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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家次女

作者:林太乙





  16。轰炸季刚开始


  醒来时,从窗口望外,下面是青翠的山和稻田。重庆的机场就建造在嘉陵江中。国际宣传处长董显光先生来接机,检查行李之後,我们便搭小渡船到岸边,要爬三百个很陡的石级上去路面。黄先生问我们要不要坐滑竿,我们说不必,但是爬了两百级,大家都已经喘不过气来,只好停下来休息。国荣兄的热水瓶碰碰撞撞,撞破了他手表的玻璃。石阶上有许多人上上下下,挑水的,挑菜的,搬运箱子的,董先生说我们很幸运,空袭警报刚刚解除。今天是雨天,日本飞机大概不会再来了。他带我们到一个招待所.有许多新闻记者在等父亲。妈妈说我们女人还是避开,赶快走到房间里去吧。当天下午,蒋委员长和夫人就请父母亲去喝茶。父亲在<中日战争之我见>一文说,他认为蒋委员长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他的智慧及道德操持足以应付日本的侵犯以及国共的纠纷。委员长及夫人也深知父亲在外国的声望和他为中国宣传的努力。

  国荣兄也出去了。父亲的朋友张海戈陪著我们在招待所。他说,今天不会有空袭,我们出去走走吧。我们沿著江边走,经过一所军校,听见学生们在里面唱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造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著发出最後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著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

  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令我听了很激动,我们终於到了大後方!路上有许多军人,学生,男女老少,好像大家趁著下雨天都出来了,男人有许多穿著黑色的中山装,女学生穿著蓝色阴丹士林布的制服,有人赤著足,有人穿草鞋或布鞋。我们的美国皮鞋突然变成奢侈品。市里处处是废瓦颓垣,街边有许多防空洞,处处听见人在用凿子打石头的声音。张先生说,防空洞是用火药炸开石岩,再用凿子修好的。房屋上贴了许多标语:「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抗战必胜,建国必成」等等。后来我们走到一个空地,张先生说,去年五百个人在这里被炸弹炸死。现在是五月,「轰炸季」刚刚开始。

  国荣兄留在重庆找工作。过两天,我们便雇汽车驶到离重庆四十哩外的北碚。爸爸在美国的时候已经汇钱给张海戈,请他买一幢房子。大家说北碚没有被轰炸过,是安全的地方。我们的房子不在镇里而在乡下。房子非常简陋,砖头是灰色的,屋顶是黑色的瓦,以避免日本飞机注意。房子建在小山坡上。从北边和东边看,是一层的,从南边和西边看,是两层的。没有自来水,要从井里汲取或是从嘉陵江挑来,还要用明矾过滤使水里的黄泥沉淀然後才能用来烧饭。房子也没有电,晚上要点煤油灯或小油灯。厕所建在竹丛中,是个小木头房子立在岩石边,走进去向下一看,深不可测,排泄物不必人掏!房屋後面是山,据说那里的军营暂驻十八路军。我们一到就听见他们练习开机关枪达达达的声音。附近有个木匠已经为我们造了苯重的家具。张先生为我们请了个男仆名叫做青山,女仆傅嫂,他们帮我们买了许多东西,腊烛,电筒,脸盆,炉子,蚊帐,盘碗等等。

  我们把随身衣物稍为安顿之後,挂起蚊帐,已经是下午五点钟。王向辰先生,即作家老向来看我们了。他在教育厅做事,他欢迎我们来北碚,并且请我们去吃晚饭。我读过他的幽默文章,很高兴遇见他。天色已黑,我们每人拿著电筒跟他出去,走十分钟到他家找王太大一起去吃饭,镇上还没有人点灯。我们走进一个饭馆,摸黑爬楼梯到楼上,围著一张桌子坐下。同桌还坐著别人,但是由於没有灯光,王先生没有为我们介绍。

  突然间,大家「啊!」的一声,鼓起掌来,因为电灯亮了。原来餐馆里坐满了人!我们一面吃,一面打听空袭的清形。大家说,北碚没有轰炸过,但还是要有准备。走回家时,没有路灯,一片漆黑,田中的蛙声很响亮。我想起有一年我们在维蒙特州过暑假,傍晚走去看电影,回家时也拿电筒照明道路,满天星星,脚下是芬芳的松针,那情景和现在多麽不同!住在隔壁的杨太太看见我们回来,便对妈妈说,如果有警报,她会过来把我们叫醒。从她的房子可以看见升红旗,从我们这里看不见。

  第二天是好天气,意思说下雨。我们仔细看看周围。我们的房子前面是块空地,西边是山坡,半山坡上有条公路叫做蔡锷路,直通北碚镇。沿着公路向镇外方向走,没多远,左边便是江苏省医学院。向镇内方向走,经过国立编译馆。镇子只有三条大街,今天因为下雨,大家都出来了,镇上熙熙攘攘。有的孩子看出我们是从外国来的,好奇地跟著我们走。街边有许多小贩,笑嘻嘻地向人兜生意。有几家小餐馆,几家书店,还有菜市,复日大学设在嘉陵江边,草坪上有牛有丰,大学饲养来供应北碚牛奶和羊肉的。

  傅嫂是本地人,因为打仗,所以才见到从外地来的人,她没有见过外国人,问我他们是什麽样子。我说他们的头发有黄的红的,眼睛可以是蓝的绿的或灰的。她听了大为吃惊,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骗她。她又问,日本鬼子什麽样子。妈妈说,日本鬼子外貌和我们差不多,但是比较矮。傅嫂听了又不肯相信。她以为他们真的是「鬼子」,要不然怎麽大家都要打他们。

