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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迹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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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着,风在窗外呜呜地吹,十二层的高楼就是这点不好,底下风平浪静,上面早已风起云涌,兼之睡不着,几乎想打开窗骂老天,气死人。

到得起床时分,倒又有点眼困,一股怒火直冲脑门,这不是跟我作对么!狠狠摔掉被褥,哗啦一声脆响,陪伴我多年的音乐盒在地板上摔成四分五裂。

没有时间多愁善感,那一刻只恶狠狠地想:什么都摔得稀烂才好。可是我还得赶公车准时到点上班去。

天色很不好,黑蒙蒙似要下雨,我忘了带伞,一袭风衣在大风中疯狂扭动,啪啪打着腿肚子。我靠在柱子前满肚子怨气等公车。足足加班一个月,好容易昨晚正常下班可以好好睡一觉,谁知道居然失眠,我哪有福份染上这等娇贵毛病?开玩笑。

事后想起来,那似乎是个预兆。

下午茶时分,经理和一陌生人走进大办公室,神情肃穆,我端了杯咖啡正在加糖,他们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我面前,我微微扬眉,加第二颗糖,陌生人脸容严肃,轻声说:“艾美慧小姐,请恕我通知你不幸的消息,你的母亲柳卿女士于昨晚十一时遇车祸去世。”

听完这句话的时候我正加好第三颗糖,搅拌,端起喝一口,然后抬头:“那又怎么样?”

他微微一怔,可是控制得非常好,经理在一旁说:“艾美慧,公司准你回家休息三天,请节哀。”

我扬眉,真好运,这种时候得到三天假期真可以救命。我当即收拾东西,陌生人与我一起走进电梯。

大门口我径直去公车站,他制止我:“艾小姐,你去哪里?”

我诧异:“我回家睡觉。”

他说:“我刚才通知你……”

我即时回答:“是,我已经接收到,她死了是不是?我不会参加她的葬礼,也不想见她最后一面。再见。”

我转身就走,过一会,一辆车停在我面前,陌生人示意我上车,我站立不动:“我的话已经说完了。”他沉默,说:“你母亲临终前一直惦记你。”

我无动于衷,继续往前走。他跳下车,拉住我:“艾小姐,我来找你除了通知这件事之外,是想请你与我一起到律师那里,这是我的工作,你也是工作女性,请成全。”

我看着他略见诚恳的脸,风还是很大,是,我何必为难他,左不过是律师事务所罢了。

我一脚踏进邢律师的办公室,就看到一个小姑娘,一脸是泪,呆呆地抽泣,见我,立刻转身看住我。我径自坐在邢律师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问:“我是艾美慧,请简洁扼要告诉我有何贵干。”

邢律师微微一笑:“艾小姐,你好。很简单,你母亲请你照顾你妹妹谢天爱。他们有一笔小积蓄可供天爱衣食读书至成年,经济上你不会增加负担。”

她右手伸向我身后,温言笑道:“天爱,这就是你姐姐艾美慧。”

我意外,望着她们,邢律师鼓励温和的笑容在我眼中只觉可笑,我站起来,后退一步:“她父亲呢?她其他亲戚呢?”

邢律师一怔,说:“她父亲与母亲在同一辆车内,当时他即时毙命,她尚存活,两小时之后也告不治。天爱没有亲戚,你母亲告诉我们你可照顾天爱。”她低头对谢天爱说:“以后你就同你姐姐一起住。你已经十七岁了,要听姐姐话。”

这样一厢情愿,我冷冷看了她一眼,打开门走出去。

在电梯口邢律师追上我:“艾小姐!”

我冷淡地告诉她:“我不会照顾这个小姑娘,她和我毫无血缘关系。车祸影响了她的神智,而你,请勿令整件事更可笑。”

她立即答我:“第一,你母亲神智一直清醒,第二,我只是尽律师本份,你若不照顾她,她无处可去。”

我笑起来:“与我何干?”我关上电梯门。

那一夜我睡得相当好,也许是因为知道有三天假期的缘故,我埋首酣畅大睡,直至门铃震天价暴响。

我托着头去开门,门外赫然站着邢律师、陌生人,脚边是四只大箱子。

就算在梦里也马上回魂,我气得笑起来:“我即刻召警。”

我可不开玩笑,回身便拿起电话拨,陌生人眼疾手快,见我连拨两个“1”,便知并非玩笑,立刻冲进来夺下电话。邢律师目瞪口呆,十分痛心:“艾小姐,你竟然会这样……”“冷血”两个字端端正正写在她眼中。

我大怒,一手扫掉茶几上杯子,指着邢律师:“你是律师,你知道什么叫擅闯民居!”

