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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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三分
“以后你会记住,在1999年7月16日零点三分,我们曾经在一起过。”他走过来,向我说了这句话。
我瞄了一眼墙上的表,果然是零点三分。
我说:“我不知道会不会记得,我记性不好。但我知道你说的这部电影。”
他笑了。我看着他有点黑的皮肤,露出白白的牙齿,想到的就是电影里那个阿飞阿旭,所以后来,我都叫他旭。
我知道他是看见贴在柜台下面那张“春光乍泻”的海报才开口的。那时候店刚交给我照顾,老板,就是我的表舅,他出门去照顾姑奶奶。老太太好象要离开这个人世了。舅妈也跟去。他们婆媳向来不和,我不知道她是喜是悲。
第一天自己看店,我就把“春光乍泻”的海报贴在柜台下面的墙壁。这个片子我没有看过,但是我知道王家卫,因为舅舅说他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导演。
舅舅以前租录像带,都是我去拿。阿二的店里要是有什么新片子,就叫我拿回来,他爹和舅舅是从小打架到大的朋友(结果都没有走出这片弄堂)。一般都是香港片或台湾片,舅舅就是不喜欢看外国片,不晓得为什么。要说香港片和台湾片呢,也有很大的不同,有武打的,像成龙,有的是爱情的,像琼瑶电影,有的却不知道该算什么的,很怪,但……也有好看的。反正带子送进录象机,舅舅就不理在旁边“鸹噪”的舅妈,自个儿点支烟看。可是又怪,放什么带子舅舅也不在意,只消说是阿二那里拿来最新的,他就看,看的时候,竟也不笑,不哭(这倒是,舅舅好歹是个大男人,不象隔壁杨伯伯,看露天电影也能哭得唏哩哗啦,也不怕丑),也不骂人。我常常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在看。
其实阿二给我的带子有的很怪,比如《阿飞正传》。第一次看我还以为是演香港小流氓的故事,看了才知道不是。在里面我看到了刘德华,他很红,在里面穿警察制服,很英俊。可是我不喜欢他,我喜欢里面的旭仔。也许就是因为他跟那个女孩说过一句“在1996年4月14日下午3点,我们曾经在一起过”?我不知道。反正他死了我很难过。后来我看了很多打打杀杀的片子,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这中间舅舅也不说话,也不挑好或不好。反正舅舅平时也很少说话,我也习惯了。后来阿二又给我一部叫《旺角卡门》的片子,也是打打杀杀,却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我留意看了看演员表,发现导演也是王家卫,就是《阿飞正传》那个导演。我想,这个人真怪,可是,这个片子为什么叫“旺角卡门”呢?我知道卡门是个西班牙姑娘,她跟香港的旺角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有一天能去香港,我一定要去旺角看一看。我觉得这个名字挺好的,不知道在那里开店会不会很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打打杀杀。
平时看录像带的,只有我和舅舅。舅妈很不喜欢看这些片子,她宁愿自己坐在北屋看电视。对了,我和舅舅是用淘汰的那台旧东芝电视看的,只有18寸,幸好是彩色的。听说,《春光乍泻》那部电影有黑白也有彩色,如果电视只是黑白的,该多么糟糕。我是听阿二说的。每到新“货”,他就自己先“审查”一遍,那种三级的,他不会给我,会给舅舅骂得狗血淋头的。《阿飞正传》他很不喜欢,《旺角卡门》倒觉得还行,他说“够义气”。我从画报上看到《春光乍泻》,叫他给我留着,他看的时候被住在塔楼里的王先生借走了。王先生是个中年人,长得很精神,人也和气,有一对大眼睛,但是不是很亮,给人一种斯文过头的感觉。
阿二问我:你为什么喜欢这种电影?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只有19岁,读的书不算太多。我在舅舅的店里帮忙一年多了,只有空看一些言情小说,很少去电影院看电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这些电影。就是看的时候,心里突然有一种感觉,像是……日落时看潮升,好象潮水从心里面涨起来了一样。唉,我也说不清楚。我以前也有过男朋友,但是,他只是一个很年轻、很健康、爱笑的男孩子而已,像所有走在街上的男孩子一样。后来我来了这个镇子,就算了,一切都很简单。我从来不相信,生活里,或者我们这个小镇里,会有旭仔那样的男孩子。我想象不出来如果旭仔在生活里出现会是什么情景,所以,阿旭只可能是电影里的人物,没有人能够顶替,就连旭也不行。
2、Episode II