  我们到北碚第三天早上,杨太太便跑过来叫道,「林太太!林太太!升红旗了!」那是日本飞机从汉口起飞的讯号。飞机轰炸重庆,要经过北碚上空,但是由於北碚没有被轰炸过,大多数的人没有躲到防空洞里去。我们和许多人一样,走到房外看飞机。有人说,来的时候很小,像蜜蜂,但也可以听见它们嗡嗡作响。飞近了,声音就会像打雷,或像浪潮澎湃的响声。有人说,「听惯了也没有什麽,他们飞他们的,我做我的事。」

  我们终於看见飞机了,二十七架,每架轰炸机由两架战斗机保护,「人」字形飞来。太阳照著银色的机翼,衬托著蔚蓝的天空。「今天飞得特别漂亮!」有人苦笑道。

  「他妈的!」别人说。有人要爸爸妈妈取下眼镜,不要让玻璃的反光引起日本人的注意。

  一批飞机飞过头,一批又来,每批二十七到三十六架不等。「哈!你看那架轰炸机只有一架战斗机保护,另一架被我们空军打下来了!还有那里少了一架轰炸机!我们空军真棒!」 

  第六批飞机飞得特别近。就在飞机飞过头上时,突然听见炸弹爆炸,轰隆!轰隆!轰隆!一阵又一阵。地震了。爸爸、姐姐和我飞跑回房里趴在地上。炸弹响得好像雷打在我头上,刺痛我耳朵。我们一直趴在地上,等听不到声音才慢慢地站起来。

  「妈妈妹妹呢?」我们叫道。幸而不久,她们由楼下厨房走上来,两人都吓得面无血色。我们的房子只是窗子破了几片玻璃。走出去,只见离我们房屋的三百尺的地方有一个大炸弹坑。「炸了!炸了!」大家在嚷,许多人跑到山上去,看见北碚蒙在一片黑烟里。後来老向来了,他说轰炸时他跳进路边的沟子里,扭伤了手腕。「我在汉口、重庆都跑过警报,没有像这次这麽险,」他摇头笑道。他说,他那晚带我们去吃晚饭的餐馆炸毁了,哈哈哈!复旦大学几位教授炸死了,驻十八路军的军营也炸了,死了不少在球场玩球的士兵。江苏医院也炸坏了,哈哈哈!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麽好笑,那是因为我还不了解,祸从天降,你如果不肯哭,只好笑。

  从此之後,一有警报,我们就躲进防空洞里去。

  这就是大後方,和我所记得的上海完全不同,而和美国有天壤之别。


  17。「林太太!林太太!升红旗了!」


  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是晴天还是阴天。天天都是晴天,我痛恨太阳,我怕那蔚蓝色的天空。妈妈总是叫傅嫂买些馒头、橘子、煮鸡蛋和烧开水,爸妈有个小箱子装著重要文件,有了准备,一拉警报就可以向防空洞跑。

  爸爸要我们看书自修,但是我看一下书就放下来,走到窗口望望外面有没有人群走向山上的防空洞。我细听,渐渐能够分辨蚊子嗡嗡作响和遥远轻雷般的飞机声。我最怕的是听见杨太太尖声叫「林太太!林太太!」但是她天天都这样叫。妈妈和我因为太紧张,一听见拉警报就肚子痛。我们不用竹丛里的厕所,用放在卧房里的马桶。不久,警报的敲锣声便处处可闻。

  防空洞里又挤又脏,既闷热又很臭。我们在里面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听飞机一批一批地从头顶飞过去,希望它们不要再轰炸北碚。这样过了一星期,爸爸的朋友梅汝敖先生说,你们还是躲到乡下去吧。梅先生在一个文化机构做事,在离北碚二、三哩外有个属於文化机构的房屋,我们可以去那里躲警报。

  天气变得酷热,红旗一升,我们便提著篮子小箱子,戴著草帽向乡下走去。路上有许多人,大家都说,看到飞机就要赶快脱帽子,跳到沟子或躲到稻田里去。日本鬼子会从飞机开机关枪扫射路上的人。大家都穿著暗色的衣服,红色白色的不能穿,因为容易引起日本鬼子的注意,谁穿红的白的衣服,就有汉奸的嫌疑。有一次经过一个房屋,有个老和尚在敲锣为死人超渡。那锣声和警报的锣声很相似,路上的人指著老和尚骂道:「死和尚!在敲锣给日本鬼子听吗?」老和尚马上停了。等我们走到乡下的房屋的时候,往往紧急警报已经拉起。

  那所房屋前面两间房间是用来做小学的,後面住姓陈的一家人,是梅先生的朋友。我们来了,陈太太很客气,总要我们和他们一起吃午饭,但是我们有带来的鸡蛋馒头,就走到他们房间对面的一间空房里去。我们坐在板凳上看书,但是什麽也看不进去。听见飞机,就跑到竹林,因为在竹林比较安全,不必怕房屋倒下来。我们有时听到我们战斗机缠斗敌机的机关枪声。我摘下一片片竹叶摺成小船,一个个放在竹枝上,一下子可以摺许多。