邢律师十分冷静回击我:“我已调查清楚,十几年前买这幢房子你母亲也有份出钱,她的意愿得到法律保护,除非你能够补出你母亲的那份钱数。”她回头对陌生人说:“我们清理一间房间出来,将箱子搬进去布置好,再领天爱过来。”

他们不看我一眼,自顾自忙去。

我心知那属实,当年买这幢房子,我们一家三口尚其乐融融……可是怒火仍不可遏止,耳听那间房中砰砰拍拍整理声音,换了衣服便欲出去。

邢律师走出来:“请留下一枚钥匙,另外,我相信你不会欺辱小女孩。”

我冷冷地说:“我将全套钥匙留给你,我即刻出去找房子搬。”
   
她终于露出愕然意外的神情,可是马上掩饰住,不答我话。

我摔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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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不得不继续留在这房子里的原因是,我找不到房子搬。这城市寸土寸金,稍好一点的地段租金便是我薪金三分之一,于是再大的怒火也只得捺下,形势永远比人强,经历了这么多,我不可能不认清这一点。

这房子我至少有一半的份,我只得这样安慰自己。

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那名叫谢天爱的女孩子。反正她有邢律师日日不是电话便是亲身照应,她和她出现的时候我坐在沙发看电视眼睫毛也不动一下。到后来我干脆把电视机搬进自己房间,省得她们在一侧烧煮嘀咕。

邢律师试图与我对话:“艾美慧,你为什么……”

我似笑非笑睨视她:“什么为什么?十万个为什么?不是说成年人与儿童的分别就是没有为什么吗?”

“她是你妹妹。”

我拂袖而起,神经病。

同时我再也不请好友同事等等到我家盘亘。以前我家是最好的聚会场所,房子宽大,装修半旧,烧煮用具、娱乐牌桌、碟机电视以及露台花草一应俱全,十分舒服。现在?光是应付人家好奇目光就足够去掉我半条命。

于是轮到我在外留连,反正灯红酒绿,不愁无处可去,牛鬼蛇神都比家里这尊佛来得可亲。

一夜回到家,甫一开门,就差点摔了一跤,打开灯才看到脚下居然是我心爱的仿水晶人形装饰,碎成两大半,另有碎片无数。我大怒,一脚踢开,关上门大喝:“出来!”

再抬眼细看客厅,我倒抽一口冷气,茶杯花瓶杂志架还有盆花全部倒在地上,一片狼藉,我怒火遮眼,一路寻去谢天爱的房间,房里有低低抽泣声,我大力推,是反锁的。我冷冷一笑,回身到自己房中找到铁锤,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锁门,门应声而开,同时应声而到的是一个枕头。

我打开灯,喝道:“干什么!”

她躲在被中,我冷笑:“你别以为躲着就没事,那许多东西我找你邢律师取钱来赔。你的伙食费教育费有限,你摔完了赔完了就等着住这里喝西北风发臭。”

她忽然揭开被子尖叫:“有小偷!刚才有小偷!”浑身颤抖,一边哭一边继续说:“我刚才打电话给邢阿姨,没有人接电话。我很害怕。”她仰着脸看我,脸上满是惊惧。

我一惊,走出去察看。果然露台的门已被撬开一半,隔壁一片漆黑,门是半开的。谢天爱跟在我身后,哭着说:“他好象是从那边过来的,后来我一直叫,他跑走了。”我马上打电话报警。讲完情况后,我再仔细打量她,她还穿着校服校裙,虽然哭得一脸红,却很明显十分清秀,头发短短,身形纤细,似乎不足十七岁。

我淡淡地说:“你去洗一下,然后去睡觉,没事了。明天还要上学。”

她惊惶地说:“我,我明天要请假,我很害怕。”

我说:“随便你,”

她说:“可是你要给我班主任打电话。”

我断然说:“我不会打。”

她呆呆看着我,似乎又想哭。我皱起眉,不耐烦地走回自己房间。

事后邢律师同我说,她要到北京调查一件案子,时间很长,怕要两个月。说完之后并不言语,看着我。

至讨厌这种自以为正义的眼神,她知道些什么?我冷冷地说:“我什么也不会管,你看我也没有用。而且——”我忽然想到一个法子:“我可以把这间房子卖了,房款一人一半,估计这一半房款够我租房子住到嫁人。”

邢律师很冷静地说:“艾美慧,你真是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说:“我有没有同情心不浪费你宝贵的关心。你把你的关心尽数用到那位可怜的女孩身上去吧。”

