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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倒

习习

当把澄澄接回来的时候,我呆坐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午后的阳光温暖乏味的洒在地毯上,我面对澄澄,不知该想什么,亦不知该如何去做。

 

那只小小的匣子放在茶几上,无意识的凝视久了,竟恍惚于粗糙花纹中见到澄澄的笑靥。当她发呆良久被我唤醒后便会淡淡一笑,那笑容,一瞬就散了,如我吐出的烟圈,消散在空气中。

 

而生命不该如此简单消散的,无论如何。

 

我就这样坐这,直至光线变暗,太阳沉下,剩我与她静静相对。忽然我觉得头很疼,歪倒在沙发上很快睡去,当半夜醒来,窗外路灯的光已渗入房中,我忽感不耐,起身呼地拉上窗帘,立刻屋内陷入黑暗。我回头已看不见澄澄,只好半摸索着回到沙发上,一摸烟盒,已是空了。

 

沙发深软的陷住我,却是不由自主想期与澄澄在此一次次的做爱,我们都喜欢这具沙发的温柔,一次次于此爱抚亲吻缠绵。澄澄的身体总是微冷,只有滴滴汗水渗入棉布套中。我俯下身去深深吸气,却无法嗅出她的味道,曾经火热的生命的味道。一抬头,黑暗中那个小匣子静静立于对面,我伸手向它,又缩回。

 

 

多年前,我亦如此将手伸向澄澄,她跌倒于巷中,不哭不闹,自己挣扎着想要爬起。我伸手于她,她呆了呆,很犹疑的看看我,看看那只手,神情如面对饲食的小狐。最后她终于将自己的小手搭于我手上。我一使力,轻飘飘的将她拉了起来。低头看看,膝头已经青红,所幸没有擦伤。她轻轻说了声谢谢,我如所有顽劣少年般咧嘴笑笑,张口便问:"走路的时候想什么好吃的哪?"她的脸倏的红了。

 

后过了不久我便发觉,她是什么都没想,只是天生爱跌跤罢了。平坦的、坎坷的、宽敞的、狭窄的、干燥的、泥泞的……她在各种各样的路上反复的跌倒,一个趔趄接一个趔趄,双腿青青紫紫、斑斑驳驳。大家都叫她"跌宝宝"。我只是纳闷,为什么一个人能如此一跤接跌跤下去?很多次跟她身后,发现她就是步伐一乱,结结实实趴于地上,视轻重不同于长短时间爬起,不哭亦不笑,象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行走。那时的她,比我直小三岁,八岁女童而已。

 

无论如何,一个八岁的孩子走路不应如此踉跄了。我好笑之余竟也觉得怜惜,直觉她再如此摔下去,终有一天会再也爬不起来罢。于是我每日绕过一条街去送她上学,那是我懵懂孩童时代偶尔迸出的一点侠义。

 

这一送,就是四年,直至我初中毕业,异地升学。我已忘记这四年我与澄澄到底一路上如何走过,她怎样从最初的沉默到后来的絮絮而语,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如一般孩子样嬉笑打闹。搜寻记忆,已是模糊。唯一清晰记得的是,澄澄的跤越跌越少,每当她有跌倒的趋势时,我总是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她身子一歪也就稳稳站住了。一年多后,她只是偶尔会摔于路上不平坦的地方了:她趴我站,她仰头向我,相视而笑后,她就我的手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若无其事继续与我前行。

 

只是除了每日上学这段路程,平日我们几乎不做往来。下学后澄澄径直回家,我与同伴四处玩耍。或者除了暑假,澄澄总拉我一起去游泳,这是她最酷爱的运动,水中的澄澄起起伏伏,一呼一吸间已是游得老远,矫若游鱼。后我问她为何爱游泳,她睁圆眼睛看着我:"因为我在水中不会摔跤呀!"我这才发现,她如同幻化成人的鱼一样,初识行走,所以无法控制双腿。

 

对,水,我抹了抹脸,居然湿了,真是泪。那一刻,我也确定了该把澄澄安于何处,她最喜爱的地方,是大海。

 

 

两年前的夏天我们去过海边,那段日子尽是阳光和海浪,还有火热和欢笑,澄澄每每在水中游到筋疲力尽,回到沙滩上趴在我腿上,说:"文清,我真开心,真的好开心。"我摸摸她光滑的背部,感觉那么惬意和幸福。夜晚她也拉我出来,在海滩散步,海风吹过,我们说许多许多情话,拥抱亲吻,那个夏天的海边,是我们年轻最灿烂的时候。临走前,她抱着我说:"我们一定还会来的,对不对?"我笑答:"下次来度蜜月好了。"她使劲点点头。

 

谁知这次,是送她归去。澄澄父亲早逝,母亲三年前也长辞,她在世间竟是一个亲人也无了。她将母亲骨殖运回乡,葬于父亲身边。后她对我说,就让父母这样静静相伴最好,她不想去他们身边。这时我意识到,她与母亲关系并不亲密,她的极少对我提及双亲,象是要把他们从过去完全抹掉。但我亦无法将她单独留于某处,海对她而言也许是最好的安歇之处。

 

当定下这点,疲倦就忽然袭来,我呼呼睡去,如同任何一个五天未曾好好合眼的人一样,陷入死一样的沉睡。现在澄澄正和好睡得一样吧。只是,她永不会再醒来,而我,必然也必须还要醒来。

 

其实我很想和澄澄再大吵一场的,如同以前千百次大大小小甜蜜或苦恼的争吵。每次争吵到最终都是她沉默我道歉。而这次,我誓不道歉,我一定要逼问她,问她为什么一走了之,为什么选择这样的离去:你必须给我个解释,一定要给我个解释,为什么让我陷入如此境地!你对我意味着什么,你不是不知道!

