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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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贤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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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化树二十一

  黄土高原气候特别干燥,半个多月以后,田野上的雪大部分都蒸发了。是蒸发,而不是融化。那背阴的沟坎,那潮湿的坑洼里还留有残雪,乡间的土路上却又扬起了尘土。山脚下,那高高的旋风柱又一根根地巍然挺立起来。在东边,坦荡的、一望无际的黄土,金灿灿地呈现出了一片沉寂的春意。风偶尔在田野上扫过,透明的蜃气像野马似的奔腾,我才体会到庄子《逍遥游》中的“野马也,尘埃也”的传神。

  海喜喜赶着他的大车,更加威风抖擞地哐哩哐□地跑开了。那几匹瘦马日见羸弱。可是海喜喜的技术就在这里,他能让马跑到死,除非牲口自己倒毙在路上,绝不会疲疲沓沓地拉车的。谁使唤的牲口像谁。没有人跟海喜喜的车能坚持到两天以上。“那驴日的使牛劲,拿咱们穷折腾!”跟过他车的人,没有不骂他的。运肥期间,他的车至少换了十个跟车的人。轮到我们组派人,中尉跟了他一天车,回来用他家乡话骂道:“那是个王八犊子!在这时候,还想挣他妈的功劳哩!别人拉两车、三车,那王八犊子拉了五车!把我累歹乎了。谁爱去谁去!我明儿要走镇南堡。”第二天,我主动地去跟海喜喜的车。

  马号里面,是个很大的四方形院子。一辆辆大车停在土墙下,那三面,是三座破旧的牲口棚,用被牲口磨蹭得摇摇欲坠的柱子支撑着。我和几个跟车的农工一起先到院子里,裹着破棉袄,蹲在朝阳的墙根下等车把式们套车。车把式把各自的牲口一匹匹从棚里牵出来。顿时,院场里“吁、吁”,“啊、啊”,“驾、驾”……响成一片。有的车把式带着宿睡未醒的沉闷,有的车把式无精打采、满面愁容。他们的牲口也是一副恋槽模样,牵出来后,懒洋洋地哪儿也不想去,像桩子似的定在院场中间。直到车把式把劲儿使完,把唾沫骂干,才带着满身鞭痕不情愿地退到车辕里面。

  只有海喜喜,挺胸昂首,在好些车把式和好些牲口中间,旁若无人地用鞭梢指挥着他的牲口。那副神气,倒象一位马戏团的驯兽师,毫不费力地就把调教得乖乖的牲口领到各自的位置上,一鞭子也没抽,很快地套好了车。套完了,他并不出车,跳到土墙上一蹲,用傲慢的眼光俯视着他的同行们。那种姿势,我是熟悉的。车把式一辆辆地把车赶出马号,跟车的农工也都爬上了自己跟的大车。整个院场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还有他的三匹牲口。这时,海喜喜站起来了,在高高的院墙上手打遮阳地向场外望了一圈。马号外面,传来翻肥的妇女麻雀般的叽叽喳喳的笑骂声。他轻捷地向下一跳,直向一堆干草垛大步走去。

  一会儿,他从干草垛后面出来,手里拎着一面袋东西,看来足足有四五十斤。到大车跟前,他一弯腰,把那袋东西塞进车底盘下面的底兜里,然后掸掸袄袖上的碎草,操起鞭杆“驾、驾!”把车赶出大门。

  车从我旁边经过,他也不跟我打招呼。而我一纵身,手不扶栏,从车后跳上了大车。我要让他看看,我不会像鸭子似的连跌带滚地爬进他车厢里去的。

  他从干草垛后面提出来的东西,我知道不外是黄豆、豌豆、高粱之类的马料。我可以和他有某种默契,不去检举他。这种事情我在劳改农场见得多了。我的浪琴表就是一个车把式换去的。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车把式从车底盘下面一个用麻袋做的底兜里,倒出一大堆黄萝卜。没有秤,他还要在斤两上跟我争来争去。而那些黄萝卜能从哪儿长出来呢?绝不会长在木头做的车底盘上,只能来自他刚刚拉的那块属于农场的黄萝卜田。一倒手,他等于从我手上白拣了一块金壳的瑞士名牌表。但你还不能去告发他,要违犯交换双方达成的默契,那你就挨饿吧!今天天气很好,不到十点,早霜已经化尽。干草上,木栏上,显现出湿润的褐色的霜痕。天蓝得透明,道路干燥而坚硬。被翻开砸碎、变得松软的肥堆,像刚刚从笼屉里拿出来的一样,冉冉地升腾着水汽。今天,我的情绪也很好,更有一种神秘的兴奋。神秘之感来自我对某种必将出现的不平常的事情的期待……按照惯例,车把式赶车,也管装车卸车,跟车的人不过是车把式的帮手。如果两人相处得好,谁多干一点谁少干一点都无所谓,配合起来共同完成任务就行了。车把式也不是生下来就会赶车的,原先全要跟一段时间车。手脚勤快些,脑子灵活些,帮着车把式套个车、卸个车,中途接过鞭杆赶上一截,慢慢就学会了。车把式没有什么驾驶执照,不需要哪个机关来考核,队长、组长的眼睛就是标准,他们看谁能单独赶车谁就能单独赶车。赶车并不难学,比学开汽车容易得多。技术高低的区别,在于怎样调教牲口——这却比和机器打交道困难得多——以及在大车搁住的时候与危险的情况下怎样应付。这时,头脑的灵活和手脚的麻利比积累的经验更为重要。而一旦赶上了车,在没有机械化的农场,车把式就算是一个高阶层的劳动者了。

  海喜喜就是一个技术高的车把式,是这个队的高阶层劳动者。……他把车赶到肥堆跟前,圈好芨芨草编的笆子,跳下车,走到墙根底下一蹲,装着修理自己的鞭梢,却不动手装肥。他摆出这种阵势,就是要我一个人装车卸车。

  我取下四齿铁叉,像他一样:“啐!啐!”响亮地朝手掌啐了两口唾沫,“刷、刷、刷”地抡起叉杆。车装满后,我把叉朝车上的肥堆一插,跳上车,坐在车辕上,掏出那宝贵的“双鱼牌”,晃着腿,抽起烟来。

  坐后面!”他甩着鞭子走到车旁边,恶狠狠地说,“辕重了!”我知道前面装的并不重,他是有意要把我赶到后梢去坐。大车上,车轴以前属于“软席”车厢,坐在车轴后面那部分,一不小心就会颠下来,比“硬席”还硬。但我装完了这一车,我对我的体力有了更充分的信心。我身上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我潜在的力量无阻挡地释放了出来,而且感到潜力之下还有潜力。这种发现叫我感到无比地欣慰,无比地喜悦——我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

  我向他表示宽容和鄙规地一笑,跳下车,坐到后梢上去。

  啊,我要记住,我要记住,

  你宝石般的指纹!

  到田里,他仍不卸车,手操着鞭杆,我卸一堆,他往前赶一截。一大车肥卸成四堆。他赶的速度比别人快,第一趟回来,我们就甩开车队,独来独往了。

  现在,在肥堆前装肥的只有我们这一辆大车了。到第三趟,所有在肥堆旁边翻肥的男女农工,包括谢队长,都看出了我们两人的蹊跷。海喜喜把车停到位置上,大明大白地,毫不掩饰敌意地在车旁一蹲。他不吸烟,手不停地缠着他的鞭梢,好像不是准备打马,而是准备在我不出力时抽我一顿。农工们吃吃地笑着,轻声地指点着,评论着。我无异在做表演。而这时,我越干越有劲,倒不完全是为了向他应战,而是我欢快地感觉到了我青春的活力。我已经解开了我棉袄的扣子,在十二月的暖融融的阳光下,敞开了我像手风琴键似的胸膛。在一叉一叉中间短暂的间歇里,我偶尔也摸摸这两排琴键。它是湿漉漉的,热滚滚的,然而又是有弹性的。它竟会使我联想到苏联红军歌舞团访华演出时演奏过的《马刀舞》。这两排琴键正奏着一曲带有哥萨克风格的凯歌。

  马厩肥多半是草末,并不重,一叉下去能挑起一大团,用四齿铁叉挑百十下就是一车。所有的劳动全是因为饥饿才变得沉重的。现在,我越装越熟练,越不慌不忙。我开始用劳动生理学的方法,来寻找拿叉装肥时腰、臂、腿在每一个动作中的最佳角度和着力点。我把从叉齿叉进肥堆到撂进笆子这一过程分解成几段,很快,我就确定了每一段里腰、臂、腿相配合的最佳角度和最佳着力点。一经确定下来,动作就程式化了,不但不费力气,并且姿势优美。

  装完第四趟,我明白无误地知道我顶住了,我胜利了!我几乎还和装第二趟时那么有力。旁边看的女农工有的在嘲笑海喜喜,说他是“哈熊”——这个词是无法翻译的;谢队长态度莫测,不时地“熊!熊!”不知是骂海喜喜,还是在骂我。海喜喜不好意思再蹲在车旁边了,他不是上厕所,就是站得远远的。而此刻,我内心却遵循着一种普遍的心理规律,越过了我既定的目标,向新的目标发展了去。这个目标其实和原来的目标方向是一致的:我顶住了,我胜利地应付了这场挑战,即刻就想到要由我来向他挑战。现在想的不是不被他压倒,而是要压倒他!我们拉了第五趟回来,别的车只拉了三趟,那个“死狗派儿”车把式只拉了两趟,谢队长抬头看看太阳,喊了一声:“收工了!”但我却喊道:“不行!我还没过瘾哩,我们再拉一趟!”

  第六趟回来,冬天的太阳快落山了。山顶没有云,没有晚霞,裸露的山峦披着一片沉郁的黛青色。一群群昏鸦麻雀,从已经没有一颗谷粒,只剩下几垛干草的场院那边,从马号那边呼呼地飞过乡间的土路,落到像荆棘一样干枯的小树林中雀噪不停。空气有点湿润了,轮下的尘土向上翻腾一阵,很快就倦倦地沉落下去。阵阵凄凉的寒意迎面扑来。我裹紧破棉袄,坐在车栏上。前面,是海喜喜有点伛偻的背脊。那脊背上一览无余地呈现出他闷闷不乐、甚至是苦恼的心情。兀地,不知怎么,我也和他一样,感到闷闷不乐,感到苦恼,感到无趣,感到抑郁……胜利的喜悦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像掉进一个冰凉的深井里。田野上阒无人迹,淡紫色的暮霭向我们合围过来。一条孤寂的忧郁的土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绿化树二十二

  吃完伙房打来的稗子面馍馍,报社编辑把他的洗脸水分了一半给我。我在烧得通红的炉子旁边脱了棉袄,洗着脸,擦着身子。原来很松弛的皮肤下,已明显地鼓起了一缕缕肌肉。肌肉像腹中的胎儿,现在还很小,很嫩弱,但它会成为巨人的。我突然想起政治经济学著作最早的译本,常常把“体力劳动者”译成“筋肉劳动者”。这么说来,有了“筋肉”就有了本钱,有了立身处世的力量了。生理上的发现,使我产生了一种感伤的激动,激起我更迅猛地、更彻底地向我认识到的“筋肉劳动者”的方向跑去。

  过去的是不会再来了,我要和诗神永远地告别了。这里是不需要文化的,知识不会给我现在的生活带来什么益处,只能徒然地不时使我感到忧伤。我怀着既是与最亲爱的人分离,又是去和最亲爱的人相会时的那种悲怆与欢欣,到马缨花家去。我不能准确地描述我现在的心情,我整个人好像蹒跚在一个非常荒诞而又非常合理的梦中。

  今天我在“家”擦洗了一番,海喜喜已经来了。奇怪,他没有坐在那唯一可坐的土坯凳子上,还是蹲在老地方,搂着尔舍,神情有点恍惚地逗她玩。

  挂在墙上的油灯一明一灭,屋子里弥漫着做饭的水蒸气和柴烟。在锅台旁的马缨花隐在烟雾水汽之间,更像一个模糊的梦境。生活的节奏疯狂得像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令人头晕的舞会》。看着那个土坯凳子,那张垂着花布帘子的土台子,那《脖子上的安娜》……仅仅二十多天前,我还是一个惴惴不安的不速之客,还想偷偷地掀开那锅盖和布帘子哩,而现在,我却大模大样地、像个主人似的坐在这里。我似乎理解了海喜喜的恍惚,我甚至比他还恍惚。那空着的、好像有意留给我坐的土坯凳子,突然改变了我的心理。我对海喜喜又有了点尊敬和同情。马缨花很快给我端来冒尖的一碗大米、黄米、黄豆焖的杂合饭,还有一碟咸菜。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她仍像往常一样,用手掌抹了抹筷子。这个动作也是我熟悉的,我没敢看她;也没敢看海喜喜和尔舍。原来我以为我战胜了这场挑战后,在海喜喜面前能理直气壮,挺起腰杆,但这时我似乎比过去更为羞愧,并且还意识不到羞愧的缘由。心情和情绪,是在意识之下潜行着的,它们丝毫不受意识的支配却支配着我。

  我一粒粒地挑着饭。我很饿,却吃不下去,我嚼着饭粒,无意识地盯着《脖子上的安娜》。我感到,任何文学艺术作品都很难表达生活本身所包含的戏剧性情节和复杂多变的感情。生活里有一种气氛,一种看不见、嗅不着、触不到、只是徘徊在心中的阴影,就很难用文字描写、线条绘画、舞台表演出来。比如现在,我听见身背后海喜喜低声地跟尔舍闹着玩,那嬉笑的声音也是沉闷的,仿佛受了什么影响的压抑。这种不情愿的、敷衍的笑声特别令人难受。马缨花在洗锅抹碗,叮叮当当的音响既谨小慎微,又分外刺耳,好像是烦闷不安中的骚动。一会儿,大概是应尔舍的要求,海喜喜用百无聊赖的、无可奈何的音调小声唱起来:

  羊肚子(的个)手巾(哟)水上漂,

  唱上(那个)小曲子解心焦。

  一根子干草顶不上(个)门,

  我拿个好心思维不下个人。

  大红的果子(呀)香(哟)水的梨。

  我不晓得那达儿难为过你。

  唱到最后两节,他的声调好像又变得年轻了,恢复了元气。尔舍直拍小手:“好听!好听!”还叫他唱。在我意识之下潜行的心情,又兀地滋生出对他的妒忌。他不但有种俯拾即得的灵感,有非常善于用歌咏来表达自己情绪的智慧,而且,也因为尔舍从来没有这样和我亲热过。在我一本正经地说别人编的故事的时候,尔舍听着听着就睡着了。我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和儿童交流情感的童心呢?

