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长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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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宁很不愿意走长工。她诉苦说:“这么冷的天,我早起七点就到东家去,晚上六点才可以回家。这个时候六点钟天都黑得透了,还得往家赶。”
我说:“可是钱多啊。在家做总没有长工赚得多是不是?咱们做什么事不是为了钱呢?”可不是,在家做一天最多赚六七十吧,可长工一天可得一百多呢,而且在家做不一定有活,有的话还不是一样要做到晚上七八点。
“顶多这样”,我说,“星期六星期天我陪你,我带几本书,东家家里都有碳炉,就算没有太阳也不会冷。”
第一个周末,我们去的东家在山沟里,别小瞧了山沟里的人,富着。他们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各种果树种得满山满沟的,院子里也有错错落落的高大的柿子树,上面还挂着冻柿子,被鸟咬得开了口;矮矮的桔子树上红灿灿满是桔子,也没有人去摘。东家一大早就央人把玫宁的缝纫车扛了来,玫宁一大袋用品也专有人背了走,山里人客气呢,问玫宁和我:“要不坐牛背上慢慢走去?”我忙摆手。
于是我和玫宁就在太阳底下快快地骑着车子走。
玫宁笑我:“你倒好,碰上这一户就得住他们家的,明天下午你自己回来。”我说:“你赶着点儿做不就行了?两天还怕做不完八个人的衣服?”
玫宁冲我歪嘴:“你试试看,八个人里里外外得几套?现在他们上城里买的料子都好着,得熨得压,一天做四五件就得了。你也知道我断不欺山里人的,决不省工夫。”
我拍她马屁:“就是,要不怎么几十里外的山沟里就跑出来只叫你呢,做裁缝的行家里手可不止你一个人。”
玫宁坐在大院子里,太阳光正正晒着她嫣红的脸蛋,眉尖尖的,眼水水的,两只手十支手指穿花蝴蝶忙碌个不停,先拿了皮尺子给每个人量身子,肩宽、衣长、袖长、袖宽、袖口大小、裤长、腿宽、裤脚大小、然后胸围臀围按量好的放两寸、腰围扣得刚刚好,一一记下来。每个人一套里的,一套外的,一套单的,一套夹的,还有老太太的棉袄、外套,老爷爷的夹衫、长襟外衣。嘿,老人家的斜襟大衫我还没见做过,胸前得有两大片布,右襟一大片掖进左边腋窝底下系好,再拉上左襟一大片顺过来掖进右边腋窝底下用布扭扣扣好,从颈窝斜着一溜儿布扭扣一一扣下去,古里古气土里土气的,见着却特别眼熟,我那太爷爷太奶奶早前穿的可不就是这种,宽宽大大,却暖和着呢,当然了,前襟等于两层。他们的内衣也不一样,也得斜襟,得杏白色棉布做,领上用带子系。
我叽叽呱呱地笑:“玫宁,我可不知道你这么厉害,这种衣服也会做呀?”
玫宁唰地在量板上摊开一大块布,用尺子趟平了,按尺寸熟练地用尺子和划粉在布匹上量量画画,忙着,白我一眼:“你一边呆着去,老人家惯穿这种衣服,现在店子里卖的,他们不肯穿,穿不了。要是都没有人会做了,他们怎么办?走长工的,不会做这个哪还能走长工。”
我打开书:“那你真行,时髦的衣服做得尖尖俏俏,古式的衣服也行家里手呢,你不赚可没天理。”
玫宁不理我,拿了大剪子就在量好的布匹上哗啦啦地剪,剪好一份又摊开另一块布开始量量画画,一种颜色的衣料剪好了便开始穿一色的缝纫针、线、铐边机的针和线。她忙着,我就顾自己看书,太阳暖暖的,很舒服,看累了,逗脚边的鸡、狗玩,它们也不认生,半信半疑地看我,慢慢走过来,我一伸手,又小碎步跑开。一斜眼,看到玫宁手里比着一件小小的物事,红色的呢,细细瞧去,我哇地大笑出声,跳起来,满院子里鸡吓得哗啦啦全飞起来。
可不是一件小肚兜,作菱形,菱形一边作领子,围一圈细细带子,下端两角上各缝一条细带子,肚兜中心绣了鸳鸯和荷叶,红得旧黄旧黄的。我抢过来,比来比去也不象是小孩儿的,往自己身上一披,鬼模鬼样的冲玫宁笑:“象谁象谁?”