我为什么贴那张海报呢?可能是因为颜色吧。整张都是绿色的,上面是片名,下面是两个男人纠缠着搂抱在一起。没错,是两个男人。我知道如果给舅舅看到会挨骂,所以在他回来之前,我一定要撕下来。但是,我一个人看店,总要给我一点小小的自由吧。画报说这是一部拍同性恋的电影,刚看到这三个字时,感觉真是惊心动魄。旁边的介绍又说“但是一样的剧情在任何一对恋人之间也有可能产生”,我想是吧。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够接受这种特殊的关系,但也许是受到那篇介绍的影响,我觉得绿色很冷,他们两个抱在一起才能取暖。不管怎样,谁爱上谁,总不会只是一个“错”字那么简单。我最喜欢这张海报的颜色。我喜欢绿色。
他走来的时候,我知道他是买烟。他已经来过六次了。我的记性很好,这里新来的和常来的,我都认得。所以他递给我钱,我递给他阿诗玛。
以前旭来的时候,只注意过我一次。那天我穿浅绿色衣服,正在跟隔壁杨伯伯(他来买酱油)摆乎香港电影里看到的婚纱,他小女儿要出嫁了。那天第一天把店开到12点半,因为我们的店新添小食摊,入夏以后,好多人也不睡,跑来吃炒田螺。做小炒的长鸟哥哥是舅妈从老家叫来的。有他照应,舅舅才放心地走。
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有荷叶领的,如果我穿上,眼睛都会发亮,真的,不骗你。但我从来也不在什么特殊日子穿它,只是随心里的高兴。这是妈妈说的,对什么日子太期待,终究会失望。那天,恰好我贴上了“春光乍泻”的海报,眼前一亮,所以我穿了那件衣服。阿二说我穿了这件衣服,有点像《玻璃樽》里的阿不,我很开心。
旭就是在拿烟的时候,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很兴奋。
他来了不久,好象是租房子住的。这里的四邻八里我都很熟了,就是没怎么见过他。其实我很容易跟人熟,但是他没有先跟我打招呼,我就没有好意思先说话。我问杨伯伯,杨伯伯说他好象是画画的。
看他的样子不像啊,头发很短,恤衫是旧一点,但是没有颜料块。
零点三分的时候,我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我基本上把它当成一个玩笑。这几天店开得很晚,都要到12点半,杨伯伯他们常常捧着半边冰镇西瓜吃田螺(上了年纪不敢喝啤酒)。
我跟旭说完话,他又把我的钱递回来:“两瓶汽水。”我说:“什么的?”“芬达吧,你爱喝什么?我请你。”我笑了,“那我喝雪碧——我喜欢绿色,不过不用你请。”我拿了一瓶的钱剩下找给他。
我问:“你不喝啤酒啊?”他犹豫了一下,说:“我只喝汽水。”
我一直也觉得旭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所以我不能减低对他的好奇心,到现在也是,虽然他已经不在我身边。比如他为什么只喝汽水呢?长鸟哥哥看上去和他一般大,就很能喝啤酒,他说这么热的天只有冰镇的扎啤能让心里凉那么一下,当然,舅妈不许就是另一回事了。舅妈不许是因为舅舅喝醉酒会发酒疯,所以她最痛恨男人喝酒。是不是旭曾经因为喝醉酒而对不起一个女孩,造成过误会使人受伤,所以他再也不喝啤酒?
我又忍不住浮想联翩起来,这是我的乐趣。
“你发什么呆啊?”
“哦,是啊。”我笑了。
“在想什么?”
“你为什么不喝啤酒?”脱口而出后我觉得自己傻乎乎的,嘻嘻一笑。
旭也笑了,“你好奇心怎么那么强。”
我也笑,好象是吧。
“你看过《春光乍泻》?”旭问我。
“没。”
“那?”
“我只看过介绍。不过很快就可以看到了,塔楼里的王先生借完我借。你看过《阿飞正传》?”
“嗯。”他想了一会儿,随口说出:“真没想到。”
我知道他没想到什么,他没想到像我们这种小地方,还有像我这么喜欢看电影的小丫头。我觉得他有点看扁人。不过我当然不会表现出来,他们这种人,骄傲是有时自己也不晓得的。
“你是画画的?”
“嗯。”
“你喜欢看什么电影?”
“你还看过什么?”
我告诉他我只看过打打杀杀的录像带,我看过的带子,全部是阿二那里借来的。
“阿二是谁?”
“就是街角那家租录像带的啊,你没去过啊?”
“我没录像机。”
“哦,对,你刚搬来。哎呀,”我吃了一惊,一下子已经1点,时间过得飞快,简直象停电前那一秒。我说:“打烊啦。”
他点点头,接过我手里的空瓶放回汽水筐。
我笑了,“谢谢你的汽水。”
他也笑了,“你自己买的。”
“再见。”我说。
“再见。”他说。
他转身走去,头发软软的,被风吹得竖起一撮。我好象闻到一股肥皂香味,心里突然觉得有点惊惶。我着急找起长鸟哥哥来,这人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喊了两声,长鸟哥哥跑来,他说去看杨伯伯和阿二他爹下棋去了。我看见他白白的脸上汗珠豆子般大,就问他谁输了。他也不说,嘿嘿傻笑。说来也怪,长鸟哥哥的脸白白的,就是不像城里人,旭的脸黑,却不象长鸟哥哥那么土气,真是怪了。舅妈老给长鸟哥哥说,看你那样儿,也不学学你妹妹,机灵巧劲儿的。她说的妹妹就是我。哼,我才不稀罕当长鸟哥哥的妹妹。我倒没觉得他是粗人,就是老觉得他象个小孩(就喜欢看人下棋,自己又不会),比我还小。
3、尘世
舅妈回来了,长鸟哥哥告诉我的。
当时我正在进货,因为舅妈回来了,长鸟哥哥才能赶来帮我。
我觉得很奇怪,怎么舅舅没回来,舅妈先回来了?