 

而现在,我只来得及眯着眼,在沉睡前最后看一眼那个小匣子,轻轻嘟哝一声:"晚安,澄澄。"

 

 

第二日早早醒来,按部就班穿戴出门后,才发现忘记戴墨镜了。深秋早晨微寒的阳光竟也刺得我睁不开眼来。我若无其事的行走于上班的人流中,谁也看不出这几日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亦不能当街大喊:"我相恋5年的女友已经死了!在5天前,她从25层楼上跳了下来,颅骨摔得粉碎!澄澄死了,在她25岁生日刚过的时候!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是很想如此大喊一通的,如果这样就能改变已发生的一切,我一定狂喊不止,直至时间倒流。但现实中我只是眯起双眼,行色匆匆赶往公司,如这个城市中千万人一样。总是这样,每天都有人死去,只不过这次死亡降临在我身旁,我深爱的人身上。确切的说,是她自己所寻求而来这一切。而我不能死,我没想到过死,我有的只是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有的计划和目标,短期的、远期的、大的小的,其中不包括死亡。

 

进得公司,同事们远远近近以同情的目光和温和的口气向我打招呼,有几个平日关系不错的男同事还走了过来拍拍我的肩,用力握握我的手。我一一点头无声致谢。敲开经理办公室的门,经理在等着我,寒暄过后,我直接递上休假申请,不过3日,连上周末,应是够了。经理沉吟了一下:"文清,是这样,无论作为公司或是我个人,对你这次请假是没有疑义的,我们也很考虑到目前你是需要时间处理许多具体事务和调整状态。但是文清,今天周四,从今天开始批你假,你如果下周一能归队是最理想的,毕竟,你很清楚这个阶段的重要性……"他意味深长的煞住了话看着我。

 

是啊,这个阶段的重要性,三个月来我和李直、依欣明争暗斗,就是为了争夺那个马上要空缺出来的职位。现在已是关键时期,我一旦离身战场,可能再无夺胜机会。而这个职位对于我意味着什么,任何一个打工族都该清楚。

 

而现在我最想搞清楚的是,澄澄最终选择的死亡,她离开我、离弃生命的缘由。这已经比任何升迁都重要,成为我20多年生命中最重要与迫切的事情。只是,我讲无可讲,想亦无可想,只能对经理报以不确定答复"尽力为之"然后退出。整理好手头事务后,订好机票后,我与众人道别,踏出公司。正值中午,阳光更加夺目,我如半盲般归家,收拾行装。

 

简单行装很快拾整,机票也送上了门,时间是今夜8点。我下楼重买了包烟,回来坐下缓缓点燃。藉着这包烟,已麻痹的思维才一点点恢复过来,让我在临行前得以再次清理已发事实。

 

6日夜,澄澄彻夜未归,这是从未发生过之事,偶尔晚归她也会打个电话回来,我彻夜未眠;

 

7日上午,派出所给我致电让我去辨认尸体,尸体于市郊一废弃大楼外发现,楼高25层,她被确认是由顶楼跳下。我的电话是在她随身小包里发现;

 

8日上午,邮局通知我领挂号信,是澄澄遗书,并确认是由她本人6日寄出,死亡确定为自杀,结案;

 

9日,联系殡仪馆,尽快火化,从速从简;

 

11日下午2点,简单追悼会,大约34个好友到场,遗体火化,领取骨灰;

 

12日晚,我将带骨灰去D市,最后的安置。

 

如同我常做的工作日程表或工作进度表,简单清晰,后附上那封遗书,上面是澄澄潦草随意的十数个字:文清,不关你事,只是我的问题,我的生命极累极累,抱歉,抱歉。--这样的遗书对整个事件毫无帮助,只是于悲痛中更增添我的错愕与迷茫,仅仅如此。

 

仅仅如此,仅仅如此,澄澄,莫非你真的认为你的离去只是抱歉如此简单吗?我苦笑一下,我该如何去原谅你?原谅你如此任性的对待你自己,这样对待我,对待生命。你再多的歉意又有何用,你已不会再回来,无法再回来。这不同于你的跌倒,这一次,纵然我伸手过去,也是无法挽回。

 

 

那为何多年前的那日,我会伸出手去了呢?如果那日仅仅是少年孩童的无意无心,数年后再相逢,我又为何再走近你,亲昵你?那一日你并未在路上跌倒,而是主动来敲我大学宿舍的门,告诉我你已是我的师妹,以后请多关照。开门那刻我竟是一时晕眩,你的白连衣裙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竟如自身发光一般,你的青春气息就是光,还有那双明净到底的眸子和嘴角的笑意。我张口结舌,无法合理控制语言,时隔6年,我已无法认清你,当年那个频频跌倒的小女孩,你是如何还记得我认得我的呢?

