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前野直彬《中国文学史》
莫石
在长达一个世纪的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史中,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外国学者从很早起就参 加了这项工作。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外国学者编写的中国文学史在理论框架、学术观点和 论述方式上都与国内的同类论著有所不同,它们固然会有国内论著所不易有的缺点和错误, 但也常常具有后者所缺乏的优点。所以当我们对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史作一回顾时,不宜忽视 域外同行的工作。出于这种目的,本文拟对日本前野直彬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作一些评析。 一 前野直彬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是1975年由东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全书虽然包含了从上古 迄现代的全部中国文学史,正文却只有307页,加上附录的索引和《中国文学史年表》, 也仅344页,篇幅相当短小。台湾长安出版社于1979年出版了连秀华、何寄澎合译的中译本 ,由于删去了第九章,所以正文仅有290页,约21万字。从国内的标准来衡量,只能称为“ 简史” 。这样的篇幅对于作为外国学生的教科书的本书来说,也许是适宜的。但是对于 时间跨度长达三千多年、作品浩如烟海的论述对象来说,要做到以简驭繁,自有相当大的难 度。本书在编写体例上与国内同类著作有很大的不同:一是不录作品原文,除了偶尔引用少 量句子外,全书几乎没有作品原文,也很少有对某篇作品的具体评述。二是不以作家为章目 或节目,即使是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那样的作家,也都与其他作家共 置于一节内予以论述,而且对作家生平的介绍极为简略。所以国内学术界常常批评的“作家 作品论”的缺点,本书基本上避免了。当然这也许是篇幅的限制所造成的必然后果,但是综 观全书,我毋宁相信,这是作者比较重视历史线索的描述的体现。 全书共分九章,分别标为“先秦”、“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 金”“元”、“明”、“清”和“近现代”。这样的分期法与国内论著没有很大差异,只是 将通常附属于“隋唐”的“五代”部分移至“宋、金”章而已。“近、现代”一章的时间断 限为鸦片战争至编写此书的当时(1840—1975),所以本书实相当于国内的《中国文学史》与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合编。由于第九章以较大篇幅论述“左翼文艺运动”、抗战时期的 “解放区文学”乃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文学,许多说法在台湾尚属禁忌,所以台湾出版 的中译本将此章删去(据何寄澎在《译序》中称,这样做曾得到作者的谅解)。这样一来,中 译本的内容反而比国内论著少了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的一段(即通常所谓“近代文学”)。 按照国内学术界的习惯,本文仅以此书的前八章为论述对象。 本书的编写组织方式很值得注意,除了主编前野直彬之外,还有10位撰稿人,他们是:户川 芳郎、石川忠久、竹田晃、佐藤保、山之内正彦、 尾上 兼章、今西凯夫、传田章、伊藤虎丸、丸山 曰升 (未计编写年表的野口一雄和斋藤茂 )。如果不是从篇幅而是从所包含的内容来考虑的话, 这个数目的编写队伍是比较适宜的。