  我又听见海喜喜在尔舍耳朵旁边嘀嘀咕咕,像是教唆她些什么。果然,尔舍大声喊着:

  妈,你唱、你唱……”

  我没有朝后看。她这时大概已经洗完了锅碗,靠在炕沿上。我听见她噗哧一笑——不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她都能够笑出来,这使我的心头掠过一丝无名的恼恨。她爽快地说:“好,我唱。”接着,她用她特有的轻快、柔润,而又带几分野性的嗓音唱道:羊肚子(的个)手巾水上漂,

  你不会唱曲子奴给你教。

  三十三颗荞麦(呀)九十九道棱,

  二妹妹再好是人家的人。

  芝麻的胡麻出个好油,

  嫁不下个好汉子我要维朋友。

  他俩唱的调子是“信天游”,或说是“爬山调”。一唱一和的唱词有不尽的弦外之音。我非常模糊、朦胧的想象里,好像有两只山鹰一上一下地在薄薄的、如丝绵一般的云层中盘旋。我吃着,想着,听着……蓦地,很清醒地意识到他俩是非常合适的一对!我还意识到,在这座荒村中的这间简陋的小土房里,在这昏黄的、被雾气和柴烟弄得闪烁不定的油灯光下,我完全是个多余的人!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只苍蝇。吃完了,蹬蹬腿,抹抹嘴,又飞走了。哪儿也不属于我,我哪儿也不属于,在整个世界上我都是个多余的人;和亚哈逊鲁一样,被开除出人民行列的人,就成了永世漂流的犹太人……现在,我像被人随意钉上的一个楔子,打入了他们的生活。我自以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却使他们本来的生活分裂了,破碎了。肚子吃饱以后,应该舒服了,高兴了,而此时相反,心情却更加沉重。我似乎看透了自己一生的命运,还是饿着肚子好;如果不饿肚子,就会给人家带来祸害。

  吃完饭,我推开饭碗,眼睛没有看他们,只说组里的人还等我回去商量事情哩,抬起腿就走了。外面,半轮冷月裹在像我的棉絮一样破烂的云朵里。西边的山峦呈现着威严而阴森的黑色,像披着法衣的法官。没有一丝风,空气凛冽而干燥。村子里有的人家虽然还亮着暗淡的灯光,但十分沉寂,只有我脚下碎柴碎草的沙沙声。我感到悲怆,却又有点不甘心。我停下来解手。还没解完手,海喜喜也从她家出来了。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模糊的背影很快地无声地在黑黝黝的马号那边消失了。我好像甘心了,但又觉得更加悲怆。

                绿化树二十三

  第二天,我坐在他的大车上,心里感到十分内疚,好像不是坐在车底盘上,而是坐在他的身上似的。但是,我又羞愧地意识到这种内疚的伪善:我已经不能说是不自觉地卷进了一个说不明白的关系中,而是怀着迟来的青春期的颤动和竞争心,有意地要楔进去的。

  但是,海喜喜对我的态度更恶劣了。他的内心没有我这样的复杂。他就像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天空一样,只要有一丝云彩就会向地面投下一片阴影。而他今天的脸色,就预示着有一场暴风雨。头一趟车装好——当然还是我一个人装的,我仍像昨天那样,坐在车后梢上。车摇摇晃晃地出了村子,走上上路。

  啪!”我脸上响亮地挨了一鞭梢!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掉头看看海喜喜。他背对着我,坐在车辕上,一如往常地赶着牲口,仿佛没有觉察鞭梢抽着了人。这种事也常有:西北地区赶大车的鞭子,皮绳要比鞭杆长一倍半,如垂钓用的鱼杆。赶车的人甩起鞭子来,一不小心,鞭梢也会扫在坐车人的身上。劳改农场里的一个车把式,就因为抽了搭车的管教干部一鞭子,被延长劳改一年。事后他编到大队来,哭哭啼啼地说他是无意的,他的老婆养了一只兔子,还等着他回去过春节哩……也许他无意,也许他故意,不管怎么样,我抽出插在肥堆上的四齿铁叉,支在面前护住自己。

  海喜喜打鞭子的技术很娴熟,抽身背后的东西也极准确。一会儿,他的鞭梢又呼地甩了过来。我举起铁叉一挡,抽得铁叉铮铮作响。这一鞭更有力,如果我不挡,就正抽在我脸上。一路上,他这样连连抽了几鞭,都被我挡了回去,我被这种可笑的局面激怒了。他略微伛偻的后背不再表现为烦闷的、苦恼的模样,在我的眼睛里,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可憎的、隐藏着杀机的沉默!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对的!我无愧于谁,尤其是对这个海喜喜。命运给我们做了这样的安排;红兵在黑卒前面有什么可内疚的?!

  我装着第三车,其他大车第一趟刚回来。所有的大车,除那“死狗派儿”赶的之外,又集合在马号前面的肥堆旁边。吆喝声、鞭声、马蹄声、翻肥的妇女的大呼小叫……响成一片,煞是热闹。这时,海喜喜铁青着脸,眼睛里闪动着挑衅的目光,从他蹲的墙角向我走来。

  快装!你这驴日的!”他晃着鞭子,头上粗硬的短发像灌木从似的龇□着,太阳穴上凸暴出明显的青筋,“你别腰来腿不来,跌倒不起来的!快,快!”

  □所有的声音全停止了,像一块石子投到蛙声鼓噪的池塘里。我感觉到人们的目光一下子都聚集到了我俩的身上。在最初的一霎间,我还很恐惧:也许……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会挨一顿毒打……但我意识到那些目光里有马缨花的似乎是在考验我的目光,自尊心就压倒了恐惧。我把铁叉朝他面前一扔,做出要靠边休息的样子,其实是想远远地离开他。“嫌慢?”我忿忿地说,“你驴日的也该干两下了。你来装吧……”“啥?你驴日的还犟?……”他几大步跨到我跟前,“你干!你这卡费勒不干谁干?!”

  肥堆旁边的人哄笑起来。我不知道他说的“卡费勒”是什么意思,以为是句非常肮脏的骂人话。同时,他气势汹汹的架势又使我害怕起来,我想用一句话来压倒他,叫他再不敢吱声,于是我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大声地喊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像条疯狗,不过是因为昨天你偷东西让我碰见了!”出乎我意料,他不但没被压倒,反而愤怒得直发颤,手指着我,嘴唇抽搐着,像在默念一段什么神秘的文字。这样有两三秒钟,他才仿佛缓过气来,泼口大骂:

  熊!卡费勒、杜斯曼①!卡费勒、杜斯曼!你驴日的没少吃!我今天要放了你的血!……”

  他的嗓音顿时变得异常尖利,好像音带劈了一般。他一边骂着,一边撂掉鞭子,猛扑过来,两手一把揪住我棉袄的两襟,毫不费力地一抡,竟使我脚离开地面作三百六十度的大旋转。也不知旋转了几圈,又突地一搡,把我像只死鸡似的摔在肥堆上。我没料到他会用手抡我。在他痛骂的时候,我以为他还是要用鞭子来抽。而在大庭广众之中,不会没人来干涉的,至少谢队长要站出来,这样倒使我可以揭发他在路上耍的把戏。现在,我变得非常狼狈,浑身是黄土马粪,像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的毛驴。有几秒钟,我趴在肥堆上喘息。悬空的旋转已使我丧失了理智,我只看见海喜喜眼睛里狞恶的暴躁的闪光,①卡费勒:阿拉伯语,异教徒。杜斯曼:波斯语,仇人。皆为宁夏农村骂人的口语,

  现在在一些地区仍然使用。只听见肥堆旁男男女女的一片哗笑,但是,我的怒火突然使我变得异常兴奋,这种兴奋是一种面临从未经历过的事情的兴奋,就像一个人终于见到了从未见过的而又渴望已久的大海,要张开两臂纵身跳进去畅游一番。“来吧!”我反复地在心里这样念叨,“来吧!……”

  我索性就地一滚,滚到我刚刚撂下的铁叉旁边,拾起铁叉,站起来。跳进大海!跳进大海!我借站立起的蹿力,顺势一掷,铁叉嗖的一声像标枪一样向他飞去。

  啊!”男女农工发出一片赞赏的惊叫。海喜喜略一躲闪,铁叉扎在马号的土墙上,戳了四个白点,哐□一声掉在地下。

  我从男女农工的惊叫声里听到了赞赏的意味,更从海喜喜躲闪时的眼睛里看到一丝张皇。没有扎着他,反而鼓起了我的勇气。跳进大海!跳进大海!我三两步跳到土墙下,又拾起铁叉去扎他。海喜喜显然没有想到我会发疯了似的反抗。在我跑过去的当儿,他惊愕地站在土墙前面,好像等着我去扎他一样。我一叉朝他大腿扎去,他一把抓住叉杆,仍然迟疑着,不知怎么办。而我却尥起左脚,踢在他的腹股沟上。

  哎哟!”他疼痛地弯下腰,低了低头,仿佛要寻找我踢的地方。随即,他倏地抬起头,眼睛里又闪出狞恶的暴躁的光,两腮颤动着,一手拽着我的叉杆,张开另一手的五指,宛如一只鹰要起飞时似的。面对这样魁梧的巨人,我又和他刚刚一样,开始张皇了。我呆呆地等着他的巴掌。

  但这时,肥堆旁边的男女农工已经围了上来。

  行啦,行啦!喜喜子,你抡了他一下,他踢了你一脚,两顶啦!”“哈熊!人家是念书人,识得字,你人老八辈子也认不下哩!你欺负人家干啥?!”“操!狗急跳墙,人急叫娘。你这哈熊连车也不装,还……没见他要跟你拼命啦!”“玩两下子就行啦!你们是吃饱了咋的?!”

  “……”最有权威的还是谢队长。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着海喜喜,仿佛他背后的手握着一件什么有力的武器,又有点像冬烘先生训顽童似的:“我看你驴日的今天敢咋样!我看你驴日的今天敢咋样!……”海喜喜怒气冲冲地看看谢队长,又用冒火的眼睛看看我,使劲把叉杆往怀里一拉,我趁还没被他拉倒时赶快松开手。他咬着牙,把叉“呼”地一下抡到半天空上。铁叉滴溜溜地旋转着,划了一个跨度很大的抛物线,掉在远远的干沟里。

  大家的情绪都松弛下来。不知是谁拾来了我的棉帽子。棉帽的护耳撕破了,像一只死乌鸦一们耷拉着无力的翅膀。一个年轻的农工从我脑后嘻嘻哈哈地把这只死乌鸦扣在我的头上,还似乎是鼓励地拍了拍我的脑袋。我这才有心思看看周围。不知道马缨花在整个过程中持什么态度,这时她正背向着人群,朝那条干沟走去。我的组员们还站在肥堆旁边,用中立的姿态饶有兴味地观望。

  当然,我再不能和海喜喜同一辆车了。谢队长调整了一下,叫“营业部主任”跟海喜喜,我还回到“死狗派儿”车把式的车上去。“营业部主任”说死也不干。海喜喜“啐!啐!”地朝手掌上吐了两口唾沫,操起他自己的铁叉:

  熊!我谁也不要,我一个人下!”

  他像狂人一样飞舞着铁叉,把车装满,扬起鞭杆,一个人赶着车跑了。马缨花把我的铁叉找来了。她像授予凯旋的旗帜似的把叉交到我手上。“给!”她又低声地说,“看你,扣子都没了,呆会儿我给你钉上。”我低下头,才发现我敞着胸露着怀,扣子都被海喜喜拽掉了。

                绿化树二十四

  晚上,我照例到马缨花家去。生活中任何一个举动如果经常反复,都会成为一种习惯;人不由自主地要受这种习惯支配,何况我去马缨花家,不但有肚子的需要,还有心灵的渴望。在那里,和她在一起,即使中间有个海喜喜——人啊!应该说海喜喜和她中间有个我,但这时我却不这样想了——

  我也能得到作为一个人的心必须要有的东西。这东西是什么?一点温存,一点怜悯,一点同情,一点敬意,一点……那么模糊的爱情。我小时候,家附近有个寺院。它坐落在半山坡上,红墙隐没在一片翠竹当中。每天清晨,从它那里响起一阵沉重、缓慢,而又悠远的钟声。它沉重、缓慢而又悠远,于是我的思绪能跟得上它的余音,随着它一直消失在那多雾的嘉陵江中。接着,下一响钟声又带去我另一部分思绪……直到把整个的我带离开这个尘世,进到一个虚无缥缈、无我、无你、无他的境界中去。到马缨花家,不知怎么总使我想到那种钟声。也许是因为我正在那么尴尬、那么困窘、受人捉弄的时候,是她来把我带出铺满干草的单身宿舍,领到她那充溢着温馨的小屋里去的缘故。并且,她又是一个异性,一个如此美丽可爱的女人,因而我离开那铺着干草的尘世,到她灯光明灭的小屋里,更有一种异样的充实,不是无我、无你、无他,而是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具有一种新的特定的意义。

  这种意义只有我能体味得到。这就是人的正常生活的恢复;不是出世,而是又回到人的世界中来。本来,对过去的记忆已经淹没在沉重的阴影当中,就像月亮被急驰的乌云所吞噬。但是在马缨花那里,总有这样那样的东西,包括她幼稚而又洋溢着智慧的幻想,使我把中断了的记忆联系起来,知道自己是个人,是个正常的人。我以为,即使今天我和海喜喜打架,也是在这种生活环境中的正常人的表现,甚至可以说是我已经成为正常人的重要标志。农工们赞赏的笑声和谢队长开始放任、终而叱责海喜喜的态度,再好不过地说明了他们全体都认为结果应该如此。我通过了这个环境对我的考核;他们,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正常人,接纳了我成为他们行列中的一员。马缨花在拍尔舍睡觉——在农村,孩子们都睡得早,见我进来,一骨碌爬起,跳下炕。她先顶上门,然后转过身,两手在袄襟上抹了抹。“来,我看看,这驴日的把你抽成啥样子了?”

  我这时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疼。后来一打架,我把挨了一鞭子的事情也忘掉了。

  她把我的脸扳向灯光,美丽的眼睛一闪一闪地在我脸上审视着,一边看,一边“啧、啧”个不停。我低下头,任她的手抚摩我的脸。当她颤抖的手指轻柔得像一阵微风掠过我鞭伤的时候,我觉得全世界的抚慰都在这里面了,同时心头响起了勃拉姆斯为法柏夫人作的那支《摇篮曲》。

  啊!命运没有亏待我。

  她的动作和表情,已经无疑地表露出了她对我怜悯和施舍下更深的那个层次。发现了这点,我倒心安理得了。被人爱,似乎就获得了某种权利。我大大方方地在土坯凳子上坐下来,等她给我盛饭。今天,她特别容光焕发。她流连的目光比往常更为炽热,那迅捷眨动的长睫毛有一种爱娇的意味。她线条秀丽的嘴唇不说话时也微张着,仿佛表示着某种惊奇与渴望。

  我一面吃饭,一面把今天事情的经过告诉她。我知道她顶了门,二十多天来,她还是第一次要把海喜喜关在门外。但我仍然警觉着房门口。可是直到我离开她家,门口也没有响起海喜喜的脚步声。她毫不在乎门外的动静,说起今天的事,对我表现出雌兽护仔的偏袒,毫无道理的溺爱,用粗野的话把海喜喜骂个狗血淋头。这反倒使我不安,觉得不公道。

  你们原来不是挺好的吗?”我问,“我还当做你们是好朋友哩。”“啥‘朋友’!”她蓦地满面绯红,怒气冲冲地说,“那驴日的是个没起色的货!有一天他……”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住了,像急刹车似的,身体还往前倾了一下。随后,她又往炕上蹭了蹭,坐端正,把手里补的衣服朝怀里一拉,继续补下去,不说话了。

  我很快就意识到我说错了。我所说的“朋友”,是一般意义上的“朋友”,和她理解的“朋友”完全是两回事。她脑子里的“朋友”,是“嫁不下个好汉子也要维朋友”的那种“朋友”,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情人。

  这证实了我的直觉。人有着很微妙的心理,总觉着爱情和字画不同,在字画上盖的钤印越多,字画越值钱,而在爱情上仿佛就容不得别人先占有过。殊不知只有成熟了的爱情才最可贵。

  马缨花的爱情就是成熟了的爱情。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抬起头,脸上的红晕已经退了下去,两只瞳仁一闪一闪地发光,轻轻地娇笑一声,没头没脑地说道:“你,倒挺像咱们的人!”

  我向她表示理解地一笑。“咱们的人”包括许多含义:劳动人民——这点对我非常重要,体力劳动者,农工,甚至还指从中亚细亚迁徙过来的撒马尔罕人的后裔。她这句话,也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独独会在今天这样明白无误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感情。对她来说,仅仅是个”念书人”,仅仅会说几个故事,至多只能引起她的怜悯和同情;那还必须能劳动,会劳动,并且能以暴抗暴,用暴力手段来维护自己的尊严,才能赢得她的爱情。啊!我撒马尔罕人的后裔。

  她又跟我说,今天她没找齐制服上的黑胶木扣子——在这时候,扣子也是紧俏商品,等明天把扣子找齐了,再给我钉。她从枕头下抽出一根用废布头搓成辫子的布带给我,让我扎在腰上。“你呀,”她笑着说,“我知道,连绳子也没有一根。”

  是的,我的确连绳子也没有一根。

  你知道我的事情可不少。”既然我知道她爱我,我也不用为自己的贫穷感到羞愧。我接着用轻松的口气问她:“可是你的事我还不知道哩。哎,我问你,尔舍的爸爸究竟是谁?”

  她埋下头,微笑地沉吟着,一会儿在一串轻声的娇笑中说:“我不能沾男人,一沾男人就怀……”

  她的回答使我惊愕不已。她根本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原以为这会引出她一个故事,一个或许是哀婉、或许是悲愤的遗恨,然而,她却轻轻地一抹,把有关这一段的回忆都抹进了时光的垃圾桶里去,毫不吝惜地把它掩埋了。听那口气,她好像觉得这种事对任何人都没有伤害,对她自己也没有什么伤害……真要命!她既使我恢复成为正常人,把我过去的回忆和我现在的感受连接了起来,也从而使我对她产生了惶惑、迷惘和新奇感。她身上有许多我不理解的东西,还有和我过去的道德观相悖的东西。然而这些东西在她身上表现出来时,又如此真实,如此善良,也显得十分的美,竟动摇了我的道德观念,觉得她总是对的,是无可指责的。

  她和海喜喜,把荒原人的那种粗犷不羁不知不觉地注入了我的心里。而正在我恢复成为正常人的时刻,这种影响就更为强烈。

                绿化树二十五

  我第一次体会到健康给人的幸福感。我觉得我力大无穷,正如惠特曼歌颂的:啊,膂力强壮的斗士是多么欢乐呀!

