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邱妙津
外面在下雨,雨点落在地面的声音如有什么在蚕食着时间,算是秋雨吧,天气会慢慢转凉,原来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把最难熬的夏天给熬过去了——在某一天的深夜中。
你看,我还没有睡,双眼鳏鳏,床头堆满了新旧书,一本本翻看,一本本放下,然后联线上网,找一个女子的文字来读。鼠标滑轮不停移动,一目十行,再一次读她最后的遗书,忽然就想去喝一杯烈酒睡了算了——可是,是睡不着。
你知道这个女子吗?叫做邱妙津的,台湾女同性恋者,26岁时自杀于巴黎,那已经是6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网络不如今日发达,所以,她的死并没被我们所知,然后,又很快被所知者遗忘掉了——我们必须遗忘掉死者,有意或无意,因为我们必须活下去。
她是用水果刀刺入自己胸口的,如此激烈,如此无望。她死后,那封长长的遗书获得“《联合报·读书人》96年文学类最佳书奖”,然后是种种评述,种种感叹……喂,我甚至有点嘲弄的笑:这算是哀怜或是致敬?对于死者,我们很难学会沉默,用沉默以致敬。
然后,今日,我想借她说一点话,我乞求原谅,我知道会得到她的原谅:死者是不会在乎什么的,生者?生者的责难不代表她,我知道自己有点无耻,深夜睡不着的人多少都有一点无耻,因为他们没有很好遵守生存规则: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特别是,去想一些白天不会想而夜晚不该去想的事情。
请容我摘录其遗书开端,漫长的开端,copy:
小詠,我日日夜夜止不住地悲伤,不是为了世间的错误,不是为了身体的残败病痛,而是为了心灵的脆弱性及它所承受的伤害,我悲伤它承受了那么多的伤害,我疼惜自己能给予别人,给予世界那么多,却没法使自己活的好过一点。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小詠,我和你一样也有一个爱情理想不能实现,我已献身给一个人,但世界并不接受这件事,这件事之于世界根本微不足道,甚至是被嘲笑的,心灵的脆弱怎能不受伤害?小詠,世界不要再互相伤害了,好不好?还是我们可以停下一切伤害的游戏?
小詠,我的愿望已不再是在生活里建造起一个理想的爱情,而是要让自己生活得好一些。不要再受伤害,也不要再制造伤害了,我不喜欢世上有这么多伤害。当世界上还是要继续有那么多伤害,我也不要活在其中。理想爱情的愿望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过一份没有人可以再伤害我的生活。
小詠,你是我现在相信、相亲的一个人。但我一个人在这里悲伤会终止吗?纵使我与世上我所伤害和伤害我的人和解,我的悲伤会终止吗?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伤害,我的心灵已承受了那么多,它可以再支撑下去吗?它要怎么样去消化那些伤害呢?它能消化掉那些伤害而再重新去展开一份新生活吗?
小詠,过去那个世界或许还是一样的,从前你期待它不要破碎的地方它就是破碎了;但世界并没有错,它还是继续是那个世界,而且继续破碎;世界并没有错,只是我受伤害了,我能真的消化我所受的伤害吗?如果我消化不了,那伤害就会一直伤害我的生命。我的悲伤和我所受的伤害可以发泄出来,可以被安慰吗?在我的核心里真的可以谅解生命而变得更坚强起来吗?
……………………
你有没有耐心一字字一句句的读完它?你是读亦舒的吧?你嘴角现在有没有嘲弄的笑容?亦舒现实到极点的刻薄我们多多少少都感染到一点了吧:不原谅别人,不纵容自己,爱己胜人,等等等等。这些从现实角度来讲完全是正面教材,所以现在年过半百的她很健康愉快的生活在一个比较舒适的国度,偶尔写写娱乐性满强的文字让人骇笑。而邱妙津,26岁灰飞烟灭,痛苦中离去——她不是无知妇孺,大二就能用法文读原典是留学法国的心理学研究生,——那又怎么样?解不了自己的心病谁又能救她?她好不好算社会和生命的浪费?
