的已经做了,他自己并不想虐待儿童。

梓为真可怜,没人肯为他出头。你可以用孩子来威胁一个好父亲,但不能让恶人损害自己的利益,梓为的父亲不会为了孩子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

梓为没有开口,梓行慢慢道:“对不起,梓为。”梓为抬起头:“大哥,我很孤单。”梓行道:“以后不会了,我是你大哥。”

梓为过生日,赵钱孙李都要来祝贺,梓为有点为难,倒底不是自己的家,不能那么放肆吧?方成说:“同他们说你家里小不就得了?”梓为道:“但是,他们一向知道我自己住一间屋子。”方成大吃一惊,他以为梓为家只一间屋。梓为见他的样子已知道他误会,半晌才道:“方成你这样消息不灵通是怎么当班长的?我一向不同父母住,所以他们才敢要求去我家里。”方成虽然努力保持风度,但太好奇,忍不住问:“你姑姑家?”梓为道:“我同大哥住。”方成这才惊道:“是你大哥打你?不是你——!”梓为看他:“你想到哪去了,你以为象我姑姑那样的小学老师敢打我?方成,你真有趣。”方成道:“我有趣?你才有趣,被人打成那样为什么不离开?”梓为问:“到哪里去?”方成不知道:“总有地方。”梓为道:“但都是极糟糕的地方。”

真是极糟糕的地方,他姑姑恨不得送他去劳教呢。他母亲要每月有五百元的收入才肯收留他。

方成是梓为朋友,是那件事后,他们才成为朋友的,方成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上有人真的会讲义气,被打成那样也不出卖朋友。夏梓为也是才知道象方成这样品学兼优的家伙也会说两句真话。

结果一班人连同方成都被请去梓为家。那时不流行动不动就去饭店,到了谁家不是大人下厨就是小朋友们自己动手胡搞一气。当天梓为回家时,夏梓行已经离开,留了一桌饭菜在饭厅。众同学还是第一次见到专门用来吃饭的屋子,惊诧得全身不自在,不知如何是好。方成笑道:“难怪你问一家四口住一间屋怎么住,梓为,肯定不是象你这么住。”那天玩得并不尽兴,大家在破屋破床破桌上闹惯了,到了此处,沙发雪白,半大不小的男孩儿手一按上去就是一个灰色的印子。白色的地毯更加没人敢踩。方成说:“梓为,你大哥是做什么的?”真的,夏梓行是做什么的?

有趣的是梓为从不知道梓行是做什么生意的,他不敢问,只有一次,他问:“大哥,白天到哪找你?”梓行看他一眼:“电话。”梓为就知道,这是敏感问题,不得问第二次。

生日会变成模范住宅参观会,大家看了卧室看书房,连厕所都挨个去参观,方成终于忍不住私下问:“梓为,你说实话,不是因为这个才不肯离开的吧?我同你说,这些都不是你的,在人家手里讨生活,又贪舒服,十二分地危险。”梓为不禁脸色难看,今天的方成不知犯了什么邪,每一句话都让他难受,梓为怒道:“我贪恋荣华富贵,认贼做父,卖友求荣,你满意了吗?”

这时一个细细的声音:“你们在吵什么?”梓为到这时才看见黄萱,他救过这个小小的女生,她有一张秀丽不显眼的小面孔,文静但不孤僻,她也来了。梓为呲呲牙:“吵架。”黄萱掩口而笑:“夏梓为你一向不是不争吵的吗?他们都说你只会打架。”梓为被冒犯了,但对着这个小女生,他发不出脾气来,方成笑道:“看,梓为你的名声多坏。”

梓为没有考上重点高中,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这也是想当然的结果。梓行什么也没说,梓为问:“大哥,你看我是不是该改报一个职高?”已经懂得别人给予的要求得别人的同意。梓行有一分钟的时间没出声,梓为低下头,呀,他终于还是站着等了。梓行摸摸他的头:“我想想,好吗?”梓为点头:“是,大哥。”

方成接到三中的入取通知,没出声先问夏梓为:“有没有消息?”梓为苦笑:“还用什么消息,十九中吧?我与十九中相得益彰。”方成想了想:“你的分数虽不高,但是三中的自费也许……”梓为道:“我根本没报自费。”方成问:“为什么不报?你大哥又不是负担不起。”梓为道:“方成,你会不会给你的兄弟付学费?”方成道:“我有父母。”梓为道:“我亦有父母!”方成道:“如果办得到,我会。”梓为许久才说:“他不是我亲大哥。”那关系说明起来还真麻烦,

梓为问:“在文革时杀死一个人很容易吧?”方成道:“要是工人就难,要是知识分子,除非是哑吧,不然欲加其罪何患无词。”梓为说:“他父亲死了,他母亲嫁给我父亲,他说是我父亲杀了他父亲!”方成一边听一边倒吸一口气:“这么说来,他岂不是同你一点关系没有?”梓为苦笑:“他正是同我一点关系没有。”方成道:“而且是仇人!”梓为喃喃地:“不能算仇人吧?”方成道:“难怪他那样对你。”梓为道:“他对我很好。”方成瞪大眼:“很好?他几乎没活活打死你。”梓为道:“他本可以不收留我!”方成道:“为什么不,你就算一直住在四人一间小屋的地方一样会成材,为什么不将你握在手心里?又方便控制又可以随心所欲地折磨。”梓为沉默半晌:“不,没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方成问:“别人怎样对你呢?”梓为道:“你一定听人说过我是小偷。”方成道:“怎么会,你明明是强盗性格,怎会做小偷。”梓为哭笑不得:“多谢你夸我。”方成道:“你动辄与人打斗就是为这个吧?”梓为道:“坏消息传得多快,不过被传讯一次,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小偷。”方成问:“哪来的误会?”梓为道:“姑姑家见我去,所有的柜子都安上锁,一天我气不过,将锁全撬开,我什么也没拿,但是他们说他们丢了钱。”方成道:“在人家里住撬人家里的锁?你真是强盗。”梓为苦笑:“对,我性子坏,忍不得那个。”方成道:“结果落到更糟的地方。”梓为道:“不,不是更糟的地方,我大哥从不用白眼看我,他从没让我有过寄人篱下的感觉,在他那儿,我就象回到家一样。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挨打,而是受人白眼,你有没有过,回到所谓的家里,明明有你的亲人在,他也明明见你回来,却象没看见一样,不出声,连眼睛都不肯往你这边瞟一下,好象看你一眼会坏了他的好心情一样。你以为他天生如此吗?一会另一人回来了立时有说有笑,不但是姑姑家,连亲生母亲也是一样,你说怪不怪?当然是我脾气坏,当然不是人家的错,但都是我至亲至爱的人呢。现在有人肯拿正眼看我,怎么能让我不感激呢?”方成道:“天底下总有得宠与不得宠的孩子……”说到这里连方成也说不下去了,真的不是梓为不知道,而是夏梓为没别的选择。

梓为问:“不可能是他对我好,我知恩图报?”方成道:“你说的你父亲杀了他父亲,到时他要报仇,就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还要不要知恩图报?武侠小说里大侠们遇到这种情况都是杀身成仁了事,你打算怎样?”梓为想了许久:“我打算先活下去,等我可以自立了,能报恩报恩,不能报我打算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方成鼓掌,讽刺:“说得好!要是能做得到必成大器。”梓为苦笑,不论如何人得先活下去,是不是?至于到时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良心过不过得去,会不会一辈子内疚那都是活人的事,到时候活不下去再死也不迟,如果立刻就饿死了,还有什么故事。

梓为收到一张重点高中的入学通知学,是高价的。梓为看着这张纸,他不能接受。梓为将通知书还给大哥:“我不能要!”梓行愣了一下,他也是想了许久才肯这样做的,梓为不接受,为了什么?梓行明白了,梓为不要欠他更多,梓为为自己的每一点生存付了代价,这个,是多余的,他不要,他与他之间是一种奇怪的交易关系,他给梓为生活,梓为给他的是忍受。如今,他的大方让梓为生疑了。梓行接过入学通知书,一言不发,撕碎。梓为一呆,然后也明白梓行的误会了,梓为不知该如何解释,他等着梓行的怒火,但没有,梓行什么也没说。梓为弯下腰去一片片拾起来,用胶水粘好。然后他去对梓行说:“大哥,谢谢你。”梓行没说话。梓为哭了,这个倔强的孩子委屈得哭出来,他说:“大哥,你误会我!”梓行回过身:“不,我是误会了我自己。”梓为站在他面前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痛哭失声,小孩子的委屈与感动,还有他郁结多年的忍耐在这一刻都爆发出来。梓行从没见梓为这样哭过,即使他母亲走时,梓为只是背着人无声地流泪,梓行没见过梓为的泪水,面对着他时,梓为的眼泪总是已经擦拭干净,他一时呆住,这个已经长得很高的男孩子真的在他面前这样哭泣了吗?夏梓行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安慰一个这么大的孩子,要怎么说?夏梓行沉默一会儿,说:“可能是我误会你了。”

哭累了,人就会停止流泪。梓为累极了,他坐在大沙发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梓行陪着他,他是他大哥,所以一直陪着他,但梓行什么也没说。

梓为说:“大哥,我母亲为什么走?”梓行说:“她觉得一个人生活太难。”梓为道:“那我呢?”梓行道:“每个人都首先得自己活着。”梓为说:“她不肯收留我。”梓行道:“她说过要你同她一起住。”梓为问:“是贫穷让人变得如此丑恶吧?”梓行说:“是生活里的困苦让人顾不了许多。”梓行沉默了一会儿,把那张通知书放到梓为手里:“我能给予的只有钱。”梓为哭了:“不,还有原谅。”梓行微微一笑:“我做不到。”以德报怨的事连圣人都不做,只有傻子才做,孔子说过以直报怨就行了。

梓为高高兴兴去上学,所有衣物全换新的,梓行送他一辆山地车,彼时山地车是新东西,一般学生买不起,早一代家长认为孩子应该有点吃苦精神,现在家长认为孩子的好日子就这么几年,不必吃没必要的苦。还是钱的问题吧?对有钱人来说,让孩子有点吃苦精神,不过是多练十五分钟钢琴,不会是吃一学期炒土豆丝。

方成与他同校,在一班,他在三班,他这一班全是自费的学生。两个人还是常在一起,两人的成绩在班里都算中等,有一次,方成说:“咄,你们是自费班!”梓为给了他一拳,方成没想到,梓为也没想到,方成立刻弯下腰,然后倒在地上。两个人不是同一类的人,对梓为是家常便饭的事,到方成身上就会倒下。当梓为扶方成起来时,还笑骂:“你真能装,我就算打重了些,你也不用倒地上呀!”结果,方成张开嘴,吐出血来。

在医院里,梓为给梓行打电话:“大哥,你能来一趟吗?”

梓行问:“你在哪里?”

梓为道:“医院。”

梓行问:“怎么,又闯祸了?你受伤了吗?”

梓为道:“我没有。”

梓行问:“钱不够吗?”

梓为道:“够,但是,大哥,你能来吗?”

梓行道:“今天不行,我有事。”

梓为道:“大哥。”恳求的声音。

那边叹口气:“在哪?”

梓为道:“医大门诊三楼。”

梓行道:“等着我。”

带着钱来,立刻付了费用,然后要走。

梓为跟着他:“大哥,对不起。”

梓行道:“不是第一次,梓为,希望以后每次都是可以用钱摆平的。要是有一次不能,你就完了。梓为,希望我这样做不是害你。”

梓为道:“这次就不能。”

梓行道:“胃出血嘛,不是大毛病。”

梓为道:“他是方成呀。”

梓行想了一会儿:“你的朋友?”

梓为点点头。

梓行问:“打朋友?对朋友下黑手?为了什么?”

梓为道:“我不知道他会这样。”

梓行跟他去病房,方成的父亲已在那里,梓行迎过去:“方先生?我是夏梓行,夏梓为的大哥。”

老方强道:“我是方成的父亲。你弟弟一直没说为了什么将我儿子打成这样。”

梓行道:“不管为了什么事,方先生,我先向你道歉。医药费和营养费用多少,您尽管提出来,我知道这不足以补偿,只希望能表达我的歉意。梓为,去向方成同学道歉。”

梓为站在那里,不肯出声,道歉?从没道过,怎么说?

梓行抓住他,劈面就是一记耳光,梓为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梓行反手又是一掌,吓得方成尖叫出来,方强拉住他:“年轻人,你怎么也动手打人?”

梓行道:“方先生你原谅我,我生意忙,这孩子没有父母,我也不知道怎么管教他,总之这件事,是我们的错。我回家会好好教训我弟弟。”

方成惊恐地挣扎:“不!不要!”

梓行看着他,真有这样的朋友?小小的梓为真有这样的朋友?而且同他一样“品学兼优”?

方成道:“别打他!我们只是开玩笑,我知道他不是有意的!”

梓行微笑,是不是小梓为过分渲染了他对他的凶恶程度?他说:“梓为经常同人开玩笑,然后我都要付大笔费用。”

方成面孔涨红:“你不必赔偿我!你不要打他!”

梓为不得不呻吟一声:“方成,我大哥没说要打我,求你别再出声。”

梓行笑:“是不是你误导你的朋友?”

梓为道:“没有!我没有!”

梓行微笑:“放心,如果你说不,我就不打你的朋友,我不介意赔偿出去的钱。只希望你能原谅梓为,他有点莽撞。”

方成疑心地看着梓行,他不相信梓行的话,梓行转过身去同方成的父亲谈论医药费。两个人都客气起来,一个坚持多给,一个坚持只要医药费。

梓行回到家,真累,真累。他不习惯同这种人打交道。

梓为鼓起勇气站到梓行面前,依他的经验,这种事发生之后,最好的办法是离梓行远远的,过一两天,梓行就会将这件事忘掉,要是马上出现在他面前,就免不了要挨打。梓为站在那儿:“大哥。”

梓行立刻给他一脚,骂:“滚!”

梓为叫了一声,蹲下揉着被踢到的地方,他抬头看梓行,可怜兮兮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梓行问:“你还想怎么样?让我安静一会儿!”

梓为道:“你要是生气,就打我吧。”

梓行道:“我哪有力气,少爷,我只睡了两个小时。”然后梓行明白了,他笑了:“你该不是觉得对不起那个姓方的小子,要我打你一顿给他出出气吧?”

梓为揉着腿上的包,脸红:“也不全是,我总给你惹祸。我觉得自己是个讨厌的家伙。”

梓行忍不住揉揉他的头发:“傻小子,滚吧。”

是溺爱吧?梓行始终觉得自己的弟弟比别人可爱,这么傻。还有,象小孩子一样的纯良,当然,被梓为揍过的同学可不会这样想。

梓为在他的班里结识了些同样有钱的孩子,社会繁荣,有钱人多起来,梓行的生意越来越好,梓为的零花钱也越来越多,如今更有人陪同着玩,有时就不免有点玩的过了。梓为与同学去舞厅,不是他喜欢,而是太有钱了,什么新鲜事都不妨尝一尝。

一个染着赤红头发的女子过来:“跳得不错。”她的舞蹈动感十足,充满激情,梓为笑,冲她眨眨眼:“你也不赖。”女子笑着:“别走啊,等着,我找你。”她的舞步她的神情,好象都在反抗与挣扎,梓为说:“我等你。”

妖女不见了,片刻梓为的损友胖子过来,神秘兮兮地:“看,这是什么?”梓为看一眼,是几个药片:“什么?”胖子道:“大名顶顶的摇头丸啊。”梓为道:“哪来的?”胖子道:“那女的送你的。”梓为道:“扔了。”胖子道:“吃一次有什么了不起?你怕什么,这东西没多大瘾。”梓为问:“人家凭什么白给你?”胖子道:“你不敢吃算了。”梓为道:“我有什么不敢。”取一粒扔进嘴里,又去跳舞,药片的效力刚有点要上来,晕沉沉的,心情特别好,忽然手臂猛被人抓紧,并且粗暴地拉扯,他反应有点迟钝,一点没明白怎么回事,已经被踉踉跄跄拉出舞池,才用力挣扎并骂道:“你他妈干什么?”却发现来人手如铁钳般有力,抬起头来,不是别人,正是夏梓行。

梓为呆住,梓行问:“吃什么了?”一只手已经抽过来,梓行已经几年没再打过梓为耳光,梓为这次当众挨了这下子,即怕又羞惭。他想:“不知是倒霉还是活该。”同伴见梓为被打,立刻围过来:“干什么!凭什么打人?”梓行冷笑:“正好,老李,带他们进去说。”老李身后跟着数名精壮的保安,梓为的同学吓住了,梓为自动跟随梓行进去,一边安慰同学:“不要出声,没你们事。”胖子还低声嚷:“干什么,凭什么抓人!”梓为瞪他:“别说了!”梓为一进门,没站稳已被一脚踹倒在地,胖子叫一声,被人一棍抽在肩头,肩膀痛不可当。老李道:“你们几个靠墙,站好!”没人敢动,明摆着打不过人家,人家拿着警棍,而他们不过是些学生。梓为挣扎起来,立刻又被踢打,整个身子飞起来,撞向书柜,书柜上的玻璃“哗”地一声碎裂,倾了下来,梓为后背与手臂划得鲜血淋漓,他再站起来,又被踢倒,一次次摔倒,撞墙,撞倒椅子,撞得桌子山响,撞得柜子玻璃粉碎,胖子与老虎已经吓呆,连声都出不了,只见屋里四处鲜血淋漓,梓为被踢得缩成一团,全身颤抖,他们也已经开始发抖。老李问:“药呢?还有吗?不用我搜吧?”胖子掏了两次才将药从兜里掏出来,已经带了哭腔:“人家给的,我们是第一次,不知道这里不让。别,别打了。”老李道:“没轮到你呢,急什么。”一起来的有女生,立刻吓哭了。奇在梓为一声不响,没一丝对抗,梓行更不言语,只是狠打。直踢得梓为倒地不起,他狠踢梓为的胃部,直到梓为呕吐。吐出来的东西里有白色溶解的药片和血丝。梓行转过身,对着那几个孩子:“还有谁需要洗胃?”女孩子们吓得哭都哭不出来。梓为吐得实在辛苦,胃部抽搐得拧劲了一般,他说不出话来,没法给他的同学们求情。老李问:“谁给你们的药?”胖子立刻坦白:“一个女的,红发,红皮衣。”老李看梓行一眼:“好象是卫卫。”梓行道:“带他去找。”胖子去找人,梓行看看余下几个:“你们几个,记着点,别给自己找不自在。滚吧。”一伙人立刻逃跑,只有一个女孩留下,梓行看着她,女孩子被吓得嘴唇都白了,但还是说:“他呢?”她问夏梓为,她要扶梓为走。梓行问:“你是谁?”女孩子咬着嘴唇:“你再打他,我会报警。”梓行笑了:“警察会带走你的,不是我。”女孩子道:“有人在这儿卖,是你纵容的!”梓行沉下脸:“你再说一遍?”她咬着嘴唇,眼泪盈眶,但是不肯后退。梓行慢慢走过去,那女孩子吓得脸色惨白,但不后退。梓行抓着她手臂,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双目炯炯地望着这瘦小的女孩子,他的双手可以感觉到那女孩儿全身都在颤抖,但这女孩子的眼睛那样清澈固执。梓为站起来:“大哥,放她走!”梓行本就只是吓吓那女孩子而已,笑笑,一松手道:“去吧。”梓为打开门,扶住吓得发抖的女孩儿,安慰她:“你走吧,没关系,他是我哥。别担心我。走吧。”老李带着一个妖娆女子进来,胖子跟在后面。梓为立刻道:“胖子,送黄萱回家。”胖子看看夏梓行,隐约猜到他是什么人,也不出声,将那女孩儿拉走。

梓为再看那女子,不就是刚刚要他等的那个女子吗,短发,额前一绺长毛,染得血红,面孔上点个黑痣,睫毛上不知沾的什么闪闪发亮,浓妆归浓妆,她分明还是个孩子。那女子走过来:“嗨,你怎么在这儿?”地上实在乱,她到桌前,手一划,空出个地方,坐上去,点烟,问:“谁找我?”梓行走过去:“我!!”卫卫看清他的眼睛立刻就开始不自在,又仿佛受他双目精光控制,不能躲避。面前的男人有一双十分凶狠的眼睛,她晃晃头,装着不在乎:“什么事,老大?”梓行并不高声,简单地:“下来,烟掐了。”卫卫晃着身子,晃了几下,慢慢站下来,烟扔进梓行的雕花水晶杯子里。梓行将椅子用脚扶起,坐下,问:“缺钱?”卫卫答:“缺,谁不缺?”梓行冷笑:“赚到小孩子头上了。”卫卫答:“大哥,我也刚刚才到十八岁。我也要吃饭呀。要不怎么办?陪人睡觉?”她靠着桌子,侧头斜着梓行,姿态懒散,神情挑逗,梓行说:“站好。”卫卫只得离开桌子,站直身子。梓行道:“你认得他?”梓为在梓行面前十分恭敬,他要人家尊重他,首先他要尊敬人家。卫卫道:“认得,刚才认得,这会儿,他有点不一样。”卫卫笑,脸凑过去:“怎么吐了呢?吃不惯?”梓行道:“你要是再给他任何毒品,我剁了你的手,去告诉你们的人。”卫卫笑:“大哥你的吩咐,谁敢不听。不过他们说,你不管我们的事。”梓行道:“我不管,我又不是缉毒犬。”卫卫笑:“那,这一定是你弟弟了,长得不错。”梓行道:“他还小,别打他主意。”卫卫道:“谁打他主意,我打你主意呢。”梓行笑了,问:“你吃药?”卫卫道:“吃。”梓行问:“能戒吗?”卫卫道:“看为什么了。”梓行手从她脸上抚过,抹去黑痣,扯去假睫毛,擦掉黑口红,原来是个清秀的少女。梓行问:“你有十八岁?”少女道:“十八。”梓行道:“拿身份证来,十八岁,你就跟着我。”

梓为到人家班级门口去叫:“黄萱。”黄萱的全体同学都被震住,一时鸦雀无声,黄萱脸涨得通红,立刻说:“我不认识这个人,班长,麻烦你叫这个人不要骚扰我。”方成只得出去见梓为:“拜托,别在我的班上捣乱,给我个面子,放学再找她吧。”梓为搔搔头:“我只是想说谢谢她。”方成道:“放学再说,去去去吧。”梓为道:“没见过这种事,我叫人还有人敢不出来,看在你面上,放她一马。”方成说:“是是是。”

方成回来:“他说谢谢你,谢你什么?”惊奇地。黄萱苦着脸,她一时好奇被以前的女同学拉着去玩了一次,一次就出了乱子,她几乎没给吓死,被那些该死的保安用手拉拉扯扯更是莫大耻辱,她今生都不想回忆起那事,惹事的那个人居然有脸跑来说谢谢她。方成看看她的脸色,提醒她:“夏梓为脾气不好,不要当众让他下不来台,不然,最后下不来台的是你。”

放学那个夏梓为推着一辆漂亮的山地车在等,黄萱想躲是躲不掉了,她只得说:“不用谢。”梓为笑。黄萱火了:“亏你还笑得出来,大家几乎没被你吓死!”梓为笑:“喂,公平点,我只是挨打,要是我挨打会吓死你,你不觉得有点奇怪。”黄萱脸红了。梓为说:“谢谢你,你胆子真大。”黄萱道:“大家一起去的,要是做不到一起回来,还是不要自称是朋友的好。”梓为微笑:“朋友是一起玩的,不是一起挨打的。”黄萱半晌才说:“你是那么想所以才有那样的朋友,我不那样想。”梓为笑问:“你一定有刎颈之交,是哪一个告诉我听。”黄萱说不出来,梓为说:“女孩子的好朋友还不就是那么回事。”黄萱抬起头来:“我!我不能保证别人,但能保证我自己,我是一个不会跑的朋友。”梓为伸出手来:“我也是,我们能做个朋友吗?”

梓为的那个学校真是个好学校,那些个同学玩归玩,学习起来个个有一套,环境很重要,要是大家个个只讲斗狠,夏梓为可不是个很有抵抗力的人,但在这里,大家讲究的是玩好学好,夏梓为是个爱面子的人,他做什么事都不会落在人后的。梓为学习好,不仅因为同学好,他大哥那顿鞭子也很有用,就算夏梓行需要借口吧,他为什么要给梓行提供借口呢?那滋味又不好受。手臂骨折,打了石膏后,整只手黑灰色,半年之后褪了几次皮才恢复正常颜色,象蛇一样,一块块的皮肤剥落下来。

梓为学习,看书做题,写完作业并不算完,要拿前几名并不是说说就算的,也不是一时发奋就行的,那需要几年如一日地做在桌前几小时,在别人玩或闲着时,你要忍住寂寞。

有人敲门,梓为开门,还是初春,冷得很。谁见过这么娇嗲的打扮,从头到脚粉红色,丝袜上都是粉红色蝴蝶,面孔倒真是如出水芙蓉,一张粉色闪亮的嘴巴上叼着烟,说:“嗨,你在家,你哥呢?”自己就走进去,大模大样坐下来,梓为被她的无耻逗笑了:“请问,您是哪一位呀?”卫卫笑:“不认得了?那天,你吃了我的药吐了一地。”梓为记起来:“你!你的头发!你的黑口红呢?”卫卫斜在沙发上:“你大哥喜欢粉红色,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了。”梓为从没听说他大哥有这样的坏品味,家里连洗手间都是全套的白瓷。梓为倒水给她:“有事?”卫卫道:“我看中一件貊皮,你大哥让我上来等着拿钱。”梓为瞪大了眼睛。卫卫笑,乱弹烟灰:“我现在跟着你大哥。”梓为好奇地:“你跟着他干什么?”卫卫把吸剩的烟远投到梓为倒给她的水杯里,又把靠垫拿起来一扔一扔地:“睡觉啊,我还能干什么?按摩?”梓为脸红了,他倒底是个学生。卫卫笑得不行,刮他鼻子:“脸红了?脸红了呀?你是处男吧?”梓为也笑了:“无耻。”卫卫露出牙:“无齿?”梓为问:“你家人呢?”卫卫反问:“你家人呢?”梓为不吭声了。卫卫道:“我爸打我,我就走了。”梓为道:“是吗。”卫卫捋起袖子:“看看,他用皮带抽的。”上面疤痕犹在。梓为问:“在外面好过吗?”卫卫道:“还混得过去,陪人喝喝酒唱唱歌,还不够就去卖点药片。你大哥不错,有钱,又大方。”梓为垂下眼:“我大哥也打人。”卫卫道:“管不了那许多,先混饱肚子再说。”卫卫笑:“他打你那么凶,为了什么?”梓为瞪她:“你的药!”卫卫道:“那不过是小孩子吃的,我有大麻,你要不要尝尝?”梓为不是不好奇,但他摇摇头:“小心你的手。”卫卫瞪他一眼:“胆小鬼。”梓为道:“快活五分钟,被打得半死,有病。”卫卫道:“你不会跑?”梓为问:“跑到哪里去?也陪人睡觉?”卫卫不出声,吸烟,然后说:“谁也不能那么打我!”梓为道:“出来混还不一样?”卫卫白他一眼,看住他:“因为我恨他那么对我!我宁可死在外面。你为什么不恨你大哥?”梓为没想过:“恨他?为什么?”卫卫道:“他打你,你没血气?”梓为道:“有时候,他实在不讲理,也会恨他。”卫卫问:“然后呢?”梓为道:“同他讲理,让他道歉。”卫卫大笑:“你?笑坏我!”梓为想,为什么我不恨他呢?因为他真的说过:“对不起,原谅我!”他说过,是不是?梓为记得他说过,即使梓行没说过,梓行的眼睛也说过,他的目光在无意间流露的是比语言更深重的内疚。梓为道:“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他的,给他打两下出出气也是应该的,何况是我做错。”卫卫吸烟,不语。梓为问:“为什么不回家?”卫卫冷冷地:“你以为家里有人张开双臂欢迎我浪子回头?”不是怕挨打,是怕回去挨白眼,同梓为当初一样,当初梓为挨打就逃跑,然后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又不敢回家,怕被人冷笑并赶出门。幸运的是梓为被大哥找到,虽然立刻挨了几鞭子,夏梓行倒是欢迎他回家的。梓为问:“你以后怎么办?”卫卫道:“活一天算一天,谁管以后。”梓为道:“学点什么谋生。”卫卫笑:“学什么?上大学啊?我考得上吗?要是站柜台端盘子,还不一样,卖力卖命还要卖笑脸给大众。你大哥至少不用我陪笑脸。”梓为道:“那就跟着我大哥,他对人好。”卫卫道:“好个屁,当我是条狗,一句话不对,起身就走,一个月两个月不见他面,我连哪句说错都不知道。你见过更难侍候的人吗?”梓为笑道:“你,你也很难侍候。”卫卫道:“对,要不也象你一样,在家享福呢。”梓为笑:“你漂亮啊,可以出来混,我要走,怎么混?”卫卫笑着摸他一把:“你长得也不错呀,姐姐给你糖吃,来,到姐姐这儿来。”两个人笑成一团。

梓行进屋,嗅见烟味,立刻开窗,同时夺过卫卫手里烟:“在我家里,不准吸这个!”卫卫变色:“我吸什么,干你屁事?”“啪”的一巴掌,打得卫卫倒在沙发上。卫卫还是第一次被他打,愣了一会儿,哭了。梓行上去拉起她,往外拖:“滚!”梓为伸手拦住:“大哥!”梓行皱起眉,梓为并不让步:“大哥,你怎么能打女人!”梓行看他半晌,终于松开手,问:“她给你了吗?”梓为说谎:“没有。”梓行道:“不许沾毒品。”梓为点头:“我知道。”

梓行说:“中午吃了饭再去吧。梓为你去学你的。”他下厨去做饭,卫卫在阳台上吸烟,她想:“要是能嫁给一个会做饭的男人多好。”梓行问:“戒不了吗?”卫卫问:“为什么戒?”梓行道:“戒不了就算了,别在小孩子面前吸。”卫卫转过身:“夏梓行,你根本不关心我吸不吸,你只怕我带坏你弟弟是不是?”夏梓行端着一只碗,一边搅蛋,一边到她面前:“你不是满十八岁了吗?应该可以对自己负责了。再说,我也没权管你。”卫卫问:“你当我是个婊子!”梓行道:“今天吃酸辣汤,怎么样?”卫卫狠狠吸烟,回过身去接着看风景。卫卫的眼泪忽然干了,她觉得有点孤单,有点冷,有点累。

吃饭时,夏梓为指出:“卫卫,你爱上我大哥了。”卫卫诧异:“真的?是真的吗?”夏梓为笑:“真的,真得不能再真了。”卫卫问:“我怎么不知道?”夏梓为:“挨了打,只是哭。”卫卫道:“真的,人为了肚皮,什么志气都没有了。”夏梓为道:“你不爱他,管他关不关心你呢。又不少你钱,为什么伤心?”卫卫问:“我有伤心吗?”梓为问:“你经常一个人站在阳台发呆,吸烟吸两个小时?”卫卫问:“有那么久吗?”然后十分失望:“原来这就是爱,我还以为爱象棒棒糖万花筒,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呢。”梓为逗她:“你惨了,我看我大哥不象爱你的样子。”卫卫道:“他妈的,管他,他不爱我,我还有好弟弟。”“叭”的一声亲在梓为脸上,梓为当着梓行的面,脸红成一块布般,卫卫干脆抱着他笑得半死。

梓行见梓为实在难受,便说了句:“别闹了。”卫卫立刻过去趴在梓行肩上,手指一下下拔拉着梓行的耳垂,她说:“梓为说我爱上你了。”夏梓行侧侧头,躲开她的手指:“梓为是个孩子。”卫卫说:“要是我真爱上你了呢?”梓行道:“你这么吓唬我,我会不行的。”卫卫直起身子,手叉腰,破口大骂:“我操你妈!”梓行冷冷地:“用什么?”

