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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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和梅宝住在一起。
新房子,两居,很宽敞。我最中意的是客厅直通出去的大阳台,因为楼层高,一眼望出去视线毫无遮挡,天青云白。最讨厌也就是现在的城市,一座赛一座的高,走在平地上,视线几无栖身之地,流离失所。
我们的房子雪洞也似,且通天通地,同样一无遮挡。铁窗铁门一应俱无。
有人来参观,惊道太不安全,简直呈开门迎盗之格局,直问难道不怕?我和梅宝相视而笑,怕?不不不,我们才不怕,怕的不是我们。
一切安排妥当,梅宝拍上门,斜斜坐在地上,开心地问我:“你喜不喜欢?”
我懒洋洋:“别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梅宝吐吐舌头:“天宁,对不起。”她腻腻地移过来,婉转躺我脚边,满脸媚笑。
我推开她:“梅宝,你现在是做正经女人,这种姿态是错误的。”
她不解:“我一向如此。”
我叹口气看她,是,她一向如此,这本是她原形。
她又急急问:“天宁,我应当怎么样,你教我啊。”
我站起来,十分头痛:“梅宝,我非常后悔。”
梅宝一跃而起,侧头看我:“做人是要守信的。”狡黠地笑。
我懒懒地换个位子坐下:“我从来不认为人的规矩有多好,我也不喜欢做人。而且梅宝,变成人形不代表就是做了人。”
梅宝不服气:“可是以前你从来没有批评我这个样子。”
以前,我哪记得什么以前。我闭上眼睛,躺下睡。
梅宝推我,我翻个身,听得她嘀嘀咕咕,吵嚷不休,就是懒得睁开眼。过一会儿,她索性挨紧我躺下,燥热,用力推,霍的睁眼:“梅宝!”
梅宝蜷曲地卧于地板,忽闪狭长眼睛,鼻尖一点红意盎然,斜挑嘴角,满蕴调皮笑意。
我拎起她那篷大尾巴,厉声喝道:“你是不是还想让人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忘记教训了?!”
她用力挣扎,委屈地说:“是你自己不理我。”
我松开手,她翻一个身,变回人形:“我知道你不爱烦,可是你得教我怎么样做才是我要做的人啊。”
我叹气说:“可是做人是非常讨厌的,自古以来多少象你一样的来做人,你自己也不是没试过,没有成功的例子。”
梅宝嘟起嘴:“这一次我一定要成功。天宁姐姐,你教我罢。”
我说:“我既然答应了跟你来,就一定会教你。你帮我去买书。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人,不晓得如今人是怎么做的。”
梅宝欢天喜地,一迭声应。
我很累,白天我总是容易累。
二
晚上梅宝替我钉书架。我懒散地在一边扶。
如果有人自窗外看来,不是不诡异的,梅宝在书架那一头,雪肤黑发,汗腻脂粉,拿了大钉子大锤子砰砰砰钉,长长的整个书架平白无故规规矩矩靠在墙上,不错,我扶着这一头,可是在旁人眼中,只得梅宝一个人。
我到人间行走得遵守地父的规矩:不能被人看到,我没有形体。
这不是什么难事。我本来就不想拖着个笨重肉体跑来跑去,何况地父对我够宽容的了,其他的鬼,如果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根本不能跑上人间。啊是,我是一个女鬼。
如今和一只雪白毛皮的狐狸精住在这间大宅。现在在钉一个书架。
当然是有来龙去脉的。
梅宝抱怨:“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鬼,要看这么多书,还一定要书架。”
我懒懒地看她一眼,她马上改口:“不过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天宁姐姐是最善良最好心的鬼了。”
我觉得有点累,换一只手,忽然在锤子声中听到大门咚咚在响。不及应声,门自己开了。
我们没有关门!
不能怪我们,从来没有这个习惯。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十分高大,面目英俊,一脸恼怒与疲倦:“小姐,现在是凌晨2点15分。”
梅宝不明所以,直瞪瞪看着我,我心念电转,使眼色令她转过头望住那人。
于是梅宝十分不解、万分错愕地望着他,眼神无辜。
梅宝的外形是非常好看的,只平时总有一股子软绵绵的媚态,眼神体态婉转缠绵,那是她们狐族的特征,在人类眼中怕也就是常被人骂的狐媚态了。略略看了一些现代书籍,知道现今很容易被误认为风尘女子。
可现在她的确不明白凌晨2点15分与她有什么关系,倒显出一份天真无邪来。
初战告捷。
那男人呆住。
我本来可以凑近梅宝耳边告诉她说什么,可是现在如果我走开,书架会跟着我走开。
于是梅宝结结巴巴地半天说不出话来。那男人脸上神情慢慢变化,显出一些无奈来:“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在十二点前停工?”
梅宝看着我,我点头,她也连连点头,一手扶住书架,十分狼狈。
男人轻叹一口气,走过来接住锤子默不作声地帮忙起来。梅宝忙走过来替我,我乐得省心,走过一边。
坐在地板上翘起二郎腿,我无聊地看着他们。
两人都不作声,半小时后一切搞定,男人一声不响地走出门口,梅宝兀自发呆,我浩叹,低低说:“谢谢。”
她方才悟过来,追到门口:“谢谢你。”
那男人回头,看上去非常非常疲惫不堪:“小姐,现在新搬进来的人不多,以后不要这么晚打扰别人了。”
梅宝继续点头。她今晚大失常态,不过这常态还是永失为妙。
三
我们闭关研读诸般书籍,梅宝看技术型,我看情感型。我向来爱看故事,从中吸取知识。梅宝则需投身万千世界,应学技艺傍身。
同时订阅二十几份报刊。
十分忙碌。
可是学有所成。梅宝收到西餐厅的面试信。
计划正式启动。
我潜入隔壁尹少君家。尹少君,即那晚喝斥2点15分何故扰攘邻里的男人。
一室舒适。地板全由柚木铺就,墙壁呈乳白色,无任何花俏,宽大的客厅摆了一列沙发一个大屏幕电视一具音响,窗前是一只极舒服的躺椅,一侧则摆了圆形台板,放置近期杂志报纸,唾手可得。饭厅与厨房以玻璃隔开,十分干净。
卧房与书房打通,书房略低一个台阶,整面墙做成书架,长足四米,另一面墙则一列长窗,异常宽大舒爽明亮。
我忍不住细细端详书架上满满的书。抽出几本,居然边角都有标注,呵,此人并非作秀。梅宝需加强进修。
坐在椅中沉思,渐渐在白昼中疲倦,合上双目。呵,白昼与我不兼容。我想念逍遥自在的游荡生涯,在地府中清凉蜗居。
醒来时窗外已黑墨墨。梅宝料已回家,正欲起身,门外锁嗒一声响,我心念一转,不急着走,看看尹少君的日常起居未迟。
他走进客厅,打开灯,将手中包扔于沙发,倒一杯水饮尽,以右手摸脸,似卸下面具,露出十二分倦意,坐进沙发。看着包,发呆。
我无聊地倚于门框,看着他,无声打一个呵欠。
过一会儿,他打开音响,曼妙音乐流出,我略略吃惊,蹲下细看,不知是何机关,然而毛孔舒张,十分舒畅。
转过头,尹少君闭眼靠于沙发背,亦十分享受。
我起身离开。
梅宝正在找书,见我进来,问:“有没有英文书?餐牌是写英文的。”
英文,那是另一种文字。我皱眉:“你过目能记,把所有餐牌都看一遍不就行了?”
