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儿
我认识石燕已经很久了,我比她大一些,一起在这个胡同里长大。小时候一起玩,长大了反而客气的疏远了。她还是叫我强哥的,大家都叫她“燕儿”,那是只有北京人才能出神入化随口说出的儿话音。胡同里那一些和燕儿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都叫燕儿“姐”。带有几分尊敬的。怎么说呢,她是我们胡同里的一个小传奇。
燕儿并不是很漂亮的女孩,连“但是气质很好”这个转折都没有,就是外表普通平常的一个25岁的女孩(25岁还能叫女孩吗?不清楚。),沉静柔和。以前的燕儿很少惹人注意,在我们胡同里大家更关注那些读书读的好的或流氓的让人咋舌的小子丫头们。燕儿后来考上个普通的专科,最终大家对她的评语就是一个中性的“老实”,一个沉默有家教的孩子——她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象这样的孩子很多,最终就是淹没在人海里,没有起伏的故事,只有踏实的人生。
不过一切在燕儿19岁时改变了,那年她的父母因为一场车祸双双过世,事出突然,还在大学念书的她一段时间里是哀痛欲绝,好心的大妈大婶们轮番去安慰照顾她。还好她父母留下的钱足够她念完大学,也有不错的房子,只要把这两年熬过来,应该是还行的。虽说她没有别的亲人了,但是一个19岁的姑娘怎么也有能力照顾自己了,大家嗟叹一阵生死无常也就慢慢过去了。
燕儿接着读她的大专,好象是行政管理之类的专业。那年暑假她回了家,不过不是一个人,带着个很艺术类型的男孩子,就是长长的头发,破烂的牛仔裤,看人似笑非笑的那种。不过倒是干净且清秀。他们公然同居在一起,胡同可就炸开了锅,那些大妈大婶拍着腿长叹:“想不到这丫头一没了人管就这样了!真是……”居委会大妈也借着治安之名上门查查了那男孩子的身份,果然是某个艺术学校的学生,大妈委婉的说了点什么,他们很有礼貌的听着,没顶撞没辩论,依旧很客气的把大妈送出了门。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整个暑假在胡同里人密切的关注下,这对人几乎整天窝在那个家里,也就是老老实实的小俩口,还好没有觉悟特别高的人把这件事告发到燕儿的学校去,唉,随她去吧,小姑娘一步走错,以后可怎么办……
在这期间我见过燕儿几次,不是碰见她买菜就是遇见她倒垃圾,还有一次傍晚也看见过他们手拉手出来散步。我们彼此含笑点头,擦身而过。其实小俩口走在一起很般配的,那个有点不羁的男孩和燕儿在一起都显得斯文有礼。胡同里的女孩背后叽叽喳喳议论了半天,最后都是流露出羡慕的样子。很奇怪,没有妒忌和不屑,还是亲热的叫燕儿“姐”。包括那些带点混劲的小子们,说起这件事情嘴里也没吐出什么荤字眼。
然后暑假结束了,燕儿重新回到了学校,也不知道她和那个男孩子怎么样了。胡同里的日子还是这样一天天过了下去,大家有时也会念叨念叨:“燕儿读的是大专,再过一年该毕业了吧?她会不会和那个小子结婚?”
燕儿还是很少回来,只偶尔取趟衣物而已。依旧很有礼貌的和邻居打招呼,依旧是那个沉静的燕儿。胡同里的人从来没有遗忘她,总是说起她,关心她的命运和将来——不知道这是热心还是什么?
