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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缕衣

jas

一、减字木兰花

 

这几夜我尽做些古怪的梦。

梦中的自己身着古装,小巧玲珑,一脸机伶无赖,弯下腰捡碎砖碎瓦不住往一间大屋子里扔,奇怪的是屋子里有怪叫连连却没有跑出来看,更奇怪的是自己好象明明知道里面的人不会出来,有恃无恐,扔得更欢,然后嘻哈大笑。

有时候古装的自己又出现在一座破败大庙,背负着双手仰着头小模小样地走来走去,故意淡淡地说:别喝檐头的落水,有蛇涎;别坐东墙角,那是毒蜘蛛的家;别……,分明是在吓唬面前的人,可是破庙里只有我一个人。

更趣致的是圆月当空,镜湖无波,我身着月白缎袄,青缎背心,水红色绫裙,拍着手对着一棵大树撇着嘴又笑又叫:“你飞呀你飞呀……”,忽然之间竟平空掠过湖面,仍然笑叫不已,毫无半分惊色。

每个梦都不一样,但梦中的自己无一不似无赖小丫头片子德行。

醒了就自嘲。我哪有这等娇纵活泼性情。

 

我同罗辰讲我的梦,一边剖着桔子一边低着头在讲,他坐在桌子对面托着下巴很有兴趣地听,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

我把剖好的桔子递给他,看着他吃。他问我:“看什么?”

我简单地说:“看你吃。”

他微笑:“你从小就喜欢看人吃东西,又不是没得吃,可就喜欢看,为什么呢?”

我笑,知道自己的笑容里有沧桑:“你记得?我都不记得了。”

其实是记得的。我还记得妈妈每次发现我在看人家吃东西就非常生气:“象乞丐一般!”一边就拎了我到一旁苦苦教导:“不能看别人吃饭,没有教养。”可是我改不了,妈妈气恨起来就拿了棒子打手、打身子:“教你多少次不要看不要看,你怎么就是教不听?丑丫头脾气也丑!我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我大哭,一脸鼻涕眼泪,捱不过,强忍住哭做保证。一次又一次。

那时候比我大二岁的罗辰就在旁边同情地看。我又羞又恼,若是旁的孩子早一脚踢过去,可是罗辰,我不踢。

从小就喜欢他。喜欢看他静静沉思,喜欢看他干净漂亮的脸,喜欢他牵着我手走到田埂里看晚霞,喜欢跟他去草坡上玩拉拉草,喜欢看他鼓励我向妈妈道歉的可爱笑容。

小时候真恨妈妈,她不准我笑得前仰后合,不准我撒脚丫跑,不准我在别人说话时插嘴,不准在大人面前晃来晃去,不准我假痴假娇,不准我要东西,不准我在饭桌上说话,不准我咀嚼出声,最最厌恶我看人吃饭的习惯,恼起来就是打,打的时候如果大哭,就打得更厉害。

就经常在后山跟罗辰哭诉,对他说我好讨厌妈妈。罗辰温柔地替我抹眼泪,不说话,一脸同情。

啊,罗辰。

我看着面前的罗辰,轻轻叹一口气,继续自果盘里拿起苹果来削,罗辰的家里宽敞的客厅连着落地阳台,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进来,白云如画。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罗辰喜欢坐在阳台的阳光下,而我不喜欢阳光,再冷的天也不喜欢呆在太阳底下,那令我烦闷燥热。可是我喜欢和罗辰面对面坐着。

阳光下罗辰的脸充满温暖:“这真是些可爱的梦。”

我笑:“可不是。”继续细细讲给他听。

他边听边笑,越来越有忍俊不禁的意思,然后转脸朝着阳台外,笑着说:“佐儿,这可不是你,倒象是可儿。”

我的手一顿,刀子削到手指,手指白了好一会,才慢慢泱出红色来,我早压住伤处,若无其事抬头,罗辰仍然微笑看着阳台外。

 

仍然不间断地做梦。

有时是青衣小少女在飞尘大道上跑得飞快,身后一大群衣着新洁的人拿着棍棒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怒声喝骂。小少女蓦地回过身,满脸无赖嘻笑,半点也不紧张,踢着撒花鞋哈哈大笑:“追啊追啊,跑快点啊。”一手拇指抵着下颚,张开四指招风,一边飞快后退。忽然之间,那群人满脸惊骇,小少女拍手大乐,身子慢慢悬空,转眼飞到众人头顶,她低下头,张开口往下吐唾沫,纷纷落在众人头上,然后突然顿住,撒着赖:“我喜欢,你管不着。”忽而又大笑,慢慢飞远。

有时又青衣红裙,一只手提鬼面具,一只手手心托着一块龙纹玉璜,薄透莹润,晶莹可爱。笑得非常得意,脸上满是狡黠,正对着面前一块石头得意洋洋地说:“我这不是轻易就得了它?哪用你出马。”然后笑嘻嘻地不语,似乎在听,接着仰头顽皮大笑:“你我联手,天下宝物还不是手到擒来!”

一副小汪洋大盗嘴脸。

醒来发现窗户未关,漆黑的夜里风穿过窗帘温柔而冰冷潮湿地裹着我的身子,远处遥遥传来细细歌声:“妆成谁怜娇模样……啊……碧玉年华芳香时节啊……”恁的香艳。我略有些凄冷地笑笑,尽做这些梦,梦里的自己完全不是自己。

是因为没有这样的性情,却在潜意识里太太太艳羡这样性情,所以在梦里满足自己的愿望?这真是凄凉。

这样性情真是象极可儿,罗辰没有说错。由此可见,我多么的不肯承认也是枉然,我是多么羡慕和向往她。可以放纵,可以随性,可以自由自在,受尽宠爱,并且美丽聪慧。我没有,什么都没有。

也许,只有罗辰?自幼,只有罗辰肯宠我,肯听我说话,如今,也只得罗辰在我身边。

 

默默地生了两天气,还是去看罗辰。罗辰正坐在客厅沙发里听音乐,阳光斜斜照在他的脸上,有很好看的阴影。他转过头来:“佐儿,我做了你爱喝的西兰花汤,去盛一碗。”

我慢慢走到他跟前,蹲下来,把脸埋在他膝间。罗辰的声音在上方温和地说:“佐儿你生气了是吗?”