  有时飞机好像突然间已经飞在头上,来不及跑到竹林了。我们只好在房子里等它们飞过。有一次听说有个秘密军事会议在附近进行,飞机在我们头上绕圈子绕了十五分钟,我吓得全身是汗,衣服全湿透了。屋顶当中有个大梁,要是塌下来我们就没命了,所以我们都靠著墙壁站著,只好听天由命啦。等到警报解除时,我已经一身都软了。在这里听不见解除等报,要看马路上许多人向北碚走去,才知道可以回去了。走回去的路好像比来的时候远,回家之後大家已经筋疲力竭。我心想,「最好明天下雨,最好明天下雨。」我的胆子非常小,天天都有被炸死的危险,我实在吃下消。但是又自觉惭愧。大人说,日本人以空袭代替陆地进攻,狂炸滥烧,以动摇中国的战志,破坏经济建设,扰乱後方秩序。中国人民虽然死伤惨重,对抗战终年怨言,反加深了对日本的痛恨,团结起来抗战到底,我有没有这种毅力呢?我只觉得日本人像块大岩石压在我的胸口,我不用力把它推开,它就会压死我。

  跑去乡下躲空袭警报越来越辛苦。杨太太介绍我们认识住在附近的宋先生宋太太,他们有自己的防空洞,在离我们家不远的山上。宋先生同意让我们到那里去躲警报。他们的防空洞挖得很深,洞里漆成白色,还挖了两个又深又窄的窗子,所以也有日光。宋家有十二个子女,大的卅多岁,小的两岁。他们也收容别的邻居,洞里往往挤得连宋先生宋太太都没有地方坐,只好搬小凳子坐在角落里。

  防空洞里装有一架情报网的电话,电话一响,有个人便非常大声叫,「喂?喂喂?什麽?合川吗?这里是北碚!飞机在合川天空飞向北碚?什麽?什麽呀?三十架?听见轰炸声?哪里呀?南方?」那人挂了电话便摇重庆的电话大声叫,「飞机在合川上空,飞向北碚,北碚!」不久,我们就会听见飞机的声音了。那人又在电话里嚷,「重庆,重庆,飞机在北碚上空。什麽?什麽?轰炸那里呀?」时常,我们听得到轰炸重庆的深沉的轰隆声音。

  这个防空洞好像很安全,我们比较不怕了。竖起耳朵细听,我们可以知道敌人飞机飞什麽方向,也可以分辨出我们的飞机,是侦察机、战斗机或是驱逐机。砰的一声,我可以辨出,是猛然关门的声音,或是远处炸弹爆炸的声音。

  天天在一起躲警报,我们和洞里的人变得很面熟。有两个中学女生天天看巴金的小说<家>和<春>,後来收到从上海弄来的一本<秋>,她们高兴得几乎发狂。讲故事是在洞里打发时间的另一办法。听说有个做馒头的人有一天没有跑防空洞,警报拉了他继续在店里挂面。一枚炸弹落在他身边时,他就把一个大面团盖住炸弹,因此炸弹没有爆发。政府赏了他二十块钱。还有一家四口人,先生、太大、姨太太、小儿子。飞机来了,那姨太大赶快把儿子放在地上,他的生命顶宝贵。她叫男人趴在儿子身上,他的重要性据第二名。姨太太认为自己比太太重要,於是趴在男人身,再叫太太趴在自己身上,这样四重叠等飞机飞过去。结果只有太太的屁股炸掉一块肉,其他的人都没事。大家听了都大笑。

  警报解除之後,我们总到镇子里去走走,其实,没有别的地方去。镇子上有一家西餐馆子,是上海人开的,墙上挂著上海人自己画的美国电影明星的像,画得挺不错。那馆子居然卖冰淇淋、罐头牛奶和外国咖啡!一般人是喝用黄豆磨成的咖啡。爸爸不惜高昂的价钱买了一罐外国咖啡,像宝贝似地拿回家。我们和梅先生在那里吃过几次饭,而梅先生总是谈笑风生。他最爱讲学英文的笑话,说有个乡下佬学了一点英文就收学生,教他们说,一是「问」,二是「吐」,三是「睡」,四是「弗」,直说到十是「疼」,但是想不起十一怎麽说了。有个学生举手说,「我知道!十一是「一来文」!」乡下佬说,「对了!对了!十一是「一来文」,十二是「二来文」,十三是「三来文」,十四是「四来文」......」笑得我们前俯後仰。

  大家的谈话都很轻松,好像对生命看得很淡,认为空袭可笑之至。朋友在路上碰头说,「在防空洞里休息好久啦?」「是的,现在要做点正经事了。哈哈哈!」「幸好飞机今天没有在北碚下蛋。」「别失望,明天可能就中头奖啦,哈哈哈!」

  在防空洞里待了半天,出来之後人人的确很忙,挑水、买菜、烧饭、上学校、办公、做生意。「晚上早点来吃爸爸的寿面呀,夜里或许还要跑警报,哈哈哈!」「不取消吗?你哪里有时间做寿面?」「早上已经把菜肉切好了,只要在锅子里下面就成了,哈哈哈!早点来!」跑警报时治安非常好,因为有警察在街上巡查,以防小偷趁机会偷东西。从阴历初八到二十四有目光,就要提防夜空袭。大家都说,「有机会睡就睡,」所以我们小孩子七点钟就上床,要穿的衣服、鞋、电筒放在床边,以便一拉警报穿起衣服就跑。我开始怀疑月亮是汉奸,我恨月亮,我也恨太阳。一切颠倒。下雨天才是好天气,黑暗夜才是好夜景。钻到山洞里生存的机会最大。

  夜里即使没有警报,也时常不能安陲,因为老鼠很多。四川老鼠很大,不怕人,会从窗子跳进来到处跑。有一晚我在蚊帐里看见五六只老鼠跳到我的桌子打开象棋盒,每只老鼠抱一个棋子,跳到椅子,跳下地板,然後跑上天花板上的老鼠窝,把棋子放下,再下来取,很有秩序。没有空袭时治安反而不好,夜里会有小偷把竹竿伸进窗子,挑走屋里的衣服。随著有人叫「有贼呀!」大家便都起来抓贼。家里还会有蛇和黄鼠狼来侵犯。

