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小杨送人回来了,我说,瑟琶鸡跑了。她神色大变,说,跑哪儿了?我说,知道跑哪儿了还叫跑呀。小杨腔调带着哭声了,说,快逮呀。我说没影啦。小杨就撅屁股钻旮旯乱翻一气,没着落,傻愣在了一边。
我盯着她说,老鲁回来,咱们可怎么交待。
小杨的眼泪儿劈里啪啦洒了下来。
奶油小生这一脚踢破的可能就是一座房子,我说,这么个狗屁丈夫要他干嘛,离了算啦。小杨就呜呜呜哭得很是凄惨。
瑟琶鸡的丢失搞得我心如火焚,抱有的一线希望就是更深人静之时闻听它的鸣声将其捉回。现在我已略知蛐蛐们的习性,它们决不轻易将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估计瑟琶鸡不会跑得很远,正在哪道墙缝中藏著,等着它起翅开叫吧。
时光的脚步被我们沉重无比的心情累赘得一寸一寸挪动得分外缓慢。小杨的眼睛已肿成两只核桃。她一劲儿地对我傻问,瑟琶鸡能捉着吗?能捉着吗?我真有些可怜她,想给她个宽心的回答,但,自已的心境又是那么空茫,只觉得灾难之星一忽一闪地悬在头上。
天色还没有黑乇底,我俩就一个屋前一个屋后把耳朵竖立起来等待一声激动人心的蟋鸣。瑟琶鸡那绵中有刚的叫声我们熟悉得即使睡在梦里也一辨即清。当云层里红桔皮一样的月亮站在山头的时候,蟋蟀的叫声就东伏西起地传递了出来。
没有瑟琶鸡。
上将佳品不草率出声。需要耐心等。等。等在命运的路口上。
无用的蛐蛐们毫不设防地欢唱着,正因为它们的平凡才拥有这惬意的自由。光阴一分一秒地在我们神经线上溜滑远去,失望的情绪像越聚越浓的铅云堵塞了我们的胸口。老鲁的严厉眼睛像天空中的两只最亮的星,逼视得我们不敢抬头。突然,一声金豆落地似的脆响,把我惊得一激灵。小杨也听到了,一脸的兴奋和紧张。声音是那样的熟悉,瑟琶鸡……
瑟琶鸡终于露相了,它谨慎地打出沙哑的鸣声,这是渴求配偶的呼唤。我们轻移脚步,在它第三次啼鸣的时候,认准了它藏匿的洞穴。将电筒的强光照射进去,瑟琶鸡紫光灿亮的头颅出现在我们眼中。一根细草自洞的上方伸入,斜下来轻轻一拨,瑟琶鸡顺从地爬了出来,尼龙罩及时扣了上去,它落网了。
忘乎所以的喜悦使我和小杨差点搂抱到了一起。是我突然想到了白奶油才闪到了一边去。
灯下,发现瑟琶鸡少了半截须,师傅一定会责备的,但我们毕竟取得了了不起的股利。
瑟琶鸡失而复得,它的娇妻却最终未能入网,雌蟋不会鸣叫,即使近在咫尺也不易找到,虽说还有二妾为其准各着,但总还是有所残缺。清晨时候,小杨在村边乱石中翻出了一只长得很漂亮的雌蟋,逮住了,我们就把它归入瑟琶鸡的盆中,让大将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嘛。
折腾了一夜,倒头睡下,直到日上南山。老鲁回来了,进门就问蛐蛐怎么样。我说,挺好的。老鲁等不及听详细汇报,就端盆揭盖看他的宝贝。看到瑟琶鸡这里,他怔住了,脸上伤疤亮亮一闪,问,这是咋搞的?我伸头一看,妈呀,瑟琶鸡肚破肠流,横在那里,死了。我大叫,怪呀。小杨听到响动从旁边屋过来了,见此景状也大吃一惊。
向老鲁讲了瑟琶鸡历险记,小杨还强调了“奶油”被我揍出了鼻血的情节,老鲁半晌没吭声,末了面色阴沉地叹了口气,说,有什么条件打什么仗吧。这无奈的语凋加重了我们心头的暗影。
瑟琶鸡怎么好不颠地死掉了呢?
