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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

jas

我第一次见到万里是在外祖父的葬礼上。

并没有几个人,外祖父并无亲友,只得我母亲一个女儿,而她在我七岁上早逝,因此葬礼上出现的统共只有三两好友及我、正言。所以一男一女的出现令我注目,面目清爽,并不见得十分英俊和美丽,只是两双眼睛非常出众:清澈明净一如婴儿,黑亮瞳仁,眼白碧清。浑不见成年人的那种混浊。一眼看过去很舒服。

他们放下帛金,然后细细参看了灵像,接着又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肃然点头,才转身离开。

我对外祖父的去世并不是十分伤心。因为外祖父一直十分冷静豁达地同我讨论天地万物,他就是这么奇怪的一个人,从小他就教我看轻生死。记得母亲去世时他抱我坐在膝头,说:“人有许多避不开的事情要经历,死亡就是最最不能避开的事情,你一定会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因为死亡而离开你。可是只要你愿意,他们就永远会住在你的心里。伤心的时候,你就试试望着天空,那么辽远那么广阔。”

他带我游历秦中大地,古战场、古陵墓、名胜古迹、荒郊野外,晴川历历汉阳树;夜了宿在农家,一把扇子边摇边讲轶闻掌故、离合生死,送我入梦。

两年后回家,我已九岁,开始读小学,一年跳三级,年少冷静。

彼时父亲早在我们离家时另娶妻室,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他人,然而我静静凝视已令他们不安,背地里有人骂我似个小妖怪。

我不以为意,每年假期外祖父照例带我外出。

十五岁后外祖父与我渐渐疏远,他长年在外,回来也只住乡下,我们经久才见一面。我明白他的心意,一个人爱一个人太深时,当他离去便不可忍受,倒不如留有距离。

外祖父去世时十分从容。心头不是不悲伤,然而悲伤时望着一角天空,慢慢也就平静下来。

   

而且我有正言——从前的同桌,现在的男友,从前他借我橡皮、水彩笔,因为我统统没有,现在他借我房住,因为我与继母关系恶劣。

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正经工作。外祖父略有薄产,在生前就尽数签了我的名字,我出了名的爱游荡。找工作纯粹为了兴趣。正言从不非议,他同我说:“每个人都希望可以有余裕过自己喜欢过的生活,不过不是每个人都有条件有勇气,云生,只要你喜欢就好。”

他甚至对我父亲说:“云生与平常女孩子不一样,她最爱自由,如果要爱她,就一定要欣赏她这一点。”虽然我从不认为他有劝说我父亲的必要。

我知道他是关心我的,可是同样他恨铁不成钢,从来没有一样生活按他的意思过,所以每次见到我时眼睛几乎冒火,最近我已经不给他这个机会——我搬去和正言住,不,不是同居,我们一人一间,有如兄弟,这种关系令我平和而快乐。

至于云翠,父亲的妻子,我常对着正言形容她:“噫,云翠,多么没常识的名字,叫她找一朵绿色的云给我看看,真要为天上的云一大哭。”正言啼笑皆非:“那你还叫云生,难道是云生了你?”

我振振有词:“我在云里诞生,不是安琪儿也是仙女。”

正言只是温厚地微笔,他任我胡说八道胡作非为,一味纵容。

目前我在一家蛋糕店工作。那是有一日我走在街上,发现一家异香扑鼻的蛋糕店,买了蛋糕出门发现门前有一块牌子,他们在招人,于是就决定了新工作。

店主是一男一女,女的叫穿云,男的叫万里。二十七八样子。只觉面熟。

我与他们十分合得来,店里就我们三人,穿云负责做蛋糕和糕点,万里负责采办和制饮品,我就跑腿做侍应。

万里十分幽默,常与我打赌客人的关系,输了就调饮品请我喝,十分美味。闲下来我们一起尝万里的新饮品和穿云的新糕点,千变万化。有时我也出手,把目不转睛看会的手艺CORY出来,却总是少一点手势,把自己吃得东张西望,他们两人倒不动声色。

这份工做得津津有味。

 

生意非常好,隔邻设的休闲座每天晚上都满座,我笑嘻嘻问穿云:你放了什么在里面?

穿云闲闲靠在墙上:“爱心。”

我和万里哗然大笑。万里接着说:“关怀、宠爱、耐心、细致、甜蜜、还有美丽和英俊。”

我继续说:“温柔、暖和、柔软、温馨、以及浪漫与异国风情。”

穿云笑吟吟:“这样的付出,真是伟大。”

万里递我一杯五颜六色的饮料:“不不不,不是付出,我们收获金钱。”

我仔细打量杯中液体,万里呵呵笑:“你我所说的配料杯中统统没有,不必研究了。”

我作势泼去,身后有人叽叽喳喳拥进来,我说:“饶了你。”转身,有人嘻笑着撞到我手肘,整杯饮品端端正正倒了一人一头一脸。

我尚有余裕吐吐舌头,万里冲我瞪眼。回头要道歉,那人早暴跳如雷:“你没有长眼睛?你想死啊?”万里拿着纸巾奔出去,口中一迭声对不起。看到那不幸的少年如五花聚顶,我忍不住笑,待他暴怒地抬起头,我的笑意凝住。

而他一把推开万里,站在我面前,气息咻咻,周围少年纷纷说:斯年算了。一边嘻嘻笑出声来。他的脸涨得通红,突然破口大骂:“你这个死女人,没娘教的死女人!”

