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诗初来时

流沙河

  《庄子·秋水》篇中,黄河来观北海,北海对他说:“你来见到

我,明白海有多大了。你认识自身之丑,就有资格同我对话了。”

  回想二十年前,目睹台湾现代诗之渡海登陆,宛如昨日。那时我

在四川《星星诗刊》工作,从香港这扇窗,窥察台湾诗坛,竟见姹紫

嫣红开遍,大感意外。初以惊奇,继以恍然自失,情景恰似黄河来观

北海,对照那淼淼汪洋,愧我这狭小的九曲十八湾。看,那些台湾诗

人鸿飞雁翥,翩隨各呈佳致。他们羽色互殊,翔姿各异,我心中颇羡

慕。随后我们这边兴起台湾现代诗之批量“引进”,乃知口有同好,

非独鄙人嗜痂成癖。到1982年,我写台湾诗人十二家之专栏介绍文字。

随后又介绍了中年诗人十二家,同时写了隔海说诗,说台湾诗。这类

拙文亦曾引起小小反应,正负两面皆有,当然也包括某些人的不快。

光阴荏苒,都成历史烟云过眼,可叹。

  台湾现代诗初来时,那是1979年,国门上锁已有三十年了,华夏“

诗亡”已久。密闭笼屉的天天蒸,政治运动的年年打,弄得“五四已

老,新青年已驼背”,还谈什么中国新诗。大陆与台岛之间,无论思

想和艺术,落差早已拉大,我们这边闸门一开,台湾诗涌进来成了悬

瀑千尺,砰訇激荡自然是难免的。正所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

何况还有“外来和尚好念经”的心态存在,所以,原先在台岛上反应

平常之作,一登陆就热闹起来,而佳作之异地走红,也就不足怪了。

随后一些年,我们报刊上常见笨贼偷台湾诗,显偷句的,隐偷意的,

幼稚罢了,倒也无伤大雅,令人苦笑而已。拙文原说什么“两岸交流

诗艺”,哪知水总是向低处流去。至此乃悟,凡有落差存在,绝无交

流可言。给国门上锁者倒真该从这里汲取一些教训,而闭门自恋者也

该有些醒悟才是。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这本《台湾现代诗选》出北京版,我想不会

再次引起激荡了吧。譬如初看佳人,称赞难免过誉,打分也就偏高。

看两三次以后,评价渐趋落实,总有公允判断。由于曾有粗浅研究,

我对台岛诗坛一直看好。依据在哪?以下三条。一,中华文化在那边

自从二战结束后尚未被践踏过,诗人求学期间受到起码的传统文化教

育,后来写诗也就比较有中国味。二,西洋文学以及东洋文学在那边

的传播尚未被禁止过,诗人在创作中容易吸收外来营养,诗风也就比

较带现代性。三,除了五十年代官方出于政治需要倡导“战斗文艺”

而外,缪司在那边尚未被胁迫过,诗质也就比较具纯粹性。以上三条

不是说绝对好,仅仅是和我们这边比较而言罢了。

  我们这边当然也在逐步改进。就说这诗坛现状,明显摆着的,比

二十年前比三十年前比四十年前都好得多了。若能继续改进,那就更

好。任何时代,诗之繁荣,有赖三境。哪三境?一是宽松的环境,二

是自由的心境,三是高超的艺境。三境之实现,既须求诸人,又须求

诸己。这也就是说,既要治于外,又要治于内。做这件事非有数十年

之?;蓄涵养不可,绝不要想立竿见影。我们这一代是完了,请俟之来

者吧。

  这本书的编者马悦然先生嘱我为北京版作一短序,使我愧悚不安,

下笔为难,因鄙人不写诗已十年了,连这边的情形都不清楚,更何况

那边的。内子茂华见我愁坐南窗,便说:“写写你从前初读台湾诗的

感想吧。”我想这个主意不错,于是就有了此文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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