  日本对後方所施的「疲劳轰炸」无分昼夜,我们一连跑了十二天警报之後,日本人在无线电里播出消息说,要放我们一星期的假,谁也不相信。果然,才放了五天假,他们又来了。六月二十四日那天,又听见杨太太那令人心惊胆颤的叫声,「林太太!林太太!升红旗了!」

  我们又躲到宋家防空洞里,一批批的飞机在上空飞过去,有些年轻男子坐得不耐烦,照例走到洞外去站站。突然之间,他们都冲了回来。轰隆!轰隆!轰隆隆!洞里弥漫硫黄味的烟。我吓得全身湿透。飞机飞过之後,爸爸走出去看。他说我们的房子没有炸到,但是不到二十尺外有个炸弹爆炸了。杨太太的房屋大门炸下来了,处处是烟火灰尘。杨太太哭起来了。她说她婆婆年纪大,不肯跑防空洞,躲在家里,不知道她怎麽了。她要马上跑回去看看,但是大家劝她等一等。傅嫂头痛,也在家里躲著。终於警报解除了。北碚到处是还在燃烧的破屋断墙。我们的房屋玻璃窗破了,天花板上的石灰掉了,门上窗上所有的钉子和锁都给震松突了出来,但是大致损失不大。傅嫂吓得满身是汗,衣服湿透。她说轰炸时她躲在桌子底下,没有受伤。我们在房外找到一大块炸弹碎片,弹坑相当大,里面有黄绿色的硫黄,那是燃烧弹留下的。杨太太的房子损失很大。「我不知道要不要花钱修理,」她说。「修理了又炸坏,不是白花钱?」幸而她的婆婆没有事,那位老太太只是昏了过去。江苏医院又被炸了。大家说,北碚有三个轰炸目标,医院、复旦大学和兵营。那晚我们看见一批批人拿著电筒,抬棺材到山上去埋,一面嘿唷嘿唷地叫。那景象凄惨恐怖,我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我们到镇上去看,路上遇到蒙著脸罩的人,抬著用草席裹著的尸体朝我们的方向走来。我翻过脸去不敢看。妈妈说那人烧焦了,内脏都爆了出来。我想,好好的一个人,也许昨天还在路上走,和我们点头微笑,现在大家都怕他,要避开他,因为他死了,多不公道。我为这个陌生人难过得不得了。

  街上烧的不认得了。嘉陵江边尽是颓垣断壁,一片废墟。朋友见面,没有以往的笑容和轻松的对白。不过,已经有人摆摊子,卖肥皂、香烟、牙刷等。

  日本飞机投下传单,叫中国人不要抵抗了,他们打算把重庆炸得粉碎。这时我明白了大人说的话,日本飞机轰炸後方,只使我们更加团结,决心抗战到底。

  人们除了拚命设法维持生命之外,似乎没有空做别的事。吃饭睡觉跑警报是昼夜三样大事。我们听说,日本趁法国在欧洲战败,迫令法国停止用滇越铁路为中国运输物资,中国出海通道全被切断。

  北碚第三次轰炸时,我们房子屋顶塌下来,老鼠窝也落下来了,我找到我的十一个棋子,又有一套完整的象棋。


  18。在缙云山上


  荒凉的缙云山上有一所修道院,那里有三排两层楼的房屋,本来没有人住,因为治安不好,现在却住了十来家人,都是为逃避轰炸来住的。老向夫妇在这里租了一间房间,老向周末才上山来,他太太因为怀孕,就住在这里。我们在他们隔壁租了两间房间。房间前面是走廊,大家洗脸、吃饭、看书都在走廊上。楼下有公用厨房,前面有个小寺叫做石花寺,和尚从早到晚在那里念经。傅嫂跟我们上山来洗衣服打杂,我们另外请了个人替我们烧饭。青山则留在北碚看房子。

  我们的生活变得非常简单,我们的大箱子还在香港,现在运不到内地来了。我们只穿随飞机带来的几件衣服,但是在香港做的蓝布旗袍在这里显得太好。在这里,要等到衣服脏到不能穿,才给傅嫂拿去洗。除此之外,我们只有几本书和爸爸一架手提打字机。最不方便的是没有厕所。小便用尿壶,大便用放在父母亲房间门後的马桶,要等马桶满了才有人倒。热水是在厨房里烧了由傅嫂挑上来的。我们只抹抹身而已。如果要洗澡,要等厨房里的和尚说烧完饭还有热水剩,才关照小和尚把热水桶提到寺里一间空房间,倒在木盆里,我们才一一进去洗澡。

  白天,爸爸继续要我们攻读中文,但是他教的古文,我时常听不进去,他教我们威--瞿罗马拼音法,我倒一学就会。姐姐和我在合译谢冰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后来在美国出版。我开始看<红楼梦>,也看老舍的短篇小说集,非常喜欢。<离婚>、<黑白李>、<牛天赐传>等,幽默短篇我特别喜爱。老舍那时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常务委员和总务部主任。他的<骆驼祥子>最早就在<宇宙风>连载。他住在重庆,也来缙云山看过父亲。