然后是寒假,寒假燕儿是一个人回的家,身边没有了那个艺术学生。大家是问也不好不问也不好,终于还是有一个大妈忍不住闲闲的问了一句:“燕儿啊,你那个男朋友呢?怎么不过来玩了?”燕儿微笑着摇了摇头:“他出国读书去了,要好几年才能回来呢。”“出国了?去哪了?”“是去了法国,他想留在那。”大妈来了劲:“那敢情好啊,以后让他把你也接出去啊!”燕儿还是微笑摇头:“再说吧,现在哪说到那么远。”
于是大家的好奇心总算平服了,几个大妈派出自己的儿子,帮燕儿拉回了煤球和白菜,当然,其中也有我,我帮燕儿安的煤炉和烟囱。这是我自她父母去后第一次进她家,家具陈设一点都没变,只是墙上多了一幅画,是燕儿的素描,用一个小小的镜框框着,我偷偷注意看了看,画里的燕儿微微侧着头,憧憬什么似的出着神,很传神,边角有几个小字:自在燕儿。想来是那个男孩子画的吧。那一刻,我很想和燕儿聊聊,问问她的近况,对于将来的打算,可是我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叮嘱了燕儿注意安全就走了。对于这个有主见有主意的女孩,我觉得好象别人说什么都是多余,问什么都是打搅。
春节到了,胡同里热闹非凡。家家大扫除,办年货,忙的不可开交。好几家拉燕儿一起过年吃年饭,都被有礼貌的拒绝了。她说:“我在家守着就挺好的,也算陪陪我爸妈。”大家又不免一阵嗟叹,也就算了。当我路过燕儿窗前,发现窗户上贴出了过年的红窗花,是条大鲤鱼,那一刻,我彻底放心了。
第二年,燕儿毕业了,搬了回来。那一年,正是下岗严重的时候,我们胡同里有好几家都出了双下岗的夫妻,找工作那叫一个难。燕儿却不着慌不着忙,在家里呆了快1个月,也不知道做什么。那时候,大家都有点自顾不暇,也没人去打探什么了。忽然有一天,燕儿来到居委会,开一个啥证明,原来,她要出国,去德国读书。而且,3个月后,签证顺利办了下来。
这一下,胡同又热闹了。燕儿到底怎么办下出国的?这个胡同里还没有出过留学生哪。她哪来的关系?哪来的钱?何况,她只是个大专生,刚刚20出头。再说,为什么去德国?她男朋友不是在法国吗??这些问题,燕儿都没有明确回答,只是说:“德国的奖学金好考一点,也比较高,从刚读书的时候就一直在准备了。其他的,是学校里的老师帮的忙。”这下子对燕儿的赞美就不绝于耳了:喝!看看人家这个小丫头,多有能耐!小小年纪,多有打算!燕儿成了胡同里各家训诫孩子的榜样:“你看看燕儿姐,多懂事多有本事,再看看你,除了吃就知道玩!……”
燕儿对这些并没有太在意,只是忙着收拾行装,把一些电器杂物卖的卖,送的送。只是燕儿坚持不把房子租出去。去她家串门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回来都摇头感叹:“这孩子,嘴真够紧的。”燕儿到底怎么出的国就成了一个谜,甚至滋生了许多的闲言碎语,不过人往高处走总是没错的,大家见了她还是依旧笑呵呵。
燕儿临走前来了趟我家,将她家的钥匙交给了我母亲,拜托她照应一下。母亲很痛快的答应了,并关心的问她啥时候回来?燕儿摇摇头:“起码要2、3年吧,来回机票太贵了,而且家里也没有什么亲人了。不过读完了我肯定回来的,我喜欢北京,也不太想留在外国。”“那你那个在法国的男朋友呢?”母亲试探的问:“哦,他啊,说要留在法国。”我们猛的一楞,仔细看了看燕儿,她脸上还是那么平和宁静,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和事情。母亲长长的“哦……”了一声就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反复叮嘱她一个人在外要自己保重和小心,有什么事大家能帮上忙,尽管说。
母亲责成我一定要送燕儿,毕竟一个小姑娘出这么远的门没人送也太不象样。燕儿百般辞谢不了,也就答应了。第二天清早我帮燕儿提着她的大箱子走出了胡同,与碰见的人寒暄告别后,就拦了一辆出租直奔机场。出租车里我坐前面燕儿坐后面,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到了机场,坐在候机大厅里等着办手续的时候,我问燕儿:“你的同学和老师没人来送行吗?”燕儿摇摇头:“我没有通知他们。”“哦……”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哦什么,只是发出了这个无意义的音节。忽然燕儿问我:“强哥有什么打算吗?”“我?”我有点吃惊,“我还是做我的公务员呗,我们那个机关还可以吧,以后说不定能分房。”“恩,挺好的。”燕儿点了点头,忽然轻轻叹道:“在胡同里的那些日子真好啊……”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在这时,机场广播办理登机手续了。
燕儿小小的身影走进了登机处,没有回头没有挥手。我就站在那代表整个胡同送走了燕儿,开始她新的旅程和人生。那时候,正是深秋。
回去后母亲让我陪她一起去燕儿的家,看看还有什么要拾掇的没有。我们进去后惊讶的发现屋子里一切都井井有条,除了冷清点,好象主人随时会回来。我注意看了一下,燕儿并没有把那张素描带走,也没有摘下,她还挂在墙上憧憬的出着神,告诉我们这里曾经住过怎样一个女孩。检查了门窗后母亲仔细的锁好门就和我一起离开了。
