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噪者说
作者:北村

  
  二、 聒 噪

  我觉得我必须住嘴了,饶舌可能使我患上眼疾。我要谈谈我看到的东西。我看到的情形都记在案录里。
  当时,朱茂新正在房间里写书,房门被风吹开,使他感到了突如其来的紧张。因为他目睹了火灾,所以他想起了一系列火灾的情景,并从中发现了本质,这是他做学问的一般方法,一旦成功,他就把佐证写进文章。眼下,他正是这么做的。他在写字时,以为陷入了深夜,实际上,他已经把火光和阳光混为一谈。他借助阳光看清了文章,却在写关于火光的事,纵然如此,他还是继续写完了一个段落,这时,风吹开了房门。;
  起先,他以为有一个人进了他的房间。只要他回过头,疑虑就会消失。但这足以弄坏他的心情,他被迫站起身,走出门外,下了楼,来到一片草地上。河边没有人,而在他视线的另一端,失去了阳光的天空下,一群民工在聋哑学校的废墟上清理垃圾。他们挥着铁锹,把破碎的砖瓦重新扒出来。垒成一堆,这样看来,它们不像垃圾。民工们有所作为的是,他们把完好的砖块挑选出来,码成一个方阵,然后使之增高,成为有用的东西。教授被它们吸引住了,他惊诧于在废墟中能找出这些东西,而且这些砖块和完好的新烧制的砖块没有什么两样。这些民工把它们挑出来干什么呢?
  除了重新盖置一座校舍,它们不会有别的用处,但很显然,这是遥遥无期的事。但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教授只要再走近一步,就可以看见这座校舍没有完全烧坍的空构的屋柱和椽子,上面有一些蛀虫。教授只要退后一步,就不能看见这些蛀虫。只能看见民工。民工在清理瓦砾时,并没有发现这些蛀虫,他们只看见了烧黑的砖头和烧坏的课桌的原形,他们去掉无用的烧成木炭的桌椅,找回建筑用的材料。与此同时,蛀虫把屋柱和椽子蛀空,随着蛀虫的不断繁殖(这是一种繁殖力极强的昆虫),屋柱几乎到了空心的地步,而在外面看来完好如初。这种减少是惊人的,更有甚者,人们不太容易发现这些虫子,而在于教授,他只见过一些细小的常见的蛀书虫。
  散步几乎是他的奢侈的享受,所以他继续散步。尤其是独行,使他心情愉快。而反之,他感到有一个人在他身后,就会浑身不自在。如果是一群人,他不会感到心情变坏,正像现在,那群民工在清理垃圾,他却回过身,向河边走去,所以他不能看到蛀虫如何把屋柱蛀空。他向岸边走去,他背后的校舍由几根木柱和一个屋顶构成,有时也有围墙,其余部分已被烧毁。八月的一天,阳光远离了校舍的瓦顶,当时朱教授正走向河边,当他在杨树下回过头的时候,看见聋哑学校烧黑的屋柱下坐着一个人,他戴着草帽。教授看见那人向他挥了挥手,他走到那人身旁的时候,那人摘下了草帽。这个貌似乡下人的中年人把草帽垫在屁股底下,对他笑了笑。
  这爿屋顶还能躲雨,他说。
  这就是教授重新见到林展新的情形。当天夜里,他才知道林展新是为他的专案而来。而在当时,他只看见林展新的后背靠在屋柱上,压死了一些虫子。
  这里还有虫子?林展新惊奇地问。
  教授结结巴巴地说。这里常有一些蛀书虫。
  朱茂新感到他的生活经验匮乏到惊人的地步。现在,他还为此愧疚。面对河水,单调的流水声使四野更显凋敝。他于是回过头,看到了校舍上方阴沉的天空。那几个民工在残存的火堆上清理瓦砾和烂本。浓烟呛得他们一阵咳嗽。当教授更进一步的时候,几个粗壮的民工已经撬开了一根烧黑的屋椽,他们扒出了一具尸体,放在码好的砖堆上。旁边停着一辆平板车。