回到家一看,我吃了一惊。舅妈在北屋里坐着,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地上有一只箱子,是她和舅舅离家时拿的那只。我叫了一声:“舅妈。”
舅妈抬起眼睛来看了看我,点点头。
舅妈平时不是这么沉静的女人,所以我还是觉得有点怪。可能是因为这种感觉吧,我觉得自己说话声音都小了起来,“舅舅呢?”
舅妈看看我,不作声。
她知道我是和舅舅亲厚的,而我一向又有些怕她,于是呆住了,两个人都不说话。
我很不自在,屋子里怪闷气,真想打开那扇窗,让外面的凉风吹进来些,可舅妈这神情,我又不敢走过去。
“你舅下礼拜回来。”舅妈突然开口。
“哦。”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每次都是这样的,和舅舅在一起,一句话不说我也觉得自在,和舅妈呆着就不。后来我知道,一生里碰见的人都是这样的,有的人,不消说话你也觉得自在,有的人,不想办法搭讪,就永远都是一个僵局。
我问舅妈:“怎么不通知,让长鸟哥哥去接你?”
舅妈很干脆地说:“我搭飞机回来的。”看到我睁大了眼睛,她微微一笑,说:“机场在省城,我搭大巴又倒的车。”
我是很惊讶。舅舅一家都很省,从姑奶奶就是。对了,舅舅的妈妈跟我爸爸沾亲,他叫她“表姑姑”,所以我跟着爸爸叫她姑奶奶,又因为妈妈的缘故,管姑奶奶的儿子叫表舅舅。这些亲戚关系真是复杂,我小的时候老也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离开家来这儿之前,一想到这层关系就想到小时候去过的那个大杂院儿,姑奶奶、舅舅、舅妈、小仙姨姨、表姐……姑奶奶是个对小孩很慈祥的老太太,至少她对我好,说“这丫头伶俐”。她很省,有一次舅妈做饭放多了油,我记得她叨咕了两个下午,就是嘴里嘟嘟囔囔,来来去去都是“油也不便宜”几个字。舅妈和姑奶奶在一起,就像是一个僵局。
我又走神了。我赶紧扯回神来看着舅妈,因为我听到舅妈说:“我们吵架了。”——这是第二件让我吃惊的事,简直不能置信。舅舅根本从来也不开腔,在舅妈和姑奶奶僵持的时候。他们有一次因为舅舅下班舅妈是否应该立即上前奉茶的事吵了起来。舅妈说:“我又不是来作长工的,我也要看店,又要做饭。”姑奶奶说:“丈夫就是天。”脸上的表情很威严。舅妈冷笑起来:“真是铺天盖地,一大家子人——油都不能多放。”姑奶奶立刻恼火起来,揪着舅舅说:“看看你娶的老婆。婆婆还没说呢,她先嘀咕起来!”舅舅自然是象往常那样闷葫芦似的。于是舅妈和姑奶奶一人扯住他一边,吵吵嚷嚷要他评个公道。
舅舅被她们夹在中间,推来搡去,象个扯线木偶一般,我觉得好笑,又觉得舅舅很可怜。
那时候我12岁,跟着妈妈去他家串门子。妈妈陪小仙姨姨上街了。我独自看见,又悄悄地走掉。他们当着妈妈从来也不这样。也许他们不想给外人看见。在大人眼里,小孩子不算人。但是我还是不要看下去,我看见舅舅那样的眼神,充满我不能说出的东西,很难受。
其实舅妈就是这点不好,我听小仙姨姨说。家里的活儿都是她干,惟独不肯嘴上忍一忍,成全好名声。这一开口,把她的苦劳都抹煞了,姑奶奶就越发恶狠狠。
我似懂非懂的。姑奶奶留着糖果给我吃,她是个很好的老太太。舅妈脾气厉害,可我知道她对舅舅是很好的。还有舅舅,他们都不是坏人啊,怎么会这样?
这世上还有多少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原来舅妈搭飞机是为了气舅舅。我从来也没有坐过飞机,我很想知道飞机飞在天上时的感觉。但我不敢问舅妈。一个人生气时,搭飞机会搭得开心吗?