然后过了一年又一年,燕儿果然一直在德国没有回来,只是每到新年给我家发张精美的贺卡,问我们一家好,报个平安。而她在那里到底怎么样,谁都不知道。我们都推断燕儿会留在那里,毕竟她在北京也没有亲人了,最多回来把房子卖掉,在那边结婚定居多好。至于她那个在法国的男朋友,久而久之,都被大家遗忘了。我也找了个不错的女朋友,在一起就等着分房结婚了。母亲曾提议给燕儿写封信,能不能暂时借她的房子把喜事办了?毕竟,空着也是空着,我们一定给房租。我坚决否定掉了,我觉得燕儿肯定不会答应,那个房子,就是她在北京唯一的依靠了,何必让她为难?再等等吧,反正也不急。
第四年的冬天,燕儿回来了。我刚下班,就发现胡同里弥散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人们往燕儿家穿插去着,说着笑着。一个熟人用宣布重大新闻的语气告诉我:“强子,快去看看吧,燕儿回来了!”我一楞之下加快了脚步,路过燕儿家门前时我停了下来,大门是开着的,燕儿正和几个人在打扫,同时不停和人在招呼。看那份忙乱劲,我也就没有进去搀和,在外面看了看就走了,只是觉得燕儿好象瘦了一些,其他的,没怎么变。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起劲的和面,喜气洋洋的告诉我:“燕儿说晚上要来咱家吃饭。我想她在国外那么多年,肯定最想吃饺子。你快来搭把手,把馅给剁了。”我边洗手边纳闷的问母亲:“燕儿怎么不声不响就忽然回来了?也不捎个信我们好去接她?”“谁知道那孩子!不过她倒是挺懂礼,给大伙带了好多东西回来,给我带了条围巾,说纯毛的,还真挺轻暖。”我更加纳闷:燕儿靠奖学金读书啊,哪来那么多钱?到晚上再说吧。
晚上燕儿果然来了,我仔细看了看她,短发留成了长发,清瘦了一些,穿着还是那么普通,丝毫没有归国的洋气。还是那个沉静微笑的燕儿,只是多了些成熟干练和几分妩媚。饭桌上,母亲不停给燕儿夹菜,问长问短,燕儿一一回答。头发留长了是因为国外理发太贵,瘦了是因为打工,学业都完成了,在北京也联系好了工作,是一个大公司,一切都挺好的,等这边一切都安顿好了,再去趟德国把孩子接过来,就不走了……
我们的筷子一下子都停顿了。孩子?什么孩子?面对我们疑惑的眼神,燕儿很自然的解释:“我头两年在德国结婚了,有一个男孩,6个月,太小了,现在暂时不能带回来。要等都安顿好了再说。”母亲迟疑的问:“那……孩子他爸呢?”“是个德国人,不过我们后来感情不和离婚了。那会我刚怀孕,但是还是决定要了那个孩子。”“那么,你不是就有了居留权了吗?孩子不是也算德国人了吗?”我一下子想到最实际的问题。燕儿给自己倒了一点醋,微笑着说:“但是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还是北京人,孩子也要在这上户口上学啊。”她说的那么自然平静,剩下我们面面相觑,猜测她在德国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无从知晓了。燕儿还是那个燕儿,她又回到了这个胡同中,和大家一起赶早市买菜,上班下班,每天与人们点头微笑寒暄,就象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儿。她还找来了装修队,将家里粉刷一新,添置了许多东西,还安了部电话。说来也怪,她和我那位很谈的来,常常一起说说笑笑。后来我好奇的问我媳妇到底跟燕儿聊些啥,媳妇很随便的说:“家常话呗,过日子的事情。”“没有跟你说她早年的事儿?”“人家根本不把那当事,咱们好意思死乞白咧的问吗?再说,燕儿人挺好的,这大伙都看到了,那还问那么多干吗?”我点点头,也就过去了。
过年的时候燕儿果然飞去了德国,半个月后就把她那个孩子接回来了。我们整个胡同的人都去看了,是个很漂亮的孩子,白皮肤黑头发,眼睛微微露点蓝意,不哭不闹,好奇的睁着眼睛看着围着他那么多黑眼睛的人。大妈大婶们简直是爱不释手,抱过来抱过去。孩子的名字叫石君,小名就是石头。燕儿先找了个保姆照顾他,说以后送他进一个好的私立幼儿园,还要教他说德语,毕竟,他是半个德国人。
胡同里的人都接受了燕儿的生活:不动声色的自然而然,化繁为简且条理分明。有滋有味的做普通人,看上去总是那么平和沉静。所以2年后燕儿结婚大家也都不再感叹议论了,而是热热闹闹的帮她操办了婚事。
燕儿的丈夫,是一个斯文却不冷峻的中年男人,听说事业上很有作为。他们结婚那天,胡同里一片欢声笑语,两口子挨桌敬酒。小子丫头们逼他们讲恋爱经历,燕儿红了脸,小声说了一句:“就是工作认识的嘛……”盛装的燕儿光彩照人,而那个男人笑起来很幸福的样子,拥着燕儿,拉着石头,和大家一起留了张影。那张全家福现在还留在居委会,作为燕儿在胡同里留下的念想。大妈们抹着眼泪送走了她和石头。而她一再保证肯定常常回来看大家。
后来,燕儿果然常常带着孩子回来,她把以前的老房子低价租给了我,我也就顺利的结了婚。在老屋里,我们一起逗石头玩。石头抓起笔就往纸上画,燕儿说这都是学他爸设计图纸。我一下子就想起当年那张画,小小的燕儿侧着头出神的样子,还有那几个小字:自在燕儿。那张画现在应该还在吧?22:21 01-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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