卫卫哭笑不得地瞪着他,她没得选择,只得笑出来:“你妈的。”卫卫道:“梓为说你不爱我。”梓行问:“卫卫,生日要什么礼物?”卫卫答:“当然是钻石,每个生日都要钻石,一个要比一个大。”梓为看看她:“前十年一个比一个大,后十年一个比一个小,剩下二十年还可以靠卖钻石过日子。”卫卫扑过去要捏死他。

卫卫坐到镜子前:“补补妆!”梓行道:“不必画眉毛眼睛了,口红淡一点。”卫卫暴怒:“不如我洗洗脸,咱们就走。”梓行道:“最好。”卫卫非画不可,梓为听明白,梓行说的是,口红要淡,卫卫以为粉红色叫淡,所以连着穿了一身粉。让人没法恭维。幸亏年轻,长得又好,一堆粉红色里,她仍象一朵花般娇艳。

她倒底如一只七彩霓虹灯般地出去了。

 

梓为在新学校也没遇到麻烦,老师同学听到夏梓为这三个字已经能想起来一连串的故事了,没人会找他麻烦,何况他学习好。

梓为从初中被逼着用功学习后,虽然没有考出好分数来,倒是打下了很好的底子,所以,梓为打仗归打仗,玩归玩,他学习好。所以梓为追女生也没遇到麻烦,老师甚至没敢将这个消息告诉那女孩子的家长。那女孩儿就是黄萱,上一次,大胆地留下来同梓行争执的就是她,那个讲义气的朋友也是她,梓为从那次起,一直跟在她身后做护花使者。自然没人敢来同他争,黄萱常笑道:“夏梓为你让我在同学中成了怪物,生人勿近。”两人总在一起,夏梓为真的爱上她。

梓为同黄萱说:“我喜欢你。”黄萱笑:“我也是。”梓为说:“我——那个,嗯,你。”黄萱大笑:“我也是。”梓为被笑窘了,拧着黄萱耳朵,一定要请她吃粟子。黄萱跑开来还是笑。

方成在远处看着这两个人,夏梓为一点没有孤僻冷漠的性子,一般孤儿的那种沉静懂事的表情在梓为脸上从来没出现过,为什么呢?是梓为的幸运还是不幸?倒是方成自己,阴郁多疑,不快乐。

夏梓为偶尔会同方成在一起,方成在新学校还是班长,他天生是要做班长的人。夏梓为每次一定坚持付帐,方成忍不住问:“为什么呢?”梓为笑笑。方成说:“夏梓为,那个叫夏梓行的人不是你大哥!”梓为不明白他要说什么,一时瞪住他,方成有点心虚,他低下头:“梓为,我做不到象你那样光明正大,我总是会想人家为什么会这样做为什么会那样做。”梓为问:“那不好吗?”方成苦笑:“我有时想夏梓行为什么要对你好?”梓为说:“他是我兄弟。”方成道:“他不是!”梓为沉默,他知道他不是。方成说:“他让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你觉得自己有钱,但是你没有,那不是你的,若你不听从他,你会变成穷人,如果你习惯了过富裕的生活,你就一定得听他的。明白吗?”梓为低下头,慢慢说:“我已经习惯。”方成语塞,许久,他说:“那么至少你该自己存点钱。”梓为看着他的目光十分天真纯洁的样子。方成忍不住笑了:“别装那种表情,象个白痴。”梓为也笑了,然后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我欠他良多,这些钱是他的,他肯给我花,我就花,他不肯给,我就不用。不然同偷有什么分别?”方成道:“我可以说反正他现在肯给你用,你花在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关系,但是我不想这样说,那太象狡辩。我们这样辩论下去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只想说,夏梓为这不是件小事,它可能关系你一生前程,到时你考上大学,拿什么去交学费?这种大前提面前,讲点策略,无伤大雅,也无伤于你的道德。”

梓为沉默,然后点点头。方成不是讨厌他大哥,相反,他相当尊敬这个能干有城府的人,但依常理分析,方成认为夏梓行对梓为居心叵测,他尽他的力帮助梓为,并不是与梓行做对,他只是要帮助他的朋友,与人们想象形的相反,单纯的是傑慠不逊的夏梓为,一肚子坏主意的是乖学生方成。

 

卫卫问:“你爱我吗?”梓行看她一眼,没声。卫卫急了:“你爱我吗?你听不见?我问你爱我吗?”梓行回答:“不爱。”卫卫愣了,她一时下不了台,她也知道梓行不爱她,但她以为男人至少会敷衍她,哪怕骗她,也是一种尊重。卫卫坐下来,在梓行身旁:“那我算什么?”梓行问:“你说呢?”卫卫道:“妓女?”梓行无言。卫卫冷笑:“你当我是婊子!你长期包下来婊子!从没人这样对我!”梓行诧异:“真的?那别人怎么对你?”卫卫大叫一声,从梳妆台上抓起一把刀,向梓行脸上划去,梓行一躲,抓住她,按住她双手:“卫卫,看看你周围!这是我出的价钱!你要,就接受,不要,就走!我从不为难人!”

卫卫跺脚!嚎叫:“但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个十几岁的少女,虽然活得堕落,但她的爱那样热烈坦白,不问原因,而且肆无忌怛,她的狂叫,让梓行忍不住要后退,他不能接受。

梓行冷冷地:“那么你先自爱一点,让我爱你容易一点!”

卫卫用一只小锤子,将家中所有可以敲碎的物品全部敲碎。梓行不拦不问,等她累了停下来再安安静静地说:“用不用买新的?”卫卫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她的身子缩成一团,象个孩子。梓行忍不住怜惜她,真的,她不过是个孩子。他过去蹲下扶她肩:“卫卫,有好的选择尽管去,没好的选择,姑且忍耐。这才是做人的道理。”卫卫转过身,把头埋在他肩上,许久才抬起头,低声:“大哥,没有爱才讲道理。你不爱我,至少可以哄哄我,让我高兴,你却连骗我都不屑,那么你应该对我坏些,让我能恨你,你同我讲什么做人的道理,这跟我爱你有什么关系?”

卫卫那一双清灵的眼睛同俏皮的鼻子,不是不美丽,她低柔痛楚的声音不是不动情,但梓行不能爱她,他不爱她就不爱她,一点办法没有。因为卫卫爱他,他有点抱歉,所以反而很少再去见卫卫,钱从信用卡上一月月划过去,卫卫有一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信用卡,她什么都不用干,但卫卫过得没有以前快乐。

家里东西敲碎,只得买新的,卫卫路过银行去提钱,远远见梓为趴在柜台上写什么,她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还不觉什么。走过去,梓为已存完钱,回头见到卫卫就是一愣,他脸上的血仿佛一下都涌上来,卫卫看着他的表情,已经有点疑惑。梓为慢慢将存折放到兜里。卫卫看他的手,什么也没说。梓为解释:“我替同学存点钱。”卫卫点点头,自己去取钱,走到一半,她回过头来:“我不是好人,但是我不会吃人家的饭,还掀人家桌子。”

梓为回到家,存折上已有三千元,属于他的钱。

梓行回家很晚,发现梓为还没有睡,他在等他。梓行问:“有事吗?”梓为站起来,等他脱了鞋换了衣服,梓为给他倒上一杯水。梓行坐下,喝水。梓为把存折从兜里掏出来,放到桌上,推到梓行面前。梓行已经明白,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阴沉。他取过存折,打开看了一眼,是梓为的名字。梓行问:“你欺骗我?”梓为点点头。梓行将存折放起来,什么也没说。

梓为问:“你不打我吗?”他已经在发抖。梓行回答:“你长大了。”冷淡,同梓为的姑姑一样,什么都没有,愤怒、痛心都没有,只是冷淡。

梓为发冷,他苍白地站在那儿,一会儿,他请求:“那么,你先原谅我吧。”梓行道:“你已经怀疑了我的为人,我说原谅你,你也未必肯信吧?”梓为坚持:“说你原谅我了。”梓行摇摇头。

梓为觉得非常绝望。

他对方成说:“我大哥不肯原谅我!”方成看着他:“夏梓为,你是我平生见过的最大的大白痴!”梓为抱着头:“够了!”方成问:“你为什么要告诉他?那个女人不过是猜?你已经说了谎为什么又去坦白?一个人开始说谎,就一定要说到底,你连一点生活常识都没有吗?夏梓行这些护着你,就是为了这个吧?他把你养成了世间少见的大白痴!”梓为道:“够了!我只是不能恩将仇报!我只是不能对他说谎!”方成道:“那么为你的正直付代价吧!”

梓为想:那个人打了我,然后他会不安,他整夜在黑暗中守候,听见我哭泣,他在外面敲门,在夜色中,他说:“对不起,梓为,原谅我!”所以,我原谅他,因为许多人更重地伤害我,却自觉理所应当,毫无悔意。我只要听一声对不起就够了。

卫卫又跑上来坐,照例叼着一支烟,懒懒地半低着头修自己的指甲:“我可从来不是多嘴的人。我这个人,只会当面说,不会背后说。”

她拿起手来,看自己的指甲是不是足够漂亮。

梓为闷闷地:“我不是怕你说,我是觉得你说得对。”

卫卫笑:“说得对,以后改,就是了。干嘛去自首呀?你大哥可不高兴听这消息,他气得象头驴。”

梓为低着头。

卫卫笑着将头靠过来:“你给我说好话,我就给你说好话,怎么样?”

梓为道:“我大哥不喜欢你,我说好话也没用。”

卫卫跳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我?你不过是个小孩子!他不喜欢我喜欢谁?喜欢你?”

梓为闷闷地:“他现在根本连话都不同我说了。”

卫卫骂:“活该!我也觉得同你说话不如听驴叫!”然后走了。

高二的上半学期,梓为在班里考了三十多名,梓行看到他放在桌上的成绩单,拿起来,看了一会儿,梓行什么也没说,只冷冷看他一眼。梓为的冷汗自额头上冒出来,他喃喃道:“我以后会考好一点。”梓行问:“这次呢?是不是你又觉得我需要借口?”梓为低下头,这是真的有时人的嘴巴会更能伤人,一张一合的嘴发出声音来能让人心痛如裂。

梓为对方成说:“他现在才真正残忍,他这样才真正残忍。他那种眼神,你见过吗?冷淡、不关心、漠然、看不起我!!”方成回答:“见过,天天都能见到。”梓为愣了半天:“天天见?谁?谁会这样对你?”方成瞪他一眼:“梓为,你是碗豆公主吧?”梓为不敢再出声,以前,梓行从未这样对待过他,别人更不敢如此,所以他脸皮嫩,受不了。这也是他不肯离开夏梓行到别处去的原因。原来在别人家里都有这样冰冷的白眼,白眼是最可怕的东西,人们做的许多事,只是为了不召至白眼,亲人的白眼更加可怕。

梓为在家里不高兴,到外面去玩,一天玩了个通宵,第二天早上十点才回家,干脆逃课睡觉。一开门,夏梓行坐在对门的沙发上,正瞪着眼等他。梓为站在那儿,眨眼睛。梓行问:“玩了一夜,是不是该同我说一声?”梓为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走过去:“大哥。”梓行不轻不重地给他一个耳光,骂他:“混蛋。”梓为捂着脸笑,梓行也笑了,真的,他本来不是打算狠狠打烂他的脸吗?怎么变成笑了呢?因为梓为笑了吧?梓为不怕他,梓为只觉得过意不去,他喜欢梓为这样,不愿让梓为用惊惧的眼睛看他。他骂梓为:“去洗洗,身上臭得!”然后电话响了,梓为听见梓行背过身去说:“啊,他回来了。”:“没事了。”:“是,我得睡一会儿,晚点过去。”梓行放下电话转过身看见梓为在他身后看着他,他扬扬眉,梓为走过来:“大哥,你等我?”梓行不语,梓为问:“你一直等我?”梓行微笑。梓为低下头:“大哥,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梓行道:“去吧,谁等你,我也是早上才回来,别惹我,睡眠不足的人很容易发火。”

梓行洗澡,梓为在外面洗脸,梓行骂:“关小点水,你想烫死我!”梓为故意开大水,梓行一边骂,一边从浴帘里,将喷头扔过去,梓为哇地叫一声,一头一脸的热水,立刻拉开帘子向里扬凉水,梓行一边笑骂,一边同他对打,结果两个人一起打着喷嚏出来,都受了凉,当夜,一起感冒流鼻涕。

梓行想起来就好笑,他自小象大人,没想到真成了大人反而胡闹起来,梓为一边流鼻涕一边抱怨:“哪有这样的哥哥,我的毛衣全完蛋了。”

然后,梓行不再对梓为冷着脸,梓为想,这有点象江湖上的“相逢一笑泯恩仇”吧?要是所有的事都可以一笑置之度外多好。

卫卫的电话梓行通常不接,所以卫卫有什么要求,会找上门去,她同梓为说,梓为会转告。梓为觉得她可怜,因为有的时候人是要讲门户的,梓行虽然也没上过学,但奇怪的是他就是遗传了父母的气质,眼光品味分明就是半暴发半小知识分子那一路,喜欢名贵衣饰,又要低调一点,以示并非暴发户没有品味。而卫卫很可怜,正巧不是他的对象。

比如那次,梓行本要带她出去,她却穿了一条奇怪的裙子,白的倒是白的,但是半透明,两条吊带颤微微地,开衩直开到大腿根,内裤偏穿的红色,梓为一看就知道不妥,果然听梓行一声:“回去换了!”卫卫委屈万状,半晌在屋里不出来,梓行早自己走了。梓为敲门:“卫卫。”卫卫道:“我就这样,要就要,不要拉倒!”梓为笑:“是我。”卫卫换了身红色皮装,绿色的短裤,粉红色毛衣,她象孩子般喜欢鲜艳的颜色,没什么不对,但是不对梓行的口味。梓为道:“这不是满好吗,不过今天挺冷的,穿条长裤吧。”卫卫又换了条白色长裤出来,梓为赞:“靓妞。”卫卫这才破啼为笑。

这一天梓为正在洗澡,卫卫来了,她不知从哪拿来的钥匙,打开门,听见浴室里水声花花,梓为在大声唱歌,觉得好笑,顽皮劲上来,恶作剧地打开门,把头伸进去,梓为先是大叫一声,几乎没一个跟头摔在地上,然后双手捂住身子,大叫:“别进来!”卫卫哈哈大笑,反而站了进来,梓为脸涨得通红:“你快出去!不要脸!”卫卫一下跳过去:“我偏不出去,我偏进来!”梓为可不是很小的那种小男孩儿了,他身上男人那部分立刻起来致敬了。梓为红着脸被卫卫的手指从脸颊滑下来,滑到他胸前,滑下去,好了,他已经曝光了。夏梓为从来不是圣人,这次也不是。现在该卫卫了,卫卫的吊带小裙简直诲淫诲盗,手随便撩到哪里都是无限风光。

梓行那一天偏偏很早就回来,本来嘛,是卫卫要找他,只不过这一次他准时了一点。进了门,梓行家的大门质量太好,加上里面两个人的声音也实在不小,竟没人发觉,梓行站在门口正脱鞋子,听见浴室里手掌拍打肉体的声音和卫卫清脆的笑声:“啊哟啊哟,哈哈,受不了了,要死了,不行了,哈哈哈。”梓行站着听了一会儿,他的脸色变成一种奇怪的淡青色。还有梓为的声音:“嘘嘘!小点声!”卫卫笑:“你怕你大哥吗?他回来看见会怎么样?把你撕成碎片?你已经把我撕成碎片了。”梓行穿上拖鞋回他的书房。

两个人喘着气,卫卫笑着从浴室出来,身上半湿着,她倒在沙发里:“累死了,你比你大哥还厉害。”梓为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说:“你走吧,我大哥快回来了。”卫卫笑:“怕什么,他有什么……?”一句话没说完她已经跳起来:“梓为、梓为!”她手的方向,梓为看见梓行的风衣和鞋子。梓为的头发“唰”地一下根根竖立,他闭了一下眼睛,完了,惨了。他希望自己是眼花了,他希望事情没有发生过,他想甚至让他从来没出生过也行。卫卫已经抓起自己的鞋子,连穿都不穿,赤脚就跑:“我走了,再见!”开门的声音已经让梓行听见,他出来了,梓为站在那儿,只穿一个短裤,在梓行的目光下无地自容,而且,无处可逃。

梓行问:“有意思吗?”梓为的头变得很大,他好象已经没什么反应了,脑袋里面空空的只是“嗡嗡”地响。梓行问:“记得这个女人是谁吧?”梓行温和得近于讽刺地说:“她是我的女人!”梓为垂下头:“我的错,怎样都行!”梓行打电话:“老李,去帮卫卫搬家,对,她从今天起不在那儿住了,她会自己找地方住。”梓为抬头:“大哥!她没地方去!你别这样,她只是淘气,她不是有心的,她只想开个玩笑,全是我的错!”整个电话机向梓为飞过来,梓为被打得站立不稳,电话在地上摔得裂开,梓为的额头也淌下血来。梓为已经眼里含泪,他即痛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梓为跪下。

他说:“全是我的错!”梓行说:“你再说一遍,这件事与卫卫无关,全是你的错!”梓为含着泪,张了几次嘴,他不敢说。拍拍胸膛说:“全包在我身上,找我好了。”那样,夏梓行会怎么样?打断他的腿将他赶出去?或者,夏梓行敢不敢杀人?夏梓行的眼睛慢慢看过来的时候,梓为觉得他是敢杀人的。梓为怕,单是被赶走就已经令他怕,他不能离开这个地方,他不会,不能,不愿在别处生存。

如果责任全由他来承当,他承当得了吗?他想为卫卫求情,又不敢,左右为难,流下泪来。

梓行原谅他了,虽然他从不肯白放过别人对他的冒犯,但在心里,他原谅了梓为,这个半大的少年怕得脸色惨白,全身发抖,但是还在为别人求情,不肯推脱自己的过错。梓为顽皮得不象样子,但是梓为有个好处,他从不说谎,至少,梓为从不对自己尊重的人说谎,明知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他依旧会对梓行说实话。梓行想,如果我有个亲弟弟象梓为,象梓为一半就好了。

梓行微笑:“出了这样的事我还不赶她走,我不成了这一片儿最大的笑话了吗!”梓行慢慢点上一支烟,他很少吸烟,他说:“你准备好接受你的处罚了吗?”梓为闭上眼,全身都在发抖,:“是的,”他想:“准备好了,什么都行,我准备接受。”一定是年纪大了,最近他不住地做错事,冒犯老大的尊严,他为上一次的事还心中不安,夏梓行不打骂他,只是不原谅他,他心中只有更加不安,今天梓行问他准备好接受处罚了吗,他怕到发抖,但是,他等着,他情愿接受。梓行想:“这个孩子再没有别的出路了吗?”有,但是如果梓为坚持他这种性子,结果只会比这更惨。比如,让他回家,他就呆不下去。

梓为被扭住手臂按在地上,然后他感受到手臂一热,一下刺痛,然后是“兹兹”声,他痛得“嗷”地一声,挣开,回身惊恐地瞪着梓行,然后看手臂上一个焦黑的圆点,梓行吸烟,他用烟蒂烫他,梓为颤抖,梓行说:“趴在地上,双手放在脑后。”梓为怕,但他慢慢回过身,照作。

他的手臂腋下后背,钻心的痛,空气中有一股烧焦羽毛的味道,皮肤被烧得“滋滋”作响,梓为痛得忍无可忍,全身都因用力忍痛而紧绷,双手在脑后扭曲在一起,他的额头用力抵着地,他疼痛难忍且不能哀求。一次又一次,梓为以为自己无法再忍受了,但他还是忍耐

不知过了多久,卫卫找上门来,怒叫:“夏梓行!你凭什么赶我走!全是你弟弟干出的好事,你怎么能怪我!”她看见昏迷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梓为,倒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梓行冷冷地:“梓为也是这么说的,所以你还活着。”卫卫已经后背挨墙,她问:“你把他怎么了?”梓行坐下:“他做错事,受到惩罚。”屋里皮肉焦糊的味道原来是梓为身上的!卫卫看见梓为身上密密麻麻黑色的圆洞,都是焦烂的皮肉,她吓得牙齿打颤:“你!你!”然后她哭了,她慢慢过去抱起梓为:“梓为,梓为,你醒醒!你别吓我!”她的泪水大颗大颗流下来,好象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样,一滴一滴落在梓为脸上,梓为呻吟一声,醒了过来,见到卫卫,立刻瞪大眼睛:“卫卫!”他要挣开,卫卫痛哭:“你真傻!你这个笨蛋!你……”卫卫哭:“他洗澡时,我进去逗他,我只是好玩,但他也是个男人,要是你,你能忍住吗?你为什么这样打他!”梓为满面通红:“住口!卫卫!住口!”

梓行淡淡地:“不是他就是你。我还以为你是来多谢我没把你剁碎了,扔到养鱼池喂鱼!你还不滚?”卫卫怕了,她一向觉得梓行对兄弟好,但还下这样的毒手,她怕了。夏梓行一向说到做到,连她的那些卖药的朋友也不敢得罪梓行,卫卫站起来:“你又不爱我,全当放生,何必发脾气。”梓行道:“你还不配让我动气,但别让我不耐烦。”卫卫道:“不是梓为的错,别再打他。”她走了。

梓为问:“你让她上哪去?她没地方好去。”梓行道:“没遇到我之前,她也活着。”梓为道:“你要她象过去一样。”梓行道:“这种人也不会走别的路。”梓为还要说,梓行道:“一定是不够痛,要是连嘴巴都被打肿就安静多了。”梓为知道大人不高兴,只得闭嘴。

梓为问:“那么,你原谅我了吗?”梓行没说话。梓为问:“大哥,不赶我走?”梓行回过身:“你这种脾气,走到哪去?”自己的兄弟又是另一种说法。梓为低下头:“大哥,对不起你。”梓行道:“一个妓女,算什么。”

卫卫的世界阴黑烂肿。太年轻太任性,仿似注定沉沦。

来,让我们看看夏梓为的光明世界。

黄萱打电话:“我同方成去看看你好不好?”梓为道:“不,不用,你别来,不用!”黄萱沉默一会儿:“有什么不方便吗?”梓为窘住,然后说:“我大哥……”黄萱笑:“呵,原来你还怕你大哥,我以为你不怕任何人呢。”梓为不再开口,黄萱说:“我们等你大哥不在家时去好吗?”梓为道:“不,我没什么事,家里乱,你别来!”

放下电话,黄萱想起夏梓为的大哥,她是见过那个男人的,当时她还小,是个高中生,那男人有一张沉默的面孔,却有一双凶恶的眼睛,那双眼睛象一只豹子,凶狠嗜血,却有带点疲惫与厌倦,他漫不经心地看人,别人却能从那双漫不经心的眼睛里看到血光。

 

黄萱不知用什么法子劝动方成带她去,方成自嘲:“我冒着被梓为揍,同梓为绝交的危险。”黄萱笑,一个漂亮女孩子想要做什么事,好象总是比较容易做成。

方成在楼下按对讲器,一个女人的声音:“谁?”方成报上名,一边对黄萱说:“没准是梓为另有女友,怕你们撞上!”黄萱笑:“我也不是单个呀。”方成忽然脸红了,黄萱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原来方成这么老实(或者是心里有点不老实?)。门开了,梓为坐在床上,见到方成就骂:“我就他妈知道,你受不住人家三句半好话,就把我出卖了!”方成笑:“我对付不了这个女人,可幸我不用后半生对着她。”

梓为一时语塞,笑着看黄萱一眼,两人都无话,梓为道:“张姐,麻烦你倒点水给他们。”方成道:“没这么夸张吧?梓为你下半生都要躺在床上了吧?”梓为笑:“狗嘴。”黄萱坐在床边:“你哪受了伤,让我看看。”梓为红着脸,:“没有哪,扭了一下脚。”黄萱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怎么伤的?”梓为道:“不小心摔了一跤。”方成冷笑道:“从我初中认识这个人,这个人受了伤就只会说‘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直说了五六年。”黄萱笑:“你真客气,这么热天,在家还穿衬衫。”她说:“过来。”梓为有点紧张:“什么?”黄萱笑:“扣子扣错了,我帮你扣上。”梓为不但没过来,反而缩回去:“不,不用,我自己来。”黄萱诧异了,是她太冒失了吗?一个女孩子太过热情主动了吗?她觉得难堪了。方成也觉得不对,凭他的经验,梓为又挨打了。梓为转过身去系扣子,他一直看着,没见到什么,方成忍不住,一把拉开他的衣衫:“你捣什么鬼!梓为,你不是又挨打了吧?”梓为的衬衫上沾着紫色的药水,方成说:“这是什么?”他掰开梓为的手,梓为难堪至极,喃喃道:“方成,我没你这样的朋友!”方成已“哦”了一声捂住嘴,他心痛无比,而且胃部扭紧翻腾,那伤口!

良久,黄萱道:“梓为,把衣服脱下来吧,别沾到伤处。”她帮梓为慢慢脱下衣裳并取冰块给梓为冷敷,这女子胆大冷静,也还有许多优点,可以发掘。方成呆了许久才道:“又是夏梓行!”黄萱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但她知道是那个人,那个有一双冷冷的凶狠的双眼的男人,那男人看她时,眼里一丝嘲笑,她做噩梦时会记得那双眼睛。只听梓为道:“是我的错!”方成大怒:“是,每一次都是你的错,你走路不小心踩到蚂蚁,罪该万死!你至少可以离开他!你为什么不离开 ?你为什么允许他这样对待你!你就这么贪恋他给的好日子?这屋子,这吃的穿的,值得你付的代价吗?值得吗?”梓为声音也有点高:“方成!这是我的事!”方成大声:“我知道这是你的事,我不过看了恶心!”梓为大声:“够了!”只听黄萱静静地:“方成,梓为尊重他大哥,一定有他的理由!”方成住了口,却再也开口不得,他扭开头去。梓为道:“这次,真的是我的错,我活该!”方成慢慢说:“哪次,你不是这样说。”他声音有点怪,梓为与黄萱都明白了,这个男生受了很大的刺激,他不是生梓为的气,是无法控制自己,哭了。

沉默,都没有话,方成过了一会儿说:“要是我,杀头的罪名我也招了。打得这样,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梓为不说。

开门声,夏梓行回来了。见到屋里这么多人倒有点吃惊:“梓为,你同学?”梓为忙道:“他们路过来看看,马上就走。”梓行笑:“你们要走吗?方成,不再坐坐?梓为一个人呆在家里怪闷的,你常来陪陪他。”方成道:“你怕他闷,下次打死他就是了。”梓行愣了愣,然后明白了,他微微一笑:“我尽力。”黄萱已经到门口准备走了,听见这话回过身来,在别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动手,“啪”的一声,夏梓行挨了一记耳光。夏梓行呆了,他眨眨眼睛,然后伸手抓住黄萱的手腕,笑:“我刚刚好象被人打了一记耳光!”梓为立刻跳下床来,直扑过去,他双脚都是血泡,地板上立时沾满血印,走到一半,他已经痛倒在地,只是哀叫:“大哥,大哥!别伤她,是我不好,我没告诉他们是我做错事。大哥,你放他们走,是我的错。”方成也吓呆了,他刚刚已经后悔自己说话不当,怕梓为吃苦头,没想到黄萱如此大胆,他立刻拦在黄萱身前:“大哥,你原谅她,你打我好了!”黄萱轻轻拨开方成,站到梓行面前:“对,我打了你。夏梓为那样尊重你,我以为你真的是一个爱护兄弟的好大哥,你却伤害他,打他,伤他的自尊,象你这样的大哥,自以为出钱供兄弟读书生活,就是大恩人了,就可以为所欲为,你不配梓为叫你大哥,你不配他对你的尊重!我打了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也可以打还我,但是我看不起你!我不怕你!”梓为哀求:“黄萱,求你收回你的话!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黄萱道:“我知道他在嘲笑你!”梓行看着这倔强的女子忍不住发出一阵大笑声,然后放手,他问:“我们见过?”黄萱道:“我们见过。”梓行道:“你叫黄萱。”黄萱沉默不语,梓行道:“你确实有胆量,你说的对,我不该嘲笑梓为。”方成知道事情过去了,松口气道:“对不起,夏大哥,我们这就告辞。”梓行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总站在梓为那边是不是?你这样的朋友倒也难得。”方成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梓行摸摸自己的脸:“现在告诉你也没有用。”黄萱问:“梓为非常尊重你,你这样对他,有足够的理由吗?”梓行看了她半天,这个女子,明眸皓齿,端正大方,而且她有一点江湖气,卫卫是跑江湖的,但卫卫是个小女人,这个女子,明明是好女孩儿,却有一种豪气,梓行不由得回答她:“有。”梓为低下头,黄萱看见梓为低下头,她说:“我相信你,我相信梓为的判断,所以,我相信你有足够的理由。”黄萱又问:“那么,你是不是也有足够的理由原谅他?”梓行叹口气:“有。”他的声音里有一点悲凉。黄萱点点头:“大哥,我们先告辞了。”

梓为见他们走,一头的汗这才松口气,要命,这种专门代他惹事的朋友。梓行笑笑:“要命的女朋友。”梓为脸红。梓行过去抱他起来,梓为问:“大哥,你有足够的理由原谅我吗?”梓行笑:“为了你那可爱的女朋友。”梓为松口气:“你原谅我了,上次的事也原谅我了?”梓行将他扔到床上:“梓为你长大了,没有小时候可爱了,从你上了高中,就不住地给我惹事生非,你越来越讨人嫌。”梓为笑道:“大哥你答应让我一直住下去的。”梓行吃惊:“我说过这话?你给我下蛊了?”梓为笑:“后悔啊?已经晚了,大丈夫一言九鼎。”梓行侧过耳朵来:“说什么?我听不懂。”笑,面孔上还隐隐有一个纤细的指印呢。

梓为一向在黄萱楼下等,等她一起去上学。

黄萱问:“梓为,你还坚持你大哥对你很好?”梓为问:“你想知道那天发生什么事吗?”黄萱问:“你想告诉我吗?”梓为道:“我不想。”黄萱低一会儿头:“我不该这样好奇,但是我想知道。”梓为道:“我做了一件非常不该做的事,对不起我大哥,而且会令你看不起我。”黄萱问:“我?”梓为道:“那天我正在洗澡,我大哥的女朋友来了,她,她——闯进浴室。”梓为低下头,黄萱震惊地:“你是说——?”梓为无地自容:“我大哥正好回家。”黄萱沉默了。梓为道:“大哥对我已算仁厚,他本可以让我流落街头。”黄萱声音微弱:“那么,那个女人呢?”梓为道:“大哥叫她走路。”黄萱问:“你呢?你怎么对她?”梓为沉默一会儿:“我帮不到她。”黄萱问:“你爱她吗?”梓为苦涩地:“不,不是因为爱。男人有时候不是因为爱。”黄萱低下头。梓为说:“对不起。”故做大方黄萱做不到。祈求原谅,梓为做不到。

方成不明白:“黄萱不同你一起走了?”梓为耸耸肩。方成问:“怎么了?”梓为道:“我说了实话。”方成瞪着他:“你是说你告诉她你为什么挨了打?”梓为点点头。方成问:“你喜欢黄萱是不是?”梓为点头。方成问:“那么为什么要做让她伤心,让她离开你,然后令你自己伤心的事呢?”梓为用一双无辜坦白的眼睛看着方成:“应该说谎吗?”方成道:“你有没有告诉过她你上厕所用几张手纸?要是没有,那么别的肮脏的事也不用说。”梓为哽住:“方成,你真龌龊。”方成道:“法律都说你有隐私权。”梓为道:“但是她问。我问她想不想知道,她说她想知道。”方成道:“她并不知道她想知道的是什么。她要是知道,我肯定她不会问。”梓为无奈地扬扬眉:“我已经说了。”方成动了动嘴巴,梓为从他的口形上看出来那是“白痴”两个字。梓为已不复当年的豪情,只苦笑一声,没有动气。年纪越大越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是头脑,象方成,做什么事都占尽便宜,梓为不是他对手。

黄萱再走到那个地方去,她才知道也只有几个同学一起来,她自己真的不敢到这里来。刚一进来已经有几个人过来搭腔。她急急走到吧台前:“我找夏梓行。”吧台的伙计吃了一惊,立刻向同伴低语,并将那几只蛤蟆请走,片刻老李出来:“哪位小姐要找老板?”黄萱沉静地站在那儿,老李微笑:“小姐贵姓?”黄萱道:“我叫黄萱。要是你们老板不见我,麻烦您送我出去。”老李微笑:“黄小姐进来等,要是老板抽不出时间,黄小姐可以从后面走。”黄萱道:“多谢。”

坐不过五分钟,夏梓行进来。 那样年轻英俊的男人,有一双豹子般的眼睛,阴沉、凶狠。黄萱垂下头,夏梓行坐到黄萱对面,静静不语,猫科动物特有的沉默与阴郁,是百兽之王,却总懒懒地不快乐地惹人怜爱,但你绝不敢上前去摸摸他的头。

黄萱摸摸手腕,那上面有夏梓行的五个指印,一点不夸张,几乎连指纹都印上去了,是黑青色的,清清楚楚。

黄萱问梓行:“梓为说的是真的吗?”梓行点头:“是。”

黄萱眼圈有点红,她又低下头。

梓行忍不住笑了:“这件事让你这样伤神吗?”

黄萱忍不住抱怨:“事情不发生在你身上,所以你不知道痛。”

梓行道:“对,我不知道心痛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皮焦肉烂是真的痛。”

黄萱回想起梓为身上的伤口,她的心痛与心酸一起都涌上心头,她说:“你做得那样残忍。”

梓行笑道:“不,我不如你,我已经原谅他了,你还没有。”

黄萱问:“你现在原谅他了?”

梓行点头:“是。”

黄萱问:“为什么?”

梓行道:“不是他的错,那女人是个婊子。”

黄萱看着梓行:“你相信你的兄弟?”

梓行道:“当然。”

黄萱沉默着,梓行微微向前探身:“你爱梓为?对吗?”

黄萱点头。梓行说:“那么,忘了这件事,这不过是件小事,不能要求人人做圣人,你只是没遇到考验。”

黄萱抬起眼来看面前的这个人,这个人,为他兄弟说情呢。不是他更该愤怒怨恨吗?但是没有,夏梓行根本不将卫卫放在心上。

黄萱说:“夏先生,你对那个女子一点感情也没有是吗?”

夏梓行慢慢靠到椅背上,微微笑着:“你说对了。”

黄萱道:“但是——”

梓行挥挥手:“你不会明白。”黄萱道:“我明白,爱对你不重要。”

梓行笑:“不,不是那样的。”

黄萱迷惑地:“不是吗?”

梓行道:“我们要讨论我的问题吗?”

黄萱脸红:“梓为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梓行问:“你以为他是什么样?”

黄萱困惑地想了一会儿:“他们说他很坏,但是他同我在一起,从来没有任何恶习,他连烟都有不抽,我想,是别人看错了他,他是个好人,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好的人,但是,但,他会做出别人不会做的事,他也不该那样对待你,还有你的、你的女朋友,我应该原谅这种事吗?”

梓行微笑:“他不吸烟不代表他是个好人,他做的错事也不代表他是个坏人,一个人不能用一件事来评价是不是?如果他对你够好,他已经算是好人,不能要求太高,你说是不是?”