舅妈慢慢地开始说话了。
她说:“你姑奶奶没了。”这件事我知道,舅舅打了电话来说给我,说要晚回来,办丧事。当时我很吃惊,因为姑奶奶在这之前都报过几次病危了,都没有事。可我并没感觉到难过,还为了这个很不好意思。也许是因为很多年没看了吧,自从我13岁那年舅舅搬离那个县城(因为舅妈调工作到这里可以有房子,现在的店就是房子最外面一间,后来舅妈怕舅舅一个人打理不过来,干脆辞了工作专心看店)。原来时间可以冲淡一份感情。我们少年人就是这么没心肝吧。
奇怪的是,舅舅的声音没听出悲哀,舅妈的眼睛倒红了。
我说:“舅舅难过吧?”
舅妈看了我一眼,说:“是吧。多的是事儿,也麻木了。”
我不信。是舅舅的亲妈妈哎。我小时候有一次梦到妈妈死了,还哭了三天呢,弄得妈妈还以为谁欺负我了。
“说不定还松了口气,压了太久了。”舅妈边想边说,“我倒是哭了。你舅没哭。他以前老说,一边儿是我妈,一边儿是我老婆,我能怎么?等吧。——等什么呢,你说,能等什么呢。”她叹了口气。
我觉得稀奇,舅妈仿佛在向我倾吐什么,虽然我听不大懂,但这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语调,慢慢的,都不象是舅妈了。我悄悄打量了一下以前从未想过仔细端详的舅妈,雪白的皮肤,肿眼睛,那“唉”的一声长叹,好象给她的脸上披上了一层不能抑止的光辉,虽然是哀伤的。我刚刚发现,舅妈原来也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
我突然觉得她是那么的柔弱,又觉得自己有义务安慰这个肿眼睛的女人,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轻轻上前扶住了她的肩膀。
舅妈抬起迷茫的眼睛,向着我,轻轻地说“老太太就真的没了。我就是觉得可怜,我们两个人,一辈子也弄不到一块儿……”我看着舅妈那对眼睛,突然想起来她和姑奶奶吵架那一幕,不知怎么,心上竟自一酸。
4、Midnight Express
舅妈第二天就恢复原样了,麻利地指挥我收拾店子,把旧货贱价清空了,又打电话定了些新货。电话是舅妈走前申请的公用电话,她说想赚点外快贴补,舅舅反正也不管,今天电话装好了,舅舅还没回来。
中午,我一边坐在柜台后头吃饭,一边想,舅舅哪里去了?
正出神的时候,听见叮叮响,有人叩柜台玻璃,我抬起脸,见到是旭。
我问他买什么,他看看我的碗里,说:“你们这儿管不管午饭?我想在你们这儿包个伙。”啊,这怎么可以?我说:“我们只有晚上有宵夜,中午没人做。”长鸟哥哥白天要运货送货呢。
“那你吃的这是什么?”
“这是我自己做的菜饭呀。”
“我就包这个,行不行?”
我脸红了,这是瞎凑合吃的,怎么能卖?
他笑了,轻轻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看你吃的挺香,都馋了。”
我的脸更红了。
他说:“你给我来包方便面吧,要西红柿打卤面的那个。”
我给他面,收了钱。他说:“我是说真的,你考虑考虑。”
我等到舅妈回来,跟她说有人想凑伙,舅妈想都没想就说不行:“多一个人,多一份功夫,有那功夫干什么不好?多一百个人倒罢了,能添点帐。”
“老板娘真精明,多大点儿帐,算的那叫一个细。”我一看,阿二来了。舅妈假装用唾沫啐他,他只乐。
阿二说:“我也想包伙呢,中午自个儿老想不起来吃,怎么样老板娘,考虑考虑?”
舅妈懒得理他。
我问他:“录象带呢?”
他说:“王先生那儿呢嘛,还没还呢。”
“他怎么看那么久啊?等我舅回来可要催呢。”
“哎?你舅不是看过了吗?我看见他在王先生那儿看的嘛。”
啊,什么时候,我纳闷,舅舅看录象带从来不会不叫我。
“你不信?我昨天还看见你舅舅看呢。”
啊,舅舅回来了?不知为什么,我回头看了一眼舅妈,幸好她不在。
我把阿二拉到一边,问他:“你什么时候见到我舅呀?”
阿二说:“你怎么啦?你不知道啊?我昨天……准是晚上7、8点去的吧,我有个哥们儿想翻录王先生的带子,我带他去的。”
“那他现在在哪?”
“不是上班去了吗?”
“不是王先生,是我舅。”
“我哪知道呀。”
“知道什么呀?”忽然听到长鸟哥哥的声音,阿二涎着脸:“怕啥,我还能吃了她?”他买了包烟,走了。
我赶紧过去帮长鸟哥哥卸货,长鸟哥哥边忙乎边说:“没事儿少跟那个老不正经瞎掺和。”我白了他一眼,自顾自想舅舅的事。
舅舅回来了,可他为什么不回家呀?舅妈知道吗?她会着急吧?舅舅不怕舅妈着急吗?