主编在《跋》中说:“文学史的著作,本是由一人之手 ,以一种史观来贯穿完成,最为理想。”(中译本第287页。为免词冗,本文引文皆只注中译 本页码,少数涉及原文的地方加注原书页码)我很同意这种看法,这正是司马迁所谓“通古 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学精神在文学史编写中的体现,然而中国文学史的内容过于复杂 ,卷帙浩繁的文本加上汗牛充栋的研究论著,现代的学者要以一人之力完全掌握材料已不大可能,更不用说对这么多材料作深入研究了。所以采取集体编写的方式又势在必行。如何使 这两者得到较完善的结合呢?本书的经验值得我们借鉴:主编前野直彬先写好各章的概论部 分,各章的撰稿人再根据概论的观点分别编写,最后全部初稿再由主编审定。这样,既充分 吸收了撰稿人各自专攻某一段文学史的长处,又基本上保证了全书都能体现主编的文学史观 。现在国内同行的工作也大多采取集体合作的方式,但是有的编写班子人数过多,群龙无首 ;有的干脆分段单干、各自成册,缺乏统贯全书的整体观点,都有不尽人意之处。当然,国 内新编的文学史往往篇幅浩繁,较难由主编一人统领全局,也是事实。 从总体上看,本书的观点比较平实稳健,各章概论部分的论述大多做到了要言不烦。例如第 一章论“采诗之官”,既指出这种制度是出于儒家的理想化,又指出古代的宫廷确有收集民 谣的可能性,结论是“长久以后,本是为君主及其左右娱乐而作的民谣采集,就被儒者理想 化,终于创出了‘采诗之官’的形态。”(第3页)又如第八章论清代骈文与词 的中兴之原因 :“清代,对有悠久历史的中国古典文学来说是最后的时代,而与此相称地,过去的文学也 以各式各样的形式被再度地提出,产生了多姿多彩的文学。”(第251页)同章中论明、清两 代文学之差异:“就整体而言,清代的文学较诸明代,令人有种安定之感。如果明代的文人 是阔达——说难听,是放纵;那么清代的文人给人的印象是更致密、更匀称。”(第251页。 按 :“阔达”是日语汉字,似应译为“豁达”)这些地方貌似平常而无特别精警之处,但把重 要的问题说得如此简明、清晰,其实很有功力,对于作为教材的文学史来说,这样的论述深 入浅出,十分妥当。 在具体问题的论述中,本书时有新见,且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例如第二章论及汉代辞赋多 难字的文学现象:“就今所存辞赋观之,难懂的字相当多。这一方面虽由于时代古老,但我 们相信,其中也有不少文字即在当时,就并不常用,所谓文学,不是用日常语言写作的东西 ,而是使用远离日常性、更进而高层次的言语;具体地说,是以通常不使用、难懂的文字来 写。换言之,在写作行为中,文学的特殊性藉此表现的这种观点,下意识地萌芽于辞赋作家 的心中。”(第31页)又说:“因为如此,‘文学家’这种存在乃被社会公认。但另一方面, 也产生一种倾向:人们开始视文学家为一种有特殊能力的手艺人。”(第32页)对于汉代辞赋 多 难字这一特征的分析以及对由此产生“文学家”意识的论述,相当精采。以前国内论著常常 把 难字当作汉赋的枝节性特征,本书则认为这是其主要特征。虽然难以断定孰对孰错,但至少 这种新观点是值得注意的。因为这符合现存汉赋作品的真实情况,而后代文人往往以作赋来 表露学识的行为也可印证之,北朝魏收云:“会须能作赋,始成大才士。”(《北史》卷56) 就是对上述“文学家意识”的一个注脚。又如第七章对明代“四大奇书”的论述中专辟“作 品的类型化”一节,认为“四大奇书虽各具有相异的主题与趣旨,但人物与结构却具有共同 的类型。”(第236页)并具体论述了《三国演义》中刘备、关羽、张飞、孔明为“仁”、“ 信”、“勇”、“智”的化身,而宋江、唐僧都属刘备一类,吴用、公孙胜、孙悟空(部 分)则属孔明一类等等。又指出四大奇书在组织上以“因果报应”的道理来贯穿,并统理于 “乐极生悲”的图式。(第238页)这种不拘于一部作品而着眼于一代小说之整体观照的论析 ,也是使人耳目一新的。 在细节性的论述中,本书也有颇见手眼的地方。