黄萱沉默一会儿:“难怪他那样尊重你。”

梓行说:“梓为不会对他喜欢的人说谎,他也许会做错事,但他不会欺骗你。”

黄萱起身:“我告辞了。”梓行叫人:“老李,替我送这位小姐走。”

梓为又到黄萱楼下等,黄萱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她在前面走,梓为跟着。一整天两人没有对话,但梓为总是跟着她。

放学,走到家门口,梓为伸手握住黄萱的手,无语地握紧。黄萱为他眼中的不舍和痛楚感动,终于说:“你不该告诉我。”

梓为苦涩地笑:“有时我是很蠢的人。”

 

黄萱食之无味,不是,不关梓为的事,她同梓为已经和好,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用微笑的态度说:“不,不是那样的。”他说爱对他不是不重要的,他那一刻,偶然地流露出一种温和无奈的神情,象什么?象初春,雪还没有化,浅绿的小草已经冒出头来,一点点若隐若现的,象冬天里太阳从乌云下泄出一线温暖的桔红。他的表情那样动人,那种让人想伸出手触摸的动人。黄萱渴望他目光里那点温和,渴望自己的双手能触摸到他的身体。梓行是个动人的男人。她并不是真的爱他,她知道自己还是爱梓为的,虽然梓为做了那样的事,但她还是爱梓为的,她的渴望只是一个小小的不值一提的幻想。那是——那算什么呢?永远也不会实现,她永远也不会向任何人提起,在她心底那是个微弱的被理智压得根本抬不起头来的幻想。

象所有最深的渴望一样,因为深到灵魂最底层,所以嚎叫与呻吟都不能到达可以听到的表面上来。如果人们向井底去看,可能每个人都会被自己吓住,并尖叫:“变态!”

黄萱抚摸自己的右腕,她养成这个习惯,只是因为那只手腕上印过五个黑色的指印,但在以后的一生中,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孤单哀伤不安时轻抚自己的手腕。

有一天,黄萱问方成:“为什么梓为好象十分怕他大哥?”方成回答:“年龄差距太大,梓为的大哥有点长兄代父。”黄萱同方成反而坦白:“我觉得梓为总似有难言之隐。”方成道:“我不方便代他说。”黄萱微笑:“男人之间总有些秘密不能告诉女人,当她们是异类。”方成道:“不,你应从梓为口中听到这些。”黄萱沉默一会儿:“我不便逼他说。”方成道:“你让我为难了。”黄萱沉默,然后说:“我象一脚踏错进了黑屋子。”方成道:“不要接近夏梓行,他不是我们能应付得了的人。”黄萱看着方成,方成一点不笨,笨的是梓为。黄萱不出声,方成低声道:“是否我已经说晚了?”

 

梓为念的是财会专业,功课不重,正是他当年想要的,不过真学起来才知道轻松的功课大半很无聊。那也改不了了,夏梓为还是坏学生,考试刚及格,课余玩电脑,别人一道一道做题时,他用财务软件糊弄老师,只有计算机老师喜欢他,常说:“梓为你要是肯用点功,什么做不了。”梓为笑呵呵地一边帮老师编程,一边说:“要是有钱赚,我更是什么都能做。”老师立刻道:“这不是给你白做的,分你二成。”梓为道:“你这佣金抽得真狠。”那小老师道:“没有我,人家知道你是谁?会给你工作?”梓为抱拳:“多谢老大提契。”小老师笑道:“你知道就好。”夏梓为道:“等我十八般武艺学全,非逼你去讨饭不可。”那小老师十分乐观:“市场广阔,你双手能做多少。”夏梓为道:“我会垄断整个财务软件的市场。”老师道:“是,你会将比尔挤下富豪排行榜。”

夏梓行常问:“梓为学得怎么样?学会计吗?什么时候可以来帮我做帐?”梓为笑笑,不肯答应,一来他的会计学得实在有点松,再者他怎么肯在个体户做?他要到大企业去,学会十八般武艺好扬眉吐气。

大三期未,照例去实习。

梓行分到一家有限责任公司,老师说:“你最喜欢新的公司法,可用得上了。”在人家办公楼下等,打电话上去五分钟后下来人,同老师握手,一边招呼:“欢迎,请随我来。”梓为正与同学讨论这家公司规模,听见声音,一抬头,不禁闷住,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老李,梓为几乎怪叫起来:“老李,你怎么在这儿?几时换了工?”那老李笑笑:“梓为,真巧,你也来了。我刚与你大哥说,不知你会不会来。”梓为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他大哥什么时候不开舞厅了,这太讽刺了吧?

工余大家去食堂,老李叫梓为:“你大哥找你。”

乘电梯时,老李说:“你大哥一直没同你说过?你刚上大学我们就成立了这个公司,开始不过是租一个小房间打打电话,上街头拉生意,这几年建筑红火,在这里租办公楼已经半年了。”

这个办公楼同所有办公楼一样,干净,有空调,一堆堆有文凭有学问的人埋头苦干,赚来的钞票进他大哥的腰包。

老李说:“过来一起干,什么都现成的,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到别处还不是给人卖苦力。”

梓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不,不不不,他不能一辈子靠在夏梓行身上。

梓行什么也没说,不过是三个人一起去吃点饭,只有老李不住说笑,梓行与梓为都不太爱说话。吃完饭,梓行才说:“听说我们用的软件设计有你一份?”梓为抬起头:“哪一种?”梓行道:“我哪记得,哦,这有一个名片,是这个人接的活。”梓为一看,是他老师的名字:“是他,这个人,大半工是我做的,大半钱是他收的。有问题吗?”梓行道:“我的会计说他不明白你的软件里为什么有两种计算利润的数据,他要被搞疯了。”梓为笑笑:“让他去学新的会计法。说明上写得很明白,一种是计算所得税用的,一种是计算净利润用的,你那会计太老了,该换新人了。”梓行道:“一时哪找那么可靠的人去,不如你先帮我带他几个月。”梓为耸耸肩:“我情愿带年轻人。”梓行笑道:“我对你恩重如山,你敢同我顶嘴。”梓为也笑了:“是是是,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老李问:“老大,为什么不让你兄弟到公司里一起做?”梓行一瞪眼:“你要他同我们混?我们是什么人?我兄弟也一样不能干干净净做人吗?”老李呆了一呆道:“我们早已洗手了。”梓行冷笑:“洗手?用什么能洗干净?帐本都要保存十年呢。你以为洗得干净钱就连人都洗干净了?”

 

真的,梓为那么聪明,一看见旧帐,什么不明白?到时要他同流合污还是大义灭亲?

梓为同黄萱在江边散步,梓为的电话响,他取出接听,是梓行:“梓为,快过来,我的会计同税务局的人说不清楚。”梓为道:“但是大哥……”梓行道:“你在哪里,我去接你。”梓为只得道:“我在江边。”梓行笑:“哦,是同女朋友在一起。你们在桥边等我,我这就到。”黄萱问:“什么事?”梓为无奈地:“大哥找我有急事,我让大哥送你先回去。”黄萱侧头:“你大哥,就是那个开舞厅的那个?”梓为笑而不答,他大哥不只开舞厅那么简单。黄萱道:“我自己回去好了,坐车很方便。”梓为道:“别,着什么急,我们再说会话。”但黄萱已有点走神,她想起那个人,那眼神。

车子停在他们身边,车门打开,梓行自车中探出头来,车子里那样昏暗,还是可以看见他瘦削的面孔,还有那双闪光的眼睛。梓为迎上几步,叫:“大哥。”然后叫:“黄萱。”黄萱慢慢走过去,她有一点恍惚,她觉得头晕。她好象做过一个噩梦,在梦里她见过这双眼睛,这双眼睛逼得她痛哭,但醒来仍觉荡气回肠。梓行从车里看了黄萱一眼,那一眼时间比较长,比应该的时间要长。但他还是听见梓为说:“大哥,先送黄萱回家好不好?”梓行点点头。黄萱倒退了一步:“不,不用了,你们有事,先走吧,我自己会回去。”

梓为笑道:“你客气什么?这是我大哥。”黄萱坚持:“我还有点事,你先去吧。”梓为笑道:“不是有别人约你吧?”黄萱微笑:“人家约我在这等。”

梓为嗤笑一声,先上车了。

梓为在税务局下车,梓行说:“你上去找老李,我还有事。”

黄萱坐在岸边,静静地,外面有人声水声船声,她不在此间,她是安静的。

有人坐在她身边,无言地。

黄萱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那个人问:“还要等多久?”

黄萱回头:“已经等到了。”四目相对,他们明白了彼此的心事,又都彼此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出卖了他们最爱的人?梓行站起来:“跟我来。”黄萱跟随。

在车上,两人都十分沉默,许久梓行道:“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他说:“你呢?你知道吗?”黄萱说:“我在等你回来。”梓行道:“想好了?”黄萱微笑,凄凉地:“不,不能想,想了就不敢来了。”想一想再不能穿着梓为的大衬衫,再不能躲在梓为怀里,那总是火热的双手与胸膛,再不能嗅到那熟悉的味道,想一想,痛得人象撕裂了一般,但是象飞蛾扑火,一切不由自主,痛,但心甘情愿。

车子越开越远,去到哪里?去干什么?但黄萱全不想知道,她已经挣扎得心力憔悴,此时的她只想遇到什么算什么。

她同梓为可不是一见钟情,当时她看不起梓为的飞扬跋扈,梓为也不喜欢她的傲慢,但那次,梓为不得不说:“谢谢你。”黄萱吃了一惊:“什么?”梓为说:“你的胆子真大,别人都吓走了。”黄萱这才淡淡地:“这有什么,大家一起来,理应一起走,若这都做不到,也不必交这样的朋友。”梓为真的就不要那些朋友了,他开始追求她,而她,也开始认识真正的梓为,真正的梓为象个孩子般天真善良,黄萱常常想这个男人竟然会这么傻,真是一个奇迹。她珍爱这个小奇迹,夏梓为是个少见的稀有动物。

黄萱的心在痛,她的良心,和她的不舍得令她痛得发疯。她双眼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梓行问:“累了吗?”黄萱点点头,她真的累了。梓行放下座位,黄萱就在他的车上渐渐睡着。

梓行想不到这个女子竟然能在他的车上睡着,他想,这个柔弱的女子哪来的那么大的胆子?在郊区的别墅旁梓行停了车,他本要带这个女孩子到他的另一个家,现在他改了主意。他想送她回去。

睡熟了的黄萱面孔发出少女特有的晶莹光彩,她的双唇天然的肉红色,柔润半透明,这女子不饰雕琢,整个身体都散发奶香,梓行忍不住解散她的长发,让那光洁带着香气的头发在自己面孔上贴一下,黄萱已醒了,她双眼迷茫,好象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做什么,但她伸出手,捧住梓行的面孔,她问:“是你吗?是真的吗?”半睡半醒的含糊而性感的声音,梓行道:“说你后悔了,还来得及。”黄萱沉默了一会儿,她明白要发生什么了,但是,这个男人,她梦想中的男人,她一直想往着他,她说:“不管了,吻我吧。”梓行说:“这是真的,不是梦,你要想清楚,这不是梦。”黄萱说:“吻我吧。”

那是个非常长的吻,他的牙齿咬到她的唇,他的舌头伸进她的口中,他的手揪住她的长发,将她的头扳向后,虽然她是自愿,但他的手势如同强暴一般不容反抗。他是暴君,只知贪婪地享受,而黄萱只是接受,已经满足。

然后他解散她的衣衫,黄萱一惊,但是马上想,已经到了这里,何必矫情,而且,这件事也不是她能抗拒得了的。黄萱象个发育不良的少女般有一双小得孩童般的乳头,梓行的手抚过去,他诧异地问:“你有十八岁吗?”黄萱羞怯地侧过头,却并不掩饰。那只手从上到下抚过她的身体,她全身都在这抚摸下颤栗,梓行一路吻下去,经过她最隐密的部位,黄萱轻叫一声,哀求:“不,不要。”但她没有抗拒梓行的双手,那双手分开她的腿,亲吻落在她少女的酮体上,黄萱呻吟,然后梓行的手指已经感到她身体的抽动,这个处女到此时已经满足了,梓行起身抚摸黄萱的面孔,那面孔已经涨红发烫,梓行微笑:“啊,你从没做过这样的事。”黄萱说:“不,不要了。”但梓行已进入她的身体,那么痛,黄萱忍不住缩起身子,梓行轻轻抚摸她,一边安慰:“不怕不怕,我不会伤害你。”黄萱相信了,并甘心情愿地接受,痛但甘心。

黄萱抱住梓行,柔软的身体紧箍的手臂,她紧紧地抱着他,梓行第一次知道他被深爱着,他深受震动,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许久他推开黄萱,啊这分明还是张孩子的脸,孩子般的嘴唇,孩子一样的翘鼻子,梓行怕了,同一个孩子做这种事,多么可怕。

孩子,孩子的情感多么真诚热烈多么任性固执,梓行起身,不,他不要同一个孩子热恋,这太可笑了,这不可能。

梓行在车外吸烟,天已渐暗,黄昏的彩霞染红半边天空,梓行想,这是夕阳最后一抹任性,然后就结束了,最后,也最灿烂。而一个人的情感,在最沉迷时也就该结束。

黄萱穿好衣裳,她有点迷惑,刚才的一切是真的吗?她真的爱上这个人了吗?但不管她是真是假,已经没有退路,她已将自己连人带心交给了他。那个男人,在夕阳中的剪影象石雕般坚硬,只有香烟上的一粒红色的火星在一闪一闪慢慢移动。黄萱安静地等候。

梓行回到车里:“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次了。”黄萱愣了,要过一会才能明白,原来是夏梓行后悔了,呀,她还没说后悔呢,这个男人先后悔了?梓行问:“我愿意补偿,你要什么代价?”黄萱沉默了许久,说:“先送我回去好吗?”梓行开车,他说:“我会付很大代价,只要你说。”黄萱问:“为什么?”梓行道:“我想错了。”黄萱道:“我不喜欢猜,我想夏先生你应该也是个可以有话直说的人。”梓行沉默了。黄萱下车,然后她问:“你后悔了?”梓行点点头:“对,这不是我想要的。”黄萱将一百元扔在梓行车上:“你的表现不错,但我只付得起这个价目。”这个倔强的小女子将梓行气得青筋暴起,他的车子飞快地,以惊人的速度擦着黄萱的身子停在她身前,车子的倒后镜已经撞歪。梓行狠狠地道:“你敢再侮辱我!”黄萱安安静静地:“我敢,你想怎样?”梓行双手狠狠地紧握方向盘,但他终于放弃,对,即使她敢再侮辱他,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能把她怎么样?强暴她?他已经做了。

梓行看着那小女人静静离去,他想,我低估了别人,这世上还有我以为的那种柔弱的小女人吗?这小女子的胆子只怕比谁都大呢。那么?他还要不要改主意?梓行觉得自己最近好象是老了,或者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总是反复无常地改变主意。梓行问:“我为什么又改主意了?是为了这个女孩子,还是为了梓为?为了这女孩儿,她好象是不需要,为了梓为,不,我为梓为想的已经够多了,这对他是最好的选择。

黄萱那忧郁的面孔象哀伤的天使,梓为含笑望着她:“我的宝贝真漂亮。”黄萱抬起头,声线微弱:“梓为……”她本要说:“梓为,我有话同你说。”一个吻已经盖在她嘴上,她刚要推开梓为,梓为却自动松开她,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个女子。梓为道:“等我。”他走过去。

卫卫看见梓为立刻跑过来:“你还好吗?”梓为见这少女头发衣饰马上就粗糙了,心中不忍,他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卫卫眼里有点含泪:“我以为你死了呢,你吓坏我!”她抱住梓为:“谢谢你,梓为。”从卫卫离开,不即使卫卫在家时也算在内,只有梓为对她最好了,而且没有理由。梓为轻轻推开她,微笑:“嗨,这回再让人看见,我就更说不清了,真的会完蛋的。”卫卫见他笑,勉强笑一下,擦了泪,后退一步:“你是不是会好好的做好孩子?乖一点,夏梓行对你不会吝啬。”梓为点头:“我知道。”卫卫问:“你会记得我吗?”梓为问:“到哪能再见到你?”卫卫道:“你见我干什么?我不过是个妓女。”她笑,然后她走了,走了一会儿,又回过头来:“你会想念我吗?”梓为点点头。卫卫笑着跑远。

黄萱问:“是这个女子吗?”梓为低下头:“对不起,黄萱,我真的不想伤害你。”黄萱双目盈泪,是的,她了解,她知道那种心情,她也一样,她真的不想伤害梓为,真的不想。

黄萱与梓为在一起上晚自习,黄萱默默,心中无限恨事。梓为没有注意,他一直在用功。

黄萱在想,要不要同梓为说?要不要说?不,我说不出口,但是,我已经不愿同他在一起了。不是我不喜欢他,我爱上另外一双眼睛,我心里容不下他了。黄萱留恋梓为的善良与天真,但是她爱上了另一人沉重的双眼,她不愿欺骗梓为,现在还同梓为在一起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梓为。

黄萱轻轻咳一声,说:“梓为……。”梓为抬起头。

同学进来:“夏梓为,有人找你。”梓为拍拍黄萱:“等我一会儿。”他出去,在教学楼下看见一个身着黑皮衣戴耳环的十七八岁男孩儿,梓为过去:“找我?”那孩子甩一下长发:“你是夏梓为?”梓为笑:“你是谁?”不良少年道:“卫卫叫我送个信给你。”梓为立刻知道不好,他问:“什么事?”那少年伸出手来,梓为一愣,那少年立刻道:“她说你会给钱。”梓为立刻掏出百元放到他手里,那少年眼睛一亮:“大学生还真有钱,不过,她说的数比这多。”梓为再给他一百,少年的手还没缩回去,梓为冷笑了:“别同我开玩笑!”那种一般学生不会有的凶狠表情令少年一愣,然后他笑笑收回手:“其实卫卫没说你会给钱,不过你给了,我就收下了。”梓为道:“快说。”那少年道:“卫卫卖药片让人抓了。”梓为咬牙,忍不住道:“操!”那少年已要抽身离开,一边说:“她让你找你大哥。”梓为追上去:“她在哪?”那少年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笑道:“我不知道。”

梓为打电话:“大哥大哥!”梓行道:“什么事?慢慢说。”梓为道:“大哥,卫卫被抓了。”梓行“哦”了一声,不予置评。梓为急道:“大哥,你救救她!”梓行回他一句歌词:“我不做大哥已经很多年了。”梓为哀求:“大哥!”梓行道:“我如今做正当生意,不用再同那些人来往了,你要我怎么救?而且,我为什么救她呢?”梓为半天才说:“大哥,求求你。”梓行有点暴躁:“不行。”梓为道:“大哥,求你。”梓行怒道:“她那种人救出来也是一样再进去,根本不配人救!”然后摔了电话。

梓为去教室:“我有急事,要回家一趟,你有什么事吗?”黄萱想了一下,摇摇头:“没什么。”

梓为在家等,直等到午夜二点,梓行回来,看见梓为在等,立刻暴跳:“干什么?你们俩个真姘到一起去了?”梓为虽听不太懂也知道是什么意思,难堪难过,眼圈通红,不敢出声。梓行坐下:“救你的老情人,她当你的情人太老了。”梓为道:“大哥,你别误会,我的女朋友是黄萱。”听到黄萱,梓行抬起头,看梓为一眼,然后站起来去洗脸刷牙,梓为跟进去,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说,夏梓行的睡眠时间神圣不可侵犯。梓为道:“卫卫也很可怜,一个人孤身在外,不学坏又能怎么样?”夏梓行洗漱完毕,说:“她们那一伙人是被人告密进去的,要是单单她被放出来,你猜会怎么样?”梓为有点明白了:“那些人会以为是她坏的事?”梓行道:“她会被她还在外面的兄弟当狗一样打死。”梓为问:“那怎么办?”梓行坐下,他累了:“等等再说吧。”梓为道:“她会在里面受苦的!”梓行笑:“受什么苦?被人强奸吗?她本来就是卖的,当白送一次好了,要是好人家的女孩还可以说是受苦,对她算什么受苦?”梓为脸涨得通红:“大哥,她总是你的女人。”梓行道:“她是妓女。”结束此次谈话。

梓行要睡了,梓为跟在后面问:“大哥,你会让人关照她的,是吧?”梓行把门“砰”地摔上。梓为想起来,梓行要是不想关照她,干什么大半夜的去打听她是怎么出的事,连梓为也不知道卫卫为什么被抓,梓行知道她被人告密当然是找人打听的。梓为骂自己真笨,还跟在人家后面一直问,问什么,老大分明是面子上有点过不去,毕竟那女人对他不起,再问,又该挨打了。

黄萱约梓为在校外的咖啡厅里见面,明净的窗子旁坐着大眼睛表情迷茫的少女,手里一杯碧清的茶不过是点缀。梓为手插兜,想:“咦,这般秀丽柔弱的女子是怎么熬过某大学那著名的大量的功课的?”梓为越来越不拘小节,而黄萱越来越精致,梓为笑起来,走过去:“嗨。”黄萱看见他并未露出笑容,她牵牵嘴角,似乎十分紧张。

梓为叫一杯可乐,可乐,到什么时候都喝可乐,因为好喝,便宜,还有因为梓为粗糙,懒得娇惯自己,养出独特的品味来,到时都要钱去填。

黄萱清清嗓子,要发言,双目对住梓为的眼光立刻气馁,挪到别的地方去,梓为喝可乐,问:“有话说?”黄萱眼望别处,终于缓缓说出口:“梓为我们做朋友好吗?”梓为停住,连表情都停住,这话比吵着分手更绝决,你不是不好,她不是不喜欢你,只不过,你不是她要的那个人。呀,有三五年了吧?他习惯有她,习惯她的小动作,她的薄嗔,她的微笑,她小小的倔强、坚强、勇敢。今天,这个小女子忽然觉得他不是她的对象了。梓为放下可乐:“我不同女人做朋友,我可以爱她们,但不会同她们做朋友。”黄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他的话刺中她。不,他的任何一句话,一个动作都会刺痛她,因为她留恋他。但是,她决定投入另一个世界,并且已不能后退,她不能说谎。黄萱双目盈泪,望着窗外,半晌不敢动一下,一开口,眼泪就会落下来吧?梓为不忍,即使她伤害他,他也不忍见她伤心。梓为说:“那个人是谁?可值得你?”黄萱摇摇头,什么也不说。梓为道:“你已决定?”黄萱不语。梓为说:“我爱你,我愿意再等二个月,到时你再告诉我你的选择好吗?”然后梓为站起来去付帐。梓为走出去时,经过他们的桌子。黄萱已趴在桌上,将头埋进双臂,梓为的脚步略微迟疑,还是走出去了。梓为打电话给方成:“出来陪我。”方成道:“兄弟,除非你有足够的理由,否则恕我不是给你填空的人。”梓为道:“黄萱要同我分手。”方成笑:“开玩笑。”梓为道:“她在哭,你去劝劝她。”方成沉默一会儿:“到底谁要同谁分手?”梓为道:“她要离开我。”方成问:“为什么?”梓为道:“我不知道,无非是有更好的人了,还能为什么?”方成问:“那还哭?”梓为道:“也许世事不能两全。”方成道:“我这就过去。”梓为是君子,他的骄傲被人伤害,但依旧顾念那个人,只是他的骄傲让他不能恳求。

方成坐到黄萱对面,黄萱喝了点酒,面色依旧惨白。方成道:“多么可惜,梓为是少见的好人。”黄萱一饮而尽:“所以,我不愿分手。”方成道:“你不会有更好的选择。”黄萱道:“我知道,我是中了盅了。”方成沉默一会儿:“那么,放开心胸,忘了从前的事。”黄萱终于流下泪来:“我做不到!”她哭泣:“我做不到。”

两个月过去了,黄萱没有回头,亦不见她同别人在一起,梓为不能问,所以方成问:“黄萱,你真的有更好的人选了吗?”黄萱茫然地:“不,没有。”方成道:“那么,别太好面子,去见梓为一面,什么也不用说,梓为会明白。”黄萱要过一会才明白方成是要她回过头去找梓为:“不,方成,我不爱夏梓为!”方成一愣,然后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见到另一个男人之后?”已经有点讽刺了。黄萱点点头,并不介意方成口出恶言。方成道:“而且那个人不喜欢你,所以你更加觉得他可贵。”黄萱沉默一会儿:“他不是不喜欢我。”方成问:“那么为什么不见有人同你在一起?”黄萱道:“也许他觉得不该这样对待梓为。”方成瞪大眼睛:“这个人我们认识?”黄萱轻声道:“是梓为的大哥!”方成整个身子挺起来,他震惊:“黄萱!你会后悔!赶快回头,否则万劫不复。”黄萱抬起头:“为什么?虽然痛苦,但如今只有他能给我快乐。”方成道:“那个人根本不会给你快乐,你同他在一起只有痛苦!”黄萱道:“但只是见到他我已沉醉。”啊,象毒品一样,她见到他,他的一个眼神已令她快乐。方成喃喃地:“但是代价极昂贵。”黄萱问:“还有比失去梓为更昂贵的代价吗?”方成道:“有,当他露出真面目时,你会知道你错得多可怕。”黄萱趴在桌上不再开口,老好人方成一直闷闷地陪着她。方成想:“那个人喜欢控制别人的生活、命运、感情直至灵魂,那魔鬼惯于收买灵魂,再将之一一击碎取乐。方成不知道该怎么对梓为说,他没办法说明这件事而不伤害梓为。他选择不说。

梓为那天回了家,他大哥的家,在从小住惯的床上痛哭出来。门锁声,夏梓行回来,听见哭泣声,寻声过去,见到痛哭的梓为,梓行站在门口,低声道:“干什么呢?男人流血不流泪。”梓为痛道:“黄萱离开我!我们在一起这么久,她离开我!”梓行一震,然后沉默了。他替梓为关上门,慢慢走回自己的书房,黄萱同梓为分手了?为了什么?

悬崖勒马?谈何容易,你肯勒,马不一定肯停。梓行苦笑。

卫卫穿一身旧衣服,面孔黄黄的,她不画妆时象个孩子,她找梓为。

梓为引她到校外说话,卫卫的样子实在有点召人注目。卫卫说:“我想见你大哥。”梓为半天才道:“他会见你吗?”卫卫说:“替我问问,妓女也有脸皮呢,叫人拒绝一次,第二次也不敢自己问了。”梓为问:“你这么美丽,没找到更好的饭碗吗?”卫卫垂下眼睛:“梓为,你大哥身上有股香味,不是香水,是洗衣粉和肥皂的味道,别的男人不过是汗臭和发霉的味道,在你大哥之前,我不觉得,经过你大哥之后,我不能忍受别的男人,有钱的男人也不行。”梓为觉得沉重:“卫卫,你真的爱上我大哥?”卫卫悲哀地:“我不知道。”梓为道:“但是,他不会爱你!他同你在一起也不会爱你!”卫卫苦笑:“我只要同他在一起,他不爱我,是他的损失!”卫卫知道梓为说的是真话,所以心里淌血,脸上还是不在意地笑。

梓为等梓行回家,梓行回家不太晚,他看见梓为还是明白:“等我?卫卫有事?”梓为站起来:“大哥!”梓行问:“谢谢我,可是?叫她不用废话。”梓为道:“大哥,她想回来!”梓行顿住,半天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梓为道:“她什么也不要求,只是想跟着你。”梓行笑了,回过头来看着梓为:“你相信吗?她做不到。”梓为不明白:“她做不到什么?”梓行道:“卫卫是个女人,女人忍受不了男人不爱她。”梓为问:“大哥,卫卫有什么不好?”梓行道:“她除了长相好,还有什么好?”梓为道:“她真心爱你。”梓行道:“但我不爱她,而她,要求我平等地爱她,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我不爱她。”

:“她只要跟着你。”

:“别说废话了。”

梓为早上要回学校,起得早,打开家门,看见楼梯上坐着一个人,吓了他一跳,黑乎乎的,象什么动物似的,走近一看,一身黑衣服,不正是卫卫吗?卫卫听见声音,慢慢抬起头,一双失神的眼睛红肿得象个桃子,梓为惊叫起来:“卫卫!你什么时候来的?你坐这多久了?”卫卫张开嘴,要讲话,却只发出沙哑的“嘎”的一声,她哽咽一声,喉咙里有什么鲠着,说不出话来,只有泪水流了下来。卫卫挣扎着站起来,要离开,她要逃走,她已经被伤到昏迷,她要逃走。

但是一夜的哀伤与哭泣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她觉得腿软,不由得抓紧扶手,然后天与地旋转起来,卫卫趴在楼梯扶手上,无法抬头。梓为忙过去扶住她,卫卫慢慢倒下去,梓为只得扶她起来,将她抱进屋里,放在沙发上,梓行也起来了,穿着白色棉睡衣的梓行真的很精神,梓为想,一个女人见了这样的男人再能忍受别的男人确实有困难。梓行倒一杯热水给卫卫,问:“你想干什么?”卫卫慢慢地喝水,沉默不语。梓行道:“换件干净衣服,我送你去医院。”卫卫立刻用沙哑的嗓子回答:“我不去。”梓行道:“我永远不会爱你。”卫卫道:“我听见了。”梓行问:“你昨天夜里听见的?”卫卫点点头,梓行怜悯她,这个女人在外面坐了一夜,他知道她的悲哀与绝望,但他帮不了她,卫卫问:“你爱上别人了吗?”梓行道:“现在还没有,早晚有一天。”卫卫道:“那么,到时再赶我走。”

这样卑微的要求!

梓行叹息,为什么拒绝她呢?他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又没爱上别的什么人:“还住你以前住的地方吧,但别再到这儿来。”卫卫泪流满面,点头,然后伏在梓行膝上哭出声来。

梓行身上的味道象毒品一样令她安心舒服。终于又回来,卫卫不住地哭泣。

 

梓行很忙。

梓行两个星期没有到过卫卫那儿,卫卫的电话他不接。

雪白的一个房间,沙发也是白色的,梓行喜欢白色,卫卫一走,房间就换了装修,原来的粉红色全变成白色。卫卫想,原来他喜欢白色。这么多年不知老板姓什么,也是一个本事,她在雪白的房间里伸个懒腰,原来白色这么干净。卫生间里一列白色浴巾加天蓝色浴巾,不知多清爽。卫卫走来走去渐渐觉得自己要花眼了。她等了又等,等得象一只笼中鸟。在阳台上望过去,下面一片人群,忙碌忙碌,人人急匆匆,走向西走向东,卫卫向下面叫:“你们忙什么?你们忙着去哪?带我去吧!我也想去!”行人匆匆看她一眼,卫卫大笑。她想,这些人忙着去争取的东西我已经有了。然而,她不快乐。

老板不来,卫卫只得找上门去,敲门,门不开,卫卫找钥匙,然后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穿白色衬衫同牛仔裤的小女生,她低着头,侧身出门,卫卫没见她正脸,只在侧面看见她雪白的耳朵透出淡淡的红色血丝。卫卫张大嘴,没等发声,已被梓行一把拉进门,厉声喝问:“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到这里来吗?”

卫卫问:“那是谁?”

梓行冷笑:“你管我?”

卫卫呆了半天:“算了,我这就走。”

梓行道:“以后不要来。”

卫卫抬起头:“你不觉得这样很恶心吗?一会这个人一会那个人?倒底谁更象一个婊子?你还是我?”

梓行冷笑:“我没同你在一起已经很久了。”

卫卫坐到沙发里,又觉得冷。她终于摸出一支烟,点上,慢慢让自己放松,同不同这个男人翻脸?不要,她爱这个人。即使这个人卑鄙地冷血地伤害她侮辱她,她爱他,这是很绝望的一件事,她早知道无望,但是她只想享受眼前,她说:“难怪你不到我那儿去。”

梓行道:“刚从里面出来,不休息休息?”

卫卫讽刺:“你真体贴我。”

梓行沉默,卫卫问:“她是谁?”

梓行微微一笑。

卫卫站起来:“我先走了。”

梓行说:“我告诉过你不要到这儿来,你不知道的事不会伤害你。”

卫卫看他一眼:“我不爱的人不会伤害我。”

梓行道:“那就别明知故犯。”

卫卫冷笑:“我听不懂成语。”

卫卫觉得难受,就象在狱里被强迫戒毒一样,她只有很小的毒瘾,但已经够难过,如今又是那种感觉,身上酸痛,全身无力,头昏,眼睛总是湿润的。

卫卫将头抵在马桶的低位水箱上,吐了又吐,她很难过。然后放满热水,穿着衣服泡进去,卫卫轻声说:“我虽然不是好女人,一样懂得爱,一样会受伤害,为什么他不明白?”卫卫仰头躺在浴盆里,她心痛如刀割,但是哭不出来,她没有力气。隔壁电视在哭叫

:“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等到思念象海,淹没我,而爱已不在。

你绝望地离开,没有泪流下来,

在你的爱之外,我在哪里存在?

在你的爱之外,我该不该等待?”

卫卫慢慢沉下去,将整个头沉下水面,温暧的无所不在的水包裹她,卫卫轻轻吐出气泡“咕噜、咕噜”,象一个溺水而毙的人,就这样,温柔地,温暧地去了,多么好。

一个堕落的女人一样会有渴望爱的灵魂。但梓行不愿相信。

从头到尾,夏梓行没有爱过卫卫。

没有用,没有用,做什么,说什么都没有用,卫卫从水里冒出来,趴在池边上,水将她的头发打成绺,水大股大股地淌下来,象眼泪一样,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象洪水一样淹没卫卫,卫卫无法浮出海面,她将一直沉下去,一直沉到海洋最深处,在海底,也许有安宁。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走到屋里,和着湿衣服躺在床上,然而,疼痛一直纠缠她,一种不知名的疼痛,从心脏开始传遍全身,卫卫忍无可忍,慢慢伸出手去,在抽屉里寻找,药,她的药。

人的心象冰冷的雪窖!