  他神采奕奕地兀立在竞技场上,

  精力充沛,渴望着和他的对手相见。

  而在竞技场上,我至少和这里的高阶层劳动者、令人畏惧的巨人斗了个平手——“两顶啦”!于是,我感到一种旺盛的活力,一种男性的激情也在我体内暗暗地涌动,我甚至能听得见它像海潮般的音响……

  第二天,海喜喜仍然一个人既赶车又装车。我还是跟“死狗派儿”车把式。在我们错车的时候,他一眼也不看我,但脸上有股掩饰不住的懊丧。仇恨已经过去,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灰色的情绪里。一个孔武有力、生气勃勃的人,一下子变得像被霜打倒了的芦苇。当然这并不是因为被我一脚踢的,而是内心里受到了更大的打击。

  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容易被别人的痛苦所感染的脆弱性。是脆弱,不全然是同情。同情会使人积极起来,而脆弱只能产生畏惧。看了一本描写瘫子的小说,自己下身会麻木好几天;看了一篇写瞎子的故事,我会害怕失去眼睛。对会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灾祸的恐惧,多于对瘫子和瞎子的怜悯。这种脆弱性,更可能产生一种邪恶的趋利避害的念头,从根本上消除自我牺牲的精神。所以,现在对海喜喜,我已经没有了同情,而是害怕落到他那样失恋的地步。

  这种邪恶的劣根性,加上对所谓“体力劳动者”的不正确的观念,催着我向一个深渊坠落下去。

  收工时,我从“死狗派儿”的车上跳下来。她在马号前面,手里攥着一把什么东西,向我一扬,又努努嘴。我知道她手里一定是几粒扣子。吃完从伙房打来的稗子面馍馍,我就上她家去了。现在,我们组里八个人,几乎有一半不出工。今天这几个去场部,明天那几个去场部,要么就是去镇南堡看有没有挂号信——取挂号信和寄挂号信,都要来回跑六十里路,可见我们的文化生活了。反正自我们来这个队,就没有看过一张当月的报纸,没有听过一声广播,真像“营业部主任”说的,这里还不如劳改农场哩——他们这样忙忙碌碌,无非是在跑户口,谁都想早点离开这里。这样,对我每天晚上跑出去,他们丝毫不注意。这间铺着干草的“家”,不过是几个人临时栖身的旅店,谁也不去管过路的旅客干什么去。

  今天,我特别兴奋,有几分迷迷糊糊,但又似乎非常明确地感到,今天晚上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我怀着一种来自想象的醉意,既甜蜜,又有几分忧伤。这种醉意使我的意识像暮霭一样在田野上飘散了。

  我进了门。一定是我脸上焕发着特别的光彩,一定是我目光中有奇异的神色,因而,她也用一种异乎寻常的、闪烁着灼热的光的眼神凝视着我。她的睫毛很长,眼睑下又有一圈淡青色,因而她的眼睛就显得特别深邃,瞳仁的闪光就像暗夜中的星星。她还和昨天一样,斜躺在炕上拍尔舍睡觉。她诡谲地一笑,朝土台上努了努嘴。随后,她机械地拍着尔舍,同时用一种痴呆的、固定不变的姿势看着我,仿佛在想什么心思。土台上放着一盆用碗扣着的杂合饭。我盛了一碗慢慢地吃着,借着吃饭来拼命抑制自己,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这时,只听见她在炕上,边拍着尔舍,边轻声唱道:

  金山(么)银山(的)山对(哟)山,  层层(哟)叠叠的宝山。

  望(么)别人成双(是)我孤单,  阿哥(么哟)活下的可怜。

  白崖(么)头上的鸽子(哟)窝,  你看是(呀)公鸽嘛母鸽。

  我一晚上想你(是)睡不(呀)着,  天上的星星(哈)数着。

  我过去全部教养教给我关于爱情的观念,和我现在沉浸于其中的爱情是那么不同,甚至截然相反。那种爱情是温柔缱绻的,含蓄隽永的,美妙的情趣带有几分伤感的忧郁,就像一朵带露珠的嫩弱的康乃馨。而她歌声里表达的爱情,却是直率的、明朗的、粗犷的,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激情。其中的情意有如旷野的风,叫人难以抵挡。

  尔舍在她的歌声中唾着了。她轻手轻脚地爬下炕。抻了抻棉袄,两手在脑后拢了拢头发,向我嫣然一笑。我觉得她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娇羞的表情,两颊红扑扑的。她的皮肤较黑,红得就更加浓烈。在她两手顺向脑后的时候,腰肢略向后倾,整个神态在我眼里是被爱情摧残的慵倦。

  咋?是你脱了呢,还是咋钉?”她笑着问我。

  她手拿着穿好的针线,站在我身边,那南国女儿脸颊上的大红大紫使我心慌意乱。我支吾着说:“哦,哦……还是穿在身上钉吧,我里面没有衣服,没法脱……”

  你哟!”她吃吃地笑着,把我从土坯凳子上拉起来,“真是遭罪哩。以后得给你缝件汗褡儿……那你就把带子解开吧,还等啥?”她用命令式的语气跟我说话,语调里饱含着妻子般的深切的关心。我非常自然的、毫无惭愧之感地解开腰带,站在她面前。我感到我能把自己交给她是我的幸福,心中充溢着对她的信赖和对她的温情。

  她不用低头,刚好在我颌下一针针地钉着扣子。她的黑发十分浓密,几根没有编进辫子里去的发丝自然地鬈曲着,在黄色的灯光下散射着蓝幽幽的光彩。她的耳朵很纤巧,耳轮分明,外圈和里圈配合得很匀称,像是刻刀雕出的艺术品。我从她微微凸出的额头看到她的眉毛,一根一根地几乎是等距离地排列着,沿着非常优美的弧形弯成一条迷人的曲线。她敞着棉袄领口,我能看到她脖子和肩胛交接的地方。她的脖子颀长,圆滚滚的,没有一条皱褶,像大理石般光洁;脖根和肩胛之间的弯度,让我联想到天鹅……此时,那种强烈的、长期被压抑的情欲再也抑刻不住了,以致使我失去了理性,就和海喜喜把我悬空抡起来的时候一样,于是,我突然地张开两臂把她搂进怀里。我听见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同时抬起头,用一种迷乱的眼光寻找着我的眼睛。但是我没敢让她看,低下头,把脸深深地埋在她脖子和肩胛的弯曲处。而她也没有挣扎,顺从地依偎着我,呼吸急促而且错乱。但这样不到一分钟,她似乎觉得给我这些爱抚已经够了,陡然果断地挣脱了我的手臂,一只手还像掸灰尘一般在胸前一拂,红着脸,乜斜着惺忪迷离的眼睛看着我,用深情的语气结结巴巴地说:

  行了,行了……你别干这个……干这个伤身子骨,你还是好好地念你的书吧!”

                绿化树二十六

  啊!……我踉踉跄跄地跑回“家”。我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我摸到墙边,没有脱棉袄,也不顾会把棉花网套扯坏,拉开网套往头上一蒙,倒头便睡。

  不久,小土房里其他人也睡下了。老会计在我头顶上灭了灯,唏唏溜溜地钻进被窝。万籁俱寂。我想我大概已经死了!死,多么诱惑人啊!生与死的界限是非常容易逾越的。跨进一步,那便是死。所有的事,羞耻、惭愧、悔恨、痛苦……都一死了之。我此刻才回忆起来,在此之前,我什么都设想过,甚至想到她会拒绝,打我一耳光,但绝没有想到她会说出那样一句话把我带有邪气的意念扑灭。

  你还是好好地念你的书吧!”这比一记耳光更使我震撼。灵魂里的震撼。这种震撼叫我浑身发抖。

  死了吧!死了吧!……

  我真的像死了一般,刚才那如爆炸似的激情的拥抱,仿佛已耗去了我全部的生命。但是,我的灵魂还在太阳穴与太阳穴之间的那一片狭窄的空间里横冲直撞,似乎是满怀着憎恨地要撕裂自己的躯壳。我不敢回顾过去二十多天里我的行为举止,然而像是有意惩罚我似的,有一张银幕在我眼帘内部显示出我的种种劣迹,我眼睛闭得越紧,银幕上的影子却越清晰。海喜喜愤怒地指着我的鼻子尖:“你驴日的没少吃!”像闪电之前的雷声叫我颤栗。我是靠谁的施舍恢复健康的啊!在那段时间,我就像《梨俱吠陀》里说的,“木匠等待车子坏,医生盼人腿跌断,婆罗门希望施主来”,心怀恶意地扮演着乞讨者的角色。我出主意给她修炕,我跑去给她说故事,我……目的只是在那一碗杂合饭。我清楚地认识到了,我表面上看来像个苦修苦炼的托钵僧,骨子里却是贵公子落魄时所表现出来的依赖性。歌德曾把“不知感激”称为德性:“不愿意表示感激的脾气是难得的,只有一般出众的人物才会有。他们出身于最贫寒的阶级,到处不得不接受人家的帮助;而那些恩德差不多老是被施恩者的鄙俗毒害了。”但在我却是相反,是我的鄙俗把施恩者毒害了。在我逐渐强壮起来的身体里钻出来一个妖魔,和从海滩的瓶子中钻出来的那个魔鬼一样,要把从瓶子里放出他的施恩者吃掉。这原因在哪里呢?这原因就在于我不是“出身于最贫寒的阶级”;公子落难,下层妇女搭救了他,他只要一脱险,马上就想着占有这个妇女,并把这种举动当成一种报答,这不是一种千篇一律的古老的故事吗?这时,昨天夜里在我脑子里幻想出来的种种欲念,成了佛教密宗里的毗那夜迦,兽头人身的怪物,而马缨花就在这个邪恶的、面目狰狞的怪物手中挣扎!

  是的,她最后的那句话,将她给我的食物中注入了仁爱,注入了精神力量。这样,就更叫我无地自容了。

  我想忏悔,我想祈祷,但我才发觉,对一个唯物主义者来说,对一个无神论者来说,对现在的我来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忏悔和祈祷都找不到对象。我不信神,所有的神我都不信!我经历过一次“死”以后,全部宗教都在我眼前失去了它们的神圣性质!那么,我能向谁来忏悔,来祈祷呢?人民吗?人民早已把我开除出他们的行列——“你活该吧!你现在的行为正证明了我们把你开除出去是对的!那不是某个领导的意志,而是我们全体人民的意志!你已经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了!”“嘘嘘嘘……嘘嘘嘘……”墙角响起了一阵阵可疑的声音,好像是从一个极其阴暗的世界传来的。但我知道,那不是上帝,也不是魔鬼,那是死的召唤。我很早就对死有一种莫名的迷恋,和酷爱生一样酷爱死。因为那是一个我活着永远不能知道,并且也是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东西。永恒的谜就是永恒的诱惑。很多人都忽视了,死其实是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热爱生活的人最不怕死。尤其,对一个无神论者来说,对现在的我来说,死是最轻松的解脱。一切都会随生命的停止而告终。那么,我就制造了一个永恒的秘密。明天早晨,太阳照样地升起,风照样地刮,云儿照样地飘,农工们照样地出工,而我却变成了一堆没有生气的骨头和肉,就像一只死羊,一条死狗。我的悔恨,我的羞愧,我良心的责备,在这世界上留不下一点痕迹。我死了,我带走了一个秘密,我销毁了我制造的秘密,难道这个秘密还不是永恒的吗?

  我在死亡的边缘时极力要活、要活、要活下去,我肚子吃饱了却想死。过去,在没有灵感的时候,在创作苦闷的时候,毒药、绳子、利器、高度和深度都曾对我有过吸引力。现在,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她给我的那根用布头编的带子。布带柔软而有弹性,它的长度、宽度、耐拉强度都会使我的脖子感到非常舒适。世界上的事是多么奇妙,多么不可思议啊!昨天晚上她给我带子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是为了我暖和,为了我活得好,可恰恰我要在这根带子上结束我罪孽深重的一生;她说我连根绳子也没有,是出于对我的同情和爱怜,可恰恰似乎是有意地要送我一个结束生命的工具,我想象我拥抱着她时是多么美好,可恰恰是我拥抱了她以后却悔恨欲死……于是,一种对自己命运的奇怪的念头在脑子里产生出来:我这个没落的阶级家庭出生的最后一代,永远不能享受美好的东西;一切美好的东西在我身上都会起到相反的作用……那么,只有死,才能是最后的解脱了。

  于是,我死了!我全身只剩下头颅,在一片黑茫茫、莽苍苍的大森林里游荡。因为失去了身躯,失去了四肢,头颅只能在空间飞翔。我飘呀、飘呀……飞呀、飞呀……四周是像墙一般密密层层的巨树,高不见顶,遮天蔽日,但茂密的枝叶从不会刷在我的脸上。我的头游在哪里,它们就会像水草似的荡开。我不知道我要往哪里飞,我只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托浮着我,推动着我,或是吸引着我,一会儿向这儿,一会儿向那儿飞去……黑暗是透明的,发出蓝幽幽的光;巨树不是立体的,全像舞台上的道具,是一片片的平面竖在四面八方。大森林没有尽头,没有边缘。在这大森林里,所有的树木都是静止的,只是因为我头颅的位移才使它们不断地移动,时而向我逼进,时而远离开我……它们并不特别阴森可怖,阴森可怖是从我自己的脑子里喷射出来的,于是蓝色的黑暗和巨大的树木之间都弥漫着阴森可怖的浓雾。这里绝对没有音响,但我头颅上毕竟有耳朵。这时,有一种雷鸣般洪亮的声音在大森林里庄严地响起来:“你为什么要死——死——死——死——”

  死”的余音不绝如缕,在巨树之间缭绕,发出“丝丝”的金属声。我冷笑了。我谁也不怕,既然连死也不怕,还怕什么?!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我的头颅大张开嘴,翻起眼睛向四面八方搜寻。但那声音不是发自哪一方,而是在整个森林中回荡。我大声地问那声音:

  我为什么要活……活……活……活……”“活”的余音也不绝如缕,在巨树之间缭绕,发出“花花”的金属音。沉默了!那个声音沉默了,像被狂风噎住了嗓子。哈哈!我的问题“你”能回答吗?

  我继续在大森林里横冲直撞。我享受到了死的乐趣。

  可是,那一株株阴森的巨树越来越稠密了,枝丫纵横,像张在我上上下下的一面没有缝隙的巨网。并且,它们从周遭逐渐逐渐地收拢来,我头颅的天地越来越小了。最后,我头颅只能不动地悬浮在空中,两眼不住地轱辘轱辘乱转;我大张着嘴,喘着粗气。我没有胳膊,我不能抵挡;我没有腿脚,我不能蹬踢。我等待着:难道死了还会遇到什么鬼花样!

  那个声音又像山间的回声似的响了起来,带着鬼魂特殊的嗓音,瓮声瓮气地:“到天堂去吧!到天堂去吧——去吧——去吧——”

  天堂在哪里?”我头颅上淌着冷汗,但我脑子里并没有一丝恐惧,“天堂在哪里?”我用责问的语气大声地喊,“哪里有什么天堂?我不信什么鬼上帝!”难道我死了还要受欺骗!

  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对你来说,超越自己就是你的天堂——天堂——天堂——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

  这一句话,突然使我流泪了。浑浊的泪水滴滴嗒嗒地滚落到我头颅下的浓雾中。是的,“超越自己吧!”这声音不是什么鬼魂的声音,好像是我失落了的那颗心发出的声音。

  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吧!超越自己就是天堂——天堂——天堂——”“啊!我怎么样才能超越自己呢?”我绝望地哭叫,“在这穷乡僻野,这个地方和我一样,好像也被世界抛弃了!我怎么样才能超越自己呢?”“要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要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联系起来——联系起来——那个女人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怎么说的——”

  那个声音越来越小,好像离我越来越远,最终完全消失了。我的头颅大汗淋漓,像一颗成熟的果子似的力不可支地坠入到浓雾下面,仿佛刚才是那个声音使我的头颅悬浮在空中一样。我觉得我的头颅掉在一片潮湿的泥地上,柔软的、毛茸茸的藓苔贴着我的面颊;还有清露像泪水似的在我脸上流淌。那冰凉的湿润的空气顿时令我十分舒畅。

  而这时,巨大的森林里重归宁静,浓露也逐渐消散,树冠的缝隙开始透下一道阳光,像一把金光灿灿的利剑,从天空直插到地上。与此同时,大森林里不知从什么方向,轻轻地响起了……的钢琴声。啊!那是命运的敲门声!好像是惊惶不安,又好像异常坚定。一会儿,圆号吹出了命运的变化,一股强大的、明朗的、如阳光下的海涛般的乐声朝我汹涌而来,我耳边还响起了贝多芬的话:“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他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啊!能把生命活上几千次该有多美啊!”

