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韦君宜
许觉民

  在六十年代前,我知道韦君宜这个名字,她在编团中央办的《文艺学习》,但是我并不认识她。六十年代初,我工作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多次因故人事大变动,一九五七年社长冯雪峰被划上右派而下台,一九五九年,接任的社长王任叔(巴人)又因大谈“人情、人性”而被免职,因此这个“社长”的交椅就一直空着。一次在开会时周扬告诉我,作家出版社与中国戏剧出版社将合并于人民文学出版社,这样可以加强领导力量。不久,作家协会调来了严文井、韦君宜、楼适夷几位,戏剧出版社来了孟超。上面决定由严文井任社长,韦君宜为第一副社长,其余再按顺序排列。此时我方才认识了韦君宜。
  韦君宜的特点是除开会外,平时不大说话。她有一点异样之处便是一个人坐着会不停地自言自语,说什么因为并不发出声来,所以别人也不知道,看样子她一人说得很有滋味。说着忽而露出笑容,忽而又收去了笑容,接着两唇翕动不止。说不定她在准备什么腹稿,像演戏一样,先来一个彩排。这可能是一种习惯,不足为奇。
  韦君宜一九五七年在作协时,为丁玲陈企霞的所谓“反党集团”事说过几句公道话,为此也被批了一通,差一点戴上帽子,以后因胡乔木的说情,免了戴帽,到农村去改造了一阵。自此后她沉默少语,遇事不敢决断。她从作协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时,带来作协下属的一些人一起来,其中有一个编辑,文化水平虽不高,却极有能量,实际上是一个隐性领导,韦君宜是很怕他的。有一次要出版杨朔写的一本《非洲游记》,封面设计是一群飞禽猛兽,画得不错,印好后那个隐性领导认为不好,说把非洲人民都认作是野兽,是对非洲人民的侮辱,必须撕去重印。他在韦君宜面前力主要重印,韦未置可否,把我找去,要我判断一下。我说,非洲的奇异兽类是非洲风景的一大特色,写的是游记,用来作封面是可以的。那个隐性领导听了,勃然变色,同我争论起来,他要重印,我坚持不必重印,相持不下,那么决定权在二把手韦君宜,她终于同意了那个隐性领导的话,决定撕去重新设计。这时我方知,那隐性领导的权力之大。
  还有一次,出版社印了曲波的一本长篇小说《桥隆飙》,内容是写抗日战争年代的一支民间游击队,首领名桥隆飙,神出鬼没,弄得鬼子兵晓夜不宁。这支游击队以后为八路军所收编,但桥隆飙有时仍有些我行我素。此书印好后,那个隐性领导认为此书要销毁,原因是主人公不服从党的领导,有损于党的形象。他又到韦君宜那边去力陈利害,韦无计,仍把我找去。我把小说全部看完后认为无妨,桥隆飙之被收编,就是接受了党的领导,至于其部队有时有些越轨,正说明其要成为真正的八路军还有待于不断的给以教育,而且在小说中八路军正是那样耐心地做了,这也正是表现了小说布局的真实性与合理性。不料那个隐性领导仍大不以为然,声嘶力竭地要销毁此书。我说完就走了。以后知道,韦君宜还是听了他的,将此书印好的五万册全部销毁。
  自此以后,我就觉得这个出版社十分复杂,我这个第二副社长说话等于放屁,那隐性领导成了太上皇。这样,我对韦君宜也从此疏远起来,相处多年,几乎没有谈过一次心。
  韦君宜的胆怯,只因是一九五七年的那块心病,隐性领导是知道的,弄得她事事都没有主意。论人品,她是个好人。我看得出,她不整人,只要隐性领导不出场干预,她说话条理分明,有逻辑性,讲道理,不是糊涂人,更不是“左”的。