我不语。他轻轻叹气。

我站起来去盛汤,递一碗给他。罗辰接过去,拿在手上。

我慢慢地喝汤,不说话。

罗辰说:“佐儿你一直都这样,一生气就不肯说话。”他微笑:“可是突然又自己好了。”

我看着他,心下凄凉。不然又怎么样,这世上又有谁会来哄我逗我?一直气下去,自己也就活活气死了。

罗辰喝着汤,笑道:“来,佐儿,不要同罗辰哥哥生气,讲故事给我听。嗯,还是讲你的梦?两天不见了,一定又有好梦听了。”

我闷闷不乐,一口喝完汤,呛咳起来,罗辰慌忙站起来,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碗,走到厨房倒掉。一回头,罗辰站在厨房门口,一脸怜惜。

我一口气憋住,泪花染上眼睫,自觉十分凄楚。

我为什么同罗辰生气?只因为他提起可儿?不不,因为他什么都明白,也因为我什么都明白。

我永远都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可儿。爸爸领我去他的家,是一幢十五层的顶层,房子很大,有一扇漂亮的铜门,爸爸开门的钥匙才一插进去,门就打开了,飞出一个小仙子般的小姑娘:“爸爸爸爸!”爸爸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

大而深的眼睛,长及腰际的淡黄头发用一个彩色丝线织的网箍罩住,她的头发居然是黄色的!衬着皮肤更加雪白透明,淡绿色小袄,白色撒脚裤,夕阳金色光芒从落地窗斜进来,漂亮得如幻如真。她好奇地看着我。

我?我穿着白衣黑裤,头发绞得短短,因为妈妈生病的时候没有力气帮我梳理长头发。

客厅一角站着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带着淡淡的怜悯看着我。

这就是爸爸的另一个家,从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也从没有刻意隐瞒过。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乎了,妈妈已经死了。那年我八岁。可儿与我同年同月生,只比我大两天。

我记得可儿接着的一句话是:“爸爸,罗辰哥哥怎么没有来?”

后来我才知道,罗辰其实一早就认识可儿和可儿妈妈,只是因为罗辰爸妈当初托的是爸爸和我的妈妈,爸爸为了留几分面子给我妈妈,才没有把罗辰带到那边。

我那时候已经知道话不可多说一句,路不可多走一步,所以什么都没有问。倒是罗辰,轻轻地对我说:“佐儿,你妈妈什么都知道。”他用那样担忧的眼神看着我。我为什么要怪他呢?他不过跟我一样,是无法自主的小孩子,且更惨过我,父母一早双双去世,委托了我爸妈做监护人。

我苦笑了笑,自小,罗辰和可儿在一起才是金童玉女,漂亮得好似天生一对,我?我顶多是身后奉茶的丫头,上不得台面。事实上以后的岁月,也不过就是这样。

知道自己的身份,妈妈自幼严苛不近情理的教育仿佛专是为了我以后的生活做准备。可儿娇纵活泼任性,小计谋恶作剧层出不穷,也不是真有恶意,只是儿时少年的心多半脆弱,又加上环境实在异样,总是受了伤吃了苦,不为人知。而可儿如同天使的可爱模样,谁舍得责备半句。

不再同罗辰哭诉。罗辰的父母是爸爸的朋友,可儿和我,于他并无亲疏之别,说不定认识时间也比我早呢,想通了这一层,再看他们手牵手自花园里返来,心中的火灭了又灭。

可儿如今远在美国,而罗辰,罗辰……罗辰已经寸步难行。

我望着罗辰的脸,那上面,终归有一点点寂寞痕迹,我抹去眼泪,扶他走回阳台,轻轻问他:“罗辰,你一天到晚呆在家里,一定很寂寞。”

他微笑:“谁说我一天到晚呆在家里?下午还要到律师那里去。”他哄我:“傻丫头,我经常到公园里去呢,也去公司。你总不能叫我去逛街吧?一个大男人……”他笑起来。

我看着他,轻轻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他摇头,带着怜惜的笑容:“佐儿,你真是一个傻丫头。你看你,从小到大都这么傻。”

我点头:“是,我永远都是一个傻得自以为是的丫头,我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根本什么都没有用,我又笨又丑又傻,所有人都是这样想,其实我也就是这样的人,努力有什么用,就算我尽全力也不过就是这样。当然我帮不了你,我真是多余,我在这里真是多余。”我转身就走。

罗辰在我身后轻轻叹气。

 

办公室里,我细细查看最近打印出来的英文资料,厚厚一沓,大字典放在一侧。

突然一阵骚动,又静下来。我顾自低头翻书,半晌,听得护士有点异样的声音:“佐儿……”声音停住,我皱着眉抬头,一张笑嘻嘻的脸出现在面前。

我愕然。

他笑着:“夏佐儿,不记得我了?喂,想想再回答,别伤害我的小小自尊。”活泼地眨眨眼。

我慢慢想了一想,慢慢地说:“不记得就能伤害你的自尊?太容易了。”

他哈哈大笑:“你知道在这方面我一向脆弱。”

我站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牵动嘴角笑了,叹口气:“你永远都象一个登徒子,没半句正经。”然后突然看到他穿着白大褂,怔了一怔:“洛乔……”

他故意摇头叹气:“果然,这会儿才想起我的名字。”

我意外,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两个交流医生?”

外头有人叫:“洛医生——”他撤退,还抽出时间嘻皮笑脸:“错,我是一个医生,不是两个医生。”

我实在忍不住,摇头笑。洛乔,他真的永远都不会变,就象罗辰,永远的罗辰,他们两个好朋友,一直都没有变。

 

拎着仪器,我慢慢走在那条通往住院大楼的林荫小径上,无意中抬头,看到一个背影,纤弱灵逸,长发盘在后脑,似有无限寂寞孤独。我呆了一呆,她慢慢回过身来,心形雪白面孔上蕴着微笑,一双冰紫色大眼睛微微闪动,透着灵逸,却似有深深倦意。

那么美!说不出的美,美得不似尘埃中人。

她看到了我,眼睛蓦的一亮,绽开欢喜笑容,一霎那如同天花纷坠、百花齐放。我后退一步,心想:疯了,这是什么形容。

她急步过来,步态十分优美。然后站在我面前,低下头,又抬起头,似有十分犹豫,欲语还休。

我微笑。她是谁?

见我毫无反应,她略略犹豫:“你是夏——佐儿?”我点头。

她似乎极意外,过了一会儿,伸出手,轻轻说:“我是轻晨。”眼神无限亲近。

似乎仍然要说些什么,我耐心地等,心中十分奇怪。她仔细看我,慢慢的,她脸上现出一些忧伤来。

有人在前面叫:夏佐儿,病人在等。

我扬起眉,提起仪器给她看,转身便走开了。

这样美,没有见过这样美的人。

或者,可儿略似一二。

走远,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轻晨!”我回头,看到白色大褂的洛乔跑到轻晨身边,隔那么远也看到他欢喜的笑容。

 

二、桃源忆故人

 

我望着她的背影。

我远远地温柔地望着她。我已在一边望了她很久。

洛乔问我:“轻晨,你来看我?”十分欢喜。

我温和地看着他,摇头,指指前方。

他故作悻悻然,然而看一眼,马上敛色,问:“那是夏佐儿,夏可儿的妹妹,你认识她?”