例如第四章论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和刘希 夷 《代白头吟》二诗说:“由于作品中洋溢着生气蓬勃的抒情味,被认为是出自宫体诗、却打 破宫体诗旧窠臼的了不起作品。”(第105页)可谓一语破的。又如第五章论陆游人蜀后诗风 之转变:“此期曾有短时间为最前线指挥部之幕僚,使他得有机会在可比拟李白的那种大规 模的七言古诗中,倾泄出其感时忧国之热情。”(第153页)这一个简短的结论完全符合陆游 创作过程的实际情形,拈出“七言古诗”一词尤其深中肯綮(笔者曾撰有《陆游诗家三昧辨 》一文专论此点,文载《南京大学学报》1992年第1期,可参看)。西汉王褒的《洞箫赋》一 向未受文学史家的特别注意,而本书却对之格外重视,在第二章中以较多的篇幅论之,认为 其“修辞、造句之法,将司马相如的夸张累积更加推展,非常细密匀称。这种写法被认为开 六朝骈俪文之端。而其题材与风格,亦成为后世描写乐器之赋的始祖。广言之,且可认为乃 咏物赋之祖。”(第39页)这不是就文论文的“作品论”,而是从一篇作品的分析进而观察文 学史演变的脉络,正是对于文学史家甚为可贵的史识。 据译者在《译序》中说,本书“在日本汉学界享有很高的评价。”(第1页)从上面所作的远 非全面的分析来看,它确实是一部兼具教科书和学术专著两重品格的优秀论著,把它介绍给 国内的读者是很有益处的。 二 然而本书也有不少可以商榷或有待修订的地方,主要体现在下列三个方面。 首先,本书中有一些推测性的说法,于史无征,似乎不宜写进教材性质的文学史著作。例如 第一章概论中关于先秦时代的“吟游诗人”一段,被译者誉为“新颖的观点,精辟的见解” (《译序》第2页),但在我看来,这种论述完全立足于推测,新颖固然新颖,精辟则似未必 。作者认为宫廷和戏子流往民间就成了“吟游诗人”,“在君主与当权者左右的戏子,由于 过于知晓宫廷内情,在政权交替的同时,为宫廷所逐的例子,似乎亦不在少。有关这些戏子 命运的记录,几乎全未留下,但是为了获得生活之资,或仕于他国的宫廷,或不得不埋没于 民间吧。”并推测说:“这类的具体事实,现在还几乎全不清楚。类似西洋的吟游诗人,是 否也存在于中国?”(第4页)事实上在先秦时代从宫廷流出的艺人确是有的,《论语·微子》 里就载有一例:“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鼓方叔入于河,播 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孔安国以为这是“鲁哀公时,礼坏乐崩,乐人皆去 。”毛奇龄则引《汉书·礼乐志》说这是“殷纣断弃先祖之乐,乃作淫声,用变乱正声,以 悦妇人。乐宫师瞽,抱其器而奔散,或适诸侯,或入河海。”我觉得后一说与《尚书·大誓 》所记相合,所以更为可信。但不管怎样,这些艺人离开宫廷并非因为“知晓宫廷内情”而 被逐,而是因“礼崩乐坏”而离去。而且这些艺人的身份都是乐师,没有任何材料证明他们 是“诗人”即像欧洲传说中的荷马那样的“吟游诗人”,所以本书的上述论述都是空中楼阁 ,似乎以不说为好。 同样,第一章第二节说《左传》的战争描写“令人不得不想象《左传》乃是基于以说话技巧 高妙的‘说唱故事’为背景而发达的口诵文艺,而它的穿插许多预言,占梦等性质的故事, 也是来自说唱故事吧。”(第21页)第二章概论中说秦代“形式统一的文学已在任何地方被写 作着“(第29页),都毫无文献根据,我认为作为一本学术著作,应尽量避免此类论述。此外 ,第五章第三节中谈到宋代的演艺场所时说:“北宋的瓦子,据称拥有可容数千人的小屋。 千,可能是十之误。”(第169页)后文干脆径称“棚”为“小屋”:“杭州的北瓦子、有小 屋十三座。”(第169页)我觉得《东京梦华录》卷二中关于“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 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的记载固然有些夸张,但“千”不大可能是“十 ”之误,从宋代的建筑水平和说话艺术广受欢迎的程度来看,一座仅能容数十人的“小屋” 是绝对不会被称为“最大”的,况且如果最大的“棚”才能容数十人,那么较小的棚岂非连 数十人都容不下,哪里还能充作演艺场所?