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五)
  
  月月和国军

  古淑平进家并没立时发作, 见林治帮、国军、小青都在屋里候饭, 她放下菜筐就揭开锅盖, 端出馒头、米饭和几盘过节剩下的菜底儿。古淑平原是准备回来做点新鲜菜的, 从天而降的灾祸打消了她周到安排饭食的兴趣。月月见婆母一如既往, 也便参与堂屋跟着一同忙活, 但月月心底十分清楚她将等待的是什么。月月异常冷静, 月月的冷静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这让她看到母亲柔弱中的刚强在她身上的显现。月月甚至还像以往那样坐在国军身边喝了一碗稀粥。
  吃罢晚饭, 古淑平把所有人都叫到东屋, 就像当初林治帮召集大家开会。古淑平爬上炕里, 古淑平干咳两声, 目光冲向男人, 说你个老鬼知道咱家出了什么灾祸? 林治帮眯缝两眼斜睨女人, 古淑平见男人充耳不闻, 冲着他的大腿就是一拳, 听见了没有老死鬼? 你扶持的村长占了咱家媳妇。林治帮蓦地瞪大眼睛, 国军仿佛火烧屁股顿时站了起来。除了小青, 一家人全把目光追向月月。月月低着头, 不去接受任何目光的追逼。古淑平说, 你自个说吧, 干过几回? 古淑平不看月月, 也不叫她的名字, 好像看和叫都让她感到肮脏。月月躲过这个难听的字眼, 依然冷静地坦白道, 我对不起林家, 叫我走, 我现在就走。
  什么? 走? 国军听完月月的话恍如小马驹第一次听到喇叭声, 先是一个激灵, 而后不顾一切趵起脚来, 他上前揪住月月衣领连拖带捞将她捞进西屋, 嘴里清脆地骂着操你妈你跟了人你什么时候跟了人? 月月第一次听到国军骂人, 胃里生出一种吃了苍蝇似的反感的同时, 还有一种痛快——因为国军说她跟了人, 月月感到无比痛快。月月此时特别想把跟了人的事实在林家大肆宣扬, 并一定要强调是跟了买子, 这会平复她的由嫉妒而生出的疯狂。其实现实发生的一切都没能阻止她的失去珍物之后的疯狂, 尤其在小青面前。她的爱是真实的, 刻骨铭心的。国军将月月在炕上, 用手捏着她的下颏厉声叫着你跟了人你怎么就能跟了人? 这时小青推门进来, 小青说哥, 别听她的, 嫂子不可能跟人, 嫂子对你多好。月月钳动着被国军捏住的下颏, 一字一板地说, 我跟了, 我跟了程买子。小青立时火了, 说翁月月你不识抬举, 你为什么要抓住狗屎顶在自己头上? 小青深深知道作为女人, 月月在她跟前为爱情施展的智慧, 小青当然毫不示弱, 小青说哥你别虐待嫂子, 她一定是故意气你, 买子已经给我买了订亲礼物, 他要娶我。
  月月不知道自己走进了一个怎样的误区, 她挣扎着推开国军手掌, 从床上爬起来, 平静地看着国军, 说, 小青说的没错, 但是, 在此之前, 我确实跟过买子, 我爱他, 不是他占我, 是我爱他。
  小青一气之下摔门走开, 留下一个将真理和谬误混淆的残局让一个不失敬的女人收拾。其实没有什么真理和谬误, 如果不是事实月月绝不会那么执着。国军的痛苦不在于事实是怎样, 而是月月为什么要如此肯定, 如此强调事实的真实。国军痛苦而不解地看着月月, 月月在她面前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她的坚硬、深不可测, 使国军对月月的发作有了一种诉说不清的障碍。国军两颊青白, 早已不再魁梧的身躯更加明显地委顿下来。他静静地站在地上, 瞧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心想她怎么就背叛了自己, 怎么就背叛了呢? 许久, 他说, 翁月月,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可是这是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他程买子不就是当了村长, 那算个什么? 月月看着国军狐疑的、痛苦的目光, 轻轻地摇着头, 说, 不知道。月月语言虽然很缓很慢, 但国军还是从中听出果决和坚定, 就像她在小青跟前那样坚定。国军终于支撑不住, 重重地扑到炕上。