统统愕住,我的脸热起来,他手疾眼快,突然拿起柜台上一块蛋糕扑面打来,我的脸被打个正着,万里大喝:“你干什么!”我用力抹去脸上蛋糕,看到少年正朝门外跑。

愤怒之至,我大声道:“你站住!”他果然站住。

然后,如慢镜头,在一无阻碍的店堂里,他似绊着大石头,重重摔倒,他要挣扎,额头磕在门角,血液溅出。

耳边穿云低低惊呼:“呵”,万里一把抱住他,细细检查,然后说:“要去医院。”少年挣扎,他使力压住,我不发一语,直直走出去。

 

站在宽阔明亮的客厅里,我微微冷笑。万里与我父亲在角落沙发里轻轻解释,斯年头扎沙布,愤愤地坐在一侧瞪视我。

门外响起喧哗声,一中年妇人大力推门进来,斯年马上跳起来冲过去:“妈,就是她害我。”

云翠仔细打量儿子伤势,然后嘿嘿冷笑:“斯年你要小心一点,你这个姐姐天生妖异,要你今天死,你就活不过明天,你以后把她当鬼也好当妖也好,记得避远一点。”转过头对我说:

“我呢,只得这一个儿子,养老送终全靠他了,你就当发发慈悲。”

父亲站起来,皱着眉说:“云翠你在说什么?”

云翠冷笑:“求情也错了吗?谁叫你发神经娶了个不知什么东西作老婆,生下这样的小妖怪,兴风作浪,几时害死我们母子俩都不知道。”

我浑身发抖,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她辱及外祖父与母亲,悲愤至极,我紧紧盯住她,几乎喷出火来。

她似乎有些瑟缩,我迫近,她大叫:“你想干什么?!”大叫声中,临街的整面窗哗啦破碎倾泻下来,碎玻璃四处飞溅。她仓惶奔开,在那一刹那,她身边的34寸彩电屏幕如有人在里面大力锤击,巨响一声爆裂开,碎片纷纷射开,其中几片刺入她腿部,一时血流如注。

她狂叫,声音惊怖莫名。

我抬头,天色阴暗,客厅一片狼藉,斯年躲在一角抖成一团。

万里在替云翠止血,她口中不住尖叫:“妖怪,妖怪——”父亲叹口气,看着我:“你还不走?”

 

我没有回家,一口气跑到江边。天已经黑了,远处灯火如星子闪着寒冷的光,一江如墨,水面微泛波光。

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想着云翠惊怖欲绝的神色,不是不痛快的。

身后有人轻轻笑起来。万里。他一直跟着我。

我拣块大石头坐下来,身旁他也坐下来。我对他说:“我不会跳下去的。”他若无其事:“这个我知道,如果要跳,早十年你就跳了。”

我笑出来:“你不怕我?”

他转过头,微笑:“正言可怕你?”

我一仰头:“他才不怕,他说多好,可以不用他保护。”

他呵呵笑:“你看我是不是比他胆小?”

我仔细打量他:“你的胆子,也比较生毛。”

他微微一笑:“是从小就这样吗?”

我扔一块石头,叹口气:“可不是,听说这就是特异功能,又名妖术。”我看着他,得意洋洋:“小时候啊,云翠打我,我就让她的棍子飞上天,她端开我面前爱吃的菜,我呢就让整桌菜自己飞过去全倒在她身上;她让我去洗衣服,我就让整个房子的水龙头全部坏掉,喷一屋子的水;哪个小朋友敢跟我打架,我只要盯着他就可以让他不住摔交……。”

他大笑。

我笑嘻嘻地站起来:“像不像一个小妖怪。云翠他们就是这样叫我的。”

万里笑吟吟地说:“那么小妖怪,帮我们一件事。”

“你记不记得我们曾经到过你外祖父的灵堂?”

 

乡下。外祖父故居。

我边开锁边说:“我十五岁之后外公就一个人住这里了。其实应该说他也很少住,他最爱出去云游,天南海北,无处不去。”打开门,三间青砖大瓦房简朴洁净,薄薄一层灰尘蒙在简单的家俱上,一如当年周末我来找外公的情形。我有些发怔。

我们略略打扫了房子,然后,我一一打开所有家俱的门和柜,他们望了我一眼,我笑了一笑,先动手整理。

东西不多。几身必要的衣物整齐放在一个柜子里,小小书架上百余本书也整齐排列着,家居琐物精简到不能再精简的地步。几乎是一目了然,很快找遍。找不到片纸只字。

我们相对望着。这太令我生疑,外祖父琴棋书画无一不会,一手字更是飘逸,幼时教我临摹,我还曾誓死偷懒。怎么可能毫无手迹?

万里问我:“云生,你外祖父是不是本地人?”

我愕然:“你一问我倒想起来,外公没有任何亲人,也从来没有讲过他是哪里人。”

万里和穿云再次对望。

我索性坐下来:“不如你们老实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找我外公?”

他们犹豫了一下,万里开口:“云生,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个长辈,与你外祖父有一段渊源,她一直希望再次见到他,可是……”

我说:“可是我外公已经去世了呀。”

他叹一口气:“我们还不能确定他就是他。所以一定要找到证据。”

我摊摊手:“我外公所有东西都在这里了。”他们齐齐叹一口气,愁容满面。

我好奇:“那人是我外公的旧情人?是一个五六十年前的爱情?是不是非常回肠荡气?”

万里啼笑皆非:“云生你休要贫嘴。”

穿云却低下了头:“是。非常回肠荡气,令人感动。”她走到书架前。万里的声线低了下来:“云生不要淘气,那人,是穿云的亲人。”

我站起来,穿云突然叫了一声:“你们来看!”

“为什么书架里的书几乎全是秦中风物、小说?”穿云的眼睛亮了起来。

万里默默沉思,看着我:“也许,在秦中?”

