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重复叙述的音乐表现
作者:张洪德

  从《活着》,或者说从更早的《在细雨中呼喊》(原名《呼喊与细雨》)开始,我们就发现余华的小说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转型期:由过去的先锋写作向现代写实转变,叙述上从内心走向现实。这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作家经不住生活的诱惑,“开始意识到了还是现实的东西更有力量”,过去熟练起来的先锋写作已经不能适应新的写实的需要,使他急于寻找一种新的写作方式,让叙述接近事物,使被描写的事物真正丰富起来,写出他热爱的“活生生”来。于是他便转向传统。但传统的写实并不能实现他理想中的“活生生”,于是他便带着现代的遗产,走向现代的写实。诚如作家所言:“让现代叙述中的技巧,来帮助我达到写实的辉煌。”由此,他在创作中开始了诸多新的艺术创造,在《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中,作重复叙述的音乐表现便成为他重要的艺术追求。这种追求,完全来自于他两年多来对于巴赫、贝多芬、肖斯塔科维奇等音乐大师的音乐爱好。他说:“这两部作品(指《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和《许三观卖血记》——引者)中出现的重复,应该说是音乐教给我的。”这使我们不由想到捷克著名小说家米兰·昆德拉年轻时对音乐的爱好使他后来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复调结构”,有了“变调形式的小说”,其中的重复叙述形成了音乐般的旋律。他说:“重复:音乐的原则。唠叨:变成音乐的话。我要把小说中思考的段落不断地变成一种歌。以此近观余华的重复叙述,以及由此产生的艺术效果,正与米兰·昆德拉的创作多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
  应该说,余华作重复叙述的作品在叙述上都是颇有乐感的,它们本身就有一定的叙述节奏和旋律,而重复的叙述更强化、突出了这种音乐表现,使作品成为优美动人的华彩乐章,同时也使作品有了新的内涵和意义。
  在余华的近作中,贯穿整个作品的,往往是那些重复性的情节叙述,它们连接、组合在一起,便形成了不同的叙述旋律。从音乐的角度看,它们是相同或相似“乐曲”的反复多次的重复,很类似于余华在《新年第一天的文学对话——关于(许三观卖血记)及其它》中提到的巴赫《马太受难记》里一首歌的旋律的不断重复、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中表现当年德国侵略者脚步声的70多下重复。这些重复无疑成为整个乐章的重要旋律。同样,在余华的长篇新作《许三观卖血记》、短篇近作《空中爆炸》等作品中,也存在这种类似的重复。《许三观卖血记》中重复叙述了主人公许三观一生中十一次卖血的经历,每一次卖血经历大同小异,主要是“喝水”、“见血头”、“吃炒猪肝、喝二两黄酒”的多次重复叙述,不同的只是,由于卖血的背景、原因和故事情节发展的不同,内容有一些变化。这些相同或相似卖血的重复,使作品形成了选宕起伏的情节发展曲线和回环激荡的主旋律。许三观正是在曲折的卖血经历中,表现了他命运的坎坷和人生的历程,表现了普通小人物的爱与恨、善与恶、刚与柔等多种矛盾性格和生命的韧性;而不同历史、社会背景下的人生经历,又给我们诸多深入的历史思考。《空中爆炸》从表面看,写唐早晨找四个哥们儿帮他赶走守在他家门前的被他玩弄的女人的丈夫的经过各有不同,但仔细观察唐早晨四次“找人”的过程和方式,也多有相似之处,所不同的只是“找人”的内容有异罢了。但也正是这种不同和差异,才给故事带来了戏剧性,从而给重复注入了生机和活力,也更于音乐表现的魅力,其活泼跳跃的喜剧旋律,更增添了酸涩苦辣的讽刺效果。在这种旋律中,作家让你体味的不仅仅是唐早晨式的游戏人生,也有家庭禁锢中的矛盾和困扰。