我温柔地低声说:“是,我认识她,很久很久以前。”

他笑:“那太好了,她们俩姐妹也几乎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他看看我,领悟:“她不记得你了?”我望着他,微微笑。

心中却十分疑惑,她怎么可能会不认识我?为什么她看见我完全象看见一个陌生人?她应该见过我呀。就算,那是在梦中。

我低下头,是哪里出了错,她竟然对我的模样无动于衷。我心十分疲倦。

洛乔笑着说:“别灰心,她刚才也差点没认出我,幸好幸好,不然那就糗大了。”

我定睛看着他后怕的样子,忍不住笑容,可爱的洛乔。身后突然有人说:“最好世上所有人都把你记得牢牢,真是个自恋狂。”

我们回头,是一个美貌的红衣女子,正挤着眼活泼地笑。洛乔急忙用手遮眼睛:“瞧这一只电灯泡。”

她做个鬼脸:“这会儿我承认是个电灯泡,可青天白日的,起不了大作用,你别这么紧张。”她笑,对我伸出手:“你一定是轻晨了,我是夏可儿。”

我微笑。啊,她便是佐儿的姐姐,是她为了医治深爱的人失明已久的眼睛,自美国回来,去B市找洛乔。可是那个人不肯接受手术。

洛乔问她:“你找我什么事?我这几天几乎劝得口吐白沫,该死的罗辰根本无动于衷。”

夏可儿沉下神情:“不,我来找佐儿。”

洛乔噤声。那样活泼开朗的洛乔也会收敛神色,我奇怪。

然后可儿轻轻说:“我决不放弃,我一定要治好罗辰的眼睛。”

我静静听着,这关佐儿什么事?

他们也沉默下来,然后洛乔说:“她来了。”

我抬头,看到夏佐儿自路那头出现,低着头走近,可儿静静地叫:“佐儿。”

佐儿猛然抬头,异常震惊,勉力镇定下来,我却看到她眼中掠过的一丝惊惶。

可儿看着她,两姐妹静静对望。

不,她们不象姐妹,她们不喜欢对方,但可儿自信冷静,佐儿孤寂冷漠。

可儿说:“我不知道罗辰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件事,美国有一家研究所发明了电子新方法可以医治他的眼睛。”

佐儿整个身子一震,目中露出喜悦:“那么他可以看得见了?”

可儿摇头:“他不肯接受手术。”

佐儿愕然:“为什么?”

洛乔无奈地说:“他说看不见也没有什么。看见的东西不都是好的,而好的东西,他都已看过并且都记得。”

佐儿怔住。

可儿说:“我们劝了他很久,他不听。所以我来找你,希望你加入我们去劝他。”

佐儿不语。我看着她眼中忽然有隐隐的倔强和无底的悲哀,心里突然明白这是一件什么事情,禁不住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她一怔,抬头,我凝目望着她,不,佐儿,你可以大方可爱地应付这件事,就如,就如以前的你。我握紧她的手,以前的你会怎么做?她浑身一震,突然笑了,温和地开口:“好。不过我相信罗辰的眼睛对外太空不感兴趣,而且你还得保证那双电子眼看不到红外线。”

夏可儿惊异了,她看了看洛乔,又看着夏佐儿,张大嘴,镇定不下来:“你是谁?”

洛乔“嗤”一声笑出声来。我微笑着松开手,佐儿转身走开。

可儿说:“这是夏佐儿么?她居然变了。我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变了,敏感自卑、多疑多想,真让人吃不消。”

我看着可儿,她说的,未必不对吧?

她已不是当年的她,

我惘然地想,可是在我心中,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永远是那个可爱的、可恶的、聪明胡闹的小丫头叨叨。

我和她分别已有200多年了。可是我眼前老仿佛有她鬼鬼祟祟的笑脸,老是背负双手仰着头小模小样吓唬人。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被她吓唬。是在古庙里,她笑嘻嘻地看着我,很不怀好意的样子:“别喝檐头的落水,有蛇涎;别坐东墙角,那是毒蜘蛛的家;别……”,我故意吓得晕倒,她怔住,自言自语:“咦,世上有这种白痴?我说成这样都相信,那我还住这里呢,难道把我当白痴了?”她绕着我走了两圈,我一动不动,她又说:“人家都说吓死胆大的,那是什么意思?胆大的也吓死了,胆小的怎么办?”她伸手探我的鼻息,我屏住呼吸,她半天没动静,过一会,我正想睁开眼缝偷瞧,突然许多细小粉末钻进鼻子,我猝不及防,狠狠打了三数个喷嚏,鼻涕眼泪狼狈不堪,而她,正嘻皮笑脸得意洋洋地坐在一侧,手中一把香灰,脚翘得高高。一张脸脏兮兮,唯有一双眼睛灵动狡黠。

我的心温柔牵动。

可是现在的她,忧郁沉默,十分敏感。

我不知道自分别后她历经几世了,我所具有的少数几件能力中,有一件是恢复灵魂的特定记忆。虽然我用了几年时间才找到和叨叨拥有同一个灵魂的佐儿,可是如果一切正常的话,她将在梦里回到和我在一起的当年,那么她就应该见过我在她梦里出现。

我一定要令佐儿想起当年的事,得回当年的朋友。我不喜欢她的忧郁,和那种令人心疼的敏感悲哀。

在这世上,我绝不能失去佐儿,绝不能够。我的孤独已持续了200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那令我一阵一阵地绝望。

 

周末清晨,晨雾在缓缓流动,

我沿着湖边慢慢地走,湖水轻轻起着涟漪,我望着天际,亮光已隐隐映透薄云,然后,眼前一亮,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万丈光华穿透晨雾,我不禁眯起双眼。

我看到了她。

她背对着我,日光在她头顶,长发流金溢彩。她正凝望天际初阳。

洛乔已跑完步,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是佐儿,夏佐儿从小便喜欢看日出。”

我有些无奈:“洛乔,你以前似乎不是在这里晨炼的。”

他笑:“晨炼在哪里都无所谓,可是一大早可以看到你的身影,很开心。”

我不去理他,望着佐儿。

叨叨总是站在庙门口等着看日出,露珠总把她的光脚丫打得湿淋淋,她唯一安静的时候就是等着看日出前后的时候。

她是我一生唯一的朋友,我的少年时期与她相依为命,在我整个困惑不安的时期,她带给我那么多的希望和笑容。她总是哈哈大笑着:“絮絮,你我联手,天下宝物还不是手到擒来!”小模样里偏偏装豪气盖天,十分不伦不类,每次都逗得我笑。她叫我絮絮,她说她叫叨叨,我就应该叫絮絮。

可是一眨眼200年过去了。

我眼中濡湿,心中一遍一遍地唤她:叨叨,叨叨,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那样想念你。我甚至后悔当年为什么要离开去寻找一场空幻。

佐儿突然回过头来,神色有些怔忡不定,望见我们,才微微松了口气。如此敏感。我微微心疼。

洛乔和我走过去,他笑着说:“看不完的日出啊,佐儿。”

她说:“人的一生未必能看到一万个日出。”

洛乔笑:“人的一生会错过的东西岂止是日出呢,我们并不能抓住所有的东西。”

我忽然说:“洛乔,我有话问佐儿。”

洛乔一怔,笑了笑:“我再去跑两圈。”

佐儿望着我,忽然轻轻地说:“我们以前认识吗?可是不可能,你这么美,如果见过,我应该绝对不会忘记。”我发现佐儿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她不吝惜夸赞别人,很少有女孩子直接而毫不犹豫地赞叹别人的容貌。她这样容易看出别人的好处。

太容易了,就显出她的不自信。

可怜的佐儿,她经历过些什么?