  我们最多是两星期洗一次操,那是多舒服呀!我坐在盆里边慢慢用肥皂抹身,用毛巾细擦身体,嘴里哼著歌。但有一次,突然间,我发现窗外有个和尚在偷看我,吓得我忙把毛巾围著身体,从木盆跨出来。等我穿上衣服走出来时,那和尚已经不见踪影。周围静悄悄的。我不知道那和尚会不会躲在竹林里等我。我赶快跑回我们的房间。

  我曾经看见寺里的和尚,大约三十人,在黎明,山上还蒙盖著云雾时,静悄悄地走到石花寺去念经,木鱼声、铃声、烧香的味道融成一片,使我神往。有的和尚看来只有二十多岁,他们面色苍白,头颅上有戒印。我想,他们是念了多少经,才能年纪轻轻就六根清净,看破红尘,真可佩服。没想到,和尚竟然会偷看人洗澡,他们的六根未必清净呢!从此以後,我们姊妹们洗澡,总留一个人站在门外守住,以免再发生这样的事。在这里竹林丛丛,处处似乎埋藏危险。

  夜里灯光微弱,不能看书,没有别的事做,只好早早上床。偶然听到山豹吼声,但是不怕,因为山豹不会下炸弹。月光夜里,还会听到一个女人像猫叫春地狂叫,走到走廊看,只见她披头散发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王太太和妈妈小声说,她患的是淫狂,在月圆之夜一定要男人和她睡觉。白天看她,倒不觉得她有什麽两样,我们就当没有这回事的和她讲话。啊,性,色!我什麽时候才能明白!

  我们即使在这里,也听到飞机的声音。北碚拉警报时,有个小童便从寺里跑出来打锣,大家便赶快把炉子里的火扑灭,把晾著的衣服收进来,以免日本人注意,然后躲到竹林去。有时听到我们的战斗机在空中盘旋,等著迎接敌人的飞机。由於我们的飞机少,只好飞得很高,等日本飞机飞来时,垂直俯冲,用机关枪扫射。听见日本飞机坠落的声音,真痛快!听说一架日本轰炸机值得十五万美元。我心想,如果须要懂牺牲我的生命才能打下一架飞机,我会愿意吗?我觉得,我的生命并不值得十五万美元,但是我实在想活著呢!幸而,我无须做这种选择。

  我没有摆脱一早醒来就看天气的习惯。从山丘可以看到北碚天空。如果北碚天空蒙著一层云,人们看见了一定很高兴,以为今天不会有空袭了,但是在山上,我看得出那是一层薄云,会散,稍後太阳会出来的,我觉得应该跑下去告诉北碚的人不要白开心,快点躲起来,今天会有空袭!夜里有月光,我也替北碚的人担心,我好像在山上对北碚的气候负责。

  老向太太是位护士,她告诉我们很多关於从南京撤退时的惊险动人故事。老向周末上山来,后面总跟著青山,他挑来我们一星期的粮食。老向总是很乐观,以讲故事给小孩听的口吻报告好消息给大家听,我们空军打下了几架飞机,我们士兵士气有多好。相反地,有个生肺病的女人,她丈夫在北碚银行里工作,周末他上山来,总是报告坏消息。

  庙里有人天天下去买报纸。我们看的总是昨天的报,印在五颜六色的纸头,因为纸张的品质很差,加了颜色衬托,灰色的黑水印出来的字比较容易辨认。

  报纸说,美国接受日本要求,封锁滇缅公路,那是我国主要向外通道。这是中日战争以来最黑暗的时期。美国人虽然对我们同情,但美国政府对中国的态度冷淡,并且想发战争财,把汽油、轻重武器、军用物资大量卖给日本,等到去年(一九三九年)一月才禁运飞机零件附属设备及炸弹,并且给予中国贷款区区二千五百万美元。那年,七月宣布废止美日商约。今年四月再贷予中国二千万美元,以滇锡抵偿。这些援助都来得所谓叫"Too little, too late"。太少,太迟。在欧洲,德军入侵罗马尼亚,苏俄吞并波罗的海三国,德日美签订三边公约。

  爸爸觉得在这时期,中国很需要有人在国外替国家做宣传,他人在缙云山上无法在这方面为国家做出贡献。妈妈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什麽小事都引来她的怒火,而她时常拿我出气。我也和她顶嘴,不像姐姐总是听她的话。三姊妹中,妈妈最爱姐姐和妹妹。姐姐是妈妈结婚四年之後,才生育的宝贝。姐姐又聪明又漂亮,像大人,很肯帮母亲忙,对爸妈来说简直是十全十美。妹妹小时常病,很依赖妈妈,是她的小宝贝。只有我喜欢和妈妈顶嘴,衣服乱扔,不听话。我想,她生了姐姐之後当然希望生个儿子,却又生了个女儿,是多失望。我能想像我如果是男孩,她会多麽宠爱我,把我惯坏了,我在家里会像小太子一样。然而我又是个女的,那我也没有办法。我们两人都心直口快,所以常有冲突。其实,姐姐的脾气是,有什麽不如意的事都闷在心里不说,样样顺著父母的意思。她对我说,我们不应该躲在山上,应该在北碚和大家一起跑警报。我说,别人是求之不得躲到山上来,难道你还想跑警报?她说,她觉得她应该对国家有所贡献,她没有受过什麽训练,但是想在医院里帮忙。我能同情她,她十七岁,有林家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她虽然羽毛未丰,却想离巢试飞。



  19,我们中头奖啦!


  有一天,没有听见小童敲锣,突然之间,飞机就在头上。来不及逃到竹林了,只好跑到楼下,那总比楼上安全。

  轰隆!轰隆隆!轰隆!