  韦君宜在工作之暇也写小说,不过她从不告诉别人,起码不告知我,我只是偶尔在刊物上看到她的小说。我觉得写得很好,不但没有什么“左”气,而且文笔清丽,很耐读。这些小说不知又触动了什么长官的注意,认为不健康。一九六五年“四清”时,她奉命参加“四清”,据说与写了几篇小说有关。那年文化部改组,夏衍、陈荒煤、齐燕铭等下了台,调来了萧望东。萧的做法是派员到各单位了解情况向他汇报。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来的一位年轻人是部队里的,来后找我,首先了解韦君宜,我对韦君宜虽略有芥蒂,但觉得她为人正派,没什么邪门歪道,文艺思想也是好的。说到文艺思想,那个年轻人说不然,她的小说不行,有问题,什么问题他不说。我记得他说了两篇,一篇是《月夜清歌》,还有一篇现在不记得了。这两篇我都看过,觉得没有什么问题。他再三问我问题在哪里。我想不出,只说可能调子低一些,但也是可以允许的。他说这只是一个方面,还有更大的错误,我问他什么错误,他不说。每次他来,问长问短,我有些讨厌他,于是只说点无关紧要的话应付他。以后我还发现他还找别的人谈话。我还风闻到找人谈关于我的情况,我就更讨厌他了。此后他来找我,我就不大说什么话了。
  这种用“密探”法收集材料,我觉得是很卑劣的。尤其是先有结论,某人某事是错误的,然后照此框框去收集意见和材料,这可以把一个人描绘得十分可怕。我不知道他们把韦君宜描绘得怎样,把我又描绘得怎样。
  “文革”初,文化部与全国文联在部队主持下办起了集训班,将各单位的“审查对象”好几百人都拘留于“社会主义学院”。人民文学出版社被拘近二十人,这就成了不久后的“黑帮”。在里面将近两个月,互揭互批,大会小会大字报,弄得昏天黑地。韦君宜此时忽然神经系统出了毛病,人站不稳,上下楼梯要扶着慢慢走,状极狼狈。以后“黑帮”一律被揪回本单位,在一次大会批判后,她的病情立即加重,将一粥锅套在头上说是要去游街了(被揪回时,我们都被游过);她又将厕所内用过的便纸一一收叠,说这是交代材料不可丢。看来已神志失常,无法再参加这一场大革命了。自一九六六年九月起,她就病倒在家,一直到一九六九年将下干校时,她的病情见有好转,才又回到了“牛棚”。她病倒的三年中,恰好是文革恶浪滚滚。她未能参加,这是她的不幸还是幸事,我不知道。
  在干校期间,她很快就被“解放”,并担任了连指导员,办事看来比较公正。那个隐性领导仍在一个连里,有无干扰她的工作?似乎也有一点,至少我这样的人迟迟不得“解放”,而且在一张我的表格上批注“长期在干校改造”,与他就有关系。
  一九七二年韦君宜调回北京恢复工作。我因为仍在干校“改造”,对她的情况不明,但也曾风闻她在出版社内受压。她反对出版那些文理不通和毫无价值的所谓工农兵读物,她的观点被指为“黑线回潮”,受到了批判。我想,她还不如不回去反而安全一些。以后我又听到,她又被指责为出版界搞自由化的代表人物之一。
  她在“文革”头三年中因病倒少受了折磨,却在后期恢复工作后反而陷入了困境。我那时离开了出版界,其间她并未同我打过招呼,要我回去,我是理解的,因为回去的日子并不好过,控制着出版社的军宣队几个人,不懂业务瞎指挥,那个隐性领导依然活跃着并乱舞棍棒。到“四人帮”垮台,情况一变,韦君宜被捆绑的手脚松了绑,开始真正的做了一些事。
  自此她除工作外,还写了不少小说。小说集《老干部别传》和长篇小说《母与子》我都读过,都是很有特色的,有的我写了评论介绍。这几年她因病住医院,我去看她,她要我为她的新作《露沙的路》写文章,我虽答应了,但一直没有写。这一次又看到她的《思痛录》出版,感动之余写了一篇文章。韦君宜一生勤奋,担任职务时全力工作,有可能写作时奋力写作。她在住院的几年里,不能行动时犹握笔勉力写书,她是怀着明辨是非的勇敢精神而勤奋写作的。她的《思痛录》是真实的。我想,也只有勇于面对人生并说真话的人,才值得人们的敬佩。

 from:书屋;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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