她哭丧着脸:“可是要会念。”
梅宝取出餐牌上英文,我灵机一动:“梅宝,计划可以变动,你去找尹少君。他一定会教你怎么做。”
梅宝大喜,飞快跑去敲门,阻止都来不及,她永远不知道时间问题。
只得跟进。
幸而急切的梅宝态度认真渴切,并未流露姣态,别一番风姿。
尹少君并无不耐,迎她入内,细细讲解,并借出西餐书籍,教她第二日到书店买基础磁带,以及录音机。我在梅宝耳边极细声教:“可是我全都不会念。”
尹少君愕然:“你不会念英文?”
梅宝点头。我再教:“可是我记性好,而且只要会念这些餐牌就行,我后天上班,你可不可以教我?”
梅宝依样讲出,配合一脸可怜表情,尹少君犹豫良久,说:“好罢,我明晚有空,可以教你。”
梅宝喜极,纵跃而起。我拉都来不及。
尹少君有些错愕,然后笑,笑容十分爽朗。
四
我继续看书。
这五百年来,我越来越懒,没有什么事能提起我的兴趣,最常做的事就是一边打瞌睡一边看书。
地府的书有教鬼修炼的。但是我懒,我只爱看故事。
现在我只能看人间的书。
梅宝开始上班。她在西餐厅当侍应。
是我建议她应聘该职,多多少少也知道人间重色相,梅宝这副皮相百试百中。果然一击即中。梅宝聪慧有功,又属精魅,除对人世一无所知外,其余十分容易上手。而了解人世,属计划第一步。
我则进行另一步,了解尹少君。
我知道人们认为鬼可以钻进人脑子里看到人想的是什么,他们误会了,人类思想繁多,十分复杂及善变,我们也钻不进人的脑子。
只有交谈。
很多人不怕鬼,他们肯坦然与鬼把酒谈心,但鬼也不知道他们说出来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所以我们有另一种办法,在他们睡觉时与他们四处游荡的灵魂交谈。
俗云托梦。
我坐在那张躺椅上等尹少君。
窗外夜色正浓,灯光渐稀,星子懒懒地闪动,正适合鬼狐出动。这张躺椅坐着异常舒服,弯弧轻轻托着腰部、垫好颈项,再拿一本书看的话,帝皇不易。
有声音从门旁响起。
五
我坐起身,果然是尹少君。我挥手,室内渐渐亮起。
尹少君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没好气:“你且来坐下。没有多少时间与你瞪眼睛。”
他几步走到沙发前,大惑不解。
我环顾四周:“你的家相当舒适,自己布置的么?”
他无法出声,咄,这男子胆子如此之小,原来现代社会并未能磨练他成人精,这只不过是他睡梦而已,尚且惊恐至此,若梅宝现出真形怕不吓得他魂飞魄散。
我安抚他:“你别害怕,我不是来害你的,我是来帮你的。”
他仍然沉默。
我十分不耐烦,要不是答应了梅宝,谁耐烦同这等人纠缠。
他终于开了口:“你不带我到什么地方走走么?”
回头,一脸揶揄笑意:“譬如说,我的过去,我的将来,我失去了什么,我将得到什么……你不是来帮我的么?”
原来同我耍花枪。我几百年的鬼了,吃你这一套,遂微笑:“良辰美景需靠自己把握与珍惜。”
他笑意愈浓:“啊,我遇上一位言以载道的前辈,既然你来帮我,好歹提点一二。”
我耐心地说:“比如说,你在生活中有什么困惑,工作有什么烦扰,或者我可以帮你。”
他倾身向前,十分专注的样子:“嗯,你可给我百宝囊,一二三四全是人生秘诀,又或者你可帮我窃取对手情报,让我以最低代价取胜,我在公司颇有几个敌人,是否可令他们对我五体投地,从此言听计从?又不然,你索性令董事会集体发疯,任命我作总经理?最好一劳永逸,你干脆送我一个金库,如何?”
瞠目相向。他哈哈大笑。
我落荒而逃。
真是可怕。
可是梅宝听完,摇头说:“不对啊,他十分谦谦君子,温和耐心聪明内敛,而且笑容亲切,逐字逐句替我讲解,不知道多么和善温良。”
我扶住头:“梅宝,你学会太多形容词,我无法与你沟通。”
梅宝坐下,娇慵地伸一个懒腰:“原来上班这般有趣,西餐厅里人人斯文有礼,闲时大家开玩笑,多么好听好玩。天宁,我喜欢这个地方,我不要再回去古墓荒郊。”她侧过头,眼波横流。
我不理她。
“不过天宁姐姐,求求你,再去看尹少君啊。”她攀住我肩撒娇。
我十分烦恼:“好吧。不过你在西餐厅得时刻注意言行,别四处抛媚眼,别一天到晚懒洋洋,别到处摆出撒娇的姿态。总而言之别露出马脚。”
她即刻立正,姿态不知多端正。
该死的尹少君,没有人这样耍过我。
是日半夜,我照例在躺椅上等他。
尹少君十分诧异:“我知道我现在在做梦,你究竟是谁?夜夜入我梦来?”
此人意志力甚强,不容小觑。我微笑:“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他忍不住笑:“呵是,终于显出大神通来。”
我不理他,带他走。
周遭一片虚无,我们浮在混沌当中飞速前进,转头看他,他略有惊异,见我看他,做一个鬼脸。
前方一点亮光,渐行渐近,我们停下来,推门进去。
一室温馨,灯光温暖地笼罩整屋,一个貌似尹少君的青年男子正含笑在客厅看着一个三岁小儿,那小儿赤身裸体在澡盆里耍赖,里屋奔出一个女子,轻轻叫:“君儿乖,妈妈这就来了,噫,洒了一屋子的水,不要紧,我们洗澡。”
那小儿嘻嘻笑着站在澡盆里,忽然撒起尿来,青年男子大笑,女子亦忍不住拍打小儿屁股,笑不可抑。
我转脸看尹少君。尹少君盯住那裸体撒尿小儿,面红耳赤,十分尴尬。
我放声大笑。
六
回到家,我犹有笑意。
梅宝大惊讶:“天宁,我从未见你笑过。”
我细细讲述给梅宝听,梅宝听得津津有味,到最后,与我一起大笑。痛快痛快。
她下结论:“这男人十分可爱呢。”
“是啊,”我伸长腿:“这回一定成功。”
她妩媚地笑,轻轻将腿架在我腿上,扭转身子,百般柔媚:“天宁姐姐,讲故事给我听罢。”
我问:“梅宝你天天白天上班,晚上读书阅报,累是不累?”