 

收拾行装,与正言告别。

他问我:“你去哪里?”

我笑嘻嘻回答他:“故地重游。”

正言马上说:“我陪你一起去。”

我打击他:“我们是去秦中,彼地黄沙满天,黄土遍地,而且我们只去偏僻村庄,先生你找不到洗澡的地方。”

正言不动声色:“彼此彼此,正好可以同甘共苦。”

可是他还是去不了,工作的人想走就走并非易事,是,正言从来是个脚踏实地的人,没有他的实际,我过不上这样逍遥自在的生活,何况他正经营一家公司,刚刚步入正轨,真没必要陪我一起去做这等闲事。他絮絮嘱咐我:“别乱走,不要同不相干的人乱讲话,财不露白……还有,记得一定要开手机,每到一处别忘了通知我。”

我笑他婆妈,心中却温暖,他永远似一床大棉被,安全可靠,虽然平凡,但多少女人生命就是缺少,我虽然浪荡,便知好歹。

在他的唇上轻吻一下,算是酬劳。

他轻笑,握住我的手,这已经是我们最亲热的方式。

 

在火车上得坐两天三夜,但一路说笑,一点也不觉得沉闷,万里温和幽默,见闻广博却谈吐谦和趣致,和我恰成一对活宝,穿云少言,但偶尔一两句点评却常常是神来之笔令人开心,呵!与聪明人做朋友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当然,也不是没有困惑,可是直觉上,我深深觉得他们俩是友善可信的,他们的眼睛,呵,但凡有一点不善的人,不可能有这样碧清双目。

最后一天,车上出了状况。

当时我正站在走廊上,看见几个休闲打扮的男子走过来,过了一会儿,车厢里有了骚动和低低的争执哭泣,又听到低声喝斥。我心中一惊,转身走回铺位,突然有个歹徒转过身看了一眼,然后疾步走过来,扯我的颈链。

我下意识抓住颈链,那人凶狠而不耐烦地喝道:“松手!”我不肯。

他目露凶光,伸手摸向后腰,我大惊恐,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松开手,蹬蹬蹬后退,一头撞向其他歹徒,那几个人正一连串持刀行劫,不知为什么,那一撞之力十分巨大,居然几人全部倒地,几把刀也非常不可思议地扎进同伴身体。一时间车厢大哄。

乘警们于此时统统现身。

喧闹半晌,他们全部被押走。我惊魂甫定,万里看向我,目露笑意,穿云则若有所思。

我躺进穿云的铺位,心脏犹在砰砰地跳。

穿云坐我边上,轻轻埋怨我:“有什么比性命还重要的?”

万里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吓死了吧?”然后摇头。

我握住颈链,十分庆幸没有失去它,我不能失去它。

 

我们在一无名小站下车。

彼时晴空万里,颜色却是灰蒙蒙的蓝,白云大朵大朵犹疑着慢慢行走。眼前绿色不多,令我觉得有些荒凉。“古时的秦中,”万里轻轻地说:“绿意盎然,到处繁荣生机。”

可不是,那时此地是繁华中心,那时岭南是蛮荒夷地,这世上所有的事都一样,此消彼长。

我望着远处的黄河,问万里:“接下去我们去哪里?”

万里笑笑答:“到了这里,我们得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了。不过云生,你能不能记得你外祖父的乡音?这样找起来会容易一些。”

我摇头:“外公说的一口漂亮普通话,还有就是我们那里的标准口音。”我想了一想,说:“可是小时候外公带我到的地方似乎跟这里很象。”

我突然疑惑:“为什么外公会带我来这里?”穿云眼睛一亮。

万里看着穿云说:“那么,我们慢慢地找。”

当下我们以缓慢速度开始搜寻。

不是不厌倦的,此地风光千篇一律,村落多数穷困,且每天进行一样的工作。

那日到达一个大村落,依惯例我们逐个询问年过六旬老人:“知不知道、记不记得四五十年前有一个叫做骆祖生的人?他很早就离开了。这里有过这样一个人吗?”

一律是茫然摇头。

因为村落大,我们分头找。没有答案,我郁闷,在会合之地等候他们良久不至,便自行走开一会。

我不知道这里拐一大弯就可以看到黄河,如许宽阔,却如许平静地缓缓流淌。不不不,不是

没有气势,只是那种安静无言的尊严令我震撼。黄河!

我走下大堤,试图走近。然而落日光芒吸引我,抬头,那一刻:长河落日圆五个字就这么印上心头。不能动弹。

没有注意脚下的不同,突然之间我的脚步不受控制,坡度令我止不住直往下冲,在我的脸接触到黄色河水的一霎那我的念头是:我居然死得这么美?

黄河水带着大量黄沙虽然缓慢却浑重而深,我挣扎,载浮载沉,渐渐无力、晕眩,恐惧令我抽搐,眼前一片混乱。在最后一个挣扎没顶之前,我终于绝望。

最后的模糊印象是一只巨大的鸟张翅向我俯冲而下,翅膀巨大的阴影笼罩大片河面。

 

在我开始有知觉时,那种感觉非常非常的奇妙美好。

胸口一团暖洋洋的舒泰,整个身体是通透的,精魄似乎可以自无数舒适张开的毛孔中透体而出、自由飞翔,又似乎全身排尽了脏物,洁净无比、轻盈欲飞。

我这莫不是成仙了么?

然而耳中传来细细语声:“应当让她用我的药丸,我需要的能量比你少。”

万里:“哪还来得及考虑这个?”

想继续听下去,他们却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只得睁开眼睛。

两双碧清眸子望着我,松了口气。

我问:“对不起,我是不小心的。”

万里微笑:“傻瓜,难道你是故意的么?”

