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中国文学经典化之争  
 

金宏宇
 
  “经典”这个词在今天的中国已经说滥了,贬值了。20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应把权威话语、大众参予、意识形态、文本品性、时空因素都考虑进来。时间是最终、最公正的裁定者
 
 

  

  到了20世纪90年代,人们不再满足于用精品、精华之类的词儿而开始“经典”起来。于是唱片经典、红色经典、学术经典、散文经典、小说经典等铺天盖地而来,俨然一个“经典”时代的回归。“经典”这个从前慎用的神圣概念被普泛化平庸化了。在这种“经典”热潮中,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问题尤为值得关注,因为这是本世纪文学行将结束时的总结性反省性话语。

  首先提起中国文学经典问题的是荷兰学者佛克马。他于1993年9月至10月在北京大学的学术讲演中,专门谈到中国经典尤其是20世纪中国文学经典构成问题,提醒了中国文人的“经典”记忆。1997年谢冕、钱理群主编的北京大学版《百年中国文学经典》(全八卷)和谢冕、孟繁华主编的海天版《中国百年文学经典》隆重推出,掀起了文学经典问题的讨论高潮。

  山东的吴义勤、施占军首先发表文章表示异议。接着公刘在《人民日报》发表《且慢经典》否认《百年经典》所收他的诗是经典之作。《文艺报》8至10月连刊韩石山等人讨论文学经典的文章8篇。广东现代文学界也在10月份举行讨论会探讨文学经典的确立。此前此后,还有王宁、陈思和、昭然、温儒敏等发表文章论文学经典问题。此外,山西《名作欣赏》从1992至1996年发表“名作求疵”文章近30篇、王一川给20世纪文学大师排座次、其他各种名著重读重评文章等,都是在做20世纪文学经典化工作,都引起不同程度的反响。与此同时,冠以“经典”字样的20世纪文学选本可谓是汗牛充栋,常常是一个“经典”作家的作品几家出版社同时推出。

  90年代从理论界到出版界的这种文学的经典化现象,对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写作和当下的文学写作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方面,它为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写作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它将导致对文学史的重写,但它又不同于80年代末的“重写文学史”的现象。那场“重写文学史”的讨论,不满新中国成立以来所写文学史的伟大叙事、意识形态话语和庸俗社会学倾向,转而注重“个人主体”、“普遍人性”和审美维度。那场讨论总体上是着眼于当时、着眼于“翻烙饼”。而90年代的文学经典化现象则是将文学推向一个经典化层面,以经典性衡量20世纪文学。它是对百年文学的精炼,是去芜取“经”。也可以说是立足于未来,从未来的某一时点看本世纪中国文学。因而许多不重要的作品将化为文学史的背景,许多作家将存而不论,而经典性文本和作家将被凸现出来。

  另一方面,90年代发生的文学经典现象对当下的文学写作也有警示作用。与经典作家的“十年磨一剑”相比,当前作家借助现代化写作和印刷手段“一年磨十剑”本无可厚非。但这种比快的写作缺乏沉淀与磨砺,可能使文学沦为粗制滥造,很难成为文学经典。当前的长篇小说年产成百上千部,短篇更难数计,其中绝多是短命之作,能领风骚三五年者不多,传世之作更少。这种写作对不起读者和批评家宝贵的生命,也对不起被砍倒造纸的万千草木。文学的经典意识的提出,无疑是对当下写作倾向的棒喝。

  但是,90年代的文学经典化现象,仅仅是一种人文冲动。从理论界看,缺乏的是对文学经典构成理论的深入研究。

  首先,没有准确界定“经典”概念。元典、经典、古典、经典性、经典化、文学经典等概念之间的联系与区别没有厘清,尤其是文学“经典”与文学“精品”相互通借相互混淆。文学经典与精品之间相距甚远,以“经典”称“精品”未免拔高作品,降低了经典的水准。

  其次,20世纪中国文学如何改变传统文学经典秩序、新文学经典如何原创、现代作家有无经典意识、意识形态怎样影响经典化、当下的写作能否称为经典等问题也未作系统研究。而这些问题正是20世纪文学经典化的实质性内容。

  其三,经典化的策略或方法也没有全面讨论。例如,有论者认为,文学经典本是需要经过时空淘洗的东西,现在来确定本世纪的文学经典则是近距离的、属在场的行为。但是,文学的经典化工作实际上在文本诞生时,就已在进行,所以问题的关键不在应不应该经典化,而是现时持什么样的经典化策略。而这个问题看来人们未达成理论共识。如温儒敏提出要有“文学史经典”与“文学经典”之分。也有论者从国外引进“恒太经典”与“动态经典”的概念,还有论者主张将文本分为背景文本与经典文本,等等。另外,理论界在讨论经典问题时还缺乏实证性的调查研究。王宁指出:决定一部文学作品是否经典的是学术权威、批评家和读者大众,前两类人可以决定作品的文学史地位和学术价值;后一种人则能决定作品的流传价值并能影响前两种人的价值判断。这就提出了关于读者阅读方面的数据统计和问卷调查的问题。文学经典构成虽然免不了权力的运作,但现今和未来确立文学经典应该是各类读者的“合谋”而不仅是权威的独断。所以调查与统计是文学经典化的必要手段,佛克马在北大讲演时曾做过问卷调查,国内学者却很少有人这样做。出版界情况同样不容乐观。虽然他们比较注意读者的阅读情况和市场信息,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功不可没,但他们往往受商业利益驱动,看重读者的阅读时尚,似有宰割文学经典的倾向。总之,20年代发生的文学经典化现象从某种意义上讲只是一种经典化冲动,它能导致遗珠之憾和乱真之弊。

  我们应该清醒认识到20世纪中国文学的经典化是一个复杂的动态的文化工程。说它复杂是说要考虑各种经典化环节。正如加拿大学者斯蒂文·托托西所言:“经典化产生在一个累积形成的模式里,包括了文本、它的阅读、读者、文学史、批评、出版手段(例如,书籍销量,图书馆使用等等)、政治等等”。说它是动态的,即是说经典秩序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我们目前只能采取相对灵活的经典化策略,让历史性标准与艺术性标准相互协同,让恒定性标准与普通性标准相互调节,让文学经典在不断阐释中达成其经典品性。要言之,20世纪中国文学经典构成应把学术权威话语、大众文化参予、意识形态影响、文本品性、时空因素等等都考虑进来。当然,时间是最终的最公正的裁定者,一切次品、赝品都将随时而逝,不朽的才是文学经典。

 

  (选自《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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