  ……我完全清醒了。我发觉我泪流满面,泪水浸湿了我头下的棉网套。在棉网套下,我摸到了一本精装的坚硬的书——《资本论》。

              绿化树二十七

  第二天,果然太阳照样地升起,风照样地刮,云儿照样地飘……黄色的耀眼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旧报纸,给小土房里的墙壁和干草上更增添了许多排列成行的斑点。有那么一会儿,我想着我昨天好像做了一件非常丢人的事,犯了非常大的错误,因而有一种不愉快的、烦恼的情绪。但很快就被另一个念头代替了;如果房子里的人一早起来发现我死了,他们除了惊奇和忙乱一阵外,还有什么呢?也许他们上午会不出工,张罗着埋我。可是埋完了,他们照样还是要去出工的。我的死,除了使遥远的母亲悲痛,大概再不会给其他人一丝震动;死,对我是一件大事,而对别人不过是小事一桩,至多编出几个鬼故事来打发漫漫的冬夜。这样的死,有什么价值呢?“营业部主任”先打了饭回来,一个人用两肘霸占着炉子,还不住地朝手上呵气:“真冷,真冷!这狗日的天真冷!”老会计两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饭盒,踏着悄无声息的步子,走到自己铺位上盘腿坐下。先脱下手套,再摘去帽子,像做祷告一般全神贯注地端详饭盒里的稗子米汤,然后才不声不响地吃起来。他绝对不到炉子旁边去沾火的光,连自己吃饭的声响也怕打扰人家,或者说是连一点吃饭的声响也不愿给人家。看着他作茧自缚和与世无争的模样,我都不忍心在死后给他添麻烦。中尉前两天去镇南堡恰好碰上邮政代办所休息,这时正骂骂咧咧地做着再一次远行的准备。“那些王八犊子,他们坐着办公还要休息!”他忘记了他过去坐着办公也是要休假的。报社编辑和其他几个人的神态、动作都一如往常,和一幅木刻印在一本日历上一样,天天都没有一丝变化。我非常奇怪:他们竟然对我昨夜的内心风暴没有一点觉察。可见,不管是我的死也好,我的内心风暴也好,我成为死人也好,我成为新人也好,对一些只关心着自己的人的影响其实是非常微弱的。这里的人们的神经似乎被一种停滞不动的生活磨钝了。在一堆麻木的神经中间,我要悄悄地开始另一种生活是非常容易的。这种想法蓦地使我振奋起来。我把棉花网套一掀,一骨碌爬起,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就去打饭……

  莽荡苍凉的田野,以它毫无粉饰的雄浑气概,又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用你严峻雄伟的气魄给我一点吧!哪怕我有那一块泥土疙瘩的淳朴性,我就能够站起来,并超越自己!“死狗派儿”车把式慢慢地赶着车,随牲口的意逍逍遥遥地向田里走去。到处沐浴着冬日的阳光。白脯子喜鹊喳喳地欢叫,跟在大车后面啄着马粪。谷场上的草垛黄得炫目,垛顶上,散射着一种金属般的流动的光。向东极目望去,三十里路外的火车徐徐地吐着青烟,在天际布下一条带状的雾霭,久久不散。在翻滚着的雾霭的边缘,青色逐渐转为紫色,在蓝天下变得异常绚丽。没有风,空气中飘浮着干枯的冰草、芨芨草和马莲草的气味,又羼杂着飞扬起来的干燥的尘土味。太阳的热力沉沉地罩在我身上,使我昏昏欲睡。活着的幸福感不在人完全清醒的时刻,恰恰在似睡非睡之间。

  内心的风暴平静下去,从心底开始升起一片颂歌:和谐、明朗、纯朴、愉快,好像置身在鸟语花香的田野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死固然诱惑人,但生的诱惑力更强;能感觉本身就是幸福,痛苦也是一种感觉,悔恨也是一种感觉,痛苦和悔恨都是生的经历,所以痛苦和悔恨也都是生的幸福。“叽喳、叽喳”,麻雀从我头顶上飞过去,一边扇动着小小的翅膀,一边还东张西望,向那更高处飞去。啊!这样一个小生命也在想超越自己。超越自己吧!越越自己吧!……

  这天吃完晚饭,我没有去马缨花家,在自己的草铺上坐下来。靠在卷起的棉花网套上,拿出我二十多天没有翻,一直当作枕头用的《资本论》。

  中尉研究完了家里寄来的挂号信,信上一定有叫他高兴的消息,他很客气地把马灯送回来,还替我拧大了一点。我没有敢当即翻开,默默地、有点惶恐地摸着淡黄色的硬纸面。现在,这本书就是我能“超越自己”的唯一凭借了;如果说“超越自己就是天堂”,那么我面前只有这样一条通向“天堂”的道路。她是不是真正能教给我一点什么?是不是真正能使我“超越自己”?我的艺术的细胞是不是能吸收这些用抽象的概念构成的营养?……过去我虽然没有读过《资本论》,但在例行的政治学习中学过“干部必读”的苏联人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那时候,我认为那书里都是些枯燥的、和现实无关的教条和概念,读起来特别乏味。

  现在,当我重又翻开《资本论》时,至少,我的肚子不会干扰我的脑子了。我怀着困惑的虔敬的心情,翻到《第三章货币或商品流通》,也就是二十多天前中断了的“注51”的地方。组里几个人用一种沉闷的、勉强的声调在聊天。“营业部主任”给老会计提供了一个“偏方”,说治睡觉磨牙最好的方法是把牙全部打掉。即使这个残酷的笑话也没有引起人们一点笑声。但不久,房里所有的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因为我开始发现,马克思在阐述深奥的经济学问题时,使用的是一种非常形象、非常生动、非常漂亮的文体。我还没有完全弄懂他说的意义,但他那明快流畅的文学性的美就紧紧地攫住了我:每一页都有令我叫绝的句子。他的思维逻辑是严密的,而阐述时采用的却是写诗的大跳手法和意指手法。比如,他说:“一个商品如要实际发生交换价值的作用,它就必须先放弃它的自然形体,由想象的金,转化为现实的金——虽然这种变质作用之于商品,比由必然到自由的推移之于黑格尔哲学,比甲壳的脱弃之于蟹,比旧亚当的脱离之于教父喜埃洛尼玛斯,还要难。”下面,他又极有风趣地这样说:“假令铁的所有者,竟向某一个俗气的商品所有者,把铁的价格当作货币形态来说明,这个俗气的商品所有者,就会像圣彼得答复那个向他肯诵使徒信条的但丁一样,答复他说:‘这个铸币的重量成色,已经十二分合格,但告诉我,你钱袋中有没有它?’”只有横溢的才华加革命领袖的雄伟气魄,文风才会如此流宕、潇洒,不受任何抽象概念的内涵的拘束。一个人具有艺术上的通感,在我看来就是天才了。我发现马克思竟具有一种思想上的“通知”——我一时想不出确切的词来表达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他具有一种能够把人类各个不同的知识领域相互沟通起来,并溶汇为一体的奇妙的本领。我越往下读,越深切地感到马克思的书是浓缩了的人类智慧: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艺术的、文学的,甚至还包括诗!有许多地方,凭我脑子里的溶剂还不能把这种浓缩的知识结晶溶解。但它并不使我困惑;它是一个迷人的谜,解开它就能得到一笔财富。他还引证了大量的材料,书页下的注解与正文的印证妙趣横生。我前面看过的“舌头”不必说了,他还把莎士比亚和梭福可士的戏剧与诗来作商品向货币转化的旁证,于是,这一抽象的命题即刻以一种戏剧性的具体过程跃然纸上。我睡的这间充满着干草味、老鼠味和煤烟味的小土房,顿时变成了一座历史剧的舞台,商品所有者与货币所有者都以鲜明的面目生动地表演起来。读到这里,我已经完全忘记了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论述每一个问题时,他也一条条地举出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有的地方指出继承和发展的关系,表现了他绝不掠人之美的大师风度。在另一些地方,却用极其幽默和尖刻的语言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地把那些资产阶级的伪科学驳得体无完肤,又显示出一个思想斗士的面貌。这样,他书里的每一页都闪烁着历史的精华。透过每一页的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到人类历史和思想史的演讲过程。啊,当我看到马克思居然还引用了咸丰年间任户部侍郎的王茂荫向皇帝上的条陈时,一阵亲切之感油然而生。马克思的目光注意到了我们;他写这部巨著的时候,他创立马克思主义的时候,就有意识地把我们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度包容进去了!

  家”里的人都睡着了。灯光很昏暗,我并不妨碍谁。老会计仍在拼命地磨牙,中尉打着响亮的呼噜,报社编辑在说梦话……而我被巨大的逻辑力量和广博深刻的智慧弄得醉醺醺的。能艺术地、形象地、从具体生活出发来表达理性思维的结果,是思想家艺术家难能可贵的本领,而马克思在这方面达到了顶峰。我这时开始认真读马克思的书,倒多半是把她当作艺术的珍品;她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我玩味。语言文字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它们创造的奇迹是在人的心灵里。它们能把读者固有的思想击碎、分裂,然后再重新排列组合。

  艺术会使人陶醉,思想也会使人陶醉。如果艺术和思想都是上品,那么这就是双料的醇酒。尽管我一时还不能完全品尝出这酒的妙处,但醇酒自然会发挥作用。那瘸子保管员养的公鸡叫头遍时——其他人家的公鸡早被吃掉了,我把《第二篇》全部读完了。那最后一页的文字,再没有那样清楚地说明了资产阶级人文主义理性王国的全部动听的观念是怎么一回事!马克思这样说:

  劳动力的买卖,是在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的限界内进行的。这个领域,实际是天赋人权之真正的乐园。

  在那里行使支配的,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自由!因为一种商品(如劳动力)的买者和卖者,只是由他们的自由意志决定。他们是以自由人,权利平等者的资格,订结契约的。契约是最后结果,他们的意志就在此取得共同的法律表现。平等!因为他们彼此都以商品所有者的资格发生关系,以等价物交换等价物。所有权!因为他们都只处分自己的东西。边沁!因为双方都只顾自己的利益。使他们联合并发生关系的唯一的力,是他们的利己心,他们的特殊利益,他们的私利。正因为每一个人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所以每一个人都由事物之预定的调和,或在什么都照顾到的神的指导下,只做那种相互有益,共同有用,或全体有利的工作。

  马克思已经剖析得如此明明白白,我真恨相见太晚,同时奇怪后人还要不厌其烦地连篇累牍地写出那么多文章来揭露资产阶级理性王国的虚伪性。这些文章加起来可以塞满一个庞大的书库,却抵不上马克思这段不足三百字的文字。并且,一九五七年对我进行的批判,竟也没有一个人使用这段文字来把我从所谓人道主义文学的睡梦中唤醒。我有点愤慨了,我愤慨的不是他们对我的批判,而是对我没有做像样的批判,把批判变成了一场大喊大叫的可笑的闹剧,从而使我莫名其妙,也只好变得可笑地玩世不恭起来。

  那最后一段话,更使我在这荒村的小土房里一个人忍俊不禁。马克思是那么妙不可言地用几笔就勾画出资本家与工资劳动者的关系:离开简单流通或商品交换的领域……剧中人的形象似

  乎就有些改变了。原来的货币所有者,现今变成了资本家,

  他昂首走在前面;劳动力的所有者,就变成他们的劳动者,

  跟在他后头。一个是笑眯眯,雄赳赳,专心于事业;别一

  个却是畏缩不前,好像是把自己的皮运到市场去,没有什

  么期待,只期待着剥似的。

  有睡下以后,这一幅生动的画面还在我脑海中萦绕,不过它变成了这副样子:走在前面的,是我的伯父、父亲,和他们崇拜的“专心于事业”的摩根们;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大群他们所雇佣的工人。但这幅画一瞬间又变成了另一副样子:现在,工人走在前面了,“笑眯眯,雄赳赳,专心于事业”,而原来走在前面的却跟在后面,“畏缩不前,好像是把自己的皮运到市场去,没有什么期待,只期待着剥似的”。而我呢,一个穿着烂棉袄、蓬头垢面的乞丐似的人物,既无法和走在前面的工人一样“笑眯眯,雄赳赳,专心于事业”;也没有什么再可“剥”的了,所以只得踟蹰在二者之间,进退不得……

                绿化树二十八

  经历了强烈的激动之后,我睡得特别香甜。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神清气爽,好像服了一剂什么兴奋剂一样。并且,在这样一群人中间,我突然有了一种带有优越感的宽容精神。

  大家打完饭回来,“营业部主任”因为炊事员给他的稗子面馍馍缺了一个角,情绪很不好,组里的人都在各自的铺位上埋头吃饭的时候,他趴在炉子旁边,一边翻来覆去地观察他的馍馍,一边骂炊事员。又说,以后要早点熄灯睡觉,不然影响别人休息。他嘟哝着:“那损失的精神头儿,半个稗子面馍馍都补不过来……”人们抬头看看我,我知道这是不点名地批评我了。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哪怕你深更半夜跑出去放火他都不管,可你别妨碍他的利益。

  他的批评并没惹恼我。今天我虽然也在这间土屋里,也坐在一堆干草上,也和大家一样吃着土黄色的稗子面馍馍,然而我仿佛觉得,有一种深奥的、超脱这种尘世的思想,使我的心从我借以寄托的躯体中游离了出来。好像外界对我施加的侮辱、嘲笑、蔑视,只不过是针对我的躯体的,与“我”无关。去马号等车把式套车的时候,听大车组长向谢队长报告说,海喜喜请了几天假,“逛城里去了”。谢队长沉着脸,薄薄的嘴唇在浓密的胡茬里撇了撇,对大车组长的报告不置可否。海喜喜的大车停在那里,他的几匹牲口有滋有味地在槽头嚼着干草。有个车把式想让自己的牲口歇歇,去牵海喜喜的牲口来套车。谢队长瞪着眼睛喊道:“你驴日的干啥?干啥?照拴上!也该让它缓缓了。”汉语语音里的“他”、“它”不分,我想,可能是谢队长也认为海喜喜该“缓缓”了吧。海喜喜走了,“逛城里去了”,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去“逛”呢?原来,他不是每天晚上都到马缨花家去“逛”的么?我蓦地有点怅惘。不论是什么形式的爱情,是什么样人的爱情,得到爱情和失去爱情,全是人的命运,都不能漠然置之。海喜喜这个有独特性格的人,归根到底不由地引起我的关心和同情。我隐隐地感觉到,即使他和我现在处于这样一个对立的状态,我还是不能摆脱他对我的吸引力。

  可是,在马缨花看来,世界上的事却要简单得多。

  下午,我们大车回来,她还是等在马号的肥堆前面,作手势叫我去。我的近视眼只看见她带着笑脸,但看不清那究竟是嘲笑、讪笑、顽皮的笑还是善意的笑。

  我阅世不深,年纪又轻,总是根据自己所读的书本来推测别人,想象爱情。我以为,经过那天我失礼的举动以后,我们再在一起,一定会非常尴尬。吃完晚饭,我又看了一会儿书,但已开始心不在焉:去,还是不去?我一直犹豫到天黑沉沉了以后,才到她家去。

  今夜没有月亮,走出房门就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寒气藏在暗夜之中,砭人肌骨。然而天上却星光璀璨。这是冬夜的特色:天上亮,脚下黑,仿佛寒气把光也阻隔了似的。

  我缩着脖子,心里有一丝不快,好像要去挨打的样子。

  她仍像往常一样,在炕头上坐着补衣服——她有补不完的衣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帮着娃娃多的妇女补她们男人的衣服——见我进来,轻盈地跳下炕,掸掸衣裳,笑着问:

  你‘怎——么’昨夜黑不来?”

  奇怪!她一句戏谑的话,就把我内心的一切矛盾、犹豫、惶惑吹得烟消云散。看着她轻松的、尤其是在学我说“么”字时如荷叶边撅起的嘴唇,我不禁啼笑皆非。我可以向她道歉,我可以向她忏悔,我可以向她袒露心曲,但一看到她毫不在乎的模样,我又觉得一切都是不必要的。我开始轻松下来。

  你不是要我好好念书吗?”我说,“我就在屋里念书呐!”