我把自己想迷糊了。
“小心脚!”我听见长鸟哥哥的声音,吃了一惊一跳脚,一个木板箱差点儿砸到我脚上。舅妈从屋里出来,说:“这孩子想什么呢,小心点。”她开始上手帮长鸟哥哥。
我想了想,跟舅妈说:“我有点不舒服。”舅妈说:“那歇歇去吧,这几天都让你一个人干活儿了,是不是累着了?下午给你放假吧,我看店。”我“哦”了一声。
趁他们忙的时候,我从侧门走出去了。
我去了塔楼王先生家,正上楼的时候,响起一声口哨。我一扭头,是旭。
他正从一扇门里出来,问我:“干嘛呢?”
“……找人。”
“哦,楼上?”
“恩,王先生。”
“哦,他上班去了。”
“我知道。”
“?”
我没理他继续往上走。原来他住王先生楼下。
我上了楼,敲敲门,没动静,再敲敲。站了一会儿,我不死心,又敲。里面有趿拖鞋的声音。吱钮一声,门开了。
是舅舅!
我望着舅舅,张大了嘴。舅舅的嘴张得比我还大。
我叫:“舅舅。”
舅舅定了定神,说:“你舅妈跟你说了?”
我说:“恩,她说你俩吵架了,阿二告诉我你在这儿。”
舅舅脸色奇怪地说:“你舅妈让你来的?”
“她不知道你在这儿,我自己来的。”
“她不知道?”舅舅轻轻地哼了一声,他说:“你先回去吧,回头我自己回去。”
我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却连想问什么为什么都糊涂了。我只好转身准备回去。
刚下了一个台阶,舅舅叫住我:“你先别跟你舅妈说,回头我自己回去。”
我点了点头。
走到一楼,又听见口哨。旭还站在门口,说:“找完人啦?”
我忽然烦闷起来。
他说:“你怎么耷拉着脸?不怕丑。”
我白来想瞪他一眼,却没想到自己会问:“你去过河边吗?”
就这样,旭跟着我走到河边。
这条河是县里最大的一条河。其实我不是很喜欢这条河,因为它太小了,我喜欢海,我还记得13岁那年海潮带走了我的眼泪。但有河比没有强,姑奶奶老说的一句话就是“有比没有强,这是你们的命哪。”
反正不痛快了我就到这个河边,水永远都是动的,看着河水一波冲一波,我会忘记时间。
旭说:“这河叫什么名字?”
“洛河。”
“哦,这么大。”
我看看他。他有点害羞地笑了:“我是北方人,见的水少。”
“那你干嘛来这儿?”
“写生呀。”
“?”
“其实也不是真写生,我有个姨妈家在县里,我姨妈是我妈的妹妹,去世了,我行完礼到这儿住下,画点东西。我小时候她带过我,不过我太小了,一点都不记得这儿了。”
“你没来过河边?那这棵大柳树呢,你也不记得?”
他摇摇头。
“我倒觉得好象在哪儿见过你们的小卖铺,后来一想,准是在电影里见过。”旭笑了,又露出白白的牙齿。
“你是说《阿飞正传》里那个卖汽水的商店吗?”我有点不高兴他管我们的店叫“小卖铺”。
“不是,是重庆森……你看过《重庆森林》吗?”
我摇摇头。
“里面有个商店卖炸鱼薯条。”
“叫什么名字?”
“Midnight Express。”
Midnight Express。我没再作声,因为我不懂外文,我不明白这一串字是什么意思,但我不想给旭知道。
5、杨柳风
那天我和旭在河边站了好久,直到长鸟哥哥喊我回家吃饭。
吃着吃着饭,长鸟哥哥问:“你怎么啦?没生病吧?”我往嘴里拨拉着饭,唔了几声。
舅妈说:“女孩子家,不要动不动就往外跑,人家还不把你当野丫头,当心嫁不出去。”我很不服气,但想起舅舅的话,没吭声。
正吃着,突然舅舅就回来了。我一抬头,看见舅妈的脸色很坏很坏。
舅舅站在当地儿,面对着我们的饭桌垂手站着。舅妈一句话也不说,我和长鸟哥哥都停了筷子,一下子静极了。叭嚓一声,舅妈把筷子拍在桌子上,哭了。
长鸟哥哥怔住了。只听见舅舅说:“你带妹妹出去走走。”长鸟哥哥便拉起我走了。
我俩去阿二的店里闷坐了半天,过了一个钟才回来。
家里的饭厅已经被砸得乱七八糟,舅舅铁青着脸坐在门口。舅妈想必在北屋。
我不敢说话,赶紧开始收拾。真让人心疼,舅妈最心爱的一个青花碗也给砸了,她说那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呢,平时不舍得用来吃饭,老摆着些佛手。
我收拾了半个小时,舅舅一动也没动。长鸟哥哥过来找我,我请他看着店,我觉得这会儿没人有心思卖货了。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看看舅妈,却看见旭走过来。他问我:“那个包饭的事怎么样?”