  国军不愿失去月月, 他不愿让山庄人尤其是机关人知道他失去月月,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 他不愿让人们知道他有病, 他不愿让人们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病失去月月。此时此刻, 最能摧垮他的就是他的病, 他因为有病而不能毅然跟月月离婚。
  看到国军扑到炕上, 一种怜悯的、不安的情绪突然缚住刚才还是坚挺的月月, 她本不该如此伤害国军的, 可是小青对她和买子之间事情的加入, 使她鬼使神差不顾一切。国军实在是无辜的, 不幸的。国军的后背在月月眼前不住地抖动, 深深的、恍如隐进地腹深处的呜咽时隐时现。月月趴在床边, 在国军身旁低声说着, 我对不起你, 咱们离婚吧……然而, 就在这时, 国军一跃爬起, 国军抽冷子爬起的样子像一个疯子, 他爬起就抓住月月, 撕去她的衣服。国军将月月摁在炕上, 然后急急慌慌地脱掉自己的衣服, 嘴里粗鲁地说着你跟了人你让人占了, 你让人占了, 今儿个我饶不过你, 我要痛痛快快要你, 你这婊子。国军一纵身压向月月身躯, 手摁住月月肩膀歇斯底里地揉搓, 下体在月月下体上胡乱地舞动, 一种与理念相悖的发泄方式引着国军进入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在国军的理念里, 月月已经是脏了身子的婊子。许是由于好久不曾接触月月的肉体, 许是由于强烈的报复心理无意中鼓舞了他的欲望, 或许是由于国军在接触肉体的刹那大脑中映现了买子的形象, 一种久违了的酥软的刺激顿然从大脑深处滚动而来。国军感觉到这深处的遥远的滚动, 在冥冥中等待它的惊涛拍岸。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国军感到那股汹涌的波涛掠过他的全身时在他两腿之间崛起了一个坚挺的浪峰, 那浪峰澎湃着回荡着, 在一个富有弹性的旋涡中起伏, 国军歇斯底里的发泄蓦地变成欣喜若狂的激情的起伏, 国军在那盼望已久的、望眼欲穿的高潮不期而至时, 几乎像死神扼住手中物体一样死死扼住月月肩膀, 刚才出口的一串脏话瞬间被一声猛烈的狂放的尖叫击成碎沫, 血是岩浆样热的, 如血一样喷溅的激情能够把人烧成岩浆, 当国军在一阵疯癫之后半年多来第一次做了男人, 国军在月月身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岩浆烧焚了国军半年多来的屈辱、焦虑、自卑。月月感到了那个愤怒的、坚挺的物体的出世, 感到了对方岩浆一样的激情, 可是月月悲哀地发现, 她对国军已经没有半点感觉, 那个坚挺的, 用各种药物呼唤了两个季节的物体的崛起、进入, 没有给她带来半点激动。她只是善意地充满怜悯地配合着, 当雨水一样流淌的泪水混乱地冲涤着月月面庞, 月月也绝望地嚎哭起来。
  同是哭泣, 诉说的却不是同一种感情, 国军哭完, 从月月身上爬下炕, 坐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用猥亵的目光看着月月的下体, 国军的目光由哀悯变成猥亵, 月月接触到这可怕的目光赶紧坐起, 往身上套着裙子。可是月月套一程, 国军往下拽一程。国军一边用猥亵、轻蔑的目光看着月月下体, 一边说翁月月, 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贱人, 我真错看了你。月月拼力往上拽着裙子, 只流泪不说话。国军拼力往下拽着, 说还知道怕羞, 翁月月还知道怕羞? 我告诉你这下烂货, 我不会原谅你, 我会叫你在歇马镇, 在学校, 在歇马山庄身败名裂。月月还是拼力往上拽着裙子, 无法空出手来抹掉的泪水滚珠一样顺着瘦削的腮帮往下滚动。