穿云把手放在我手上:“是我们迟到了。”

我故作遗憾:“为什么我看不到一颗眼泪。”

他们笑起来。

继续寻找。

某些夜晚,借住农家,月白风清,稀落的树影自近而远疏疏落落,披了外衣坐在院子里,感觉颇有古风。深夜,我就与万里聊天,和他聊天,让人快乐。

正言刚开始隔天便和我通一个电话。然而我懒,总是忘了充电或是开机,记得了便打一个电话给他,他急了就会一通责骂。万里看着我狼狈应战,一边抱膝赏月,嘴角挂一个促狭的笑。

我解嘲:“外间美女众多,我这个异形异状太劳他关心了。”

万里不答腔,愈发笑上脸颊。

我悻悻:“你应该回答我:云生也是美女。”

他笑上双眼,转过头,眨眨眼:“对,此刻月笼纱。”

我站起身,推他个倒地葫芦,他躺在地上,索性哈哈大笑,张嘴想说什么,又闭上。

我知道他要说的话,伸脚作势踹他,一边忍不住也笑出来。

我与他说的话比穿云多,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他能懂得我。

说的最多的是外公的事情。他很温和地听我诉说外公的轶事,目光柔和、嘴角含笑。我一辈子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说着说着,我就很自怜地说:“世上只有他和妈妈才最最疼我。可是妈妈死得早,只得外公,每天我都想外公。”仰头看天,想想又说:“其实不应该这样?外公不是一直教我豁达,他不会愿意我这样的。”笑着转头,万里没有笑,眼中深深关切。

 

十一

三个月后,当我们到达一个山脚下小小县城时,我的记忆跳了出来。

我记得我与外祖父在此停留过相当一段日子。

那段日子里他牵着我手四处漫走,几乎走遍了整个县城,常常沉默不语地走上半天,总得我不断地叫“外公”“外公”才回过神来,微笑着抱牢我,眼眸略湿。

这里有山有树有水,那个拐弯处有一个小祠堂,沿着公路一直走下去,有一个极大的村落,模糊的印象一一得到印证,十几年来此地竟未大改。

一切如故。我怔怔。

身后有人扶住我肩,轻轻拥住我:“云生,记住你外公的话,不哭。”

我以为我不是很悲伤,我以为我能按外祖父的遗愿平静面对他离去。时隔半年之后,童年印迹之前,我才知道,是我一直不曾面对这件事,是我一直认定他还在,还在,在某一日奔回乡下,他还在那里笑脸相迎。

但是他已不在。

外公,外公,我轻轻唤他。

湿了又湿的衣襟染湿了他的衣。

 

十二

我呆呆地站在村口,矮矮的山坡缓慢起伏,突然之间,觉得天地苍茫,原来这世上记得外祖父的也就只得我一人。穿云十分忧伤,怔怔望住万里,万里说:“别急,我们再问问。”

身后几时站了一个苍老婆子,颤颤微微地挎着一个大篮子,发白脸黑,破烂衣裳。

穿云问她:“婆婆,你知道骆祖生这个人吗?”

她一下子象受了大惊吓:“骆?骆家?骆家大院里有狐狸精,有狐狸精…………”目光茫然,没有定焦,正觉得诧异,她跌跌撞撞地往村里跑。穿云要去追她,万里一把拉住穿云,摇了摇头:“她疯了。”

穿云十分焦急:“可是万里,你刚才也……”看了看我,闭上嘴巴。

没有几个知道骆祖生,老一点的人只知道这个名字,只知道骆家的大少爷,很早就移居他乡,其它一概不知。我们就住在骆家大院,骆家后人凋落,我,竟算惟一的一个,那里很大,有几间青砖大瓦房转作客房,依稀记忆里很久之前我似乎与外祖父也是住在此处。

万里陪我静静地坐在窗前。

我转向他:“为什么一定要证明外公是你们要找的人?外公已经不在了,穿云的亲人还要找他干什么呢?”

万里安静地看着我:“如果证明不是,我们还要继续寻找。”

我闷闷不乐,脱口而出:“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这件事好象会改变很多事情,我有点害怕。”

他凝视我,有些怜惜:“云生,”他忍不住拨齐我的散发,温和地说:“不要怕,也许以后你会知道很多事情,但是云生呵,你只要记住我们没有恶意,我,啊!我们都很喜欢你。”

我轻轻冲他一笑,万里目光忽然有些发怔,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这个男人,我也喜欢!

就听到外面穿云走进来的声音:“万里,万里……”

不及分开,穿云站在门前,目瞪口呆。我转身连忙跑开:“我去洗澡。”

骆家大院的浴室十分落后,我神思恍惚,慢慢除下颈链放在一边,颈链上充作吊坠的玉石戒指在昏暗灯光下朦胧晶莹,不像一般的翠石,它是一只黑白二色的斑点戒指,外公说这是妈留给我的,在火车上险遭劫掠的戒指。我叹口气,轻轻地问:妈妈,你知道发生什么事吗?为什么你这么早就会离开我?

然而心里有隐隐甜蜜,直到穿好衣服才发现忘了先戴上颈链,于是一边走进房间一边举手后颈系扣。万里和穿云正在低声说话,听见我出来,一齐抬头,我看到万里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心中又一阵恍惚。

许久,万里转向我,与穿云齐齐轻声问:“云生,这玉石戒指是谁给你的?”