我同小七讲:“同情心?当年有谁来同情过我?我为什么要同情她?我可没有这么伟大。”

好笑。

小七笑:“美慧,终于有人激起你的自哀自怜,这副愤世嫉俗的腔调真令人喷饭。”

我冷冷看着他,就是这样,我们渐渐疏远,他成功转型为我的朋友之中一名。不过他知道我的往事过多,有时候有些话与他说比较省心,不用解释来龙去脉。那真是一件巨大的工程。

小七说:“她只是一名小女孩,你不必大动干戈。”

我说:“我至为憎恶她。”

小七看着我,目光中充满同情。

不,我不要他同情,当我需要同情和爱护的时候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而成年人得到别人的同情是至大的一项侮辱。

夜里梦见父亲。

脸容十分清癯,笑意清爽,我还是一个十分小的小女孩,趴在他膝前跟他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母亲在一边笑着走过,长裙裙角拂过我脸颊,笑盈盈说:“有一个小姑娘,下巴有一个洞洞,吃饭时啊饭粒儿就从洞洞里漏一桌子。”我抬起头:“我下巴才没长洞洞呢。”到底不放心,偷偷伸手摸一下下巴,父母哈哈大笑。

那是梦,我清冷地在梦里告诉自己。

写到这里,肯定会有人认为我是一个心理有阴影生活阴郁脾气暴烈偏激无理的女子,而谢天爱是落难的纯洁无辜可怜可爱小公主。不,我不介意别人怎么看我,可是谢天爱。

自从邢律师走后,我不得不开始注意谢天爱,既然我不能搬走,那么我不能让家里饿死一个小女孩。

我很会照顾自己,所以理所当然做得一手好菜,当我坐在桌子前择菜时,谢天爱笑嘻嘻坐在客厅时看电视,对,她把她以前家时的电视搬过来了。我一头油烟自厨房钻出来,端出最后一盘菜,谢天爱早已坐在饭桌前吃光面前最爱吃的菜,然后留下一桌饭粒菜渣继续看电视。

客厅几上是瓜子壳和零食袋子,一摸几面,全是薯片的油腻。连带沙发缝子里也掏出碎薯片和话梅。

我不去理她,自顾自端一碗饭站在厨房里吃,她便每一餐换一个桌子角落坐下来吃饭,沙发照坐不误。我反正在自己房间看电视。

终于有一天,她走到我房间里低声说:“我没有衣服换了。”

我气定神闲:“是吗?关我什么事?”

她张了张嘴,我看到她身上的校服已经由白变灰,头发上尽是头屑,身上有一股气味。心中不禁暗暗佩服邢律师,她倒是呕心沥血收拾这位天爱姑娘。

到底看不过眼,令她换下衣服,拉她到洗衣机前,轻声说:“你看我怎么操作,记在脑子里,下次,你自己洗,自己晒,这一次当我帮你,没有下一次。”我不看她。她身子一抖,似乎要哭出来。我扬长而去。

问她怎么洗头发的,她说以前都是母亲帮她洗,后来是邢律师带她去洗头店洗。我冷笑:“邢律师没有交钱给我,我没有办法一周两次带你去洗头店。不过我可以把洗头液借你,你自己洗,一次洗不干净洗两次,两次洗不干净就天天洗。”开玩笑,十七岁的人不会洗头发。

她忽然赌气:“我不要同你住,我不要洗头,你欺负我!我没有爸爸妈妈了你还欺负我!”撒手坐在沙发上,很委屈。

我叉起腰:“邢律师没有跟你说吗?你早就无处可去。你父母留给你那点钱,只够你吃喝读书,如果你想出去自己住,恐怕得做洗头妹三陪或者垃圾工,我求之不得,请请请。”

她大声说:“我家也有房子住!”

我大笑:“你家的房子早卖了,是卖了房子的钱在供你读书吃饭。”

她呆住。我冷冷地说:“你已经看见我怎么收晒衣服,不要瞪着眼看我,自己去叠衣服。还有,你的被褥该洗了,自己研究怎么拆下来。现在去洗头洗澡,我闻不了你这一身臭味。”

我转身走到客厅,回头补充:“自己弄脏的桌子几子自己收拾,碗筷我暂时帮你洗;还有,麻烦你整理一下自己的房间,地板你也看我擦过,自己擦干净。不过如果你睡得下去也无所谓,但是有臭味传出来我把你被褥全部扔到垃圾堆里。客厅的沙发套子我会全部换掉,下次再弄脏你给我坐地上看电视。”