  「北碚炸了!炸了北碚!」大家叫起来。第二天,青山来了。

  「我们中头奖啦?」妈妈问。
  「房子炸掉了一半,」青山说。

  「哈哈哈,我们中头奖了!」我们不知不觉也学会痴笑。青山说,日本鬼子随便扔炸弹,在乡下,在田里,哪里都不安全。几天後是阴天。我们早上五点便要下山去北碚看我们的房子。早去早回,以避免遇到空袭。有个和尚站在修道院门口的大岩石上,大声喊「滑竿!」那些抬滑竿的农夫就从竹林里走出来,我坐上滑竿,跟著他们的脚步摇呀摇的一路摇下山。

  我们的房子的确炸掉了一半。父母亲的卧房一面墙没有了。

  「你看这房间光线变得多好!」老向以一贯乐观的作风这样说。

  「是呀,简直和户外一样,」我们也会答腔说。「在这里看书光线再好也没有了。」

  天花板、地板、窗子、门,什麽都倒塌了。我们找到炸弹的碎片和螺旋桨,老向说那是五十磅的炸弹。废铁可以出卖。青山说,轰炸那晚就有小偷想来偷废铁,都给他赶掉了。

  镇子作得百孔千疮,街道比以前宽敞,因为许多房屋都炸掉了。没炸倒的房子少了一面墙,就用报纸糊起来好了。那家西餐厅被炸掉了,但是刀叉和罐头水果可以捡起,在另外一处再开一家好了。菜市烧掉了,但是人家还不是照样做买卖?北碚比从前更加热闹,因为有一千个学生来复旦大学参加联考。有许多船泊在嘉陵江边,工人扛著木材,嘿呀,呵呀地哼叫,把木材搬到岸上。船上的女人忙著洗衣服,切菜烧饭,菜刀落砧板的剁声像小鼓的急板,配著男人的哼声,好像在说,「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抗战必胜,建国必成。」

  父母亲做了决定与其躲在缙云山上,或是把房屋修好回到北碚跑警报,不如回到美国为国家做宣传。父亲在国外为国家做宣传全出於自愿,从没向政府拿过分文。

  父亲把北碚的房屋借给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北碚工会,由老向代管。老舍的儿子舒乙在一九九四年父亲百岁诞辰纪念时,写了<家在林语堂先生院中>一文,部分说:

  这所房有许多文人来住过,最後由两家人分住,东面一半由老向一家住,西
  面一半由我们一家住。父亲老舍先生比我们住进去得早一些。母亲带着我们三个
  孩子一九四三年秋天由北平逃出来之後,和父亲在这所房子里团聚。在这里,父
  亲住到抗战胜利後的一九四六年二月,先后共两年多。他在这里写了长篇小说<火
  葬>、<四世同堂>第一部和第二部,抗战回忆录<八方风雨>,还有许多短文,譬
  如系列散文<多鼠斋杂谈>。他戏称这所房子为「多鼠斋」,形容这儿的老鼠成灾。
  此外,在此期间,他还出版了短篇小说集<贫血集>。在北碚时,父亲身体相当糟,
  患贫血病,常常头晕,又患痔疮,还打摆子,因糙米中有稗子而患盲肠炎,住院
  开刀。我们抵北碚时,他刚刚出院,直不起腰来,站在路旁迎我们,双手拄在手
  杖上,看起来,已是一位饱经风霜的瘦弱老人。

  林先生的房在当时的条件下是相当不错的房子,整整齐齐,规规矩矩,下有
  房基,正有洋瓦,外墙是砖的,外表呈黄色。日本人一九四O年轰炸时,一颗炸
  弹正落在离房子五米不到的地方,地上炸开一个很大的深坑,居然没把房子震垮。
  那时,林语堂先生一家正好有回国之游,还恰恰就在北碚附近,他们正在缙云山
  上休息。回来一看,房子遭到了严重损坏。赶快抢修。到我们住进去的时候,炸
  弹坑中已种了一株槐树,直径已有茶碗口那麽粗。冬日,父亲穿著长棉袍,脚踏
  棉窝鞋,坐在小树前留影,是他在北碚留下的仅有的两张照片之一。

  林先生的房的周围,严格地说并没有固定的界限。有一个院门,只是象徵式
  的,有门柱而无门扇。由门柱开始,有一条有台阶的小路向上通到我家住的西半
  边。老向先生家不走这个门,他们走後门,后门通向东半边。房子的正面,门柱
  旁边有几株高大的芭蕉,有一棵梧桐树,有两行冬青树,有茂盛的竹子。竹上常
  有画眉歌唱。夏日夜间,往往有暴风雨,闪电之中,看见巨大的芭蕉叶东倒西歪,
  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倾倒,十分可怕。

  令人惊讶的是,这所小房一直好好地保存着,现在还住著人。我曾两度回去
  看过,几乎完整无缺,没有变坏,而且并不显得十分破旧。它现在是被围在一大
  群建筑当中,四周的环境变化极大。不走近,是不会发现它的。好在,它现往被
  圈在北碚区区政府大院之内,所以并不难找。有了电,有了上下水,有了正式的
  厕所。

  它,以前是蔡锷路四十四号,现在是民生新村六十三号副十六号。

  在正面的墙上,已经挂了一方小木牌,上面刻著四个绿色的字:老舍旧居
  (一九四三-一九四六)。

  我最近还接到北碚区副区长的信。他写道:将把房里的居民移走,开辟成老
  舍纪念室,正式确定为重庆市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所有这一切,首先要感谢林语堂先生,当初,如果没有他的慷慨借用,父亲
  一家人也许找不到一处安身之地,他本来已经很坏的身心状态也许会变得更糟,
  恐怕难以完成被他自称为「对抗战文学的一个较大的纪念品」--<四世同堂>的创作。