我疑惑地答:“我妈妈。”

穿云伸出手,轻轻地颤抖着声音:“云生,给我看看。”

 

十三

我走出房门,月色清朗,想起我堕河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我被窗外皎洁月光惊醒,正欲起身,却听见门前轻微的脚步。眼只留一条缝,然后万里沉静的脸离我很近,专注之极。

愈来愈近,感受到他炽热的呼吸,脸庞的温度,我不敢闪躲,抑或是不想?不敢面对,心中对自己的恐惧如瓮底抽薪,空空荡荡。慢慢地我又感受到胸口的暖意,渐渐上移,终于口不自觉张开,一枚鸽蛋般大小晶光四射的丹丸自我口中跃入万里口中____原来他一直在替我医病。

然后他替我盖好被子,轻轻地,叹一口气。

多么熟悉的场景!

我仰头向天,正言,正言,我怎么办?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云生,”一只手轻轻搭上我肩,“那只戒指,是我妈妈留给你外祖父的。”

穿云温柔地说:“云生,你的外祖父,就是我妈妈一直深爱的人,妈妈爱了他一辈子,却始终没有办法再见到他。”

我大惊,突然脱口而出:“穿云,这个世界并不大,如果深爱,怎么可能会没有办法见面?”

穿云一怔,求助一般望向万里。突然想起外祖父临终前的微笑:“云生,以后……”他有点出神,“以后希望云生懂得面对,不会给外公遗憾。”

我一震。我一直认为外祖父要求我懂得面对他的离去,可是,难道仅仅如此?

我怔怔咬住唇,望向万里。万里镇静、安抚的眼神静静凝视我,神情鼓励。

万里慢慢说:“一开始我们告诉你,是受人所托来找我外公,这个人对穿云很重要,这个人就是穿云的母亲,你的——外祖母?”

可是穿云那么年轻,怎么她的母亲会是我的外祖母。

我艰难地问出来:“你们是谁?”

他们相视许久。

万里轻轻问我:“云生,你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退后一步,想了又想,张口,又合上。

万里安慰地伸手来拉我。

我鼓起勇气,大声说:“为什么要骗我?既然到了挑明真相的时候,为什么还不说实话?”

万里沉默,然后说:“你是指黄河的事?”

我脱口而出:“那天晚上,你吸回灵丹!原来传说是真的。千年狐精修炼灵丹为护身宝物,因为积天地精华,所以可以救活死人——”

万里忍不住哈哈大笑,穿云亦忍不住莞尔。

万里解释:“那灵丹并不能救活人,你当时也并没有死。不过,它倒的确是我们护身宝物。云生,来,听我们说好吗?”

他蹲下来,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诚挚而温暖。

我点了点头。

 

十四

他们相视,万里低声开始:

“我们来自距地球五万六千光年的一个星球,刚好大致与地球通过银心相互对称。我们的星球,律法严厉周密,赏罚分明苛刻,每人都严守职责,因此科学十分进步。自地球年几千年前起就开始探索其他星球。”他看了我一眼,“地球,是其中之一,我们早就派人来过。”

“但是,”万里犹豫一下,“它太落后。在我们眼中,并不值得研究,所以一直不加理会。直到地球年三千年多前。”

他叹了一口气,“宇宙不可能产生完美的星球,我们星球上虽然律法严厉,一样会有犯罪或犯下不可原谅过错的人,那时候就有人提议,把这些人进行放逐,在我们所知道的五十多个落后星球中抽签选择,年限由罪行轻重来定。就好象古代地球人,把重犯流放蛮荒一样。”

“地球,即其中之一。”

沉默。我喃喃地说:“原来,我们的星球,是你们流放罪犯的蛮荒所在。”

穿云转过头去。

万里未作理会,接下去:“六十年前,穿云的母亲被放逐,她的期限是地球年十年。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经历,在一个近乎蛮荒、几无同类的地方,并且要忍受来自身体的强烈攻击。是的,我们已经通过掌握分子重列来转换外形,但星球的引力、环境、气候、食物等等极大的差异,外界元素的侵蚀对于我们就象毒素不断累积,时日一长,痛苦难当。灵丹,其实是一颗浓缩药丸,它在体内毒素累积到一定程度,会进行清洗和重组损坏的组织。你们古人所说:生死人、肉白骨。”

我渐渐明白。

“云生,她与你的外祖父偶遇、相爱,但期限已至,她不得不回去。药丸的药力早已设计好,”穿云接上来,轻脆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痛苦,“她想等机会重返。可是一年年过去,她始终找不到机会,我们在地球根本没有基地,如果故意犯罪,抽签的结果更加可怕,她没有办法。只得回去,很久以后,她记录良好,获准收养了我,但她一直不肯放弃。”

“为了保密,她始终不曾对任何人讲起这件事。到最后,终于铤而走险,盗取飞行器,还有药丸。”穿云停止叙述,轻轻啜泣。

万里低下头,轻声对我说:“飞行器在防护层被击毁。”

我霍然站起身来。

穿云的声音:“直到她临走前一晚,她才给我讲了这件事。她走的时候,我正在工作,突然感觉到她在呼唤我,并且用一种莫名的语言呼唤一个名字,我的脑子里突然跳出三组字:地球、中国、骆——”

“讯息很快消失。事后负责人曾经来找过我,我才知道,飞行器导航系统定位并没有定向地球,我想她是想完全脱离之后才重新定位。她很仔细、很小心,因为深知星球规则……”

又是沉默。我木然。

万里望着穿云:“穿云是一个杰出的科学家,一年前她因为成功解决星球百年难题而获颁嘉许,可以选择一个高级星球度假,她选择地球,虽然大家诧异,但她所获嘉许状级别极高,勿须交待理由。而因为地球落后,我被选中陪同,以防不测。”

“所有经过就是这样。”

我的脑子突然急速转动,张口便问:“你们没有理由找到我,要找也应该找到此地。”