  他一定想躲开这个地方,远离废墟,走向河边(岸边)。其间有一条黄土路,路的两旁布满青草,风吹草动,露不出草底的泥土,只有连根拔起。“每一次散步,或一次课间休息,他都会走这条路,然后原路返回,去修改一段文章,调整一些依据,但逻辑终点完好如初。时隔数日,他重新来到河边,回望校舍的空构,突然发觉他所证明的论题是一个已经废弃的选题,它在学术上毫无意义,比如关于神作为一个最高实在的假定,这个最先假定从何而来?他感到这个问题敲碎了他的颅骨,在一种迷幻中(或者说只是一种迷幻的表情),教授往回走,他的脚踩碎了废墟上的瓦砾,使之碎成更小的片断,他用双手抠落了屋柱上的漆块,坐在烧黑的台阶上。准确地说,它像一个神龛。显然,它不是一个神龛。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因为从来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称呼。它的牌子在一次火灾中已经烧毁。教授当时(仅仅根据记忆)坐在台阶上,感到突如其来的惶遽,他不知道以什么姿势站起他的身体。
  同一时刻,这个时间不会遭致怀疑,他被一个东西吸引住了。在他无力的视线尽头,也就是恰好到达河心的地步,一个头戴草帽的年轻人在呆呆地看着河水,他的喘息比流水声更响。他是一个迷了路的人,是一条河阻碍了他。甚至他想不出涉河的方法。然而事实相反,年轻人的脸在阴影里,阴影在阳光下,阳光在人的上面,对于阳光来说,影子是不动的,对于影子来说,人是不动的,对于教授来说,年轻人无疑在向他走过来。他和疲惫的影子一起向教授的脚边滚过来。
  他向教授挥了挥草帽,向他打听这条河。教授告诉他这条河叫深水。年轻人很快记下了。他友好地把草帽递给教授,教授说这个屋顶还可以避避风雨。年轻人问这是个什么地方?教授摇着头,一场大火烧掉了它的牌子。他把草帽塞进了屁股底下,而年轻人则在注视深水河上的水鸟。他在注视水鸟时问教授:您是做学问的吧?他不等回答,说:我是一个干活的。教授判断他是一个民工,他敦实的个头和遒劲的双手像一个劳动者。这时,天已昏暗,年轻人站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宗教所楼顶的天线:我是来办一所学校的。
  这样看来,这无疑是教授第一次认识林展新时的情景。
  林展新最后说,明天我去找一些民工来,清理这堆垃圾。
  教授回到住所时,还不知道在这里即将修建的是一所聋哑学校。他的目力所及,烧坏的屋顶随时可能倾记,他不知道这是否也是垃圾。
  八月的一天,新建的校舍替代了这堆垃圾。林展新前来请他写字。他在书房里找到了教授,他在到来引起了教授的不快,他从来没有因一个人的到来而中断写作。直到今天,教授才知道他叫林展新,因为年轻人自称是林展新。他问教授:你是写字的吧?教授只好说是。你写了很多书?教授也说是。他的最后结论是:
  你写的字很好看。
  这句称赞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它是一掬抓不住的水,一把风中的沙。当时林展新让他写一个我要说话的横幅,教授问:谁要说话?林展新回答:不说话的人。
  林展新对字的挑剔到了惊人的地步,他迫使教授废弃了几十张宣纸。在教授眼里,这些宣纸上的字都没有写错。每当他来到这里,教授就感到芒刺在背。当教授不得不因一个逻辑起点的错误而中断写作,走到河边的时候,他感到那个影子还在跟随着他。他会在写作中任何一次笔误时,听到一种脚步声,这种脚步声可能踩在水上,或者涉过一片正在流失的沙子。他想起了一些诸如谋杀的印象,这些想象能促使他停笔。中断一个本来很明晰的逻辑推论的过程,来到河边,藏在一棵杨树的后面,造成失踪的假象。直到八月的一天,他在这棵杨树后面发现了一辆退了漆的老吉普。
  就在这个时间,他听到了聋哑学校上课的声音。其实,聋哑学校上课是没有声音的,这个学校没有钟。如果的确有声音,那末就是唯一的教师的声音,可是他使用手语。教授只能看到,届时会有一些哑童走进校园,逐渐把它填满,它类似注水。教授常常无聊地清点他们的数量,如果不出现意外,他会留心把藏在校舍里的老师计算在内。这种无聊游戏吸引了他,直到火灾来临。校园走空的情形类似流沙,最后,聋哑学校成了一个空空的架子。在残火消失的废墟上,浓烟冲天而起,它掩盖了天空。四个民工从四种方向撬松了屋柱,校舍的空构突然接近地面,灰尘遮盖了民工的身影。