“恩?”
“我正好有几个同学要过来,他们也想过来度写生假。”
“哦。”
“一共7个人,加我是8个。中午饭和晚饭,怎么样?你们算算该收多少。”
“这么多人啊,都睡你家?”
“反正是打地铺,可饭我就管不了了,我那儿不能开伙。”
“恩,回头我问问。”
旭往店里伸了伸头,柜台后的小门能看见北屋的一角,他问:“你舅回来了?”
“嘘,”我说,“你快走吧,正乱着呢。”
旭走了,我正好找个借口进去看舅妈。舅妈窝在床上,下巴支在被摞上想事儿,见我走进来,她赶紧抹了一下眼睛。我把旭说的包伙的事告诉了她,舅妈想了想,说行,让我给长鸟哥哥打声招呼,给他加外快。这样的话,安慰的话我就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了。
等我跟长鸟哥哥说完了,天也黑了,舅舅还坐在门口。反而是舅妈来叫他,叫他里屋睡。舅舅没作声。我困了,就先回我的小屋了,没听到外面有说话声,睡着之前,我的眼睛迷迷糊糊地扫过一片绿色,那是那张《春光乍泄》的海报,为了怕舅妈不高兴,我把它揭下来贴到自己房间里了。
第二天天一亮,我看舅舅和舅妈又都好人儿一样。我心里真高兴。
傍晚吃过饭,我又去了河边。巧得很,我遇上了旭。他笑笑,说:“是你引我来的,我就霸占了你的地方。”我哪有那么小气。但我嘴上没说出来,只是呵呵地笑,想了想,又觉得这样子太傻,赶紧又忍住。旭的手朝天上一指,说:“你看——”
天上是红红的晚霞,烧着天空最远处灰蒙蒙的一角,云背后透出一丝丝光来,特别亮,却不刺眼。晚来有点风,轻轻地吹着柳树叶子,从我的耳边穿过去。我和旭并排站在河岸上,我的头发,他的衣角,被风一掀一掀的。我耳里听得河水在我的脚下呜咽呜咽,心想,这不是梦吧?
日子就这么平平常常的过去了。我觉得舅妈和舅舅又好了,恢复到跟往常一样,虽然有点纳闷,可我高兴得很。这样大家干活也起劲些。
过了一个多礼拜,答应给旭包伙的日子到了。我一早就起来收拾,并特意穿得整洁些。长鸟哥哥起早去了菜市,买了新鲜的小油菜和蓊菜,秤了些猪肉,并买了几条鲫鱼。
11点的时候,我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等,果然见旭来了。他身后带着他说的7个同学,有男有女,不过样子很古怪,其中有一个头发像枯草,全部炸起来,又黄又干,耳朵上还戴着3个耳环,好象封神演义里的雷震子,我咕的一声笑出来。那个男的白了我一眼,站在旭背后冲我吐舌头。旭说:“这几个就是我同学,这个是大毛”,他指着雷震子说。剩下的几个叫耀辉、宝荣、阿武和民辉(民辉是耀辉的弟弟),还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叫少霞,一个叫Flora。Flora很漂亮,眼睛特别大,头发又长又直,嘴唇红润润的,好象电影里的人。这几个人里,我对她的名字记得最牢,因为我不懂洋文。
舅妈叫我一块把头天借的凳子摆出来,给他们开饭。他们8个人坐一个大桌,我和舅妈、长鸟哥哥坐小桌,舅舅不在家。舅妈说反正都要吃,就叫长鸟哥哥一趟做了,每天一起开饭。我边吃边看着旭他们,有时有路过的街坊,也盯着他们看。他们,怎么说呢,真好看(除了雷震子,谁让他又白我一眼),虽然只穿着白恤衫,但是说不出的……洋气。我默默地吃着饭,有时过去给他们添米饭,少霞还叫我呢,说你来跟我们一起坐呀,我没有肯。
他们说话好快,噼里啪啦地谈着,大声笑,我觉得旭很高兴。也许他一个人还在为他的姨妈难过。再去添饭时,我看到舅妈的眼睛,她也在看着旭和他的同学们,看了好久好久。
吃过了晚饭我的脚不由自主地又去了河边。让我吃惊的是,河边已经有了好多人,是旭他们。他们就坐在地上,还开着一个录音机,在播一首歌,一个我没听过的女人的声音,在唱“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歌很好听,可我不知怎么,有些生气。