“或者,我们上辈子认识?”她突然笑:“那也一定不是平常的相识。轻晨,你有没有看过红楼梦?前生后世都有渊源,多有趣。”

我看着她。她不记得了,二百年前,坊间书市流传的就是这本书,她还大叫:“闷死人人!天下第一闷书!”然后指着我大笑:“看闷书的闷人哪,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这样闷了!”

 

我跟洛乔说:“可儿和佐儿似乎不合。”

洛乔怔了一怔,微笑:“佐儿从不对人诉说家事可是?”他以为我儿时认识佐儿。我叹口气:“佐儿太孤僻了,我想帮她。”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积患太深,非等闲可解。”

他想一想:“夏佐儿从小就沉静,不太理人,刚开始我们也逗她玩,她一抬眼,目光冷淡倔强,感觉上呼吸也被它窒了一窒,然后就走开,不太理我们。她只和罗辰说话,后来也越来越少,我对她的印象最深就是她倔强的眼睛。”

我叹息:“你们比较喜欢夏可儿。”夏可儿明显比佐儿讨人欢喜。性格、言语、还有容貌。

洛乔承认:“夏可儿性情比较大方活泼,好相处。”

我沉默。

洛乔微笑:“可是不能怪佐儿。”我抬眼看他,他摊摊手:“闲谈莫说人是非,我说太多了。”有些无奈。

我站起来,轻轻说:“她们都喜欢那个罗辰。”洛乔点头:“那是一定的,罗辰几乎是个完美的男人。看不见并非很大不了的事情。”

我说:“我始终选择喜欢佐儿。”

 

我与佐儿日益相熟。那是一定的,我时时刻意接近她,她是一个极敏感的人,很容易就感觉到我的友好。但是她从来没有对我提起罗辰,相信她从不对任何人提到他。直到那一日。

我们在咖啡厅里聊天,谈笑间佐儿突然收了笑脸,我抬头,看见夏可儿走过来。

她微笑与我打招呼,问我们是否可以坐下。然后她问佐儿:“罗辰还是不肯?”

佐儿点头,淡淡地说:“我说过我的话未必管用。”

夏可儿踌躇了一会:“可是这些年,都是你在他身边。”

佐儿:“如果你愿意,在他身边的就不是我。”

夏可儿呆了一呆,说:“正因为我不在他身边,才能找到现在的研究所。”

佐儿冷淡地说:“可不是,那又何必来找我。”

夏可儿咬了咬牙,忍耐下来:“我不相信你不想罗辰恢复视力,这个时候我们为什么要吵架?想想办法,我们让罗辰同意手术好不好?”

我看到佐儿眼里的伤害,伸手握住她的手,紧了一紧。她微微侧过身,整个身体放松下来,低下头,说:“我怎么求他都不肯。上次我答应你之后就马上去找他了,可是他不肯。”

夏可儿失望之极,可是她仍然说:“我决不放弃。”她掉头走开。

佐儿许久都不抬头。我轻轻地说:“她是你姐姐。”

她低着头,冷冷地说:“姐姐?你有见过只比我大两天、又不是双胞胎的姐姐吗?又流着一半相同血液,不伦不类。”

我叹口气:“可是你爱罗辰。”

佐儿抬眼,凄然一笑:“全天下都知道我爱他,除了他。”她看着我:“轻晨,我真不讨人喜欢。”

我安静地说:“你以前,是非常讨人喜欢的。”

她摇头:“从来没有。小时候妈妈并不喜欢我,嫌我不是男孩儿,绑不住爸爸的心。其实她自己也知道我是不是男孩儿根本不重要,可她总要找点借口才活得下去。爸爸从来也不喜欢我,他整个心都在夏可儿和她妈妈那边,我唤他,他淡淡地应。本来我以为当爸爸的都是这样,直到我第一次见到夏可儿唤他,他的神情动作,那时候,我的心就死了。”

她淡淡地说:“后来,我知道罗辰和夏可儿早就认识,我突然发现,我什么都没有了。妈妈死了,爸爸从来只是对我尽法律责任,罗辰和可儿更要好。我在想,也许罗辰只是善心,肯拨出点时间听我说话,而我就没有选择地喜欢了他。”

她接着说:“后来我考上大学,很想远走高飞。可是爸爸召我回来,说没有能力负担两个人出国。我本来没有要求,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你别以为你和可儿是一样的,如果没有可儿妈妈,我不可能有今天,你也不可能有今天,所以,你根本不能和可儿比。’他的表情是这样厌恶,厌恶我贪得无厌。”

她清冷地笑起来,眼中一抹倔强:“好,那么我就还给她。”

我心中一冷:“佐儿,你做了什么?”

她低低说:“一时激愤,我自五楼跃下。”

我一怔,叨叨的声音响在耳侧:“咦,我为什么要不开心?我知道是他们不对,那就不应该是我不开心。以前我会偷小钱,现在有你,我就能偷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我就可以住很好很好的院子,吃很香很香的食物,穿很好看很好看的衣服。我靠自己!”她拍拍胸膛,十分理直气壮,然后凑近我嘻皮笑脸:“你不会令我失望的,哦?”

我叹一口气:“佐儿,你不应该这么不开心的。”

她神色凄冷,淡漠不语。

我温柔地说:“你记不记得你问过我,我们是否见过?我们是旧相识。就象你说的,我们曾经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我盯着她:“佐儿,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你最近有没有遇到奇怪的事?细想想,做好准备,我会把全部事情告诉你。”

 

三、梦行云

 

又是梦。

这次那个小少女乖乖地站在庙门口,赤着双足,薄薄青色衣裙,凝目望着天际。天色渐渐亮起,隐隐映透天际薄云,然后,整个天空豁然开朗,一轮红日瞬时升起,七彩云霞斑驳灿亮。少女双足一纵,整个身体跃起,笑如春花:“太阳升起来了!”过一会儿,又说:“很好看啊,等着等着,知道一定可以等到,一定会很好看,就非常高兴。”

停一停,又说:“等不到也没有关系,总有一天会等到。”她嘻嘻笑。

她转过头,她看到……

我看到,是我看到,一双冰紫色大眼睛,含着温暖笑意。

我大惊而起。

室内有隐隐亮意,天快亮了,然而朦胧中,那双冰紫色大眼睛仍然注视着我。我急急拉开灯,是轻晨。

她怎么会在我房中?

她静静看着我,眼睛似有魔力令我镇定。然后她问我:“你在梦中,都看不到我?”

她不等我回答,接着说:“你所有关于这个小少女的梦,全是我令你做的。我想你一定是在梦中看不到我。”

我目定口呆。

她有些苦恼,说:“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为什么你看不到我。”她轻轻叹气。

我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该说些什么,却也并不惊怕。

我冷笑,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反正一无所有。我看住她。心中渐渐疑惑,我记得她说过我和她曾是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根本不记得她。但为什么,会对她有熟悉的感觉?