她轻轻笑,眼睛眯起,娇慵摇头。对,精魅不会累。
我替她将黑浓长发束起,露出雪白颈项,这般姿色,诱惑非浅,难怪尹少君循循善诱。
梅宝一向爱听我讲故事。
初识梅宝,她已修炼成人形,虽然功力十分浅,却爱在人世出没,风情万种,引起村民惊疑。有登徒子天不怕地不怕,尾随梅宝消失在荒斋,设计将狐狸真身的她捕获。
百般戏弄,最后索性令她变成人形,否则剥皮煎骨,梅宝啼求不止,因知羞耻,说:“我没有衣服。”登徒子大乐,越发逼迫不休,雪白女体毕现之际,我正路过,怒从心头起,吹灭灯火,飞沙走石再加鬼哭,登徒子屁滚尿流。
从此梅宝便与我为伴。
梅宝性情温顺可爱,我十分喜爱她。
她喜欢神神叨叨地一天到晚跟我说一个白面书生,梅宝说他夸过她漂亮,并且抚摸她抱过她。
“我从来没有被人抱过,人啊,那是一个人啊……”小狐狸眼中光芒四射,一副陶醉状,“他的手好软,干净温暖,真的好暖和。”
真是胡扯,狐狸的体温比人高出许多,人的手哪能给她暖和。这只花痴狐狸就这样陶醉了五百年。
至于她为什么会陶醉五百年,这就是我非常后悔的一件事,都是我不好。
那时候梅宝其实一直在找寻那个人,她忧愁地说:“我遇到他的时候还不能变成人,现在可以了,但不知道到哪里找他。”我脱口而出:“没有关系,反正生生轮回,我替你找,我经常在奈何桥那里看他们轮回。”
这就是我十分后悔的一件事情。
我每次要替她找白面书生的轮回记录。
打不消她的念头。后来我就讲故事给她听,什么杜十娘怒沉八宝箱、窦娥冤、白娘娘,晚了,她听得津津有味,却不明白我的意思。
她不明白人的每一世都是不同的,五百年前的白面书生早就灰飞烟灭。
她固执地寻找着他的生生轮回。于是我十分辛苦地陪着她世世历练。这五百年中,她试过几次,每次都刹羽而归,可每次都立定决心,重新再来,这一世,我查到那白面书生名叫尹少君。
这次是最后一次,她答应我。所以我们布署周详,一步一步计划严密。
七
我懒洋洋坐躺椅上看窗外万家灯火。今夜空跑,尹少君在书房挑灯夜读。
我倒是想叫梅宝来学别的鬼狐红袖添香,然后郎情妾意,送入洞房,省却多少麻烦。可是尹少君为人精明聪慧,断不是那些糊涂潦倒书生可比,况且看了那些书也明白现今人追根究底,很难对付。还是一步步稳妥较好。
我靠在门框上看尹少君在宽大书桌上打开一具叫做电脑的东西聚精会神操作,案上文件夹摊开,专注非常。
我很是无聊。
返家,梅宝正试一件新衣。我讶异,这件衣服样子奇突,几无寸缕,全黑,越发衬得梅宝肤若凝脂。梅宝说:“游泳用的,叫比基尼。”
我叹气。梅宝接着说:“我今天与同事去买了音响和电视,明天会送来。”
在尹少君家见过,那大家伙里面花花绿绿甚多,热闹非凡,几成人群缩影。也好,梅宝又得一学习途径。
梅宝问我:“他如何?”
我想一想,答她:“精力十分充沛,原来做人不止无聊,而且非常辛苦。”
梅宝居然深有同感:“是。我们西餐厅很多同事上班时间之外有的天天晚上去进修上课,有的还兼职,每个人都活得很努力。”
我提醒她:“你白天上班,晚上也在进修。”
她笑:“我怎么同呢?我又不是人,不需要这么多时间休息。”
她迟疑一下,笑嘻嘻靠过来:“天宁姐姐,我可不可以同他一起做功课?同事说,相处时间长,感情可以滋长。”
我打量梅宝,修长身形,脸容美貌,双目黑白分明,娇痴可爱,这般皮相,无碍。
晚上仍由我打探。
躺椅几成我归宿,每天梅宝休息我便过去坐在那里,回地府得带走一副。
那夜我懒懒坐在躺椅上看尹少君与朋友喝啤酒看电视。两男两女,对着电视上汗流浃背的十几个男子和一个球大呼小叫,十分投入。
其中一女孩明眸皓齿,时时用一支手臂挂于尹少君脖颈,整个人吊在他身上。我眯起眼边看边摇头,梅宝尚不会这么做。
不不,我懒懒地想,有我在,休想再节外生枝。
我站起来,按熄电视。
耳边传来“啊!见鬼了!怎么回事?”两大男人直冲过来开电视,撞个正中,捧着头雪雪呼痛,仍不忘摁开电视。我趁乱将一瓶啤酒撞翻,尽数倒在那女孩衣裙。
女孩惊呼,我再按熄所有灯火及电视,靠在电视机旁闲闲看他们奔来走去,他们再开电视,我再按熄,如是者十数次。
他们终于放弃,准备换个地方。
我走到尹少君面前,轻轻吹一口气,尹少君打了一个大呵欠,眼皮直挂下来,举步维艰。
他的朋友只得说:“你只喝这些啤酒也醉,算了,我们先走。”
我回到躺椅坐下。等尹少君魂离肉身。
八
他悄没声坐在沙发上笑吟吟看着我:“我发现你很喜爱我的躺椅。”
我问:“你不怕我?”
他不回答,说:“大不了我把躺椅送给你。”
我说:“我看见你们在看电视,那是什么?如同蹴鞠。”
他讶异:“蹴鞠?啊是,那是足球的前身。嘿,你是谁?我到底遇见了谁?”
我不理他:“我觉得你女朋友行为很放肆。”
他凝视我,渐渐嘴角弯成大幅度:“你这个拘谨的东西,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走错时空隧道的古人?如果是,应当是宋元明清代人,汉唐风气相当开放。嗯,好象不对,如果跟时空有关,你应当在现实生活中出现。难道你是外星人?来自哪里?讲来听听?”
我有一种感觉,我与他之间,似乎反客为主。我一个五百年的老鬼,居然斗不过三十年的小子,真令人心惊胆战。
回到家,我心中惦记那个明眸女孩子,急急叫醒梅宝:“好罢,明天开始我们进行下一步。你去应聘尹少君公司文员,同时象你所说的,去向他求教英文数理化。”
找出新买的英汉大词典,递给梅宝:“全数背下。”
梅宝喜出望外:“我终于可以天天见他?”
我打开音响,放松,轻轻说:“梅宝,他似有女朋友,你好自为之。”
梅宝胸有成竹:“我听说只是那女孩子喜欢他。”
我提醒她:“话不要乱说,适当的沉默最可爱。”
她连连点头。
不是不怕的,三百年前,尹少君尚是个博学秀才,倒是真风度翩翩,独自住书斋,我与梅宝前往探望,梅宝修饰得当,十二分淑女,在门外敲门,秀才开口:“夜深人静,何人到访?”
当时我的脚被游蛇缠住,一时低头整理,梅宝便娇滴滴应答:“我非鬼非魅,闻先生雅名,来与先生举烛夜谈。”
我的天,我几乎喷血。梅宝尚得意洋洋等待秀才开门。
门内半晌无声,秀才厉声道:“我并未说你是什么,你便自辩非鬼非魅,可见作贼心虚,何方鬼狐,速速滚开!”