  教授被迫中断写作。他感到尘土向他涌过来。当他准备到河边那棵杨树后面,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他看见了树后面的一辆老式吉普。一个穿便衣的人跳下车子,向他的住所走来。
  他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走到杨树后面了。
  来人无疑是我。我将把我看到的情形都记录下来,尤其是第一次走访教授的情况。
  在他的书房,我见到了教授。教授把他对我的观察写进当天的日记,这些日记后来成为一次水灾中的幸存物,水模糊了教授的笔迹,我所看到的那份材料的末尾详细地记录了水灾的过程,所以在这里略去不谈。我见到的只是教授和他的书橱,当我走进书房时,他刚刚放弃他的笔,瞳仁清澈得像水。他的惊讶早已过去,在他的身后,堆着一捆宣纸。从窗口涌进来的浓烟暂时阻隔了我的视线。
  我走到他身边时,他退到了书桌旁。我向他通报了我的姓名,可是没有引起他的反应。我又出示了我的身份证件,他已经退到了那捆宣纸旁,把藤椅让给我。我谢绝了,当我说明我的来意时,他已经退出门外。接着我们来到了门外的草地上,看起来教授心有隐衷。我很直接地谈起了林展新的死,我背对着深水河,面对着宗教所,向教授重复当时的情形:林展新在八月的一天,前来樟坂调查你的专案,你把他送进了聋哑学校。倾圮的校舍已面目全非,三年的时光使他不能很好地辨认学校的遗址,你向他指明了废墟上唯一幸存的一个两层楼的房间,一天夜里,他死在这个房间里。
  教授似乎被我的叙述惊呆了,他无从知道我从哪里了解到这些情况。可是,他的回答纠正了我叙述中的错误。而这种错误对于一个警探是致命的:不是唯一幸存的一个两层楼的房间,还有一个房间,就是楼下的房间。楼上的房间不能悬浮在空中。在第二个房间里,堆满了印错了的《哑语手册》。
  我问道:是火灾中唯一幸存的文字资料?
  是的。朱教授的脸色结了一层薄霜,我知道你在怀疑我的话,你在怀疑我杀人。可是,我没有杀人,我的手只能拿起一支笔。有时是一支毛笔,这种时候很少,比如林展新让我题写横幅的时候,我可以力透纸背,我在那些时间里只写四个字,而且从来准确无误。林展新迫使我重写了几十遍,他的眼神里似乎我已经出现了笔误,他对我很不满意。但我绝不可能为此去杀一个人,况且我的笔误只会在撰写著作时发生。我常常在这时考虑修改文章的事宜。
  教授的活无疑要我陷入沉思,他说话时的专注眼神证明他的话是确凿无疑的。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市郊,当然指黄昏或者夜晚,景象十分明了,然而,许多重大案件往往就在此刻发生。这里的情形使我可以迅速概括教授生活的简单线条:在樟坂的深水河边,有两幢房子,其中一幢房子里住着单身的教授,他可以听见河水的流声,并由此判断流速。一般的情况是,在这片地广人稀的河滩上,有一个人在写字,他就是教授。对外行人来说,教授只是在不停地写字,基于这个原因,八月的一天,林展新来求写一个横幅。与此相反,教授在同时发现了聋哑学校。对于他来说,这座学校有一群人在说话,最大的问题是,他听不见书声。毫无疑问,教授对手语一无所知。这种情形是很奇怪的。以至于有一天,传来了教授的死亡消息。
  现在,我们站在河边的杨树下,教授的身影已经使死亡消息不攻自破,但教授已经被它惊呆了,他用了一连串推理来使它彻底粉碎,他明确地告诉我:我不可能杀人也不可能被杀,我只是一个本份的读书人。所以,我没有死,是因为我现在还活着。我并不怕死,但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最使我烦恼的不是死亡,而是我的写作被打断。整个八月,我都处在这种烦恼之中,我想是外人的打扰使我笔误,我无法继续我的工作,只有走到河边散步,我会躲到树的后面,让心情平静下来。有些人以为我失踪了,甚至以为我死了,这是多么荒唐!最后教授近乎严厉地对我说:我喜欢平静的生活。