她轻轻地转身,拉开窗帘,许久,她低声说:“又快月圆了。佐儿,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你以前,是非常讨人喜欢的。”

我一震,她回过身,带着忧伤:“你梦中的小少女叫做叨叨,就是你自己。你知道吗,佐儿,你以前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儿,乐观开朗,聪明狡猾,又胡闹又任性,别人说什么你都一笑置之,就算骂你看不起你你也从不放在心上,但是你会让他们吃苦头,使恶作剧,你,总是让人充满希望,总能让人笑。”

我疑惑,脑子有点搅不清,我以前是这样的吗?那多好,真是一个可爱豁达的女孩儿,我,也有那样的以前?

“那是你的前世。可是我相信,灵魂是互通的,就算在不同生命过程中,因为你们拥有同一个灵魂,就一定会有一个通道。你也一定希望自己有这样的性格,对不对?”

我的脑子突然清醒过来:“不对,我是我,她是她,我们有不同的生命经历,有不同的过程。”

轻晨盯着我,微笑:“我从来没有想把你变成她。我也做不到。”

我被提醒:“你是谁?嘎?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左右我的梦境?为什么你会认识我的前世?”我张大嘴,前世?她刚才说那个小少女是我的前世?是我疯了还是她疯了?

她忧郁而疲倦地看了我半天,似有似无叹息声:“我已经活了二百多年,这就是我为什么能够认识你的前世。”

窗外的晨光突的变亮,太阳出来了。我抑制住心中的惊骇:“你不是人?”

她似能读出我心里的话,轻轻叹息:“不,我是人。而且,我并不能长生不老。”

我的脑子还是混乱,她把手按在我手上,轻轻说:“佐儿,我决不会伤害你。过几天,我会告诉你,我是什么人。”她没有等我回答,只有些倦意地笑了笑,径直开了门出去。

我呆在那里。天哪。天哪。

马上起床梳洗,拎了包便跑出去,罗辰。只有他知道我的梦,我要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

罗辰家并不远,我是一口气跑到他家门口的。那是一个小小别墅,我没有伸手按门铃。

因为我从窗外看到夏可儿。

在那个充满阳光的大阳台上,可儿伏首罗辰膝间,阳光在她的淡黄头发上温暖闪烁。罗辰正微笑着说话。

我知道这个场面我一定会见到,所以自从可儿回来我就再也不去罗辰家。多少年来这是我的噩梦,他们牵着手自花园里嘻笑着返来,这一次又一次在我梦中出现的场景,教我明白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就象爸爸说的,我怎么能同可儿比?!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因为可儿母亲而受惠。本应属于我的一切,被她们夺走又由她们堂而皇之地恩赐给我。

也没有“本应”这两个字吧,我苦笑。

我掉头而去。

不错,我自小喜欢看人家吃东西,可我从不乞讨。

我径直去找轻晨:“轻晨,你现在告诉我吧。”

已经没有什么是受不了的了。我凝视轻晨,不,我不相信她会伤害我,一直以来,她总是站在我身边,支持我,她眼中的温暖决非假装,虽然我也看不懂她时时涌现的疲倦和寂寞。

轻晨温和地看着我:“我一定会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佐儿,15号晚上一点,柳风公园镜湖边。”她转身离开。

 

我怔住,那是城西偏角一个小公园,白天人迹都不多,但却有一个干净的不小的圆湖,我一向是喜欢去那里的。她又知道了。

但是,半夜一点!我站在窗前,想了一会儿,不,并没有人陪我去。要不不去,去,就相信她。

我在公园门口下车。

慢慢走进去,心中有一些凄酸,本来这所有的事都可以同罗辰说,问他的意见。

公园小,湖边一下子便到了。可是,没有轻晨。

她没有来。

我看看时间,我是准时到的,她有不守时的习惯吗?不,绝不象。

我沿着湖边走了一圈,回到原地,仍不见轻晨。已是一点十五分。

心中正有些焦急,就听到有人在头顶轻轻地说:“佐儿,我在这儿。”

我抬头。

轻晨坐在树枝上,面对圆月,雪白裙裾下垂,乌黑长发曳膝,生生是一幅美丽图画。我正在惊叹,慢着,那是什么?

轻晨背后是什么?那雪白圆薄,垂在她肩后两侧的,是什么?

她凝视我,轻轻自树枝跃下,不,是飞下来,那雪白的巨大的——薄薄羽翼缓缓张开在圆月如镜下,足尖慢慢点地,轻柔如风站在我面前,羽翼慢慢敛起,似要让我看仔细。

我张口结舌。

她伸手拉我,触手温软,不,不是梦。她双手扶着我的腰,我身子突然变轻,脚离地面,低头,脚下是无波的镜湖;略有慌乱,身后有轻晨轻轻笑声,一时间不知人间天上,抬头却见圆月渐渐接近,星辰正冲我调皮眨眼。

身轻如燕。我们慢慢掠过湖面。

这场景,似曾相识。

轻晨在身后带着笑声道:“佐儿,当你还是叨叨的时候,这是我们最常做的事情。叨叨很爱胡闹,又喜欢吓人,又喜欢玩,跟她在一起什么心事忧虑都可以被抛开,所以,我什么都依着她,就算是很过份很过份的事情。”

我突然脱口而出:“比如说她最喜欢偷东西!”

她说:“是,你在梦中也见到了,她偷到东西之后开心的样子。她最喜欢偷价值连城的宝物,但是也偷钱,专门到大富人家去偷。曾经有人劝她做一个有品味的大贼,她就笑嘻嘻地说‘大小通吃有什么不好’?佐儿,她是我见到的最开心快乐的孤儿,因为她什么都不在乎。”

我们轻轻落在小小山坡上,轻晨出神地看着湖心,那里有圆月轻轻荡漾,她轻轻地说:“佐儿,我已经活了二百多年了。我没有父母,没有家,一直都在流浪,唯一安定的日子是遇到叨叨。那时我二十五岁。”

她叹一口气:“我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我可以感应到每一个接近的人的情绪和好坏,还有,月圆那几天,如果我愿意,我可以长出翅膀。”

不知为什么我的脑筋转得非常快:“我看过一本书,说某段时期,凡月圆之夜总有大富大贵之家丢失重要宝物,世人异常不解,因为照理月圆之夜并非偷窃的好时间。”

她微笑:“与叨叨相处时间长了,我到底也学会了不劳而获的习惯。”她突然眨眨眼,十分开怀。

我看着她,真奇怪,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觉得她很亲近。我说:“再带我飞一次可好?”

她凝神笑看我。我纵身跃起,叫她:“快快,快快!”

轻晨毫不犹豫地伸手扶住我的腰,全身一轻,我们又腾身而起。

这种感觉真好啊,真好啊。我笑出声来,伸直双手,仰头纵声大叫:“我要飞到月亮上去!轻晨,我们到月亮上去啊!”又觉自己好笑,嘻嘻笑出来:“愚蠢的夏佐儿——”那就是快悦如飞、轻快如飞的感觉呢。

轻晨的长发轻轻拂过来,飘过去,她的手移到我腋下,我抬头,看到她俯视的笑脸晶莹如玉,雪白羽翼从圆月边掠过,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看地面万物细小如蝼蚁,而星空越来越近,广袤无边,深黑中透出不知名的温柔。不知为什么,我心头忽然一轻,大片大片的快乐和满足涌上来,第一次,我真正自心底放声而笑,似有许许多多的垃圾随笑声争先恐后散在空中。

 

我问轻晨:“你和叨叨是怎样分开的?”