没有药,卫卫抱紧全身。

卫卫打一个电话给朋友:“张,我出来了。”张全顿了顿才听出来:“卫卫?你的声音象是病了。”卫卫道:“张,我出来了,带点东西来给我。”张全问:“不是戒了吗?”卫卫笑:“都戒了,你赚谁的钱去?”张道:“我不会赚你的钱,放心,这是朋友送你的,庆祝你渡过大劫。”卫卫笑笑:“好。”放下电话,连笑容都没有力气放下,那个笑就挂在嘴边,一双眼又沉重地呆呆地汪着一泡泪,象足了一个卸了装的小丑,五颜六色已褪去,只有一脸讽刺的凄凉。

张吃惊地发现卫卫没锁门,推开门进去,卫卫象一具溺毙的死尸一般,张几乎以为自己正撞上谋杀案,要不是卫卫及时开口问:“张?”张就要掉头逃跑了。他走过去:“卫卫?你掉到河沟里去了?”卫卫伸手:“药!”张给她,她看了一眼:“这算什么?我是小孩子吗?我早已经不吸大麻了!”张忙道:“小点声,你那位大哥不让给你别的。”卫卫掏出一卷水淋淋的钞票:“药!”张扬了扬眉毛,收下那一卷钱,将白色的粉未放到卫卫手里。卫卫将粉未熔化。

张问:“好些了吗?”卫卫点点头,慢慢地问“你还没走?”张坐过来道:“怎么了?过得不开心?”卫卫问:“你关心?”张说:“那当然,我关心你。”卫卫笑了,她觉得开心,她软软地靠过去,倒在张怀里。张轻声道:“别,小心被人看见。”卫卫支起身子,手一软又倒下,她笑了:“不行,我不行了。”卫卫招手:“来,来帮我换衣服。”张伸手过去:“卫卫,你还是那个样子。”衣扣一解,卫卫外衣里面竟是没穿什么,张的手一触到她,她便“嗤嗤”笑,腰肢扭动,表情娇憨。卫卫身子雪白,沧桑的眼神,天使的面孔,魔鬼的身材,张头昏目眩,手亦不知放哪好,被卫卫一下拉倒在床上。

张挣起身子,有点心惊,他知道夏梓行,知道卫卫是夏梓行的人,他有点怕。卫卫闭着眼睛,轻声道:“别走,我爱你。”张从未听过如此温柔依恋的声音,心中有种酸软的感觉。卫卫说:“别离开我。”张拍她的手:“放心,我不会离开你。”卫卫微笑,只有她知道,她求的人不是这个人。

梓为敲门,门里没有声音,梓为拿出钥匙,哗啦的开门声,梓为听见屋里有声音,他停下来听了一下,然后推开门,屋里吹进来一阵冷风,卫卫只穿一件睡衣,正在关窗,梓为笑问:“这么冷的天开窗干什么?”卫卫回过身,她的脸色很难看,梓为慢慢走过去,向楼下看,一个人影正闪过墙角。梓为明白了,再看卫卫,睡衣扣子只扣到一半,里面明显没有穿什么。梓为退出去:“你先穿好衣服,我有话同你说。”

过了许久,梓为推开门,卫卫还是穿着那一件衣服,她才二十六岁,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弯腰驼背,眼睛一圈黑,人黄瘦面孔又浮肿,这还是梓为当年见过的那个艳丽的少女吗?她象老妇,梓为说:“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卫卫静静地,毫不动容:“即使是我最美丽的时候也没有人真正爱过我。”梓为语塞。

梓为说:“卫卫,我白为你争取,你转手就扔在泥里。你会后悔。”卫卫道:“我已经后悔。我每天都后悔,我恨不能吃了我的心。”卫卫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扔的是什么?是我最心爱的,扔在泥里,还践踏得稀烂!”梓为痛叫:“卫卫,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卫卫道:“你不会明白,你不明白。我恨我自己,我讨厌我自己。”卫卫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个人,烂!贱!蠢!我恨她!她为什么不死!”她的憎恨又不是假的,卫卫对自己完全没有控制能力,手边有点快乐来诱惑,她立刻抓紧,毫无理智,不计后果。梓为无话可说,卫卫真的无药可救,她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走自己的路,她根本不想自救,别人帮不了她。

卫卫问:“你来干什么?想念我,还是你大哥有话说?”梓为道:“大哥让我来看你。”卫卫笑了:“他让你来看我?这算什么?安慰?你能代替他吗?来吧。”梓为问:“你真的不明白他的意思?”卫卫道:“我已经不做那种尝试了,我永远不会明白他的意思。”梓为道:“大哥一定是知道你做的事,他让我来看你是不想让你太难堪。”卫卫道:“我已经不那么在乎了。我离开他不过是早晚的事,没必要无谓挣扎。”梓为问:“为什么?不是你一定要在他身边吗?”卫卫道:“我以为他或许有一点喜欢我,也许会回心转意。但是看起来不会了。”梓为不明白。卫卫说:“他爱上了别人。你不知道吗?他爱上别人,一个更年轻更不懂事的小女孩儿。我老了,你看看,我老了,我汗毛孔全都张开,每天会冒出一两油。我的要求越来越高,因为我老了,我不能象以前那样,我需要更多。”梓为大吃一惊:“你多心了,我大哥并没有别的人,他从未对我说过,他就算对你保密也不会瞒着我的。”卫卫道:“我亲眼看见那女子从你大哥屋里出来,耳朵是透明的呢,同你的小女朋友有点象。”梓为半晌才道:“不,不会的,我从未见过。”卫卫道:“你不会同你大哥说起这件事吧?”梓为不语。卫卫叹道:“说也无所谓。”

 

黄萱站住,面前这个人!

那个人站在街角,半低着头,瘦高的个子,低头好象已经是他的习惯,他累得抬不起头来,但是他却从来没有驼过背,不管什么时候他总是身子挺直,为什么呢?因为再累也不会弯腰吧?

没有原因,无能为力,黄萱爱这个人,深爱着的人,这个她深爱着的人。

梓行微笑:“不想再见我了吧?”黄萱走过去:“怎么会不想你呢?我早知你是什么人。”梓行道:“为什么要离开梓为?”黄萱道:“梓为对我好,我不能骗他。”梓行道:“人都有弱点,有自己的隐私,这也不算什么。”黄萱道:“但是我不爱他。”梓行低下头,注视黄萱的双眼,低声:“那么,你爱谁?”黄萱的嘴唇轻轻动一下,没有出声,从唇形,梓行看出,那是:“你!”梓行轻轻抱住她:“那是个错误。”黄萱将头埋进他胸前,深吸一口气:“一个错误。”多么美丽的错误。值得一生的代价。

黄萱觉得有人冷冷注视她同他,她抬起头来,对面的梓为双手插在兜里,一张脸没有表情,眼睛是冷的。

黄萱缓缓推开梓行:“你弟弟。”梓行松开手,没有回头,他说:“我知道。”黄萱睁大眼睛,看着梓行,她不明白。梓为在此时已转身离开。

黄萱问梓行:“你知道梓为会来?”梓行道:“他一直跟着你。”黄萱问:“为什么要这样刺激梓为?”梓行道:“要不怎么说?对不起,我爱上你的女朋友?”黄萱问:“是吗?你爱上我?”梓行没有回答,他拍拍黄萱的手静静离开。

黄萱看着梓行的背影,他这次来,好象只是为了让梓为看见他。

黄萱被他拍了一下的手背,上面象跳动着一支温和的火苗,无声无息地在燃烧,黄萱抬起手,纤细的一双手,上面什么也没有,但黄萱忍不住轻轻吹一口气,那火苗仍在。

梓为紧握双拳,握得一双手都是冷汗。

拍照留念,大学毕业,人人都要拍照,梓为一下午嘴角都带着一丝冷笑,他不能不笑,但一双眼睛总是冷的,所以那笑容也十分的空与冷。方成问:“梓为,你象是又失恋了一次。”梓为回答:“是背叛。”说完自己都笑了,谁背叛谁?谁该忠于谁?方成知道事情不对,他问:“怎么了?你见到什么了?”梓为问:“你一直都知道,是不是?”方成静下来:“什么?”梓为道:“夏梓行与黄萱。”他叫他大哥的名字,他不说大哥这两个字了。方成沉默。梓为道:“你说得对,他不会放过我!”方成道:“他对你仁至义尽,他没有逼迫黄萱,是黄萱不爱你。”梓为咬住嘴唇,半天才说:“我不能恨他?我还不能恨他?”血从他唇上流了下来。方成怕这个,他同梓为不是一样的人,他始终怕见血,一见血他就说不出话来。梓为低下头,双手掩面,无声地无泪地咽下他的哀泣。

黄萱看着梓为那张微笑的脸,那张脸忽然有点象小丑的面具,假的,生硬的,微笑的嘴与哭泣的眼睛。黄萱心里的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她在毕业照上留下一张苍白的面孔。

黄萱十分里有七分怀疑梓行只是借她来刺激梓为,那三分还是因为她爱他才勉强压下去的。她等着梓行,她不会自己给自己难堪。

梓为对梓行说:“是为了报复吧?是为了报复我吧!”没有回答,他又说:“如果只是为了报复我,请放过她!”梓行面对梓为,没有表情。梓为面对他也同样没有表情。两个男人,象两个雕像。梓行没有解释,梓为没有哭泣。

梓为等着黄萱,黄萱看见他,从他的表情知道他在等她。黄萱走过去。梓为说:“可以是任何人,但不能是他。”黄萱问:“为什么?”梓为道:“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他从不善待别人,也不知道怎样善待别人。”黄萱静静地:“梓为,这件事,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从他夺走了你的爱人,还是从你不需要他时?”梓为如受重击,半晌才低下头,他觉得自己象个小丑,同时觉得自己卑鄙可耻,他说:“你说得对,对不起。”他要走,黄萱叫住他:“梓为,对不起的是我。”梓为无言。黄萱眼望远处,慢慢说:“我同你在一起那么多年,仿佛血肉相连一般,我对你大哥,却在见面的第一眼,一瞬间就完成了。人家说没有人可以同时爱两个人,那么,我对你的感情又算什么呢?我想念那个同我一起玩成一团的人,想念你的手,你的嘴唇,你的拥抱。我愿意听见你的声音,那算什么呢?但我选择的那个人不是你,我不能骗你。”梓为冷冷地:“我根本不想听这些事。”黄萱道:“我欠你一个解释。”梓为冷笑:“解释,是一种特效药吧,马上就清凉止痛了。”黄萱问:“那么,为什么你一定要你大哥解释?”梓为要过一会儿才回答出:“他对我不一样,他是我大哥,而你,只要说不爱我,我们之间就什么都没有了。”黄萱转过头去,沉默了。啊,原来是这样,也许梓为根本不爱她,梓为不想听解释,因为他们之间已经完了,梓为要梓行解释,因为他还打算原谅梓行。

黄萱低下头:“抱歉,我不该说这些,只不过,我是真的这样想,对不起,梓为。”

方成见到两人面色铁青,打算过来打个圆场,他没到,梓为已经走了。方成问:“怎么,吵起来了?”黄萱苦笑一下:“不,我在他心中已无份量,不值一吵。”方成道:“这不公平,梓为是爱你的。”黄萱道:“他要我离开他大哥。”方成道:“这是为你好。”黄萱问:“那么,他为什么不离开他大哥?”方成道:“梓为会走,他已经在连络北京的工作。”黄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怀孕了。”方成震惊:“黄萱!”她还没毕业!黄萱问:“我该怎么办?”方成问:“告诉夏梓行了?”黄萱说:“他让我打掉,我们吵翻。”黄萱没说,梓行几乎要强迫她去医院,黄萱不肯,他伸手将黄萱从车上推下地去。方成半晌才说得出话:“他的孩子?”黄萱道:“我的孩子。”方成道:“那么去打掉吧。”黄萱问:“那不是杀人?”方成道:“法律允许的。去吧,不然,连你都无法生存。”黄萱喃喃道:“生存,吃饭,这真是最重要的大问题。”方成道:“对,人不学习要落后,人不吃肉就会瘦。”黄萱再难过也忍不住笑了。

黄萱觉得昏眩,那面试招聘的人已觉异样:“你身体不舒服?”黄萱摇摇头,知道这个工作又泡汤了。那人送出门来:“好好休息,过些日子再来吧。”黄萱无力地笑笑:“谢谢你。”她转过脸就落下泪来。方成已经在外面等她:“怎么样?”黄萱道:“人首先要保住自身,能活下去才能顾及别的。”方成知道她已改变心意,立刻响应:“说得是。”黄萱道:“既然如此,我也别无选择。”方成道:“我送你去。”黄萱苦笑:“那牺牲太大了。”方成笑笑:“我反正也没有女友。”黄萱道:“让别人看见,你的一世英名就完了。”方成道:“管他。”

恐惧,对金属械具的恐惧。剧烈的疼痛,还有别人鄙夷的目光。

想不到,在门外等候的会是方成。黄萱面色苍白地出来,方成没有避讳地半抱着扶住她。黄萱泪如雨下,方成拍她后背,一下一下给她安慰,并不说什么。此时的黄萱只需要一双臂膀,宽容有力地等候在那儿。

 

卫卫同张在街角买了货,立刻就用了,半梦半醒间,看见夏梓行,此时的卫卫已失去思考的能力,她笑逐颜开地迎上去:“夏梓行!我好想你!你说说,你已经多久没见过我了?”当时夏梓行衣冠楚楚地陪同当地政要人物,被一个明显精神状态不正常的女子叫出名字,说出他们有不一般的关系,梓行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老李忙出头摆平,一手拉过卫卫:“老婆,又喝多了怎么找到公司来,有事回家说,来来来。”连推带拖将卫卫带到办公室里,卫卫大叫大嚷,老李沉下脸:“卫卫,老大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这么闹,不要命了?”卫卫道:“我不在乎。”直到她清醒了,才知道怕:“大哥怎么说?”老李可怜她:“要你回家等着,乖一点,老大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难为你,但是别再在他面前吸那东西。”

卫卫回到她白色的笼子里,白色,多么贫乏的颜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卫卫埋下头,痛哭出来,一个人哭,总是很快会累会停止。她慢慢放下手,在镜子里看见一个绝望的丑妇,卫卫用手遮住镜子又哭了,她老了,她老了,不再有吸引力,当时男人只看她一眼就想要她,如今,她所有表演都成污痕。卫卫将药片放在嘴里,这样,不管发生什么,她的感觉会好些。

梓行很晚才来,卫卫躺在床上,音乐响着,她一动不动。听见门声,连眼睛都没有转动,但她的表情极为享受。梓行的脸已沉下来。老李忙过去叫:“卫卫!”卫卫没反应,老李推她:“卫卫。”卫卫这才缓缓回过头,看他一眼,笑笑,缓缓说:“你来了。”梓行将她一把拉起来,直拉到浴室里,放水,将卫卫连人带衣扔进去,用冷水猛淋着卫卫的头,卫卫这才挣扎,被铁腕揪着头发,除了喝水就是呛水,卫卫挣脱,浴盆中水满。梓行将卫卫整个头接进水里,水里因这女子的挣扎全是气泡。然后听见“咕噜咕噜”的喝水声,真到卫卫双手的挣扎渐渐无力,才被梓行拉出水面,厉声喝问:“谁给你的药?”卫卫痛苦难当,立时坦白:“是张德生!”梓行回头告诉老李:“送她去戒毒,把姓张的手剁下来。”老李迟疑片刻:“老大,都是道上的……”梓行竖起眉:“是我先招惹他吗?”老李道:“不是人家强逼她买的,我们不能不讲理。”梓行沉默一会儿:“同他们的老大说一声,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叫他不要赚我女人的钱。”老李答应。

卫卫从戒毒所出来,吸烟又吸烟,一根接一根。梓行给她信用卡:“你不跟着,我依旧会付你两年花用。”卫卫接过卡,放到兜里,人沉静没有表情,她好象终于长大了,或者是老了。梓行问:“卫卫?”卫卫低下头:“我跟着你。”她没有选择。梓行拍拍她:“没有那么糟。”卫卫问:“大哥,我除了当人情妇,还能干什么?”梓行道:“我不知道。许多人挣扎一生,也没过上你这样的生活,你还要更好,我力所不及。”卫卫道:“我想结婚。”梓行道:“你的对象不是我。”卫卫笑了:“是。”梓行道:“你可以来找我,也可以吸毒,但是这两样事不要同时发生,你不可以在吸毒的时候来找我,否则,我会剁下你的手指,我说话算话。”卫卫道:“是。”

梓为等着黄萱,曾几何时他日日在门口等待黄萱。

梓为听见安静的声音:“好吗?梓为。”他抬起头,看见瘦得几乎透明的黄萱,她单薄得象一张纸。梓为道:“你瘦了。”黄萱苦笑:“同你在一起时一直要减肥,分开后,立刻减了十斤。”梓为道:“我收回我的话。”黄萱脸上打个问号,梓为说:“我说过我不同女人做朋友,我收回这句话,即使你不再爱我,我也不爱你,我仍会象朋友一样待你。”黄萱沉默一会:“谢谢。”不再恨她了?那也就是不再爱她了,黄萱有一点惆怅,但她很快笑了:“梓为,我们永远会是最好的朋友。”她释然。梓为沉默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开口,黄萱问:“可是方成对你说了什么?”梓为想了一会儿:“方成怎么会对我说?他一直叫我防备夏梓行,但是他并不想我同夏梓行发生正面冲突。方成同我说,一个人应该最珍重自己的生命,别人的生命不过是草芥,不值得为了破坏别人的生命,连带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黄萱呆了半晌,她想不到老好人方成会说出如此老辣的话来。梓为道:“我听见风言风语,去问方成,方成不得不说。”梓为轻轻揉自己的拳头,黄萱站起来:“你打他?”梓为轻声道:“总要找个出气筒,不找他,找谁?”黄萱火了:“你一向这样暴力!你永远不会同人正常交往是不是?”梓为抬起头,讽刺地笑:“暴力?我算暴力?”梓为道:“我不喜欢展示伤疤,但是,你要是一定说我暴力,我很愿意让你看看真正的暴力,你要看吗?”黄萱慢慢坐下,不用,她还记得,梓为胸前的伤痕,她也记得同梓行争执时,梓行怎样将她推下车去。

许久,黄萱道:“我想见见卫卫。”梓为想了一会儿:“我不能带你去,黄萱,不管是谁带你去,那人的腿都会断掉,所以,你也不要找方成。你要是真的想去,我给你地址,但那不是个安全的地方,而且卫卫也不是个安全的人。”黄萱接过地址,看住梓为的脸,她想:“怎么会放弃这个人的?他宽厚,他坦荡,他善良。但是,为什么另一个总是阴沉着脸的人更吸引她?”梓为抬起头,微笑:“是否我令你失望?”黄萱摇摇头:“不,梓为,我想念你。”梓为摇摇头,无话可说。

卫卫住在新建的小区里,小区中央有一个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雕像,黄萱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个好地方,她希望有一天她也拥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单元。但不是被养在里面。

在楼下按铃,半天一把半梦半醒的嗓子问:“谁?”黄萱咳一声:“是我,我们见过,我是梓行的朋友。”卫卫笑了:“朋友?朋友是什么意思?”她大笑,然后开了门。

黄萱被笑得心酸,真的朋友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指那种上过床的异性。

有一家门虚掩着,黄萱看了门牌号知道是这户,推开门,雪白的房间,穿红色睡衣的女人躺在沙发里,听见声音只动动眼球。黄萱彷徨地站了一会,进去坐下,问:“你好吗?”卫卫笑问:“你呢?不好,是不是?”黄萱不知如何回答,只觉得酸楚已经泛滥到眼圈里,就要流下泪来了。卫卫看那个楚楚动人的小女孩儿,她可能不比她小多少,但这女学生因为单纯,显得十分年幼,卫卫轻轻道:“夏梓行连小孩子也不放过。”黄萱问:“夏梓行是什么样的人?”卫卫问:“你不知道吗?你要是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黄萱沉默。卫卫道:“看看吧,你能得到的不多,你要失去却不少,看看这将是你的笼子。”黄萱还是沉默,卫卫道:“要是有一天他不爱你了,记得,一定要鼓起勇气离开。你要救自己。”黄萱点点头。卫卫又躺回去:“你走吧。”黄萱起身离开。

梓行来找卫卫:“你对黄萱说了什么?”卫卫问:“是她来找我,你为什么不问,她对我说了什么?”梓行听见卫生间里有动静,他看了老李一眼,老李过去喝问:“谁?!出来!”门打开,张德生笑笑出来:“这么巧,我上来看看卫卫。”

卫卫被梓行从蛛丝马迹中知道她另外有人不是一次两次,但这一次,是除了同梓为那次第一次被梓行亲眼见到,而且同来的还有老李,梓行在屋里坐下:“张,生意好吗?”张某不是不怕,但,仗着有同行兄弟,他笑笑:“托福,还过得去。”梓行道:“我同你们的人说过了,不要给卫卫东西了,还记得吗?”张笑道:“卫卫是大人了,再说我也没给过卫卫什么。”梓行道:“不管是什么,我这里不欢迎你来了。”张忙道:“我走,我这就走。”卫卫倒在沙发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但梓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数日后,在小河沟里发现张的尸体,看起来好象是服食麻醉剂过量导至死亡。

卫卫听说这件事跳了起来:“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梓行静静地:“为了什么?为你吗?我不会为你杀人的!”卫卫道:“他怎么会死?”梓行道:“吃多了东西结果就是这样。”卫卫冷笑:“他虽然贩运这些东西,但他自己从来不用,你想骗谁!”梓行道:“从来不用,所以不知道份量,一下子就用多。”卫卫瑟瑟发抖,然后道:“你杀人!你杀人!”梓行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梓行才不会为一个女人杀人,但要是有人冒犯了他,他不会放过那个人。

老李问卫卫:“怎么了?最近都不见开口说话。”

卫卫道:“我不敢同你们说话,你们是疯子!”

老李火了:“什么话?你发了疯了?”

卫卫问:“是不是你逼他吃的药?是不是你把他的尸体丢进河里?”

老李道:“你疯了?姓张的是因为告密,被你们一起进监狱的人杀死的,你以为是我?我四十多岁了,为了你们小孩子争风吃醋的事去杀人?”

卫卫道:“张不会告密,是梓行污陷他吧?”

老李说:“放屁!”

卫卫道:“要不,梓行怎么那么关心他是怎么死的!”

老李沉默一会儿:“你要是认定老大杀了你的姘头,我也不想多说,但是,你要是对别人也说同样的话,老大不会高兴的。卫卫,千万别惹养你的人。”

卫卫多日没有见过梓行,那天她买到药后,在舞厅里就吃了,走在路上,人就有点恍惚,路过梓为公司的楼下,她站在江南房地产的招牌旁边,等了一会儿,流下泪来,她多么寂寞,一个朋友也没有,她好象会把每个朋友变成情人,然后,连情人也没有了。

象她这样做人情妇的人是不能有情人的,卫卫什么都知道,她只是不能控制自己,因为一个人的日子那么难过,因为要做到梓行要求的那样,对她太难了,卫卫这种性子,做一个合格的情妇太难了,糟的是她又不会做别的,她也没有得到机会做别的。

她带着恍惚的笑,推开门找经理,老李忙带她进去,不想别人看见这女子精神状态不正常。

梓行只看她一眼,就同老李说:“带她出去,别弄脏我的地方。”

卫卫呆了一呆,才说:“你说你有多久没见过我了?”

梓行道:“出去!”

卫卫问:“你不爱我,为什么不放我走?为什么要杀了我的朋友!”

梓行站起来:“我杀了你的朋友?”

老李急道:“卫卫,别胡说!”

卫卫道:“你杀了张全!你杀了张全!!!”

梓行的面孔变成青色:“卫卫!这指控可很严重,杀人是要判死刑的。”

卫卫呆了一会儿:“你骗他们说是张全告的密。”

梓行冷笑:“卫卫,有些话,你在精神不正常时也不能说,怎么才能让你记住这点?”

卫卫问:“告密的人是你吧?”

梓行静静地:“我?为什么?”

卫卫道:“为了让我离开那些人。”

梓行淡淡道:“我爱你这样深?怎么我自己不觉得?”

卫卫沉默一会儿:“是因为爱我吗?”

梓行道:“记不记得我说过你不可以这样出现在我面前?”

梓行叫老李:“带她出去,让她长点记性!”

卫卫眼神十分迷离:“你要剁我手指,就剁好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李将卫卫拖到外面,取出一支注射器,给卫卫打麻药。卫卫眼睛看着别处,毫无表情,嘴巴缓缓嚼着口香糖。过了约十分钟,刀光一闪,卫卫只觉得有东西落在地上,低头看一眼,一截带血的手指,她也没有表情。老李将她的手掌包起来,打开门,又回头说:“卫卫,戒是戒不了了,少吸点。”

卫卫面无表情,她的灵魂不在这丑陋的现实里。

老李打电话叫梓为:“梓为,卫卫受了点伤,你照顾她一阵。”

梓为立该过来接卫卫,卫卫一只手缠着绷带,血在上面凝结成紫黑色的胶冻。梓为慢慢走过去:“卫卫?怎么了?”

卫卫微笑。

梓为不知道卫卫伤势如何,但是卫卫这个样子,明显神志不太清醒,她为什么神志不清,梓为是知道的。梓为只得请医生到家来。

林亮到卫卫处报到:“你大哥出高价求我出诊。”梓为问:“林大哥,快做到主任医师了吧?还买他的帐?”林亮给卫卫打上麻药,一边笑道:“已经做主任医师了,但是你大哥出的力,我身不由已。”梓为问:“你不再象当年那样声称,你会作证了?”林亮抬起头:“又有人要告夏梓行吗?”卫卫笑:“没有。我自己砍了自己的手指。”林亮问:“谁砍的?夏梓行?他不会吧?”

卫卫微笑不语。

但是在梓行的地头上,除了他自己谁敢砍他女人的手指呢?不想活了?找死可以跳楼,可以撞车,可以吃药,不用找最难受的死法吧?

林亮沉默一会儿:“你真的要告你大哥吗?我还是敢做证的。”

梓为沉默许久,终于道:“我不敢告他。”卫卫微微笑:“记得张吗?梓行说他吃药吃死的!”林亮一惊,再没出声。梓为道:“卫卫,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你会自己保重吗?”卫卫木然没有表情,半天,看着窗外:“又下雨了,今年雨特别多。”梓为轻轻拥抱卫卫:“卫卫,答应我,你会好好的。”卫卫道:“我不会不再见你一面就死掉的,梓为,我这一辈子,只有你真的对我好。”语气轻松,内容却沉痛。林亮问:“你要走?为什么?”梓为道:“我不能在他控制下生活一辈子。”林亮道:“别为了一个女人同你大哥翻脸,你大哥当初并没有同你翻脸。”梓为道:“那不是一回事,林大哥,我不能恨他,但是我要离开。”林亮道:“我并不是因为受了你大哥的好处才帮他,他对你,绝不会有意加害。”梓为道:“我知道,他是爱上黄萱了,黄萱也爱他。我没什么话说。每个人有选择的自由,但是我必需离开。”林亮不语。

问卫卫手指是谁砍断的,卫卫不说。

要过二三个小时之后,卫卫才会痛得叫起来。

梓为问:“卫卫怎么回事?”

卫卫痛得发抖,泪流满面,在床上翻滚嚎叫。

梓为急出一头汗,然后想起来:“药呢?卫卫,你常吃的药呢?”

卫卫痛叫:“被老李拿走了!”

梓为问:“为什么?你的手怎么回事?”

卫卫哭泣:“你大哥……!”

梓为找上门去:“你为什么砍断卫卫的手指?”已经气得脸都红了。

梓行道:“她的记性不如一条狗,不给她一点教训,她不会学乖!”

梓为拿起桌上杯子直摔过去,正打中梓行的额头。梓行站在那一动没动,血已流下来,梓为没有后退:“我等着你。”

梓行坐下来慢慢擦去额上的血,他想,这回梓为该离开这个城市了吧?

他不想让他的兄弟走,但是梓为一定得走,梓为不能再在他与夏顺之间做炮灰了。他很疼爱他的兄弟,只是他没想到他真的会爱上他兄弟的女友。

梓为想不到梓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坐下来沉默不语。他一时不明白,然后知道了,夏梓行对他内疚。夏梓行并不觉得砍了别人的手指有什么了不起,他觉得对不起的是这个弟弟。梓为退后一步,不,他不是来找这个的,梓行与黄萱相爱,黄萱不再爱他,同梓行没有关系!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不能迁怒他人。但梓为仍忍不住发抖,原来他真的为这件事恨了夏梓行,他恨夏梓行,不管理智怎么说,他的心说他恨夏梓行,而且不原谅黄萱。梓为双目盈泪,转身离开。

卫卫手上的伤好,有一天买了东西回来,发现屋子换了锁。她找到梓行,身子已经发抖:“你换的锁。”梓行道:“你是说我的房门?”卫卫颤抖:“你赶我走!”梓行道:“我给过你机会。”卫卫道:“别对我太绝!”梓行道:“你犯规次数太多,被罚下场。”卫卫双手捂住脸:“大哥,我只是不想离开你。”梓行道:“你连自爱都做不到,拿什么爱人?”梓行想:有一本什么书上让人原谅别人三个三次,那不成傻子了,我只做到一个三次,已经够了。从前并没有哪个人原谅过我一次。其实,梓为原谅他足有三个三次,但是,梓为没他强,弱者的原谅一盖不算数,人们当那是懦弱。

其实卫卫一直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不断地回头找夏梓行,夏梓行是这样一个人,他可以帮你的忙,但是不要挡他的路,任何人挡他的想,他都会踢开,这是一种本能。不管他对那个人怎么样,不管他踢过之后会不会后悔,有人挡道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踢开,而且他出脚很快。甚至等不到他自己后悔,他已经将整件事解决。就象解决夏梓为。他不要夏梓为留在这个城市,当他发现有可以踢走梓为的方法,他在十五分钟内做了决定,然后——然后出的事,会让他在生命中很长一段时间内后悔,但是,他不会做别的选择。

卫卫离开了。

梓行着人收拾整个房间,应该是黄萱毕业的时候了,他去找黄萱

黄萱在洗头发,住在同一层的女生在走廊里叫她的名字,黄萱应了一声,那女生找到她:“楼下有人找你。”黄萱挽着头发:“谁?”那女生道:“不认识,不是常找你那几个。”黄萱的心脏不住乱跳,她胡乱冲了头发,擦干,跑下楼去。

宿舍阴暗潮湿,有股霉味。在转角处黄萱已嗅到干净空气的味道,是谁?谁将新鲜空气带进这旧房子来?小小窗子里漏出的阳光打在他脸上,在阳光下,他那样动人。黄萱慢慢放慢自己的脚步,她想看着他,多看他一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多看他一会儿,他望向远处时的表情那样动人。

梓行转过头来,自黑暗中慢慢走下来一个精灵!她面孔皎洁透明,头发乌黑还向下滴着水,她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水晶一样反着窗子里那一点光,那一点光一闪一闪地,仿佛静静倾诉坦白的心事。

梓行低低的声音:“黄萱,来,到我这儿来。”

黄萱面对他,一点不想用心算计得失,她想去,就答应了,没有推脱,也没有责备,因为她爱他。她说:“好,我去。”

因为梓行有一双充满渴望的眸子,那双眼里总象有千言万语,那双眼睛在看她时象鹿一样温柔湿润。

 

黄萱答应:“好。”夏梓行不是别人,即使再不方便出来的时候也总找得到时间出来。梓行的车子在楼下等着。黄萱坐进去,梓行将一串钥匙放在她手中。黄萱看了一会儿,握紧。梓行道:“到我那去住,我找人照顾你。”黄萱道:“我不需要人照顾。”梓行温柔地:“现在还不要,以后就要了。”黄萱愣了,然后她双目通红,泪盈于眶。梓行慢慢道:“我也喜欢孩子。”黄萱流下泪来,轻轻将钥匙放下:“梓行,孩子已经没有了。”梓行僵住,半天才问:“什么?”黄萱道:“我一个人没法带孩子,所以我只能放弃他。”梓行问:“我呢?你不能问我一次吗?”黄萱问:“不是你先提出的吗?”梓行问:“不是你坚持要的吗?”黄萱道:“我们都有权改主意,只是这次,你来晚了。”梓行轻轻替她将门打开,黄萱下车,梓行绝尘而去。黄萱觉得喉咙里有什么哽着,咳了几声,忽然咳出泪来,黄萱觉得十分的累,不禁慢慢蹲下来,双手捧住头。车来车往,巨大的嗓音象巨压一般令黄萱抬不起头来。

许久,黄萱觉得身边有人,她抬起头来,梓行问她:“这一次,我改主意算不算晚?”他再次将钥匙放在她手中。黄萱握紧手中的钥匙,握到刺痛,为什么呢?一定要到付出代价时,两个人才能相伴,他们本来不是相爱的吗?为什么一定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是黄萱不愿放弃,这不是她的梦想吗?实现了,她爱的人来到她身边,他在她身边,她不想失去,中间隔了什么都可以不管,重要的是现在他在这儿。

一个人要是爱另一个人说什么不可能,说什么没缘份,回头就是了。有什么不能回头的,既然不能失去这个人,有什么不能回头的?

黄萱见是卫卫那间房子,立刻问:“我可以不住这里吗?”梓行没见识过这样倔强的女子,过了一会儿才道:“先住这里,我去收拾别处。”黄萱没出声,既然爱他,应该容忍这些细节吧?只要同他在一起,别的不重要,是不是?