玫宁撑不住停手笑:“你少来闹我了,这是老太太的,贴身肚兜呢,给我做样子,瞧这新料子,也是玫红的,就没有好功夫绣鸟绣花了。”
我吐着舌头:“老太太爱俏着哪。”
老太太的媳妇正围着围裙在院子里捉鸡杀呢,左手拎着一只鸡,右手拍打着围裙,大老远的喊过来:“老师(当地人唤师傅的叫法)——,这大水红料子可是咱妈指定着要的,漂亮不?”
玫宁点头,叫回去:“好看。”
我捂着嘴直乐,点着绣样说:“这针脚真秀丽,细致得很呢,你猜有多少年了?”玫宁在我耳边说:“听说这家老太太有许多绣荷包呢,精致漂亮得不象话,都是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手绣的,她以前在苏州的绣坊里做师傅的。”我又吐舌头:“难怪呢。”
正说话,老太太另一个媳妇端了两碗糖水鸡蛋走过来,笑着说:“两位老师先吃点心再做工。”玫宁连忙站起来,说:“谢谢,真是费心了。”
至于我,下午跟东家的曾孙子曾孙女混熟了,扛了长竹竿在院子里打柿子,两个人合力拿住沉重的竹竿,瞅准一颗大柿子,“一、二、三”打过去,三三两两,总有柿子从天而降,玫宁见势就把缝纫车搬到墙边。东家的曾孙女跑来跑去捡柿子,捡到一个没被砸破的就叫“这个好!”累得我。
东家一家人除了在屋里收拾的,都坐在院子里外晒太阳,乐呵呵地看我们玩。东家人说:“长得太高了,柿子树枝脆得很,人不敢爬得高,梯子也不敢架,反正也不卖了,就由得它给鸟儿吃。那桔子,甜得很,都放菜饼子呢,不卖的,自家人吃,随手摘,可别客气。山里人,没好东西呢。”
那真是随手摘随手吃,刚才我们不知吃了多少,桔子树上沉甸甸地也不见少。
这样走长工,真是比在家里还舒坦。
玫宁周五跟我说第二天去八十里外的山上。我有点意外:“这么远?他们请不到别的长工啊?”玫宁说不晓得,不过明天会有卡车来接,问我还去不去陪她。我想了一下,这辈子还没有坐过大卡车,就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果然有一辆大卡车停在门口,说是水泥厂运货回程的车子,叫我们快点,他们还要赶时间回去运第二趟货。缝纫车和玫宁的工具早准备好了,由卡车司机搬上车斗,我刚从暖被窝里钻出来,抓了洗漱用品袋子就跳上车子。
一路睡过去。
东家住在下半山腰,那座山的山顶有云,也就是说,我们爬山也要爬好一阵子。缝纫车什么的照例不用我们管。
爬到太阳齐眉毛的时候,我们总算爬到了。满眼的绿色中,眼前豁然开朗:一大片平坦的地坪大概有两亩大小,由大块大块的石头平铺着,间间落落地种着一些小灌木丛,还有许多花,几株树,靠山坡边竖着几根竹杆当晒衣架,依山是一幢尖顶瓦屋,看上去干净清爽的样子。瓦屋边上有一个两平方米大小的水池,池边平着地面,也没有围栏。我站在山坡边往下看,也不算太高,看上去下面的房子也有书本大小,我们是从左面爬上来的,右面也有山路,通着梯田,梯田过去是另一户山上人家,喊过去怕是听不见,不过做手势看得清清楚楚,这会儿那边一个晒衣服的中年妇女正冲我们划拉着手打招呼。
太阳很好。玫宁摆开量板、缝纫车,开始她的工作。我站在水池边看,水池也不深,池底是泥石,水却清冽得晃人眼,看不到水源,我问坐在边上的一个小男孩:“水是哪来的?”小男孩咬着手指头看着我,半天,伸出手指头点点水池底,又放回嘴巴,吸了一下鼻涕,蹬蹬蹬跑开。这时候走出来一个十八九岁拎着空水桶的女孩子,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把水桶放下水池,晃一晃,舀了满腾腾的一桶水拎进屋子里去,回头又看了我一眼。水池面浅了一点,过一会儿,又满了。
好象有点事没做,我想了想,连忙跑回玫宁身边抓起洗漱袋子,玫宁瞪大眼看我,我做个鬼脸。
东家女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婶,笑容满面的领着我绕到瓦屋后边,靠着山壁是一个大洗刷池、一个足有三平方米的洗衣台子、一个小房子,小房子有个梯子可以爬上去,上面有一大一小两个水池子,两个水龙头一个在洗刷池上,一个在洗衣台子上,水管子连着小房子上边的大水池,大水池上面又有一根粗大的竹筒直伸往上,钻进满山的绿色中不见了。
我拧开水龙头,水一下子哗哗流出来,清、亮。忍不住伸头过去吸一口,一股清甜甘爽直冲肺腑。
大婶看着我乐,指着那根粗竹筒跟我说;“这是引的山上边的泉水,山里人,没别的好,就是水好。”我看着她细白的皮肤,羡慕地说:“难怪你们的皮肤都这么好,大婶,要不我租你房子住这里好了。”另一位大婶挽着一大竹篓衣服走过来,笑着说:“大姑娘要住尽管住!只怕你住不了三天就要连夜逃下山去了。”
我跟玫宁说:“你知道吗?屋后边有一个小房子,他们在小房子顶上做一个带盖的小池子,底下开一个孔,装一个莲篷头,冬天呢,就在小池子里兑好热水,夏天呢,就由得里面的泉水让太阳晒个透,谁要洗澡,进去一开莲篷头,哗哗哗……。还有,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屋子里不装水龙头?因为门外就是泉水坑,他们嫌水龙头水流得慢,拎一桶水一大勺就半锅水了,多爽快!”