轻晨有股魔力,当她握住我的手,我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叨叨所做过的事说过的话自脑海中掠过,我惊叹她是这么不拘世俗、率性胡闹、甚至是没有道德观念,感觉中她很小,却巧计百出、恶作剧无边无沿、天马行空。

她真的很喜欢偷东西,所以大多数时候她总被人狂追,轻晨便展翅相救,屡试不爽。

我隐隐有些明白,轻晨将某些记忆留在某一处,现时是取出来给我。

可是我仍然是我。我并未因此变成叨叨。可是也不能否认,叨叨现时在我印象中非常熟悉,因为她的故事以我来演绎,感觉上她似是我一个故友。

轻晨脸上现出忧伤:“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怪物,与众不同其实是可怕的。一直都很想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我到处流浪,希望象小时候有人同我说的一样,找到与我一样的人。我是在一个古庙遇到叨叨。”

是,我现在知道那个故事,也知道梦中叨叨背着手吓唬的对象是轻晨。这种感觉有点奇异,因为轻晨给我的记忆是:我即是叨叨,

“我和叨叨相处了三年。平常我和叨叨以姐妹相称住在城里,叨叨非常可爱,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忘掉我是与众不同的,我遏制不住想找到自己的同类。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与我一样的人。后来,我看到一本书。”

她转过头来,说:“佐儿,你也一定看过的。《山海经》。”

我脑子迅速飞转,失声:“‘羽民国在其东南,其为人长,身生羽’!”

她说:“我想,那一定是我的先祖。也许大家已经同化;也许零落散于人间,”她的脸上重又出现忧伤。这时,我脑海中浮出叨叨和轻晨的道别场面,叨叨仍然青缎背心,水红色绫裙,在对轻晨一本正经地说:“去找他们啊,我知道你一定都很孤单,心里面的孤单很可怜的,我可不想你一直这样孤单下去。”轻晨雪白丝裙,愁眉紧锁:“可是叨叨,你怎么办?”她哈哈大笑,跑到里屋打开箱子:“你不知道我现在是首富大贾了吗?以后虽然不做绿林大盗,也很可以做做员外小姐嘛。”她嘻皮笑脸的:“你放心吧,论聪明,我比你强多了!”

我忍不住问:“轻晨,你有没有找到你的族类?”

她凄然一笑:“找到过,可是他很快就死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我用了二百年时间几乎走遍整个地球,红头发绿眼睛的人、卷头发黑皮肤的人都见过,几乎去遍有人的角落,我唯一的收获是失去了唯一最爱的朋友。”

 

四、落梅风

 

我们静静站在湖边,佐儿沉默很久,然后说:“就算你不离开,你也会失去她。”

我一怔,她说得对,缓缓的疲倦又弥漫四肢,谁说的,生命不需长,只需好?可是我的生命太长太长,长至我必须看着我爱的人一个一个离我而去。寒彻骨髓的孤独再度席卷而来。

佐儿轻轻握住我的手,那只温暖的手,我几乎失声唤:“叨叨!”转头看到她体贴理解的眼神,我呆住了,心里不知不觉拂过一阵暖流。不不,她是佐儿,可是现在她有叨叨的眼神。

我们回到家中,佐儿看着我小小的家,说:“你为家徒四壁下定义。”

我站在窗前:“我从来没有家。”

佐儿轻轻说:“自八岁以后,我也没有了家。”

窗外红霞四起,阳光在云雾背后射出无数金线,我忍不住说:“叨叨也没有家。”

佐儿说:“命运也会世袭吗?我是否永生永世都将是孤儿?”

我叹气,佐儿,佐儿,低下头,却看见有人站在楼下空地,正仰头望着我的窗户,看到我,露出笑容,大声叫:“轻晨!”身影闪进楼洞。

是洛乔。

门并没有关,洛乔进来的时候佐儿正站在门后,他大力推门,我几乎失声惊呼,佐儿却灵巧地后退,手轻轻擎住门把,站在那里不动。

洛乔笑着面对我:“来,我们去爬山。”

“爬山?”我愕然:“你不用上班的吗?”

洛乔笑:“休息啊。另外还有一对人,我们四个人一起去。”

爬山?我不禁微笑起来,多高的山我振翅轻易越过,佐儿在他身后也露出笑容。

“不,”我温和地答他:“我不想去。”

洛乔微笑:“不,不,不,轻晨你只会得说不,于是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家中。这是不健康的,来,外面阳光很好,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我们一起去玩,你会觉得开心的。”

我会觉得开心?不,今天已经是我这些年最开心的日子,我摇头,他不明白我的开心应自何处来,他所说的开心与我完全无关。

不知怎地,洛乔忽然很坚持,他伸出手来拉我:“给一个机会,去试试?”

我后退一步,轻声说:“洛乔,我不想去,请勿勉强我。”

他的笑容微微一凝,然后轻轻叹气,半晌,说:“轻晨,我只是想你开心。你一直都不开心,我感觉得到,虽然你不说为什么,可是我始终希望我能够帮你。我们认识多久了?七年,七年前你不开心,七年后你一样心事重重。轻晨,让我帮助你。”

他的目光十分诚挚。我心中惕然,他在说什么?

他忽然豁然笑出来,十分开朗:“轻晨,因为我喜欢你。自七年前我就一直喜欢你。”

阳光自窗外铺进来,他的脸非常明朗干净。

不,不,不,不,不。我温柔错愕地看着他,洛乔,你弄错了,我做你的太婆还嫌太小,而且,而且我与你并非同类。

这时候佐儿出来救驾,她咳咳两声,洛乔象见了鬼似地迅速转身,佐儿站在对面笑嘻嘻地鞠躬:“对不住,对不住。”

洛乔恼羞成怒:“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佐儿继续笑嘻嘻:“我掐指一算,算到今儿你会来这示爱,所以急忙赶来旁听。”

洛乔回头看我,啼笑皆非,然后自嘲地笑了笑,表情忽然豁达:“我的确是喜欢你,我不怕任何人听到。”微笑转身离去。

轮到佐儿沉默,她说:“他真的喜欢你。洛乔向来潇洒,从未如此执着。”

我失笑:“佐儿,你也糊涂了。”她忽然轻轻地问我:“轻晨,这些年,你爱过人吗?”

我一怔。她继续说:“你走遍天涯,竟从未留恋过一个人?”

不不,我惘然,没有。似乎有与洛乔一样的眼神出现过,似乎有不绝的身影如洛乔一样在身边盘旋过,他们笑容温柔声音温存,留恋的目光盘亘不去。但是我哪里有空,我只是匆匆而过的过客,就算是感动也只是蜻蜓点水,不容或留。我不能爱他们。

佐儿问:“你不能和人类相爱相处?”