  傻——瓜——瓜!你要念书,不会在这达儿念?”她亲昵地在我脸上拧了一下,“我昨夜黑趴在你们门缝里看你来着。”她吃吃地笑着,两手合上,往下一蹲,“就跟一个菩萨一样!”我脸红起来。她亲昵的动作,热情的语气,似乎又将引起我内心汹涌的浪潮。但她整个的神态,又毫无挑逗意味,而是孩子般的无忌的天真。于是转念一想,我为自己的心思而羞愧得更加脸红了。我过去接受的教育,读的书,总是指导我把人分成各种类型,即使是纯客观的心理学,对人也有所谓粘液质、胆汁质、多血质等等之分;至于文艺作品,那更不用说了,那里面有形形色色的人:稳重的、轻狂的、放荡的、严肃的……现在我才明白,人,除了马克思指出的按经济地位来划分成为阶级的人之外,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关于人的类型的概念。比如她吧,她就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会儿稳重,一会儿轻狂,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又严肃认真——而上次的严肃认真,差点使我羞愧地自尽。理解人和理解事物好像不同,不能用理性去分析,只能用感情去感觉。我从这里,开始理解马克思在《初版序》中说的:“我决非要用玫瑰的颜色来描写资本家和地主的姿态。这里被考察的一切人,都不过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负担者。”在同一个经济范畴,同一个阶级之中的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那可以用“玫瑰的颜色来描写”;而作为一个经济范畴,作为“一定阶级关系和利益的负担者”,那就是一个事物了,那就要用理性去分析。这里,就是文学和经济学的不同点。

  这个念头只是一霎间产生出来的。这种联想好像很可笑,但我自己认为我仿佛从生活中获得了某种“通知”。于是,我不仅轻松,而且有点兴奋了。

  我吃着杂合饭。她从炕里边拉出一条崭新的棉绒毯,跟我说,今天,她托去镇南堡的人买来这条毯子,七块多钱,准备给我做条绒裤,剩下的,还可以给尔舍做一套绒裤褂。她拍拍毯子,洋洋得意地说:“咱们也跟城里人一样了,要穿绒衣裳!”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讲,他们那个地方的人,只穿毛褐衣。这是用极为原始的方法,在骨制的捻锤上把生羊毛一点点地捻成毛线,再织成的毛衣。她给我看了她的一件这种毛褐衣,灰白色的,没有线条,像一个毛口袋。没有经过熟制的生羊毛,会穿透衬衫扎到皮肤上去的。我想象一根根粗糙的生羊毛扎着她细嫩的皮肤,又不禁脸红了。同时,还有一种近乎悲哀的同情从心底涌出来:她把绒衣都当作城里人穿的奢侈品,毛线衣就更不必说了。恐怕她活了二十多年也没有见过一件真正的毛线衣,而她又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善良的女人!我儿时的生活,她是不能够想象的。也许正因为这点,她才在开始时对我产生了同情和怜悯吧;她不可能和我一样,看到一个历史的因果关系。

  她抖开棉绒毯。我看到,这就是镇南堡那个小商店的货架上堆着的那种带红条的灰色绒毯。她用拇指和中指□量着,嘴唇翕动着,在无声地计算。灯光照着她如鸟翼一般扇动着的睫毛,以及她明亮的、凝神于内心计算的眼睛。由于这对眼睛,她整个面庞散射着一种迷人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光辉。而她又是一个连毛衣也没穿过、把绒衣也当做奢侈品的女人!在我拘于过去的习惯和见识的狭隘心里,怎么也无法把我观念中的美和她这个现实中的美调和起来,就像无法把一株桃金娘移植到这干旱寒冷的沙漠边缘里来一样。

  吃完饭,我想起了海喜喜,我说:“我听说,海喜喜请假了,到城里逛去了。”“谁希待他!”她还在计算着,头也不抬,“他爱上哪达儿逛就上哪达儿逛去!”一切都是这样的简单!我暗暗地想,这两天我的自我折磨好像都是多余的。她对人和生活显然有另一种虽然粗糙却是非常现实的态度。旷野的风要往这儿刮,那儿刮,你能命令风四面八方全刮一点吗?

  知识分子对人和生活的那种虽然纤细却是柔弱的与不切实际的态度,是无法适应如狂飙般的历史进程的。在以后的一生中,我都常常抱着感激的心情,来回忆她在潜移默化间灌输给我的如旷野的风的气质。

                绿化树二十九

  此后,我每晚吃完伙房打来的饭,就夹着《资本论》到她那里去读——“营业部主任”总该满意了吧。她把油灯从墙上取下来,放在土台子的罐头筒上。“高灯远照。”她说。房里果然显得明亮了许多。尔舍是个很乖的女孩子,除了有时缠着她,要她唱个歌,一点也不吵闹。她从没有问过我看的是本什么书,为什么要念书,也没有跟我说那天晚上从我手臂中挣脱出来时,劝我“好好地念你的书吧”的道理。她似乎只觉得念书是好事,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脑子里却没有什么目的性。这方面,和那哲学讲师给我的教导就不完全相同了。

  我爷爷也是念书人。”她说,“我记性里,我小时候老见他念书,跟你一样,这么捧着,也是这么老厚老厚的一本。”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喜喜子这个没起色的货,放着书不念,倒喜欢满世里乱跑。我就不希待他!……”

  这里,我仿佛窥见到她不“希待”海喜喜而“希待”我的秘密。从她比画她爷爷念的书本的版式,我猜测是一部宗教经典。可是在她的思想里,却没有一点宗教的观念;一个乐观的、开朗的、活泼的、热情的人被生活磨练了以后,就不会对生活本身再有什么神秘的看法了。

  在灯光下,我抱着头读书。她和尔舍唧唧哝哝地在炕上说话。灯光把我头颅的影子投射到她们身上。尔舍好像也受到一种庄重的气氛的感染,嬉笑的声音也是悄悄的。我有时停下来,谛听着她们的笑声,完全能体味到她们给我的亲切的温暖。这间奇妙的小屋,几乎盛不下我们之间的绵绵的温情。它常常使我联想到航行在静静的海面上的一条精致的小船,联想到一个童话。尔舍睡觉以后,她就跪在炕上剪裁我那条“跟城里人一样”的绒裤。剪子沙沙地在绒毯上剪着。那沙沙声也是奇妙的、轻柔的,像一阵阵温暖的细雨飘洒在绿色的灌木丛里。她缝纫的时候,也不跟我说话。我偶尔侧过头去,她会抬起美丽的眼睛给我一个会意的、娇媚的微笑。那容光焕发的脸,表明了她在这种气氛里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她享受着一个女人的权利。后来,我才渐渐感觉到,她把有一个男人在她旁边正正经经地念书,当作由童年时的印象形成的一个憧憬,一个美丽的梦,也是中国妇女的一个古老的传统的幻想。

  一天工夫,绒裤就缝好了。这条灰色的棉绒毯,两头有三条红道。现在,那一头的三条红道正横在我两条大腿上。穿着这种“跟城里人一样”的绒裤,活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尔舍见了我这副模样,拍着小手笑起来:

  布娃娃!布娃娃!……”

  不许这么叫!叫‘爸爸’!”□她在尔舍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又蹲下去,给我抻展裤腿,捋平针脚。我看不见她的脸。她这一句使我怦然心动的话,在她匆匆忙忙的动作中,像一阵轻风,嗖地就飘忽过去了,我捉摸不定她的含义。

  好,好!正合适!”随后她站起来,捂着嘴笑着说,”我还给你缝了顶帽子哩!”她告诉我,这是她照着跟我睡在一起的老汉——老会计的帽子,用剩下的棉绒毯缝的。我一看,原来是一顶上海人冬天戴的那种“罗宋帽”。帽顶上,还剪下一块红道团成球,栽了一个大红缨子。“也难为你想得出来。”我笑着戴在头上,“我小时候就戴这种帽子上学的。”晚上,我就穿着这条“布娃娃”式的绒裤——她把我的棉裤拆洗了,戴着她手缝的“罗宋帽”,开始读《第三篇绝对剩余价值的生产》。我从头到脚都是暖和的,肚子也很饱。我依稀记起恩格斯这样说过,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马克思就是从这一简单的事实发现了历史的发展规律的。这话的确在宏观和微观上都具有不可颠扑的真理性。现在,我真正地感觉到有一种渴求探索奥秘的精神力量,在我脑海里跃跃欲试了。当我读到马克思这段话时,我更无比地兴奋起来,因为我此刻的精神状态,使我的思想如闪电一般快地从这段似乎与我的现实无关的话中,理解了我应该怎样来看待目前的生活以及怎么确立今后的生活目标。

  马克思是这样说的:人以一种自然力的资格,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他因为要在一种对于他自己的生活有用的形态上占有自然物质,才推动各种属于人身体的自然力,推动臂膀和腿,头和手。但当他由这种运动,加作用于他以外的自然,并且变化它时,他也就变化了他自己的自然。他会展开各种睡眠在他本性内的潜能,使它们的力的作用,受他自

  己统制。那么,所谓人的改造,首先倒是这个人要改造自然,改造他的外在存在;人的改造不过是在人对自然与社会环境的改造过程中,自然与社会环境对于人的反作用。人只有在改造自然与社会环境的同时,自身才能受到改造;人不发出对外界的行动,不先改造自然和社会环境,自身便不能受到改造。过去的四年多里,因为我在不断地改造着自然,所以我也在被改造着。但那是不自觉的,甚至可以说是荒唐的改造;强制着我用原始的、粗蛮的方法来改造自然,因而我也几乎被改造成原始的、粗蛮的人。只有自觉地、用合乎规律的方法来改造自然和社会环境,自身的改造才能达到具有自觉的目的性。要自觉,要能够使用合乎规律的方法,只有通过学习,“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一个人改造得完美的程度,就取决于他对自然与社会环境改造的深度与广度。从这里,我联想到浮士德“智慧的最后结论”:

  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

  然后才能够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这样,我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命运悲叹了,不必感叹“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了。因为生活中的痛苦和欢乐,竟然到处可以随时转换。我记得但丁说过:“一件事物愈是完整,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也愈多。”如果具有自觉性,人越是在艰苦的环境,释放出来的能力也越大。我的经验已经证明,人的潜力是惊人的,只有死才是它的极限。遗憾的是,在我没有自觉性的时候,释放出来的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而一旦具有了自觉性,我相信,当人为了应付各种各样艰苦的条件,“展开各种睡眠在他本性内的潜能”时,他就会发展了自己,“超越自己”!欢乐也从此而来,自己的人生也就“完整”了!

  我的神思飞快地运转着。我还不能明确地说出我在这一刹那间的想法,但思想上像电击一般感受到了一道灵光。我相信“顿悟”说有一定的科学道理。它指的是思维过程中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我因为感受到了这道灵光而颤栗起来。我的眼眶里又允溢着泪水。我几乎要像浮士德临终认识到“智慧的最后结论”时一样喊道:

  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这时,她悄悄地走过来,伏在我背后,一只手放在我头上,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仿佛要探究一下是什么神奇的文字使我如此激动。可是,我不愿意她从书本上意识到我与她之间有一种她很难拉齐的差距。不知怎么,我觉得那会破坏她,也会破坏我此时这种令人微醉的快感。我蓦地感觉到我这时正处在一个一生中难得的如幻觉般奇妙的境界:经济学概念和人生,理性与感性,智慧的结晶和激情的冲动,严酷的现实和超时空的梦境,赤贫的生活和华丽的想象,一连串抽象的范畴和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女友……统统搅和在一起,因而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朦胧不清,闪烁不定,飘忽无形。但一切又都是实实在在的,如同一块流水下的卵石,一轮游云中的圆月,一座晨雾里的小桥。

  我把她的手从我头上慢慢拿下来。她的手刚在碱水里浸过,手掌通红,茧子发白,与其说劳动使她的手变得粗糙,不如说是厚实、有力、温暖而有光泽。掌中的纹路清晰简单,和她的人一样展示了一种乐观主义者的明朗。我一一地谛视她的指纹,果然,她的中指是一个“罗”!我心头一颤,理性的激情即刻化成了一股爱的柔情,脑海里蓦然响起了拜伦这样的诗句:我要凭那松开的鬈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它,  我要凭那长睫毛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桃红的面颊,  我要凭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这种柔情是超脱了骚动不宁的情欲的。像喧闹奔腾的溪流汇入了大河,我超越了自己一步,胸中就有更大的容积来盛青春的情欲。这时的爱情是平静的,然而更为深刻,宛如河湾中的回流。我怀着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欢悦之情,把她的手贴在我的嘴唇上。我一一地轻吻着她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尖。然后,握着她的手捂住我的脸。当我把她的手放开时,一颗泪珠也滚落下来。我心中充溢着一种静默的感动:为她感动,为爱情感动,为“超越”了的“自己”感动。我情不自禁地说:

  亲爱的,我爱你!”她一直立在我的身后,丰腴的、富有弹性的腹部靠在我的背脊上。她的手始终温情脉脉地、顺从地让我把握着,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摩着我的肩膀。在我吻她指尖的时候,她两手的手指都突然变得怯生生的、迟迟疑疑的、小心翼翼的。那种颤抖,既表现了惊愕不已,又不胜娇羞。我感觉到她同样也以一种静默的然而又觉得十分陌生的心情,在享受爱情的幸福。我说了那句话后,她忽然抽出了她的手,整个上身扑在我的肩膀上,脸贴着我的脸,不胜惊喜地问:

  你刚才叫我啥?”“叫你……叫你‘亲爱的’呀。”

  不,不好听!”她搂着我的头,嘻嘻地痴笑着。

  那叫你什么呢?”我诧异地问。

  你要叫我‘肉肉’!”她用手指戳着我的太阳穴教导我。

  我想起了海喜喜唱的民歌,不禁微笑了。“那你叫我什么呢?”我用戏谑的口吻又问道。

  我叫你‘狗狗’!”“狗狗”这个表示疼爱的称谓,虽然也令我叹服,使我叫绝,但立刻也使我感到与我一贯所向往的那种“优雅的柔情”迥然相异。我既然已经成为正常人,既然已经续接上了过去的回忆,她这种爱情的方式和爱情的语言,就隐隐地令我觉得别扭,觉得可笑。我虽然不愿意她发现我与她之间,有着她不可能拉齐的差距,但我却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差距。

                绿化树三十

  表面看来,《资本论》里所阐述的一切,都和我目前所处的现实毫不相关。马克思开宗明义就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表现为“一个惊人庞大的商品堆积”,而在这个沙漠的边缘,却是惊人的商品匮乏,连一条绒裤都买不到。在书本上,货币的形式已发展到了世界货币,“还原为贵金属原来的条块形态”,而在此时此地,土豆和黄萝卜,黄萝卜和浪琴表还做着以物易物的交换,货币作为价值记号是极不可靠的……但是,恰恰因为如此,我便无法把她当作教条来看待。我越往下读,越感到马克思的书在训练着我一种思想方法,一种世界观的方法。我可以把“商品”、“货币”、“资本”等等概念都当作x、y、z……等代数字母,随着马克思对各个概念的分析和运用,我脑子里自然而然地会形成一种思维的方程式,一种思想的格局。这种思维的方程式或思想的格局,可以套用在对任何外在事物的分析上。把握这种世界观的方法并不困难。这里需要的是信仰,就是坚定不移地相信这种世界观的方法是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的。同时,《资本论》里所有的概念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出身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在交易所经纪人和工厂资本家的抚养下长大,现在倒有助于我理解马克思的理论。有许多概念,我甚至还有感性知识,比如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区别,金银相对价值的变动,货币流通以及商品的形态变化,货币之作为流通手段、贮藏,支付手段、世界货币的各种机能等等,这都是我在儿时,常听我那些崇拜摩根的父辈们说过的。我记得,我第一次知道有《资本论》这部书,还是我在十岁的时候,在那间绿色的客厅里,偶尔听四川大学的一位老教授向我父亲介绍的。他说,要办好工厂,会当资本家,非读《资本论》不行。可见,只要是客观真理,她对任何人都有用。正如肯尼迪会研究“毛泽东的游击战术”一样——这是不久前我从一个去镇南堡买盐的农工那里知道的。那包盐的包装纸是《参考消息》,而在报头上赫然地印着“注意保存”的字样。这样,马克思的书在我眼里就没有一点枯燥的晦涩的地方,我读着她,种种抽象的概念都会还原为具体的形象,每一页书都是鲜明而生动的世界的一个片断。每天晚上我都在马缨花家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这种精神的享受。然而,随着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现在生存的这个几乎是蛮荒的沙漠边缘。有时,在我眼睛看累了的时候——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书,眼睛是容易疲乏的,我常常抬起头来看着她。我渐渐地觉得她变得陌生起来。她虽然美丽、善良、纯真,但终究还是一个未脱粗俗的女人。她坐在炕上,也带着惊异的、调皮的、笑意的眼光看着我。那笑意在眼角和嘴角的细纹中荡漾,似乎马上会泛滥成一场大笑。这说明我的目光和表情这时一定是很可笑的。但是,我知道她根本不会看出此刻我对她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连我自己都有点害怕。既然她还是一个未脱粗俗的女人,既然我又恢复了过去的记忆,而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可是我现在又还受着她的恩惠,那么,我和她,目前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每一个人都只能从回忆中,搜罗出来种种经验和知识,与眼前的事物相比较,相对照,从比较和对照中认识眼前的事物。她,当然不能说是芳汀、玛格丽特、艾丝梅哈尔达这类我所熟悉的沦落风尘的女子的艺术形象,但是,那“美国饭店”一词总使我耿耿于怀,总使我联想到杜牧、柳永一类仕途失意而寄迹青楼的“风流韵事”。在她把热腾腾的杂合饭端到土台子上,放在我的书旁边的时候,在她对着尔舍轻轻地唱那虽然粗犷却十分动听的“花儿”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称道“维扬自古多佳丽”的无聊文人所写的诗,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小红低唱我吹箫”之类的意境。

