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鲁思屑

  郜元宝

  说来惭愧,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和研究者,我至今还没有一套任何版本的《鲁迅全集》,书架上只是一些零零落落的单行本。碰到急用了,只好去图书馆临时查找,所以无福日夕亲炙先生文章的全体。前几天花了二十元钱,在书摊上买到一本河南人民出版社印刷的《鲁迅杂文全集》,不由得暗暗佩服出版者的精明大胆。近来许多报刊正为鲁著重印的事争得不亦乐乎,他们倒不声不响不打招呼地干起来了。印出来的东西,学术上固然谈不上有什么新意,也很不严肃,但方便实用,要查哪篇杂文,不用搬《鲁迅全集》,一册《鲁迅杂文全集》在手,打开就是。
  这自然是一个随随便便的读者不足为法的经验,但也确实可以从中悟到一点读书的道理。鲁迅是《鲁迅全集》的若干本书,又是和人生社会有关的无数本书。套用时髦的话说,是“书中之书”。所以他的著作,只要不篡改,用哪一种方式印行,都不会混淆埋没的。换个作者,“全集”出得再全,读者也不会在精神整体性上顾及这个“全”。到了必得披沙拣金,各取所需的程度,全和不全还有什么两样?鲁著是全息性的,单独一本,也能显出精神全体的或一方面。它有保全自己的力量,凛然不可冒犯。实用主义的断章取义,只能自取其辱。相反,困难条件下,找不到《鲁迅全集》,一些单行本甚至单篇文章,也能惠人无限。这似乎证成了那句禅语,“弄一车兵器,不是杀人手段。我有寸铁,便可杀人。”
  我绝不敢轻视版本目录学,轻视善本《全集》的重要性和不可替代的地位,或者鼓吹鲁迅著作可以少读、乱印。我只想借此指出有关写书、出书和读书的一般事实。
  如果书有魂魄,鲁迅就体现着这魂魄。魂魄在,就别想肢解全体。现在书越出越多,“大系”、“大全”炫人耳目,书的魂魄反而纷纷遁逸。有人重提“学习鲁迅”,可说是正其时也。
  重印鲁迅著作,和学术界文学界“学习鲁迅”的呼声,不知是否有直接联系。不管怎样,重印鲁迅著作,总是一项严肃而浩大的出版工程,必将影响思想学术和文学的发展,至少给思想学术与文学的发展提供一定的启示。
  比如南北学界已经展开热烈讨论的学术和思想的关系问题。据说九十年代应该崇尚学术,思想可以淡化了。有人担心淡化思想,会不会是拿学术冲击思想?也有人担心这样一来,学术本身也会受到伤害,即造成大量没有思想的清供摆设。其实这都是杞人忧天。思想学术之争并非自今日始,无论一时倾向如何,都无碍于真思想与真学术。二、三十年代,中国学术应该说已经走向一条沉稳发展的轨道,当时不是没有重思想与重学术的分途,但一些大家并未因此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鲁迅向来被认为是重思想的,但只要有机会,有余暇,他也渴望在学术上有更大的建树。这种渴望越到晚年越加强烈。事实上,谁又能说鲁迅的“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没有学术的支撑呢?有人说鲁迅之所以轻蔑学者,是因为看透了学术的无用和无聊,这是没有根据的。鲁迅和一些学者的冲突,主要围绕政治观点和为人处世大是大非的原则,事关学术,他的态度总是十分严肃的。他为小说史的事批驳陈西滢“鲁迅抄袭盐谷温”的说法,就是准学术的,严守学术规范,嘻笑怒骂都搁在一边了。
  再比方说,钱钟书和鲁迅已经成为当代读书界的两尊偶像,于学者类型的塑造关系特大。或许也是出于上述“学思之争”吧,不久前有人著文,拿钱鲁对比,高论迭出,但是把鲁迅摆在思想一边,钱钟书摆在学术一边,加以任意的抽象,使二者形同水火,绝然对立,未免存心“离间”,而非“居间”了。此种“文人比较学”,制造热闹而已。
  钱鲁著作俱在,一定要“居间”比较,也并非不可以。“居间”谈钱鲁,则钱是把学问当人生,鲁是把人生当学问。把学问当人生,学问仅止于学问,与人生往往隔膜,因它进入人生的通道先验地有所限制:学问的限制。把人生当学问,其为学也,境界在于“不隔”,也就是不先验地限制入世的进路,时时见学问,处处有人生。
  钱鲁两种模式,高下姑且不论,至若从违弃取,关键还是勇气。把学问当人生,与把人生当学问,所需勇气是不同的。我们可以说,后者比前者需要更大的勇气,但不能说前者没有勇气。然而勇气关乎时势,更系于禀赋,随分所好,因人制宜,强求不来。这对读钱鲁之书的人,也同样适用。所以两种模式,并行而不相害。相害乃至自害的,只是末流。对于末流,钱鲁本人都负不了责。钱式末流,以纸上学问代替现实人生;鲁式末流,则以一时私己的利害关系蒙蔽终极的人生学问。
