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有信,秋月无边——重温《胭脂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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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生缪姓莲仙字,为忆多情妓女麦氏秋娟……”这段粤曲“客途秋恨”,一想起来便想起如花——偏偏不是十二少,“客途秋恨”是借良人的口说出一段妓女多情的故事,也更显出了嫖客的薄幸——明明知道她的好,却又偏偏把伊抛。
李碧华文字上纠缠多年,写来写去也还是一个情字,要说看破,《胭脂扣》的尾声上,永定在街头听到卡门序曲——“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你要是爱上了我,你就自己找晦气,我要是爱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看透了还是要爱要恨要纠缠,真是女子命定的荼毒。
李碧华所有书里,《胭脂扣》最薄,却最好,她的书改编成电影的,个人还是觉得《胭脂扣》最好看——要说为什么女人容易被关锦鹏打动,皆因他是夹缝人,尽悉男女心事,才情高,心思又比女人还细。他选演员,每个都恰如其分,梅艳芳的如花,陈冲的王娇蕊,叶玉卿的孟烟鹂,张曼玉的阮玲玉。这一场,如花胆怯嗫嚅地出来了,向永定:“先生,我想登一段广告——”
永定后来问她,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十二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待永定细问,她又卖个关子,永定心道:“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一直觉得李碧华有股粗粗拉拉的豪气,这一笔写出塘西生涯的无奈——大家都是人,妓女却只能笑着脸儿作人,天下这么大,遇上个把人模狗样平头整脸的就拼尽心思用尽手段,“这只是生计……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什么男人讲什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如花那时,不过二十一二,看的戏是《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纵然是见过世面的红牌阿姑,怎敌得过十二少的花巧,“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作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我要是永定,也不屑,“哦,在石塘嘴,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不过是一个嫖客!”——可是,在电影里看见十二少陈振邦——张国荣扮了戏装出场,也觉得英挺——可见李碧华早就知道张国荣是什么样人,十二少还是个铺陈,后来才度身定造《霸王别姬》。吸鸦片的颓靡,张国荣的表情和《春光乍泻》如出一辙,糜烂中欲仙欲死——都是抗拒不了欲望的人,贴了乔纳森一句话“沉溺,不如沉溺到底”——在我看,其实未必想沉溺,只是陷进去拔不出来,只好给自己一个理由(什么道路,都自备哲学一套)——而容易“沉”的人,其实泰半敏感,而茫茫不知所终。
“廿四岁。才这么年青。往前瞧,一片锦绣。十二少对着这公共的镜屏,背后人声鼎沸,喧嚣纷纭,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妆,抹去脂粉,细看一张憔悴的不成人样的脸,自己都认不出来,那曾经一度的风华。”——这张脸,不用看片子,我认得是张国荣的脸。
凌楚娟当然嫉妒——如花是那么美的一个女鬼,她让我想起《香雪海》的叮当——叮当也姓凌,聪明巴辣,其实也是心软的(不管城里乡下,这种女性都多,让人喜欢)。帮如花寻找十二少是那么有趣的事(多好啊,看一段悲欢离合,感同身受,是因为不用身受,还可大发感慨),阿楚也分一杯羹。——我很服李碧华,一本书做那么多调查,得翻多少旧报纸。“哦,《天游报》。你怎会得知什么是《天游报》?告诉你,这是广州出版,专门评议陈塘、东堤,以及香港石塘咀、油麻地阿姑的报纸,等于今日的《征友报》,不过,文笔要好得多,你瞧,都是四六文。唉,你又不知道什么是四六文。……”
再翻一页,心惊肉跳——隐隐有的预感变真——这不只是永定的感觉吧,那两行标题是:“名妓痴缠,一顿烟霞永诀;阔少梦醒,安眠药散偷生。”如果《胭脂扣》到这里结束,也就是一个平凡的故事。最后一场,十二少投生为一段新闻:“陈振邦,七十六岁,被控于元朗马田村一石屋内吸食鸦片烟,被告认罪,法官念其年迈贫困,判罚款五十元。”——振邦,兴国,栋梁,每个父母起名字的时候,都是希望那粉嫩小儿日后造福天下的吧——不料他不但没有振邦,反而连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或者,根本没有爱过?——小时候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心里还叫痛快——现在不知有何可快。
“这便是人生: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结果也由天定。有些人还未下台,已经累垮了;有些人巴望闭幕,无端拥有过分的余地;
这便是爱情:大概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其他的只化为蛾、蟑螂、蚊蚋、苍蝇、金龟子……就是化不成蝶。并无想象中之美丽。”
——这样灰败的人生,是李碧华的擅场。我心里没什么可黯然的,——却想起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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