墙与家具都新粉刷过,有一股清新的味道。都是白色的。夏梓行穿着一身黑衣站在白房子里,加上他的阴郁,似一幅画般。黄萱过去,将手放在梓行兜里,同梓行插兜的手放在一起,她抬着头,清晨六点钟的清新面孔,她问:“爱我?是吗?你是爱我的吧?”梓行没有开口,他看着这个小女人,救命,这个女子象魔鬼一样百变,她现在象个孩子般,可当她倔犟的时候梓行觉得她是一头秃鹰,她有锐利的眼睛和一张紧抿着的不达目地誓不罢休的嘴。梓行微微笑了:“我只是个小商人。”这话多么奇怪,黄萱问他爱不爱她,他却回答说他只是一个小商人。那是什么意思?黄萱决定不再问,当你问一个男人爱不爱你时,他没有回答爱,那就不该再问了吧?何必逼人说谎呢?她从他的眼睛里可以读到:“天,我不知道。”黄萱在他的口袋里握一握他的手,轻轻地缩回来,但梓行一下抓住她,微笑着:“我应该不懂那个字,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配说那个字?但是,我爱你。”黄萱一时有点僵,那是一种从脚开始直冲到头顶的麻木,象电流流过一样。她的手指夹在梓行的手指里,感受到一下一下的搏动,不知是她还是他的脉搏,那样强壮有力,那样汹涌澎湃地宣告着:“爱你爱你爱你!”黄萱抬起头,看着梓行,有一种不敢相信的幸福感令她觉得虚弱。梓行抱紧她,这个女人,她抬头看着你时象个脆弱的水晶泪滴,她掉头而去时可是象块顽石。梓行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不许再跑开!”黄萱被他弄得耳朵发痒,笑着躲开:“跑开的从来不是我!”梓行抱紧她:“是你,你知道是你!”

这个小女人居然会自作主张去打掉孩子!这个女人在他不要孩子时,誓死捍卫她的孩子,在他回心转意去接她时,她说孩子没有了!梓行轻轻扼住她的脖子:“再敢杀死我的孩子,我就拧断你的脖子!”黄萱没有笑,她苍白地转开头,不!不是她要杀害自己的孩子!她恨他!他不明白她不是一个可以自己带着一个孩子找生活的女人,他以为他将她与孩子抛下两个月,不问一声,她还会等待吗?不!她只是一个要活下去的自私女子,她一定要做出抉择,是两个人沦落,还是将孩子扼杀在胎中,答案就象她背过的书一样明确简单,象她这样的女子必会是这样的选择,他不明白吗?她不会象他的那些女人一样,一直等待,等他伸出上帝之手,那些人有时间,她没有时间,职业女性没有自由时间,事到临头时一定要当即立断,否则不选择就是一种选择。不,夏梓行对所能做的也只是选择自己怎么做,他不能决定她要怎么做!因为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自己更知道自己要什么,黄萱决不会等别人来告诉她要什么,黄萱会伸手去取。

黄萱觉得,她同梓行象白天与黑夜,没有哪一个不对,他们只是不一样,只是处理事情不一样。现在他们彼此欣赏,以后,不知道能不能彼此谅解,那才是最重要的,在生活中,谅解最重要。

黄萱同梓行一起住在原来梓为与梓行同住的地方,那是梓行的老巢。

早上黄萱与梓行一起出门,一个黑衣女立刻迎上来。那女子嘴上抹着一层光闪闪的亮油,使得嘴巴婴儿般娇嫩,但的面孔黄肿,眉毛画得粗黑,看来更加憔悴。

梓行看见她,如同看过一层空气般,还是径直往前走,她跟着梓行:“我怀了孩子。”黄萱吓了一跳,忍不住回头打量这女子,一身黑衣,料子极坏,样子又极怪,头发枯而脏,但那张脸,依稀曾识,那是卫卫吗?只听梓行道:“我们已一年多没来往。”卫卫道:“借点钱给我。”梓行道:“有了孩子,应是别的人照顾你生意了。”卫卫道:“你以为人人象你那么大方?”梓行道:“知道是大方,就不要得寸进尺。”卫卫道:“我喜欢孩子。”梓行问:“戒了吗?”卫卫沉默。梓行拿出一叠钱:“去把孩子打掉,你这样的人不配将生命带到世上来。还有别再出现在我面前。”卫卫举起左手:“用我余下的四个手指发誓。”黄萱看见她左手只有四个手指,不禁问:“你的手?”卫卫接过钱道:“被大哥砍了。”抬起头,看见黄萱瞪大的眼睛,就笑了:“小姐,你觉得新奇无比是不是?对我来说却不过是生活。”梓行拉着黄萱:“走吧。”卫卫笑:“分手时别忘多要遗散费。”两人已走远,卫卫还笑着喊:“记得要爱自己多过爱他,他才会爱你!”卫卫看起来并不痛苦,卫卫有卫卫的快乐吧?黄萱有黄萱的痛苦。

黄萱呆呆地,被大哥砍了?大哥是谁?是夏梓行吗?真的,他们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究竟知道夏梓行多少?为了什么事呢?砍掉女人的手指,是为了什么?

黄萱问:“卫卫说的那个大哥,是指你吗?”

没有回答。

梓行紧抿着嘴,表情那样陌生,夏梓行并不是个普通的商人,他有他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黄萱默默,梓行不想解释,黄萱也不想听。黄萱不知道自己与那女子有没有不同,梓行也一样按月付钱,一样将她或她养在这里,但是绝不提结婚。

也许一只鸟会喜欢新笼子,一个人也会喜欢新家,直到当一切不再是新的,它会她会想起自由,想起广阔的天空,想起羽翼与空气相遇的感觉。

黄萱换了工作,一个男人为了养家,或者一个女人为了养家,要迁就工作,她又为了什么要迁就工作呢?她换了工作,辞了职,当天回到家里,有点累了,睡个午觉。

迷迷糊糊时听见有人进门,在大厅坐下,倒水喝茶的,黄萱挣扎着想起来,一边又贪恋软席暖被。隐隐听到一个人问:“梓行,我不相信你是那样的人,我可以相信梓为的解释,爱是两个人的事,但是,第一次是如何开始的?梓行?你一直知道那女孩儿是梓为的女朋友,第一次是怎么开始的?”

沉默。黄萱呆了,梓行不知道她在家,梓行在背后会说什么?她忍不住下地去,把耳朵贴在门上。

真的,第一次是怎么开始的?

许久,梓行叹息:“夏顺要出狱了。”

半晌才又听到另一个人说:“他不是还有几年?”

梓行道:“减了刑,他会来找我的,梓为不能呆在这个城市。”

那个声音残忍地问:“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梓为离开吗?”

没有声音。黄萱慢慢走回床,一不小心,跪倒在床边,她好象没有痛觉一样,慢慢爬上床,盖上被子,被子里真暖和,不应该出去,被子里真暖和。

梓行听见声音,打开门,看见黄萱小小的身子缩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好象在熟睡,他轻轻叫了一声:“黄萱?”黄萱含糊地唔了一声,身子动一下,换个姿势,没有抬头。梓行松一口气,他以为黄萱睡着了。

梓行关上门,轻声对林亮道:“黄萱在睡呢,我们不要说了。”

林亮也放低了声音:“但,你对黄萱又不象假装。”

梓行道:“开始我以为……,但是事情总是出人意料。”

他微笑:“命运的安排,人力无法控制。”他爱黄萱。

黄萱直睡到傍晚,她真的睡了,一个人心力皆疲时,是会睡的,不这样不能保存体力,不能生存下去。黄萱觉得生存是一种堕落,为了生命,并不美好的生命,人格与尊严所不能忍受的一切都要生吞下去,象吞下一只蛆般,那种强求的生生不息的求生欲望象一种堕落。

不是每个人都有结束的勇气,人们通常称那种勇士为懦夫。不,活着的人才是懦夫。

黄萱看过一个故事,文革时,一群人毒打资本家的家人,要他们交待财产的藏处,那人的妻子每当被打得受不了时就交待一个地方,后来财产全交待完了,人也被打死了。黄萱觉得生命就是这样一种折磨,它毒打你,榨出你的气力来,逼你付出自己的一切,然后,生命也就到了尽头,并没有快乐回报给你,它肯给予的只不过是片刻的安静,十分钟,十五分钟,然后痛苦又来了,直到你付出一切,连同生命。

人们总是以为,也许这次它会放过我,我可以保留一点心爱的东西,但是不,它永不放过任何人。它残忍,它贪婪,它冷酷无情。应该一开始就咬断舌头,这样就可以少受几十年的苦!

黄萱苦笑,我没有勇气。她想起卫卫的话:“你一定要救自己,一定要有勇气离开。”勇气!拿出勇气来,命运喜欢人的勇气,象人喜欢财宝,它从你身上想尽办法榨取,直到将你的生命变成折磨。

黄萱同梓行说:“找到一个新工作。”梓行并不在意:“好,累不累?”黄萱笑笑:“他们肯提供宿舍呢。”梓行道:“是吗。”黄萱道:“人家问我家在不在本市。”梓行抬起眼来看她。黄萱道:“我说不在,人家给了我一个宿舍,我不好不去。”梓行笑了:“什么?”黄萱道:“我还是先去住住吧。”梓行坐下来,面对着她,问:“你什么意思?”黄萱半晌回答:“我要搬出去。”梓行道:“说得好,我最喜欢直接坦白的讲话。用不用车送?”黄萱沉默,要互相嘲讽吗?冷着脸,以伤害对方为乐,其实伤害了自己。梓行在她面前坐了一会儿,问:“为什么每次你只是通知我,从未与我商量,你不会,还是不屑于沟通?”

黄萱想:是不好意思。哪有女人追着人问:“你为什么还不向我求婚?”敢那样说的女人得多大的勇气啊?

黄萱搬出的次日,老李回来同梓行说:“黄萱那张卡销了户。”梓行停下手头的工作,看着老李,老李将现金还给梓行:“吵架了?”梓行低下头,接着他的工作。老李讪讪地站了一会儿,退了出去。

梓行将手一挥,抽在那叠钱上,百元新的,红色的钱币,纷纷扬扬落了一地。梓行说:“操!”

先离家,然后拒绝他给的钱。下次该说不认识他了吧?

梓行打电话:“你想怎样?”黄萱沉默一会,笑笑,说:“钱太少了。”梓行问:“你要多少?”黄萱反问:“你赚多少?”梓行明白了,他沉默,要不要同这个陌生的女人分享他的财产?这女人什么都没有,结婚真正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梓行慢慢道:“我不明白。”黄萱道:“你是明白的。”她的声音里有太多叹息,她终于还是问了:“你要不要娶我?你要不要娶我?”虽然没说出口,但梓行知道是那个意思。梓行问:“要签一个五十年不变的合同,可是?”黄萱道:“每一个合同都是平等自愿达成的,你可以说不。”梓行摔下电话。

黄萱听着电话里的嘟嘟声,她只觉得不想放下。她还想听,那低低的声音。从没见过这样暴脾气的男人,从没见过这样阴沉的男人,但是她爱他。她爱他,女人总是爱男人,而男人,只是喜欢女人。

 

黄萱爱他,黄萱已经听过他的回答,他说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梓为离开,黄萱回想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分明是说爱她的,她还怕听错,她不会为一句话离开,也许是她听错,她的心还不死,她一定要亲口问:“你娶我吗?”她一定要亲耳听到人家说:“不!”黄萱双手颤抖,太坚强了,太有勇气了!

黄萱想:“我为自己争取得够积极了。人有的时候不能太积极,会累坏的。”她在报纸上看到招聘广告,拨通后,对方要求面试。

黄萱送上辞职信。单位立即批准,不但不留,反而十分轻松:“正要裁员,谁辞职都立刻批准。”两日后对方公司通知她面试通过,黄萱要远走他乡去工作。

跳槽这件事,难的只是下决心,跳了也就跳了。

坐在火车上,居然下起了小雨,初春的桃花梅花梨花一起在雨中落下泪来,然后憔悴得不成样子。

黄萱看了一会儿窗外,这雨,让人觉得凉。她拿起一本小说看了起来。身边是人,脚下是人,到处挤满了人,想哭吗?这可不是适当的时间地点。人在凡俗琐碎的烦恼与剧烈的痛楚中碾磨,仿佛这两者都被冲淡了。黄萱静静看她的书,一直看了十几小时。但她发誓以后再不会这样不爱惜自己,再也不要这样几十小时地坐着过夜。再也不想与吸烟吐痰脱鞋晾脚的人挤在一起。

梓行这半个月情绪很坏,梓为走了,黄萱搬出去,卫卫老丑且刻薄。他还是去看望卫卫。当日老李曾打听卫卫的地址。梓行看到卫卫租人家一间小房,几乎不能转身,外设明梯,木板糟烂,让人心惊肉跳。卫卫从阴暗的小房子里看见他,不由一喜,仿佛旧日奢华的影子从阴间回转来照在她脸上,她娇俏地笑出来:“亲善大使来了,看望难民吗?”梓行问:“去做手术了?”卫卫翘着一只脚,一踢一踢地,点火吸烟。

梓行道:“我陪你去。”卫卫站起身来:“走吧,我也想了,何必让小孩子生出来受罪。而且今天还有人陪。”她笑。

卫卫从手术室出来,脸色苍白得象浮尸。梓行抱住她。卫卫哭了:“大哥,大哥。”梓行抱她到车上,送她回去。卫卫一路上说:“死医生,一点麻药不打,痛得我想死!弄了那么久,流氓变态。”梓行道:“住口,卫卫。”黄萱当日从手术室出来什么样?有没有哭叫?是不是哭过?梓行不知道,黄萱从未抱怨。

卫卫问:“那小女孩儿是谁?”梓行答:“我的朋友。”卫卫说:“朋友,多暧昧,朋友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从不说我是你的朋友?在一起住的女人是什么?不是婊子,就是妻子。”梓行沉默一会儿:“也许会成为妻子。”卫卫冷笑:“你喜欢那种女人,是不是?一种虚荣心,象女人喜欢戴钻石一样。”梓行道:“闭嘴。”卫卫道:“但她确是你想要的。一看就知道是读过书的人。”梓行将车停好:“先住我这儿,好了再走。”卫卫问:“你老婆不介意?”梓行道:“她不同我住。”卫卫问:“不住你的吃你的?”梓行沉默。卫卫道:“啊,她要你一半财产,不希罕零星便宜。”梓行问:“是吗?”卫卫被抱上楼,倒在床上,说:“她要同你结婚是不是?”梓行问:“我该不该同她结婚?”卫卫道:“人家是大学生,不比我们,可以随便玩玩算数。不结婚不可能。反正你总要结婚的,不是便宜这个女人就是便宜那个女人,好孬这是个有学问的女人,带出去好看。”梓行道:“这个女人也那么倔强。”卫卫笑:“同我一样倔?”梓行道:“你不过脾气燥些。”那个女人没一次肯听他话。

但梓行想着黄萱的不言不语,他的心隐隐作痛。她爱他足够深,她已经等了他那么久。这样恶脾气的女人,若不是爱他,怎肯等待。他应该给她一个保证。

梓行打电话给黄萱:“黄萱,我们结婚吧!”那边“啊”了一声,立刻笑了:“不不不,我不是黄萱。您是哪位?黄萱辞职了。”梓行头上冒出汗来:“开玩笑?她去了哪?”那边笑:“对不起,她没同我们说。我们也是才知道。”梓行问:“还有谁可能知道她的去向?”那边告诉他一串电话,梓行一个一个打过去,没人知道。梓行将电话摔到地上,一边狂叫:“黄萱!”梓行的感觉,象是被人射了一箭般地,惊诧,痛,然后连恐惧都涌上来:晚了!完了!

从来没有过,这是他不知道的感情,这是他从未受过的打击,他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但她连报复都不屑,毫无声息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离开,最大的报复与轻蔑,梓行心头中箭。她刻意消失,她等够了,也不出声,她最爱说:“我们不要吵。”她不爱争执,够了,就转身离开,这是夏梓行自己的脾气吗?将来真走到一起,不知要谁迁就谁,但此时梓行只是要找她。

大海捞针一样地寻一个人,老李累得半死:“大哥,当日立刻打电话过去多好,如今做兄弟的已经黔驴技穷了,全国多少个城市啊,她可能躲到西藏去。”梓行不出声,自己去找,然后他想起一个人来:“那个叫方成的,梓为的同学会不会知道?”

方成说:“有这回事?大哥,我一点不知道。黄萱要是不想让人知道,恐怕她不会对任何人说。”梓行问:“她没同你连络?”方成道:“没有。”梓行道:“若她同你连络,告诉她,我请她回来。”

方成放下电话,回头道:“黄萱,你陷我于不义,他要是知道可能会来取我项上人头。”黄萱微笑:“你是救命的骑士。”黄萱向新公司取得半个月假期,她回家,途经此地。方成道:“他急得说不出话来,黄萱,也许他是真心的。”黄萱道:“他不打算同我结婚。他已经说清楚。而我,已经够了,总有结束时,不必到双方图穷匕现时再分手吧?”方成道:“看看我,我愿给你一个永远的保证。”他笑,黄萱也笑:“不,你不行,你知道太多我的过去。”方成道:“我知道你的过去一样会爱你。”黄萱笑道:“但是我会感到压力。”方成无奈地摊摊手:“谁让我是老好人。”黄萱道:“我多想在你肩上靠靠我的头。”方成道:“来吧,借给你用一会儿。”黄萱将头轻轻靠在方成肩上,叹了口气:“方成,你有个宽厚的肩膀。”方成道:“为什么不一直靠在我处?我有什么不好?”黄萱问:“我有什么不好?夏梓行不肯娶我。没道理,这种事就是没道理的事。”方成道:“他一时摔坏了头,这会儿清醒过来,撒下漫天大网要抓你归案呢。”黄萱道:“我不会回到他身边,一天一天等他求婚等到老丑。”方成道:“你可以求啊。你要是爱他,你可以求啊。”黄萱道:“我求过了,他已拒绝。”方成叹气:“真有这种男人?不肯娶人家,还要人家在身旁,这是什么人?”

对于方成和黄萱来说,一男一女,不结婚,同居,大逆不道。

对于梓行,他实在不知道这两者的分别,相反,结婚才是需要给一个理由的事。

黄萱听一首歌:“你的爱还在不在?别只给你的爱,却不给我未来,我用什么等待?”黄萱轻轻哼:“我用什么等待?”一个骄傲的女人是不会等待的。默默无言地等待是上古的美德吧?

黄萱问:“梓为找你麻烦了?”方成愣了一会儿:“梓为?”已经忘了,可见他不记恨,黄萱微笑:“他倒底是在你那打听到我同梓行的事,不是吗?”:“我?”方成说:“他哪用从我这儿听说什么,他再聪明不过,他找我不过是拿我出气罢了。可惜我不是他们那种人,我从没被人打过,挨了一拳立刻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什么都坦白了,而且也生气了,当场就同他绝交了,弄得现在连他在哪都不知道。”黄萱沉默一会儿,不,方成误会了,她不是来打听梓为下落的,她这点自尊来是有的,方成这个人说他俗,他为了朋友还真是讲义气的,这年头这样的人也少了,说他是好人,他的心思实在又太多了点。黄萱本来想留地址的,现在也不想留了,算了,不然好象故意留下地址告诉谁似的。

深夜,黄萱梦见梓行来到她床边,默默无言地望着她,整个空气都弥漫着一种昏黄的,温柔而陈旧的气氛。梓行来了,梓行终于来了,黄萱流出泪来,她挣扎又挣扎,却无法回头,也无法出声,黄萱这才明白,这不过是个梦,黄萱对自己说:“这不过是个梦!”然后泪流满面,黄萱伸手擦泪,却发现自己无法抬起手来,原来,她依旧在梦中,许久黄萱才从梦魇中惊醒,睁开眼看到外面青白的月亮,是酸楚,还是疼痛?她终于起来,在黑暗中梓行的脸浮在半空,他爱她,是不是?过了这么久,他还在找她,他虽然不肯同她结婚,但他是爱她的,不管是哪一种爱,不管这种爱是深厚还是浮浅,毕竟只有他在找她。黄萱想听他的声音,她在外面觉得冷,觉得孤单,她爱他,她想念他,她想回去。黄萱拿起电话,手指按在键子上,没等拨号,却听见方成的声音,原来半夜了方成还在讲电话,她知道应该立刻放下,但是方成的一句话已经钻进她耳朵:“黄萱现在就在我这儿。”黄萱诧异,方成将她出卖给谁了?只听另一头轻轻咳一声才开口:“应该告诉我大哥,不是我。”是梓为!方成问:“你真的对她已无感情?”梓为轻声笑:“方成你这个人,你真的相信破镜重圆?不会是从前那面镜子了,到时还都以为在迁就对方,那么费事,何不重造一面新的,又不是独此一份,争意气吗?”黄萱眼圈发红,轻轻放下电话,她有预感,早晚,她会在两兄弟心中都变成一面破镜子,他们会重归于好,分头去找一面新镜子,将她抛在一边,直至尘埃将她淹没,但这一切也是她自找的。一个人不可以爱两次,否则后果自负。一个人不可以只知放纵自己的感情,爱一个明知不该爱的人,后果自负。不想过平淡生活,好,等波折找上你后果自负。黄萱几乎想狂笑起来。

谁对谁错?谁都没有错,意见不同因为他们站在不同立场上,观点必然不同,相同才怪。错开一点角度已经不一样了,何况在相反的方向上看彼此,自然错的都是对方,对的都是自己。

一夜无眠,在方成家的小屋里,黄萱不再觉得安全,不,她不认得这个人,这个人不是那个在医院里抱住她的朋友,他首先是夏梓为的朋友,然后才是黄萱的朋友。本来这也没什么,人同人之间总有亲疏远近,但是有的时候,选择也是一种放弃。在方成忠于他与梓为的友谊的同时,他出卖了黄萱。“黄萱在这里,你要不要她?”将这个朋友出卖给另一个朋友,方成不是朋友。

早上起来,方成笑问:“来点豆浆油条?”这样关心,不留心真的要当他做朋友,不,方成只是夏梓为一个人的朋友,别的人一概第二名,交朋友要分一二三,就没什么意思了。

黄萱默默,多年前也许她会出言讽刺,揭穿这件事,但现在,她只想离开,安静地离开。世上最伤人的是亲人与朋友。黄萱希望在有生之年不要再遇到朋友。到陌生的城市一定住店,不在人家借住,在陌生的人群中一定自救,不能等人伸手。

方成道:“我知道你不方便留地址,但是,有事,你总能联络到我的。”黄萱微笑:“你一向是好朋友。”方成笑着耸肩:“对,我是老好人,只能做朋友。”黄萱问:“要是你爱上梓为的女朋友,你会同梓为争吗?”

方成呆了一会儿,真的,他会同梓为争吗?这些年,要是黄萱说过或表示过他有希望,他会同梓为争吗?

黄萱笑笑:“这一迟疑已经证明你是少有的好人了。”

方成侧头:“这好象不取决于我争不争,这取决于那女子。”

黄萱道:“女人总是嫁给追求她的人。”

方成沉默一会儿:“我没有勇气同梓为争,我不想为了任何人同他做对。首先他是我的朋友,其次,梓为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

黄萱沉默。梓为离开得多么绝决。

方成问:“倒底为了什么事?我知道夏梓行这个人很难看透,但是总是有什么事吧?总有个原因吧?”

黄萱道:“夏梓行并不是为了我,他只是要梓为离开这个城市。”

方成问:“他为什么要梓为离开?”他的耳朵又竖起来。

黄萱问:“你关心我,还是梓为?”

黄萱微笑:“你又不知道梓为在哪,就算知道有什么事,也没法通知他。”

方成涨红了脸,讪讪地,看黄萱时,黄萱脸色又没什么异样,只得支吾一声:“我不过好奇。”

黄萱道:“梓为的父亲要出狱了,也许梓行不想梓为在中间为难。你是梓为的朋友,你自己决定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梓为,只要别提起我。”

方成转个话题:“什么时候回来?我把转车的票先给你买好。”

黄萱道:“下周二。”

 

方成向监狱打听夏顺出狱的时间,然后,他想:要不要告诉梓为?

方成打电话给梓为:“过得如何?”

梓为回答:“活着罢了。”

方成问:“同你父亲通过信吗?”

梓为道:“没有。我不是好儿子。”

方成微笑:“没关系,他亦不是好父亲。他几时能出来?”

梓为道:“还有几年吧?”

方成道:“那你的责任可重了。”

梓为道:“那真是个难题呢。我还住宿舍呢。最怕的是他不肯同我走。”

方成道:“他不同你走,留在这儿干什么?这里有什么?工作还是房子?”

梓为苦笑:“报仇啊,你不会理解,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与你无关。”

方成呼吸都快了:“但是与你有关啊,梓为你没想过怎么办吗?”

梓为沉默一会儿:“想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方成攥着电话的手都出汗了,看来,把梓为送走真是唯一办法,要不要告诉梓为那一天不是遥远的几年后而是几天后?梓行送梓为走,不管是为人为已都是一件好事,这件事,不应该再把梓为扯进来。方成慢慢出一口气:“梓为,你倒真是走远点好。”

梓为笑:“好好的,怎么想起这事来了?”

方成道:“我不过是想起黄萱的事,现在觉得你倒是走远点好。”

梓为过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我大哥倒是为我好了?”

方成笑:“不不,我只不过觉得,你还是别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好。”

梓为慢慢道:“你在开玩笑,他们是我大哥与我父亲,是我至亲的人,他们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会跑得远远地袖手旁观?”

方成陪笑:“好好,算我没有说过。”

两人又聊了一会天气工作,各自自放下电话。

方成出一口气:“好险,我真多事!”不管夏梓行做得多么过份,夏梓行这件事做得对,一定要让梓为离开,梓为的父亲想干什么,梓行又想干什么,同梓为有什么关系,他们之间的恩怨根本发生在梓为还没出生时,同梓为有什么关系,他们是死是活,是一死一生,还是同归于尽,同梓为有什么关系!方成想:“我才不会告诉梓为,我才不会叫梓为回来做他们的炮灰,让他们去死吧,我不知道这件事。”

梓为倒在床上,一边想着自己程式,一边不断冒出古怪的念头:“方成倒底要说些什么?言不及意地,心不在焉地。倒底他要说什么?”

梓为坐起来:“也许,我该给父亲写封信!”

但是在起来的瞬间他已经懒了,懒了有两个意思,一个是身体累了,不想动,一个心累了,不想同自己的意识对抗,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梓为坐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倒回去,去他的,那不过是多心而已,有什么重要的事,方成不会不对他说,方成是他最可信赖的朋友。也许方成七拐入拐的不过是想谈谈黄萱的事,梓为早知道方成喜欢黄萱,但是方成没说,梓为也不是那种会出让女朋友的人,而且,关键是黄萱并不喜欢方成。黄萱这个人其实有点浮,她不耐烦等待,象方成这样的,会一步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要跟着他过好日子,得在二十年之后。黄萱不耐烦那种一步一个脚印的生活,黄萱家里不富裕,却天生是那种讲究细节的人,头发天天洗,在那个寒冷的城市里,天天洗头发,会整个冬天都得流感。又爱穿白衫,也要天天洗,她又是个至讨厌做家务洗洗刷刷的人。黄萱一定要嫁一个有钱人,不然光是洗东西她就会洗死。

梓为想,其实我也不适合黄萱,我太粗糙,黄萱受不了天天喝可乐的人,黄萱要么喝手磨咖啡,要么不喝,黄萱说,不是有开水?别喝那种垃圾饮料。

其实一样是含咖啡因的东西,有什么不同。

梓为也不能理解在大饭店要矿泉水,付十元钱喝水?凭什么一杯白水收我十元钱?有时比白水还不如,一股水锈味,莫名其妙!可乐至少是甜的,好喝。

梓为想分手也好,只是,黄萱那双明亮的眼睛,黄萱坐在窗子旁手里一杯水,一只嘴角微笑的高贵表情。没有见过没有拥有过的人是不会明白失去是多么痛的一件事。

象牙痛一样,不是不能忍受,它只是总在那里提醒你,你的牙在痛,不是痛到让人嚎叫,只是让你在深夜无法入睡,在任何时候都无法微笑。

在未来的十年里,黄萱是梓为心头的一颗坏牙,总在午夜时分隐隐做痛,有时也会令年轻,咬着嘴唇不肯呻吟的梓为,泪流满面。

 

多年以后,再相见。我用什么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方成送黄萱到火车站,这回是送黄萱走了,黄萱从县城回来,在这里转车去上海。又是火车,但这次黄萱坐的是卧铺,十小时的车也要卧辅,决不委屈自己。方成同她握手:“我会想念你,还有梓为,想念过去的那些日子。真希望,我们能在同一城市。”这个惯会客套的人,这一次说得那样真诚,黄萱也不禁苦笑起来:“是,如果不是我多事……”方成道:“别这么说,只要夏梓行立意要梓为走,他就一定会做到,不是你,也会是别的事,到时可能伤梓为更重。”黄萱忍不住道:“你真是梓为的好朋友,一切都为他着想。”半天方成才道:“你不会明白,象我,成天打交道的都是另外一种人,从没见过象梓为这样天真坦荡的人,能有这样一个朋友,是我的幸运,不能不事事帮他一点,他是那种白痴型的天才,不懂自我保护。”黄萱点点头:“象一般的人,就只有自己苦苦挣扎了。”方成道:“你比梓为要坚强。”黄萱指着自己:“我?”轻笑了,不不不,黄萱是痛苦的,只是黄萱太孤苦,不得不自己为自己挣扎,没有依靠,不自救会落到很惨很低微的地方去,又不能坐下来嚎哭,也不会立时死了,怕的倒不是立时死了,而是还有六七十年要过。方成说:“要是我有什么地方偏帮了我的朋友,别怪我。留个电话给我吧!”黄萱到此时已不能拒绝,象方成这样的人也很少了,他喜欢黄萱,但并不因此而出卖朋友,对于黄萱来说,这是罪大恶极,对一个朋友来说,这大约是最高贵的品质了。黄萱留下电话号码。

 

数月后的一天,方成回到家,却发现家门已开,他大惊,以为遇到小偷,正要报警,里面推开门:“进来吧,方成。”原来是夏梓行,方成进屋,发现一地狼籍,方成嚎叫一声,梓行问:“知道为什么吧?”

方成惊叫:“为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

梓行道:“有人说在车站看见你送一个女人,方成,那女人是谁?”

方成呆呆地,半天才道:“一个同学。”

梓行微笑:“你们那种工业大学里,长得漂亮的女生并不多。”

方成问:“你想干什么?”

梓行道:“我只是想找到她的地址,但是一直找不到,抱歉,我有点焦燥了,别介意。如果你能告诉我她的地址,我会补偿。”

方成道:“你那时打电话给我,她怕你找到我这儿,没有留地址给我。”

梓行微笑:“那真是不幸,那样,你就没有办法为你撒谎做任何补救了,我不喜欢人骗我,尤其是我以为不会欺骗我的人。”

方成还没说话,梓行已经抽出很长的一把刀,方成后退一步:“大哥,别开玩笑!”

梓行抓住他,刀子划在他嘴唇上:“张开嘴,让我割下你的舌头!”

方成惊叫:“不!”刀子划破他的嘴唇撬开他的牙齿,刺进他的舌头,方成痛叫后退,后背撞上门,梓行捏住他的鼻子:“张开嘴!”

方成惨叫:“我知道!我知道!”

梓行松开他,轻轻擦刀上的血:“说吧。”

方成泪流满面:“你想对她怎样?”

梓行深深叹气:“我只想对她说,我愿意同她结婚。”

方成痛哭:“你早同她说,何必来对付我!我做了什么?让你这样对我?”每个字都带血,这是真的,不是形容,方成一开口说话,血就流下来,梓行垂下眼:“告诉我吧,我不会流泪哀求你告诉我的。别逼我。”

方成拿出电话本:“我只知道她电话。”

梓行走后,方成痛哭失声,一面是惊吓,一面是羞愧,他不是英雄好汉,他经不起别人这种恐吓,他本以为他能,但是刀子刺进嘴巴的感觉太可怕了,你可以尝到铁的甜味和血的咸腥,这不是他生活,他生活中所有对抗与撕杀都在微笑与寒暄中进行。如今他的嘴里在不住地流血,嘴唇、牙龈、舌头全部被刀子划破。第二天方成得怎么同同事解释?去吃西餐,不小心划破嘴?会被笑死。

 

梓行握着电话号码,轻声道:“黄萱!”温柔地,所有的思念都在这两个字里面:“黄萱黄萱黄萱。”

 

老李在车子里,拿出电话,拨号,一边让伙计:“慢点,慢慢跟上去。”

电话通了,那边梓行问:“他出来了?”

老李道:“出来了,我们跟着他呢。”

梓行微笑:“好,别小看他,别离得太近,看到他住哪就行了。”

老李道:“得令。”

 

拿到那个电话号码梓行冷静多了,他同老李不时地通话,讨论对策,直到深夜,老李说:“老大,这里有我和兄弟们,你休息一会吧。”梓行想起黄萱的电话,微笑道:“好。”在别人看来,这不过是个稳操胜券的笑容,不,那是想起心爱的人时的微笑,爱一个人时,只要想起她的容貌她的笑颜,就会微笑,啊,她多可爱。

 

低薪,打杂,人事不好处。有些人仗着早入行一两年,知道些微别人不知道的细节,就摆出独霸天下的嘴脸,黄萱叹息,不过是新人早晚会知道的常识,你不说有人说,何必这样难为人呢?一个同事冷笑着说:“不告诉新人,你一天不知道,他多拿你一天,可以四处告诉人去,新来的人如何不行,他又如何的能干。”

黄萱在午夜梦回不是不后悔,如果跟着梓行,一定不必受这些人的脸色,梓行脾气再坏,也不会故意难为人。

黄萱发现新老板最爱说的一句话是:“重做,小姐,全部重做,没一句是对的。”但是他绝对不给你答案,也不会说错在哪里。黄萱听了十余次终于笑出来。

老板并不笨,而且有幽默感,并没有拍桌子让黄萱滚蛋,他也笑了,他说:“不,你做得没什么错,不过我既然花了十倍的工资请你,当然希望你将那九个人的工作都作出来,所以,请拿出十个方案来。”

黄萱哈哈大笑出来:“张老板,我原来喝茶水看报纸的工作一月也有千余元,你看看,现在拿五千元就要做十个人的工。”

老板眨眨眼:“好好做,年底还有奖金!”