穿云温柔地看着我:“她留给我的线索只有这三组字。当飞行器在地球上空时接收到奇异讯息,来自你居住城市,那讯息和我们星球的频率接近。”

慢慢的,我的思维开始清晰,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我……我……我是你们同类?我不是地球人。那么,我是什么?我究竟变成了什么了?我……”

他走过来,我看向他,恐惧、空虚、否定,种种交织,我忍不住大叫出声,他拥住我,紧紧的。

我,是外星和地球的混血儿?这样荒唐滑稽,我簌簌发抖。我生于斯长于斯,可是这竟不是我的家,或者是我一半的家?不不,我是一个异类,我不是人,我只是混迹人群,假装是人。

这才是外祖父要我面对的。

我轻轻啜泣,可是在万里怀中,我渐渐渐渐安宁下来,不知为什么,在万里的温和诚挚的目光和温暖宽厚的怀抱里,我总能平静安乐,什么重大的事情都可以视若等闲。就算,就算这件事。

万里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云生,云生,别害怕。”

穿云伸手,把戒指还给我:“这是你外祖母的戒指。”

我颤抖着手,接过颈链,没有握紧,颈链自手中滑下。

惊呼声中,戒指重重掉在青砖地面上,应声碎裂,我大惊,推开万里,急忙蹲下。

然而我看到什么?戒指的碎片当中,有一块异于其它,它呈规则完美菱形,发出柔和晶莹白色的光芒,与其他碎片的黯淡形成鲜明对比。

 

十五

万里与穿云抢上前来,万里伸手捡起,细细端详。

然后,他们抬头对望,目光惊讶、慢慢转为恍然。

穿云轻声说:“原来,这是一个记录仪,万里,你应该可以用意念让云生接收讯息。”

我疑惑。

万里伸手取起菱形碎片,放在掌心,然后与我掌心相对,示意我合上双眼。

眼中一片漆黑,渐渐的,开始出现色彩。

…………

先是一个七彩美丽的大星球,类似地球上某种动物的高智慧生物优雅地走动忙碌着,一只碟形的飞行器半悬空中,内坐着一个生物,目光茫然,毛皮呈黑白二色,十分晶莹润泽。

…………

丛林中飞纵游荡的正是那个飞行器中的生物,身形孤单,伫立在月光下神情哀伤悲愤寂寞。那已是地球上的景色。她偶尔吞吐药丸,光华四射。她几乎走遍了整个地球,似乎想找到同类,看到她纵跃的速度之快,化身大鹏、鹰等各种动物及各种人形的迅速与多变。

…………

记录仪标志时间过了五年,她的神色已变成漠然。地球上各种建筑、人物、战争在隐隐显露。

…………

再过三年,看到熟悉的青砖大院,喧哗奢华,转入最后进一个小院,较为清静,小院中有一书房,一个神情潇洒、面目俊逸的青年正在看书,墙上几幅字画,墨迹洒脱,其中一幅署名:骆祖生涂鸦。摊开的书页上绘着简陋星系,书房屋顶,她以原形静静站立,目露温柔。

…………

有了声音,青年微笑吟哦,屋顶的她仍以原形站立,张口应对。一里一外,交谈、讨论,意兴甚欢。纵兴处,青年放声大笑,神态豪放。她亦笑满双眸,在他笑声中抗声争辩。讨论范围极广,提及政世、时局、科技、文艺诗词。夜复一夜。

…………

月光如练,树影婆裟。青年负手伫立庭院,含笑凝视屋顶檐边的她,她仍是原形,四足轻盈站立。那一句话清清朗朗进入耳中:“早知你并非人类,何惧之有?我只知天下知己,舍你其谁。”语气平缓,漫不在意。

她低头,定定凝望,双眸晶莹。

…………

她已幻为人形,修身长立,脸容秀美无俦,双目宝光流动,一股灵气直逼人面。两人携手并坐,笑语不断。

…………

她手抱女婴,红粉绯绯,晶莹可爱。两人笑语朗朗,逗弄女婴,恩爱无俦。

…………

玉石戒指自她手指褪下,交予他手,她神色憔悴,随着她讲述着什么,青年面色渐变惨痛不舍。紧紧拥抱,然后她低头,如幻象,她体形渐变,终于再度幻为原形,毛色莹光已黯淡,他伸手抚她,她依恋不舍,相对泪下,慢慢的,她转身,纵身而出,夜幕中迅即消失。

…………

他已双鬓微霜,携带小外孙女回到家乡,骆家大院中已无骆家人,他寄居故室,对年幼女孩讲述轶闻掌故、离合生死,遍地漫游。女孩入睡,他挑灯记录,神情怀念温柔。女孩手指纤细,他细心将玉石戒指穿入银链,戴在她颈上,微笑怅惘。

这一段记录无比熟悉。

然后,我看到他把一个铁皮盒子埋在床底一块青砖下。

 

十六

我睁开眼,震惊、意外。

万里走出去,过了一会儿,拿回那个铁皮盒子。

铁盒子里是一个绿色扉面的本子,十几年了,平整如新,只纸页泛黄。

翻开里页,却全是我不认识的符号。不,不是英文、法文、德文的样子,也许是古埃及玛雅文字?

只见万里和穿云的脸色凝重起来。

我看着他们,穿云泪盈于睫。

我垂下头,问:“那本子上写着什么?”

万里平静地回答我:“是你外祖父给穿云母亲的留言。”

缓缓念出来:“当日别后,动乱频起,灾荒不断,不得已偷生南下,待尘埃落定回来家乡,未见你留下印记,遂知你仍未能够回来。只得留下这一本子留于当日约定之所。吾垂垂老矣,唯当初情境历历难忘,此生得遇你,纵只5年,胜逾千载。只愿今生仍能得见。思甚、念甚!”

