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许广平(第十三至十六节)
十三、爱情有新的发展
经过“神未必这样想”的谈话后,鲁迅再三考虑,终于答复许广平:“我可以爱!我只爱你一个人!”许广平后来在诗篇《为了爱》中写道:”在深切了解之下,/你说:‘我可以爱’。/你就爱我一人。/我们无愧于心,/对得起人人。”鲁迅还笑着对许广平说:“你胜利了!”
获得爱情的许广平,26岁的青春热血在心头奔腾,她以抑制不住的激情,欣然命笔,写下了散文诗一般的《风子是我的爱》。她把所爱的人比作风,是解冻的春风,是人们汗流浃背时的熏风,是梧桐叶落的秋风,是狂风怒号有似刀割的冬风。“有谁能够禁止我不爱风子,为了我的藐小,否认我的资格呢?”她继续写道:“风子是我的爱,于是,我起始握着风子的手。奇怪,风子同时也报我以轻柔而缓缓的紧握,并且我脉搏的跳荡,也正和风子呼呼的声音相对。于是,它首先向我说:‘你战胜了!’真的吗?诺大的风子,当我是小孩子的风子,竟至于被我战胜吗!从前它看我是小孩子的耻辱,如今洗刷了!这许算是战胜了吧!不禁微微报以一笑。”这篇散文诗最后写道:
它——风子——既然承认我战胜了!甘于做我的俘虏了!即使风子有它自己的伟大,有它自己的地位,藐小的我既然蒙它殷殷握手,不自量也罢!不相当也罢!同类也罢!异类也罢!合法也罢!不合法也罢!这都于我们不相干,于你们无关系。总之,风子是我的爱……呀!风子。这是一篇爱情的宣言书,也是对于世俗偏见的檄文。许广平写好这篇作品,就交给了鲁迅。但鲁迅扣住不发。或许鲁迅考虑还不到宣布他们相爱的时候,或许考虑当时的斗争十分尖锐复杂。许广平虽然用的是“平林”的笔名,但天下很大也很小,人们总能知道作者是谁,写的是谁和谁相爱。
特别引人注意的是,许广平还写了一篇《魔祟》(独幕剧)。作者称它为独幕剧,其实它没有人物的对话,每段都是叙述的语言。它写“一个初夏的良宵,暗漆黑的夜,当中悬一弯娥眉般的月”,B已熟睡了三个钟头。她的爱者G,做好工作,照例收拾了书桌,吸完了烟,“放轻脚步走到床前,扒开帐门,把手抱住B的脖子,小声的喊着B,继而俯下头向B亲吻,头几下B没有动,后来身子先动了两下,嘴也能动了,能应G的叫声了,眼睛闭着,B的手也围住G的颈项,坐了起来。B不久重又睡下,这时床上多添了一个G。“死一般静寂来到,没有别的话语,直至良久。但B时时闭着眼,用手抚摩G的脸,继又吻他,总是摩,吻,继续的在G的身子上。经过多少时,G说,我起来喝点茶,又吸一枝烟,重又躺在B旁,仍没有话说。待烟都变成灰,已经散布在床前地下,G说,大约有两点钟了,我们灭了灯睡罢!寝室暗黑,有些少光从正面的窗外射进来,B是静静的,G老是叹气,B没敢问,陪了经过好久时间,有点鼾声从G那里发出,B放心睡下。偶然G动了动,B赶快曲着身子来抱他,但总觉得他是被睡魔缠扰般不能自主地回抱。”这时,睡魔“在那帐顶上狰狞发笑”。这剧发生地点:”一间小巧的寝室,旁通一门,另一间是书房。”这正像是鲁迅家的南屋。许广平在8月中旬在这里住了五六天,以后也常到这里住宿。这作品,是纪实?是寓言?是象征?是讽喻?按照通俗的理解,它是否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在定情以后,他们的爱情又快速地进入了新的更高的阶段。这篇作品当时也为鲁迅扣下,没有发表,现已编入《许广平文集》。
十四、胜利的喜悦
鲁迅自8月14日章士钊宣布撤其教育部佥事职务后,一面起草诉状向市政院控告章士钊对其撤职的非法,一面更全力以赴支持女师大学生运动。自15日起,鲁迅几乎每天或隔天参加女师大维持会。同时,鲁迅还撰文驳斥陈西滢等人对女师大学生运动和他本人的攻击,并向社会披露章士钊的面目。8月26日,鲁迅还去德华医院看望和慰抚在刘百昭率领打手攻入女师大时,勇敢地冲在前面护校而被几次打昏的学生李桂生。
女师大校务维持会不承认教育部关于女师大改组为女子大学的决定,他们向社会各界募款,到8月底,所募经费已足半年用度。他们在西城南小街宗帽胡同找到临时校舍,并聘定任课的教师。鲁迅表示义务任课,并比以往每星期多上两节课。新的学期到来,女师大像往年一样招收新生。鲁迅参加了拟试题、监考和阅卷的工作。来考女师大的学生不少。在开学典礼上,鲁迅讲话说:“我相信被压迫的决不致灭亡,但看今天有许多同学教员来宾,可知压力是压不倒的。”学生代表郑德音报告了女师大从反杨以来学生运动的经过。