  从这些重复中我们不难看出,“这种震撼人的东西,这种叙述的魅力是如此简单,同时又是这般丰富。”说它简单,是说它叙述的单纯,没有复杂的繁枝末节,它不断重复,一以贯之,回环往复,尤如一支乐曲贯通整个乐章;说它丰富,恰恰是在这种“简单”的不断重复和重复的变化、重叠中,丰富了它自身的内涵和意义,引起整个故事的裂变、无限的扩展和生发,从而丰富了作品;另一方面,做为与这种重复密切相关的事物,由于重复的发展和变化,更充实了作品的内容,加深了其内涵。音乐的丰富一方面是乐曲自身在重复积累中的丰富,一方面也有赖于相关乐曲向音乐中心的汇聚和融合。所以米兰·昆德拉说:“简单的艺术对我来说是一种必须。它要求的是:永远直接地走向事情的中心。”正是走向中心的简单,才给作品带来了丰富。《许三观卖血记》中关于许三观卖血的背景和原因的种种叙事,都分别走向他每次卖血这个中心,这样也才有了了十一次卖血内涵的丰富性。《空中爆炸》的丰富性正来自于自身多次的理复叙述和自身以外的没有写出的“空白”及语言意味,它们的内涵和意义绝不限于文字表现本身。
  重复叙述的音乐表现,还体现在作品的片断描写中。但是这种重复都是以章节段落的叙述为基础的。米兰·昆德拉说他的作品“一章就是一个旋律,而一节就是拍节段。这些拍节段或长,或短,或不规则持续。这便把我们带到速度问题上。”他甚至能指出其作品的哪一章是中速,哪一章是快板,哪一章极快,哪一章又是柔板或急板……而章节段落的长短,又与被叙述事件“真正”时间之间有一定关系。余华的近作无疑也有这个特点。随便翻开他的《许三观卖血记》、《我没有自己的名字》、《蹦蹦跳跳的游戏》等作品,我们都会发现其章节段落均有长短、快慢、张驰、抑扬、跳跃等鲜明的节奏,同时又与作品的内容和时间的叙述相和相谐,似流动的乐曲,激荡人心。
  片断重复的地位就是在这种叙述之中确立的。
  这种重复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它在章节段落叙述中处于举足轻重的位置,成为作品整个“音乐”的有机部分,甚至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片断重复同其他叙述融合起来,其妙处只有在阅读中才能真切体会出来。《许三观卖血记》第二十三章写许玉兰劝说丈夫许三观让一乐去为他亲爹何小勇喊魂,不厌其烦地重复何小勇女人求情的叙述,罗嗦中带有流畅的快感,同许玉兰当初对何小勇女人低三下四求情与现在的冷嘲热讽,洋洋得意,形成鲜明对照,再联系许三观后来终于劝说一乐去给他亲爹喊魂的话语,其叙述一波三折,选宕起伏,形成了戏剧性的叙述节奏,给人以音乐的流动感。第十九章“精神会餐”一节,许三观两次讲做红烧肉、给儿子“吃”红烧肉的片断,无疑产生了一唱三叹的艺术功效。而正是这个“精神会餐”动了许三观卖血让家人吃一顿面条的念头,使悲剧升华,旋律又跃上一个新的高度。
  在短篇作品中,这种重复有时则表现在一些情节片断的叙述中,其作用有时更重要。《蹦蹦跳跳的游戏》中,对年轻母亲同自己患重病的小儿子两次做踩脚游戏的重复叙述,几乎一模一样。这两个沉郁气氛中瞬间的欢乐片断,几乎是整个作品的中心,成为小说的“文眼”,是她儿子生命悲剧中的亮点,而当我们看到失去爱子的父母从医院里悲痛地走出来时,眼前和耳边便立刻重现出他们母子俩做踩脚游戏的天真活泼的动作和快活的笑声:“你踩不着,你踩不着……”“我能踩着,我能踩着……”内心不由引起一阵悸痛,那动作和声音在我们心中口旋,久不散去。正是这明快的变调重复融人故事哀婉低徊的主旋律中,增强了它的沉重感。至此,我们也明白了作家以“蹦蹦跳跳的游戏”为作品命名的原因。