  将来,一是纪念馆正式落成,我想,应该在墙上另立一块牌子,上面可以这
  麽写:
  此房原系林语堂先生所有,抗战时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北碚分会会址。

  一九九四年九月十六日作客台北
  当日有林语堂纪念图书馆之访

  我们真的要走了,反而舍不得缙云山,舍不得北碚。回来三个月,饱受空袭的惊慌,但也认识了许多朋友。对大後方虽然只看到一斑,也可以说大开眼界。我们很舍不得老向太太和她可爱的男婴抗抗。

  那和尚又站在岩石上大声叫滑竿了。

  下山时,周围的风景似乎特别美丽。在薄雾中,竹林显的青翠无比,我们刚到北碚时,农人正在田里插秧。现在,禾稻已经长得绿油油的。一股凉风吹著我的头发。再见了,石花寺,别了,敲锣报警报的小童,偷看我洗澡的和尚,叫春的女人。三个月来,我自觉懂了许多事。人生是复杂的,事物并不是非白则黑。我不会忘记老向永远乐观的口吻,这里面有许多学问,我还不完全明白。我不会忘记令我听了心惊胆颤的镗镗锣声,山豹的吼声,飞机在空中战斗,机关枪达达达响声,和炸弹爆炸时那种声震林木的巨响。

  回到北碚,看见那些黑黝黝的防空洞口,想起宋家一家人,和那两个巴金迷的女学生,很想和他们道别。再过几十年,人家会指著防空洞说,那是日本人轰炸时大家躲进去的山洞。等我长大之後,我会对人说,我也在洞里躲过。

  在招待所放下行李後,我们便到房子去看看,青山把炸弹碎片卖掉了,十八斤,每斤一角五。老向说,他被人骗了,废铁的价钱不止这个数目。天黑了,我们拿着电筒里过炸烂的街道走到一家新开的馆子。老向和几位朋友为我们饯行,走上摇摇摆摆的楼梯,楼上满是人,桌子点著腊烛,大家在等电灯亮起来。老向订的房间一面墙炸掉了。在月光里,嘉陵江看得很清楚。今天是农历七月十五,鬼节,江边有道士在诵经,普渡亡魂,有人在烧纸钱,火光熠熠,我不难相信,到处是没有散去的灵魂。

  突然之间,电灯亮了。江边的景色不见了,却听见咕隆雷声,大家说好,要下雨了。老向站起来给大家斟酒,大人举杯痛饮,说中国必定胜利,我们会把日本鬼子赶到海里去。老向说,胜利之後他要一路喝醉酒回到北平。有一位女士说,胜利之後她要穿大红色的衣服满街乱跑。朋友祝我们平安抵达美国。美国?我不相信地球上有这个地方。


  20。好像在做梦


  第二天,我们乘公共汽车,早上十点半就到重庆。天气闷热难当。由於所有的招待所都炸掉了,董显光先生请我们住在他家里,就在国际宣传处行政大楼对面。我们才到了十分钟,警报就呜--呜--呜拉起来了。「又来了!又来了!」大家说,这里的警报拉得比北碚大声,我们乡下人听了不觉慌张。董先生的佣人马上把董先生的西装、两只皮箱和一些书放在邻近一幢小石屋里,也把我们的箱子放进去。外面的人从行政楼搬打字机什麽的到地下室。董太太很镇定。她说等拉二号警报才跑到防空洞还来得及。

  不久,二号警报拉起来了,「呜--呜,呜--呜,呜--呜!」其声音之大,震耳欲聋,我不觉发毛,肚子绞疼。大家在跑了。驶到乡下的车子上路,喇叭嘟嘟地响。在四十哩外的北碚,我们听见过轰炸重庆的巨声,现在身在重庆,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感受。

  宣传处的防空洞掘在山边,董太太说,董先生总是等到拉紧急警报时才到防空洞里来,否则他根本没有时间办公。我们和许多人走下石阶到洞里去时,已经听见飞机嗡嗡的声音。难道它们已经来了?董太太说,那是我们的飞机在等著欢迎日本鬼子。

  那防空洞大约七十尺深,是马蹄形的,两端是出入口。我们拿手电筒走进去,看见一排长板凳在隧道当中,靠壁两边也有长板凳,墙上挂著小油灯。洞里很潮湿,有许多蚊子。大约有两百人在里面,人人手里一把扇子。我们坐下来之後,有几个外国人过来和爸爸讲话。好久没有听见人讲英语了。後来董先生来了。董太太对妈妈说,董先生每天工作十二到十四小时,因为生活失常所以便秘。有时候正坐在马桶上,委员长的电话来了,他只好掐著屁股站起来去接电话。在这种活一天算一天的日子,大家什麽话都可以说。董太太说,她在自修俄文,她喜欢背动词的变形。我们都佩服她的精神。

  在重庆,除非炸弹落在头顶上,都不算「近」。飞机下蛋声音庞大,洞里震动了好几下。幸亏这次没有中头奖。我们在里面熬了四五个小时之後,洞里的电灯亮了,那表示警报解除了。董先生告诉爸爸,明晚委员长和夫人邀我们吃晚饭,小孩包括在内。我听了不觉大为愕异,真有这样的事吗?我兴奋得不得了,肚子又疼起来了。