老鲁说,你们纯是胡来呀。把这么一条三尾配给它。
是三尾下的毒手?
老鲁说,这种红头黄盖脸粗斗丝长脚的三尾俗称老虎三尾,生性凶恶,能夹善咬,使不得的呀。
竟有此等刁蛮的雌虫,还是头一回听说。
我纳闷,瑟琶鸡是能征善战的大将呀,怎么斗不过个老母子?
老鲁说,有些雄虫与同性争斗勇猛非常,见了异性却温柔随和,性烈的三尾若不见容于它,就会开牙追咬,而这多情郎宁肯为爱情献身,决不出招还口。
小杨说,瑟琶鸡就是这样的没出息?
我说,不是没出息。好男不跟女斗,大丈夫脾气。
瑟琶鸡死了,坎坷的前程上又添了一顷沼泽,多了一片荆棘。
厚葬了瑟琶鸡,老虎三尾被小杨的鞋底碾成肉泥。
全国蛐蛐大奖赛的日子在山雀筑巢般的紧忙紧做中一天天临近。老鲁的神情一天比一天凝重。原本就不苟言谈的他,此时全然像是个蜡封了的瓦罐子,沉默得让我们心底发慌。听到了他在梦里的一声声叹息,像风里的牛毛细雨,瓢得很空很虚。我害怕无底的沉静,害怕空洞的夜晚,像讨救心丸似地问老鲁,此次上海之行,有几成把握?老鲁忧郁不语,我再问,他就皱一皱眉头,竖起三根指头。我就像噎进三根棒冰,心里发凉。我说,瑟琶鸡要是在呢?他就又多出一根指头,脸上是凶多吉少的表情。我给自己打着气说,凭您的经验您的眼力应当是没有问题呀。他摇摇头:强中自有强中手。敌弱则我强,敌强则我弱,事情是辩证的,现在只知己不知彼一切难说。
一阵紧似一阵的秋风吹响了沙场点兵的号角。我们明天动身到上海去。
四员战将和它们的妻妾共十六只瓦盆分装在两只木箱中,分量不轻,够我和老鲁拎的。小杨也很想前往,可这里还有扶贫点儿,不能没人,她得看家。
白杨树上的落叶一片又一片在空中飘旋着,像是一页页祝福的传单,又像是一张张悲情的纸钱。我们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肃穆的心情启程了。小杨送我们出村,握别时我感到她的小手冰凉。小杨说,我静候佳音。
下汽车转火车,颠簸旅途中我们按时照点给四粒金豆子喂食喂水下雌。
钢铁大兽按时把我们带入了这中国第一大都市。
在赛场附近找了个旅店住下。次日即进入了紧张激烈的角斗场中。
本年度蛐蛐大赛的规则:各省、市代表队可有四只选手参赛,战败一只减一个名额。只要名额存在,上场队员可任意替换——有点像足球赛——因此就给排兵布阵留下了学问,若只布强兵,屡屡征战,杀到最后难免会体亏气乏;若保存大将实力先以弱勇冲关,又怕惨遭淘汰,失去决战名额。老鲁没有为排兵布阵伤脑筋,只有四名选手,统统送上沙场,各打各的天下。
三轮角逐过后黑面白青、藤花紫被强敌掀翻马下,金青麻头、乌背黄闯关夺隘凯歌高唱杀入八强。
老鲁惶疑不定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些安稳的神色。金青麻头驰骋疆场八面威风所向披靡,有虫王之相,被众人一致看好。眼下八强中有我们两大将,胜利旗帜已如旭日朝霞遥遥在望了。我有些得意地问老鲁:如果金青麻头和乌背黄皆胜对手,冠亚军都在我们手里了,它们俩是不是可以不必对口了呢?二虎相争必有一伤,它俩可是亲兄弟呀。老鲁摇了摇头,说,别净想美事,后面还不知怎么样呢。