我脱口而出:“不,我也是人类,人类不全是自猿猴进化而来,我当然可与你们结婚生子。”

这不是由我自己知道,我只是复述,很久很久之前,有人这样跟我说过。我继续喃喃出口:“我的生命并不能永恒,但比起世上大多数人类,无疑长许多,我最长可生存300年。”这也是那人同我说的。

佐儿忽然说:“那多好,从此后你将与我一起生老病死。”

我抬头,是,我的相貌将会不再如此长保青春,随着最后一百年的岁月,我将与普通人一样慢慢衰老。我可以不再孤独。我既已知道这世上已无我的同类,那么这一定是最好的结局。

 

与佐儿约好下班了喝茶,出现的却是洛乔。

我微笑。不,我当然不生佐儿的气,可是一抬头我就知道自己错了,洛乔一脸沮丧。我说:“洛乔,一会儿佐儿会来带我去喝茶。”

他恍若未闻,看着我:“我一直认为看不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损失,尤其是当事人并不在意的话。”

我轻声问:“我也这么认为。”

他摸一把脸,叹口气:“罗辰今天早上自阳台台阶上摔下去,左腿骨折。”他十分不解:“罗辰看不见已经有多年,他根本不可能会在自己家里摔跌。——也许,我真应该再努力劝他做手术。”

门外哗拉一声,我拉开门,看到佐儿的背影飞快跑下楼梯。

望着我疑问的眼神,洛乔说:“佐儿不知道。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去罗辰家里。”

我说:“是因为夏可儿?”

洛乔为难。

我凝视他,忽然说:“夏可儿并非你眼中那般可爱吧?”

洛乔笑了,擦擦鼻子:“轻晨,你始终偏爱佐儿。”

我淡淡地笑,温和地说:“不,洛乔,是你们没有公平地对待她。佐儿是个孤儿,她身边的亲人没有一个肯爱护她,有的只是怜悯歧视,乃至于她的父亲,也不肯给她一点尊重,只是因为另一个伴侣更美丽另一个女儿更可爱。一个自小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人,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保护自己,她当然不可能对任何人毫无疑虑地放声大笑——那是夏可儿的专利。洛乔,我明白,做朋友当然舍难求易,大方活泼的朋友肯定更好相处。可是,请公平一点。”

洛乔呆住,脸慢慢涨红。

我转过身,叹口气:“爱罗辰,每个人都有权利,可是佐儿甚至不敢与夏可儿争取,她那样不自信,连和最爱的人一起相处也选择逃避。性格的形成固然有自己的因素,可是环境的压逼实在逃无可逃。”

我安静地看着他:“请永远勿在我面前批评佐儿。”

他噤声。

然而目中露出复杂神色。

 

我很多天没有见到佐儿,洛乔告诉我,她每天去罗辰那里,却从来不进屋,只坐在习惯坐的背阴处,远远看着屋里的罗辰,和可儿。

我问:“佐儿连医院也没有去?”

洛乔摇头:“罗辰没有去医字,他有家庭医生,拍了X光片就回家了。”

我深深叹息。

洛乔突然说:“轻晨,你去劝劝佐儿,我想罗辰很想见她。”

我望着他。

洛乔笑了一笑,有些无奈:“前几天,可儿同我说,她走进罗辰家,罗辰以为是佐儿。”

我说:“这话,他为什么不和佐儿说?”

洛乔摊摊手:“我也不知道罗辰是怎么想的,我更不知道他喜欢哪一个,可儿回来,他高兴;佐儿去看他,他也很高兴。”

可怜的佐儿,她到底爱上一个怎么样的人?

“不过是因为怜惘吧,他匀出时间来听我说话,我想也许不过是怜惘吧。”

我为什么要去劝佐儿?我淡淡地笑了一笑,我应该去找罗辰。

当我第一眼看到罗辰,我就发现他们全都弄错了。

 

罗辰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气质。他安静地坐在阳台边,双手微握放在几上,微笑着面朝蓝天白云。

当他回过头来,笑意温暖,脸容平静,一种安详气息溢满整间屋子。只可惜了那双眼睛,如非盲目,整个人何等泱泱清华,然而眉宇之间坦荡安然,又成为独特的风华。没有人可以盲成这样吧?甚至要让人以为他的盲是成就他的出众。

他笑着任我打量,我轻声说:“我是佐儿的朋友。”

他微微一顿,身子略往前倾,动作非常细微,然而我的异能明明白白传达给我讯息:他深爱夏佐儿。

我抬起头,他深爱夏佐儿,尽管佐儿自卑敏感、多思多疑、自哀自怜,可是罗辰自幼便同她一起长大,看清一切,他无力改变她的境遇,可是他一直在她身边。

我知道可儿和洛乔在身后,但是我决意只帮助佐儿。我安静地说:“你既然深爱佐儿,为什么不对她说,为什么明明知道她性格,还要任她折磨自己?”

罗辰一愕,略有犹疑。

我感觉到身后可儿的愤怒、渴望和不安。可是罗辰犹疑什么?他看不见,而他也不是会搪塞的人。

过了很久,罗辰似下了决心,叹一口气:“我不能帮助她。我双眼已盲,两个弱者生活在一起,对她没有好处。”

我轻声说:“你的眼睛并非不能治好。”

罗辰微笑:“那么我告诉你实话,我不想去医院。”

我诧异:“为什么?”

罗辰再度微笑,笑容十分亲切,声音极低:“轻晨,七年前你为什么要自洛乔手中取回你朋友所有X光片?”

我霍然立起。

七年前,洛乔做实习医生的城市,我找到唯一的同类男孩,却突遇车祸,救治医生正是洛乔。我用尽办法才自洛乔手中取回所有X光片,因为我们身体部分骨骼细究之下与众不同。

这件事定然是洛乔说起,因为我们的认识在深夜车祸,他一定会对好友提起。

可是罗辰!我几乎不能置信。

我回头,洛乔和可儿离我们较远,明显没有听到。洛乔吃惊地看着我,可儿却神情十分激动,一只手在洛乔手中苦苦挣扎,一步已跨出。

我怔怔地看着罗辰,我的同类!我居然面对面也没有认出他!可是为什么他可以认出我?我没有认出他是因为他双目已盲,我无法与他以目光交流讯息,可是为什么他可以认出我?