经他一声喝破,我们在他这一世便不得搔扰他。
梅宝面无狐色,我俩一路吐血回去。
九
梅宝再次应征成功。她进了尹少君所在公司当助理秘书,倒是预料之外。梅宝告诉我面试官认为她英文笔译特别出色。
那当然,这些日子来梅宝在西餐厅耳边不知听了洋人经理多少英语,且每晚回家翻遍英语书籍,看电视专看英文节目,那本英汉大词典尽数背光。精魅就是精魅。应征成功之后当晚她便敲开尹少君家门,明确表示要学习讲英文和业务英文。
美女当前,尹少君只犹豫片刻便即答应。
刚开始我天天做二十四孝跟班,因怕她胡言乱语。
非常正式,大书桌前两人正襟危坐,尹少君只与梅宝用英文交谈,打开的电脑里全是蚯蚓字体,指指点点嘀嘀咕咕,梅宝遇上不解轻轻问问题时,他正面凝听,然后微笑,耐心作答,或画纸、或敲击键盘,解答完毕后回头确认:“understand?”非常温和。梅宝起先用笔记在本子里,后来慢慢用电脑记录,屏幕蓝色反射两人脸上,因为专注认真,显得宝光流动。
英俊美丽,看上去异常动人。
休息时间尹少君做咖啡,梅宝低头看专业书,姿势端正,只换姿势时扭动身躯仍然流露媚意,其余一切正常。也有闲聊,时而英文,时而中文,梅宝字字谨慎,但尹少君姿态鼓励,梅宝开始渐渐放松,言语流畅,衬合她娇美笑容,生动表情,引人入胜。
高兴起来,梅宝喜欢纵身跃起,尹少君刚开始有些吃惊,后来便十分喜爱这个动作,满脸纵容,神情爱惜。
梅宝渐渐不用我在旁提点,我乐得轻松,总在躺椅上缓缓入睡。
仍然入夜与尹少君交谈,那时候的他与清醒时全然两样。梅宝总说我夸张,我也不信一人可以有这样两面,可是眼睛看到的确如此,不知哪个是真面目。
疑幻疑真。
日久见功,梅宝在公司渐渐入轨,一日回家告知:“天宁天宁,我调到尹少君一组了!”
非常快乐,整整一天在家中纵跃不止,扰攘吵闹,我十分头痛。
梅宝同我说:“天宁姐姐,外头实在热闹有趣,我爱极这个地方,你也出去走走吧?”她拖我去她公司。
不知为何,渐渐有些不安,不再介意到外面走动。
看到梅宝办公位置与尹少君的单间相距甚近,尹少君一开门便与梅宝面面相对,梅宝埋头工作,微笑与她BOSS打招呼,尹少君亦微笑点头。
我潜进他办公室,桌上堆满文件,他口讲手动,一边接电话一边按电脑,眼神十分坚决凌厉,吩咐下属字字果断,手挥目送,全神贯注。
真正可怕,一个人需要有多少面具才可以在这地方生存?可是他们十分乐在其中。总有报酬的吧?相必报酬十分不薄。
走到外间,梅宝面对电脑熟练非常,电话铃声不断,她英语中文再夹杂几句希奇古怪的语言流利清晰,且声线柔软动听如天籁。
十
月朗星稀。
尹少君大步走出房门笑吟吟招呼我:“嗨,你来了。”
我不语。他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作势走向厨房。
我不动声色,看着他。他只好驻足,做个鬼脸:“要你笑还真难。”
十分困惑:“尹少君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办公室里你可不是这个样子浮滑无礼。”
他哈哈大笑:“你神通广大嘛!啧啧,不管你是什么,可以肯定你不是人。为什么对我兴趣这么大,夜夜交谈不够,还要到办公室窥视我?……”他眨眼:“你不会还来看我洗澡罢?”
伸直双腿:“我记得你说是来帮我的?那到底要帮我什么?有没有实际行动?”
他戏谑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是不是还需要我带你到处走走?”
他一怔,脸微微一红,转一转眼珠,又笑:“嘿,偷看男生洗澡会长针眼。”
遥远的记忆如极厚冰层下的水,微微波动一下,我睁大双眼看着他:“很抱歉,没有。”
他哈哈大笑。
这人恁地难缠。我叹气,梅宝梅宝,你命运乖蹇。所有异志小说中男子均糊涂憨直,义薄云天,此人真正定头货。
我转换话题:“我很喜欢你的书房,和你书架上的书。可是那些书你全看过了吗?”
他笑:“大部分是专业书,喂,在地球上谋生不是易事,你不要小瞧我。”
我犹豫:“不看其他书?比方小说?”
他定睛看我,回答:“有意思的看一些,但时间短少,不能太挥霍。你呢?外星也有小说?讲来听听。”
我白他一眼:“你还真能抓紧时间。”
他呵呵笑:“人类最大优点就是有好奇心。我对你的出现十分感兴趣。”
正想开口,楼上传来一声巨响,尹少君一怔,沙发上已无踪影,卧房传来他恼怒呻吟声。
我只得离去。
楼上脚步声纷乱,哭声叫声乱成一片,过一会儿,救护车尖叫声渐渐接近,人们纷纷自家门探出头来,担架抬下一个年老女子,担架后紧紧跟着一个担心紧张的青年男子和一个老年男子。
我不由自主也跟着下楼。
担架送进救护车,动作紧张有序,一个穿白褂男子迅速说:“带足钱,最好留一个人收拾衣服用物送到医院。”两男子面面相觑,斜剌里冲出一女子,是梅宝,轻轻说:“我可以帮忙收拾。”老年男子点头,登上救护车,青年男子感激随同她回楼。
我身后有人稳稳地说:“来,梅宝,让我来。”
回头,是尹少君,混乱中没注意他亦下来。
梅宝急急冲我点头。正欲跟着上去,看到一双熟悉身形正要跟着救护车去。
吃了一惊。
十一
我为我的反应愣了一下,不容细想飞掠过去拦住他们。
我轻轻地说:“七爷八爷,你们也看到了人家儿子还没跟着去,容他们见最后一面?”
他们看看对方,点头:“好吧。对了,天宁,你几时回去?”
我答:“梅宝的事还要问地父,会先回去一次。”
他们微笑:“大家都有些想念你了。”
我默然。
梅宝回到家问我:“你遇上谁?”
我说:“黑白无常。”
梅宝脸有恻然。在人间久了,七情六欲渐渐恢复,异常烦恼。梅宝生死见惯,从未见她有此表情,但她混迹人群日久,情有可原。
我,我为什么要去阻止黑白无常?
那一晚没有去尹少君家。整夜坐在窗台。
第二天傍晚,有人敲门,门外是那青年男子。
手中两大束玫瑰与百合,衬着他憔悴伤神的脸容,十分凄凉,他轻轻地说:“这位小姐,前天晚上多谢你。”
梅宝微微低头:“你太客气了,左邻右舍,守望相助是应当的。”
我坐在窗台懒懒地看,那样伤心的眼睛里也透出一股惊艳来。
换另一种目光看梅宝,神情略带难过,黑发如墨拂动在微垂的雪白颈项,眉眼尽敛,秀逸风流。
他没有进来,默默转身上楼。
梅宝在门口站了一会。
转过头来,眼神茫然。我跃下窗台:“梅宝,你太投入了。”
她不语,我催她:“到时间学习了,还不快去?”
她轻轻地说:“天宁,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再肯做人?”