  果然,第二天大约下午四点钟,董先生带我们乘汽船过江,那是委员长的汽船。到了一个地方上岸,有一辆轿车带我们到一个山坡,由轿子抬我们到官邸。那不是滑竿,是特别的轿子。官邸是两层楼的洋房,副官引我们到客厅坐下,不久便听见人从上走下来,是蒋夫人。

  有些人在我想像中只会在相片或新闻纪录片里看到,真的见到他们时,我会感到休克,原来真有其人!这时我就有这种感觉。蒋夫人很美丽,比她的相片更加美丽。她很和气地和我们说话,并且叫她的三条狗进来给我们看,大概她以为我们像美国孩子,喜欢狗。但是那些狗太吵闹,後来便叫人把它们带走。

  委员长走进来了。我以为他进来之前会有人吹喇叭宣布,但是他就那样一个人走进来,身材比想像中矮小,穿著军装,笑嘻嘻的,好像一点心事都没有。吃饭的时候,他问我们小孩子回国以来最喜欢什麽?姐姐说,她最佩服我们的空军。我说我喜欢抬滑竿的农夫。

  「中国农民最好,」委员长说,「国家的力量靠农民。」

  蒋夫人说,「中国农民肯吃苦耐劳的程度,没有别的国家比得上。」委员长又问北碚蚊子多不多,食用水好不好。吃过饭不久,我们便离开了。

  回来的时候,我好像在做梦。我区区一个小孩子,见了蒋委员长!晚上,重庆的电灯点得亮晶晶;我忘记了电灯可以这麽亮。一切像奇迹。

  第二天清早,国荣兄来看我们。他在中国国货公司做会计,他说,他的宿舍中了弹,他在公司里地板上睡觉。十点钟,警报又拉起来了。我们在防空洞口向小贩买了一打煮鸡蛋,就钻到洞里去。吃完鸡蛋便没有事做了。坐著坐著,坐得屁股酸疼。洞里人多,又是黑漆漆的,如果起来走走,恐伯会踩到别人的脚,被人咒骂。地面又是湿的,容易跌倒,回来之後,自己的位子也许被别人估了。好座位不容易找!有人身体躁臭,坐在他们旁边可受不了。想来想去,还是坐著不动要好。我们和国荣兄瞎聊。他说他很羡慕我们去美国,希望有一天他能够去美国留学。下午四点解除警报时,我的背僵硬得几乎站不起来。一脚踩在一洼水里,跌倒,弄得一身泥巴,灰头土脸地走出来,阳光刺眼,很久才能适应。谢天谢地,这次没有炸在附近,但是我感到内疚,不应该自私,希望炸弹炸到别人头上。

  那天晚上十点钟,又拉警报又打锣。晚上打锣是要把睡觉的人吵醒。董太太说,要不要看看董先生的办公室?我们说好。董先生的办公室半边早已烧成炭,窗子也烧黑了,我们在那里遇到马彬禾先生,他是苏格兰人,为宣传处做英语广播,他的中国话讲得很好,听说他除了生活费之外,分文也不肯拿宣传处的。

  窗外悬著两个红灯笼,很美,不应该是用来报警报的,人们应该在灯笼下赏月、品茶。不久,电灯熄灭了,紧急警报拉起。在夜里,那如狂人的哀号,好像要把人的心脏扯出来。我们又钻进防空洞里去了,口乾,坐在凳子上熬到凌晨一点才出来。我没有脱衣服就倒在床上睡觉。不到一个小时,警报又拉起来了。快点跑。我们在洞里坐到凌晨四点。这次他们跟本没有轰炸重庆。出来时天已微亮。我们在二十四小时跑了三次防空洞,只睡了四个钟头。

  第二天,八日十九日,重庆遭到空前大轰炸,一共来了八十一架飞机分两批。不像以往,在洞里坐了好久才听见飞机的声音。今天飞机很快就来了,听那声音,好像下了几百枚炸弹,轰隆!轰隆!轰隆隆隆!下个不停,声音越来越大,我闭著眼睛,捂著耳朵,吓得魂飞魄散,就像有个巨人拿著锤子敲打我的头。突然,轰的一大声,接著是穿云裂石的响声,一阵咆哮大风从一个洞口横扫狂击而来,从另一洞口吹出去,空气压力打压在我身上,使我痛得好像胸口压住石头,不能呼吸。后来才知道,一枚八百磅的炸弹落在洞口。

  我打开眼睛时,什麽都看不见,我以为我瞎了。後来听见人擦火柴,点了小油灯。我全身都痛得不得了。终於警报解除了。出来之後,看见宣传处行政楼炸毁了,烈焰腾腾。董先生的房子没有炸倒,墙上嵌著许多炸弹碎片。城里多处起火,黑烟弥漫。

  第二天的轰炸比前一天更加厉害。这天我们要飞去香港。早上六点,董先生夫妇陪我们去机场。处处都是烧毁崩坏的房屋,砖瓦遍地,疮痍满目。有人在路边卖黍米,有人在刷牙。没有被炸掉的店子门面贴著红纸,上面说「照常营业」。许多卡车载著学生在路上辘辘而过,许多人抬著棺材嗨哟嗨哟地走。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抱著婴儿,有的背著老人,向乡下或向防空洞走去。昨天轰炸得太厉害,今天大家不等拉警报就先去躲起来。

  我们走下那三百石级,乘小渡船到飞机场。天气酷热。抬头看山岩上已经高悬红球。国荣兄来送飞机,带来一些葡萄给我们在飞机上吃。他说,商业区炸得认不出了,大火还到处焚烧,没有办法扑灭。我们离开重庆,心里实在难过。一切像一场噩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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