她发脾气,伸手要摔东西,我冷冰冰地看她一眼:“我不介意你扔,反正会全数从你父母的钱中扣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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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新工程终于结束,和同事谈笑风生,头儿们也由得我们放松,并说晚上要请客。我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做的菜还有一大半,谢天爱应该不会挨饿。

于是集体呼啸着去有名的川菜馆,我嗜吃辣,在此请客大快我意,和英杰、宁琳等一干要好同事一边喝酒一边抢着水煮鱼片,孜然香辣虾壳堆在碟子里换了一盘又一盘,十分开心。

英杰喝多了酒,晃着头说:“美慧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很久没有请我们去她家大聚会了。我想念美慧的海鲜饭。”

我白他一眼,笑:“我现在意识到我是单身女性了,某名作家说,单身女性最好不要在自己家请客,请客容易送客难。”哄堂大笑。

宁琳犹豫着跟我低声说:“听说你家住着一个小姑娘。”

我笑嘻嘻:“是,我的倾向不同。”眨眨眼。她扑一声笑出来,直打我背。

可是身边刚好有一人站着同对面的头儿聊天,似乎听见我说的话,微低下头,诧异地看我一眼。

是另外一桌的,不认识,我挑衅地抬眼看他,他嘴角蕴一个笑,散开来,我耸耸眉。多么轻佻,眉目传情。我轻轻笑出声来。很久没有这么开心。

回到家已是零时正。

一进门便散开头发,踢掉高跟鞋,唱:“……这盛夏的果实……”突然发现客厅灯光亮着,一位男士正安静地看着我。

我一惊,马上鞠躬退出,转一个圈,看门牌,噫,没有弄错。复进去,问:“嘿!你是谁?”面目熟悉得很。

他说:“韩清华,我们见过。”他提醒我,“你第一次见邢律师的时候。”

呵,是他,那个陌生人。我恢复冷冰冰:“韩先生你半夜三更坐在我家客厅干什么?”

他也冷冷的:“你回来得太晚了,天爱一个人害怕,而且,你忘了她没有晚饭可吃。”

我气笑,摸到厨房,冰箱果然空空,我昨晚做的那些菜呢?他看着我,十分轻视。我无话可说,这么晚了也没有必要找出谢天爱对质,反正我于心无愧,也就坦坦荡荡地看着他。

他说:“听说你是一个热忱活泼待人友好的女子,为什么独独对谢天爱这么冷酷?她到底是你妹妹。”

我淡淡地说:“她只是我母亲的继女,我与我母亲十五年来素无瓜葛,在血缘上法律上她是我妹妹这个说法都站不住脚。”

他责备我:“为什么这么小器,你母亲只是改嫁。”

我冷漠地对他说:“我没有必要与你痛说家史,如果你们这样关心谢天爱,最好把她带走,我最擅长虐儿,因我有阴暗的童年,心理不太正常。”

我拉开门:“半夜三更的我这里绝不欢迎你来,没得坏我清誉。”

他一怔,站起来,说:“你竟然会叫她洗被子!”

我也一怔,不禁哈的笑出声来,简直笑不可抑,半晌,我说:“这位兄台,洗衣机在浴室,你不会认为她会手洗吧?而且,”我冷冷地逼视他:“我自十一岁起便自煮自食、自己洗衣服洗被子收拾整间屋子交水电费换煤气罐,水管坏掉逐家逐户敲门求人帮忙修理,生病了自己一步一步挨到医院,父亲遗产实在有限,每分钱都得算得好好使用。你!你们有什么资格跑上门来指指点点?滚!”

也不避嫌,伸手便用力把他推出门去,拍上门,兀自叉着腰生闷气,好端端一个良宵就此报销。

去洗涮,一路走去,倒是看见茶几饭桌厨房都清洁干净,谢天爱绝对做不到这么好,老实说,她收拾的桌子也就看上去没有异物而已。我并不感谢他,除非他天天来帮谢天爱善后。

第二天一早我做好火腿煎蛋倒好牛奶,坐在桌前边看报纸边等谢大小姐。

她倒是面无愧色地走出来,一眼见到有早饭,早扑过来。我冷眼看她,吃得相当香甜。她看了看我,忽然说:“你做的火腿蛋跟妈妈做的一样好吃,从小到大妈妈都总做给我吃。”

我记得母亲离家的时候我十一岁,那么谢天爱才两岁。我一直拒绝听到那边的消息,可是也隐隐约约知道谢天爱的母亲是难产死的。事实上自从母亲嫁到谢家,她也断了与我们的联系,甚至在她知道父亲在半年后飞机失事也没有来看过我一眼。自十一岁起,我便成为孤儿。