所以本书径称“棚”为“小屋”,显然是不够郑 重的。 其次,本书的有些叙述与史实有出入,这必然要影响其论断的准确性。例如第四章概论中说 隋唐时代设立科举制度的原因是:“隋是出于北朝、消灭南朝而统一天下的王朝,唐则是仕 于隋的将军独立而取天下的王朝;无论哪一方,都和南朝的门阀贵族关系疏远。虽然就统一 帝国的朝廷而言,不能无视于拥有宏大庄园的南朝贵族的经济实力,但是,若原封不动地 保留他们在南朝时代的特权,并依据门阀贵族的世袭制度来组成朝廷的高级官吏,是朝廷所 难以同意的事。”(第95页)然而事实恰恰相反,隋唐的皇室要借科举制度予以限制的不是南 朝的门阀贵族,而是北朝的门阀贵族。因为南朝的高门士族早在刘裕建宋后便受到初步打击,后又迭经侯景之乱与南朝灭亡的大变动,早已趋于式微,根本不会对隋、唐的统治者形成威 胁,相反,北朝的高门贵族如山东的崔、卢、李、郑和关中的韦、裴、柳、薛、杨、杜等家 族则势力雄厚,且高自标榜,严重防碍隋、唐帝国的统治权威,所以朝廷要想方设法对之进 行抑制,打击。隋大世七年(611)炀帝征高丽时,许多北方门阀豪族乘机起兵反隋(详见《唐 会要》卷三六《氏族》)。唐太宗使高士廉等厘定氏族谱时明言:“我与山东崔、卢、李、 郑 旧既无嫌,为其世代衰微,全无冠盖,犹自云士大夫“云云(详见《旧唐书·高士廉传》), 且下诏禁止陇西李氏、太原王氏、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赵郡李氏等 七姓十家自为婚姻(详见《新唐书·高士廉传》),凡此史实都清楚地说明隋唐时设立科举制 度只可能是为了抑制北朝的门阀贵族,本书的叙述可谓南辕北辙。又如本书关于唐代骈文的 论 述也多有不够准确之处,第四章第二节说:“唐代的骈文,尤其是随着时代的推进,形态乃 逐渐地崩溃。也就是说,对句不再严密地以四字、六字造型为基础,平仄的排列也未必整然 。”(第121页)并把这视为唐代古文兴起的原因之一。第三节中又说在韩、柳提倡古文以后 ,“不久,骈文就从公文中消失踪影。”(第133页)事实上,唐代的骈文在形式上不但没有 “崩溃”,而且比六朝骈文更为严整,从初唐的王勃、骆宾王到中、晚唐的令狐楚、李商隐 、骈文真正达到了骈四俪六、精美无伦的水平,在句式、声律两方面的严整程度都比六朝骈 文有过之而无不及,“四六”之名出现于唐,就是明证。而且骈文在公文中的应用根本没有 随着古文的兴起而消失,从晚唐一直到宋代,骈文仍是公文写作的主要文体,现存宋人文 集中的内制、外制都是骈体,斑斑可考。本书对这些文学史实没有弄清楚,其论述就难免出 现偏讹了。 这种缺点在本书的细节性论述中也时有发生,例如第三章第三节说阮籍“枕着酒店老板娘的 大腿睡觉”(第94页),其实史料中仅说他“既醉,便眠其妇侧。”(见《世说新语·任诞》 和 《晋书·阮籍传》)第四章第一节说王维在安史之乱以后“闲居于长安郊外蓝田的辋川别墅 ,与友人裴迪唱和的《辋川集》二十首……”(第109页),其实《辋川集》乃作于安史之乱 以前(详见陈铁民《王维年谱》,《文史》第16辑,以及《唐才子传校笺》卷二)。同节说钱 起“以五言绝句的一系列作品《江行无题》百首而著名。”(第113页)其实这一组诗乃钱起 之 孙钱王羽所作(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三二已作辩证,可从 )第五章第一节说“唐诗分初、盛 、中、晚四期……即始于严羽”(第157页),其实严羽《沧浪诗话》中仅把唐诗分成初、盛 、晚三期,四期的分法是到明代才产生的。第五章第二节说宋初“对于骈文的排拒,也是出 自反西昆派的主张之中,可举为代表者,是柳开、王禹、石介等人。他们全都排斥西昆派 的浮华。”(第159页)其实柳开卒于宋真宗咸平三年(1000),王禹卒于咸平四年(1001), 下距杨亿编成《西昆酬唱集》之大中祥符元年(1008)有七、八年之久,柳、王是西昆派的前 辈,他们安能“排斥”西昆派?