  我感到他这种迂夫子式的解释是可笑的。
  他显然已经动怒。这对我毫无意义。
  我用手指着聋哑学校,这样可以使我以下的话有个依据:你和林展新相识于较早的时候,当然你也想不到三年后他会成为你的专案组长。从目前的资料看,你们相识的实际时间是聋哑学校开学的时候。林展新为办学煞费苦心,惨淡经营。你当然不会关心这种事,对于你来说,它们是变化出来的。你一次又一次中断写作,走进校园散步时,就会发现增添了一些设施,比如一些砖瓦、一个地基、一幢屋构和一间房子。林展新来求学后,你又会发现,那些设施仿佛是生长出来的,比如一把椅子、一只课桌、一些学生和一个老师。这种速度是你始料不及的。最后我说道:它们打破了你平静的生活。
  教授并没有动怒,他白皙秀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指着流水,我知道,这是无意的。
  还有一些书。他抬起头对我说,就是那些《哑语手册》。我第一次跟随林展新走进聋哑学校时,准确地说,是它们吸引了我。我是一个书癖。当我翻遍了这些书后,彻底失望了。当时,林展新正在指使一群哑童裁剪宣纸。这种书的数量是可怕的,因为它印错了。这些废物(准确地说是文字垃圾)没有退回,而是堆在一间旧房子里,要命的是,林展新就是从这间臭气熏天的房子里找出了一捆宣纸和一柄断墨。我想,这些《哑语手册》不是逐渐增加的,它被一次运来,当你翻完第三本,就可以明了这是一堆没有用的东西。
  可是,你还是把它们翻完了。
  除此我无事可干。我的翻阅无疑使我的烦恼疯狂生长,如果我不去聋哑学校,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它们是没有的东西。我在梦中还会看到那些复杂的文字,我对手语一窍不通,尤其是一本印错的书,我看见了一些白色的虫子,它们爬在书脊里,最终把书蛀空。
  这是一些蛀书虫。
  是的。在那个房间里,我看见了一些蛀书虫。人常常会把白天看到的东西做进梦里。我的情绪由此变坏。对于林展新,他只是一个初识的人,甚至可以说仍然是个陌生人。我不可能对他有明显的好恶,但我的心情还是被弄坏了,我对这种胡乱堆积书籍的方式很不适应。我想,总有一天它们会被运走,这种运走无疑是一次性的。
  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住一个时候。
  教授看了我一眼,我不会对你有太大帮助。
  我得找个住的地方。
  聋哑学校还有间空房子,也就是林展新住过的那间。楼下的那间堆满了书籍。我送送你。
  我们下了楼。远远地看,校舍的围墙上布满了火烧的焦黑的遗痕,我走上台阶,由四根屋柱支撑的瓦顶阻碍了光线,这是暂时的。
  我摘下草帽。教授远远地站在那棵树下,杨树的阴影罩住了他。
  我将在这里度过一段寂寞的时光,如果我不走进那幢楼房,去寻找教授,我甚至很孤独。但这里肯定不是樟坂的全部,仅仅过了一天。我已熟悉这里的马蹄形的地理,它简单得令人生厌:由一条河、一棵树、一条土路和两幢房屋构成的基本格局,河流接近山脉,杨树退到河边,土路始于树下,房屋连着土路。如果没有光,人是寸步难行的。在两幢房屋之间,黄土路长不出青草,而在路旁,没有人看过草生长。河边有树,杨树的背后是看不见的,但它只能暂时阻碍流水。作为路的尽头,树下的土因践踏而平坦,这就是长不出青草的原因。其次,如果河水漫上河岸,能模糊它们的界限,事实上,景色依然如故,可以随时对它们作出区别,对于一棵树来说,河水是必要的;对于河水来说,房屋是必要的;对于房屋来说,土路更是不可或缺的。再次,对于这块地方,阳光是必要的。否则我就不能如此明了这块马蹄形的地理。在这人们很少见到的单调景色中,出现了一个人。这个人要来干什么呢?