闯四强的厮杀进行得异常艰苦。乌背黄遇到的是只力大无突的黑沙红,盘夹数十口,乌背黄两次被甩出盆外,入盆后继续拼搏,抱团滚咬时出奇不意来了个“剪子门”——用牙钳剪断了对方的尾尖,使气势旺盛的对手当场昏死;金青麻头的对手更是凶恶,一身浓黑紫壳,一副可怕的白獠牙,四牙相对,铮铮有声,一时间钢夹铁锉,光影闪摇。这紫壳白牙是山东来的省内头号选手,拼命三郎的作风,且勇中有智,在被金青麻头的千钧重牙咬得伤痕累累筋酥骨散败局已定之时,趁金青麻头骄傲麻痹的一刹那用尽全身之力跳起冲刺,在金青麻头的项上下了一口,尔后落形失神瘫倒盆底,虽败犹荣。
金青麻头胜得豪迈,令我们振奋不已,但项颈之伤也让我胆寒心颤,最后的胜负尚未决出,阵上少不得它呀!项颈出浆的金青麻头被伤痛折磨得没了往日的精神,不吃不喝不动,安静地卧在盆里。老鲁也不进茶饭,急匆匆带我跑出去寻找疗伤的药物。老鲁告诉我,治疗此伤的特效办法是取地鳖虫背身上的浆液、竹蜂虫捣汁、新鲜童便少许以荷叶露浸泡后洗浴、喂食。地鳖虫在花鸟市上买来,竹蜂虫在公园小竹林中的枯卷的叶茎中找到,荷叶水我们从家里带着,这少许五岁以下童粪便使我们费些踌躇。大上海不似乡下,没有随处便溺的环境,我们就跟踪孩子进厕所,可是厕所的便坑又都很深,我们手中没有什么工具,现找,时间不允许,大半天已经过去,金青麻头的病不可再耽搁。老鲁先跟孩子商量,要他们把揩屁股的纸交给我们,孩子就吓得惊惶失措,向孩子的家长请求帮助,家扶们皆鼓起眼珠把我们当精神病人瞅。无可奈何老鲁决定自力更生——趴下身子从粪坑中下手捞取,这是既丢人现眼又让人恶心的活儿,我犯了会儿犹豫要求自己来做,被老鲁拦了。他叫我去买两张报纸,他从果皮箱捡了根冰棒棍,随后瞄准上了一个入厕的四岁小孩子,孩子便完起身后,老鲁就在地上垫了报纸,身体趴了上去,茅坑很深,老鲁脑袋都扎入了,我生怕他栽进去,扯住他的后腿。老鲁取到童便,装进小瓶,手脸不洗,叫了个车催促着司机,急匆匆赶回旅店,进屋伏在桌上就配制药液。弄好了,给金青麻头施用过,才长长松了口气,一头倒在床上,骨头散了似地半天没作动弹。天透黑了,我叫老鲁起来去吃晚饭,饭桌前老鲁像是想起了茅坑中的景象,举着筷子好久不往嘴里送食物。后天金青麻头有大战,我担心它的体能,问老鲁,这药绝对管用?老鲁很自信地说,没问题,准能恢复。我彻底放心了,当晚,云霞一样的旗帜在我的梦里飘扬了好久好久。
一觉醒来,见老鲁铺位已空,桌上撂着张老鲁写的条子,嘱我说他去蟋蟀协会联系一点事情,让我别忘了在太阳高起来的时候给金青麻头亮亮盆,也就是让它晒晒太阳,紫外线对它的健康有好处。九点来钟,我把金青麻头的宿盆端到窗下,开盖,阳光从玻璃间透射下来,金青麻头果然恢复得极好,乌金翅银光闪闪,剑长须上下轻摇,双足高撑挺立,虎虎有生。
亮完盆,合了盖,我出旅店到街上采买牙膏肥皂。途中遇见两个在里弄间骑摩托车相撞的女人大吵大闹,其中一个脸蛋甚是漂亮,骂出的话也很具水平,就兴致致地看。二女人吵不出名堂,报了110,我就等警察的到来看处理结果。这样费时近一个钟头,回到旅店,一瞅,哟,金青麻头不见了,怪呀,那灰瓦罐就在窗台上撂着呢,能飞到哪儿去呢?桌前椅后床底下搜寻个遍,真是没有,走的时候没锁门,让小偷给捎了?不会吧,莫非老鲁回来过,把它给端走了?往哪端呢?真邪门呀。我屋里屋外团团转,冷汗刷刷地往下淌,好不容易把老鲁盼来了,劈头问,您刚才回来过一趟了?老鲁说,没有呀。立时有一桶冷水从头顶浇了下来,双腿簌簌地打哆嗦,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金青麻头丢了,天哪,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嘛!