第五章第四节说李煜之死“或谓宋太祖所毒杀”(第176页), 其实李煜卒于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其时宋太祖已死去两年,传说毒死李煜的是宋太 宗而不是太祖。在本书附录的《中国文学史年表》中,也有一些欠准确之处,例如杜甫的《 北征》开篇即明言“皇帝二载秋”,即作于唐肃宗至德二载(756),而本书却以为其“年代 不确定”而故系于代宗大历五年(770)。又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文末署明作于宋仁宗庆 历六年(1046),本书却系于皇礻右四年(1052)。这些地方未免 太粗疏了。凡此种种,虽然都是 一些枝节性的问题,但本书既是教科书,自应尽可能向学生提供准确无误的知识,所以这是 不能令人满意的。 第三,本书的有些论断虽然颇为新颖,但是往往有牵强附会之病,让我们看两个例子。第四 章的概论以较大的篇幅论唐代的科举制度,本来科举制度确是对唐代文学有重大影响的历史 背景,本书予以特别的重视是无可非议的。可是它关于科举如何影响文学的具体论断却是 我难以认同的。本书说:“寒门出身也就是非出生贵族 之家的应试者,除了天生持 有适合贵族趣味的资质者之外,大部分都是装模作样,不得不勉强作贵族趣味性的诗文。在 这种情形的一再重复之下,当然就会产生:真正的文学这样即可?真正的文学不是应在他处? ……等等的疑问。不过,怀疑愈深,则录取的希望也愈小。我们若从现代的眼光来看唐代的 文学,可称为主流的作家正大都是在科举上屡遭挫折的人;杜甫与韩愈,便是典型的例子。 ”(第97页)又说:“在中唐,有一时期曾出现了新文学精神的高扬,那是因为韩愈、白居易 等备尝科举艰辛的人,取得了朝廷大官的地位,而热心地主张文学的理想状态之故。”(第9 9页)等等,文冗不俱引。也就是说,本书认为唐代科举对文学的影响主要是从负面产生的, 是科举不顺利的人促进了文学的发展。我觉得这种论断是很牵强的。首先,唐代“主流”作 家中既有科举失败者,也有科举较为顺利者,后者如王维、岑参、(白居易27岁进士及第,3 5岁制策乙等,在“五十少进士”的唐代,他绝非“备尝科举艰辛者”)刘禹锡、柳宗元、杜 牧等,很难说他们的文学业绩和科举之顺利与否有必然的关系。其次,唐代确有科举遭受挫 折的文人产生怨怼情绪的现象,但他们不满的是科举的不公正而不是科举本身,更不是科举 考试中诗赋的“贵族趣味性”。只要看孟浩然、孟郊、温庭筠、罗隐等人落第后抒写牢骚的 作品便可明了这点。再如被本书举为典型例子的杜甫,他在屡次落第之后对诗赋考试的主要 形式“试帖诗”也即五言排律并无丝毫反感或怀疑,他最终成为伟大诗人的原因之一在于他 因落第而身处社会下层,而不在于他对诗赋考试的态度。至于韩愈,一则他二十五岁即进士 及第,虽然其后在博学宏词和吏部试中均不顺利,但毕竟不能说是“屡遭挫折”。二则韩愈 本人的创作也没有表现出“怀疑”科举诗赋的“贵族性趣味”的地方。所以韩、白两人“热 心地主张文学的理想状态”,与“备尝科举艰辛”根本没有什么关系。把中唐文学精神的高 扬归因于韩、白的“科举艰辛”,不但与两人的生平不符,而且歪曲了中唐文学的精神,因 为韩、白的文学革新其实植根于他们对文学本质的理解以及对社会、国家的责任感,决非是 由个人的遭遇所激发的。 本书关于唐代古文运动的论断也有可商之处。第四章第二节说:“既然理想完全在‘古’又 重视文章的思想性,那么,古文就不得不与儒教相连结。如果仅就思想性而论,当然是老庄 思想、或佛教思想也都无妨。不过从韩愈的时代看来,佛教是比较新的外国输入品,不能说 是‘古’,而老庄的思想,也正如前所引用的他的话一般,被置于经书之次。”(第127页) 就是说韩愈是为了求文章之“古”而选择了儒家思想。我觉得这是本末倒置了。韩愈自己明 确 声称他之所以要写作古文,完全是为了学古人之道,他说:“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 类于今者耶!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 哀辞后》,《昌黎先生集》卷二二)。