  第二天一早, 古淑平喊过国军和月月。月月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眼皮肿成通红的泡泡, 而国军倒没有什么异样, 神色中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气充足的潮红。林治帮让他们坐下。林治帮下垂的眼带上紧绷着咄咄逼人的威严。林治帮说, 男人手里, 不管有权还是有钱, 女人看了, 肯定晃眼, 这不奇怪, 翁月月也是凡人, 不过我下台这么几天你就变心, 可叫我寒心, 女人都是势利眼的玩意, 潘秀英是这种女人。月月低着头, 没有梳理的零乱的头发垂在两鬓, 月月很木讷的样子, 没有任何反应。林治帮说, 当然啦, 错已经错了, 咱当面认个错, 咱给国军认个不是, 还过咱的日子。国军像有什么蜇了一下, 赶紧站起来, 不, 爸, 不, 月月不是潘秀英, 她不是潘秀英那种风流女人, 她跟了人就是变了心。林治帮从鼻孔里挤出似笑非笑的声音, 下个月我就给小青和买子订亲, 买子娶的是小青。
  丝线一样爬在骨子里的疼痛被公公扯着根部拽了一下, 浑身立时抽疼。抽疼警醒着月月, 抽疼更让她体验一种神圣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流动。月月说是的爸, 国军没错, 我是变了心, 变了心, 我要离婚。
  林治帮没有接话, 月月的态度让经历过许多场面的林治帮无法接话。林治帮无法接话, 并不是月月的态度使他计划落空没有准备, 也不是他的大度没有得到月月的响应而突生激愤, 林治帮在月月的态度后面看到了另外一种东西, 就是古淑平说的灾星——林治帮从没见到一个女人面临绝境非但没有悔改之意, 且大胆的, 毫无道理的撕毁自个——这非俗常的、不是歇马山庄女人所能有的做法, 让林治帮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灾星, 这女人是灾星。林治帮停顿一会儿, 当他真正在心里确认了什么, 他果绝地说, 今儿个谁也别上班了。
  林治帮没有把去找翁老太太的差使摊派给别人, 而是亲自出马。他喊醒睡得正酣的小青, 重新询问嫁买子的事是不是当真, 小青揉着惺忪的眼睛说当然当真, 林治帮就饭也没吃, 去温胜利家借辆马车赶车上路。当不到一小时马车上拉来翁老太太, 各种各样的猜忌便在口与口的相传中, 形成一个大体一致的说法——月月和国军闹矛盾了。
  月月母亲看到亲家赶车登门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问。她换了衣服梳了头发就颤巍着小脚上了马车, 月月母亲面上没有丝毫的慌乱, 泰然的背影隐着一种肃穆, 就像多年来承受危难日子所常有的姿态。走进林家大院老人挺着腰板脸上一派肃穆。为了表达对所遭遇的事情的激愤, 古淑平没有迎出院门, 她只推开屋门站在堂屋的门槛里, 说来了老嫂子。月月母亲点头, 而后直奔东屋。林家清洁的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就像有谁突然之间揭了锅盖砸了锅底。月月母亲刚刚在亲家炕沿上坐定, 古淑平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古淑平握着月月母亲的手, 说老嫂子呵可怎么办呵可怎么办呵? 