  学术思想上,源头和下游、末流的关系颇堪玩味。书的命运,尤其是名著经典的命运,就体现在这种关系当中。这也是八十——九十年代学术界反思“‘五四’与当代”的一个经常的切入点。其实在我看来,末流就是反动。末流一多,势必祸及源头,因为源头毕竟不是封存于“全集”,离开可能演成末流的下游而独存。
  既然如此,后生小子接触往圣先贤的著述,就必须具备一种应有的敬畏。不光敬畏他们的崇高造诣,还应该警惕自己不要谬托师承,妄加解释,或者为了稿费对名著经典胡乱编辑,今天一本薄的,明天一本厚的;一会儿这几篇文章凑在一起编一本,一会儿那几篇东西拉在一块,又是一本,看了让人心烦。这都是末流无端祸及源头。
  “鲁迅在当代”,始终是文学界难以做好的题目。这里有客观限制,但主要还是当代文人素质问题。其实“学习鲁迅”的呼声从未间断,但学得“像煞有介事”的又有几何?当代文学中是有不少青年作者,有意无意地学习鲁迅,比如残雪、余华之于鲁迅的“酷”,陈村之于鲁迅的“哀”,张炜、张承志之于鲁迅的“烈”,一些慷慨豪迈的批评家之于鲁迅的“苛”,然而所得不过一鳞半爪,离全体精神太远,正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咏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也许还有:夸夫恶汉学其骂人。
  鲁迅难学,因为学者不仅要学他的“已成之学”,更要学其“所以为学”。前者是鲁迅的“言”,后者是鲁迅的“默”。“已成之学”彰明较著,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所以为学”隐于“已成之学”背后,“言”覆盖了“默”,遂不可捉摸,无从学起。同样的话,鲁迅说得铿锵有力,换一个人,就变成逾淮之橘,总没有那份效果。
  因为痛感当代语言的散漫薄弱,所以也曾参详鲁迅文章的“精悍之气”,以为救弊之道,即在于此。鲁迅文章,放在现代文坛璀璨群星中,直白流畅不比胡适之,浓艳富丽不比徐志摩,展示才学不比钱钟书,激昂慷慨不比郭沫若,然而讲到“精悍”,谁也超不过鲁迅。“精悍”是文章持久的魅力,是一个民族的“权力意志”,是一种文化、一种语言和一个人的精华与生机的集中体现,辐射面广,有极强的粘附性和再生力,泽及百代而不衰,当得起文化经典和“书中之书”。这种“精悍之气”,海德格尔论本真的思、言、诗时所谓“聚集”之功,庶几近之。
  窃以为“精悍之气”的秘密,就是鲁迅自己常说的“我沉静下去了”。鲁迅之所以得此“精悍之气”独多,就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沉静下去”,更少染于时代的浮薄。但是,对于“学习鲁迅”的人来说,“沉静下去”谈何容易,往往像小孩的憋气比赛,沉了几公分,便要冒出十多丈。眼前这样的例子实在太多了。至于怎样“沉静下去”,更有谁能说得清楚,道得分明?
  张文江先生私下讲谈时,曾直接了当地指出,鲁迅所以为鲁迅,在于十年抄古碑。这真是透底之论。也许吧。但恕我不学,好像还没听说过有谁在认真研究这古碑的具体抄法。恐怕也只能归于鲁迅式的沉默之境罢。将来或许能够原原本本把鲁迅在绍兴会馆抄古碑的生涯考证清楚,但那中间的究竟所以,仍将是个谜。何况鲁迅的“沉静”,又岂止“抄古碑”?
  我当然不是在暗示鲁迅不可学。“鲁迅不可学”的说法,太有害了,而且绝对。诱导人们绝圣弃智,所以有害;排除天才大师复出的可能性,所以绝对。鲁迅既为“书中之书”,则一切读书人,读本本的,读人生这本大书的,就都应该而且也不得不学习鲁迅,因为他蹲在一切可能有的出路的口上,谁也绕不过。只是学的时候,须有起码的“敬”与“畏”,要心知其难。如果学到一点就膨胀起来,自以为尽得遗泽,独力承当着鲁迅的忧愤,别人都成了净等着挨批的对象,甚至像某些作家那样,替“先生”遗憾(因为他不知道某宗教的某教派),或者照着鲁迅写遗嘱的样子,也来宣布“一个都不宽恕”,那就殊可不必了。
  本来想介绍一本出版方式很不严肃的《鲁迅杂文全集》,却扯到这许多过于严肃的话题,或者也委实近于不严肃了,打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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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载《读书》1996年第4期,总第2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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