女师大在临时校舍复课、招生、新学期开学,是师生们的重大胜利,当然也是鲁迅与许广平的胜利。鲁迅是教师中最坚决支持学生运动的一人,许广平是学生会总干事、学生运动中的核心人物。这个时期,鲁迅与许广平往来频繁。鲁迅的日记是记给自己看的。某一个人哪天来过,记下来,便于日后查考。如某个人几乎天天都来,日记反而没有必要记了。1925年8月,鲁迅日记中只记14日免职令发布时,来慰问的人群中有许广平。这个月,许广平后来在回忆录中说一连住在鲁迅家五六天,鲁迅日记中就没记。9月22日是中秋节,许广平后来在一封信中说到这天她“远远提着四盒月饼,跑来喝酒”,鲁迅日记中也没有记。这都恰恰说明,这时期许广平经常去鲁迅家。从宗帽胡同到西三条鲁迅家,步行不过十多分钟。
1925年8月至11月,是北京民主运动最为高涨的时期。教师发表《反对章士钊宣言》,学生的示威游行几乎每星期都有。“罢免和惩办章士钊”是每次游行的口号。11月28日,北京各界数万人大示威,要求段祺瑞下台,并捣毁了章士钊、朱琛、刘百昭等人住宅。章士钊已于11月10日宣布辞职,并逃往天津。段祺瑞为了丢车保帅,12月31日宣布免去章士钊职务,并任命易培基为教育部长。
北京女子大学学生听说章士钊已逃走,即与女师大联系复校事宜。1925年11月30日,女师大学生在教师鲁迅等陪同下,整队回到原校址,去掉“北京女子大学”校牌,重新挂上“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牌。这时掌声雷动,鞭炮齐鸣。接着,召开全校师生员工大会,庆祝复校,并欢迎兼任女师大校长的易培基到校。大会上,鲁迅与许广平都上台发言。鲁迅代表校务维持会发言,回顾了维持会半年来的工作,并宣布:“同人认为自己的责任已尽,将来的希望也已经有所归属“,因而维持会自即日起自行解散。许广平代表学生自治会发言,回顾了一年来的反杨运动,终于有了今天的胜利,是很可欣幸的。
必须带上一笔的是,周作人、许寿裳、钱玄同、林语堂等教师都是大力支持学生运动的。周、钱、林与鲁迅一起,奋笔与陈西滢、章士钊论战;许寿裳做实事较多;林语堂是教务长,但年轻好动,经常参加学生的示威游行,数万人游行捣毁章宅,他也参与了。鲁迅与许广平过从甚密,部分教师和学生已有感觉。以林语堂的身份和年龄,他应该是敏感的,不知何以长期“嗅觉失灵”?
十六、双双南下
段祺瑞政府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发布对徐谦、李大钊等5人的通缉令,说他们“啸聚群众”。后来又传出:在通缉这5人之前,段政府还有一份通缉48人的名单,鲁迅、周作人、许寿裳、林语堂都在内。鲁迅只得躲入日本山本医院避难,后又住入德国医院。据鲁迅日记,每天或隔天去探望的是许羡苏,许广平只去过一天,可能因为她毕业考试将临。段祺瑞终于下台,鲁迅就从医院回家。奉军入京,也捕人杀人,鲁迅就又住入法国医院。
就在段政府将他列入通缉名单的同时,平政院对他半年前控告章士钊作出裁决:胜诉。但这时已不起什么作用了,而且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林语堂避难躲进了好友林可胜医师家里。林可胜父亲林文庆是厦门大学校长。经林可胜联系,林文庆欢迎林语堂去当文科主任。林语堂劝鲁迅一起走。鲁迅答应了,但他不马上走,让林语堂先走。其中奥妙鲁迅当时没有告诉林语堂:他要等许广平从女师大毕业后,一起离京南下。
林语堂于1926年5月到厦门大学任文科主任兼国学研究院秘书。他立即推荐鲁迅。经校长同意,厦大自7月起聘鲁迅为文科国文系教授兼国学研究院研究教授。鲁迅于7月28日收到厦大寄来的当月薪水四百元,车旅费一百元。
鲁迅在7月21日往教育部领取1924年2月的工资的三成(百分之三十)九十九元。教育部历年欠他的工资还有九千二百四十元,7月份的还不计在内。这是他在教育部最后一次领取的工资。他是1912年2月应蔡元培之邀来教育部工作的。岁月匆匆,竟已十四年过去了。风风雨雨,这中间换了多少教育总长。别了,教育部!