黄萱说:“咄!奖金!我会在圣诞节准备一只袜子放在床头。”

老板立刻道:“别放在床头,人家会误会,放在办公桌旁。”

黄萱微微红了脸:“好,别让我失望。”

私家企业就是这样的,钱不白给你的。当然工资要高些,但工作!简真不是人做的!这位大老板是张社。也是做建筑的。有一段时间里建筑业特别火,人人都在建筑业里赚成了大老板,退步抽身早的,始终是大老板,晚一点的,就只好做房东了。

不过这位老板同夏梓行不同,这位老板是真正建筑大学科班出身的,不必象梓行水里来火里去,一出门立项负责人是他校友,监理是他校友,招投标的也是他校友,竞争对手也是他校友,一句:“你让让我吧,快吃不下饭了,你那是公家买卖,你卖什么命。”人家就笑笑,接受他的小意思,退出竞争了。等建筑业冷下来,他又全身而退,改做电子生意。

黄萱觉得这里的工作至少有点挑战,虽然挑战的是她智力与体力的双重极限。

 

那一天,梓行终于打来电话,黄萱不知道梓行从哪里得来的电话,夜里二点钟,铃声响声,拿起电话,是那个低沉的声音:“黄萱。”黄萱,这两个字自他口中说出,那样动人,她立刻清醒,又立刻安慰自已这不过是梦。

那个声音说:“黄萱,我们结婚吧!”黄萱放下电话,全身瑟瑟发抖。

他终于找来了,在黄萱已绝望时,在黄萱已得来平静时。

她为什么爱他?罗密欧为什么爱朱丽叶?没道理,中邪一般,飞蛾扑火。

梓行一个眼神,她便接受顺从,然后梓行说:“走开。”她便走开。

黄萱想:“现在那个人又在说:“过来。”我是不是还应该过去?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铃声又响起。

黄萱轻声道:“不可以,梓行,我刚刚找到年薪十万元的工作,且可持续三十年,还有劳保同养老金,我已过了冒险的年纪,而且我已经知道冒险最后会得到的是什么,你付不起更大的价钱。

那边沉默一会儿说:“对不起。”轻轻挂了电话。

黄萱胃部抽痛起来,越来越痛,直至冒出冷汗。黄萱想:“肝肠寸断了吗?为了一个男人,让身体受这样的伤害,还是不够自爱。“

黄萱哭起来,在疼痛中哭了起来。

许久许久,黄萱仿佛被人毒打过一样,走路都直不起腰来,永远没有表情,永远不快乐。

鬼使神差地,黄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一刻要表明自己很能干,不稀罕梓行能给予她的美好未来。为什么?怕梓行看不起她吗?怕梓行象以前那样,觉得她不配同他结婚吗?怕梓行眼中仍是那个贫穷,怯生生,刚毕业的小女生吗?

 

有时黄萱会后悔,如果真的输不起,何必争这口义气呢?如果除了梓行没有别人可以让她重现欢颜,那么管什么前因后果,恩怨情仇,只要他开口,就随他去好了。说到底一个人一生只有那么几十年,又能有多少快乐时光?这些痛苦,每一天都象在腐烂中渡过,每一个时刻都渐渐无法忍受!

望着办公室的大玻璃,黄萱想象自己发出尖叫声,震碎这个玻璃牢笼,震碎这个缚手缚脚的世界。那边的一个声音说:“黄萱!”在叫她,叫她去到另一个世界,彩色的世界,她渴望的世界,有爱有温暖的怀抱,有动人的眼神。在这里她不过是被人用每月五千元买断的奴隶,日日夜夜为人做工,做到老死,再换上新人来做。

但是,梓行没有再打过电话来。

黄萱常对自己说:“要是真的想要,那么去打个电话还是可以的,说,梓行,我还是想念你。”然后黄萱笑了,要不要象条狗般,被抛弃了还千里寻家找回去?人家要是有诚意,自然会找过来,而不是只打个电话,问一句:“你还要不要结婚?要是想结婚,来吧。”是不是应该亲自来一趟?要是这点诚意都没有,那就算了吧。追求幸福也不能太强求。

但是,没电话再打来。

 

每一天如海浪般潮涌,向我袭卷却不能够停留。每一天枯坐在黑暗中,屈腿弓背望穿无穷虚空,我真的好累,你为何不了解,我的世界已经瓦解,变成水蓝色眼泪。

 

梓行在清晨六点开车回家,你要是见过北国的清晨就会知道清晨六点钟是人最碎弱时。那时空气都是蓝色的,更不用说人的心,就象冻在蓝色玻璃里一样,凉的,心是热的,硬的,心是软的,周围的一切都是错的。嘴巴里一股蓝色钢笔水的味道。

梓行在清晨六点钟回家,他打开车窗,清晨的空气里有一股凄凉的清新味道。他忽然觉得疲倦。

梓行有点想家,家!半夜他回去要轻手轻脚以免惊醒孩子的地方,那个地方,他在厨房放下食物,第二天会有人吃光,梓行常笑笑摇头,觉得自己象是养了一头小狗般。他的家,在他最忙最累时,会有人打电话哭诉生病或芝麻绿豆大事的地方,再忙再累那孩子也能用一个电话叫他回家,只为了那真的是一种回家的感觉。梓行被清晨的冷空气刺痛双眼,一瞬间热泪盈眶。他停下车,伏在方向盘上。他想念梓为,想念卫卫,想念黄萱,黄萱黄萱象伤口一般让他不敢碰触的黄萱。他想念梓为一脸倔犟怒视他的样子,想念卫卫斜在沙发上穿着背心短裤叼着烟的样子,他想念在学校宿舍的走廊里,在一股不知名的潮味中,黄萱走过来,黑暗中看不清面孔,只一双眼睛里有两点寒星,还有一头濡湿的长发散发着洗发水的清香。

梓行觉得自己在一瞬间被所有的往事迎头打过来,(就象一瞬间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一样),他被冲击得简直要心碎了。

梓行抬起头,人放纵自己不能超过五分钟,不然,一下子就沉沦下去了,再也脱不了身。梓行一只嘴角微笑:“好,梓为,卫卫,黄萱,让我们分头腐烂吧。”梓行开车。

 

分头腐烂,在不同的地方,为不同的事,不同的人,各自孤独伤怀。

 

那一头,老李在第二十次报告:“没有,老大,他没有动静,他在妹妹家住,一直没出门。老七在食杂店里听他妹妹抱怨,说他成天坐在电视机前,一动也不动,懒得象头猪。”

梓行叹息:“好了,老李,你也烦了,你回来,留几个人轮班在那儿看着就得了。”

梓行用手轻轻敲着桌沿:“动手呀,老狗!你在等什么?动手呀,老狗!看我怎么碾死你!”那一天,梓行的声音特别冷,他做事特别地狠,那一天,是黄萱说“不”的那一天。

他要夏顺动手,他要杀死那老狗!夏顺进监狱还不够!他要夏顺死!他不信那老狗会不咬人!那种疯狗,一日不死,一日不会放弃咬人,他只等他张嘴,只等找到借口,就杀掉他!

 

梓行有时会亲自开车,远远地停在夏家楼下,他从不出车门,如果蛇不出洞,最好不要把手伸进蛇洞里去。

那天,他往回走时看见了一个人。

卫卫长大了,浓妆还是浓妆,但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而且面孔上一抹沧桑,让梓行心中一软。他停下车,而卫卫是认得这辆车的,卫卫上了车。

梓行问:“你还好吗?”卫卫道:“还好。不过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是没遇到你之前的那段日子。天天在舞厅跳舞,随心所欲地玩,没人管我,我也不在乎任何人。”

卫卫有点爱讲话,梓行知道她又是吃了药。梓行说:“你保重。”他要走。卫卫问:“那个有学问的女学生呢?”梓行道:“黄萱走了。”卫卫问:“为什么?”梓行道:“她等我求婚等得不耐烦了。”卫卫趴到他身上:“要是我,我就会一直等,等到死。”梓行微笑,轻轻推开她,道:“但,你不是一个人等。”卫卫道:“你知道等待有多寂寞?一天有多长。不提提神怎么打发?想提提神,谁又会白给你东西,当然都要付代价。你给的那点钱怎么够。”梓行道:“有三样恶习是多少钱也不够用的,你应该知道。”卫卫道:“应该知道,我知道又能怎么样?我应该知道爱上一个人,象我这样的人爱上一个人是没有好处的,但是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我不想欺骗自己。”梓行恻然:“卫卫,不要拿别人来当借口。”卫卫问:“梓行,你为什么不爱我?”梓行道:“我说不出原因。”卫卫道:“那你怎么知道你不爱我呢?也许你爱我,你只是不知道。”梓行想了想:“我不知道。”卫卫道:“也许是因为我太象一个人了,一个你生活中常见的坦白的女人,你要找的是一个半吐半露,懂得让你心慌的聪明女人,你要有人同你玩游戏,复杂一点的游戏,来证明你不是我们这样的人。”梓行微笑:“也许是这样的。但我不能勉强自己,你说是不是?也没有勉强自己的必要。”卫卫道:“你看不起的人不值你欺骗。你一直对我讲实话,我从没见过这样残忍的男人。”

梓行轻声道:“骗你有什么好?”

卫卫道:“让我有一段快乐日子,让我被抛弃之后至少有理由心碎并憎恨你!”

梓行苦笑:“好,那么,回来我身旁,我给你恨我的理由。”

卫卫抬起头,瞪大眼睛,半晌道:“但是没有人能回到过去!”

梓行开车往回走,一边说:“看看,我们正在往回走,走回头路。”

卫卫不出声缩在座位里,她侧着头,眼泪无声地从她脸上落下来。不,一辆车可以走回头路,一个人却永远没法走回头路,不是原来的路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卫卫不出声,她象梓行一样渴望过去的好时光,那个好时光里有美丽放肆的少女,有天真活泼的少年,有微笑着的大哥,有一间有阳光的房子,房子里有饭香。即使那位大哥坚持说:“不,我不爱你!”也不能让阳光失色。

旧房子,旧人,往事让人恍惚,忘了时光一去不回头。

忘了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卫卫推开所有门,一切象她昨天刚刚离开,落了灰,但什么都没有变,洗手间里半块香皂,是她那天没用完的。

卫卫回过头,好象她从没离开,她瞪着眼睛,泪水不断落下来,她问:“是真的吗?我还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梓行倚着门,好象看见从前的人与事,他微笑:“哭泣,卫卫不是爱哭的孩子。”

卫卫擦干泪水:“梓行,这次,你什么时候把我赶出去?”

梓行道:“你要是愿意,我就将这间房子送给你。”

卫卫笑:“聪明的男人不会送贵重的东西给妓女。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梓行道:“我以前不够大方。”

卫卫看着他:“不,你对我一向够大方,你不够大方是对黄萱。同处女做爱应该额外给予补偿。”

梓行几乎退了一步,要不是后面有墙的话。

卫卫道:“我明白了,你是觉得自己不够大方,所以想补偿,但你真正想补偿的人是那个女学生。”

梓行咳了一声:“卫卫,你该不是劝我去把那个人找回来,然后将这间房子送给她吧?”

卫卫问:“你是真心想送我吗?你想明白了吗?”

梓行回身离去!施舍都这样不痛快。

但梓行还是将房照换了名送过去。

卫卫问:“你还是爱过我的,是不是?见我的第一次,你不见得见一个女人就让她跟着你。”

梓行吻她额头:“我喜欢你,你当时象樱花一样灿烂。”

卫卫在年少时化浓妆,现在年纪大了正经该化妆时反而马虎了,只有嘴巴上一只口红,她的面孔黄瘦。

 

到了年底,人人一只红包。黄萱那只特别厚。

同事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黄萱诧异,不会吧?刚来就得最多奖金,要是比上司拿得多,那不是死罪?

打开来,黄萱呆住,身边的一个女子尖叫一声:“哇,这是什么?”

黄萱拿着一双红袜子,苦笑:“要是让我走路,至少该送我一双靴子,红袜子,一出门就磨烂了。”

女同事愤慨地:“去找老板理论,做牛做马一年,不能这样戏弄人!”

开玩笑,刚刚还红着眼睛盯着黄萱手里的红包,一下子怎么站到黄萱这一边来的?但黄萱还是去找张社。

敲门,老板说:“进来。”

黄萱拿着红纸包与那双红袜子,轻轻放在张社桌上:“我想,老板一定是不留心放错了包。”

张社正打着电话,一边笑盈盈,一边挂了电话:“没有错,就是给你的。”

黄萱涨红脸:“不要侮辱我的工作,张老板!”

张社哈哈笑:“你带袜子来了吗?黄小姐?”

黄萱道:“没有。”

张社笑:“所以,我为你准备一双,拿去钉在你的桌子上,然后,”张社取出一把钥匙:“把这个放进去。”

黄萱诧异:“这是……?”

张社道:“你是外地人,这是公司的宿舍,一般只给高级别职员,因为你这一年的工作非常出色,我决定留住你,但我一般不给新手发太多奖金,所以给你这个特别优待。拿去吧,那个地段,相同面积要几千元租金,当作你的年终奖不算寒酸吧?”

黄萱低下头,微微笑了,她抬起头:“谢谢老板,但是,下次,别给我惊喜,吓坏我。”

拿着一双装了钥匙的袜子出来,黄萱再矜持也忍不住嘴角含笑。

同事问:“什么,笑什么?手里拿的是什么?”

看见钥匙,大家做声不得,黄萱解释:“老板说,单身女子不好租房子,所以……”众同事还是说:“恭喜恭喜。”当她要升级,立刻另眼相看,漂亮女孩儿倒底不一样,来了不到一年,就要升。此时虽然还没公布,但也象红楼梦里的花袭人,已经有了二两银子的待遇,只差名份了。

管众人怎么说怎么看,黄萱伸个懒腰,看看,失恋不会死人,此时此地有血汗泪水却亦有欢笑。

 

一天下班,张老板叫黄萱:“同我出去吃顿饭。”

黄萱呆了一会儿,是约会吗?那可不行。但是没有人约会会用这种口气。她慢慢道:“我还有点事。”

张社怪叫:“什么事?你们这些女人,把工作当成什么?一说加班个个都有事!”

黄萱诧异:“吃饭算加班?”

张社还在牢骚:“我刚打电话,秘书一听见晚上有事,跑得比兔子还快。”

黄萱道:“好了好了,我不知道是加班,有钱赚,我这就收拾一下,陪老板吃饭。”

张社道:“什么钱?”

黄萱问:“加班不给加班费吗?”

张社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一顿饭几千元,还要加班费!”

黄萱笑道:“不是我要去吃的。”

张社这会又好奇:“要是我私人约你,你不去吗?”

黄萱微笑:“象张老板这样人材,不可能没结婚,我不同有妇之夫出去。”

张社笑道:“我结过婚,证都领了,举行婚礼那天,新娘子痛哭,不肯上车。”

黄萱奇怪:“为什么?”马上道:“对不起!”失言。

张社道:“放心,我对小女孩儿不感兴趣。”

黄萱道:“我?小女孩儿?”黄萱几乎没成为小女孩儿的妈妈。

张社道:“你看单身汉多不方便,我想多给你些奖金都怕人说闲话!”

黄萱笑出来:“老板不舍得钞票是真的,我倒不怕谣言,有人说什么算在我身上!”

张社哈哈笑:“有胆子!看不出你这么斯文,倒有这么大胆子。”

那天晚上是同一个叫洛冬的客户吃饭。黄萱知道秘书跑掉是假,张社要找个免费的漂亮女子陪酒是真。有高档次的客户,要吃饭,还要有女子坐陪,嫌三陪女没品味,所以张社让手下有文凭的漂亮女孩子出来亮相。人在江湖身不由已,那千元月租的宿舍当然不是白住的。

一晚上黄萱敬了许多酒,她是个有酒量的女子,也唱了许多歌,她的沙哑嗓子因为漂亮面孔增色不少。

第二天,老板说:“黄萱你该练练唱歌了,吓坏我,要不是洛老板胆子大,我们的生意就泡汤了。”黄萱但笑不语,看,别以为你肯卖笑就行,在日本艺妓是门艺术呢。

长工资了,血汗钱,还有卖笑的钱。

 

老李看见卫卫:“卫卫!”惊见故人来。

卫卫笑着过去,抱一抱老李:“有没有想念我?我不在,你是不是少了许多娱乐?”

老李道:“少许多麻烦是真的。你这胡汉三又回来了!还好吗?”

梓行喂了一声道:“别同我的女人罗嗦。”

老李笑笑,道:“老大,这边讲话。”

梓行过去。卫卫这点好,她从不插嘴梓行的生意,也不介意梓行背着她说话。

老李道:“他终于出门了。”

梓行的瞳孔收缩:“他去了哪?”

老李道:“在工地找了个工作,看门。”

梓行失望地皱着眉头:“他真的放弃了?”

老李道:“也许是老了。”

梓行冷笑:“狗改不了吃屎!”

老李道:“我先回去看着,找他们工地的头目打头一下。”

梓行道:“别惊动他。当我们不知道好了。”

蛇不出洞,奈何?

只有千年做贼的,哪有千年防贼的?

梓行送老李出去,一个人倒在床上,想心事。

卫卫在床边蹲下,问:“老大,心情不好?”

梓行笑笑:“什么老大!别胡说。”

卫卫道:“心事特别重,为什么?”

梓行看看她:“卫卫,你终于懂得看人脸色。谁教会你?”

卫卫苦笑:“我一直懂,只是装不懂。拿鞭子的人教会我,拿鞭子的人能教会我任何事。”

梓行轻轻将她的长发抚向后,半晌道:“卫卫,看过卡门吗?”

卫卫道:“我不看书。”

梓行道:“电影也有。”

卫卫耸耸肩:“看不懂外国电影。”

梓行笑了:“卡门说,做为丈夫你可以杀死你的妻子,但卡门永远是自由的。”

卫卫不明白。

梓行道:“人最不可以追求的就是自由,代价最高。”

卫卫不明白。

梓行道:“我又在胡说,原谅我,我年纪大了。”温和地笑。

卫卫哈地笑一声,扑进他怀里。卫卫不懂卡门,但卫卫做得,不折不扣就象卡门,爱管爱,她最忠于她自己。

梓行想,即使我爱她,她也还是这样做吧?过两天安生日子就又要找刺激。梓行摸摸自己的心脏,不知能不能再次承受从厕所里走出别的男人这种事。所以梓行轻轻推开卫卫,不,别到我身上,我只是来还债,抱歉,你的手指。

卫卫不知道,她被轻轻推开也只是笑坐到梓行身边,一边想,男人到三十几岁,就差多了。

 

柳媚花艳莺声儿娇,又是一年春来到。

夏顺始终没有动作,梓行手下人已经疲了,连老李都不耐烦:“老大,这样不办法,不如我找人杀了他。”

梓行淡淡地:“急什么?”

他已经有主意,要知道夏顺是否放弃只要看他肯不肯跟梓为走就知道了。如果夏顺放弃了,他会让夏顺死于一场意外事故。否则,他等着夏顺给他借口,他会借法律之手,将夏顺合法地杀死,就象夏顺当年借政治之手一样。夏顺是死定了的。梓行就象冤魂一样,定要纠缠至夏顺死!

 

男人在烦恼时,最喜欢做的大约就是将头枕在美人膝上。

梓行闭目躺在卫卫身边,卫卫一下一下摆弄他的头发。梓行微笑了一下,问:“卫卫,多久没见过梓为了?”

卫卫的手停在梓行头上,过一会儿才又动起来:“你把他怎么了?”

梓行微笑:“我?我能怎么他?”

卫卫道:“你弟弟对他象条狗般,你对他做了什么事让他离开你,再也不回来?”卫卫还是那样坦白。

梓行沉默了。好比养一条狗,狗会感恩。会感恩的人就少得多了,梓为是少有的象狗一样忠厚的人。

卫卫摇他:“说呀,你把他怎么了?”

梓行问:“你不知道吗?那个叫黄萱的女子,是梓为的女朋友。”

卫卫呆了一会儿:“梓行,你为什么这么做?”

梓行沉默一会儿:“我不知道。”

卫卫失声道:“你真的爱她!”

梓行不语。

卫卫道:“我是知道你的,大哥,你不见得是好人,你对女人也不算好,但是,大哥,你不会那样对待梓为的!你真的那么爱她?”

梓行苦笑,前因后果,已经说不清,不知道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卫卫问:“为什么放她走?为什么不留住她?大哥,你怕什么?”

梓行诧异:“我怕?”

卫卫问:“大哥,你是不是怕爱上一个人,你怕自己会爱别人,任何人。”

梓行害怕这些自以为是的女人,这些女人让他困惑,不知道自己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这些女人以自己的方式解释一切,让别人如在雾中。

梓行被卫卫说得苦笑起来,一个聪明的女人是让人讨厌的女人。

卫卫说:“怕有一天她会离开你,干脆先赶走她,是不是?”

梓行轻轻抚摸卫卫的面孔:“住口,孩子,别胡说了。”

卫卫问:“那是为什么呢?”

梓行道:“我不过一时没转过弯来,我并不知道我爱她,她不愿等待,所以,我们没有缘份。”

卫卫问:“大哥,你会不会也不知道你是爱我的?”

梓行半晌才道:“卫卫,我是爱你的。只不过,我不能想象同你过一辈子。”

卫卫垂下头,过了一会儿,她握住梓行的手,放在自己脸旁,梓行的手有香皂的味道,梓行几年都一直用一个牌子,那种味道让卫卫安心。卫卫说:“大哥,别太早离开我。”

梓行道:“有一天我离开,我也会安排好你的生活。”

卫卫问:“为什么?这是那个大学生教你的吗?”

梓行道:“卫卫,你给我难堪,我做的并不算太难为你吧?”

卫卫叹息:“你为什么早不肯说爱我呢?”

梓行道:“我不知道。”

卫卫道:“许多人也不知道,却说了一辈我爱你。”

梓行道:“至少对自己喜欢的人不该说谎吧?”

卫卫道:“生命是个幻觉,一瞬间,让自己觉得快乐有什么不好?”

梓行苦笑:“生命对我沉重而真实。我没有幻觉。”

 

老李进来:“老大,有情况。”

梓行点头,让他进来,一边推开卫卫:“去,出去买衣服。”

卫卫安静地出去穿衣服。

老李道:“工地丢了东西。”

梓行看着他:“嗯。”

老李看着梓行。

梓行问:“然后呢?”

老李道:“我们可以借机整他。”

梓行沉着脸:“那是我的目地吗?”

老李半晌才道:“老大的意思是……”

梓行不语,双手放在脑后,过了一会儿,他问:“丢了什么?”

老李道:“十分重要的东西,是用来拆毁地基的炸药和雷管。”

梓行一震,转过身来,不禁冷笑:“你以为是谁偷的?”

老李沉默一会儿:“不会是那个老头子吧?”

梓行笑:“坐牢也是门学问,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卫卫依在门上,方成见了她就头大,在衙门里工作,被这种女子找上门来,别人会怎么想,他急忙将卫卫带出大楼,走得远远地问:“什么事?”

卫卫微笑:“听说过我?”

方成道:“听梓为提到过。”

卫卫道:“你一定知道梓为在哪里。”

方成道:“我们毕业时有点不愉快,再没有联络过。”

卫卫轻轻吐一口烟:“替我打听,我明天再来找你。”转身要走。

方成急道:“我怎么打听!为什么不问夏梓行?”

卫卫道:“明天打听不到,我后天再来,直到找到梓为为止。你要是不要命了,不妨去告诉夏梓行,我在找梓为。”

方成道:“你有什么事?”

卫卫道:“我有什么事,得告诉你吗?为什么不问问梓为愿不愿意同我联系?”

方成在卫卫的背后,低声骂一句:“滚你妈的屎蛋!”

 

但方成关心梓为,怕有什么事令梓为吃亏。

方成只得同梓为联系:“那个叫卫卫的女子找你。”

梓为问:“她还好吗?”

方成道:“看来没什么不好的。”

梓为道:“给她电话好了。”

方成道:“这个女人,从你认识她就没遇到好事,我看还是不要联系的好。”方成希望梓为永远不要同这里的人打交道。

梓为笑了:“女人是祸水,这论调太老了。”

 

卫卫打电话给梓为:“梓为,你父亲出狱了。”

梓为觉得握着电话的手掌被电击一般,久久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半天他才问:“多久了?”

卫卫道:“有几个月了,你大哥一直着人跟着他,前日,老李同你大哥,密谈,梓为,我有种不好的感觉,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

梓为沉默。

卫卫道:“回不回来,都没人会怪你,这种事,你实在不好出头,但是,我想,梓为你至少有知道的权利。”

梓为半天才道:“谢谢你。”

卫卫道:“别谢我,我欠你人情,这次又不知是不是好心办坏事呢。”

 

一只手轻轻按下键子,卫卫回头,惊呆,梓行微笑:“说得好。”

梓行松手,坐下来:“卫卫,你不是不知道规矩吧?这个耳朵听进去的话,应该从那个耳朵出来。要是从嘴巴里出来,那会死人的。”

电话里犹在叫:“喂喂!”

卫卫举起话筒尖叫:“梓为你不要回来!”

梓行一脚将她踢倒在地:“蠢货!”卫卫弯着腰,痛得发不出声来,许久嘴巴里冒出一股咸水,卫卫吐出来,是一大口血。

梓行将电话放好,慢慢走过去:“怎么才能让你有记性呢?”

卫卫虚弱地:“好痛,救命!救救我!”

梓行哼了一声,走进卧房去,关上门,卫卫呻吟:“救救我!”

梓行再出来时,卫卫已经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梓行要愣一愣才走向前去,一推卫卫,卫卫随手就倒,已经是昏迷了,梓行这才急了,为了一个蠢女人闹出人命关司,坏了他的大事,那才不值呢。

送去医院,是内脏破裂,老李道:“女人比玻璃还脆,一下子失了手,一样要偿命呢。”

梓行苦恼地:“怎么会被这种女人缠上?老李,你见过这样吃里扒外的人吗?这下还要对付梓为。”

天亮时卫卫醒了,她学会一句梓为常用的话:“不小心摔倒。”

医生说:“摔到肚子也是件奇事。”正是林亮。

林亮道:“还是叫梓为回来吧,这个女人不经打的。”

老李学给梓行听,梓行十分沮丧,打了女人,真丢脸,比打小孩子还丢脸,会被人看不起。

 

梓为回来了。

初冬,雪压在还带着红的干花上。半绿的叶子冻在树枝上。秋天还迟迟疑疑不肯走,冬天已经毫不犹豫地来了。

梓为下了火车,站前空气凛冽中有一股汽油味,这是梓为熟悉的城市,肮脏、落后、但生机勃勃。梓为喜欢这里的空气,这里有全世界最清冽的空气,象冰镇过的一样,吸下去让人精神一震。

老李点了一支烟,在车边等人。他没有看见梓为,他不想看见梓为,这两兄弟纠葛太长久,好多时候恩恩怨怨已分不清,看着他们相互撕杀已让人难过。梓为先看见老李,他走过去:“李哥。”老李叹息:“上车吧。”

梓为道:“带我先去大哥那儿。”

老李道:“是。”

 

梓行打开门,淡淡地:“回来看我?”

梓为无言地走过去,拥抱。

梓行呆了一会儿,终于抱住梓为。

梓为松开手,他说:“我去见我父亲,我尽力带他走。如果那样,大哥还是不能放过他,那么,大哥,请你斩草除根,否则……”

梓行微笑:“否则,你就是我的敌人?”

梓为点点头。梓行微笑:“你好象比较喜欢我杀了你。”

梓为点点头。

梓行沉默了。

梓为道:“再见。”

 

再见,象告别一样的再见,这两个字,多少令人痛心。

 

梓为问:“爸,跟我去北京吧。”

夏顺冷笑:“我等了这些年,忍了这些年,只是为了跟你去北京吗?”

梓为沉默了。血仇是无法用三两句话化解的,做他,能选择的只是跟着哪一边。

梓为接夏顺到酒店住,一边让方成帮忙找房子。姑姑的脸色实在难看。

夏顺问:“你有什么打算?”梓为微笑:“我没有打算,你要干什么,我就帮你干什么。”夏顺冷冷地:“我不需要你做帮手。”梓为说:“好,那我就在这等着。”夏顺道:“吃了人家几顿饭连祖宗都忘了,你想跟那个姓江的走,尽可以走,别说你对我已经仁至义尽,我并不领你的情。你如今翅膀硬了,我也奈何不了你,你心里向着谁,不用伪装。”

梓为沉默。他已经选择,别人领不领这个情,他不在乎,他的牺牲太大,别人不在乎他的牺牲已经不能令他觉得痛。换句话说,他自己做的事已经让他痛到不能更痛,他的父亲,没有伤害他的能力。这个亲人离开太久,他在梓为心中的份量已经渐渐轻薄。他的刻薄也好,他的凶恶也好,对梓为无足轻重。这才是至大的失败。他夺走梓行父亲的生命,梓行夺走他儿子的心。

夏顺打开一个图,叫梓为:“过来,看看,那人的家是不是这样的?”那是夏顺家以前的样子。梓为将梓行打通的另两间房画上,标明客厅书房。夏顺问得很细:“电话在哪?他通常在哪间房?会客在哪间房,同生人在哪会面,同熟人又在哪坐?”梓为一一回答。

梓为一早睡下了,夏顺在房里或坐或立,一夜无眠。

第二天梓为醒来,夏顺双目炯炯,发出异样的光彩,梓为只在卫卫吃药时看过这样的眼神。夏顺道:“我已经想过了。”

梓为看着夏顺,半晌道:“你不必说这么多,你怎么说我怎么做就是了。”

夏顺一时顿住,然后干笑两声。

 

梓行没有找梓为,梓为上门去。

梓行微笑着:“怎么,还没动身。”

梓为道:“我来跟大哥说一声,我父亲不想离开。”

梓行微笑:“那么,你呢?”

梓为说:“很久以前我同人讨论过,怎么报答你这个要杀我父亲报仇的人,人家说小说里的人物会杀身成仁。我不能,大哥,我只能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梓行很体谅他的选择,他点点头:“你也只得如此,这也是我想到的。”

梓为转身想走,梓行微笑道:“来,最后一次同我说再见吧,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喜欢你的拥抱。”

梓行微笑着想:“好,这下子,我得亲手将我从小养到大的小狗做成狗肉罐头了。那真是一件让人下不去手的残忍事。但人不过被命运推来推去,能走到哪一步自己完全无法决定。而且一定得走下去。”

梓为站在他面前,忍泪忍得很辛苦,他还没有走上前,书房的电话响。梓行道:“看看,我们都是电话的奴隶。”走过去接电话。

梓行说:“喂喂?是谁?说话!”

梓为在一瞬间,脑子里如同电光闪过,他扑过去:“大哥!”

梓行一震抬头,看见一件黑色的东西向窗户飞过来,梓行摔下电话,向门口冲出去,梓为迎上,那东西“哗”地一声打破玻璃,梓行已冲出书房,带上门,抓住梓为的手腕,将梓为拉着同他一起跑,那东西落在地上,弹了一下,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大门被冲开,梓行摔倒,梓为扑倒在梓行身上,沙发被气浪掀翻,扣在两人身上。

梓行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他试了两次,才推开身上的重压,沙发咚的一声翻在一边,一个软软的身体从他身上滚下去。

梓行两手发抖:“梓为!!”

梓为面孔上是黑色的灰与血,梓行的手指深陷进梓为的皮肉里,他紧紧抓着梓为的双臂:“夏梓为!!”梓为咳一声,慢慢睁开眼,他说:“我还活着!”

梓行问:“这是苦肉计吗?”梓为说:“对不起,我只是没多想。”

梓行落下泪来。第一次,梓为见梓行落泪。仇恨是一件让人很容易沉迷的事,而爱,要深受震憾才能明了。

梓行说:“你救我一次,我可以放过你父亲一次。你要是想带你父亲走,就带他走吧!我可以不再追究。”

夏顺不见了。梓为住进医院,只有老李来看他:“还好吗?警察一直在盘问你大哥。我的意思,应该告发你父亲,他在监狱里最合适。”梓为淡淡地:“你这样想,因为他不是你父亲。”老李说:“你父亲根本没想过你也在那间房子里吧?他知不知道?”梓为沉默,老李笑了:“他知道,那么是他不在乎你在不在房间里,他不能算是你父亲。”梓为道:“老李,我不想再看见你,你别再来看我。”老李站起来:“真话最伤人,可是?”

老李走时说:“你父亲在监狱里也最安全,如果他继续纠缠你大哥,不论如何,一定会死。”

梓为沉默无语。

 

那件爆炸案,上了报纸,隐隐约约地暗示不过是煤气爆炸,市民不必惊慌。其实街上警察一下多了几倍,小市民也能觉察事情非同小可。

过几日,梓为出院,梓行问:“去哪里?”

梓为道:“去父亲那。”

梓行道:“你住院后,你父亲又回你姑姑家住。”

梓为皱眉:“就去那儿好了。”

梓行没动,梓为问:“怎么了?”

梓行将一份报纸给到梓为手里。

报上写某街某处因私藏炸药发生爆炸造成四人死亡,一人失踪。那个地址正是梓为的姑姑家,半天,梓为才问:“你同这件事没有关系吧?”