她放着亲生女儿不理不睬,倒把别人的女儿视作如肝如肉。荒谬。

谢天爱补充一句:“妈妈很疼我。”

我恨她。永不原谅她。我站起身,拿起包出门。

一辆熟悉的车在等我。

我不去睬它,径直走向公车站。

他也不响,车子亦步亦趋跟在一边,无限暧昧,看样子他也许会跟着公车,我站住,问他:“有话快说,有P快放。”

他很冷静,半丝不动颜色:“在某些地方我误会了你。”

我好笑:“我并不介意你的观感。你误会也罢不误会也好,对我没有任何影响。”

他静静地说:“可是你说了你的童年,这对我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我盯着他:“我没有必要安慰你脆弱的心灵。你不必受到冲击,夜晚零时,人多半会说一些并非意愿中要说的话。如果你要同情我的童年,那么已经太迟;如果要同情我的现在,那实在太侮辱我。你请回吧。”

他扬起脸:“你曾经痛苦过,请尽可能对谢天爱友好一些可否?她毕竟初丧父母,毕竟只有十七岁。请你。”

我转身走,是,遵阁下所嘱,我会把她当尊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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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小七问我:“那个开车跟着你的家伙是谁?”

我白他一眼,神经病,他自说自话:“不会是宋英杰,这家伙只配供半辆车。”

我忍不住:“那么你呢?半辆奔驰总比整辆奥迪衿贵。”

这一下险些得罪他,他板着脸说:“艾美慧你爱慕虚荣。”

我笑吟吟答他:“我岂止爱慕虚荣,此时若有人送我一间大屋,我即刻以身相许。”

小七瞪大眼睛:“一间大屋多人送得起,价格也太低了艾美慧同学!”

我妥协:“那么好,再加一辆奔驰,不不,劳斯莱斯更高贵。这样可以了吧?”

他啼笑皆非:“我知道你只是想摆脱那只小鬼。”

我叹口气:“是啊,如果你肯接收那只小鬼,我就嫁给你好了。不行,那我还不是得跟她住一屋?我还是指望哪个男人瞎了眼送我大屋吧。补足我母亲的钱数,得三十万哪。谁给我三十万我也嫁了。”

小七欲言又止。我连忙说:“我不吃甜点了,不然肥成一只鹅。”站起身走人。这种玩笑都可以同小七开了,哪里还有希望,小七不是不明白,只是这么些年不太甘心吧。他会甘心的,我这种女人市面上一抓一大把。

才一抬头,就看到一双冷冰冰的眼睛,韩清华,冤家路窄,他全部听到,边上另有一双眼,很好奇,然而蕴着笑意。

我把手插进口袋,挺无礼地看着韩清华。我流年不利,遇到两个正义之神,手举正义之剑,眼放正义之箭,我迟早死无全尸。

他似乎不再想理我,然而为了那可怜的天爱小天使,他尽力抑制自己的不屑和愤怒,轻声说:“你太过份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我失笑,然后故意放大声音:“你让我答应你,如果你安置好你的女儿天爱,我即刻嫁给你。可是你尚未安置好她,我怎么实现诺言?”

那双好奇的眼睛似乎是他的顾客,怔了一怔,我冲他眨眨眼,而韩清华面上虽控制极好,目中却掩不去怒火。周围有若干三姑六婆齐刷刷眼睛看过来,倒有一大半细细盯住韩清华的脸。

我挑衅地耸耸肩,转身和小七离开。

解气,真解气。我在大街上哈哈大笑。

小七说:“你这样做,如果有认识你的人在,多糟。”

我不以为意:“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他人于我何碍乎?”

他又气又笑:“你真成了仙了。”

我一笑置之。

回到家,谢天爱正坐在电视前津津有味,邢律师扎着围裙在厨房干活。

我真是服了邢律师,自己家有儿子丈夫不回去洗手作羹汤,倒到这儿来伺候人。

真是爱心泛滥。

可惜又未见得爱到彻底,否则带回家去养着供着岂不皆大欢喜。

我冷冷看着她兴兴头头洗菜切菜淘米,只觉反感。

谢天爱和邢律师很亲热,时时叫:“邢阿姨,好香啊。”邢律师分明很享受,且以目光指示我,希望我通过努力得到同等恩宠。

谢谢天,我无福消受。

是有这种人的,法外施恩,付出蝇头小利,嘴头略作奉献,行动给于无谓支持,间或上门广施爱心恩惠,以示自己多么仁慈热心,得到多大尊重爱慕,从而心中获得巨大成就满足感,然而所有真正的麻烦全数由别人承担,害别人吃力不讨好,而她却愈显高贵。

简直害人于无形,卑鄙无耻。

我看到谢天爱吃完饭一推饭碗冲回去看电视,而邢律师笑盈盈爱宠地欲收拾碗筷,忍不住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厉声道:“谢天爱,你忘了我说的规定了!”