  不仅如此,余华叙述的音乐魅力还来自于重复中的情感再现。也许余华在生活中见到和听到不尽人意的东西较多,又与他的个性相合,他作品中的快乐乐章并不多,较常见的却是凝结着年家深沉情感的沉郁乐章。正是生活唤起了作家的情感,作家又以一定的叙述形式,特别是类似音乐叙述的形式再现了这种情感。重复叙述正是在章节段落中,为我们提供了一道道奇异的情感风景。
  三
  但是,在重复叙述中,作家用得最多也更出色的还要数那些描述性重复,亦即作家在具体的描述中运用相同词语和句子的重复。这种重复主要表现在作家对人物、场景和故事的细节的描述中。由于它紧扣人物和故事情节的发展,形式多样,就显得格外精彩动人,绝不亚于音乐中描述性的曲调重复。也正是这个原因,米兰·昆德拉格外看重这种重复,认为这是作……”其间,爷爷的老迈、糊涂,孙子的耐心孝敬,不同的神态、语气,都跃然纸上。而就是在这种看似寻常的重复中,自然形成悠然的旋律,充满了人间温情。很难想象,除去这种重复,那叙述会是什么样子。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言,天才的创作不在于使用这种重复,而在于征服它,使它“极其独特”。
  有时,这种重复又会产生强烈的喜剧讽刺效果。就整个作品而言,《空中爆炸》即是一篇讽刺喜剧,而细节描述的重复则大大强化了这种喜剧讽刺,并使它升华到了一个新的艺术境界。如当作家写到唐早晨和他的三个哥们儿向住在六楼上的哥们儿陈力达喊话,说明找他帮忙的原委时,就出现了“臭名昭著”的重复,使叙述出现了一个小高潮。
  唐早晨说:“你们别这么喊来喊去
  的,让那么多人听到,没看到他们都在笑
  吗?把我搞得臭名昭著。”
  陈力达的妻子问:“唐早晨在说什么?”
  我说:“他让我们别再这么喊来喊去
  了,要不他就会臭名昭著了。”
  “他早就臭名昭著了。”陈力达的妻子
  在上面喊道。
  “是啊。”我们同意她的话,我们对唐
  早晨说:“其实你早就臭名昭著了。”且不说这四个“臭名昭著”重复所体现的意义,单就其讽刺效果,它的喜剧性,也够令人捧腹了。而且,它形成的活泼的叙述旋律,给读者留下了持久的回味。当我们看到唐早晨见到漂亮姑娘又旧病复发,丢下同伴儿尾随而去时,这“臭名昭著”便成为“乐曲”的最强音在读者耳边轰响,振聋发聩。在《许三观卖血记》里,讽刺效果则有时来自于前后矛盾的重复叙述。如写李血头入党后再三声明“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却对许三观送的一斤白糖爱不择手,忍痛割舍;而在三年困难时期又伸手向卖血的许三观索要礼物,说日子好了以后他还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然而日子好了以后,他却依然如故,绝口不提“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些矛盾重复,随故事情节的发展起落变化,前后呼应,正反对照,使叙述的力度步步增强,最后成为无情的嘲讽,由此形成的变奏旋律,以细节的描述丰富了作品的内涵。
  有时,这重复又极有象征喻意。《我没有自己的名字》叙述了一个傻子一生中受到种种嘲弄的故事,其中充满了人们对傻子反复嘲弄的言辞和傻子不断地“认同”。但作家的目的绝不在于向我们讲述一段奇闻怪事,而是透过这个故事的现象及不断重复的对话描述,昭示一个冷峻的现实:“聪明”的强者对“愚昧”的弱者的欺凌和愚弄。可悲的并不仅仅在于被欺辱者的孤独和屈辱,更在于那些自诩为“聪明”的强者的庸碌无知和自身的悲哀:在愚弄别人的同时也以自己的愚昧惩罚了自己。这给人们的教益不能说不深刻。而这些,都是在“乐曲”的合奏中得到了极致地渲泄和发挥。