我一怔,那厚厚记忆冰层下的水又微微一动。
那天晚上我不能控制尹少君的梦境。
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我发觉与他一起出现在他的少年时代。
用少年英俊形容他一点也不过份,可惜过份意气风发了些,架着脚坐在课桌前看花花绿绿杂志,边角老师无奈气恼地对他说:“尹少君,你母亲来了!”那青年女子已略露老态,轻轻跺脚:“君儿,你跟我回家。”
两人骑着车子,母亲叹着气说:“君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已换了三个学校,再叫你走你可没有地方走了。谁都不放在眼里,连老师也不放在眼里,你……”
尹少君吱地停下车子,冷漠暴躁地说:“你一天到晚嘴巴不知道停,我没地方走关你什么事?别烦我!再烦我我连学校也不去!”他一手推开母亲,踩着车子飞一样离开,余下母亲在后头边叫边追,十分凄凉。
我看得目瞪口呆。尹少君竟是这样的少年。
回头,他神色黯然,眼中泛有泪光,温柔懊悔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飞散头发苦苦追赶。
十二
我回地府。
离开已并无大碍,梅宝在人间的经验现在已足够当我老师。
唯一永恒不变的是地府。
忘川平静温顺地流向不知何处,深蓝色的建筑在淡蓝天色雪白云朵下舒坦地立在青翠草地,这草地毛绒绒一望无际,只在极远极远处有一座极高的黑山,即阴山,住着鬼母。
忘川上有奈何桥,桥这头排着漫长的队伍,队伍那头在一座极大的建筑物中,人群尚源源不断走将出来。桥那头就是著名的孟婆,面前摆着一锅汤,孟婆汤。
人们对地府误会许多,而误会最大的就是关于孟婆。
那真是一个风情万种、艳姿绝代的女子,雪肤晶眸,黑衣如墨,举手投足优雅温柔。
她远远同我打招呼,笑如春花。
我的小屋中一切如旧,上次未看完的一本书尚摊开在地上。
我去地父工作间。翻阅。
那晚尹少君自他少年时代回来,告诉我:“我母亲也已经不在了。”
在那张沙发上,他埋下头,声音哽咽,“我少年时代伤我母亲非常深,从来不听她半句话,不断闹事,不断被开除,你看到的,不过是最轻微的顶撞,其他的,我不敢再想起,我竟然曾那样对待她。”
“但是她一直都相信我一定是她希望成为的人。她等到了,可是时间太短了,我来不及弥补。”
他看着我:“她临终前微笑着对我说,她为我骄傲。”
他问我:“你到底是谁?如果你真有大能,请告诉我,她去了哪里?现在过得怎么样?”
我看到他的泪水。
忽然间,我的心微微一痛。冰层微微一震。
我查到了。尹少君的母亲,以极平静宽慰和快乐的心情,轮回为一个幸福小康家庭的女孩子,年已十二,样貌俊秀,生活快乐无忧。又将是一个美好女子、美丽母亲。可惜后面是一片空白。
地父说过,一切有定数,一切又无定数。是以,目前未发生的事另有记录,可更改,故阅无可阅。
我走出工作间。地父站在我面前。
他温和地说:“你越来越胡闹。”
我说:“你应允的。”
地父无奈,只得温煦地微笑。
在我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中,地父应当是那个高踞在庞大黑暗阎罗殿的上方,黑暗中阴沉面目不清的一个巨人,声音恐怖严厉,威严震鬼。可是事实上不是,就象永久的印象中地府鬼哭狼嚎暗无天日,事实上全不是。
地父是一个充满阳光的高大的中年人。恶鬼凶鬼厉鬼最怕的依然是他,可那是因为他们生性阴暗,于是深惧象阳光一样的地父。
我问地父:“你有没有想好解决梅宝事情的办法?”
地父并未回答我,他深思的目光凝视我,轻轻叹口气,道:“天宁,事实上……”他顿了一顿,没有说下去,目光奇异,“是的。”
我知道地父对我与众不同。我说不肯再轮回,他答应;我说要到人间游荡,他答应;我说要查尹少君前世今生,他答应;我说要到他工作间看资料,他答应;我说要他帮助梅宝完成心愿,他答应;但凡我提出的事情,他统统答应。
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在很少很少的时候我也想过为什么,但如轻烟,在我脑海里不留痕迹。我的脑海里,只有这五百年的记忆,五百年之前的,模糊不清,似有似无。
坐在奈何桥头与孟婆闲话:“忘川水可以让记忆消失,那么什么可以让记忆回来呢?”
孟婆微笑摇头。
我抬头,地父缓步行来,隐隐绰绰间他的神情若有所思。
心底微微浮起烦燥,我不明白。
站在地父身旁看转轮王分派众鬼轮回。庞大厅子里有无数出口,分别有助手送喝了孟婆汤或未喝的鬼魂由转轮送出去。
队伍中有一女子分明未喝孟婆汤,眼睛黑白分明凝视我们看了半晌,忽然微微一笑,转身回去。有助手温和地问:“仍然决定回去等候?”
她摇头,爽朗地笑:“我去喝孟婆汤。一世归一世,我不再等候,再深厚的感情如果纠缠不清也会厌倦。一切抹得清清爽爽重新再来不是更好?”
助手温和地笑:“那你得喝两碗汤才成。”
她笑。再看了我们一眼,走回去。
地父赞许地看着她,轻轻说:“天宁,这也是一种深情。”
我想了一想:“可是这不是痴情。”
地父身躯微微一震。
十三
我坐在熟悉的躺椅上渐渐睡去。夜已深,尹少君尚未回来,梅宝亦不知去向。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音乐声细细碎碎绕在耳侧,我翻一个身,但愿长睡不复醒。不不不,我早已长睡。睁开眼,灯光昏暗,一男一女在宽大客厅翩翩起舞。
那美貌女子雪肤花容,把头靠在男子肩头,亲昵、亲密、亲爱。男子带着她转过身,面带温柔笑意。
当然,那是尹少君与美丽可爱痴情的梅宝。
我缩身躺椅,微笑着听音乐声细碎响至天明,也许会永久。
梅宝梅宝。
她不需休息,回家换身衣服与尹少君一起上班去。
一切渐渐功德圆满,而我心中似有犹疑。静静坐在地板上,许久。
抽一本书,红楼梦。梅宝注上无数字,黛玉之死注曰:从此又是等待。
从此又是等待。
啊梅宝。等待五百年已足够,从此不必再等待才真。
静静思虑地父所说的话,心中略有酸楚,然而欢喜渐渐浮盖一切。整日,我不愿离开心爱的躲椅。
渐觉寂寞。
眼望窗外,这璀灿亮丽灯光娇媚的城市对我分明是个空城。可是地府似乎也不再令我清静。头一次惘然。怀念以前无忧无虑漠不关心的生活,不记以往亦无谓将来,只晓得就算游荡天涯海角,总也有一角无忧之土让我回去。
几时我一颗心飘飘荡荡没了去处。
身后有轻微响声,我叹一口气,回头。
尹少君站在门口,灯火明灭之际,神色十分奇异。
他说:“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声音中有一丝担心。
我不语。
他低头沉思,然后问:“你究竟是谁?”