梓为的声音里充满恐怖,他怕。不是怕他父亲出事,他怕梓行同这件事有关,他怕梓行是杀人犯。

梓行道:“你父亲将炸药藏在那里。”

梓为问:“我父亲呢?”

梓行道:“我正在找他。”

梓为抬起头,梓行道:“对不起,他不肯罢手,我不动手,很快就会轮到我。”

梓为道:“我也会找他的。”

梓行微笑:“看谁先找到他。”

没人讨论那几个惨遭不幸的人,人是这样的,凉薄的人会遇到凉薄的对待。

 

卫卫要出院了,打电话给梓行,根本没人接。她只得打给老李:“老李,我该出院了,医药费还没结清。”

老李沉默一会儿,问:“卫卫,你什么时候可以不招惹是非?”

卫卫有点胆怯:“是不是又要我走?”

老李叹息:“老大现在顾不到你,你等着,我这就去结帐。”

过去,卫卫一边收拾一边问:“梓行知道了吗?”

老李道:“还是别在他气头上提起你的好。”

卫卫问:“谁出钱呢?”

老李道:“还不是我。”

卫卫道:“到时他不愿认帐呢?”

老李道:“我再从你身上赚回来。”

卫卫忍不住笑了:“早几年,我还能拍拍胸脯一口应承,现在?象我这样的女人两块钱一打,谁希罕?”

老李问:“知道,还这样义气?”

卫卫道:“梓为是不一样的,为了他,值得。”

老李问:“老大呢?你怎么对老大的?”

卫卫微笑:“那是不一样的。”

 

到了门口,卫卫说:“我没带钥匙。”

老李傻了:“那你自己同老大要钥匙去,这个,我帮不到你。”

卫卫在台阶上坐下:“让我想想。”

老李说:“去找个锁匠吧,我要先走了,对了,给你点现金。”

老李仁至义尽。卫卫独自坐在台阶上发呆。

 

卫卫还是回家,走,离开,开始新生活太需要勇气,那不是卫卫这种人能有的。走到哪里去呢?无非更加下流的地方。

 

卫卫走上楼去,看着眼前熟悉的地方,她要不要离开?

熟悉的气味,她生命的一部份,要不要离开?卫卫轻轻趴在门上,哭泣:“梓行!梓行!”

门忽地开了,卫卫呆住,一只手猛地将她拉进去,关上门,同时一把刀逼住她。

夏顺微笑:“整个城都被翻遍,你说哪里最安全?”

卫卫顺着墙坐下去,她吓得两腿发软,实在不能站住。

夏顺问:“你是想帮我一起渡过难关呢,还是想跟我同归于尽?”

卫卫说:“不要杀我!”惊恐地。

夏顺道:“你或许可以找到梓为,让他到你这里来而不受怀疑吧?”

卫卫拨电话:“梓为,我伤口痛得很,能帮我买点药过来吗?”

梓为迟疑一下,终于道:“好。”

夏顺坐在角落里,笑着:“你们交情倒好,老爹命在旦夕,他还有心情为女人跑腿。”

卫卫在夏顺面前坐下:“是我找梓为回来的,为了这我被梓行打得住院,你说我值不值得让你儿子跑一趟?”

夏顺道:“女人,都是些朝三暮四的东西。”

卫卫道:“我没有,我爱的始终都是夏梓行,但梓为真是个好兄弟。”

夏顺道:“好兄弟,如今忠孝不能两全,不知该怎么办。”

卫卫道:“你放过他吧,你们两个同梓行斗,根本是以卵击石!你可以豁出去,梓为还有大半辈子,你让他过安生日子吧!”

夏顺道:“那个人不死,我们都过不了安生日子。”

卫卫道:“你为什么死缠梓行不放,不是你杀死他父母吗?”

夏顺一巴掌将卫卫打倒在地:“贱货!人家已经不要你,你还为他说话!”卫卫的眼泪刷地流下来。夏顺微笑:“你懂什么!他根本不会放过我!你以为我同夏梓为离开这里就安全了?放屁!”

卫卫倒在地上,半晌道:“你去自首,至少他会放过梓为,不然……”

夏顺怒道:“不是夏梓为,此时你大哥已经死了!”

卫卫道:“你放过你儿子吧!”

 

门响,卫卫爬起来去开门:“梓为!”

梓为问:“什么事?”

卫卫道:“他在这里!”

梓为进来,一点不意外,问:“他没在窗口露面吧?”

卫卫道:“没有,他一直坐在墙角里。”

梓为道:“马上走,我的手机被接听,他们一时没发觉,也马上就会明白。”

夏顺发现所有人都在他入狱的期间变聪明了。

梓为道:“卫卫,以你的性子,伤口痛,你只会让你的朋友送药来,怎么会让我买药,药店里的止痛药对你有用吗?”

卫卫坐下:“此时此刻,我还能用什么借口?”

梓为道:“快走,父亲。”

夏顺拿起一个小包,梓为道:“我们去车站,不要拿过不了安检的东西。”

 

门外人道:“你们连门口都出不去。”

梓为转过身挡在夏顺身前,梓行推开门,四五个人在外面,梓为道:“大哥,让我们走。”

梓行慢慢走上前:“梓为,我所做的一切,不是针对你,我是伤害过你,但这些年,我为你做的并不比你父母少。我始终分得很清楚,你和你家人是两回事,除非……”梓为第一次无法后退,在他怕的时候也无法后退,他颤声:“除非……?”梓行微笑:“除非你阻挡我!别挡在我面前,我会从你身上踏过去。”梓为含着一汪泪水,不能哭泣,因为不能,所以不能。

他慢慢说,他同他大哥说话都很慢,象是怕说错,象是说出来很难:“我身不由已。”梓为慢慢从兜里掏出枪来:“大哥,你来不及掏枪了。”

外面有声音,梓行道:“我已经报警!”

梓为把枪顶在梓行头上:“让开!”

梓行微笑:“你可以开枪,但我不会让开,我做事情,不会后退,即使最后,我要在自己的尸体上踏过去。”

梓为站在那儿,他的脸象冰一样冷,他的手指随着脉搏一下下的跳动在颤抖。夏顺道:“开枪!杀了他!”

梓行微笑问:“夏顺,是你欠我两条命,你应该恨我吗?你宁可你儿子被枪毙也要我死吗?你要你儿子杀人?那是死罪!”

梓为再说一次:“让开!”

梓行道:“梓为,你并没有义务为你父亲杀人,因为你父亲并没有为你冒过险。”

梓为不明白:“什么?“

梓行道:“那一年,你手臂断了,曾有人愿意帮助你父亲越狱,但他只是呆在监狱里骂人而矣。”

夏顺冷笑:“那么巧,我刚想要越狱就有人说能帮我逃走,你以为我是傻子?”

梓行道:“我怎么敢低估你的智力,当年你陷害我父母时已经表现过你的智慧了,不过,我倒没想到你会那冷静,有人威胁要杀死你儿子,你也忍得住。”

梓为觉得自己象身在巨大的漩涡中,原来,当初梓行收养他打的是这个算盘,原来,当年,梓行毒打他,是为了逼他父亲越狱!但更令他心疼的是,他并没有肯为他越狱的父亲。他无法抵抗,不能控制局势,并且被人当做打斗的工具,当被一颗棋子。如今这颗棋子还得为了他们的争斗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觉得正在失去力量,他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想争,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离得越远越好!

梓行微笑:“梓为,你要是下不去手,不如把枪给你父亲。

梓为怒吼:“让开!你让开!否则就算你是我大哥,就算你养了我十几年,我一样会杀了你!”

梓行道:“开枪。”

梓为鼻子上冒出汗珠来,杀人!要他杀人!

夏顺怒道:“把枪给我!”

他伸手,梓为推开他:“走开!”

这一瞬间,梓行已扭住他的手腕,那只枪“砰”地一声,打在天花板上,然后落在地上,梓行脚一踢,将枪踢到老李跟前,老李拣起枪:“别动。”

梓为挣扎:“放我们走!混蛋!放我们走!”

老李说:“你也别动,梓为,你大哥不肯动你,我却不一定。”

梓为怒吼:“开枪啊!杀我吧!”

梓行拧住他手臂,将他扔给自己的手下。

梓行微笑问夏顺:“你还有什么话说?”

夏顺不语。

梓行道:“想自杀吗?从窗户跳下去。不过,我料想你也不敢!想求饶吗?跪下来求我呀,不过,那也没有用。你死定了,而且,是被人民警察捕获,被法院判决死刑。夏顺,你能活到被枪毙那一天,还全靠我的仁慈呢。”

夏顺冷笑一声:“你的仁慈?江南,你有仁慈吗?你并不象你父亲!你同我倒象父子。”

夏顺举起那个包袱,一只打火机上跳动着一寸长的火苗,夏顺说:“放我们走,所有过节一笔勾销。”

梓行冷冷地:“放你走绝无可能!”

夏顺道:“大家死在一起,也好!”

梓行道:“你同我们走,至少你儿子还可以活!”

夏顺道:“我在监狱里没有死,能挺到出狱这一天,就是为了让你死在我面前!”

梓行笑道:“即使让你儿子也死在这里?”

夏顺眼睛是红的,眼白上缠着的血丝,让他象一条疯狗,他说:“即使会杀了我的儿子,我也要你死在这里!”他点着导火索。

嗤嗤声,梓为惨叫:“不要!”

梓行冷笑。

火花“咝咝 ”响着向炸药爬过去,梓为脸色苍白:“不!我不想死!”

夏顺的眼睛放出一种奇异的光,是那种绝望的动物所特有的,知道死到临头,却不顾一切,象吸了毒一般,有种渴望死亡的愉快。

梓行微微一笑

火花爬到炸药跟着,舔着外面包着的一小块花布,夏顺在那一刻的眼神,不象一个正常人。但,没有他所盼望的爆炸声,“咝 咝”如一条蛇爬过的声音无声无息地停止了。再没有动静。

夏顺呆了,梓行微笑:“你老了,带着这种易爆物品到处跑,十分危险。”

夏顺瞪大眼睛看着梓行,他好象看到了远处正在发生的什么事,他的眼神里有顿悟、不敢置信和痛恨,他松开手慢慢坐下,老态毕现,他已经是个老人了。

梓为咬牙切齿:“夏梓行,我会杀了你的!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梓行回身,手掌砍在梓为颈上,梓为昏了过去。

 

梓为被淋醒,老李同张一边一个将他拎起来,让他面对着梓行,梓为的挣,惊问:“我父亲呢?”

梓行道:“在监狱里。”

梓为一拳向梓行打过去,手臂却被拉住。

梓行道:“你知道吗,单凭你非法持枪,就可以让你做牢。”

梓为吐一唾沫,正中梓行的脸。梓行轻轻擦去,告诉老李:“教训他。”

毒打,但梓为不出声。

梓行问:“不出声?”

梓为的嘴唇已经烂肿,但他倔强地轻声回答:“不可在你的仇敌面前落泪。”

梓行心头刺痛,“仇敌”两个字刺激他,他静默一会儿说:“不可做我的仇敌。”

梓行吩咐老李:“打死他。”老李一呆,这不在计划内,他们没打算杀人,尤其这人是梓行的弟弟,老李他们已经忘了梓为并不是梓行的亲兄弟。老李问:“你想清楚?他可是你兄弟!”梓行掉头而去。

手机响,梓行看了看,上面没有显示号码,他从不接这种匿名电话,但这次,他内心惶惶不安,愿意讲讲话来分神,一个女人:“夏梓行,我认识你!”废话,不认识他怎么会叫他的名字打他的电话。那女人接着说:“我住在对面,我看到你殴打你的兄弟,别逼我报警!”夏梓行冷笑一声:“我也认识你!宋启珊,连真名都不敢报还敢出头报警吗?”那边沉默,夏梓行就要挂机,听见启珊说:“我敢!我是宋启珊!两分钟内你不出现在现场,又没有救护车出现,我就报警!”夏梓行道:“想想后果!”那边宋启珊冷笑:“家父母不在本市,我又刚同丈夫离婚,没有子女,孤家寡人一个,什么也不怕!”电话挂了。夏梓行掉头往回走,那女人的声音让他相信,倒不是勇敢,而是她语气中那种与卫卫有点相似的放任。好个有胆色的女人!这年头真是不一样了,男人胆小如鼠,女人倒个个有胆有识,成了什么世界了?不,宋启珊并不是一个有胆色的女人,她只是被男人用威胁的语气激起怒火。而且,就象她说的那样,她并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梓为倒在血泊里,他的白衬衫,已是酱色。梓行站在那,他从来没想过梓为死了他会是什么心情,现在他知道了,那感觉不会好,是钻心的痛。梓行说:“住手!”老李立刻制止众人,一边说:“我知道你会回来。”梓行冷笑,不,他本不会回来,他就算会心软也决不会出尔反尔,他是不得不回来。他说:“我们走。”

梓为还有知觉,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他一动不能动,血又不住从身上流下来。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梓行在办公室,门卫打进电话来:“有位宋小姐找你。”

梓行看见宋启珊,不禁微笑走向前:“你真是条好汉,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宋启珊笑道:“躲是躲不过的,不如送上门来,请阁下高抬贵手。”

梓行问:“怎么,怕了吗?”

宋启珊坐下:“我请客,吃点什么。”

梓行道:“不是一顿饭就能解决的。”

启珊笑了:“我知道,不过,饭总是要吃的。”

两人来到饭店,梓行道:“点菜,我请。”

启珊微笑:“算我同夏总道歉。”

梓行道:“我不接受。”

启珊拿出一只雪茄烟来,慢慢用长火柴点着:“我在窗台上,备着一只高倍望远镜,时常偷看楼下和对面楼。一个人要相当无聊才会这样。”

梓行问:“许久不见了,你不是在上海?”

启珊道:“一年前,我跟丈夫离婚了。后来,他的公司经营不善,被我买下来。三个月前,他自杀了。所以我回来了。”

梓行一呆,半天才道:“抱歉。”

启珊道:“从那以后,每到半夜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端一杯酒,坐在窗边,看月亮上的坑洞,或楼下的万家灯火。那天,我看见你。”

梓行道:“你很有胆量。”

启珊道:“当时你脸上的表情,好象我在照镜子一样,那是伤痛,有这种表情的人,一定是做了将来会后悔的事。”

梓行沉下脸,没有表情却象挂了铅一样的沉重。

启珊道:“我们认识十年了,第一次见面时我还是个施工监理,我对你的事多少知道一点,人家都说,夏梓行恩怨分明,没有难为小孩子。”

启珊道:“我算是最知道的,报仇的感觉并不好。即使伤害别人,也不能补偿你所受的伤害,唯一的办法不过是忘记,如果你不肯承认吃亏,那么,只会增加更多的伤痛的记忆。”

启珊喝烈酒,吸雪茄。她精致的面孔只令表情更加沧桑。

梓行起身离开,启珊独自地,一直坐着,烟袅袅地升上去,消散开。

 

当夜是启珊送梓为入院,林亮问:“这么快,你不是刚出院?”

启珊笑:“梓为从小是个好惹事的人吧?”

林亮道:“生逢是非之地。”

启珊问:“林医生同他熟?”

林亮道:“十年前,他受伤住院。”

启珊问梓为:“你大哥没有传说中的善良,可是?”

梓为不语。

 

黄萱发现洛冬是那种少见的并不贪爱美色的人,有几次,洛冬专注地听她讲话,都是在谈论专业问题,并且在每次听完后都会点头,然后会对黄萱高看一眼,渐渐,洛冬对黄萱的存在不再视而不见,他尊重她的专业知识,然后发现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有一天,只有张社、黄萱与洛冬三人,张社起身离开,洛冬松口气,向后倒在沙发里,黄萱微笑:“同张总说话很累,可是?”

洛冬愣了愣,坐起来,黄萱已经微笑着喝一口酒,去看浅呤低唱的歌手了。洛冬笑了:“可不是,你的老板属于全天候螃蟹型战士,让人不敢有半点松懈。”

黄萱道:“真正是个人材。”

洛冬问:“你仰慕他?”

黄萱微笑:“要是让人比做螃蟹,才能做出与洛先生相似的成绩,我不如更仰慕洛先生。”

洛冬道:“我同他的起点不一样。”洛冬家人都十分了得,而张社不过是从农村考上大学的穷苦孩子。

黄萱道:“我可以理解他,但不能做到象他那样。”

洛冬笑了。

黄萱道:“可惜,我更不能做到象洛先生那样。”

洛冬迟疑地:“黄小姐要是不介意,一会去喝一杯?”

黄萱微笑了,他这种态度,分明是怕被拒绝,她有点不忍心:“好。”

洛冬微笑了,然后说:“我虽然结过婚,但现在是单身,你放心,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黄萱道:“我不怕闲话,洛先生,但我确实不同有妇之夫来往。”

都笑了。谁也没拒绝谁。

后来,黄萱发现洛冬是少数几个,妻子有过失而离异却肯负担前妻生活的好男人。近乎绝种的恐龙级好男人。洛冬唯一的缺点是有点大男子主义,但专业让黄萱有尊严,洛冬不敢轻看她。

有一次黄萱同洛冬到洛冬家楼下,大白天的,洛冬说:“上去喝点什么吧。”

黄萱说:“好。”

两个上楼,开门时,洛冬就迟疑一下,门锁应该转两圈吧?早上锁了门出去的,怎么一下就打开了?里面已经有女人扬声问:“谁?”

洛冬苦笑,真是巧。

一个漂亮女子来开门,年纪已经不小了,眼角有细纹,但精致与优雅给予她气质。她看见洛冬,熟络地:“怎么大白天地回家来?”

然后看见黄萱,愣了。

黄萱很怕被女人甩耳光的场面,到时弄不清楚,没有过失也象沾了一身狗屎般。但那女子马上陪笑:“你带朋友回来?抱歉,我没先通知你,我只是过来取点东西。”

洛冬咳一声:“这是黄萱,我的朋友。这位是汪馨媚,我的前妻。”

汪馨媚微笑:“黄小姐请进来,洛冬一个人住,有些东西大男人不会收拾,所以,有时我过来收拾一下。这是钥匙,洛冬,我看我以后不方便再过来了。”

洛冬默然接过来,道:“谢谢。”

汪某微笑道:“你们慢慢谈,我先走了。”

气氛有点沉,黄萱与洛冬坐了一会儿,黄萱道:“其实,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洛冬道:“我不会随便把普通朋友往家里领。”

黄萱沉默一会儿:“我……”

洛冬微笑:“你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

黄萱点点头。对,不要逼她太急。

同洛冬在一起,所有事,只可用一个好字形容。

 

第二天去张社那送文件,张社说:“洛冬是个好男人。”

黄萱抬起头,笑了。

张社微笑:“你心里在想什么?怪我多事?”

黄萱笑道:“张总也是好人。”

张社摇摇头:“实话同你说,我还真不是好人。你看我,天天累得象条狗,做人也做得象条狗,也不过刚刚够跟在洛冬屁股后面小跑。我怎么能算好人呢?”

黄萱苦笑:“张总也这么发牢骚,让我们小喽罗没活路了。”

张社道:“做小喽罗的有什么资格发牢骚?不过,你不是一样,美女从来是不一样的。”

黄萱笑:“美女不用加班,不用爬到十层楼上走跳板?不用天天早九晚五一分不差?”

张社道:“嫁给洛冬,什么都不用干了。”

黄萱愣了,她没有脸红,不,已经不会脸红了,孩子都打掉一个了,还为这点事脸红?只是,她没想到张社会对她提这件事。

张社道:“你这些年,在我这里也够累的,还想做到哪一天?升级也不见你开心,还做什么?

黄萱过一会才说:“这话从何说起?张总,你怎么会想到那上面去?”

张社道:“洛冬那小子,并不是好色之徒,至少他自己努力要表现得象个正人君子,这些年没见他约别的女人出去。”

黄萱骇笑:“所以……,但是,我呢?”

张社问:“你什么?他喜欢你,你还不嫁他?”

黄萱笑问:“他喜欢我,并不等于我喜欢他呀。有钱的男人,女人不会不喜欢,可是?”

张社道:“是呀,应该说成功的男人女人不会不喜欢,不然,还为什么呢?男人的魅力不在于他的成就吗?难道因为他长得好看?而且洛冬长得也很不错。性情脾气都好,我也同你说过他是个好人吧?”

黄萱哭笑不得地:“但是我对他完全没有感觉!”

张社几乎要怪叫了:“这算什么话?听起来好象很黄啊!”

黄萱被他整得只会苦笑。

对于张社来说,爱情这件事,是个狗屁,有逻辑好象已经足够了,至于感觉,那都是肉体的事,而且,可能多加练习也就克服了。

黄萱应该爱洛冬啊?为什么不爱?从逻辑上讲,洛冬这么多优点,一个小女子,不可能不爱他呀!

 

那一次,洛冬同她一起做飞机去异地看现场,洛冬的公司与张社的公司走的越来越近,大半是黄萱的功劳。

在机上,黄萱累了,渐渐头垂下来,靠到洛冬肩上。半睡半醒中也知道是倒到人家身上去了,但身心俱惫,实在起不了身。

过了一会儿,洛冬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黄萱,我们结婚吧。”

黄萱象海上的飞鸟,已累到尽,看到土地时,没有选择。她说:“好。”

然后一直靠在洛冬肩上睡着。

 

办完公事,两人直飞到洛冬老家,办了喜事。那一边,由张社出头,一切手续办好。黄萱觉得无所谓,她找到一个好丈夫,至于爱,她已经恋爱过了,知道恋爱是什么了,是不是?

只不过黄萱在结婚的前一天,一直在看自己的手提电话,每一次电话响,她的心都会狂跳,她说:“梓行,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要是爱我,不要吝惜一个电话吧!”

 

三峡风光如画,手挽手的感觉真好,宽厚的肩膀,沉默的人,这一个沉默的人,每一个字都值千金。

蜜月过后,回到单位,启珊找她:“黄萱,可不可以马上来一趟?”,宋启珊是张社的红颜知已。至于,宋启珊为什么不肯嫁给张社,黄萱认为,象启珊这般人材,肯做张社的知已经够委屈了,实在不能再嫁给张社了。

黄萱立刻赶到。

启珊第一句话说:“夏梓行来找你。”

黄萱呆住,夏梓行已经走出来:“我来晚了。”

黄萱道:“要考虑那么久吗?”

梓行微笑:“你一直是不肯等待的女人。”

然后梓行走了。

 

黄萱接到电话的第二天,是夏顺出狱的日子,这一天梓行等了许久,梓行不能放弃,战事太紧张。他被黄萱拒绝,决定亲自到黄萱面前解释,他没想到,会来不及。梓行没想到,这些年,黄萱一直在等他找她,她一直等着,是因为他没有找到她。而这次,梓行找到了,却没有再打电话来,黄萱不得不绝望了。即使梓行解释,黄萱也会微笑说:“我不过是你兄弟纠葛间歇时的一段花絮吧?”他来了,人家说:“黄小姐请假去旅行了。”

梓行一直等着,等了两个星期,黄萱回来了。

并请启珊去说项,启珊回来面色恻然:“黄萱结婚了。”

梓行回到家。

当爱情是生命的花絮好了,有,不过如此,没有,也无所谓。当爱情是件奢侈品好了,有时间有能力时不妨试一试,没时间就把它丢在脑后吧。

 

夏顺被判死刑,电视上新闻一闪而过,梓为坐起来。

方成抓住梓为:“原谅你大哥!原谅他!你父亲杀了人,逃不了一死的,他一定会死!不关你大哥的事。原谅他!”梓为全身绷紧,双手握拳,半天才颤抖起来,然后痛哭失声。

梓为收拾行李离开。

方成送他到机场,两人默默无语。梓为所有行李不过是一个小包,方成给他拎着,他也不知道,到安检口了,要方成提醒,才记得接过去,方成抓紧他双臂:“梓为,跟我说,你原谅他!”梓为半天,点了点头。方成道:“说你原谅他!”梓为道:“我需要时间。”方成道:“我不希望你活在仇恨中,我要听你亲口说一声我才放心。”梓为咬紧牙,半晌道:“我没理由不原谅。”方成道:“你要在心里真正原谅他。”梓为问:“可能吗?”方成道:“你一定要这样做!”梓为说:“我原谅他。”方成放手,看着梓为,点了点头,他的目光无声地说再见,他佩服梓为,梓为比他想的更有胸襟,他要梓为原谅,只是要梓为忘了这个人这个仇这件事,他只希望梓为以后的生活中,这件事不会象影子一样留在梓为生命中,象疤痕一样不住作痛。他要知道梓为不会象梓行那样回来报仇,梓为一定要原谅梓行才能正常地生活,可幸梓为亦明白这点,而且,梓为不是为了自己,他真的原谅了夏梓行。

 

回到租来的房子里,信箱里有信。

梓为的手瑟瑟发抖。

信上说:“我一直以为是我不小心,是意外使炸药引爆。相信你也会这样以为。记得吗?那天我点燃火线,夏梓行是如何冷笑?他知道炸药不会响,为什么?因为他动了手脚。我一直在想,放在你姑姑家的那些炸药怎么会爆炸呢?现在你明白了吧,为什么那些炸药在该响的时候没有响,在不该爆炸的时候却炸死了你姑姑一家四口人!你大哥现在确实是你的杀父仇人了。”

杀父之仇,梓为要到此时才能明白那种锥心的痛,象锥子一样,一次次尖锐的刺痛让他不能呼吸。夏梓行杀了他的父亲!不仅是他抓住他父亲,将他父亲送到刑场上,而且整件事都是他设计陷害。

他想起夏梓行眼睛里时常闪动的痛恨残忍的光,那种同样象锥子一样尖锐的神情也许是因为夏梓行同样感受到这种锥刺般的痛苦吧?尽管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尽管梓为不爱自己的父亲,但是那种血液里的神秘的因子会比任何情感更深更重,并在适当的时候发作。

梓为买了当天航班返航。

他下飞机时,已经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他曾经说过自己会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现在他发现做一个坏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需要相当的忍耐和忍心。他,就做不到,他不能当一切没有发生,继续他的大好前程,他甚至不能够象他大哥一样,无声无息地陷害,他不会陷害他大哥,因为这个人养育他十年,他不能将这个人送到监狱里去,他要亲手结果他!

就象方成说的那样,小说里的人大多杀身取义了事,那比较干脆,那样做不会令你忍耐忍耐,忍到胃溃疡。他要夏梓行一命抵一命,然后,他给夏梓行抵命,或者,让夏梓行将他杀死,那也一样,一个杀了人的人一定会受到惩罚。

下了飞机,再踏上这片土地,这是一片处于寒带的土地,这里的人们为了同艰苦的环境抗争,为了活下去,曾经粗犷凶悍地驰骋在这片大地上,那时,这里生活的是女真部落!夏梓为无疑从他们身上遗传到同样的血,他的血在零下三十度也会沸腾。他穿着单薄的毛衣,在雪白的大地上并不觉得冷!

晚六点,天已经黑了,深蓝色从天到地地罩下来,梓为坐在租来的车里,手里拿一杯刚买到的热咖啡,静静地等着。对面街上一个蓝底白字的招牌:江南房地产开发公司。梓为平静地想,不知道这块纪念夏梓行父亲的牌扁上有没有他父亲的血,一定有吧?霓虹灯在上面映出的红色,梓为想,那是血。

很少有人会细细欣赏雪地吧?没有到过这个寒冷的,繁华的北方都市的人不会知道厚厚的雪,在没有被清除之前,被人的脚和车轮压成一条白色的路是多么美丽。那条白色的路会在灯光下一闪一闪,象是上面撒了一把碎钻,经过精心切割闪烁七彩光芒的碎钻,梓为被这雪地迷住,他想,生活是这样美好,当一切将要失去时,生活会变得特别的美好,比任何时候都好。当他同黄萱在零下二十度在雪地里散步时,那时的生活同现在一样美好,但梓为已决定结束它。就象黄萱结束掉他同她的恋情,因为有更好的,所以,即使不舍使,即使哭泣也要将它结束。比生活更好的什么?梓为想,安宁,一种永远的安宁。停止一切疼痛——内疚、沮丧、愤怒、失望、无助、孤独、绝望、伤心、灰心、直至厌倦。那些疼痛要比五秒钟的快乐,一瞬那的美好要强烈得多,所以,结束它,结束生活是必要的。

夏梓行终于结束一天的工作,他有点累了,他没有坐自己的车,他说:“老李,送我回去吧。”老李道:“我们一起送你回去。”他叫两个人同他们一起。梓行微笑:“太小心了。”老李道:“不要低估夏梓为。”梓行沉默一会儿,不,他不相信梓为会回来,方成告诉他夏梓为说过,他原谅他,梓行相信梓为的话,梓为不会说谎,梓为原谅他。夏梓为只是不再回来,不再是他的弟弟,他只是失去了一个亲人,如此而已。梓行想,若干年后见到梓为,梓为也许会笑问:“先生贵姓?”那真令人痛楚。

用一双怯生生的眼睛望着他却静静地不开口的小孩子,一下就长大了。就象父母不明白自己抱在手里喂奶的小子怎么一下就成家也生了孩子一样,梓行觉得一切以不可能的速度发生了。那小子苍白却不出一声的陌生的脸让他痛楚。

老李用一声咳嗽打断梓行的联想,梓行茫然抬起头:“什么?”老李正同他使眼色,听问,只得道:“老大,有人盯我们。”梓行笑:“说鬼鬼到,真有这种事?”自后视镜梓行看见一个红色夏利。迎面一道车灯打过来,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梓行平静地笑笑:“他终于明白了。我们去施工新区。”老李抗议:“老大!”梓行微笑:“去一个适合杀人的地方,我们将这件事了结。”老李道:“老大,你不必亲自动手!”梓行道:“这次,我想亲自动手,放心,我会将他搅成石灰砂浆,浇筑在钢筋混凝土里。”

老李左拐,后车紧跟,并不怕被发觉,老李有时可以看见后面人通红布满血丝的双眼,那双狼一样的眼睛让老李很惊怕,他觉得这个人疯了,这个人甚至可能自杀性地撞车,以便与梓行同归于尽,但是梓为没有。也许梓为不想伤到无辜,也许梓为觉得那样没有把握,老李一手都是冷汗,他觉得庆幸,梓为没有一踩油门冲过来,梓为只是跟着。

到了地方,老李慢慢停车,象是怕惊吓到一个发了疯走在悬崖边上的人。

梓为也慢慢停了车,他走下车,关了车门,然后双手插兜,慢慢走向前。

老李要下车,梓行按住他,同时回头望向那两个人,夏梓行说:“你们给我留在车里,我不想看见地上有你们的脚印,别让我看见你下车。我会亲手解决我的问题!”那是一段冷冷的,很有权威的老大说的话。老李同两个喽罗没有出声反对的权力。

梓为看见车门打开,他的大哥独自走下车。怎么?大老板不等人给他开车门吗?

夏梓行问:“找我,有什么事?”

梓为慢慢走过来:“来报仇。”

梓行问:“你打算怎么做?”

梓为道:“杀了你。”

梓行看看他插在兜里的手,他的手在兜里握成拳头!

梓行问:“依靠你这双手吗?梓为,你不是一个杀人的人,你是做学问的人,你根本就不会杀人,离开这儿,当你最后看我一眼,不要纠缠我!否则!我会拧断你的脖子,把你放进砂浆搅拌器里,最后你会成为这座大楼的地基的一部份。我不想杀你,我不想杀一个我养了十年的人,就算是一只狗,我养了十年,我也不想杀它,但是,如果你一直纠缠我,我会杀了你的,不然对不起你的父亲和我的父母!”

梓为微笑:“我同你都会死!这样,我们就对得起所有人了。我不是来同你开玩笑的,大哥,不要再开口了,我们开始吧。”

梓行问:“用你的拳头吗?在我三个手下面前打死我?”

梓为的拳头从兜里拿出来,他猛地扑过去,梓行看见他手中银光一闪,梓行一下闪开,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所有金属都是危险的,他本要一拳打昏夏梓为的头,让夏梓为清醒后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现在他只能躲,而且后悔自己不该不带点东西。

刀锋划过梓行的皮衣,发出割裂的声音,梓行觉到一下刺痛,但他已经躲过了这下最危险的突然袭击。伤口非常痛,梓行没想到会在梓为手下受伤,他想,我这辈子也不会想到最后会死在夏梓为的手中,那个我一手养大的孩子。梓为一下得手,立刻挥刀再刺过来,梓行忍痛一脚踢开梓为,后退,再后退,老李已见到地上的血迹,他要开车门,却发现车子被梓行从外面反锁。老李怪叫一声,见鬼!立刻寻找可以打碎玻璃的东西,没有,他们不是那种随时会从怀里掏出二尺长大刀的歹徒,他们做事比较高级,所以遇到袭击反而手足无措,坏了!只有枪,老李从车子的暗格里掏出枪来,用不用枪?要是用了枪,只怕惊动这儿的住户,到时无法从容处理尸体,那是相当危险的事,做事做到梓行这一步,就不能不考虑一些后路了,他们不是手里一把水果刀闯天下的人,他们有大量的不动产在本地,如果杀了人,十几年血汗化为乌有。

更重要的是此时看来,梓行还能控制局面,梓为手里的刀已被夺下,虽然梓行也没有拿到刀,但至少梓为要伤害梓行没那么容易。

血从梓行身上涌出来,大股大股,虽然梓行比梓为更强劲,但,大量的失血令梓行失去力气,梓行的拳头打在梓为脸上,一下又一下,梓为倒下再起来,一脸的血,但梓为象狼一样凶猛,并且有用不完的力气。而梓行的拳头一次比一次无力。

梓为象一只被豢养过的狼,一直温顺地,没咬过人,也不会撕咬,但他身上流着狼的血液!他象狼一样,在打斗中学会打斗。他在自己的疼痛中学会应该打击对手的哪些部位,他在自己的伤势里学会应该怎么样伤害对手。

老李将手枪倒过来砸玻璃,一边想:“该死,这玻璃贵得很,到时老大生气,根本不承认自己需要帮助,还不是要我赔!”