  他是从水中上岸的,上岸之前,他先落水。他的类似尖吻的嘴腮边沾着红色污泥,这拖泥带水的一身出现在漏满阳光的岸边,一棵树罩住了他。这个最早前来的人拧干了袍子上的水,抬头仰望着天空,寻找可能见到的光芒。在岸边的废墟上,堆满了尖利的石头、红色的污泥和落叶,砺石磨破了他的脚趾,流水在身后一刻不停。重要的是前方,唯一的一条路通向两个地方,因此是两条路。在落水之前,他没有听见鸡叫,但天色已类似黎明。上岸时候,天已大亮,景象和黑夜中作出的猜测不同,他以为能见到簇新的树叶和路上的青草,新鲜的果浆的气味随风而至。事实相反,他一上岸,落叶就挂满了他的袍子。
  其时,朱茂新正在内堂习字,他没有听到水声。他只听到了磨墨的声音,墨汁渐渐把砚台注满。他扔掉断墨,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下第一个字。当他一遍又一遍地对着字帖写了几十个“我”字时,出现了一连串的笔误。他只好放弃狼毫,来到窗前,撩起纱幔,注视那条河流。岸边的树下,阳光照临水渍,但阳光只是一些片断,在阳光和草地之间,隔着一棵树的树冠。牧师是在阳光消褪之后来临的,他走了歧路,以至于突然有一条河阻在他面前时,他竟找不出一个渡河的方法,对于他来说,尽快找到朱茂新是最重要的,那么只有下水。其时朱茂新也正等着他的到来,他利用等待的空闲习字,当他心不在焉地写错几十个字之后,牧师已水淋淋地站在他面前。朱茂新迫使牧师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但它不是神袍,而是一件褂子,牧师把十字架挂在褂子上时显得犹豫不决。不过,他的微笑马上代替了这种神情,他指着湿漉漉的袍子对朱茂新说:
  我来晚了一步,因为我落水了。一条河挡住了我的去路。神能佑护我来到这里。我上岸的时候,先看见了阳光,然后看见了树。我在树下拧干了袍子上的水。最初,我只能看见阳光、草地,然后看见了我的影子。这个地方简单得易于辨认。
  朱茂新说:多年来我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我对它已经耳熟能详。不过我从来没有去过河的另一边,我找不到渡河的方法。
  牧师向他出示了入神学院的手续,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这些,谈话转入正题。他显然是一个不受重用的牧师,脸上镌刻着落拓的痕迹。
  牧师的到来打断了朱茂新习字,虽然他一直在等候他的到来。现在,他拿着毛笔,心不在焉地倾听牧师的话以及习字,最后的情形是,他既没有听清牧师布道式的规劝,也没有练好字。显然,冗长的讲述会对写字产生多大的干扰,他几乎每一次都要弄坏一张纸,这使朱茂新的心情被弄得非常糟糕。直到牧师走后,他也没有愉快起来,他看见牧师沿着原路回家,他走到那条河面前,没有丝毫犹豫,一脚踩进水里,落水的声音异常响亮。这一次他听到了水声,因为他注意到了牧师远走的情形,朱茂新注视着流水,心不在焉地在宣纸上写了一个“神”字。这一次,他的习字被真正打断了。
  是夜,河水很响。风声更响。他感到他写了很多字,那些弄破的废纸被码成一堆,风不会把它吹走,水却能把它打湿。他收拾好细软,搬空了房中的家什,只留下这堆废纸。准备次日天明上路。在此之前,他美美地睡上一觉。在他的感觉中,风声灌满了内堂,吹不动他的身体,却能吹走那些纸,风把它们一张一张地吹开,飘出窗外,最后一张不剩。朱茂新就是常常在这种时候入睡的,这种习惯终年不改。直到现在,他还能清晰地回忆当时的情形。无疑,记忆对他的写作起了重大影响,他根据记忆写下第一个字,然后依次增加,他的习惯是,在写作时暂时忘记身边的一切遁入冥想,只要写下第一个字时毫不犹豫,那么第二个字也就是合乎情理的。