 

茫然环顾四周,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我们共同生活2年之久,每一寸都有我们的痕迹与过去,而未来,不再有。当目光移到那面墙上时,对着墙上的印渍,就象对着澄澄最后的脸。

 

那是澄澄上周最后留下的印记,我记得很清楚,那日晚上,她从厨房捧汤出来,我们准备晚饭。忽然,砰的一声,她仆于地上,手上的汤盆飞了出来,泼洒于墙,瓷器碎片、肉丸与青菜洒了一地,她趴在那,一动不动。

 

我呆了一下,马上奔至她身边,扶她起来。她楞楞的随我站起,我又心疼又气急:"怎么这么不小心!摔到哪没有?"她忽然冲我一笑:"没事,最后一次跌跤了。"我边收拾残局边说:"要真是最后一次,就谢天谢地了。"…………

 

我起身走至墙前,蹲下来抚摸那片印渍,澄澄那一笑和平静的那句话重新浮现:"没事,最后一次跌跤了。"澄澄,澄澄,请告诉我到底你如何所想,竟至如此,何至如此。或者,能否告诉我,你,是否爱我,真正如我爱你般爱我。

 

 

提上行李,离开房间,到达机场。飞机于黑暗中准时起飞。不长的飞行过程中我一直反复在想一件事情:飞机会不会掉下来?直接掉到海里去。我服从这样上天的安排,真的。或许,就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安排。

 

不过,飞机没有掉下去,它安全抵达目的地。出了机场来到酒店已是深夜10时,放置好行李加了件衣服,我乘坐出租来到海边防护堤上。

 

毕竟已是深秋的大海,海风吹过已带有凉意,海水哗哗涌起退下,在黑夜中恍惚能看清海浪的身影。走在堤上,四下无人,我想点一支烟,颤抖的手却护不住摇动的火苗,每每被风吹灭。闻着海风特有的腥味,忽然我很怀恋澄澄洗头水的味道,常常我将脸埋在其中深嗅,说象海风般清新。其实,真实的海风是带有腥味的,只是我们都将它忽略过去了。

 

我忽略掉的东西也许太多了,在于我的鲁钝实际,也在于我的懒惰和怯懦。许多东西我无意想太深想太多,它已超出我能力所及范围。我尽我所能取悦澄澄,我渴望看见她的笑容,我享受与她一起嬉笑打闹,这是我日常生活中的亮彩。就是这样。

 

而澄澄……澄澄,我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头脑竟是一片空白,澄澄,澄澄,她是如何的?她所需的究竟是什么?我宁愿是情变、是谋杀、是任何一样世间常常发生的致死事件,但我不愿看到如此模糊的死亡,瞬间结束一切。如她告诉我她只是厌倦生命本身而渴求死亡,我更无法接受:原来我未曾给她以幸福安定,那些我以为已经给予她的一切。

 

而我如今什么都找不到,甚至是害怕找到,无法得到谜题的答案。我站在堤上任风吹过,忽然很累,就地坐下,合上眼睛,且听风声,无法再思再想。

 

余下三日我日日夜夜于海边漫步,累了就坐下歇息片刻。并非想得到任何彻悟或结果,我只是需要海风吹过,需要时间,回想过去,平服现在。这才发现,我所要想的是那么多,多到可以如海水将我淹没。

 

每一个细小的细节,每一个提出的疑惑,澄澄的跌倒我没有答案,澄澄的离去我找不到确切理由,澄澄整个25年生命和我们在一起的日日夜夜,浮光掠影的一切一切,让我夜不得眠日难下咽。

 

其中唯一可确认的一点,最让我难以平服的一点:澄澄已经离我而去,再不归来,永生无相见可能,缺失,缺失的痛苦和无奈,只是这一点。

 

 

而无论如何,我该归去了,那个职位固然不在等我,又有什么在等我呢?最后一夜,我抱着澄澄的骨灰来到选好之地,缓缓扬弃,黑暗中难以看清那些细小颗粒和灰尘,只有我知道,它是澄澄整个的身体,曾在我怀中微凉的身体。而它的灵魂如今在哪里?可在海面浮荡的泡沫中?我想探身于前,刚迈出左脚,竟是凭空一绊,结结实实跌倒于地上,硬硬的石头撞痛我的腿,手掌也蹭掉浮皮,鲜血淋漓。

 

我原以为自己能挽回澄澄的跌倒,现才发现自己原是无法预知自己的跌倒。我就如此一动不动趴在那里,痛哭失声。为生命中的跌倒,为跌倒后爬起还要经历的一切,为所失去的和无法得到的所有,痛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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