  古淑平心里没有哭这场戏的, 她原打算和颜悦色讲出月月对不起林家的事情, 而后让老人自己说话。可是一早林治帮走后, 国军打了月月, 月月在公公面前一口咬定自己变心, 使国军突然暴怒, 等父亲离开院子, 国军把月月拽到西屋, 狠狠就是两个耳光。月月遭了毒打, 却没有喊叫, 一阵麻疼之后, 她感到一股热热的东西从鼻腔流出, 是血。月月拽下毛巾捂着鼻子, 而后趴到炕上, 国军又在月月躺着的腰部给了两脚。一切进展都是无声的, 没有一点语言, 但古淑平在堂屋里感觉到那啪啪的两声是肉与肉的接触碰撞, 她惊叫道干什么国军? 她去推西屋屋门, 屋门插着, 恐惧立时占据她的大脑, 她喊小青小青快快来呀——小青和火花闻声赶紧跑出, 同古淑平一道猛力推开屋门, 只见月月捂脸的毛巾上洇满血迹, 国军则依在柜上狠劲撸着自己头发, 乌紫的唇不住的颤抖。小青说哥你干嘛打人? 国军放松嘴唇, 转脸对着小青, 怒不可遏地说, 你少给我搀和, 我不要你嫁程买子, 我不要看到黑猴一样的男人进我林家家门。小青毫不相让, 你少管我你, 我不用你管——
  月月母亲泰然地看着古淑平, 苍老的目光流露着理智和清醒, 她说大妹子天塌不下来,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月月母亲的口气好像她是一个纯粹的局外人, 与本案无关。这时林治帮恼火, 吆喝狗似地吆喝古淑平, 住嘴有什么好哭。古淑平声音虚弱下去, 又听林治帮冲西屋喊, 都给我过来! 西屋没有动静。又喊一句, 都给我过来! 粗放的声音在屋内回旋, 门吱扭一声响了, 国军被抓的逃犯似的蔫头耷脑走进屋来, 他进屋没和岳母说话, 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只瞅脚下。许久, 月月才迈进东屋, 她洗净了脸上的血迹, 进门站在与国军相对着的柜头儿的一角。她没去看任何人, 包括自己的母亲, 她知道这是一次砸烂打碎见血见肉的声讨。母亲将理直气壮气宇轩昂地参与声讨的人群。林治帮率先说话: 大嫂你老人家这把年纪, 实在不该折腾, 不过这事不是小事, 我得让你知道。林治帮嗓音很重, 好像有些难过, 他说, 月月自个承认跟了买子, 想与国军离婚……月月自个说是不是? 月月两手捧腮, 说是。屋内顿时一片寂静, 秋后的晨光透过玻璃静静地晒在炕面上, 在月月母亲干瘪的脸上反出一束跳跃的光影。这个寂静的空间本来是林治帮让给月月母亲的, 一辈子通情达理的老人不会不知道此时此刻作何反应, 可是月月母亲长时间没有说话。许久, 林治帮终于忍不住尴尬, 说自从月月结婚, 我看她比自个儿女都重, 到今天, 我没想到。自古有话, 劝赌不劝嫖, 月月变了心, 劝不动, 就只有好说好散, 你说呢大嫂? 我知道走一家进一家不容易, 可是我劝不动。
  月月母亲动了动身, 躲过脸上的阳光, 说——她的话音是低沉但绝没有沮丧。我们翁家对不起林家, 我养了这么个败坏家风的闺女……我对不起亲家还有国军, 我给你们赔不是了。月月母亲接着说, 事儿是我闺女犯下的, 要怎么处置, 就由亲家了, 你要月月离开, 我现在就领她走, 你要月月留下我也不管, 可有一宗, 不许打我闺女。
  月月母亲的话令林家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这无疑有一种撑腰的意味, 而作为多年家规森严的母亲, 遇此情景如果不是当婆婆家人的面扇上闺女两个耳光, 至少也得大骂一顿, 好给婆家挽回遭泼脏水的面子。可是月月母亲没有那么去做。她说他大叔——这是月月没结婚之前她指月月对亲家的称呼, 要离婚, 月月今儿个我就带走, 别留下来气坏了你们。月月母亲说着见林治帮并没有挽留的意思就委下炕沿, 说月月还不收拾收拾衣裳! 月月充满感激地抬起脸来看了母亲一眼, 之后去西屋收拾衣裳。
  翁老太太处事态度的明朗简洁让林家人既感免灾除害的痛快, 又有一种意犹未尽的遗憾, 事情确实了却得太迅疾太痛快。月月夹包儿离开林家大院, 国军感到一种意想不到的空落、难过, 母女慢步离开屯街就像串亲一样自然, 翁老太太甚至面上带着祥和的笑容。然而上过山岗快到下河口东南小河套时, 月月止住脚步, 月月说妈, 我不会回家, 我上学去。母亲说, 我是讲过不让你回来, 可你, 你上哪去? 月月说我想法住学校, 我肯定不回家。母亲迟疑着, 眼神变得昏暗, 好久, 母亲像想起什么, 目光由暗变亮, 母亲说那你走吧, 上课要紧, 你去吧。