我没有回答,望着窗外,开口讲:“许多许多年之前,……”我轻轻将梅宝的一见钟情说与他听,将梅宝的世世追寻说与他听。
一共说了七夜。
这七夜,他只是倾听,并无疑问。但时辰丝毫不差,他从不迟到。
我见到他另一面,沉着、认真、温和。是梅宝的形容。
在梅宝的心中,五百年如一日,尹少君的样子始终如一。
我不太常看到梅宝,梅宝每晚回来得愈来愈晚,不是加班就是娱乐,大半时候由尹少君送她回来,走到门口了还在用英语讨论一些问题,争执不休,态度亲昵。
我告诉梅宝始末,我说:“非得把真相告诉他不可,否则就算事成,你也不能留居人间太久。至要紧是相情相悦,如他得知你身份仍然毫无犹疑愿深情相许,才属事成。”
梅宝且喜且忧:“天宁姐姐,他有何反应?”
我沉默,然后握住她手:“梅宝,一切大佳。你一定能够成功。”
“但是梅宝,你切不可忘形。”
梅宝忽然调皮一笑,一个翻身回复原形,学我厉声喝斥:“你是不是还想让人看到你这个样子?你忘记教训了?!”然后直立,两只前爪搭在我肩背,吐着舌头笑嘻嘻说:“天宁姐姐你放心好了。”
然而她神色略有犹疑。
我抚摸她雪白柔软的毛发,亮泽美丽,心中轻轻说:“梅宝,我们终于快要分开。”
梅宝抬头注视我,似有察觉,又似有话要讲。爪子渐渐收紧。
传来敲门声,我推开她,她变回人形,视线不肯离开我。我低低说:“快快开门。”
门外是楼上青年男子。他神清气爽,略带几分沉郁,手中拎一篮水果,微笑。
梅宝亦绽开笑容:“傅研,进来坐。”她冲我眨眼。
我悄悄立在一隅。
傅研放下水果,站在窗前,梅宝端上茶,笑道:“你家高一层,看出去更高爽。”
他笑:“希望永远不要停电。”
梅宝调皮:“不要紧,电视剧里浪漫故事总在楼梯间里出现。”
他微微笑:“梅宝,这些日子多亏你替我照料父亲,老人家做了一桌菜,想请你来吃。”
梅宝大喜:“伯父听说以前是一级大厨,太好太好!这就去。”
傅研放下茶杯,转脸之间,我看到他眼中喜悦,在他沉静面容中分外亮眼。
我后退一步。梅宝的笑脸在眼前一晃,两人消失门外。
十四
我在楼下草坪处看到梅宝与傅研在一起缓缓散步,姿态并非初次。
真正十分震惊。几乎马上要上前质问,这红尘万丈真不是易居之地,天性纯良如梅宝,也渐渐污染。
只见梅宝微微侧头,轻轻说着什么,傅研面容略带忧伤,然而时时展眉一笑,气质十分出众。
有些烦躁,却眼见他眼眸悄悄驻留一丝深情,心中一惊。是,自古来狐狸精所爱书生,温柔憨直,一下子便肯将所有真心交付过来。哪象尹少君。可是梅宝五百年心心念念紧系着的难道是别人?
我心中惊疑不定。然而尹少君与梅宝深夜拥舞逼近眼前,不,我理应晓得梅宝痴情,断不易变更。
十五
第八夜。
深夜里客厅气息芬芳,音乐声极低极低盘旋,清雅温暖。我站在窗前几至失魂,回首低头看着躺椅,许久,许久。
卧房内尹少君呼吸声近在耳侧,我微笑,然后伸手摸脸,嘴角略略扬起的,是我的脸么?我突然有种渴望,希望能够再看看自己的模样,五百年了,我已不知自己的模样。
躺椅舒适无比,每次离开,我万分留恋。
缓缓游走,角角落落看遍,然后看到尹少君快步走到躺椅边,呆立片刻,然后退后,回首四顾。
我轻轻招呼:“我在这里。”
他吁出一口气,笑:“这回是真身演绎来了?”
我不理,径自躺在躺椅上,闭目,过一会儿,张开眼,尹少君笑容满面,近在眼前:“我把躺椅送给你好了。”
我轻轻说:“你随我来,去见个故人。”
我与他在夜空中飞驰,远离尘嚣星空清亮,颗颗晶莹触手可及。他赞叹。
千里只瞬间,我们进入一幢宽大住宅,夜深无声,我带他潜入一间芬芳可爱的卧室,温柔的灯光缓缓亮起,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睡着一个秀逸小女孩,手臂尚抱着巨型小叮当。
尹少君愕然望向我。我示意他仔细看。
他细细观察,脸上神情渐渐变化,诧异、不可置信、恍然、泪眼盈眶、最后轻轻跪下,十二分珍惜爱护地望着她,百感交集。
他轻轻伸手抚摸她的脸,那小女孩梦中绽开甜美笑容,无忧无虑。
那样依恋爱惜。久久流连。
时间慢慢过去,我轻轻触碰他肩,示意离开。他仰头,神情如孩子一般恳求。我只好退后。
耳边轻轻响起一个稚嫩声音:“咦,叔叔阿姨你们是谁?”
小女孩惺松的睡眼澄澈看着我们。
尹少君终于泪下,小女孩异常惊讶,慌乱抬头:“叔叔怎么哭了?阿姨,你叫叔叔不要哭。”
我按住尹少君的肩,俯身对小女孩说:“叔叔想念他的母亲,叔叔的母亲去世了。”
“啊,”小女孩一脸同情,找出一块柔软的小手帕,伸手替尹少君抹泪:“叔叔不哭,叔叔的妈妈一定在天上过得快快活活的,她一定在看着你呢。”
尹少君抱住她,小女孩搂住他的头,神情温柔可爱。
当我们回到客厅时,天际已微微发亮。
尹少君沉默地坐沙发上,我安慰他:“你该放心了。”
他抬起头,眼睛清亮,微微晨光中,我自他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的脸。五百年来,这是第一次再度看到自己的脸。
在震荡中,听见他温柔地说:“那书生,必定会深爱狐狸,白头偕老。”
十六
坐在孟婆身边静静看众鬼喝汤轮回,已经许久。
不知道几时,我的心里开始长草,荒凉寂寥。一种莫名的感觉时时萦绕不去。
我沿着忘川到处漫游。时时怔忡。
地父第一次责备我:“天宁,你实在太任性。”
轮回的答案,我一再泄漏,地父的责备却依旧温和。
我轻轻地问:“地父,你是谁?我又是谁?”
地父深思地看着我,眼神十分十分温柔,然而带着说不出的东西,令我的心一点点、一点点地无措,他沉吟着,说:“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问了。”
地父与我沿着忘川慢慢往前走。草地平整,忘川清流,天色明亮灰蓝,白云薄如丝。
我安静走在地父身边,不知不觉间,地父的手握住我的,我略略诧异,却见他神色温柔,似乎不觉自己失态。我低头望着自己被安稳握住的手,神思一恍,竟无限熟悉。
走到地父工作间里,地父静静站在一侧,我疑惑,案头一本笔记。
“丙辰年,因阻止一场灭门大祸,被贬人间。”
“乙丑年,遇少女干支。同年,得女天宁。并获知真实身份。”
“天宁日渐活泼,心中惊叹无措欢喜,人间天伦如是温暖。”
……
“丙午年,人间期满,回归地府。同年,干支病故,要求轮回。”
“已酉年,天宁孤女飘零,遇薄幸,自尽。得知消息,匆忙迎接,彼已饮一口孟婆汤,记忆似是而非,然誓不为人。”
……
我怔住,抬眼,见地父温暖爱怜目光。
隐约记忆渐渐回来,泪盈于眶:“爹爹。”
地父微微颔首。我走近,他轻轻拥住我,怀抱熟悉温暖。
我继续坐在孟婆身边,或者看书,真正心静。时日如飞。
然而不知什么东西在心里渐渐萌芽,然后时时出神,口中哼出音乐,低头望忘川,眼中出现自己的脸。鬼是看不见自己的脸的。——那双清亮的双眸里,有我的脸。
孟婆面前的鬼们渐渐骚动,孟婆讶异,我耳中听到有一个男鬼随着我的声音轻轻哼唱起来:“然而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的喜欢,有个早晨,我发现你在我身旁……然而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的喜欢,因为有你,等待也变得温暖……”
我霍然抬头,他们的脸上,蓄满的是思念,强烈的思念与感情。
我呢?我的心里,为什么有被挖空的虚无?