别了,北京大学!从1920年8月到1926年7月,他应聘在这座高等学府讲授中国小说史等课程。鲁迅还曾在北师大、女师大、世界语专门学校、集成国际语言学校、黎明中学、大中公学、中国大学等校兼课。
鲁迅于女师大是1923年7月才开始兼课的。上课的钟点也不多。但由于与其他教师和广大学生一起投入了保卫学校的斗争,关系就显得特别密切。
师生间朋友间的饯行、宴请不断。而其中有些宴请也有值得思考之处。8月3日晚,韦丛芜函约在北海公园茶话,到者还有朱寿恒、许广平、常维钧、赵少侯、韦素园。这可能是未名社的韦氏兄弟为鲁迅饯行,而女师大学生中独请许广平,难道他们已知道她和鲁迅的特殊关系?8月13日,吕云章、许广平、陆晶清联合宴请鲁迅,作陪者有徐旭生、朱先、沈士远、沈尹默、许寿裳,都是女师大教师。16日,鲁迅在寓所回请吕云章、许广平、陆晶清。吕、陆都是许广平同学,难道到此时她们还不知道许广平将和鲁迅一起南行?否则她们何以不为许广平和鲁迅一起饯行,倒和许广平一起来为鲁迅饯行?
鲁迅与许广平早就商量好,他们一个去厦门大学,一个去广州省立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任教。他俩相约,各自工作一二年后再相聚,以有所准备和积蓄。当然这样的相约从未对人说过。
鲁迅与许广平于1926年8月26日下午乘同一次车离京。先由宋紫佩、许钦文送行李至车站。到车站送行的有:许羡苏、许寿裳、荆有麟、金仲芸、高歌、段沸声、向培良、陶元庆、吕云章、陆晶清、石评梅、董秋芳等。火车于4时25分启动。
十五、惨案发生以后
女师大师生的胜利固然值得庆祝,但尖锐的斗争还在后面。章士钊于1925年12月被免去教育部总长职务,但他又担任了段祺瑞执政府的秘书长。
不久,“三一八”惨案发生。1926年3月12日,日本两艘驱逐舰,带着四艘奉军军舰,由旅顺驶入大沽口,目的是支持奉军攻击布防在天津的冯玉祥的国民军。国民军发出信号并开空炮警告日舰的行动。日舰置之不理,并竟开炮攻击。国民军遂开实炮还击。日舰被迫退出大沽。3月16日,日、英、美、意、法、荷兰、比利时、西班牙等八国,就此事联合向中国提出“大沽至天津航道须全行停止战斗行为”等五项要求,限定在18日正午前答复。3月18日上午北京各界在天安门集会,反对八国最后通牒。会后,二千余群众往铁狮子胡同向执政府请愿。事先布置好的卫队在警笛指挥下开枪向群众射击。群众纷纷躲避时,卫队在东西栅门口用刺刀、棍棒阻止。群众死数十人,其中包括女师大的刘和珍、杨德群。
这天上午女师大学生集合时,刘和珍打电话给教务长林语堂,因集会游行,要求上午全体学生请假。林语堂事先不知此事,他在电话中表示同意,但希望以后遇到这类事要事前通报,以便教务处安排。鲁迅事先也不知此事。当队伍快集合时,许广平估计队伍出发还有一段时间,她匆匆将昨天给鲁迅抄好的稿送去。到了鲁迅家,鲁迅见她放下抄稿转身要走,就问:“为什么这样匆促?”许广平答:“要去请愿!”鲁迅听了以后就说:“请愿请愿,天天请愿,我还有些东西等着要抄呢。”这明明是先生的挽留,许广平犹豫着不好执拗,只得留下了,就在南屋抄稿。鲁迅曾说过:“请愿的事,我一向就不以为然的。”他在1925年7月给许广平信中就说过:“我总以为不革内政,即无一好现象,无论怎样游行示威。”但他并不否定学生运动,他在“五卅惨案”后不久就说过:“今年的学生的动作,据我看来是比前几回进步了。”否则,他就不会全力支持女师大学生运动了。鲁迅认为游行、请愿的斗争方式要改变,还因为游行、请愿都是徒手的,而统治者有刀有枪,会下毒手,这会吃亏的,不利于“壕堑战”。那时游行请愿的事不断,习以为常,也是鲁迅把许广平留下的一个原因。
那天许寿裳参加了学生的请愿。卫兵开枪时,他向栅门躲避,卫兵挡住了他。他说:“我的汽车在外面。”卫兵一听此言,以为他是高级官员,就放他走了。他出去后,找到林语堂,又一起回到了现场,见刘和珍已被装在棺材里。可见反动当局是事先准备好棺材的,是有计划的谋杀。他们赶到医院,杨德群尸体半躺在桌上,周围堆着不少尸体,惨不忍睹。他们两人设法把刘、杨尸体运回女师大。
当天下午,在女师大图书馆工作的许羡苏赶到鲁迅家里,告诉了惨案发生和刘、杨牺牲的事。鲁迅和许广平立刻赶到学校。许寿裳将自己目睹刘、杨遭枪杀的惨状告诉鲁迅,鲁迅悲愤交加。据许羡苏回忆:“过了三天,我去看鲁迅先生,他母亲对我说:‘许小姐,大先生这几天气得饭也不吃,话也不说。’几天以后,他才悲痛地说了一句:‘刘和珍是我的学生!’就这样,鲁迅先生气病了。”鲁迅接连写了《无花的蔷薇之二》、《“死地”》、《可惨与可笑》、《记念刘和珍君》、《空谈》等文字,痛斥屠杀者的血腥罪行和帮闲者的无耻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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