如果按照他的理想,他会使这种情形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不断地写成文章,然后按照一般的体例结集成书,再纳成系列,直到著作等身,挡住他的去路。这个写作痹才会放下他的笔,使被破坏的心情渐渐变好。这种时候,谁也不能打断他的写作。可是、八月的一天,他预料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以上显然是朱教授开始入门研究神学时的情景,一个牧师予他以启迪。这个牧师此后还经常来到他河边的住所,打断他的工作。顺便谈一些关于耶稣和犹大的问题,这些悬案对于教授已不是问题。他对牧师的不耐烦已经表现在脸上,关于这一点,教授本人供认不讳,但他隐瞒了牧师每次到来的时间。看来,在这份材料上已经得不到更多的东西。我合上了卷宗。
  涉水对我已不是问题。我曾经到对岸考察过地形,但我没有发现更重要的资料,或者说我一无所获。我原路返回,无法与牧师完成一次邂逅,因为我不知道他来樟坂的确切时间,也许我可以从他口中得到一点什么,或者说我一无所获。我上岸的时候,河水弄湿了我的衣服,阳光不能及时把水意收走,何况我站在树下,树冠暂时阻碍了阳光,我在地上没有影子。光芒挂满了我的脸,它是残缺不全的。
  我向教授的寓所走去。
  我一定会再次打断他的写作,这是无奈的,而且不能保证是否还将发生类似的事情。重要的是,教授卷进了一场死案,如此要继续保持原有的平静生活,是没有指望的。
  我敲开了他的门,教授开门的时候手上夹着笔,神情里布满了惊讶和尴尬。我认为他正在写字,我打断了他。教授的不快立即侵上脸颊。我正在写文章,他这样纠正道。我当然能对写字和写文章作出区别,但这对于我来说是不重要的,我仅仅是出于礼貌。我看见在教授的脸上已经换上了另一种表情,一种耽于事务、心有所系的神态,他说,我已经从窗户上看见了你,我想,你是冲我来的,在这里找不出第二个人。我并没有在乎这些话中流露的恶意,但我反问道,是什么使我到了樟坂?教授说,任何人的死亡都与我毫无干系,我清白得就像我笔下的字,心中有数。我问道,是吗?你如果不涉嫌此案,你每天干些什么?
  我每天都在写字。教授说。
  接着谈话转入正题。
  当我的询问已经切题的时候,教授退到了书桌边,然后他只好坐下,但举不起一支笔。一般来说,他习惯于在草坪上和来访者谈话,可是,现在他的时间已陷于混乱。我很清楚一点,在草坪上能同时看到全部的景象,那些由河流、树木、道路和房屋构成的住宅区,轮廓十分鲜明。可是据教授声称,他很少在草坪上逗留,客人走后,他会顺便走到那棵杨树下。八月的一天,唯一的一次他因为突如其来的惊惧弄断了笔尖,他来到了草坪上,接着他看见了一桩事情。因为他能看见所有的东西,所以他在聋哑学校门口发现了一个人,这个人肯定是林展新,不会有第三个人。在他的目光尽头,林展新把一堆书弄成了废墟。
  然后林展新站在废墟上,用一把铁锹处理最后的灰烬。如此判断,他用火烧掉了它们,这堆书一定是所谓的《哑语手册》(这是教授的说法)。作为一堆废物,林展新必须把它们处理干净。此时正值黄昏,火光比夕阳更红,否则就很难说教授会因此被吸引,注意到这桩与他无关的事情。我认为用水也可以把它们弄湿和打烂,但教授目睹的情形与此相反,当他发现它们时,林展新已经站到废墟上,浓烟掩盖了他的身影,接着林展新手中出现了一只铅桶。铅桶里有了水,水的唯一用途表现在林展新把它倾倒在火堆上,这是一种常识。在更大的浓烟中,教授已经从草坪来到了树下。这时候他已经看不到林展新的身影了,他看见了一只铅桶。我想焚书一事至少对于教授来说是愉快的。