  我开始“超越自己”了,然而对她的感情也开始变化了。这时,如歌德在《浮士德》里说的:“两个灵魂,唉!寓于我的胸中。”一方面,我在看马克思的书,她要把我的思想观点转化到劳动者那方面去;一方面,过去的经历和知识总使我感到劳动者和我有差距,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她)们优越,属于一个较高的层次。

                绿化树三十一

  我们没有日历牌——这个队家家都没有日历牌。据说原来队部办公室有一份,但在我们没有来时就被偷跑了。后来想买也买不到,因为日历牌是六月份丢的——六月里,哪家商店还有日历卖呢?谢队长跟我们说:“那驴日的会偷,把一百八十天光阴都偷跑了。再没比他更厉害的贼娃子了!”大家估计,那个贼娃子也不是为了看日子,而是偷去卷烟抽了。谢队长办事,会计记帐,就靠三两天到队上来一趟的场部通讯员“捎日子”。有时,谁要上场部办事,去镇南堡买东西,或是走别的队串亲戚,谢队长碰见了就会朝他喊:“喂,把日子捎来呀!”“捎日子”,成了每个外出农工的义务:看看今天阳历是几月几号,阴历是几月几号,是什么“节气”,离重大节日还有多少天。星期几是不用看的,我们从来没有在星期天休息过;发工资的第二天准休息。因为没有星期的概念,所以去镇南堡办事的人经常白跑——人家可是按星期休息的。

  去年没有日历牌,过了元旦仍然没有日历牌。大概不照日历过日子已经习惯了,瘸子保管员年前去城里采购工具和办公用品,独独忘了买这样东西。谢队长骂他:“你驴日的怕见老哩,总想过去年的皇历是不是?你他妈买本皇历来,也能挑个你娶媳妇的好日子呐!”骂得他脸一红一白的。他老婆死了好几年,至今没有续上弦,人却快四十岁了。

  这样也好,日子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直到有人“捎日子”来,我们才惊喜地发现:“哟!又要过春节了。”

  其实,春节和元旦一样,在这困难的年代里,农场并没有什么特殊供应。但人们体内那只生物钟,总使人到这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农工们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气。并且,农村人看重春节,每个队私下里都有所表示。能给农工们多少东西,那要看这个队有什么可以拿出来的和这个队领导的为人了。这几天干活的时候,男女农工们议论的话题就是羊圈要宰几只羊,一家能分多少肉,下水轮着谁家了。因为羊下水没办法按斤论两地分,只好当作额外供应,三家给一副羊下水——包括肠、肚、心、肝、肺和头、蹄,论他们拿回家去自己分。但一次一次宰羊的间隔时间太长,谁也记不准确这次轮到谁家了,额外供应又无帐可查。于是,一场比联合国大会的辩论还要激烈、还要复杂、还要冗长的辩论就在马号、羊圈、田头上展开了。不过,气氛还是活泼愉快的。羊肉也好,羊下水也好,是没有我们单身职工的份的。如有,也要由伙房的炊事员做熟了给我们分,顶多有指头大的三两块肉。所以我们对此漠不关心。况且,组里大部分人的户口、工作、粮食关系都有了着落:中尉已经和我们告别了,这时候大概正在自己家里准备过节哩;“营业部主任”家在省城,那边郊区农场的准迁证前些日子就开出来了,只等着这个农场批准,他早宣称要回家去过春节的。

  还有三天就是春节。下午,阴霾的天空下起了小雪。冰凉的雪花飘进我们的脖领里,落在我们的铁锹把上。一会儿,锹把湿漉漉的,握着它的棉手套也浸透了。谢队长习惯地抬头看看天,无可奈何地骂了声“驴日的”,喊叫道:“收工吧!”今天我们在田里铲土盖肥,工地离村子比较远,谢队长一声令下,都拔起腿往家里跑。

  雪越下越大。我不紧不慢地走着。土路上转眼就均匀地铺上了一层干燥的雪花;鸟雀们费力地扇动着淋湿的翅膀,急急忙忙投进落光了叶的小树林里,然后用喙慢条斯理地梳理着羽毛,一边梳理,一边也和谢队长似的,抬起小脑袋无可奈何地看看阴沉沉的天。西北的雪落地也不化,即使落在手背上,也能看到它从云端上带来的那种只有天工才会绣出的花纹。它在手背上化成水,也顽强地保持着花纹的图形。

  乌云冻结住了,天却更亮了。天地之间漾着黄昏的回光。地平线大大地开阔了。在遥远的天幕下,火车的青烟在纷纷扬扬的雪片中黑得耀眼夺目。它在天边逶迤着,像是一支神奇的画笔在地平线上加了一条平行线,会把人的情思引到虚渺的远方。我回到村子,马号前面已经没有人了,马缨花当然也早跑回家去了。整个村子沉寂在深邃的严冬当中。我们的土房里非常暖和,没有出工的报社编辑把炉子捅得通红,火苗乱蹿。还有一件高兴的事:在伙房吃饭的单身职工受到破格优待,年前每人就发了半斤真正的小麦面。炊事员剁了一些黄萝卜,调了葱和盐,给我们包了一顿饺子!

  大家快分别了,即将天南海北,各奔前程,今生恐怕是再难得见面了。所以这几天组里的人都很和气,老会计特别照顾我,把我的一份饺子打了回来,放在炉子旁边热着。

  大家吃着饺子,欢欢喜喜地谈论着回到家第一件事干什么。“营业部主任”最大的愿望是“美美地吃一顿羊肉揪面片”;老会计计算回到上海,大约要在正月十五了,那是吃元宵——上海人叫“汤团”——的时候;报社编辑的家在兰州,亲戚已经给他在一家街道工厂联系好了工作,现在正兴高采烈地给我们介绍兰州小吃的风味……

  每逢佳节倍思亲。”我既回不了家——其实也无家可归,去看一趟妈妈也不可能。从省城到北京,慢车的硬席票也要二十多块钱。可是我这里,那条做绒裤的棉绒毯的钱,还没有还给马缨花哩;现在,她手头上又在给我做鞋子。虽然我知道我即使有钱还她,她也不会要,但正因为如此,我就面临着一种抉择:我们这样的关系,往什么方向发展呢?

  和马缨花结婚,在农村成立个小家庭,这个念头曾经是那样强烈地诱惑过我,一度在我眼里,还仿佛是我的一个不可攀及的目标。可是现在,在我清醒地意识到的差距面前,我已经退缩了。当然,我还是天天到她家去,几乎把那里当做自己的家。尔舍已经和我很熟了。我也不再说那些只有成人才能听得懂的童话故事,读《资本论》读累了,也逗着她玩一会儿。她白天在寒风黄沙、冰天雪地里玩耍,营养比一般孩子好,所以看起来像个男孩子,而又没有男孩子那种莽撞的调皮劲儿,还保持着女孩子文文静静的天性。她喜欢我拉下“罗宋帽”,光露出一对眼睛来吓唬她。这样,她就咯咯地笑个不停。

  但是,马缨花仍一如既往,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要和我或是和其他人结婚的意愿。后来,尔舍又一次笑着叫我“布娃娃”,她还像上次一样骂尔舍,叫她喊我“爸爸”。我注意看了一下,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意味深长的表情,仍是带着她那特有的、开朗的、佯怒的微笑。她是有意识地用微妙的方式来调情?还是遵循着一种什么粗鄙的乡俗?抑或是她本性就是爱自由的鸟儿?我搞不清楚。有时,她对我的感情使我很困惑。在深夜,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她和我的关系,常是我考虑的内容。当我意识到我已经成了正常人,已经开始“超越自己”,我就不能再继续作为一个被怜悯者、被施恩者的角色来生活。我可以住在这间简陋不堪的土屋里,我可以睡在这一堆干草上,我可以耐着性子听老会计磨牙……我觉得这些我都可以忍受。因为我一旦“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从马克思的书中得到了“顿悟”,我生命中就仿佛孕育出了一个新的生命。这个生命顽强地要去追求一个愿望。愿望还不太明确,因为任何人,包括马克思,也没有把共产主义社会描绘得很具体周详。这个愿望还只是要去追求光辉的那种愿望,要追求充实的生活以至去受更大的苦难的愿望。

  可是,我在她的施恩下生活,我却不能忍受了,我开始觉得这是我的耻辱,我甚至隐隐地觉得她的施舍玷污了我为了一个光辉的愿望而受的苦行。于是,事情就到了这一步:不是断绝我和她这样的交往,就是结合成为夫妻。

  但是,我能娶她作为妻子吗?我爱她不爱她?在万籁俱寂的深夜,我冷静处分析着自己的情感,在那轻柔似水、飘忽如梦的柔情下,原来不过是一种感恩,一种感激之情。我对她的爱情,其实只是我过去读过的爱情小说,或艺术作品中关于爱情的描写的反光。我感到她完全不习惯我那表达爱情的方式,从而我也认为她不可能理解我的爱情,不可能理解我。我和她在文化素养上的差距是不可能弥补的……总而言之,尽管我心里也暗自感到不安,但我仍然觉得:她和我两人是不相配的!不过,吃完了饺子,我还是到马缨花家去了。

  天昏暗下来了。雪花比下午时分更加稠密。在灰糊糊的天空、灰糊糊的田野、灰糊糊的村庄上,到处飞着洁白、闪亮的雪花。雪花不像雨点,它不是直落向下的,而是像小虫虫一样,上下左右地乱飞,弄得我更加心烦意乱。

  她家门大开着。她站在门口围头巾,好像要出门;尔舍也穿得厚厚的,手里拿着一块饼子,呆呆地站在旁边等她。她见了我,笑着往门边让了让,示意我进去。我进了门,一眼就看见那土台子上放着一大盘生饺子,绝不是我们三个人能吃得完的!我认识那盘子,它经常放在我们伙房的案板上。

  我心里本来就思虑重重,现在更增添了一丝不知是冲着谁的愤懑。我阴沉着脸问:“这饺子是哪儿来的?”

  哪达儿来的?人家给的呀。”她匆匆地系着头巾,漫不经心地回答。“谁?是谁给的?”我在土坯凳子上坐下来,一手把那盘饺子推得远远的。“谁?谁爱给我谁就给。”她的眼睛在头巾下斜睨着我,鼻翼翕动着,满不在乎地笑道。

  好吧。”我冷冷地一笑,“我可不吃!”话一出口,我就觉得我的火气很可笑。我怎么能干预她的生活方式呢?我究竟是她的什么人?什么也不是!同时,我心里也在暗暗地说:“完了!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好好好!不吃不吃,咱们拿它喂狗去!”她用哄孩子的语气嘻嘻地笑道。在她的脑子里,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严重的、大不了的事情。有许多次,我的思虑、顾忌、犹豫,都在她这种嘻嘻哈哈的神态面前冰释了。我拿她毫无办法。

  嘿,好事来了!”她又向我眨眨眼睛,嬉笑着说,“队上要宰羊,宰十只哩!白天宰怕人去接羊血,那羊圈就该挤破啦;场部知道了也要找谢胡子的不是。谢胡子叫连夜宰,接下的羊血给伙房——便宜了你们!瘸子叫我帮忙去哩。你看这还不是好事?你等着,回来我给你煮羊头羊杂碎吃……饭在锅里哩,你先吃点饭。十只老乏羊,又要宰,又要剥,又要剁开,一家一家地分成份儿,我怕是要干到天亮才回来,尔舍我带到羊圈去睡,那达儿也有热炕。”

  我呆呆地坐着。那盘饺子肯定是瘸子保管员从我们嘴上刮下来送给她的了!“美国饭店哟!美国饭店哟!……”我心里忿忿地反复这样念叨。尽管我知道马缨花在剥羊、做饭上都是一把快手,队上有这类事,总是派她去,但我仍然怀疑她和保管员有某种“交易”,不然为什么会把这种“好事”给她?“真是个不可救药的风尘女子啊!”我心里又念叨了一句。

  那你干活去吧,”我站起来,不悦地说,“我回组里去了。”

  你这是干啥?”她睁着美丽的大眼睛,不解地问,“你先吃点饭,念会儿书。等不及我了,就回去睡。走时候把门锁上……我的傻狗狗哟!”她噘起下嘴唇,用疼爱而又带几分揶揄的神情在我脸上拧了一下,旋即一把把我揉到炕上,抱起尔舍跨出房门,像一阵风似的跑了。

                绿化树三十二

  我坐在炕上发愣。炕墙上,富翁阿尔狄诺夫向漂亮的安娜飞着愚蠢的媚眼,可是那模样却仿佛在嘲笑我。房里十分冷清,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凄凉。马缨花母女俩都不在,我才感到她们已成了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没有她们在这里,这房子顿时就失去了温暖。我究竟该怎么办呢?……唉,她又是这样一种女人……我茫无头绪地思忖了一会儿,无精打采地站起来,点燃灯,掀开锅盖,笼屉上果然放着一盆杂合饭,还冒着热气。我怏怏地吃完饭,翻开书本。这时,羊圈方向传来了咩咩的羊叫声,大概他们开始宰羊了。

  当我读到第900页,马克思摘引贺拉斯的一句诗“辛酸的命运,使罗马人漂浪着”的时候,门陡然像被一股狂风刮开了似的,“砰”地一声大敞开了。油灯光倏地一闪,进来了一条大汉。来的人竟是海喜喜!我大吃一惊,本能地猛地站起来,摆出一副迎战的姿态,不出声地盯着他。“我知道马缨花去羊圈了。我以为你在家哩,我去家找过你。”海喜喜和谢队长一样,脑子里没有“宿舍”的概念,谁睡在哪儿,哪儿就是谁的“家”。“小章,我找你有点事。这事儿只能跟你说。”他异常温和的语气使我镇定下来。他的神情没有一丝敌意。他好久没有到马缨花家来过了,像我头一次到这间土房里来时一样,四处看了看。在昏暗的灯光下,我也能发现他眼睛里有股怅惘的神色。“那就坐下来说吧。”我像主人似的,指了指炕。

  到我家去吧。我屋门没锁,屋里还有东西。”他没向我解释前嫌,也没跟我说什么“你别怕”之类的话,好像我们一直是朋友一样,可正是这种不记夙怨的男子汉作风得到了我的信任。“好吧。”我夹上书本,“咱们走。”

  海喜喜和我打完架,去省城逛了好几天,元旦过后才回来。回到队上,和从前一样埋头赶车,神情蔫蔫的,一句话也不说。在路上碰见我或是马缨花,眼睛也不抬,仿佛从来不认识似的。而我对他却一直怀着一种歉意,这大概是在情场上的得胜者的普遍心理吧;在马缨花面前,我也不好意思提起海喜喜。马缨花有时倒说起他,但语气则是平淡的,不带感情的。今天,他不找马缨花,却单单要找我说话,会说什么话呢?从他低着头,迈着沉重的步子来看,一定是件很严重的事情。我既紧张又好奇地跟在他后面。

  雪一直下着,凛冽的冷空气搅动着白色的雪,在漆黑的暗夜,使人眼花缭乱。我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马号,肩膀上和帽子上已落满一层白雪了。

  进来吧。”他推开马号旁边的一个小门。我们一前一后地跨进去。房子很矮,也很小,大约只有六七平方米。房中间还支着一根柱子,柱子上挂着一盏明亮的马灯。

  我们两人拍打着帽子和衣裳。他自己先脱掉沾满泥雪的鞋,蹬上炕,盘腿坐下。“上炕,上炕。”他一边招呼我,一边伸手拎过一只在炕炉上吱吱作响的大黑铁壶,冲了两杯茶。茶杯显然是他早准备好的。

  尝尝,这他妈是真正的茶叶,我还放了红糖哩。”

  我也跟他一样上了炕,和他面对面地坐下。炕上有一张破旧的但擦得很光洁的红漆炕桌,地下虽然没有一件家具,只堆放着笼头、缰绳、鞭杆、皮条,但收拾得也十分干净。

  他不说话,皱着眉头,噘着嘴,在杯子边缘咝咝地吸茶,仿佛全神贯注地要品尝出茶的味道。我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当真很甜。一时,土房里非常安静,只听见隔墙咚咚地响着牲口的创蹄声。他咝咝地吸了半杯茶,才放下杯子。看上去他心情激动,而又竭力自持。他用巴掌抹了抹嘴唇,眼睛瞅着一个角落,说:“小章,我要走了哩。”

  走?到哪儿去?”他把我当作很知心的朋友,使我不由得要担心他的命运,“为什么要走呢?”