旭看见我,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说:“坐呀。”少霞给我挪了个地方,我坐下一看,原来旁边坐的是雷震子,我向他点点头,他倒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这时Flora说:“我们玩游戏吧?”他们都说好。我没有玩,只是看着他们玩“两只小蜜蜂”的游戏,Flora很热情地拉我一起,我不习惯。
我没跟他们玩,我怎么能跟他们一起玩呢,这是我自己的游戏场,他们不懂。
玩了一会,少霞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细长的穗子,他们全都高兴地叫起来,雷震子开始帮着她给大家发,Flora也拿了一把,递给我一根,说:“这叫滴滴金。”我没吭声,我不知道这叫滴滴金,可我知道这是什么,这是可以点着的像花炮一样的东西,只是不会响,在我家,我自己家的时候,爸爸妈妈烧给我看过。啪嚓一声,旭打着了点火机,给大家点,最后给我点时问我:“你今天怎么都不说话?”我笑了笑。
这时天已经黑了,9支滴滴金,一蓬一蓬的细火花在柳树边儿亮着,特别特别好看,于是他们都静下来了。我看见少霞对着雷震子笑,大伙儿都听着火花儿嗤嗤地响,耀辉和宝荣两人拿手里的滴滴金逗着玩儿,大毛做鬼脸,民辉盘腿坐着。离我最远的是旭,他靠着柳树站着,一手拿着打火机,一手拿着滴滴金和一支烟,烟和火光遮住了他的脸,我看不清楚,我只能看清坐在他脚下的Flora,她正仰着脸儿,对他笑呢。
滴滴金让我觉得,和他们,和旭、大毛、耀辉、宝荣……和他们近了一些,可我又清清楚楚地觉到了我们的不同。
柳树梢儿的风又吹过来,我手里的滴滴金险些灭了,我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冷。
6、终场
他们来了一个礼拜了,这一个礼拜我很忙,他们也很忙,忙着去画画,到镇里的祠堂,到铁匠铺,到我想不出来的各个地方,这就是他们说的写生。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有时给我讲讲都去了哪,问我铁匠铺的阿爸怎么让女儿帮手,村后那片苇子塘是怎么来的什么的,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他们问的问题很新鲜,有时候舅舅舅妈也爱听,我答不上来的有的他们知道一些。我很喜欢现在的光景,大家和和美美的吃东西,聊着天。
旭看见我美美的笑,说:“又好啦?自个儿高兴开了?”我还是笑,说:“你们来了,人多,热闹些。”Flora接上说:“那你要是上学住宿舍多好,老是这么多人,这么热闹。”我不响了,低头吃饭。这样已经很好了,和舅舅舅妈生活,过太平日子,学生仔上学是为了找工作,我现在有工作,我为什么要上学?要是我爸爸妈妈还在,也许也送我去学校,但上了学就一定快活吗,他们看见洛河和大柳树就高兴得不得了,可我天天看见呢。
又过了一天,我正洗菜,阿二在外面叫。我跑出来一看,他提着一篮子凤梨要买刀,他说他的菜刀昨天崩了刃儿。我找刀的时候,他告诉我,王先生把录象带还回来了,叫我去拿。我干脆跟着他回去,把录象带拿了回来。
快走到店门口,正好旭他们回来,雷震子问我拿的是什么,我给他看看,他看完一吐舌头说:“你怎么看黄片呀。”什么黄片呀?我给他气死了。
Flora走过来,说:“什么好片子呀,我也要看。呆在这儿快闷死了,能不能带我们一块儿看呀?干脆你每天放录象算了,我们买票。”我们又不是开录象厅的,能管饭就不错了。但我看到她笑嘻嘻带着央求的眼睛,就不好意思说了。
耀辉和宝荣也凑过来,说:“对呀,能不能一起看呀,这个是王家卫的片子,你也看王家卫呀?”我有点骄傲地点点头。旭说:“你们别闹了,她也得问家里。”我问他:“你也想看吗?”他笑了,说:“恩,你觉得呢?”