那一边,梓行不慎滑倒在地,事情如电光火石般发生,梓为抓起地上的水果刀,向梓行挥去,梓行手臂一挡,侧头,刀从他手臂上划过,衣裳破裂,鲜血飞溅,然后又划过了什么,最后直刺进积雪中,梓行痛叫一声!

梓为拔出刀,举起来,再要刺下去,这次,没有抵抗。刀没入梓行胸前一寸,遇到肋骨,没再刺下去,梓为停住了,血从刀口不住地涌出来,他却刺不下去,刀只要滑开一点,再刺下去,下面,是心脏!

多么奇怪的事,这么大的一个人,这样强有力的一个人,他的生命却取决于那样小那样脆弱的一个东西,心脏,只拳头大,作用不过是一个水泵般,将血液压向全身各处。就是它维系生命,伤害一个细胞都不行,只要这个水泵少一个镙钿,整个生命,什么智慧什么才华,什么伟大,什么美丽都成了无用的恶心的尸体。

这一刀下去,梓为的大哥,就成了尸体。

梓行没有抵抗,他全身颤抖,却不是因为怕,而是痛!他手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但他并没在意,他的手捂着眼睛,指缝间渗出一线线的血,面颊上也徐徐淌下血来,他颤声道:“来吧!杀了我吧!”

梓为意识到,他已经伤了梓行,在那一瞬间,他只知道这个流血的人是他的大哥,他颤抖着伸出手拉开梓行的手,一只眼窝已经陷下去,无色的液体与血一起流下来,梓为站起来,手握着刀,呆住!

梓行怒吼:“来呀!杀了我!”

玻璃破碎,老李终于从车上下来,一只枪对着梓为,大叫:“把刀放下!”什么都已经晚了。

梓行问:“老李?”

老李紧张地:“你怎么样?”

梓行道:“不用管他,先送我去医院。”

老李惊诧:“你的眼睛……?”

梓行道:“我们走。”

老李用枪指着梓为,半晌道:“你对得起你大哥!滚!滚得远远的!别让我再看见你!”恨的语气,这句话让梓为想起往事,生病是谁整夜守候,闯祸是谁平息事端,是谁令他今天能站在这儿,伤害别人,是谁让他读完大学。

梓为握着刀的手流出血来。

 

方成见梓为一手一脸的血,吓得嚎叫一声:“活见鬼!梓为!我是活见鬼了吧?”

梓为用平静的声音告诉他:“我同大哥打了一仗!”

方成倒吸一口气,夏梓为还是回来报仇了。

方成将他拉进屋,然后从头到脚看一遍问:“你哪受伤?”

梓为道:“我没受伤。”

方成瞪着他:“你——你终于打赢了一次,是吗?”

梓为慢慢坐倒在沙发里,沉默。

方成已经想到了最可怕的事,他不敢说,半天才道:“你洗洗脸吧!”

梓为道:“不用,一会儿,我就去自首!”

方成痛叫一声:“你杀了人!混蛋!蠢货!你杀了人!你这白痴!”

梓为温和地:“没有,别怕,方成,我没有,我大哥说得是,我根本不会杀人,我不是他们那样的人,我不会杀人。”

方成的心重回到肚子里:“那么,你打伤了他?”斗欧伤人不算重罪。

梓为点点头:“我打瞎了他的眼睛!”

方成退了一步:“不是真的!”

梓为道:“我不是有意,是失手,我本是想杀他的,但我下不去手,刀子已经刺进他胸口,但是我下不去手,然后,我看见他脸上在流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刺瞎了他的眼睛。我不有意的!”

方成问:“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他瞎了?也许只是表面伤!”

梓为道:“他的一只眼球已经瘪了,另一只在流血。”

方成呆坐在地。完了,梓为的一生,完了!做牢要做到那一年去?这是重罪呀!而且,更可能的是,夏梓行可能根本不会给他去法院的机会。

梓为慢慢用手捂住脸:“他一向对我好,我不该让他受那种苦,我应该一刀杀死他!”象梓行那样的人做一个瞎子,生不如死吧?

电话响,方成去接,那边问:“方成?”电话“邦”的一声摔到桌上,梓为抬起头,方成忙拣起电话:“对不起,绊了一下。”

不可能,瞎了眼的人不会来电话,但那里面说:“我的手下没见过梓为,你会证明梓为整夜同你在一起,是吗?”声音里那种近于霸道的自信不会是别人,正是梓行,但是他的气息十分虚弱,方成想:“这个人真的受了重伤,不然不会这种声音,但是他受了重伤还会打电话过来是什么意思?

方成半天才道:“我不明白。”

梓行道:“不要让梓为露面,如果没必要,我不会提到他的名字,如果有人问梓为,告诉别人,梓为同你在一起。”

方成要过一会才能明白他的意思,夏梓行不想起诉梓为,他不由得问:“你不会伤害他吧?”

那边说:“让他滚得远远的!”方成道:“是。”

放下电话,方成说:“感谢主!”是个奇迹,不是吗?简直是个奇迹,梓行居然放过梓为,只要梓为离开。不可能的,就算梓行没瞎,受了伤都不会这样轻易罢休,怎么这次会出现奇迹?

方成问:“梓为,你是不是真的觉得夏梓行是个好人?”

半晌梓为回答:“他对我,是个好人。”

分人分事。梓行不是好人,他只是对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特别仁慈。

方成叹息:“那么,祝贺你,你中了本年最大的福利彩票!梓为,马上坐火车回去!你大哥不会起诉你。”

梓为抬起头:“他的电话?”

方成点点:“他的电话,他没见过你,别人也没见过你,你一直同我在一起。记住!你什么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去看望他!”

梓为道:“我去自首!”

方成怒问:“为什么?夏梓为?为了什么?”

梓为道:“是我打瞎他的眼睛!”

方成怒道:“那么,你又为什么要打瞎他的眼睛?谁欠谁?要是你内疚,你当时又为什么做?你是白痴吗?”

梓为道:“他杀了我父亲!”

方成不语。

梓为道:“也是他养我这么大!”

方成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你要杀身成仁?写起武侠小说来了?还有什么了不起的豪言壮语,一起说出来,让我吐个爽快!夏梓行是什么人?是,他养了你十年,但是看看他对你姑姑一家做了什么!你姑姑姑父也许不是好人,但罪不至死,更不用说那两个无辜的女孩儿!”

梓为沉默了。

方成沉默一会儿:“他真的会这么大方吗?会不会是要你离开这儿,再派人杀你?他也好脱干系?”

梓为道:“你是知道他的,他在什么地方不敢杀人?他……”泪水已经流下来。

梓为还是离开了这个城市,说愿意给人抵命是一回事,知道可以活,谁不想活下去?坚强地忍心地毫无原则地只求活着。方成看着梓为没有表情的脸,觉得痛心,他再不能劝告梓为,要梓为忘了一切,要梓为原谅。梓为不可能忘记任何一个细节,梓为打瞎了他大哥的双眼!

方成只是说:“梓为,你要是想哭,不如哭出来。”

梓为只是面色苍白,没有反应。他沉默地上了火车,方成忍不住道:“永远别回来了!梓为,永远别回来!”

梓为扭开头。方成热泪盈眶。

 

黄萱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纱裙,外面罩一件蛋黄色的大衣,没有多余装饰,只在半长头发上别了一支钻石发卡。喜欢讲究穿戴,又有学识品味,黄萱是少见的人见人爱的美女。

同洛冬一起叁加一个商务酒会。男男女女都穿礼服,是衣服将人与人区分开来。黄萱脱下大衣,交给侍者,然后听见争执:“先生,不穿礼服不能进去。”那个人道:“是吗?在开舞会?怎么这时候约我。”

侍者道:“先生有预约吗?”

那人道:“说是今天。不过……算了,这种应酬,算了,我姓夏,同主人说一声,我来过了。”

:“夏先生!请稍等!我去问一下。”

黄萱回过头,象中了魔咒一样,回过头,不,不是梓行!是梓为。

黄萱走过去:“你还是这个样子。”

夏梓为看了她一会儿,一个美女,毫无疑问,黄萱是个美女,只是她已经不是他的那个西施:“世界真小。”

侍者已经回来:“夏先生请进吧,老板现在正忙,一会儿,他亲自欢迎您。”

夏梓为穿着牛仔裤同白T恤。黄萱微笑挽着他:“来吧,至少让我带你进门,免得又被拦住。”

夏梓为问:“同谁一起?”

这种酒会,少有人独自一人,象梓为,因为有事才来,连礼服都没穿,自然也没女伴。黄萱微笑:“一个男人。”

两个女人来就怪了。

黄萱问:“来谈生意吗?怎么约这个时候?主人会很忙,同每位来宾不会交谈超过五分钟。”

夏梓为没有回答,接过黄萱递过来的酒杯,过了一会儿说:“用不了五分钟。”然后抬起头:“听说夏梓行的事了吗?”

黄萱一僵:“什么?”

夏梓为道:“他眼睛瞎了。”

黄萱呆呆地看着梓为,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酒会的主人,一位国际有名的风险投资人过来:“夏梓为,你在这里!我找你有一会儿了,来来来,我们进去谈。黄小姐,失陪了。”

梓为放下酒杯,跟过去。

黄萱的耳朵还在轰轰做响:“他眼睛瞎了!”谁?梓行眼睛瞎了?怎么会!洛冬叫她:“黄萱,你在这儿,发什么呆?”

黄萱没有反应,洛冬再叫:“黄萱,怎么了?”

黄萱一惊,手里的酒杯落在地上,粉碎。

洛冬忍不住看看梓为离去的身影,慢慢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黄萱转身:“我有点事,先回去了。”

洛冬握住她手:“黄萱。”那是一个警觉的眼神。

黄萱回过头:“冬,抱歉。”

洛冬松开手。

回过头来,已经看见梓为从单间走出来,一边走一边说:“不用谈了,不是价格问题!”

后面追出来那人道:“夏先生,别的问题也可以谈!”

全场都震惊,这位先生几时说过这种话?投资方在没投资之前永远是上帝,怎么会说出这话来?

梓为一迟疑间,已经被又拉进那个办公室:“进来谈。”

洛冬忍不住打听:“这人是谁?”

宋启珊笑道:“这小子,你没听说过吗?他是夏梓行的弟弟。”

洛冬倒吸一口气:“那个人!他也是……”

启珊道:“他同他哥是两回事,他走高科技那条路,所以商场上的人对他不熟,不过,他现在是炽手可热的家伙,身价高得很。”

洛冬想:“黄萱是因为看见他而难过,还是因为这个人的哥哥?”

洛冬怕的是那个年轻有学问却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子。

黄萱一出门就打电话:“方成。是我,黄萱。”

方成惊喜地:“我以为你失踪了!”

黄萱直接问:“梓行的眼睛瞎了?”

方成半天才道:“啊,这……”谁说的?

黄萱问:“是真的吗?”

方成只得道:“是。”

黄萱道:“好,我回去。”

回去干什么?黄萱并不知道,只是看看他也是应该的。难道不是吗?她爱过他,也许永远爱他,在他遇到不幸时,至少应该回去看看。

留下一张纸给洛冬,到了机场才打电话给张社:“张总,我请一周假。”

张社怪叫起来:“什么?一周?什么时候?”

黄萱道:“明天开始。”

张社几乎破口大骂:“你有没有职业道德?立时三刻我哪去拉壮丁?”

黄萱道:“我有急事,一周后见。”关了电话。

张社自己对着电话机又骂足了十分钟,最后说:“我开除你!”然后想,开除了这女子,到哪再找这样的苦力,几乎将毕生时间卖给公司一样,想一想,只得原谅她这次。

黄萱闭上眼睛,眼泪不住地湿润眼角,哽在喉中那口气,比石头还重。

张社立刻找洛冬:“黄萱请一周假,什么意思?”

洛冬只说一句:“是吗。”不再开口。

张社有感觉,立刻不再问,这两人之间出了什么事,对他没有好处。

 

十一

老李进来:“老大,有人要见你。”

梓行道:“公事私事?办公时间,私事让他等着。”

门开了,要见梓行的人已经进来。

那是黄萱吗?穿着米色的无袖针织衫,一条白色长裤,不知多清爽优雅,梓行爱她。

梓行站起来:“黄萱!”

黄萱站住,诧异地上下打量梓行,不错,眼睛是有伤,但是分明双目炯炯有神,半晌,黄萱走过去:“我听说你的眼睛……”

梓行微笑了:“我还站着。”

黄萱咳了一声:“看来有点误会。”

梓行道:“如果那个男人不穷下来又瞎了眼睛,简爱不会回来?”

黄萱微笑:“我不是简爱,我是个做生意的女人。”

梓行垂下眼:“那么,你觉得这单生意值不值得做?”

黄萱道:“我只是回来看个朋友。”

梓行问:“那个朋友是指我吗?”

黄萱沉默。

梓行苦笑:“对了,忘了恭喜你。”

黄萱茫然:“什么?”

梓行道:“结婚,我还欠你一份贺礼。”

话头已经不对,老李静静地退出去,不想战火烧到自己头上。

 

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物是人非事事休。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若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

 

黄萱还是坐下来:“介意,我在你办公室里打扰一会吗?”

梓行问:“谁说我眼睛瞎了?”

黄萱道:“是梓为。”

梓行顿了一下:“是他说的。他还好吗?”

黄萱道:“他为什么骗我?”

梓行道:“他没骗你,是他亲手刺瞎我的眼睛。只不过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了,而且如今已不是白朗宁时代,眼球移植手术已可进行。如果见到梓为告诉他不用内疚,如果他没有内疚,告诉他不用得意。”微笑。

黄萱慢慢抓住自己的包,无助地,痛苦地,她身为人妇,为了一句误传的话,放下一切过来,结果却成了笑话。

黄萱说:“打扰你了。”

梓行送她出门:“谢谢你来看我。”

黄萱说:“不客气。”已经是客气。

 

老李为他惋惜:“不是一直记着她吗?人家又大老远地跑来,干什么这样伤人的心?”

梓行问:“告诉她移植手术要不住服用各种药物,定期接受治疗,过程痛苦令人厌倦,而且卫卫得了梅毒,已经不治,我必须日日跑医院?为了什么?为了让她同情?还是让她厌弃?还是打算求她放弃一切回来这里?如果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为什么让她回来?”

那一天:

夏顺被带走,梓为也被带走,整个过程,梓行没有看卫卫一眼,当她不存在一样。然后所有人都离开,只剩下卫卫一个人,卫卫独坐在墙角,呆了一会儿,整个人崩溃下来。

卫卫将所有记忆清洗一遍,她要忘记关于梓行的一切。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轻声说:“放过我,放过我,让我忘了这一切,让我不再感受痛苦,为了这,我愿奉献一切。”

卫卫离开了。

梓行问老李:“她是不是还指望我安慰她‘亲爱的,这不是你的错’?”

老李道:“她可能是指望你骂她打她,然后原谅她,既然你不原谅,她怕会有更可怕的事发生,所以,她走了。”

梓行道:“我总不会切下她的脑袋来,你是知道的,我对女人,一直比较宽容。”

老李问:“那房子?”

梓行道:“已经过到卫卫名下,由她处置好了。”

不到一个月,房子就卖掉了,老李问:“要不要找这女人理论?”

梓行只说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卫卫要用大笔的钱,从来只为一件事。

没多久卫卫就出事了。

梓行是从街头将卫卫拣回来的,卫卫被人剥光衣服打得昏迷不醒,送到医院后,梓行去找凶手,结果他在同一间医院找到那个人,那人在传染病科,见到梓行有一瞬间的恐惧,然后又露出豁出去的表情:“是我打的,你想怎么样?”

梓行没有动手,他只是打开那本病历来看。

那个人,病历上写着,是梅毒。

梓行问:“什么时候?”

那人道:“一年左右,至于她是什么时候得的,那谁知道,你也同她睡过吧?”幸灾乐祸地。

梓行道:“出来嫖,难免会遇到这种事,以后自己放老实点,认倒霉就是了,现在,你还得吃关司。”

梓行告诉老李:“去法院告这个人。”

梓行一向比较守法,一件事,如果可以用法律解决,他总是用法律解决,当然如果解决不了,他也不会一定要用法律解决。

梓行不是不怕,虽然他已多年没与卫卫有身体接触,他还是怕了,他先去医院做了检查,然后去看卫卫,卫卫醒过来,眼睛半睁着,意识还不太清楚。梓行握住卫卫的手:“卫卫!”

卫卫没有反应。

当初那个少女哪去了?卫卫从跟着梓行起就没遇到过好事,梓行心酸地想:“不知该不该对卫卫的遭遇负责任。”

卫卫完全清醒已是半月后的事,半个月来,卫卫的眼睛或睁或闭,但对外界没有反应。那天,梓行去看卫卫,卫卫忽然喃喃地:“夏梓行。”

梓行又惊又喜,握住她手:“卫卫!”

卫卫却不看他,只是喃喃地:“大哥,救救我,大哥!”

卫卫醒过来但不认识他,比没有完全清醒时不认识任何人还要可怕。

但卫卫又低下头:“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好象忘了一些事。”

过了一会儿,卫卫哭了。

梓行抱住她:“卫卫,别怕,我在这儿!”

卫卫这才认得他,但马上挣开:“别碰我!别碰我!大哥,你没事吧?”

梓行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他说:“我没事!”

卫卫痛哭:“我得了病,大哥,我要死了!”

梓行道:“我知道了。”

卫卫问:“你不怕吗?”

梓行道:“我去检查过了,我没事。”

 

黄萱与洛冬已分居,但仍是朋友。

她回来后,没再去到洛冬的家里,她回到自己的小宿舍,她离开时已经想好。人不能回头,去了就不能回头。

洛冬没有找她回去,但有时他会打电话来:“一起去吃晚饭?”

黄萱会说:“好。”或:“不,今天累了。”

象好朋友,或是老夫妇。

黄萱告诉梓为,梓行的眼睛治好了,梓为嘴角微微牵动,似笑非笑地:“是吗?那很好。”

然后他说:“为什么不对他说?”

黄萱沉默。梓为道:“他不会主动低头,他宁可痛苦一辈子,若你回绝过他,他不会再开口,要是爱他,去对他说。”

黄萱问:“你为什么伤他?”

梓为沉默。

黄萱道:“方成告诉我了,他炸死了四个无辜的人。梓为,我并不知道他,他不是我知道的那个人。”

梓为道:“如果不爱他,那就算了,不要审判他。”

黄萱道:“不爱他?我并不知道。有的时候,并不那么简单,象童话一样,发现他原来是个坏人,立刻醒悟过来,转身离开。不,不是那样的。”

梓为道:“那么,回到他那里。”

黄萱沉默一会儿:“我不知道是不是爱他。”

梓为道:“他需要你。”

黄萱道:“我不知道,也许他并不需要。”

梓为道:“他需要你。”

黄萱问:“他为什么不说?”

梓为道:“他是那样的人,没法改变。”

 

启珊在医院里,看见梓为,一脸惊喜:“你回来了!”

梓为坐到她身边:“我回来一趟。”

沉默。

梓为终于问:“他好吗?”

启珊道:“没关系,失去一只眼睛,并不比失去一个兄弟更难当。”

梓为默默,过了一会儿:“没想到,到最后,是你照顾他。知道我从哪里起家的吗?不是白手起家,谁能白手起家?那一年,我离开大哥去到北京,不久就收到大哥寄来的股权登记证,是一万股原始股,我的名字。一开始,我不打算接受,但是,当时我在应聘的地方干得不如意,想自己出来干,没有资金,我没有那么高贵,我卖了那些股票,与人合伙成立了一个公司。”

启珊道:“做人不容易吧?”

梓为道:“做坏人更难些。”

启珊道:“不管你怎么选择,都不能怪你,你不是坏人。”

梓为道:“不管怎么选择,都是错的。”

启珊沉默。

梓为拿出一个小卡片,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和股票名称,梓为说:“把这个给我大哥,告诉他,我感谢他。”

启珊问:“你不想见他?”

梓为站起来,离开。

怎样选择都是错的。

 

医生道:“这批进口的新药,也许可以解决问题。”

梓行暴怒地:“也许!什么是也许?我请和尚来念念经,也是也许能解决问题!你们当我是什么?试验用白鼠?今天试试这个药,明天试试那个药!我最后会变成你们书本上一个统计数字!是不是?”

启珊道:“梓行,你冷静点!”

梓行道:“你们根本不会也不能治,你们是一群高级技师,熟练工种还可以,遇到没见过没做过的,你们会干什么?试试?我试个屁!我试够了!给我摘除!你们也不用到外面吹自己做过眼球移植!废物!”

启珊只得站起来:“抱歉,各位,他有点激动,我劝劝他。”

白衣天使们离开。

梓行坐在沙发里没有表情。

启珊点一支烟,吸了一会儿,问:“心情不好?厌了?”

梓行不出声。

启珊将梓为拿来的东西交给梓行:“梓为来过了,他感谢你。”

梓行接过去,许久才能说出话来:“他,是顺路过来吧?”

启珊道:“我猜不是。哪这么巧。他专门过来看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关心你,梓行,别让他失望。”

梓行微笑:“失望?我做过的事,不只让人失望吧?梓为到现在,对我已无失望可言。”

启珊沉默,许久许久。是,就象她一样,梓行在自责。

人都会有残忍的一面自私的一面,但确实有的人会自责,深深的自责,甚至伤害到自己。梓行所做的一切,也许就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吧?他不应是那种暴燥到不能自控,不耐烦接受治疗的人,依他的性子,要是敌人伤到他,他刮骨疗毒的苦也会忍下来,但是伤他的是他的弟弟,他不想痊愈。

启珊起身:“要是你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赎罪,才能对你的良心交待,我就不劝你了,我知道,内心的痛苦,比失去眼睛更难忍受。”

梓行说:“胡说!”但是有泪如倾。

梓行说:“不用麻烦你了,这里有护士。”

启珊道:“算我欠你,我坏了你的事,现在为你做点事,以求和解。”

梓行忍不住笑了,然后叹息:“不。”

启珊微笑:“不?”

梓行道:“如果不是你,我确实会做下终生后悔的事。”

 

黄萱在午夜梦回,会想着谁?

 

治疗的间歇,启珊陪梓行去看卫卫。

卫卫说:“我想见见黄萱和梓为,还有方成。”

梓行诧异地:“你见他们干什么?”

卫卫道:“我要死了,想把能见到的人都再见一面。”

梓行道:“别胡说。”

卫卫道:“我是真的,你看,并发症越来越多,很快我就会象烂柿子一样整个烂掉,把烂的地方割断,并不能救我的命,我已经注定要烂掉了。”

梓行一挥手:“好了好了,你要见谁,我去找来好了,别再胡说入道了。”

卫卫道:“我想再看一眼,那个你爱的女人。”

梓行道:“除了她,别人都可以。”

卫卫道:“但我最想见的就是她。”

梓行道:“我找不到她。”

卫卫道:“你总能找到任何人,是不是梓行?要是你不想让我瞑目那就算了。”

梓行道:“别以为你得了病就可以要胁我,为所欲为。”

卫卫道:“要不还能怎么样呢?我已经没有几天,你好象有点内疚的样子,我不趁机作弄你,只怕再没有机会了,你要是不让我见她,我就不再吃那些没用的药了。”

梓行恼火:“去死吧!”

 

梓行后来又见过黄萱,在车子里,开公司难免要到那个大城市去做生意。在车子里,看见黄萱身着雪白的凯斯咪大衣,里面是高领白色毛衣与同色的长裤,黄萱一直是那样一个打扮得让人眼睛一亮的女子。她双手插兜,风吹来,长发与大衣在风中扬起,梓行本是要住到那个酒店,却没有下车,不是怀恨在心,只是怕再见面无法自控。

如果他日再相见,我以什么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梓行去打电话给黄萱,他始终有黄萱的号码:“黄萱!”

黄萱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梓行?”她还是记得他的声音。

梓行道:“抱歉打扰你,如果你不介意,能再回来看看老朋友吗?”

黄萱沉默。

梓行画蛇添足的补充:“我会出来回机票。”

黄萱笑了:“梓行,找我有什么事?”她几乎误会了,但是,梓行不是那个意思,梓行不是说:“回来我身边吧!”梓行是有事相求。

梓行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卫卫,她得了重病,已经不行了,她想见你,如果你能回来的话,我愿意赔偿你的所有损失。”荒唐,这算什么话?

黄萱问:“她要见我干什么呢?”

梓行沉默了:“我知道这有点强人所难,我也只是来说一声。”

黄萱道:“真的是她要见我?”

梓行说是。

黄萱道:“让我想想。”

卫卫问:“给她打电话了吗?”

梓行点点头。

卫卫说:“她怎么说?”

梓行道:“她要想想。”

卫卫道:“把她的电话给我。”

梓行道:“你不要管这些事了好不好?”

卫卫道:“这次她要是回来,答应我,你会好好把握机会,梓行,我真的爱你,希望你幸福。”

梓行没有说话。

卫卫打电话给黄萱:“你好吗?我是卫卫,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黄萱的回答十分礼貌:“你好,卫卫,听说你找我?”

卫卫道:“我可能快死了。所以妄想着做一点有可能做到的好事,免得下地狱。黄萱,回到这来,再给梓行一个机会,也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好吗?”

黄萱沉默。

卫卫说:“追求幸福总是很累的,要是混日子就容易多了。混吃等死。你不是爱他吗?要是不爱就忘了他,你能做到吗?要是爱他,那就回来吧,别斗气了,管他真理在谁手里,管他天地良心怎么样,最重要的是你自己觉得幸福,不是吗?梓行爱你,回来吧!”

黄萱沉默。

卫卫说:“借这个台阶下台吧,为了自己的幸福没有台阶都要下台!”

黄萱声音是哑的,她说:“好的,我会回去。”

卫卫放下电话,说:“看,不虚伪不扭捏,再聪明没有,我死了,梓行应该有这样的女人来陪着。”

 

本来,都市的职业女性是没有自由的,但这次,黄萱想回去。旧时光那样难忘,她最美好的时光在那里渡过,她的天真她的梦想,她爱过的人。

梓行在机场接黄萱,黄萱穿件白毛衣,加灰色法兰绒的长裤,永恒的高贵清爽。

梓行过去接过她的行李:“多谢你肯拨时间过来,我也知道她这是无理取闹,但是,她的时间也不多了,我只希望她剩下的时间会过得好些。”

黄萱微笑:“这么多年,我一直听你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也不差这一次。”

梓行呆了一下:“是吗?”是这样吗?

黄萱微笑:“我不是来了吗?”

梓行叫出租车,黄萱同他在一起,几次想问,没有开口,梓行同她上了车,才道:“眼睛不适宜再开车了,老李今天有事,不能送我们了,将就坐出租吧。”

梓行并不想委屈黄萱,他也不是找不到车,他只是太累了,已经没有精力去将事事做到恰当,他只能满足于将就。

黄萱终于醒悟,轻轻摘去梓行的墨镜,一双红肿的眼睛,一见光就刺痛地眯起来。黄萱看着那双红肿的眼睛,梓行已经闭上眼睛,慢慢伸出手,要回他的眼镜,戴上时,泪水已从刺痛的双目中流了下来,他用平静的声音说:“这些日子,见光就会落泪。”

黄萱觉得胃痛,她不由得握紧双手,轻轻转开头去,不能开口。

许久,黄萱说:“你也住院吧,我来安排。”

梓行仰头靠在椅背上:“不,你明后天就回去吧。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帮助朋友要量力而行。而且我这里有许多朋友,并不需要你。”

黄萱道:“但是我需要你,梓行,你不肯给我一个机会吗?”

梓行问:“什么?”

黄萱道:“让我来选择,爱不爱你,而不是被你呼来唤去!”

梓行扭开头。

黄萱问:“你爱我吗?”

梓行道:“你已经是人家的妻子。”

黄萱问:“那么,你找人家的妻子来干什么?只是为了你的情妇?”

梓行道:“抱歉,我知道你没这义务!”

黄萱道:“人家的妻子两次离开家,来到这个地方,你以为我还回得去吗?我为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你连一个爱字也不敢说吗?”

梓行暴怒地摔下眼镜:“结婚的并不是我!!”

黄萱问:“那么,说吧,说你不爱我!我并不会找你的麻烦!我还是会将好人做到底,说你不爱我吧!!”

梓行低下头,掩住刺痛的双眼,泪流满面。

梓行不住地流泪,他一直对自己说:“不!不是因为伤心,只是眼睛畏光!”但是,那种酸楚的感觉不会错,是伤心。在流泪的同时,心灵在哀告:“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黄萱取下自己的纱巾,给梓行包住眼睛:“还是那么大脾气!你是大哥,不能得罪你,可是?”

梓行忍不住道:“你是觉得我可笑吧??”

黄萱的手指轻轻抚过梓行的唇,她低声道:“我爱你!”

梓行不语。

黄萱道:“到现在,我已经说过许多次,我爱你,你不肯给我一个答案吗?”

梓行问:“为什么你信别人嘴里说的话多过人做的事呢?”

黄萱沉默一会儿,问:“你不肯同我结婚,我也是亲耳听见你说,你会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让你兄弟离开。梓行,你想我怎么样?默默等到死吗?”

黄萱叹息:“我确实不是那种会默默等待,怨而不怒的温柔女子。我不过是个要生活的人,活下去,每件事都要双手双脚去做,我不能等候。所以,爱我,就说出来吧,我会回来,如果不爱,也请说出来,我会离开,也请你不要再找我。”

梓行不语。

黄萱觉得累,她已经要失去勇气了,她疲惫地:“不要用沉默来拒绝好吗?别让我心存疑惑。”

梓行终于开口:“黄萱,我很可能会成为一个瞎子,没有奇迹出现的话,你可能会终生照顾一个瞎子。每一天,在瞎子身边,给他拿东拿西,不能片刻离开,没有自己的时间,没有自由没有前途,更不用提什么事业,你想想,黄萱,好好的董事长夫人你不做,来照顾一个瞎子?我们连说话都不会说到一起去,黄萱你想想,我可没有大学文凭,你以为是常识的东西,我都不知道,我以为是常识的东西,你也没听说过,我们要在一起生活吗?想一想就累了。”

黄萱沉默一会儿:“如果不是承诺,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感受,你能告诉我,你爱我吗?”

梓行扭开头:“没有什么如果。没有承诺的爱是什么?不用负责任的爱是什么?我没听过!”

黄萱忍不住,伸出手,对着他的脸狠狠打下去:“你为什么不敢说!”

梓行听见风声,然后挨了一记耳光,打得他呆住,半天,他伸手摸摸脸,他慢慢说:“因为我是个瞎子。”

黄萱怒道:“你以为你说了爱我,我就会守着你一辈子吗?也许到时我烦了,也许根本舍不得大都市不会回到这个边疆小城来!我只想知道我不是被人骗了,不是白白吃了那些苦,白白成了人家的笑柄,难道不可以吗?”

梓行想起那个没有出世的孩子,是,就算是骗,也应该对这个女人说一声爱了,他欠了她的,梓行道:“我爱你,动机是一回事,结果又是另一回事,是因为梓为才会有第一次,后来,是因为我爱你。”

黄萱扭开头,看着窗外,又回过头,想说些什么,她无话可说。我爱你这三个字她等了太久,为之付出的代价太大,一旦得到了,才知道这三个字也不过如此。太辛苦了。

黄萱想,做人太辛苦了。

梓行闭着眼,只知道没人开口,只知道黄萱在沉默,他看不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黄萱怎么了?哭了?微笑?苦笑?欣慰还是心酸?

梓行想:我是瞎子,这太可怕了,我怎么能做一个瞎子?我不能没有眼睛!我不能看不见这个世界,不然,我会疯的。

黄萱终于苦笑:“那么,我没有白白跑回来!”

梓行想:“多么苦涩!”

梓行不肯说那个字,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吧,怕说出来,得到的不过是爱人的沉默,或者一个苦涩的微笑。

黄萱付出的太多,已不是一个爱字可以了得的了。

但是黄萱不想走,她要留在这儿,不是为了梓行,而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黄萱真的爱梓行,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的她爱着梓行,她不会离开她爱的人,她不想以后后悔,她已经后悔了许多年,她已经被人爱过,她已经嫁过她不爱的人,她已经吃过穿过玩过,她已经知道有钱也不过如此,现在,她来寻找另一个梦,很久以前她所渴望的一个梦,她要同她爱的人在一起,她想知道爱一个人,会不会令她快乐。

黄萱向张社辞职。一个人有梦想是好的,追求梦想,就不一定了,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付出代价,至于结果,没有得到,或者得到,得到之后,觉得值或觉得不值。得到幸福的比例是1/4或更少。

 

卫卫死的那天,黄萱、梓为、梓行都在。他们四个人又在一起了。

卫卫笑:“我觉得,我们在一起是最快乐的时光,但是,如果不是我要死了,我们却永远不能在一起,这真有趣。为了什么呢?”

那时梓为同黄萱在起,梓行同卫卫在一起,当时也许没人觉得是幸福,但走到现在回头一看,那确实是一段快乐时光,简直可以算是幸福了。

幸福的人可能永远不会觉得幸福,就象有手有脚的人从不会感到自己是有手有脚的,直到他们失去时才会记得自己曾经是有手有脚的。幸福永远只在回味里,如果一个人竟然会感到幸福,那幸福里多半是有点苦味了,要么是得之不易,要么是有悲伤的过去。

黄萱看看梓行,看看梓为,对,她不能同时与这兄弟两人在一起,她亦不能与卫卫同时出现在梓行面前。这就是人生,当人分得出人我,当人有私欲后,这种隔阂就必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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