  看着月月骑车走回山岗, 母亲直奔河套里边一块坡地, 当她在坡地上找到一块熟悉的坟头, 便蹲下来趴上去, 捂住嘴巴, 嚎哭起来。

  从古淑平和火花在东崖口草房院掳走月月, 买子就陷入一种愧疚和惆怅情绪里, 他确实不知月月对自己的感情达到如此之深的程度, 他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一种被爱的感情, 重要的是月月的败露很可能影响小青对自己的感情。第二天上班, 买子径直奔向卫生所, 买子刚进卫生所, 小青就放下蒸锅跑过来跷着脚抱吻买子, 小青的举动让买子心中略有些踏实——小青没有改变对自己的态度, 可是这并不证明月月昨晚回去什么事情没发生过。买子说, 小青, 我想跟你讲个事儿, 这事儿必须让你知道。买子不知道该怎样向小青讲述他和月月的过去, 那似乎是件很难说清的事情, 但他却特别想说出来, 让小青知道, 当然不说得很深, 不说他们已经有过……小青却用嘴堵住买子的嘴, 不让他说话。过一会儿, 小青离开买子, 小青说你什么都不用说, 我知道我嫂子爱上了你, 这对我不重要, 我早就知道她爱上了你。买子的心格噔一动, 你早就知道? 小青说当然, 买子看着这个奇异的女子, 想追问下去, 可是觉得没有必要, 就又试图讲述想讲述的话, 他说, 她像我的姐姐, 她一直就像我的姐姐, 昨天下晌, 她上我那去, 其实是知道咱俩的事, 是去……你妈就……买子觉得最心底有股力量反对他这么说, 然而不待他说完, 小青赶紧截住, 程买子我不想知道我未来的丈夫跟谁好过, 希望你能懂我。买子停住讲述, 直奔主题, 小青, 你家人没拿月月怎么样吧? 小青不想让买子知道月月爱他铁了心, 小青故意大大咧咧说, 别把我们林家人看得那么小气, 我爸和我哥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先说说咱俩的事吧, 我爸说半月内就给咱订婚。
  买子终于有些放心, 然而当他听说要跟小青真的订婚, 一种新的关系构成使他心里禁不住生出一丝凄惶。人生多么不可思议, 他对不起月月, 还有国军, 他们却要成为他的舅哥舅嫂, 他真不知道将来如何面对——心安理得的面对。
  月月

  月月住进学校的事情办得还算顺利, 那日上完课她就到校长室找到孙校长。月月说孙校长, 我和林国军闹不和, 想在外边住些天, 避开一些日子, 也许比天天在一块好。校长愣了, 他问怎么会不和, 你这性格怎么……月月说, 孙校长, 先让我住下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 慢慢的我再跟你讲。校长看看他的教师, 他一向信任月月, 便点头说行, 那就和住校生一块挤一挤。月月说谢谢孙校长。
  安顿下来之后, 月月没有因为自己遭遇的事情而在学生面前流露一点伤感和难过, 她和她们一起打水、吃饭, 饭后和几个女生结伴到街上散步, 只是当学生要回校上晚自习的时候, 她一个人留下来, 留在人影绰约的镇上, 看一辆又一辆汽车穿街而过, 看一对又一对情侣挽手而过, 这个时候, 她的心疼, 便和混沌的、无法理清的疼痛绞在了一起。
  其实那混沌的, 一时无法理清的疼痛一直都在, 只不过白天她无法打开, 或者说她不敢打开。这疼一经打开, 便像没有涂药的伤口, 血淋淋的新鲜。买子平淡的态度, 小青别有用心的关注, 国军狰狞的面目残忍的羞辱, 都让她看见汩汩流淌的血。月月心里的疼已不再是过程中的疼, 不再是纠缠在某一件单一的, 暂时的事情上的, 比如不是最初爱上买子的疼, 不是后来得知买子要娶小青的疼, 也不是被国军羞辱的疼, 现在是这一切疼的结果, 是看到了命运中某种不曾期望的结果。这痛里没有怕没有恐怖——面对这种结果月月毫无惧怕, 而只有委屈和恨。她的委屈里绝对没有后悔, 只是她这么执着地走出轨道却经历了失败, 那个人让她打碎了一切, 失去了一切却最终失败。