她一呆,但是马上翻白眼不理我。

我嘿嘿冷笑,倚仗有靠山了?我走过去喝令:“站起来!沙发上有碎屑,以后你不许再坐,给我坐地板上!”

她硬着脖子:“邢阿姨会收拾沙发的!”

我冷冷说道:“我有说过收拾过沙发就可以吗?我记得我说的是不许再弄脏沙发!”

她跳起来,躲到邢律师身后,不理我。

我气定神闲盯住她:“现在你去擦桌子洗碗,至少洗三分之一的碗筷。”

邢律师制止我:“艾小姐,让我来即可,让天爱看电视得了。”

我冷冷地说:“我个人没有兴趣服伺大小姐,邢律师,不知谢天爱父母留下的钱够不够请保姆?”

她终于听出意思来,静静地看着我:“我只是可怜天爱小小年纪便成孤儿,为什么你一点也无恻隐之心?”

我说:“所以你继续纵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不会洗头、不会洗碗、不会烧开水煮面条?连自己的衣服晒干了都不知收起,更何况把它们放进洗衣机这么简单的事?邢律师,我说过一点也没有兴趣教导千金小姐,如果你肯好人做到底,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如何?”

我讽剌地看着她。

她沉默,然后说:“父母归父母,为什么你会对她有这么大的不满意?”

但是她想说的是敌意。

我索性满足她:“因为我心理变态。”

我再加一句:“你最好也担心一下过一阵子谢天爱父母的遗产会归我管理是不是太危险,可惜让你管理这点钱付律师费都不够,怎么办?可是如果你不管理你跟这件案子已毫无瓜葛,真可惜。”

邢律师闭上嘴,还是用那种惋惜的神情看着我。

她太投入地以为自己行为的高尚了。

待她走后,谢天爱大哭:“你为什么要赶走邢阿姨?你连唯一疼我的人都要赶走,你这个毒妇!你……”

我打开门:“请,请,请,请跟邢律师走,我求之不得,我马上去烧香拜佛送瘟神。你去看看她会不会收留你。她要是真那么疼你,当初还那么千方百计想尽办法送你到这儿来?你这阵子也跟她说几大车我的坏话了吧?我简直不是人呢,可她至多不过劝你忍耐,要不然只能去孤儿院是不是?有没有说会让你去她家住?谢天爱你别做梦了!你还是想想怎么靠你父母那点钱,还有怎么靠自己生活得更好一点吧!”

她张大嘴巴,胆怯地看着门外,惊讶的眼神统统证实我说的话。

我怒犹未止,加一句:“她疼你?她真疼你刚才就不会一个人走掉。你试想想,乞丐上门乞食你给他一个十元容易,天天上门问你要钱你肯不肯?”

他妈的,我这番无聊到呕心沥血披肝沥胆说起金玉良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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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一天两次对付两个正义大神,我心有余力也竭,正欲有气无力关大门,却听得门外一声冷笑:“教得好。你为什么不看看你自己的心?”

门外赫然站着那一尊饭厅里的大神,眼神凌厉,几乎立时三刻放出飞箭射杀我。

我怕他?在那一刹那浑身力气不知从何处降临,简直可以力拔山兮,我啪一声打开大门,叉着腰说:“这可要看什么人值得我用心!对于你们这些人,我还是省省心更养身!”

他眼中露出懒得跟这等泼妇计较的表情,侧身欲进屋:“天爱,韩叔叔带东西来看你。”

我冷笑:“我说过我这屋子不欢迎你,你要爱护她就带走她,别在这里磨磨蝎蝎!”

他也怒将起来:“艾美慧,你别以为人人都怕了你,我要真带走她只怕你也住不起这间屋子!你应该知道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父母并没有办完离婚手续!”

我突然想笑:“你要真带走她,我马上卖房子把钱还给她。怎么样,你说定没有,要不要带走她?”我冷冷看他:“你要是现在带走她,我现在就找经纪看房子,你站在这里想清楚了再说话!”

他一呆,气势马上下去,想了想说:“父母是父母,你是一个成年女性,缘何把父母的怨气发泄在小女孩子身上?”