“下面是你们地址。”万里说完:“其余是这些年他的行踪与生活。”

穿云望向窗外,神情落寞、悲伤、哀痛。

我望着她,静下来,慢慢回想外祖父一生寂寞、一生怀念、一生寻觅,是,他一直相信她会回来,于是云游四海,遍寻踪迹,那老迈后仍渴盼再见的思念入骨,那“纵只5年,胜愈千载”的无奈无憾。我扑过去,紧紧抱住穿云,是,穿云的母亲,也是一样的痛苦思念,一样的悲苦无奈,只恐再见无日,最后铤而走险。

穿云紧紧回抱我,泪水滴在我头发上,她哽咽着说:“我被妈妈收养的时候已经转过好几家。她非常非常爱惜我,她常常说她有一个亲人的眼睛和我长得很像,我想那个亲人是你的母亲,她待我如已出,教会我所有一切,从不勉强我做任何事。虽然星球先进,但每个人职责很重,我知道她是最把时间花在我身上的家长。……我很想为妈妈做一件事,找到她的爱人、她的女儿……”

我一直点头:“穿云,我知道了。”

万里再度轻声解释我心中的疑问:“记录仪有极强大能量,当你非常愤怒时,因为它贴近你身体,它会因感应而激发出强大能量,导致你身周环境产生变异。当初我们在飞行器上接收到的讯息,估计也是当时你正在发怒。”

我抬起头问:“你也认识穿云的妈妈?”

万里轻轻地说:“是,我从未见过这么充满爱意的母亲。”

穿云泪意里有隐隐的甜蜜:“我们从小是邻居,万里是我师兄,我的实验成功他才功不可没。”

我想起一件事:“难怪那个疯婆婆说……”

万里微笑,不以为意:“云生,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原形,与地球上一种动物有九分相似。据我们所知,老婆婆所说的那种精怪,地球上并不存在,那全是……”他笑着转过头去。

我斜睨他们,耿耿于怀:“地球就真这么混蛋?”

他们忽然很认真地回答:“不,至少我们现在不这么认为。云生,被流放的成员有的只是违反星球规则,并不一定是重犯。”

我皱皱眉:“万里穿云,嘿,这名字其实早有端倪,我真笨。”

万里看着我,目光清冽,似乎在说:不,你一路已知端倪,只是一则不肯面对,一则十分信任,谢谢你,云生。

我轻轻地笑。穿云与我双手紧紧相握。

正在这时,有人直闯进门来。

 

十七

那人一进门看到我,松了口气:“幸好你还在。”

正言?我呆住:“你前几天不是打过电话来?你……”

他连连跺脚:“你出来四个月了,你数数看我打通过几次电话?”

“可是,”我笑起来,“要是你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不是说要在这里停几天?我不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谁知到了之后打你手机永远不通,找得我脚都软了。”他好脾气地笑。

“马,呵呵,你几时变成马了?”我笑。

穿云和万里已笑着走出门外,万里轻轻扣上门时望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我怔怔地看着正言。自我记事起,除了外祖父,只有正言待我好。虽然身边也有好友,但哪个好友会全心全意担心关注自己一切?正言走近来,在我眼前晃了晃手,我笑了笑,低头不语。

他倒笑了,扶着我肩:“云生?你这是抱歉么?表达方式跟从前不一样呢。”

我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他忽撸着我的头发,我抬眼看他。

一脸宽厚宠爱。

正言包了一辆车直奔几百里外的火车站。我与穿云坐前排,低声说话,穿云絮絮同我讲外祖母生前点滴、星球上诸般奇趣。万里则拉了正言坐最后排,谈天说地。

有一种奇异却温暖幸福的感觉,只盼时间不要过去,我们就这样,直到永远。

然而车子停了,虽然是续水,我却有些失落,穿云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安慰地握紧我的手,我微微靠在她肩头,低低说:“穿云,我非常非常喜欢你们。”穿云的手更紧了。

这时候正言走过来,递给我们一人一瓶水,笑着说:“早知道我陪你们一起出来了。”他朝我挤挤眼,在我头发上轻轻一吻。我笑,侧脸让开,眼角却印进万里的脸,双眼望着我们,有些出神,我回头,他却轻轻别过头去。

心里突如其来轻轻一下悸痛。好一阵茫然。

到了城里,买到第二天的火车票,吃完饭,各自回房。

两人挤在一头,问她:“你们什么时候会走?”

她沉默一会,说:“云生,我的假期只有一个地球年。还有,一个多月。”我呆住:“一个多月?你们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可是?”

穿云黯然点头,轻轻拥住我,我强笑:“回去后,你会与万里结婚吧?你们那里有结婚这回事吗?”

穿云轻轻啊一声,侧过脸去,脸微微一红:“万里,并不知道我喜欢他。”

我轻轻地说:“是你让万里陪你来地球的吧?”她垂下目光,点头。

我微微出神,宇宙女子,竟无二致。

她忽然说:“可惜,我们没法看到你和正言结婚了。你爱他吗?”她殷殷关注。我笑:“当然,他一直对我是重要的,自记事起他总在身边,让我安心、让我笑,从未让我失望过。”她似有话要说,欲言又止。

夜静如水,月华如霜,我却无法入眠。事实上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一径渴望、烦燥不安。多少个夜晚,在月光下与万里款款交谈,那样平静快乐,我以为那将会是永远会有的快乐、永远可以这样交谈玩闹的……