  对于一个乡下女人, 对于像月月这样没有走上大学却有机会做着代课教师的乡下女人, 其实真正的成功是由民办转为公办, 是通过自己的工作和努力, 结束自己乡村户口的命运。只要抓住机会转正, 只要勤恳钻研等到转正, 她就永远区别于乡村指地过日子的乡村女人, 她就一辈子有了城镇户口, 有了待遇。这些年来, 她也一直认真而勤奋的做着, 从不放过对一个劣等生的辅导, 然而月月怎么也不会想到, 她会有朝一日, 把这一切都看成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身外之物, 月月怎么也无法想到, 她眼下心里刀搅一样疼着的失败, 是因为一段并不正当的感情, 她把这不正当的感情看成正当甚至看成她生活当中、生命当中最重要、超过一切重要的东西, 她怎么能会这样呢? 一个自以为正派、正直的农民的女儿, 她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在漆黑的夜色中, 在小镇上浓浓的汽油气味中, 月月面对揭开的伤口问着自己, 她无从回答。她只知道, 如果现在, 买子突然站到她的跟前, 告诉她他要娶她, 或者, 不一定娶, 只告诉她他还爱她, 她的伤口会悄悄地愈合, 她会觉得即使让她回到农村种地, 不再教书, 她也万分欣喜。可是买子没有这层意思, 那天东崖口草房里, 他的态度是清楚而明朗的。如果说还有悔, 月月真为自己的迟疑、矛盾后悔, 为自己的不了解自己后悔。可是这么悔着, 她又痛恨买子, 他应该给她机会, 他其实从未给她选择的机会; 他即使不给她机会, 也不能这么快的就把相互发生的、拥有的一切一笔勾销。月月在想到买子对自己的态度时心口缩紧着, 有一种更深层次的疼在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显现出来, 就像一只一直隐匿在苹果核里的虫子闻到空气中的香味, 一趋一趋爬动出来, 因为接触更大的空间, 灵活的脑袋四处摆动。
  从身体更深处爬出来的虫子不只一只, 而是两只三只, 它们堂皇地在月月的灵魂深处探头探脑, 噬咬着她, 咀嚼着她, 让她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揭破伤口的疼痛是那样的撕心裂肺, 可是月月又是那样急切地盼望放学, 盼望入夜, 只有在放学之后, 在夜晚里, 她才能够放纵自己, 才能尽情地梳理自己。
  因为连夜失眠, 月月对早饭没有半点食欲, 可是为了保证在给学生讲课时胃肠不发出辘辘的叫声, 月月总是坚持着跟学生一起走进食堂, 打一碗稀粥吃一只饼子和一小盘咸菜。这天早上月月刚刚走进食堂, 闻到食堂飘出的油腥味, 就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往上搅动, 她捂着心口退了出来, 一股粘液随即吐出来, 月月大口吐着, 哇哇的呕吐声震动了空旷的操场, 当她终于止住呕吐, 镇静地寻找呕吐的原因, 她一霎间出了一身热汗。
  一段时间以来, 焦虑和焦躁使她忽视了一件事情——她已经四十多天没来月经了。真正确定自己怀孕是在星期天上午十点, 月月坐车到县医院作了检查, 一个脸上长着麻斑的女大夫, 做完宫颈检查看完化验单, 表情淡漠地说, 你怀孕了。女大夫的冷淡好像知道月月怀的是别人的孩子。月月笑了, 月月面对陌生的大夫和事实, 由衷地笑了。这笑, 是从刚一呕吐时就积蓄在心的, 她怀了孩子, 怀了买子的孩子。她终于有证据向国军、向小青证明她是跟了人了, 像一个打赌的人终于证明自己是赢家, 月月清癯的脸上被笑冲出层层波纹。很快, 她就被一个清脆的声音击倒, 那不是我的孩子! 她不会告诉买子国军有病, 而买子只要不知道国军有病, 他就不会相信她怀的是他的孩子, 买子只要不相信她怀的是他的孩子, 买子就不会重视她对他感情的分量, 她没有任何东西可向他、向他们证明……经历一次击倒, 月月发现, 眼下对于自己, 向国军和小青证明什么都没有意义, 最有意义的是让买子知道她怀的是他的孩子, 是让买子在知道她怀了自己的孩子后, 改变跟小青结婚的决定。