  妈的!这穷窝窝子没呆头!”他沮丧地摆摆手,“我有技术,有气力,到哪达儿挣不了这三十块钱?!跟你说实话,我一来这达儿就没想呆久,只是后来认识了……认识了马缨花……”他停住了。提起马缨花,我也不便说什么。我红着脸看着他。隔墙的马儿又咚咚地刨起蹄子来。他两手撑在膝盖上,肘子像鹰的瘦削的翅膀似的□着,目光凝然不动。一个粗豪的、暴躁的人一下子变得如此严肃和深沉,我看了很感动。我心里蓦地起了一个念头:干脆把马缨花让给他吧;他们倒是挺合适的一对!但我又很快地意识到,在这伪善的谦让下面,实际上隐藏着一种卑劣的心地,一种对马缨花的感情的背叛,于是我只好默不作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痛苦似乎平静了下去。他掉过脸看着我说:“我有一麻袋黄豆,有一百多斤,留给你跟马缨花吃去。还有这张炕桌,也是我的,你明天早上来拿。麻袋我照旧塞在那垛干草后面,就是你上次看见的地方。白天别拿,到夜黑去背,小心别让人看见,懂不懂?”

  这,这……”我不知道是接受好,还是不接受好。我理解他的好意,理解他的豪侠气概,理解他的男子汉的宽怀大度,但这却使我非常羞愧。我再也不愿做受人恩惠的人了。

  你放心,这不是偷来的。”他误会了我犹豫的原因,说:“我知道你们念书人不吃偷来的东西。你不知道,我跟你实说了吧:我一来这达儿,就在两边荒地上种了一大片豆子。熊!这达儿荒地多得很。到秋上,我足足收了三四百斤哩。这事儿谢胡子知道,可他没跟场部说。这熊,还是个好人!所以我服他。”他们总是把我看得很高尚——“不吃偷来的东西”——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我想起我怎么骗老乡的黄萝卜,怎么去搞伙房的稗子面,怎么去蹭马缨花的白食……我情愿去骗,去蹭,而海喜喜却是凭自己的力气去开荒,这里面存在着多么大的差别啊?我和他,究竟谁高尚呢?我皱着眉头这样想。“那么,你带走不好么?”我诚心诚意地为他着想。“我不带!我走到哪达儿都短不了吃的。不像你们,一个女子,一个念书人……”他又指了指炕角,“你看,我还有这么一大堆铺盖哩。”我才发现,我们俩现在是坐在光光的炕席上,炕里面的一角,摞着一卷打好的行李,跟一个白木箱子捆在一起。两头扎的是西北人常用的背绳结,弯下腰一背就能走的。

  怎么?”我诧异地问,“你现在就要走么?”

  现时不走啥时辰走?”他鼻孔里嗤笑一声,“你当是我能大天白日里走啊?!我告诉得到的东西,不正是在这种时刻、这种条件下吗?……一时,我感到我是十分幸福的。现在不知是几点钟,总该是半夜了吧!我只听见雪花柔和的沙沙声和自己呼哧呼哧的鼻息。雪夜静谧得令人的魂魄似乎都会脱离自己的躯体。前面,在两行柳树中间,蓦地出现了一座小桥,弓着背,一副忍辱负重的驯顺的样子。我陡然想起来,两个多月前,仅仅六十多天前,海喜喜赶着大车和我们几个就业人员曾经经过这里。那时,我还满田里找黄萝卜吃,而他,却威风凛凛地坐在大车上,唱着那动听的深情的民歌。脑子里,肯定萦绕着马缨花的影子,一心想早点赶回去跟她见面。可是,转眼之间,起了多么大的变化啊!现在他成了一个失恋者,一个逃亡者,而我,这个得胜的情敌却厚颜无耻地扮演着追捕者的角色。我想象海喜喜在这茫茫的雪夜中,背着沉甸甸的行李,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山根下跋涉的情景,幸福感顿时消失得无踪无影。因为这种情景使我非常清晰地看见,我的幸福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的。我又不禁回忆起海喜喜对“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的评论,才悟到卢纶的妙处:他的这幅画面在描绘唐将浑挠⑿燮胖拢嘎冻龅ビ诘谋成省9植*得海喜喜会从这首诗里得出与一般评论全然不同的看法。在一千多年以后,在我们已经组成了一个民族的大家庭以后,难道我们还不允许他这样地想吗?是的,他本人就是个外表看起来粗豪不羁、暴躁蛮横而心地却是纯朴的、多情的、具有悲壮性格的少数民族兄弟!我得到了纯朴的劳动者的同情、友情和无私的关心,他们总把我想象得很好、很高尚,而我又奉献给他们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除了痛苦之外!

  我呆呆地在小桥上停了片刻,垂着头,俯视着片片雪花坠入桥下的黑暗里。深刻的忏悔,固然是由于自己造成了别人的不幸,而被害者不但宽容了自己,还尽其最后的可能,再次施与了他的恩惠,那自己就不仅是忏悔,而是一种镂心的痛苦了。啊!海喜喜,海喜喜,亲爱的朋友,我怎样才能报偿你呢?绿化树

                  三十四

  火车站的确非常小,我是看见铁路边的一盏红灯才摸索到的。车站没有站台,在两条铁轨旁边盖了一间比警察的岗亭大不了多少的土房子。房顶上积满厚厚的白雪,在寥廓的雪原上像一个孤独的大蘑菇。房子里没有灯,漆黑一团。我推开用板条钉成的门,走了进去。里面,果然如谢队长说的,有一个用大汽油桶改装的火炉,煤已经快燃尽了。我抖净身上的雪,借着炉箅下透出的一点微弱的红光,找到一根铁通条。我拿起铁通条在地上横扫着,终于在墙角碰到一小堆煤。我加足了煤,把炉子捅好,在一张木条凳上坐下来。然后脱下破棉鞋,刮掉泥雪,用鞋面扫干净炉面,把两个稗子面馍馍和棉鞋一起放在炉子上烤着。

  炉子很快就旺起来,火苗蹿出了炉口,小屋里一闪一闪地亮着红光。我的脚底板像手掌一样抱着热烘烘的铁皮炉底,不一会儿,全身都暖和了。我一边翻动着稗子面馍馍,一边打量四周。四面墙上都涂抹着乱七八糟的壁画,全是候车旅客的即兴创作,我如同到了在非洲某处发现的一个原始狩猎部落居住过的洞穴。奇怪的是这里没有卖票的窗口,啊,我才想起报社编辑曾经告诉我们:这不是个车站,而是个乘降点,只有逢站必停的慢车才在这里停一分钟。慢车要在凌晨四点开来,那么,我至少要在这里等到四点钟。

  等就等吧。我吃着稗子面馍馍,想着海喜喜,如果路上顺利,他现在也该到他姑妈家了。我真诚地祝他过好春节,真诚地祝他以后生活幸福!我在暖烘烘的火炉前打起盹来了。不知迷糊了多长时间,板条门外响起了喳喳的踏雪声。随着,谢队长哐地一下推开门进来。“驴日的,好大雪!”他跺着脚,拍打着衣裳帽子,龟缩的脖子伸了出来,连声地咳嗽着说,“咳!……你还在这达儿,咋样?这达儿到底好一点,咳……那些人在雪地里撵,一夜里可遭罪哩!咳……”他还不知道“那些人”并没有在雪地上撵,早跑回家睡觉去了。我有点可怜他,同时也有点敬佩他。他对我毕竟是关怀照顾的;他自己也是负责的。

  我让他坐在我旁边,把剩下的一个烤好的稗子面馍馍给他吃。他拿起来看了看,说我会烤,烤得好,但他没有吃,又放在炉子上。他说羊圈熬了一大锅羊骨头汤,撒上稗子面,做了顿“羊汤糊糊”,去羊圈加班的人都喝了两碗。我想,马缨花和尔舍也吃上了吧,身上更加感到暖和了。

  谢队长,”我问他,“能抓到海喜喜吗?”

  抓个熊!那驴日的可能哩,他要跑,谁能抓得住他!”他抹抹鼻子,眼睛瞅着炉火说。

  既然知道抓不住他,怎么还要叫我们追呢?”我诧异了。

  唉!”他叹了口气,“不追追他,场部知道了不行:‘人跑了,你老谢也不管,是干啥吃的?!’又该挨头儿的克了。我到车站来,就等着搭四点钟那趟车去场部报告哩。”

  他告诉我,咱们队朝东三十里是这个车站,朝南二十里是场部,铁路是条斜线,下一站商场部不远,下了车走两里路就到了,看来他的安排还挺巧妙,既装装样子追了海喜喜,又趁便搭上火车去场部。“他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怎么场部非要抓他呢?”我不解地问。“他犯个熊错误!那驴日的就是太能了,谁都不愿意放他。你不知道,你光看见他赶车,其实那熊耕耙犁锄,扬场赶滚,砌砖盖房,样样都能。现时哪达儿去找这样的劳力?!”

  哦——海喜喜果真说得不错。我又问:“那么,要是抓住他,会怎么处理呢?”“啥‘处理’,保证下次不跑了就行了呗!还咋‘处理’?人家又没偷没抢!”他两肘撑在火炉边上,脸映得通红。脸上的皮肤松弛下来,火光照着他满面的皱纹,这是常年在户外劳动的痕迹。他一定害着严重的沙眼,眼睛里不断淌出浑浊的泪水。我估计他的实际年龄,要比他外表年轻得多,但这时,他整个面孔上,又像第一次和我单独谈话时一样,显出了老人那种特有的宽容的神情。我很受感动,并且也因为想和海喜喜在一起劳动,差点要告诉他海喜喜就在山根下他姑妈家里,去把他找回来吧。但又一想,还是不要自作聪明,失信于海喜喜的好。我问:“你想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哪达儿去?准跑内蒙了。山根下,他还有个姑妈在那达儿,保准他跑去过年了。”

  我暗暗一惊。他不派人往那去山根下的羊道上追,看来似乎是有意的。“唉!”他抹了抹眼泪,虽然他并不是伤心,可是好像一副伤心的表情,“就是把他抓回来,拴得住他的身子,拴不住他的心。那驴日的,我知道,没个好女子,没个家,他哪达儿都呆不长。今天把他抓回来,明天他还得跑。腿长在他身上,谁能看得住他?!……原先,他在咱们队上呆着,是有想头的哩。”我不敢多嘴了,我怀疑他洞察所有的事情。我低下头,局促地翻动着烧得焦黄的稗子面馍馍。

  雪大概停了,听不到外面的沙沙声。世界一下子陷入了一种紧张的沉默,炉膛里劣质煤的哔剥声更增添了不安的气氛。“哎,”他忽然侧过脸跟我说:“小章,说真的,你跟马缨花结婚吧。”这是我今晚上听到的第二次建议,而且出自两个人的嘴里。我明白他是怎样从海喜喜身上联想到这件事的。我惶惶然地不置可否。“马缨花是个能干的女子。”他说,“有时候和男人胡调哩,可那有啥?一个女子领着个娃娃,一个月十八块钱,又碰上这个饥荒的年景,你叫她咋整?你们结了婚,她就收心了。”

  我想朝他喊:马缨花并没有跟“男人胡调”!可是,四年的劳改生活和至今仍被专政的身份,使我鼓不起勇气跟谢队长争辩。我仍然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别嫌弃她。”停了一会儿,他又说,“好些女子在年轻的时候都上过当哩,后来正正经经嫁了人,都是好样的。你也别听啥‘美国饭店’的话,我知道,那几个月她就跟海喜喜一个人好,可不知为啥,她不希待海喜喜……我看你们俩倒是挺合适,你劳动好,年龄也相当。她还能给你生娃娃。以后,就在农场里拉扯着过吧。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过日子轻省。这饥荒眼看就快过去了,日子总会一天天地好起来。听说,就在这个月,中央在北京要开啥大会哩①,前几年的政策看来要变一变。日子好了,在哪达儿过不一样呀?非得像你们组那几个一样,跑回城里去?……说实话,干啥都是一辈子,过去的事,就拉倒吧!”

  他没有跟我说大道理,同时谨慎地避开我特别敏感的出身、错误、身份这些问题,还把在我这时看来是非常机密的党内消息告诉给我。他的语气非常温和,我很久没有听过一个党员干部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了。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多,通①指1962年1月召开的有7000人参加的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红的炉火照着他疲乏的、早衰的脸,使他的面部显现出一种父辈般的慈祥。一个人不论如何粗俗,没有文化,只要他有真挚的感情,能洞达事理,他自然而然就会显得高大和庄严。在这静悄悄的夜里,在热烘烘的火炉旁,在洞穴一般的小屋中,我与他之间的隔膜,被他的抚慰和关切之情融化了,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出眼眶,在通红通红的火光映照下,像一滴一滴鲜红的血滴在炉台上。

  他看了看我,再没有说什么,袖着手,稍往后仰了一点,侧身靠在炉台上打开了瞌睡。绿化树

                  三十五

  这是一列客货混装的列车,暗绿色的客车厢里没有一盏灯,黑黝黝的;平板货车上不知装的什么,巨大的篷布上覆盖着污秽的积雪。老式的机车头好像害了哮喘病,吭哧吭哧地停下来。谢队长乘上了客车厢,火车又吭哧吭哧地走了,慢慢地隐没在一团白雾当中。白雾散尽,四周又归于沉寂;雪停了,连雪花飞舞的喧闹声也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凝固了一般:上面是青蓝色的天,下面是白茫茫的地。我离开蘑菇似的小土屋,跨过铁轨,向那条两边有柳树的大路走去。

  喀喳、喀喳、喀喳……我踽踽而行,心里怀着一种宁静的温情。这一夜,人,“筋肉劳动者”和世界,一下子在我眼前展现出那么美好、那么富有诗意的一面。现实,竟会超过幻想;人心里,竟有那么绚丽的光彩!他们鲁莽的举止,粗鄙的谈吐,破烂的衣衫,都毫不能使他们内心的异彩减色。

  我一路走,一路沉思。我又发现,在我们的文学中,在哺育我的中国文学和欧洲文学中,这样鄙俗的粗犷的、似乎遵循着一种特殊的道德规范但却是机智的、智慧的、怀着最美好的感情的体力劳动者,好像还没有占上一席之地。命运给了我这样的机缘发现了他们,我要把他们如金刚钻一般,一颗一颗地记在心里。天蒙蒙亮了,天地间呈现出一片凝重的银色的光辉。路边一根柳树枝咔嚓一声被雪压断了,空中飞舞着水晶似的粉末,又如一树梨花落英缤纷,四周,还仿佛响起了银铃敲击的乐声,我像是穿行在一个童话的境界里。我被这种美的想象噎得透不过气来,同时感应到一种自然的冲击力。这种冲击力激发起我大脑的功能,在一瞬间产生了难得的灵感。我突然领悟到:即使一个人把马克思的书读得滚瓜烂熟,能倒背如流,但他并不爱劳动人民,总以为自己比那些粗俗的、没有文化素养的体力劳动者高明,那这个人连马克思主义者的一根指头也不是!资本家不是也学《资本论》吗?肯尼迪下是也研究“毛泽东的游击战术”吗?是的,“劳动人民”绝不是抽象的,他们就是马缨花、谢队长、海喜喜……这样的人!尽管他们和那些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劳动者的庄严高大形象相差甚远。我怀着顿然窥见了人生的底蕴的那种狂喜,向隐没在雪原那边的、小得叫人心疼的村庄大步赶去。我并不冷,我感到热乎乎的。那里,有一个我所亲、所爱、可以与之相依为命的人在等着我。我还这样想,我和她结婚,还能改变资产者的血统,让体力劳动者的新鲜血液输在我的下一代身上。

  赶到村子,天已经大亮了。但雪地上还没有一个足迹,农工们都没有起床。我径直向马缨花家走去。

  她大概也是从羊圈回来不久,刚收拾完羊头羊下水。地上放着瓦盆瓦罐,锅里冒着腾腾的水蒸气,房子里郁积着一股浓烈的羊膻味。尔舍沉沉地睡在炕上。她蓬着头发,一脸倦容,还在瓦盆瓦罐之间忙碌着。但见我进来,顿时精神一振,两眼闪着喜悦的光芒,却用埋怨的口气说:

  你咋傻乎乎地真跑去追?那几个熊都回家睡觉去了哩。”

  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对海喜喜又去飘泊却无动于衷,这使我有点恼火:我不喜欢我的妻子没有同情心。我说:“我怎么能不去追?是谢队长派去的。”

  “‘怎——么’,‘怎——么’!”她用嘲讽的声调学我,“要是真追上了,你还把他拽回来?”