“当头发已斑白的时候
你是否还依然能牢记我
有一句话我一定要对你说
我会在遥远地方等你
然而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有多么的悲伤
在你心中 我还没有名字。”
孟婆低低长叹,声音轻缓:“天宁,天宁。”
我渐渐微笑,轻轻滑下泪来。
十七
地父再度出现在我面前时,已不知过了多少日子。
他对我说:“梅宝,有事找你。”他的目光似喜似忧,沉吟不定。
“天宁姐姐,我可不可以改变主意?我愿与傅研在一起,你能不能替我告知尹少君?”
我愕然,颓然坐下,不能置信,然而,梅宝眼中的犹疑、与傅研亲昵的散步、傅研眼底的深情,一一浮现,五百年的等待,竟真的全是为了另一个人?原来一切另有安排,所有计算俱是一场空。
我辗转思索,终于决定。
但梅宝已与傅研远游度假。空空的家中,月色如练,尘灰轻薄。恍如隔世。
而隔壁客厅,音乐低沉,又是夜深,我不知不觉走进去。那音乐,分明是思念。他思念梅宝。而梅宝已另许他人。我心中渐渐有一点痛意,慢慢漫延、扩散。
我在门口看到他,他站在躺椅前轻轻地说:“如果所有一切都只是一场场梦,为什么那夜的小女孩却能够被我找到?你究竟是谁?打乱我的生活又一去不回?呵,我真是疯了。”他自嘲。
我凝立。
为什么?他竟然凭一个梦境在千里之外找到那个小女孩!为了什么?证明这半年来我的存在不只是他的梦?
心中,竟有一丝欢喜。可是。
可是我是鬼,人鬼殊途。如鬼与人纠缠,地父曾说过:鬼必害人命。如果他真的思念我,则成鬼魇,终无善果。惕然心惊。地父说得对,我太任性。
但是中间有一个环节不对。
疑团满腹,低头凝思,他又轻轻说:“我知道我没有能力追踪你,是我自己把梦境当了真。”声音踌躇,无限伤感:“你究竟是谁?半年来我连你名字也不知道。呵,你究竟是谁?不,你不是那只狐狸。”
我终于忍不住,轻轻地说:“我叫天宁。五百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我只是一只鬼。”
他回头,狂喜。
心中涌起一种久久不曾有的感觉,我继续说:“五百年前,我立誓决不再为人。所以,以后我与你依然人鬼殊途,尹少君,等你百年之后,我们或可再见。”
我微笑,心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浑身渐渐无力,最后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身后的音乐忽然变响:“然而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的喜欢,有个早晨,我发现你在我身旁……然而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的喜欢,因为有你,等待也变得温暖……”
我走出那扇门,静立,然后有水滴滴落门前,一滴,一滴……,惊异间,视线已朦胧。我看着自己的心,那里,充满了悲伤与绝望。
十八
地府依然美丽如昔。
我漫无目的来回游荡,然而我的眼中,天不再蓝得清明,草儿也略带灰暗,美丽妖艳的孟婆脸上似也有忧伤。经久未见地父。
无意识间,沿着忘川走,走,不知走了多久,我看到了地父,自从回地府以来我再未见到他。
走近,一阵狂风,我大愕,地府从未有这样异常风暴,跟跄间坐倒地上,天色变暗,转眼四顾,别的流离鬼却依然如故。大惑。
身子被扶起来,地父的脸关切地对着我,然而眼神若有所思。
我问:“为什么地府变了气候?天这么暗,草也不那么绿了。又有风……”
地父温和地说:“没事的。”停了一会儿,他说:“天宁,你是否愿意与尹少君一起?”
我一怔:“地父,你说过人鬼殊途。”然而自地父眼中,看到自己定然有希翼神情。十分诧异。
他看着我,沉吟:“你可以不做鬼。”
我马上拒绝:“我不做这么愚蠢的事情。转世为人?是留住记忆还是忘却?不。”
孟婆突然出现,轻声说:“要不,可以问问黑白无常。”
地父摇头:“借尸还魂?天宁虽是五百年老鬼,但她从不习法力,没有能力支配一具别人的躯体。梅宝或者可以。”
我突然笑:“地父,孟婆,我从未说过我想再回人世,别替我操心了。”
我眼中望向天际,风云渐渐蓄积。地父温蔼的声音、怜爱的声音响在耳侧:“天宁,自你恢复记忆,在人间生活日久,地府在你眼中就已经变色。七情六欲是人、鬼的本能,在你眼中地府美丽如画是因为五百年来你毫无记忆,你所想的就是你所见的。你看忘川河畔留下的诸鬼神情就应当明白,地府在各人眼中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我呆住。
不,我说:“我不愿意用你们的方式回到人间。漫长的等待于人世间,太过残忍、而且不合理。人人只得一世,我要他幸福安乐。”我的心忽然定下来。
地府的阴翳在那一瞬间突然散去。仍然天青水明。
我安静地笑。
地父眼中闪过一丝矛盾。
十九
时间渐渐逝去。我再度平静无扰地在地府中安渡岁月,在书与奈何桥边,我支颐安坐。
我微笑着唱:然而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么的喜欢,因为有你,等待也变得温暖……
孟婆微笑问我:当头发已斑白的时候,你是否还依然能牢记我,有一句话我一定要对你说,我会在遥远地方等你。这句话还算不算数?
我笑:“不记得才是他这一生的福。”
孟婆轻轻拥抱我,我回抱她,孟婆的心中,有多少秘密呢?一直不明白她何以在奈何桥边永恒驻守,而今日,我知道我明白了。
我与孟婆在奈何桥头,静静守候。
二十
不记得是哪一日了,地父与孟婆交换一个眼色,孟婆温柔地对我说:“天宁,走吧。”
我笑:“你与地父有什么阴谋?”
孟婆站起来,紧紧拥住我:“天宁,祝你一生幸福。”
我惊诧,地父神色憔悴,却笑如春风:“天宁,跟我来。”他伸手牵我,我习惯性的熟捻的把手放在他的掌心。相视一笑。
忘川河边,地父慈爱微笑:“天宁,尹少君仍然思念你甚深。”
我心中一软:“这件事不是已经说好了?”
地父忽然笑:“可是天宁,可以做他的女儿,女儿本来就是父亲前生的情人呢。”神情中略有促侠,然而带有温厚笑意,呵呵连声。
我抽出手,不理他,说:“决不。”
地父抚摸我的头发,笑道:“当然不。天宁,爹爹有办法让你们在一起。”
我转头,不信:“真的?”