在这凶恶的事件面前,老鲁也失去了一贯的稳健,脸煞白煞白的,拎起久违了一个多月的香烟一支接一支地狠吸。
金青麻头丢了,我们榨骨熬心沥血拼命培育起来的希望之光破灭于一旦,煎熬人啊。
全是我,全是因为我这个缺魂少脑筋的混蛋,我真想给自己两刀子。
天塌了地陷了,我看不了老鲁那张在青烟缭绕之下变了形状的脸,我走了出来,置身在车水马龙的繁闹之中,让无休的喧嚣麻木我快要崩溃了的神经。
大脑稍见清醒的时候,我想,是不是到派出所报个案?马上又作了否定,为只小小蟋蟀劳动警察立案侦查,人家会当笑话。即使警察肯把金青麻头当成金豆子,在这茫茫人海中查到贼偷又谈何容易。明天就是比赛之日,时间也来不及呀。事情是谁干的呢?蟋蟀界人士?住店的毛贼?这小旅店住着参赛和观赛的人,偷儿就在其中?
带着水气的凉风吹得我薄衣如纸,才知道已经走到黄浦江边来了。满江光怪陆离的颜色将这悄然降临的晚景搅拌得分外凄怆,我想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等待着胜利喜讯的杨如水,想到她那奶油丈夫的一脸血污,想到为此次征战瘦瘪了三圈的老鲁,就有一头扎进江里去的意思,人生在世可真是不容易呀。
老鲁来找我了,不知道他怎么能料到我会跑到江边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竟然逮住了我。老鲁挽住我的胳膊说,商量商量明天比赛的事情吧。
还有什么可商量的呢,金青麻头没了。
老鲁使劲儿解散着眉头的疙瘩,说,还有希望……
我一激灵。
老鲁分析目前赛况说,乌背黄如果此轮能赢,冠军还有得一争。
我怀疑这是老鲁的自我安慰。
老鲁接着说,金青麻头的对手是安徽队的一头螭壳白,几轮赛事中我观察研究过它,螭亮白的确凶悍过人,但它在进入四强的咬斗中已显出力不从心之态,除了连日苦战疲旁不堪外还有调养不善的原因,我看很像是贴铃不利引起的窒欲(此症是由于养功粗糙,没有按时落放、定期更换三尾,或使其日夜伴随三尾,三尾疲懒,以至雄虫呼雌不至,烦躁而欲火内结),养家若不明此因,病症会有增无减,届时乌背黄胜它极有可能。
听老鲁这么一说,压在心中的冰蛇融化去一些。
但乌背黄能不能闯入决赛,尚是个未知数。它的对手是河南虎将蜜蜡头,气冲霄汉身手不凡,老鲁说此战胜负比例各半。
这天,我抱着至宝乌背黄战兢兢跟着老鲁准时到达赛场。观众黑压压聚了一片。电视台也来了人,四周挂着六个大彩电,摄像机一开蛐蛐角斗的场面就会跃到屏幕上。
按规则,开斗一小时之前参赛双方要将出场战将交裁判组,这是防止药水虫的办法。所谓药水虫,是黑道做法,参赛者在斗前给蟋蟀喂以某种兴奋剂,其虫咬斗时疯勇无畏没有痛感,药水对虫体很有伤害,一般在最后决斗阶段使用,如封盆一小时,再强的药力也会消失,药水虫再行出斗几乎就没有获胜的可能。
我们交上了乌背黄和藤花紫。
藤花紫是顶替金青麻头上场的,它败过阵,元气已伤,没有取胜的可能,老鲁遣它上场为的是不让安徽螭壳白轮空,要消耗它的体力,如果乌背黄能进入决赛,也算是为它奠些基础。一切就绪,比赛开始,先上场的是乌背黄和河南猛将蜜蜡头,好一番血闪光寒的死战,老鲁木坐在斗格前,空气中像是凝着硫磺,一个喷嚏都能起火。观众一阵嘘呼声中,乌背黄有惊无险力克枭雄,大局一定,老鲁腾地从座上弹起,我俩外国人似的搂抱在了一起。
欢欣之情久久难以平定,今晚我们可以喝庆功酒了!下一场是无关紧要的斗局,藤花紫只要能多拖累对方一些时候就好,老鲁要看的是螭壳白的精神状态。然而对方大虫一落斗格,我和老鲁就像遭了电击,差点没晕了过去,替代螭壳白的竟是我们的金青麻头!