  尽管月月担心买子不会承认她怀的是他的孩子, 但一个重大的决定还是产生在一瞬之间, 月月脸上的笑纹被一种庄严取代。她离开医院充满来苏水味和血腥味的走廊, 向门口走去, 她想她爱买子, 她太爱买子, 她要生下他的孩子, 她要让他知道, 她怀了他的孩子, 她要找到他告诉他争取他——最后的争取。决定一旦形成, 月月便如一个出征的壮士, 迈着坚实的脚步离开医院奔向车站。

  月月和买子

  月月离婚的消息没隔几日, 就在歇马山庄山野屯落传播开来, 人们相互传播的迅速就像秋风在割倒了庄稼的平川秃岭飞行。
  买子大约是最后一个知道月月离婚的人, 由于小青的隐瞒, 买子一直以为国军和月月和好如初, 他还时常在思考工作之余, 构想跟小青关系明确后, 上丈人家如何启齿把月月叫成嫂子, 这对他似乎是一件只需时间才能帮助完成的事情。然而他完全不晓得在他的生活后面, 因为他发生了什么。买子得知消息是从小青口中。村部里的人以为他早知此事, 没有任何人当他提起。小青原本打算隐瞒到底, 直到他们结婚——小青预感她和买子结婚的日子不会很远。可是近日来小青改变了主意, 她保不准买子会不会从别的渠道知道这件事情, 她想与其让别人告诉, 还不如自己先说, 这一方面坦露自己的自信、真诚, 一方面可全面了解买子听到此事后的反应。她只想看到买子的反应, 然后设法引导他, 就像她当初一点点引他向自己就范。
  那是买子在镇上开会后的第三天早上, 买子刚刚进屋小青就跟了进来, 她进屋并不表现以往的热烈, 她淡淡同买子笑, 使一个飞眼儿, 而后漫不经心地说, 我哥我嫂离婚了。她本想调皮地开个玩笑, 说程村长, 民女有一事相告, 翁月月同林国军已经离婚, 可是刚要开口, 又觉这件事对买子刺激一定很大, 不宜采取戏谑的态度。买子确实很受刺激, 脸皮瞬间冻住似的一动不动, 正准备拿什么的手在半空划了一下, 而后悬下来。他直直地看着小青, 极力使自己变得平静、平常, 然而他还是做不到, 他不敢想象, 不敢想象月月会在自己已经明确了态度的情况下坚持离婚。买子说, 小青, 我……我对不起月月。你……是这么看吗? 买子的嘴唇此时有些笨拙。买子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对不起月月, 然后是想知道小青对这件事怎么看。小青却很郑重地说, 买子,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原来没想告诉你, 但我现在必须告诉你。小青尽量使语言变得郑重, 小青说, 月月离婚的根源在我哥身上, 我哥有病, 那方面有病……你记得新婚之夜那场大火吗, 是那场火吓的。小青并不正视买子, 她说月月后来走近你, 也完全因为我哥的不行, 并非是什么爱情。买子悬下来的手放到腰间, 脸皮依然冻住似的, 没有表情。许久, 一缕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 刺着了他的眼睛, 他车过脸低下头去看脚下的泻进来的光影, 买子说, 月月原来这么不幸, 她原来这么不幸。小青依然不看买子, 而是故意转回身子, 作出要走的样子。这时买子突然警觉, 用瞬间的微笑化开脸上的冰冻, 揽住小青, 将小青紧紧扎进怀里, 而后低头用嘴寻着对方的嘴唇, 死死地吻着, 一边吻着, 一边用短促的音节说, 别生我气, 我爱你, 我是爱你的。小青噗哧一声笑了, 看透一切的智者似的笑了, 说我从来没怀疑过你爱我, 我相信你爱我。其实小青心里十分清楚, 一个男人听到自己刚才复述的消息最切肤的感觉一定是受骗上当, 不管他是否爱过对方。小青趴在买子怀里, 再一次被自己的聪明感动, 小青看到自己在感情这件事上对买子的操纵, 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程度。买子说小青, 我真怕有一天, 你因为你嫂子, 呵不, 月月, 你因为月月的事生我的气离开我, 我今天告诉你, 其实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她也许像你说的那样, 因为需要才走近我, 而我一直就觉得她是姐姐。买子的话曾经说过一回, 他的一再强调让小青受了感动, 小青被自己感动又被买子感动, 从买子怀里挣脱出来, 说你放心好了, 我从未觉得你和月月之间有什么, 不过她是一个偏执的女人, 我真怕她到处去说她爱你, 或者说为你才离婚, 那对你影响不好, 你现在……买子赶紧截住小青的话, 不会, 月月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