亦舒反复的说过什么来着?对,生命是一场幻觉。但是她很坚强的将幻觉延续下去,同时看破世情,告诉我们:社会只爱健康的聪明的,肯拚命的人,谁耐心跟谁婆婆妈妈,生活中一切都变成公事,互相利用,至於世态炎凉,人情淡薄,统统是正常的。
啊,对不起,我忽然发现自己将两人在做一点对比,这是不公平的,因为有人偏向死者有人支持活人,没有一个好的准星。但是,我不是作为裁判者,我只是代表自己的观点,对错自负——深呼一口气,现在我可以去谈邱妙津了。
首先,她是一个女同性恋者,这一身份直至她死后人们才从她日记和文字中得知。但是这绝对不是致死的原因(倒是炒作的好题材),6年前的社会也不至于去逼迫一个女同性恋者到走投无路,相反,她将自己隐藏在人群中隐藏的很好。不是社会的错,如果你读完她的遗书和所有著作,你会发现,这个女子死于自身,自身的脆弱和……梦想。
请你再回过头去读一读前面的遗书,仔细读一读,这象是一个26岁女子所说的话吗?16岁还差不多。她不停的提到“伤害伤害伤害”,世界给她的伤害,现实给她的伤害。其实,没有人压榨过她,她没有饥寒交迫过,她所谓的伤害只是心灵和感情上的——被欺骗被嘲笑,这些,谁不曾有过呢?有许多人甚至比她更深。要是这就是死亡的理由,很多人活到24岁都算很了不起了,可是,我们都活过来了,愈合了,而且决定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34、44、54、64、74……我们是很坚强和理智地,世界是我们支撑和维持地,不是逃兵地。
同时,我们也不是自己梦想的殉卫者,而邱妙津,她是。
或者说,她太过脆弱和梦想化了,所以她最终为其付出了生命——我犹豫了很久,不敢去说她是弱者,是错误。
真的不敢,不是怕对死者不敬。因为,我敬畏梦想。
她活得炽热、真实,沉浸在自己的欲望和情感中,如此纵容自己,一次次跌倒,但没有吸取教训,变得现实坚强,而依然相信他人,相信爱,相信这个世界能容许一点纯粹的东西存在。她以为不去伤害他人就足够了,始终没有学会去保护自己,抗拒伤害,甚至没有学会:放弃。
这个世界不是我们少年时梦想的那样,他人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善意和包容。唉,这个还用说吗?任何一个过了24岁的人都该明白的吧:除非你很幸运的还是暖房中的花朵。如果你已明白但是还是为此痛苦的话,那就活该痛苦下去好了,等34岁的时候你就不会再为此痛苦了,人到中年,有更重的生活担子需要你全力去承担了。
可是她不明白,或者说是明白了,但是无法释怀。
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我们无力去指责世界,我们只能承认现实,然后让现实一点点磨除自己的脆弱,好让自己能好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我们都渴望快乐幸福,而这必须以生命为前提,死亡只能带走一切:我们憎恶和舍不得的一切。
那她为什么要去死呢?她可以再去找一个好的爱人,然后熟练运用她的法文,在巴黎享受生命与爱。她已经熬到26岁了,完全可以再熬下去,等下去,改变自己,好好活下去。可是,她选择了死亡,不可逆转的死亡。
她已经绝望,不屑,痛苦,不相信,放弃。
忽然想起黄碧云笔下那个流落巴黎的中国女子,叶细细,用刀片割开自己喉管的那个,她死后,生者哀叹:细细,何至于此。
可是,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水晶,破碎成千万片,就无法在弥补,那不是水晶的错,亦不是世界的错,根本没有错误,真的,只要生与死为自由意志选择,就没有错误。
既然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亦舒给了我们那么多良方,一定能得到一点收获和幸福;如果活不下去了,熬到底线崩裂,剩下的一切他人也毫无办法,死亡只属于自己——求求你,不要对我说生命不只属于自己,不要太自私,因为谁也不能代替谁痛苦的活着。
唉,我眼睛发涩,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但是天也会亮,周末已经过去,一切都将恢复正常。我想结束了,我花了2个小时去呓语,说一个女子的死亡,说其实我自己根本无法确定的事,妄言生死,奢谈梦想。
最后,那封长长的遗书最后说,对所有生者谦卑而细小的说: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但我不再能完成您的旅程 我是个过客。
全部我所接触的 真正使我痛苦
而我身不由己。 总是有个什麽人可以说:
这是我的。 我,没有什么东西是我的,
有一天我是不是可以骄傲地这么说。
如今我知道没有就是
没有。 我们同样没有名字。
必须去借一个,有时候。 您供给我一个地方可以眺望。
将我遗忘在海边吧。 我祝福您幸福健康。
你看,我也只能如此祝福,结束。然后去睡觉,日出而起,日落难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读她的时候,我居然哭了,这真是件很难启齿的事情,可是只有说出来才能安心说晚安,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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