他微微笑着:“爹爹几时骗过你?”
喜悦自心中升起,不由追问:“真的?真的?什么法子?”
地父温暖的笑容印在我心里:“这个法子,其实在人间的鬼神志里早有记载,不过差的是时辰计算。这些日子,我已将时辰计算妥当,只要你去通知尹少君按计行事就可以了。”
地父将手交于我手中,我默默聆听,终于明白。
心中且喜且惊,十分怔忡无限疑真似幻。抬头见地父温煦爱惜的目光,才十分确定原来不必等候,原来上天厚我。忍不住,纵身入怀,拥抱地父,轻轻感激:“爹爹爹爹。”
只觉爹爹身躯亦微微颤抖。
我扬起脸,笑:“爹爹不舍得我,时时来看我。”
他轻轻推开我,含笑:“傻孩子,怎么可以。不过……”他微微沉吟,然后决定:“天宁,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梅宝已经不在人世。”
我笑意犹存,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地父轻轻地说:“梅宝已不在人世,她要求轮回。”
我大惊:“不可能!”
地父叹一口气:“是真的。梅宝现已在灵府,魂魄正等待轮回。她要做真正的人,而不是精魅。”
我意念电转,摇头:“那她岂不是要傅研等她一二十年?傅研会等么?”
地父凝视着我:“天宁,不是傅研。”
我不解。
他转身走了几步,立定,重重叹一口气,再回头,说:“天宁,梅宝并非人类,她只是一只狐狸,就算是一只成精的狐狸,也只是一只狐狸。她要做人,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天宁,除人类外的生灵如果起念要做人,它必须历经百世轮回,才能够轮回为人。”
我手脚冰凉:“梅宝她知不知道?”
地父怜悯地望着远处,点点头。
我忽然回驳:“不对,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孑孓的百世岂不只是一眨眼间。”
地父叹气:“天宁,天宁,亏你博览群书,孑孓会不会起念要做人呢?”
我不能相信,紧紧抓住地父衣襟:“你能够帮她,你一定能够帮她,对不对?”
地父不语。
我央求:“爹爹,你为了我,可以想尽法子,不顾一切来成全。五百年来,我寂寞孤苦,和梅宝相依相伴情同姐妹,爹爹,你应当知道她善良美好,比世间人类更象一个真正的人。我知道爹爹万能,一定可以想出法子,就算也是为了我。求求你。求求你,爹爹。”
他眼中濡湿,长长叹气,半晌,他转开话题:“天宁,你应该快去通知尹少君,梅宝有她的意愿,我,也并不是万能。何况,如果她依然记得所有一切,对她并无好处。不过……。你快走吧。”
他推开我,我不受控制,翻身远遁,拼力回首,只最后瞧见地父一双温润眼眸。深深眷爱。
二十一
我站在空荡荡两居室里,回首四顾,依然宽敞,客厅直通出去的大阳台,一眼望出去视线毫无遮挡,天青云白。
似又见梅宝蜷曲地卧于地板,忽闪狭长眼睛,鼻尖一点红意盎然,斜挑嘴角,满蕴调皮笑意。然后一纵而起,歪头斜睨,眯着眼笑:“不过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天宁姐姐是最善良最好心的鬼了。”
然后,坐下,娇慷地伸一个懒腰:“原来上班这般有趣,西餐厅里人人斯文有礼,闲时大家开玩笑,多么好听好玩。天宁,我喜欢这个地方,我不要再回去古墓荒郊。”她侧过头,眼波横流。
然后,“天宁天宁,我调到尹少君一组了!”纵跃不止。扰攘吵闹。
又见她整晚在家灯火通明,翻遍英语书籍,凝神观看英文节目,游走满屋念念有词,尽数背光那本英汉大词典。
我坐倒地板,撑住头,泪盈于睫。
手上是梅宝的信与我的留条。
那个失去的环节在这信中扣回。
“天宁姐姐,请原谅我。人类有一句话:狐性多疑呢。是真的。事实上自傅研母亲出事那夜起,我就已开始疑惑。尹君在梦中与你无事不讲无话不谈,而白天与我虽然亲昵却一贯以之的温和有礼,那种纵容爱惜的感觉不是我的要求。曾经与他竟夜跳舞,他的亲密始终有种限度,经常沉默温柔微笑,问他,只说想起故友。这种神情,天宁姐姐,每当在他家,他望向躺椅便是这种神情。
于是我明白了。
不不,天宁姐姐,我并不是怪你,这五百年,你不厌其烦爱护帮助我,我十分高兴你终于得回做人的感觉。天宁姐姐,他爱的是你。而做一个真正的人是我毕生愿望,不是精魅,我知道必得百世才能如愿,我心甘情愿。只是舍不得天宁姐姐,和这五百年的记忆。
但是我相信,有你的地父,就算百世,我们也会再做姐妹,是么?”
我打开我临走的留条:“尹少君,相信你必善待爱护可爱梅宝。我是一只鬼,从中穿针引线,不日即将轮回转世。有缘再见。”这是我留给梅宝解答尹少君最后疑惑的答案。
梅宝没有交给他。她让他一直等候我。
忆起地父犹疑中那一句:“天宁,不是傅研。”
不是傅研。
我的眼泪慢慢滴下。梅宝,梅宝。
梅宝。
二十二
尹少君生日,正午,当头烈日。
我在光天化日下渐渐显形,阳光在我身侧一线之隔,我望向阳光,五百年不曾站在那下面了。
尹少君惊喜交加,怔怔望着我,我微笑。
尹少君略略犹豫,然后一笑,一口唾液自他口中唾至我脖颈。
我凝立,慢慢感觉手脚身躯的存在不再飘渺无依,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望着自己的手臂,轻轻地,用力地抬起来,啊,好累。
转头,脖子倾刻酸软。头颅重如千钧,这感觉,我骇笑,简直不可置信。
不不不,我一跤坐倒,一阵疼痛。实实在在。咧嘴:“哎呀!”
尹少君大惊,冲上来扶我,我一手搭上他肩,抱怨:“做人竟这么累。”
他哈哈大笑。
我与尹少君仍然住在那房子里。我竟日躺在那张躺椅上,妥贴舒适,如回归宿,无限安稳。时时困倦入睡,醒来,下班的尹少君总是微笑坐在一侧,递一杯茶,时时看我一眼。
自隔壁搬回来的书堆了满地。另一间房中如我意愿又做整整一面墙的书架。
尹少君故作困惑:“你真是绝无仅有的一只书鬼。”
我笑,尹少君拨一拨我头发,弯腰捧起一大堆书,指令我只拿几本即可。
那一排大书架,我满足地笑。
一个人影冲进来,声音娇慵清亮:“傅研,傅研。”
我与尹少君相视而笑,我扬声:“傅研住楼上。”
那人影站住,啊呀一声,嘻嘻笑出来,这声音似曾相识。我疑惑,慌忙走出书房,她继续笑,转身离去。
雪肤花貌,姿态妩媚风流,那一转身,轻盈中有纵姿,十分熟捻。
惊疑不定。脚下书籍狼狈,不习惯新肉身,扑通绊倒,站起身来,那人影早已盘旋上楼。
梅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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