  教授的感想与此不同。它让我想起了圣经故事。《路加福音》里写道,当法利赛人问耶稣神的国度几时到来时,耶稣回答说,神的国来到不是眼所能见的,神的国就在你们心里。诺亚的日于怎样,人子的日子也要怎样。那时候人又吃又喝又娶又嫁,到诺亚进方舟的那日,洪水就来,把他们都灭了。又好像罗得的日子,人又吃又喝又买又卖又耕又种又尽遣!到罗得出所多玛的那日,就有火与硫磺从天而降,把他们都灭了。
  教授已陷入深深的迷惘。此时。初日照临草地。这是教授目前所能见到的。我注意到也许深水河的一次洪灾,给教授留下了记忆。与教授谈话是困难的,他经常答非所问,而且,很少正视我。有时,仿佛我是根本不存在的。
  使我来到樟坂的原因来源于一起谋杀,至少我坚信无疑。在一次水灾或一次水灾中丧生屑于自然死亡。如果林展新之死纯属谋杀,在这块干净的土地上,除了教授还会有谁呢?我注意到这样一种情形:在聋哑学校的开学典礼上。教授遇到了林展新,他把教授带进了一个潮湿的房间,这个房间里爬满了虫子,这种虫子蛰伏在书堆上,把它们吃尽。当教授感到突如其来的一阵恶心中,林展新已走出门外,他领导一群哑童在阳光下裁剪宣纸。其中大多数宣纸以后都作废了,这此事情教授都写进了日记。然而在当时,教授感到房间里出现了黑暗,阳光不能穿透门的空隙,他仿佛被扒光了衣服,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弄松门上的拉栓。门开时,阳光已使他看不见一棵树了。
  教授的心情由此变坏。
  那些虫子使字迹模糊。教授的这个预言在迟些时候被证实。此后一些冗长的对光里,他注视着书架上保存完好的著作,感到日子难熬起来。在他夜里的一连串恶梦中,都看到了这些细小的虫子逐渐长大的情形,他不能很好地描述它的形状,因为初阳已把他唤醒。其实,蛀书虫是一种书中常见的普通的昆虫,但教授没有注意到它。直到八月的一天,由于很好的阳光,他把一本辞典放到窗台上烘晒时,才看见了一只虫子。惊讶布满了他的脸,第二天,他又在另一本书上发现了两只虫子……以后的情形可以类推。这个有洁癖的神学教授在一天正午,感到阳光异常的猛烈,他已经记不清这夫是什么日子,在他的直觉里,阳光一定远离了某个事物,比如一棵树、一条河流和一幢房屋,它们全部倾泻到这个窗口。他吃力地把所有的藏书搬到了楼下的草坪上(因为窗台上已经放满了他的著作)。当他把这些书一一翻开时,感到了异乎寻常的困难,他站起来,眼前只有一片白光,接着这道白光在瞬间消失了。当他东倒西歪地走到河边,把一棵杨树误为一个人时,才知道自己已患了严重的眼疾。
  光芒是从校舍方向照射过来的。直到火焰已经烧断了教室的椽子,教授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教授的叙述使我目瞪口呆。我几乎无法继续在案录上写下一个字。所以这是一张白纸。我向教授询问:你能看见我么?
  你是一个影子。他说。
  你为什么能认出我?
  这里没有第三个人。
  你为什么知道我是一个警探?
  你把它告诉了我。
  我的恐惧来源于我的愚蠢,作为一个警探,这种问话是愚不可及的。这时,教授走近了我,我已经退到了门口,然后我们已站在草坪上。在我的感觉中,水边的情景在夕阳中仍然十分清晰。我面对宗教所,背对深水河,我的左边是一座废弃的聋哑学校。教授已在书房的阳台上,阳光不能照亮他的脸,他能看见什么呢?除了我前面的黄土路、路边的青草,我身后的杨树,杨树后面是一条河流。
  我丝毫也不担心河水会漫上草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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