千真万确,是金青麻头,甭说看,就是用鼻子闻,也走不了丝毫差错。
老鲁脸上的伤疤紫光闪烁,他竭嘶一声,不对!惊得全场愕然。
我冲组委会的人嚷,这头金青麻头是我们丢的。怎么跑到他们手里来了!
组委会的人也都胀了脑袋,是啊,金青麻头该是我们河北的队员,怎么成了安徽队的啦。
没有时间辨别是非,数百观众是买了大价票的,电视台的实况转播也不可更改,比赛必须进行。
对我们来说这是一场何等残酷的战斗啊。同室操戈,骨肉相煎。金青麻头钢牙闪亮六足生风斗性十足,冲、钩、敲、剪,可怜藤花紫被夹得神经崩断,身体失衡,连连旋转,翻倒而亡。
比赛结束,人去场空,老鲁仍呆坐在那里,腿脚僵麻,动弹不得。
组委会的一个同志过来晃了晃他的肩,说,安徽队的螭壳白体力不行上不了场,这只金青麻头是他们昨天从蛐蛐市场买到的。
我悲愤地说,这事儿得报案,得查个水落石出!
老鲁是被我抱上出租车拉回旅店的。他的眼珠如点了强力胶水,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我告诉他,已经向公安方面报了案,他摇摇头。我说,我们抗议,这个结果不应该算数。他只是摇头。
前景一下子变得黑暗无边,心上压上来一座苦难的大山。
老鲁终于昏昏睡去,我出去给杨如水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完了,一切都完了,另想别的办法吧。小杨当场哭出声来。
我守在深睡不醒的老鲁身边,听他的心音摸他的脉。直到第二天午后老鲁才睁开了眼,问我,乌背黄喂过了没有。我说,还有什么用?
三天后的冠军之争结果不战自明,乌背黄不会是金青麻头的对手。老鲁比我更清楚。
入秋以来在这些蟋蟀的捕养斗上我们又投进去万数块钱。还有那十万块,好大的窟窿。
老鲁下床了,说活动活动,就走出院去。半天不见他回来,去找,没有踪迹。我突然紧张了起来,一下子想到了他那只老肾,就在纷扰的街上田鼠似的乱窜,昏头昏脑窜到了黄浦江边,望着混浊的江水喟然长叹。
外滩高挂的大钟敲下了沉重的十二响后我才抬步往旅店返,不知老鲁此时歇在哪里,也不去想,脑袋里一片空白。到住地见窗口灯光明灿,进门一股酒香,老鲁正自斟自炊,下酒菜竟是肥肥的大闸蟹。
仔钿看他的神色,不像开过刀的样子。
老鲁撩了我一眼,仰脖灌下一盅酒,点点头,示意我也来喝。
我心里忽然有些害怕,想到达·芬奇那幅名画《最后的晚餐》。
我呆着没动,眼里大概浸出了泪水。
老鲁抹了抹油手,说,去哪儿了?
我说,黄浦江边找您去了。
老鲁说,你真会想地方。饿着吧,赴紧吃。
我说,哪儿吃得下呀。
老鲁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说,折到山崖里的车也不是少数。
老鲁说,吃吧。咱们还不是无路可走。
我盯视老鲁的眼珠儿,里面还有点亮。坐下来,喝了两口酒。
老鲁说,记得瑟琶鸡是怎么死的么?