神经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对着他解释?我不如找砒霜吃了省事。我懒得理他,大声喝道:“谢天爱,你出来,你韩叔叔准备把你带走,一辈子喂你吃饭帮你洗头收拾房子洗衣洗被兼做保姆,说不定一并连书也替你读了去,你还不抱住这位仁慈大叔感恩大哭,速速离去!”

谢天爱慢慢走出来,犹疑地看着韩清华,韩清华不禁后退一步,两人面面相觑。

我冷冷地看着,越来越觉得十分好笑,扶住门,忍不住哗一声大笑出来。笑至抬不起头,哈哈哈,真痛快,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扬眉吐气。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说:“清华,你不是说这家的水管和音响有点问题吗?我来解决好了,你还是赶快去接你女朋友吧。”

我抬眼,才发现韩清华身后尚有另一男人,可不就是饭厅里好奇的那双眼睛,此刻满带笑意。

水管的确有点问题,我想召水管工已经很久,可惜心情烦燥一直拖着;至于音响?多半是谢天爱搞坏的。韩清华有责任替我解决。

不,真心是我十分满意这双眼睛里的笑意,充满赞同,啊,与我心有戚戚焉。他并不与韩清华邢律师是一伙。

那男人修好水管拆音响线时我听到厨房里有哗哗水声,谢天爱拿着抹布委屈、笨拙地出来擦桌子。

他看着谢天爱,轻声说:“她一定是她父母的宠儿,宠到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人人都该为她服务。现代的小孩子多是如此。艾美慧,你真正倒霉。”

我坐在沙发上盘着腿:“我不一定是因为这个不喜欢她,你没听那位韩先生说我是因为心理阴影简称是移恨和嫉妒?”

他笑:“你是吗?”

不知为什么,我十分放松,或者是这一天太累,我坦白说:“不能说不全是。我有点嫉妒谢天爱竟然可以得到我母亲这样全心全意的宠爱,甚至连死了都要把她交托给我。不过我也真的是不喜欢她。我不习惯与人同住,何况是这样不正常的关系,我比较喜欢清爽明亮的关系,这个人不应该是我的责任,你也看到了,她也并不讨人欢喜。”

他说:“其实你可以卖掉房子,她只能得到四分之一房款,余下的你尽可以再去买一幢小房子。”

我看着他,忽然感慨:“不,我不想卖掉它。我十分思念父亲,也思念以前的母亲,这幢房子有我很多快乐温暖的记忆,有时候做事做到筋疲力尽、出差在外,只要一想起我有家可归,就象一个很大的依靠温暖地贴在身后,十分妥贴。这个家,不是普通的其他房子可以替代。”

他一边拆屏蔽线,一边轻声说:“他们居然会说你有心理阴影,可是你明明是一个大方爽朗,毫无阴影的女子。”

我微笑。自他们的朋友处得到赞美,可见得人人都有角度,所有一切都在于人心,什么借口都属枉然。至于我为什么对他说这些,不外乎我们全属陌生。

他又说:“其实你在教她。”

我又坦白:“其实不,我只是替自己省点事。既然不得不和她住,那么最好让她一切自理,别以为我狠不下心,我对她的种种威胁说到做到。要我谆谆教诲我还是留待我自己的子女罢了。人贵自重而后人重之。”

“其实我不明白我母亲是怎么想的,我敢肯定她神智并不清醒。”我无奈。

他直接就说:“我听清华说她临终前一直惦记你,也许当时她脑子里真的只惦记着你,就顺口说出让你照料谢天爱。她没有想到这是给你找麻烦,在她心里,谢天爱无疑也是天使。”

是么?我淡淡地笑。

十一岁之前她的确是我的慈母,我记得清清楚楚她对我百般呵护,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从来舍不得我受一点委屈。但是父亲就会趁她不在教我做家务、念书,带我出去看别的孩子怎么生活。我们一家,曾经是那么快乐幸福。

我恨她,一切都是她破坏。到后来,我孤身一人,若不是父亲教会我的那些,我只会在家中腐烂,那个时候哪有这些好心人?我不肯离开这间屋子,他们苦劝不听;带我去了别的地方,我时时偷空跑回来,整宿整宿坐在家门口等父亲回来。可是父亲那天出差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他们问我要不要去找妈妈跟妈妈一起,我冷笑,我想他们一定吓坏了。到后来他们也就放弃了。

我叹口气,看着谢天爱:“我母亲是一个非常没有原则的人,完全可以想像如果她宠一个人,是可以宠成这样的。”