我觉得他笑得很可恶。
吃过了饭,舅舅出去办事,我边收拾碗碟边问舅妈:“舅妈,他们想在咱家看一个录像,行不行?我刚跟阿二拿的录象带。”“哦,不等你舅舅了?什么片子呀?”我不想告诉她片名,怕她也以为是黄片,就说:“是一个香港片。”“哦,又是那些打打杀杀的。看吧,留神点家里东西。”
我笑了,家里有什么东西呀,舅妈就是这样。
我开始给他们播录像,电视机上一片绿光,但一开始我的脸就红了,竟然,竟然是两个男人在一起的那种戏,幸好屋里黑他们看不见我的面色,而屋里每个人也都在屏着气。我有点害怕被舅妈看到,心扑嗵扑嗵那样跳,我觉得都能听得见,幸好,捱过了那场戏。
再后来,是两个男人的故事了,Flora看得很不屑,说:“无聊啊,两个大男人。”少霞说:“就是就是,这种人危害社会,都应该被揪出来打死……”这时我看见舅舅的脸在门口闪了一闪,又走掉了,我觉得他的脸很难看。
Flora和少霞继续在那儿议论,大毛在一边打起了哈欠,只有我和旭、耀辉和宝荣静静地坐着看(我有点奇怪,是不是只有我觉到了耀辉和宝荣的名字正好和电影里的人相同,我看了看他们,没有人作声)。
看着看着,戏里的何宝荣对黎耀辉说:“不如我们重新开始——”只听见啪啦一声,玻璃摔碎的声音,我听见舅妈的声音,她一字一顿地问:“你们在看什么?”她的声音很可怕。
大家的脸哗一下扭向门口,“你们在看什么!!!”舅妈用我从没有听到过的声音咆吼。没有敢说话。舅妈一个跨步迈了进来,死命地按录象机的键,把带子弹出来,用力扯带盒里的磁带,我张开嘴想喊舅妈,可我吃惊的发不出声音。我盯着舅妈用力扯、用力扯,全然没有发现旭他们是何时走的。终于舅妈把所有的磁带都扯出来,扯得像一团乱麻一样抛在地上。
我呆呆地说:“舅妈……”现在屋子里只剩我们两个了。
舅妈慢慢地蹲在地上,抱住头。我听到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抽泣声,刚开始我还纳闷这是哪儿来的声音,后来才明白原来是舅妈在哭。我说:“舅妈……”我不知道说什么。屋子里只有舅妈哭的声音,空气像是死了。
“……我喜欢他的时候,跟你现在一般大。”我不知道我是在做梦,还是真的听到了舅妈说话,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我的耳朵,“我讨好他,讨好他兄弟,讨好他妈。我想尽了办法。最后他还跟我结婚了,他说他是被逼的,他说我阴险……”舅妈抬起头来,对着我轻轻笑了一下,眼里全是泪水,她说:“那会儿我也穿过呢,你这种碎花的衣裳,可我这么快就老了。”
我小的时候,家里爷爷养羊,有一回过年宰养的时候,老羊咩咩地叫,不知怎么,舅妈的眼神让我想起那老羊的眼睛,仿佛是哀求,又知道谁也不能指望。姑奶奶说:这是你们的命。
舅妈说:“我原来以为我能敌过他们,要是再多点儿时间,多年轻几年。”
舅妈说:“我好象一直在打野狗,可这么些年野狗太多了,我打不动了。”
舅妈说:“他们都怪罪我,他们家人,他们以为他娶了我就回心转意了。因为我是恶媳妇,他又变回去那种人。”她抹抹眼泪,一副倔强的样子,忽然又颓败下来,“你说,是外面的人野还是他的心野呢?”
她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是我对不起你。”我听到舅舅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疲倦,好象干了许多许多活的样子。舅妈抬起头来看他,又低下头去,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舅舅说:“你说出来了也好,心里能痛快些,难为你这么多年。既然都说出了,那也该散了。”想了一会儿,舅舅轻轻地说:“是我,一次又一次牺牲给感情。”
长鸟哥哥回到店里,帮我打点着东西。我闷头整理货架,搬箱子,擦柜台,我狠狠地擦,擦。
舅舅来到我身边,说:“这孩子。”
我看了看舅舅,我说:“舅舅,对不起。”
“傻孩子。”他摸了摸我的头。
他叹口气,“是我对不起她。”
舅舅问我,愿不愿跟他走,他说他要重新找个工作,我可以跟着他生活,“办好了离婚手续就走。”他说。
我没回答。
我一个人又走去河边,柳树下,只有这里是我自己的。天色暗蓝,然而是干干净净的。那河水又像在哭。
我站着站着,任风吹乱了我的头发。
后来舅妈跟我说,我也可以跟着她,舅舅把店留给了她。但是我没有答应。
我要给自己一点时间,慢慢想那天发生的事。
想着想着突然发现,旭他们都哪去了。路过阿二的店是,阿二把我叫住,给我一件衣服和一幅画。画是阿旭画的,画的是柳树下站着一个姑娘,我笑了,怎么画得那么凄凉,不给她找个伴儿。衣服是Flora留下的,一件雪白的恤衫,像他们身上穿的那种,前面有一串英文字,阿二说,Flora说这件衣服送给我作礼物。
我以为我不会喜欢这件衣服,但我想错了,我一回到家就穿上了。我以为我一直在讨厌Flora,可我发现其实不是。我不一定想住学校宿舍,可我其实有一点点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他们,和旭,旭也是他们。
这年夏天,我二十岁了,姑奶奶说过,二十岁,好再世为人了。
我现在有点了解舅舅为什么喜欢王家卫了,因为他的电影就像生活,没有一个坏人,可为什么大家都不快乐。
真奇怪,我生活中的大变化总是在生日前。13岁那年,爸爸妈妈一起去世。这一次,我不想再哭了。秋天快来了,我不想过生日,我希望时间永远停在那个零点三分,晚上,热,大家都笑嘻嘻的。
也许是因为他们来,也许不是。我只知道,我的生活再也回不去了。我跟长鸟哥哥说,我要去城里看看,也许是舅舅要去的城市,也许是他们来的地方,也许更远。
现在我要去跟舅舅舅妈告别了。
噢,忘了说。我的名字,叫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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