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今天是送妈妈的日子,外面有很好的阳光。我静静坐在妈妈的旁边看着她。大家知道妈妈最喜欢栀子花的,妈妈身边全是雪白的栀子花,香气扑鼻。白色花丛里的妈妈穿着我挣了第一笔工资给她买的她却一直舍不得穿的蓝色上衣,面色红润,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在熟睡。陈姨已经很长时间没给人化妆了,这次她撑着微微发抖的手俯身为妈妈描画了2个小时,她说要让妈妈漂漂亮亮的走,也是十几年姐妹一场。大家都没有哭,只是静静为妈妈做好最后的整理、精心布置灵堂。我也没有哭。
我们好象都不会哭了,特别是我,在这个地方长大的孩子。我们已经见惯了死亡与泪水,最后只是一片平静和豁然。在这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孟山殡仪馆,而后面就是火葬场。
妈妈看上去还是那么漂亮,一点也不象快40岁的人。从小我就为拥有这样一个最年轻好看的妈妈而骄傲。长大后我站在她身边大家都说是一对芙蓉姐妹花,我不知道妈妈听了介不介意高不高兴,毕竟,她只比我大17岁。妈妈笑起来特别好看,只是在这个地方她很少笑也没法去笑,只有那年看到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真正舒心欢畅的笑了一回。
我不知道我的爸爸是谁,我小时问妈妈时她搂着我告诉我;“毛女是妈妈最疼的宝贝,只是妈妈一个人的宝贝。”后来我懂事了,就没有再问。毕竟,这不重要,我有最爱我的妈妈,和许多疼爱我的叔叔阿姨。我是这个地方唯一的小孩,大家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我。想想很奇怪,在那个年代,没有人唾弃我们母女,是因为在这个生死之地大家把一切都看淡了宽容了么?
起码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小时候我偶尔随大人去小镇买东西,走在街上身后老有人冲我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小孩子甚至冲我扔石头,唱着我不懂的歌谣嘲笑我。我哭着冲回家去,妈妈默默抚摸我的头发,抱着我一起落泪。我不要妈妈哭,于是我很少出去玩了,这个大大的殡仪馆就是我整个童年和少年的游乐场。就算在学校里,我也只会埋头念书,是个沉默古怪的小孩子。只有这,是我自由快乐的天地。
这是禁忌之地,也是最豁达和勇敢的地方。虽然总有悲痛的哭泣打破这的宁静,但是不会扰乱这安然的气氛。在这工作的叔叔阿姨好象都是被视为不吉利的人,而且不是实在无处可安身也不会来这。很多人是来了又无法忍受离开了的,留下来的他们是底层的最底层,可是我很少见他们哀叹和抱怨,也没有人横眉立目恨什么。毕竟,比起死亡来其他的琐事算什么呢。
这的人喜欢生命,能种上花草的地方全是青绿和芬芳,他们更喜欢逗我玩,看我被逗得咯咯笑。有几个叔叔身上有难闻的味道,好象是深入肌理的腐臭,妈妈特别让我跟他们亲近。后来我知道,他们是与尸体打交道最深的人,尽管一天洗一次澡,也洗不掉死亡的味道了,所以他们最渴望清新,最喜欢看着成长中孩子的生命力。我在他们的宠爱中学会了很多东西,一个小小的女孩知道了如何释放生命的活力和快乐。其实现在回头想想,有人的地方总会有丑恶和争斗吧,为什么我没有感受到呢?是因为妈妈把我保护的很好吧,尽她所能为我阻挡外界所有的风雨。
如果没有追悼会,我最喜欢去灵堂玩,那宽大明亮,雪白的墙,透明似的窗户,墙边是一盆盆小小的花,有好闻的香味。我在灵堂里玩蹦格子、踢毽子,有时自己和自己过家家玩。我学会在玩完后将一切痕迹收拾好,因为这样才会被允许再一次进来。当我还不太理解死亡的概念的时候我偷偷看过几场追悼会,许多大人围着一个躺在那人在哭,一个个冲他鞠躬,甚至还有几个人哭得死去活来被人搀扶着。我很奇怪,大人为啥哭呢?去问妈妈,妈妈告诉我那是因为他们的亲人睡着了没法醒过来,再也见不到了。他们舍不得和难过。小小的我焦急的问妈妈:“妈妈你有一天会睡着了醒不来么??”她微笑着对我说:“有毛女在我怎么会赖着不醒呢?我还要给毛女做饭呢。”于是我又放心的出去玩了。
妈妈终于还是睡了,不会醒来为我做饭了。只是我还没来得及为她做一顿饭菜,张叔叔告诉我妈妈走的很平静。她从来没有迟到过,那天上午她没有出现在大家面前,张叔叔不放心去找她,撞开她小屋的门发现她就那样静静躺在床上熟睡着——永远沉睡了。尸体解剖结果查不出任何原因,胡乱写了个“心脏衰竭”。可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妈妈太累了,她要好好休息一下。她喜欢栀子花,于是选在了栀子花开的季节。张叔叔沉稳平静的帮助我处理后事,我看着他沉默的身影,想起当年我问妈妈的问题:“你为什么不要张叔叔给我做爸爸呢?他对我最好啦,大家也都说他对你也最好,他会做一个好爸爸的。”妈妈良久沉默着,看着窗外不理我,于是我乖乖的走开去玩我的娃娃了。
我曾经对着镜子研究过,我没有妈妈好看。因为我眉毛太粗眼睛太深,妈妈是细巧的柳叶眉灵活的大眼睛。她常常凝视我的眼睛看着我,我在妈妈的眼睛里瞪着我自己的影子,好深好深。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她看的不是我,是爸爸。爸爸一定是粗眉毛深眼窝的,妈妈这样爱我是因为她还在深深爱着爸爸,她从来没埋怨过他,她曾经一定很快乐过,是这份快乐让她勇敢坚强的在17岁时做了母亲,别人说这是走错路的傻姑娘的倔脾气。
等会就要开追悼会了,灵堂上挂着妈妈微微笑着的照片,这是她哪一年照的呢?那么年轻美丽。这也是她唯一的照片。外婆是前年走的,我也一直没见过她,她最后也不许妈妈送她,她的独生女儿只能悄悄躲在灵堂外哭泣。我是多么好福气呀,一直能陪妈妈到最后一刻——到焚化炉前。
我小时一直不被允许进焚化间的,只能看着大大的黑烟囱吐着黑烟,然后有人捧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我见过很小的小孩进去,很老的爷爷进去,还有各种各样年轻的人,最后也不过都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这些盒子有的被暂时放在骨灰室,那阴沉沉的,我去过一次就不想再去了。我不要妈妈睡在那,我会给她找一棵最好的栀子树,将她葬在那,让她梦里都是花香。好么?妈妈。
《二泉映月》响起了,这是妈妈最喜欢的曲子,她一听哀乐就要淡淡皱眉头的。我特意挑选了这个曲子,妈妈听着它会缓缓淡淡的微笑起来。我将脸埋在妈妈身边的花瓣堆里,握着她冰凉的手,泪水滑落在雪白中。这一别不知如何再相见,多么不舍也只能放手,短短的送别后我就要一个人去走那长长的路。妈妈,感谢你给予我的勇气,既然你已放心让我自己留下,我会好好过下去,平静走下去,直到能够重逢那一天……
00-8-30 9:15:00
【此文章由作者授权,“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推出,版权为作者所有,其它媒体欲转载需与作者或本站长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