罗辰不再言语,只他的笑容明明白白告诉我,他知道室内有外人在,不宜多说。难怪,难怪他刚才犹疑。

我忽然笑了,轻快地说:“罗辰,这才是理由吧?可是,佐儿知道我的一切。让佐儿告诉你一切。”

门一响,我回头,看到可儿夺门而出。洛乔无奈地看着我,眼中有深深内疚。我望着可儿的背影,轻轻叹一口气,这样的爱情,注定要有人伤心,早一日说明早一日安好,我只庆幸跑走的不是佐儿。

我偏心,是,我非常偏心。在选择为可儿伤心还是为佐儿开心的时候,我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为难的是洛乔。善良的洛乔。

 

我找到佐儿,她正淡淡地坐在湖边栏杆上看落日。我走到她身边,她说:“今天又是月圆了,轻晨,带我飞吧,我喜欢那种感觉,好象所有烦恼都不值一提,都可以扔得干干净净。”

我温和地看着她:“那只是一时的快乐。佐儿,现在别人对你已经没有什么影响力了,一个人成年之后,就要靠自己的行为和本事安身立命。已经发生的一切都已经没有办法。”

我鼓励她:“走进去,去看罗辰。”

佐儿目光徬徨,十分回避。

我忍不住告诉她:“佐儿,我见过罗辰了,他很想见你。”

佐儿固执地看着我:“我不要那种想念。”

我说:“你不走进去看他,你不和可儿一起面对他,怎么知道他喜欢的是谁?佐儿,你不能希望他不见可儿,如果你希望别人因为你的缘故拒绝所有你不喜欢的人,这就实在太幼稚了。”

她怔怔看我,目中泛起泪光,我轻声对她说:“佐儿,去,走进去。这件事解决掉,你就不再是以前的你。你就会有叨叨一样快乐的心情。”

 

五、解连环

 

我在罗辰门口见到可儿和罗辰。

习惯性的我身子一侧,不让他们看到我。我也痛恨自己的动作,可是,那幼时花园里的记忆如同烙印,无法忘却。

轻晨说得对,罗辰不是我的,我凄然地笑。

可儿在问:“罗辰,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

这个问题我也问过,可是罗辰只是笑笑,怜惜地“看”着我,不答我。

他也照样没有回答可儿,只是温和地说:“可儿,谢谢你,我一直都劝你不要浪费时间到处找医生,就算找到我也不会同意手术。”

可儿固执地说:“可是我认为只是你的托辞,你想让我在国外一心一意读书才这样说的,你以为那是不可能的。现在真的有希望,罗辰,求你,求你答应手术好不好?”

罗辰摇头,安静地微笑。

可儿突然呜咽:“我不会把它当作恩惠,你不用因为这件事心怀愧疚。可是你是不是,是不是怕佐儿计较?”

罗辰笑了:“可儿,佐儿不会计较。”

我慢慢走出来,可儿身子震了一下。罗辰反应非常快,他面对我的方向,伸手笑道:“佐儿,来。”

我看着可儿,我第一次真真正正面对可儿的脸可儿的眼睛看着她。我第一次不必自卑,不再悲哀。因为罗辰的手坚定地握住我的手。

不仅仅是罗辰,还有,轻晨美丽至极的笑容。还有,满天的星星月亮还有太阳。以往的一切慢慢远去、淡去,我知道它们还是会时时回到我脑中心中,令我不快乐,可是我也知道那样的时刻会越来越少。我忽然体会到叨叨的心情: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为什么我要在乎别人?我只要自己快乐就好了。

我只要自己快乐就好了,我见到可儿不开心,我就当她不存在好了。

现在是因为有罗辰,可是我还有轻晨,还有洛乔开朗的笑容。啊,就算以后什么都没有了,也许我可以找到另外的一切。

我欣喜地看着罗辰。罗辰似乎感觉到我的欣喜,低下头,带着怜宠的笑容。

是我以前用自己的悲哀遮了自己的眼,我竟然没有发现罗辰面对可儿的笑与面对我的是不一样的。那也许是我现在肯从客观的角度去看?

 

那夜圆月,在我告诉罗辰所有一切时,罗辰对我说:“可以带我去那个小公园吗?”我笑:“不晓得轻晨愿不愿意带你飞。”

他笑。

轻晨在那里等我们。她的羽翼雪白轻薄,美丽如画。我轻轻抚摸,带着轻晨的体温,丝绒般柔滑,我示意罗辰去摸。

可是轻晨制止我,我们一起转头。

罗辰,他笑如明月,身后慢慢伸出巨大的羽翼,一样雪白。

我大惊,连连后退,轻晨与他一起微笑看着我,轻晨说:“佐儿,让罗辰带着你飞。”

罗辰似看出我的忧愁:“没有关系,轻晨会传递感觉给我。”如同雷达。

夜空如洗,月光如练。我在罗辰和轻晨的护航下,在罗辰的怀中飞翔高空,抬眼便是罗辰温暖的笑容,低头是脚下美丽的湖树。我是这样的快乐。我笑了,放声大笑。

轻晨也笑,声如银铃,明月下清越如许。

 

我去找罗辰的家庭医生。

我直接说:“许医生,我想知道一件事。”

他温和地说:“夏小姐,请说。”

我问:“罗辰的眼睛是怎么失明的?”我直接看他的眼睛。

他不动声色:“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点头:“是不是和我有关?”我紧紧逼他:“是不是和我五年前跳楼那件事有关?”

他愕然,脸上掠过一丝惊诧,脱口而出:“你想起来了!”

我惨然地笑。

在罗辰抱我起飞时我有隐约感觉,在他在空中因为不熟练努力把持时我略有疑惑,直至他放我下地时我才慢慢起疑。

我自五楼跳下时只断了左腿,我不知道还同时丧失了一点点记忆。罗辰用异能令我丧失,可是同样五年后他的行动令我有了回忆。

真是玄妙。又或者他们的异能只能控制一时,经不起推敲。

许医生听我说已知罗辰不是平常人时只得回答我:“当时你与你父亲争执完毕跑下五楼,你父亲置之不理,可是罗辰觉得不妥,当他看到你纵身下跃时已来不及抓住你,只得张翅跃下,但是听说不是月圆时翅膀不能尽展,所以他不能完全救下你,并且自己头部撞上地面。”

从此父亲再也不见我一面。

我凄惶地说:“罗辰真的再也看不见?”

许医生用力地说:“夏佐儿,罗辰的眼睛是否对你们的感情有影响?如不,当事人不在乎的就不用理会。”

我看着他:“许医生,你一直知道这些秘密?”

他微笑:“这个世界上谁没有秘密?”

门外,罗辰微笑着等我。我泪盈于睫,紧紧抱住他的臂膀。

 

我时时与罗辰在一起,轻晨并不避忌,于是我们常结伴去罗辰家。洛乔得知,理所当然也天天登门。

洛乔笑嘻嘻地说:“到底是爱情的力量伟大,佐儿现在完全是另一个人。”

不,他错了,是轻晨令我知道我另外的生命是何等轻快,是罗辰给了我第二次佐儿的生命。我已经能够渐渐摆脱阴暗的记忆,慢慢地知道,快乐其实很少,生命其实很难如愿,在可以的时候,要尽力把握,要尽力快乐。

很多时候我会与轻晨一起参加各种野外活动,把罗辰和洛乔留在一边。难得的是他们毫无怨言。特别是洛乔,替我们准备物品一应俱全,因他经验丰富,去哪里、去干什么他都晓得应带哪些物具。

轻晨似乎仍然抗拒洛乔,然而语色间渐渐温润。可是轻晨何等绝色,身边追随者象排队一样。

不过洛乔,到底比较深知轻晨底细,轻晨对他的目光当然不同。

我是希望轻晨与洛乔在一起的,轻晨轻轻一笑,不肯理会我。我追着她说:“如果我是叨叨,如果我是叨叨的话,你才不会是这种态度。”

轻晨的目光仍有怀恋,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叨叨,佐儿,劝君惜取少年时。”

是,莫待花谢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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