我让,让老母子咬死的呀。
老鲁说,金青麻头的老婆子不是还在咱们手里么?
我说,让那老婆子跟金青麻头掐?
老鲁咧嘴很勉强地笑了笑:喝完了我再跟你说。
老鲁真是想出了个小招术,但不知灵不灵,没把握,孤注一掷试一试。老鲁将爱将乌背黄捉在手中,用锋利的小剪刀剪去了它乌金背上那上下相交部位的两条翅带,使其无法磨擦发出鸣响;开赛这天清晨他又在被金青麻头弄大了肚子的老母子的腹腔上开了一刀,挤出一股虫铃,与粥粒拌和,出发前,将此食物喂给饿了半天的乌背黄,乌背黄狼吞虎咽大吃了一派儿,之后,我们直赴赛场。
赛扬声喧语嚣人头攒动,比预赛那天更热闹几分。十时,电视台的大镜头牢牢地对准了长方的玻璃斗格,两员大将气势如虹各落一边,裁判员提开闸门,芡草轻带,金青麻头洪鸣行驰,须鞭劲甩,朝着乌背黄张开两柄斧子;乌背黄烈性振足,血牙挥刀,怒目迎敌。电闪雷鸣间,双方即要接口,突然金青麻头一个仙人躲影避开了马背黄的牙锋,乌背黄冲蹿而上,金青麻头又一个山猴跨马闪了过去,乌背黄见敌手闻风丧胆之态,甚感得意,鼓翅高歌,翅是鼓了,却唱不出一点声音,就迁怒于金青麻头,猛扑上去,金青麻头索性掉头奔逃,不还一夹。
如此景象,令观众大失所望,一片哗然。组委会的行家也坠入迷雾,金青麻头虫王之相,又屡经沙场考验,怎么会是这样地不堪一击?
进行第二回合比赛,金青麻头好像有了些斗志,气冲冲向乌背黄迎来,我和老鲁的头发根全都竖了起来,可乌背黄一出牙口,金青麻头又缩头撤步,之后被乌背黄追得满盆乱跑。我心里那个乐呀。裁判一声宣布,乌背黄胜。我立马一跌而起,再次像外国人似的和老鲁抱在一起,还情不自禁在老鲁脸上啃了一嘴,老鲁那条镰形疤下角竟留了我的一痕红牙印。
胜利了,我们胜利了!踏雪山过草地,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胜利!
对方不服,取了乌背黄一颗黑粪,说要做化验检查。
领奖金,出赛场,给杨如水打电话,杨如水泣不成声,说了句阿弥陀佛。后来知道,我们走后的这些日子她天天求菩萨保佑。
在灯火辉煌的海鲜馆,喝着古井贡,我问老鲁说,您的那点小招术怎么就那么灵?老鲁说,蛐蛐这东西嗅觉比视觉强,乌背黄口腔喷出的金青麻头熟悉的妻儿气息,干扰了它的判断力,乌背黄又失去了雄鸣能力,金青麻头就乱了方寸,这招灵不灵我还真捏着一把汗,金青麻头到底是大丈夫,不欺妇孺,并不是所有的蛐蛐都肯这么忍辱负重的。我松开紧起来的一口气,说,真是苍天保佑呀!