他在《原道》等文中反复地阐明从尧、舜、周孔相传 下来的圣贤之道也即儒家之道,并为了捍卫儒道而猛烈攻击佛、老,甚至不顾杀身之祸而写 了著名的《谏佛骨表》,这完全是出于坚定的政治理想和人生信念,而不是为了求文之‘古 ’,也不是因为儒教更古,而释老不够古(事实上老庄与儒家很难说谁更‘古’,儒家祖述 尧、舜,老庄则假托无怀氏,葛天氏等,远古荒忽,难以稽考)。我认为唐代的古文运动虽 与儒学复兴运动相辅而行,但无疑后者是因而前者是果,不像本书所说,似乎崇尚儒学反而 是从对古文的追求中派生出来的。 此外,本书第三章第三节说谢灵运的山水诗“采取情与景各半的形式构成篇章”(第80页), 事实上谢诗的结构多为“首多叙事,继言景物,而结之以情理”(黄节语,见其《读诗三札 记》)的三段式。第五章第一节说苏轼诗的“完全肯定性,乃是对社会不包含丝毫的否定性 ”(第151页),其实苏诗中对社会黑暗面有大量的讽刺、抨击,以至于黄庭坚说他作诗“好 骂”(《答洪驹父书》,《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九)。同节又论黄庭坚诗中“一味地罗列着 摘自古书中动物的生态,而于末尾点出自由飞翔于江南天地的白鸥,一举展示出自身存在意 义的七古《演雅》,乃是他诗学表现的极根”(第151页),其实《演雅》乃是黄庭坚三十多 岁时的少作,其时他的独特风格尚未形成,诗学造诣更远未造极,他在晚年且将此诗从集中 删去(见《山谷内集》目录任注),所以此诗根本不能代表其“诗学表现的极限。”本书中诸 如此类的论断,都与国内学术界通常的看法不同。由于本书没有具体的论证,我对日本同行 的研究论著又知之不多,所以尚不清楚撰稿人或其他日本学者是否有专门的研究成果以支撑 这些论断。目前在我看来,这些论断都是欠妥的。 最后顺便谈一下我对本书中译本的看法。我觉得全书的翻译当属上乘,但也有一些可疑之处 。例如第一章第二节论《战国策》的部分,原著说:“‘战国策’は、战国期の、列国对立 の间にあつて,外交活动を事とした纵横家の事迹が多く述べられ、いわゆる诡弁的な说客 の、委曲をつくした论弁で满たされている。最终的には、前汉末の刘向らによつて、多种 の异本のうちから十二の国别に编章が整理された。‘左传’、‘国语’とあわせて、のち の司马迁の‘史记’を书くときの资材源となつたものである。” 而译文则为:“《战国策》叙述了许多战国期捭阖列国之间的纵横家的事迹,充满了诡辩说 客极尽委曲的辩论。最后,由前汉末的刘向,从多种异本当中,整理为十二国别的书籍,而 与《左传》、《国语》共同成为后来司马迁写《史记》时的资料来源。”(第22页)仿佛经过 刘向整理的《战国策》能影响年代早于刘向的司马迁,其实原文无误,乃误译所致。又如第 四章第一节的译文说:“隋文帝于开皇九年消灭南朝最后的王朝陈,而达成了前后 大约二百年南北分裂的统一局面,”(第101页)把“南北分裂”作为“统一局面”的定语, 句法有误,而原文其实无误:“隋の开皇九年、南朝最后の王朝である陈を亡ぼし、前后ほ ぼ二百年にわたる南北分裂の统一を果たした文帝杨坚は……。”(第92页) 再如译文第五章第三节论敦煌卷子的下落:“残存的卷子也于次年,经由法国的伯希和,接 着清廷,日本的橘瑞超,苏联的S.Ol'denburg等,各自运回本国。”(第167页)原文则为: “残る古文书も翌年フランスのぺリオ、つづいて清朝政府、日本の橘瑞超、ロシアのオル デンブルゲらによつて、それぞれ本国へ运ばれた。” (第152页)译文中“各自运回本国”一句虽系对原文的直译,但事实上敦煌就在中国,由清 廷将敦煌卷子运往北京,岂能说“运回本国”?此处宜稍译得灵活一些,而且其时(1908年) 苏联尚未成立,ロシろ只能译成俄国。此外还有一些字句欠通顺之处,就不细述了。 正如本文开头所说,中国文学史的编写已成为跨越国界的学术活动,所以国内外的同行都有 必要注意对方的研究,以收切磋琢磨之益。本文直陈我对前野直彬《中国文学史》的看法, 就是出于加强学术交流的愿望。文中所论难免谬误,尚祈海内外学者不吝赐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