  在具体描述中,作家还注意在重复叙述的音乐表现中刻画人物的心理和性格。在近年的小说创作中,余华开始加强对人物形象的塑造,重复叙述也成为他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文学是创造,余华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他以音乐的重复形式表现人物特定时刻和场合的心理性格特征与发展变化的过程,揭示人物复杂的本性。一般说来,重复不免有罗嗦、唠叨之嫌,少用尚可、多了则成为创作的禁忌,但余华却直闯这个禁区,广泛地利用这种“罗嗦”、“唠叨”,化繁为简,干净利落,恰到好处,成为他描写人物的传神之笔,同时又以音乐的某些表现手法,收到了特殊的效果,给人以艺术的美感。这在《许三观卖血记》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如写许三观见人便说他“做了九年乌龟”,足见他的委屈与不平,难怪他要一反常态,不干家务活了,以示对妻子许玉兰失身的惩罚,一再声称他要“享受”了,并在后来一乐闯祸要给被打伤的方铁匠儿子付药费而一乐的亲爹何小勇又不认儿子不出药费时,他曾两次“教育”儿子二乐和三乐说长大后“把何小勇的女儿强奸了”,并要儿子重复记住,作为对何小勇的报复;平日,为了排解胸中的郁愤,他曾多次说一乐不是他儿子,但当一乐的行为令他大为感动后,他又反复说:“谁说一乐不是我儿子?”简直不容置疑,以至为给一乐治病五次卖血,几乎丧命,其情之切,感人至深;晚年生活好了以后,他又要去卖血,反复说:“以后家里遇上灾祸怎么办?”在街上绕来绕去,显示他的不安与惶惑,而这次对吃炒猪肝喝黄酒的重复,是他对自己卖血经历的怀恋和寻求心灵的平抚,写得深沉隽永。写许玉兰一遇到难过想不开的事情便坐到门槛上向人哭诉,翻来复去重复她的冤屈和痛苦,那股粗俗泼劲儿,全无顾忌;但她也有善良的一面,在方铁匠因许三观付不起药费来搬他家的东西时,她和许三观一样,烧茶招待来人,一再催人家喝茶;几十年的夫妻生活,共同的命运,磨合了她同许三观的感情,所以在许三观晚年要卖血引起三个儿子的不理解时,遭到了她一连串的厉声质问,连用十二个“你们”,十三个“你”,而对许三观,则说:“许三观,我们走,我们去吃炒猪肝,去喝黄酒,我们现在有的是钱……”短短一句话竟用了三个“我们”,而且格外地慷慨大方。这些重复,都是作家对人物描写的整体故事中连续或间隔出现,给人以回环往复或明快,一泄千里淋漓酣畅的艺术感觉,仿佛音乐中的曲调重复,增强了音乐语言和形象的表现力;即使是几个音节或音符的反复跳动,也给人以流畅跳跃的快感,体现出不同的音响效果和形象特色,同时显示出曲调的个性。
  这种艺术表现,在余华其他作重复叙述的近作中,也有具体的运用。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的各种重复叙述并非是作家的蓄意“安装”,强加给作品的,而首先是生活使然。其实,在人们的生活中存在着大量的重复“罗嗦”,作家只是注意搜集、加工,根据素材的特点作有意的艺术创造罢了。而且,这些重复自身也同音乐有某些相似之处,同音乐有对称关系,这样也才有了作家独特的音乐表现形式。正如弗斯特所说:“在音乐中,小说并不难找到它的最近似的对称品”;“在它的终极表达中为小说提供了一种美的形态。这种美小说或可以它自己的方法表达出来。”余华正是将音乐的美的形态,扩展到小说的叙述,特别是重复叙述中来。这也是余华走向现代写实的一个大胆的尝试和突破。

(此文原载于当代文坛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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