可是,相遇即是永诀。

轻轻起床走出旅馆。一片静谧,我低头往溪滩走,地上白霜一样的月色印入眼中,抬起头,河边伫立的身影熟悉无比。

我怔怔地望着他。

高大的身形,挺直宽厚的肩背,浓密整齐的头发,不,这并非他原形,只是幻象。可又有什么关系?我此刻只想拥在他怀中,只想环抱他的头、他的肩,静静的。永远的。

我舍不得万里。他的微笑,他的抚慰,他的坚定,他的所有一切。

他一直不曾回头。

十一月的秦川,已冷风剌骨。可是我不能走。一定有些事情,不知不觉地发生了,而这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一切,我无法控制,是的,我知道,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天冷如冰,我泪流满面,慢慢往回走,不住回头。

他始终没有回头。

 

十八

火车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万里仍然笑语生风,看向我的目光亲切、坦然。正言听他讲述这几个月途中的趣事,时时大笑。在万里的讲述里,恍惚间,这几个月仿似一个梦,他们的脸庞飘忽不定。

可是我知道时间不多,我一定要珍惜。

他们住在我家。

我常常坐在天台上看星星月亮。霓虹灯火、玻璃幕墙在楼底楼间璀灿生光,星子黯淡。俯身望下,红男绿女时髦漂亮,穿梭来去。远处迪厅酒吧隐隐传来鼓乐喧哗、人声鼎沸。

万里也常常上来,有时沉默,有时与我谈笑,似与以往一般。但,终于是回不去当时的快乐无拘。

心下黯淡。望着他的侧脸,心中不可抑制。

不不,我竟忘了正言。我苦笑。

但是,我的心,为什么总在隐隐地痛着、牵动着?为什么,我是这么留恋他的怀抱,成熟、坚定、安全的怀抱,在那里,似乎所有一切都可忽略的啊。

日子一天一天临近,大家都不说出口,然而眼神交流,俱是别意。他们不擅假装,所以没有故作洒脱。

这一别,永无相见之日。半夜梦醒,时时心痛如割。

正言不知所以,我已决定绝口不提,我们常常会在漫长的生命进而爱上不合世俗规矩的人,可这有什么关系呢?爱就爱了,记在心里,永不相遇。

然而他时时过来,为我们带来食物及笑容。温厚宽和,不是不令我安心的。

那一夜,居然停电。附近一大片灯火全部熄灭,因此星空变得明亮了,有灯霭薄薄流动,似真似幻。

穿云与正言出外未归,我坐在天台怔怔沉思。

身后的目光停留甚久。我回头,他的脸早不动声色转开别处。我心中苦涩,他不知地球人就

算再落后,却有一种可怕的直觉,难听的说,是动物的直觉,那不需要科技何等发达,天生天有。

直直盯着他,终于问出口:“什么时候走?”

他犹豫一下,走到我身前,背对我:“后天。”

我轻轻叹气:“终于要走了,我生命中的奇遇。我永远会记得你。”

他不语,低头。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固执地望着他,他仍然低头,似无所觉,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很久,我放弃,黯然侧过脸,他慢慢抬头,在那一刹那,眼角再度印进他的双眸,那一丝闪动的,是什么?迅速回头,他不再避开,但那丝闪动已经消失,依然是坦然、清澈而温和坚定的眼神。

我低下头,他不让我有隙可乘。

终于沉默。

再度开口的是他:“我们会把记录仪带走。”

我微微一笑:“那原是你们的东西。”我再笑:“我的记忆,已经足够了。”

是,我的记忆,已经足够了。因为我已时时刻刻都看着你,注视你,要记住你的一切,让没有你的日子里好好怀念。他静静看我,转换话题:“你想不想知道穿云他们去干什么了?”轻轻的,他最后拥我入怀:“生日快乐。”

我的生日,我这一生中最最难忘、将会永远怀念的生日。

静静的温和的声音:“有些结果不能更改。我只有希望你珍惜自己的人生,生命中的快乐与幸福并不是只有一个人才能给,在我的认为里,生命的完满可以有不同的、更好的解释。回去后,我会请求改为研究落后星球。也许我们此生不能再聚,可是总有一天,我会再来地球。到时候,请让我知道,你幸福而快乐。”

自他肩后,我看到星光闪动,灯霭已渐渐散去。

 

十九

一年后,我与正言结婚。

婚礼十分盛大,正言父母亲友济济一堂,我的父亲一家也应邀而来。

幸福的日子里我不去看继母的神色,我愿意与她修好,斯年却走过来轻轻对正言说:“你真的敢娶我姐姐?小心玻璃把你的头打破。”然后挤眉弄眼,一脸放肆轻慢。

正言微笑,轻轻扶住我的腰,爱宠无限。

我不动声色,定睛看了看斯年,不能像以前那么狂放,但也要让他吃点小教训。

然后我们走开敬酒。

轻轻一声裂帛声,身后传来低低嘻笑,斯年转身直奔出礼堂,裤子破裂。我微微侧头,眼角印上继母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急急赶出。

心中正窃笑。好友伴娘递过最新款手机:“找你。”祝福只愿多,我微笑打开,却是黑屏。

然后屏幕幻化七彩晶莹光芒,熟悉美丽的绿色星球缓缓转动,星球渐渐接近,建筑物呈各种完美形状,散发柔和光线。然后……,万里微笑温和的脸印上屏幕,无限温暖。只一秒。

最后,一行清晰消息:“幸福快乐。”

…………

走出礼堂,大门外七彩阳光,因我泪盈于睫。

正言看到我的泪光,关切地问:“怎么了?”我微笑,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们手上的戒指在阳光下交相辉印。

我的胸前,在靠心的地方,轻轻悬垂一枚玉石戒指。完好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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