他轻声说:“也许,她把她当成你。因为听说你根本不肯见她。”

很奇怪,我竟然没有生气,只是说:“你倒知道得很多。”不,是她不敢见我。甚至在父亲去世后她也退避三舍。

他温和地看着我,然而眼睛中仍然充满赞赏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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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谢天爱并非一个容易受教训的女孩,她并不情愿做任何一件事,但自从邢律师和韩清华不再上门之后,气焰着实低了许多,减少我很多麻烦。

我说过我的威胁并非只是威胁,那日我发现她房间内传出酸臭气息,翻到枕头底下发现有散碎零食,然后自床底扫出无数纸团、零食袋子、花生壳等等物件,连连冷笑,一股脑儿卷起被子枕头还有桌上书簿全数扔进垃圾箱。

是日天气有三分冷,她回家目定口呆看着一地垃圾和空床,连哭都不敢哭出来。我在自己房间内把电视开大声音,不去理会。

她生病、发烧,我将她送进医院,扔她在那儿自己吊盐水,令她自行坐公车回家——如果她还想遵守我的规则的话。

不受一点真真正正的教训,她会记得什么?我承认我心硬,可我也一夜未睡。

被褥等她打完吊针带她到附近商店购买,告诉她下次再犯,自己出来买。钱?当然是她自己的。

自这件事后她开始真正收敛。

一天约会回家,谢天爱悄悄走进我房间,站在一侧,我没有看她,过半晌,她嚅嚅说:“邢律师全家搬北京去了,她今天跟我告别,要我好好听你话。”

我眼也不抬:“是不是觉得她对你好得紧啊?”

谢天爱眼中仍带倔强:“她是我爸爸的好朋友。”

我转过头上上下下打量她:“原来如此,我跟你爸爸可毫无交情,怎么她不尽一点好朋友的责任把你也带到北京去?又不用她出钱。”

她退缩了一下,眼中有点害怕:“你是不是嫉妒妈妈待我比待你好?”

我不动声色:“可是她留下的财产照样你我平分,而且临死把你交给我处置。”

她稍稍放大声量:“妈妈非常疼我!”

我断然说:“那是你的福份!你别以为那是应该的,你不是不明白其他的继母怎么对待继女的吧?”

她呆呆地看住我。

我说:“你已经十七岁,不要来同我说这些幼稚的话。以为自己十分委屈?遇到刻薄的人了?告诉你一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且你也别自以为是什么纯洁落难的白雪公主,或者自以为是什么灰姑娘,在许多人眼中包括邢律师眼中你至多不过是这本书中前半本的玛丽小姐!”我扔给她一本《秘密花园》。

我实实在在告诉她:“但是你要以为自己是什么跟我完全无关,你要变成什么人也不用跟我交待,只是你要住在这间屋子里就老老实实别给我添一点麻烦!”

我和她立下规定,白纸黑字:屋子她有四分之一的份,但我占四分之三,所以主动权在我手里,所有自己的事都必须自理,她已成年,我不是她的临护人。另外,如果她放心,财产我可以帮她管理,以至于她可以生活至大学毕业,帐目我会算得清清楚楚给她。当然,我有心情时会做好晚饭,如果不想做,请她自己煮食或者出外吃。总而言之,我们不过是同居在一间大屋中的两个女人。

她慢慢地也就接受了。也不由她不接受,现时的她真真正正是软脚蟹,也明白她要不住在这里听我的安排,要不就无家可归。孤儿院才不会收容她。

至于以后,谁去管以后。

我只需关心与好奇的眼睛先生的以后。

我早已开始同他的约会。

对了,原来那天公司聚餐时与我眉目传情的居然正是这位先生,生活中充满巧合呵。

他承认我是成熟理智的女性,承认我做事的方式,赞赏我的个性,从不以为我的经历对我有什么恶劣影响。多么好。我做的事他全部认为理所当然。不,我应该有做错的事,可在他看来全是小事,不动声色便可以提醒我,我愉快地改正。

我不知道竟然得到这么完美的感情。当然知道也许花不常红月不常圆,可是人生还不满百呢。

那夜去看电影,是部关于第三者的大片。我很安静地握着他的手,当看到那个丈夫打开门看到妻子与青梅竹马的男友光着身子坐在卧室里惊慌失措的时候,我的手微微一紧,他侧身过来,我忍不住,在他耳侧轻轻地说:“这个丈夫身边如果还带着一个十一岁小女孩的话,就不是电影了。”

他“呵”的一声,一手揽过我的肩,一手紧紧握住我双手。

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我与谢天爱相安无事至一年半后她考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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