玫宁双手忙着缝衣,双脚忙着踩缝纫车,双耳忙着听我说,一脸笑嘻嘻,嘴巴里还说:“你这个乡下人就是乡下人。”
我不理她,去看那些花。他们的花就直接种在山坡上,不用花盆,兰花很多,有几株还开着花苞,我凑近一闻,这种奇异的清香简直可以洗脑,忙问坐在一边晒太阳的老太太:“奶奶,这是什么兰花?真香。”老太太耳背,没听见,正在修锄头的老伯伯在一边答:“不晓得,我们到山里挖草药的时候带回来的,就看着它们香。香吧?”他呵呵地笑。我问:“这个山里面吗?”他摇头,点着身后的山告诉我:“往这座山翻里去,过五六个山梁,树丛里啊,草丛里啊,仔细寻。要是花开了就好寻了,闻着香一下子就寻着。我们挖草药的时候也可以看见没开花的。”
我仰头看着山顶的云,灰溜溜地笑。老伯伯鼓励地说:“别看它高,不难爬。”大婶过来赶鸡:“呜——谷谷谷——,哦——嘘——,哦——嘘——,大姑娘别听他的,个死老头十天八天去一回,那就不难爬,大姑娘娇滴滴的,哪爬得了。”
老伯伯憨厚地在一边儿笑。大婶把鸡赶到山坡上,拆下围裙使劲抖,对我说:“你瞧瞧这几棵桃树李树,明年春天记着来玩,花开起来又香又漂亮,管保你喜欢。”又转过头对老伯伯说:“刚才你下山买的肉太油了,我熬了油渣子给你过酒吃。”
我问玫宁:“他们家好象挺富的,哦?”玫宁白我一眼:“这半座山都是他们家的,有果树、毛竹、稻田、山柴……当然不会穷了,山里人,有山就富。”我坐在她边上:“你最近的白眼越来越多,是不是钱赚多了瞧不起人了?”玫宁又好气又好笑,不理我:“你自己看书去,别烦我。”我扯住她的车子:“不行,今天起这么早,我脸都没洗就来了,哪还有空拿书,你得陪我说话。”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叽呱一笑,松手走开。
在山上,会没有地方玩么?!
刚巧有二三十个高中生登山秋游,来讨水喝,东家把烧好的水全给他们了,然后他们继续登山,听说准备登到顶上去。我于是跟他们一起去,玫宁摇着头看着我笑。一路上,听他们地理老师解说:“从山底到山顶,也可以形象地说明从亚热带到寒带的气候生态景观,我们在山底,看到的是常绿阔叶林,然后逐渐往上,逐渐过渡到暖温带落叶阔叶林,温带针叶和阔叶混交林……到了山顶上你们可以看到寒带针叶林以及部分寒带苔原,那里低矮的灌木也很少见。一座高山的植被种类,可以说涵盖了大部分的地球植被内容。”……
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偷偷地离队下山,玫宁意料中的冲我笑,说:“吃饭了。”桌子上摆的菜:嫩鸡炖嫩笋尖、鲜山菌炒野兔、肉丝三冬、青菜杆炒肉片、稻鸡煮汤……这是过年来了。
进厨房盛饭的时候,看到烧着一大锅开水,大婶说:“烧给那帮同学们下山来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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