  然而就在这天上午, 月月突然在村部坪场上出现, 就像砍倒的庄稼突然又在地面上站立, 买子看到月月心里陡地一颤。月月揭开屋门, 目光静静地对准他, 慢条斯理说买子我找你有事, 他感到自己几乎是一身冷汗。
  买子极力平静自己, 迈出坦然的脚步。他跟着月月, 月月推车走在前边, 细瘦的腰肢一摆一摆, 让买子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 亲切又伤感——买子在看到月月细瘦的腰肢时, 莫名的恐惧让位给伤感, 他想起她的不幸, 走到坪场边缘靠近村小学操场, 月月停住转过身, 深情地看着买子, 月月的目光有种吞噬买子的深情。买子起初躲闪, 像躲闪刺目的日光, 后来就被这静静的水一样流淌的深情淹没。买子说, 翁——翁老师, 你找我有事? 月月脸腮的肌肉瑟缩了一下, 似乎对这种叫法不太习惯, 但她依然是深情的, 静静的, 静静得有些贪婪, 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面对一只油饼, 她贪婪地看着他的脖颈, 他的洁白的牙齿, 憨憨的嘴唇, 她是多么想看见它们啊, 她是多么想这熟悉的一切归自己所有啊。月月终于翕动嘴唇, 月月说买子, 我怀了你的孩子, 你的。月月的语气有些急切。
  像正洗着澡的水一下子变凉, 买子蓦地觉得肌肤起粟, 一颗卵石一样凉滑的东西顺胸腔往下沉, 他说不可能, 怎么可能?! 
  月月目光跳到远处, 而后又落在买子脸上。再度落回来, 买子发现刚才那静静的东西不见了, 好像在一跳之间被什么物体猎走, 随之而来的是冷峻, 能够穿透一切的冷峻。月月说, 我不会骗你, 是真的, 买子, 我爱你, 我想和你结婚。当说到爱时, 月月心狠狠疼了一下, 眼眶涌出泪水。她不看买子, 而是看着远处的山际, 似乎很怕泪水掉出来。
  月月有了自己的孩子, 月月说要和自己结婚, 不可能, 怎么可能。买子下意识重复着, 顺胸腔下沉的物体渐渐变成一些针尖往心上扎着, 瞬时, 他也感到背后小青的目光, 村委们的目光向自己背上扎来。他想起小青的话, 月月是个偏执的女人。看来月月确实是个偏执的女人, 尤其买子想起, 她是因为国军有病才走近他, 买子一霎时调整好情绪, 买子说翁老师, 我想,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对我的感情, 可是你知道, 你知道我是已经决定要娶小青的, 这孩子……买子说到孩子, 迟顿了一下, 好像这两个字不该是他说的。他说我不敢肯定他真是我的, 不过不管是不是, 我带你去打掉, 我会帮你的。
  泪水终于跌落下来, 月月说买子, 月月的语调由急切复归到平静, 一种难以理解的平静, 当听到买子说完这番话, 月月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急切地盼望得到什么的心情会一下子平静。月月说买子, 对不起, 实在对不起, 我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请你原谅, 我想, 是我错了, 这孩子不是你的, 是国军的, 他怎么会是你的? 月月说着, 移动自行车往外边走, 刚迈出两步, 就跳上去, 悠悠远去。
  买子站在那里, 目送疾速远去的月月, 心里想月月到底怎么啦? 她怎么这么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买子觉得自己被月月搞得很糊涂, 月月常让他很糊涂, 似近又远, 似是而非。买子摇摇头, 平息着心绪, 堂而皇之走回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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