故事本该到此结束,但事情的发展又不得不让人多说几句。我们返回家乡后,市蟋蟀协会组织了隆重的欢迎会,会上老鲁介绍了此次上海之行的见闻,与会人员怀着崇敬的心情观赏了战功卓著的本年度虫王乌背黄的非凡丰姿,新闻界也为这来之不易的骄功伟绩张动旗鼓,鲁厚生的名字
在本市的大街小巷神采飞扬了足有一个星期。
被这旷日持久一仗搞得疲惫不堪的鲁厚生在我们的扶贫基地休养生息,他把乌背黄交付给老伴在家中小心饲养,每日精食三进,妻妾配合,着天气的一天天变冷,乌背黄被安排进撤了电源的冰箱中,黑面伸入一只日夜不熄的十五瓦灯泡,温度就均恒地保持在最佳的20度左右。
老鲁告诉我说,过去没这条件,天冷了就以水火保温,师傅是用特制的小水缸般大的双层锡桶,夹层注水,内间放一个紫铜炭炉,炭用灰掩了,火微着,锡桶上面铺一块白铜板,上可放十二盆蟋蟀,再用草锅盖扣好,这叫水火吃汤法,蛐蛐可在此条件下安然越冬。
乌背黄生在现代社会,自然享受现代待遇。数九天我去看望乌背黄,它和它的妻妾生活得健康、欢乐。老鲁说,一定尽最大努力让我们的功臣延年益寿到开春。
然而,有件意外的事情扰乱了老鲁的愿望。前边说到过那个被老鲁找了几次却未得一晤的本市市长心爱的孙子患了严重的水蛊病,一位有名气的老中医给开了药方,说用大螺、冰片等物配合原对蟋蟀净水煎汤,饮汤食虫,即显特效。可这冰天雪地间哪去寻觅蟋蟀,更甭说原配的一对了。市长急得口舌生疮,下属们想到了鲁厚生这里,正是元旦期间,老鲁休息在家,一位豆芽菜样的秘书来敲老鲁家的门,老鲁听明白他的意图,回答得挺痛快:不行!秘书说,救人如救火,何况是市长家的人,问题就出在这何况上了,老鲁也不多言,就是不肯献宝。秘书说,要多少钱,开价吧。老鲁说,不卖,不卖。秘书走了又回来,诚心可鉴,把老鲁的老婆说软了,救人救命行善的事儿呀,可老鲁心坚如铁,毫不动摇。
不得已,市长亲自出马了。他确实很忙,百忙中的他来拜访人民政协的鲁委员了。鲁委员的门口没有秘书警卫,好进,市长挺容易地见到了他,笑容可掬,先赞扬了老鲁的扶贫工作,再急切向老鲁求宝。老鲁说,舍不得呀。
市长说,帮帮忙吧,今后您有什么困难要求我一定尽力。
老鲁沉吟一阵儿说,要求现在就有一个。
市长说,讲讲听。
老鲁说,咱市这座图书馆破得不成样儿了,早该建一座新的大的了,可嚷嚷了二十年也不见动静,您是一市之长,应该抓一抓这事儿。
市长说,这是我份内的事儿,该办,说办就办!市里正准备在九亩泉边建一座干休所,干休所不建了,造图书馆。
老鲁说,一言为定。
市长说,板上钉钉!
老鲁说,一对蛐蛐您搬走。孩子的病抓紧治。
市长说,图书馆开春破土,您尽可放心。
事后老鲁念及起乌背黄来,眼里总有泪光闪现,不知是为它下煎锅的悲惨结局伤心,还是为它的千秋功业感动。
据说为建图书馆的事少壮的市长跟即将卸任的老市委书记作了唇枪舌剑的争辩,老书记造干休所的意见遭到远见卓识的市长的激烈反对:图书馆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关乎着一个城市的形象,干休所已经有几处,够宽了,跟老百姓的距离不能拉得太远了!
常委们支持市长。
又是一年秋好处。欢乐的蟋鸣嘹亮在无垠田野,寻常巷陌。
巍峨壮观的图书馆竣工在疯疯金风之中。
开馆这天,市长前来剪彩。
三个月前办了退休的鲁厚生没有收到邀请的通知,但他还是早早地来到了。一阵铿锵的锣鼓,一蓬爆竹的硝烟,红色的缎带在市长坚定的手下颤抖着断成两半。记者怀里的摄像机、照相机刷刷啦啦,明光闪闪,记载下这可歌可唱的瞬间。
鲁厚生庄严地站在洁白的六层大楼面前,头颅微举,瞳目如泉,脸上那道镰形条疤像一束即要熄灭的火焰,慢慢地燃烧成一片带露的花瓣。
(此文原载于《百花洲》2000年1期)
***
【此文章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扫描校对,独家推出,如欲网上转载,请保留此行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