  当然要把他拽回来。”我生气地说,“你知不知道,海喜喜是个好人哩!”“我也没说他坏呀!”停了停,她脸上泛起不悦的表情,“你听,你眼里就没有我……”

  哎呀,这说得上吗?”我焦躁起来,“你知道海喜喜临走的时候跟我说了些什么?”

  跟你说了些啥我咋知道?”她收拾着地上的盆盆罐罐,带着几分警惕的神情反问我,但一瞬间,又嘻嘻地笑起来,“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求婚?在她眼里好像从来就没有庄严的事情,神圣的事情。我可能不懂得女人的复杂的微妙的心理。我总感到,她,比海喜喜和谢队长难理解得多。“他,他劝我……跟你结婚。”

  我只好嗫嚅地说出来。但一经说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完全不像我在路上想象的那样充满激情,那样富于诗意,那样罗曼蒂克,而是和一团豆腐渣一样,嚼在嘴里干巴无味,不但打动不了她,连我自己也没有被感动。

  他操的心还怪多的!”她虽不再像小猫似的警惕了,却换上了一副装模作样的冷淡。这使我惊愕不已:难道我想错了,难道她并不爱我?既然话已经出口,只能继续说下去。我又说:“在火车站上,谢队长也是这样说的。他说,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好……”“他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倏地从地上站起来,腰肢挺得直直的,把洗干净的盆子往土台上一埽龆系厮担霸勖堑氖拢灰硕嘧欤∥矣形业*主意。”

  这场可笑的求婚是彻底地失败了。生活刚刚展示出另外一面,但倏忽即逝,一下子又翻转过来,仍然是严酷的、没有诗意的现实。我怎么也搞不清楚:她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热情是出自爱情,还是风尘女子的那种轻狂的逢场作戏?我愣愣地站在门旁边:究竟是拂袖而去好?还是留在这里把她的“主意”搞明白?这时,门外又响起瘸子走路的那种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她急忙把我拨开,从我身后拿起顶门棍顶上门,随即偎在我的胸前,缩了缩脖子,伸了伸舌头,一脸调皮的微笑,和孩子捉迷藏一般静等着保管员来叫门。

  马缨花,马缨花,”保管员推了推门,接着压低嗓子又叫,“马缨花,马缨花……”

  她没有立即回答,停了一会儿,才用懒洋洋的腔调问:“谁呀?”问完了,昂起脸朝我皱起鼻子笑了笑。

  我呀,马缨花,是我。”

  睡下啦!”她拖长声音说,她的声调和她的表情恰恰相反,“我困得很,要是还有营生,等我睡起来再干。”

  哎,不是叫你干活。你起来,羊圈靠西第三根柱子上头,我还给你藏着一副羊下水哩,你起去拿。”他给她东西,可那语气,倒仿佛是求她施舍给他一些东西似的。

  那好呀,”她又朝我做了个鬼脸,“等会儿我起去拿。”

  保管员仍舍不得走,左右地□着脚,在门外磨蹭着。在他们隔着门对话的那一刻,我比上一次更加紧张。上次我和她之间还有一截距离,现在,她紧紧地贴在我的怀里,一面调侃保管员,一面用手指头玩我棉袄上的扣子。虽然我为了要弄点吃的,曾经冒过许多次险,被人发现的可能性要比这次大得多,但这种充满暧昧意味的尴尬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不安得有点发冷。她朝我笑,朝我做鬼脸,我却笑不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好玩。恍恍惚惚地不知有多长时间,保管员才拖着一轻一重的步子怏怏地走了,门外再没有一点声息。

  嘻嘻!”她在我怀里扭了一下,把正面向着我,“那个傻熊还想打我主意哩!呆会儿我去拿,不吃白不吃。”

  唉!”我说不出什么话,吸了一口气。生活的美丽的色彩又渐渐退色,而退了颜色的生活是十分难看的。

  你看你,冷成这熊样子。”她摸摸我的手,把我的一双手分开,围在她的腰间,撩起棉袄下襟,将我的手插在里面。“来,让我给你焐一焐。”隔着薄薄的布衫,我能感到她肉体的温暖,甚至是灼热。那柔软的富有弹性的腰肢,就在我两手之间,然而这却激不起我的一点情欲。我怀疑我把人、把生活又整个地看错了。她刚才的冷淡和现在的爱抚,到底哪个更为可信?

  傻狗狗,你咋这么傻□!”她仰着脸跟我说,“啥‘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好’!你不想想,咱们成了家,你就得砍柴禾,你就得挑水,家里啥活你不得干?有了娃娃,你还得洗尿褯子,一天烟熏火燎的,苦得你头上都长草咧!你十八块钱,连自己都顾不住哩,还能再添半个人的吃穿?你还能像现时这样,来了就吃,吃完嘴一抹就念书?你呀,你这狗狗真傻!”我这才恍然大悟。她说她自有主意,原来就是这种为了爱情、为了我的献身精神。而我在她面前究竟有什么价值,值得她作这样的牺牲呢?世界和人、和没有文化素养的体力劳动者,又在我眼前恢复了绚丽的色彩。我想,我之所以难于理解她,恐怕就是因为在我身上,从来没有过为了别人、为了所爱的人而献身的精神,从来没有!

  我的心里只有我自己,即使想“超越自己”也是为了自己。这就是我和她之间最大的差距。

  我把她搂进怀里,我现在才觉得我是真正地爱她,不是感恩,不是感激之情。我热情地喃喃地说:“马缨花,我们还是结婚吧!别人怎么过,我们也怎么过;让我来分担你的负担不好么?”“‘怎——么’,‘怎——么’!”她略略推开我,深情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而用嗔怒的口气说,“我不能让你跟别人家男人一样‘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最是个没起色的货!你是念书人,就得念书。只要你念书,哪怕我苦得头上长草也心甘情愿。我要你‘分担’啥?你能‘分担’啥?咱们一结了婚,那些傻熊还会给我送东西来么?你看,我不出手,羊下水就给我搁在那儿了。你呀,傻狗狗,你就等着吃吧,这还不好么?……”她还是要我念书,而为什么要我念书,她始终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在她脑子里,似乎认为念书就是我的本分,我的天职,像养着猫一定要它促老鼠一样。我心里蓦然有种幽默感,同时,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这种想法倒很现实。“女人的心计啊,女人的心计啊……”我默默地念叨着。

  可是,这无疑又是我的耻辱。难道我能靠一个女人的姿色来过比较温饱的生活?来“念书”?这样做,我就更降低了我自己。“不!”我重复地说,“不!我们还是结婚吧,我不能让你那样做!我们还是结婚吧……”

  哎,傻狗狗。”她说,“我又没有说不跟你结婚,我早就想着哩,要不,我这是干啥呢?等这‘低标准’一过,日子过好了点,咱们就去登记,让那些傻熊看了干瞪眼……”

  不,不……”我执拗地说,“我不能让你那样做,那你不等于骗了人家?”“谁骗谁呀?傻狗狗。”她安抚我,“你不想想,他们给我的吃食,哪些是他们自己腰包里掏出来的?我不要,他们拿回去自己吃了,还不如咱们吃掉哩。告诉你,这个队上,管事的就谢胡子一个人是好人,连那个烧饭的伙夫都不是好熊!”我被她独具匠心的、现实的、冷静的盘算弄得晕晕乎乎的:我究竟应该遵循哪种道德规范来生活?她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我们要照她那样的安排来度过困难,我就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在她认为,这是非常时期可以采取的一种权宜之计,而我,身体恢复了健康——正是在她权宜之计的安排下恢复的健康,并且重新“念书”之后,我的羞耻心和道德观都强烈地阻止我这样做。

  不!”我仍然固执地说,“不!你别那样做。我们还是结婚吧,谢队长也同意了,我们马上就登记去。”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怕我跟了别人?”她说,口气和神色都带着少有的严肃。显然,她把我今天迫不及待地要求结婚领会错了。于是她又钻进我怀里,踮起脚尖,用脸颊磨擦着我的脸,柔声地说:“要不,你现时就把它拿去吧,嗯,你要的话,现时就把它拿去吧。”

  她忙碌了一夜,现在脸色还是疲倦的。美丽的大眼睛下那一圈淡青色更深重了,她这种行动,纯粹是女人为了爱情的一种献身的热忱,一点也没有个人的欲念。我感受到了一种令人心酸的、致命的幸福。是的,是致命的幸福!我胸中陡然涌出了这种情感,像一首弦乐合奏的无词歌从心里汩汩地流淌出来:不是情欲,甚至也不是一般的爱情,而是一种纯洁的、神圣的感情。有限的爱情要求占有对方,无限的爱情则只要求爱的本身。神是人创造的,在人创造神的过程中,一定曾经怀有过这种感情因素吧。我谦恭地吻了她一下,然后轻轻推开她。“不,”我说,“我们还是等结婚以后吧。”

  那好。”她即刻从我的怀中离开,仰起脸,用清醒的、决断的语气说,“你放心吧!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哩!”“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有什么优雅的海誓山盟比这句带着荒原气息的、血淋淋的语言更能表达真挚的、永久的爱情呢?

  啊,生活啊生活,艰辛得和美丽得都使我战栗!绿化树

                  三十六

  睡到中午,我被一个组长叫醒了。这个组长就是头一天领我们出工的那个面目阴沉、总像是郁郁寡欢的农工。他简单地告诉我,谢队长叫他套上毛驴车送我到场部去,带上自己的铺盖,大概是春节期间场部忙,要我去干几天活。

  我匆匆爬起来。铺盖没有什么难收拾的,一卷就行了。我去马缨花家拿她给我做好的鞋,推推门,她还睡着哩。没关系,回来再穿吧,我脚上这双棉鞋还能凑合穿几天。那个组长又给了我四个稗子面馍馍,说是谢队长叫他去伙房领的,让我带着路上吃。我和他坐上毛驴车,颠踬着向场部跑去。

  我还是头一次到场部。场部不过比我们一队大一点,有几幢砖瓦房,还有一个粮食加工厂,一个比较大的商店。我还看到一个拖拉机站。车库外面有两个银色的油罐,横卧在雪地上。那个组长赶着车,把我送到一间办公室前面。“吁——”他吆喝毛驴停下来,回过头对我说,“就这达儿,你把铺盖拿进去吧。”

  屋里已经有了五个人,看样子全是各个队抽调来的农工,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蹲在地上,身旁都放着自己的行李。见我进来,也不跟我搭话,各自埋头想自己的心思。不知怎么,我突然感觉到室内有一种不祥的气氛,我不安地望望窗外,那个组长早把毛驴车赶走了。

  一会儿,一个场部干部拿着一张纸走进屋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驾驶员模样的小伙子。干部皱起眉头看着单子把名字点了一遍,对小伙子说:“好,都齐了,你送他们去吧。”

  我们夹着行李随小伙子走到车库前面,在一辆“德特——24”轮式拖拉机旁边站住。小伙子拍着沾满油污的无指手套,挨个儿打量着我们,最后朝我问道:

  喂,你们谁是在省干校教书的那个‘右派’?”

  我向前跨了一步:“我,不过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我知道。”小伙子会意地笑笑,头一摆,“你坐在驾驶室里边。其余的,喂!听着没有?统统上车,都给我坐在斗子里!”那五个人纷乱地爬上车斗,骂骂咧咧地用芨芨草把子扫下盈尺厚的积雪。我坐进铁皮焊成的驾驶室里,把一卷棉花网套塞在座位后面。小伙子等他们安顿好,检查完挂钩,在车头用一根油腻腻的皮绳拉燃发动机,爬上车来,突突突地开着车走了。拖拉机走上向西去的一条乡间土路。到处是皑皑的冰雪,路边的树枝垂下来,像一根根水晶制的流苏。太阳光冲破密集的云层,在银色的雪原上投下一块块金色的斑点。喜鹊和乌鸦哇哇地飞着,徒然地四处觅食。路很难走,车轮经常打滑。小伙子聚精会神地开着车。他年龄大约跟我相仿,嘴唇上已有了淡淡的胡髭,鼻梁稍嫌矮些,眼睛却炯炯有神。

  车到了比较平坦的路面,他略向后靠了些,瞥了我一眼,说:“我爸爸认识你。他在干校念过书,你教过他。”

  哦。”我应了一声,但没有问他爸爸是谁,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而今天,拖拉机载着我,在这一片茫茫的雪原上向隐没在云雾中的、仿佛神秘莫测的山根下开去,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

  你知道咱们到哪达儿去不?”他转动着方向盘问我。

  不知道。”我说,“我刚想问问你。”

  唉!”小伙子叹息了一声,用同情的口吻说,“场里叫我把你们送到山根下那个队去。那个队,你大概听说过,是专门整治人的窝窝子……你们这几个,全是场里认为调皮捣蛋的。本来,没你的事儿的,今天一大早,你们队来了个办户口的——一个瘦老汉,迁到省城去的,你肯定认识,跟你住一个屋的——他跟人保科干部说,你们队昨夜黑跑了一个人,这个人跟你关系挺好,你每天夜黑都跑到这个人家去,他临跑以前,还来宿舍找过你,肯定你们俩在搞啥阴谋。人保科一查,你出身不好,帽子还没有摘,几个干部一商量,临时把你的名字给添上了。这我亲眼见的。你们那个胡子队长还跑到人保科吵了半天,他保证你没事,说你是好人,可让人家克了一顿,说他没一点儿警惕性,把一个好劳力放跑了,这会儿又护着一个报纸上都批判过的有名的‘右派’!还要叫他回去写检讨哩……咱们这个农场,过年过节都要整顿一次,好像坏人专拣着过年过节的日子捣乱一样。这不是?元旦前我送去四个人,今天,又送去你们六个……到了那达儿,你得多加小心,那可是个叫你掉几层皮的地方……”

  奇怪,他这番话并没有使我感到意外。我并不惊愕,更不惶然失措,甚至我还认为,我跟马缨花还在一个农场,这就很好,不久以后总能见面的。我只是感到愤恨——“营业部主任”临走时还不放过我。人是非常美好的,但也有的人非常狞恶。如果不是这样,人便不会在创造神档耐贝丛斐龉*怪来。这种愤恨压倒了我对马缨花的留恋,还鼓起了我一种抵抗压力的激情。我凝神望着前方,那是广袤的白茫茫的雪原,一道阳光终于冲破了山顶的浓云,宛如一把利剑插到山脚下,迸出一片耀眼的亮光。这种情景我好像很熟悉,仿佛在一个梦中见到过。现在,我健康了,我觉得能够理解马克思的书了,我相信我不论走到哪里,我都有一种新的力量来对付险恶的命运。拖拉机颠簸着,小伙子一心又放在开车上了。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没有告诉马缨花,海喜喜留下了一张炕桌和一麻袋黄豆。炕桌不知会被谁抄走;那埋麻袋的地点只有我知道,这场雪一化,气温再一转暖,黄豆就会浸得发芽了吧。

  果然如那小伙子说的,我到山根下这个队,连请假出来的权利和与外面的非直系亲属见面的权利也被剥夺了。两个月以后,一个留有队上的病号悄悄告诉我,这天有个“挺标致的小娘们儿”夹着一个小包来找我,让队上的干部盘问了半天,结果还是被训了回去,小包也不许留下。这天,我在渠口上抬了十小时石头,累得筋疲力尽,我只可怜她走了这么远的路,还没来得及思念她就沉沉入睡了。不久,提出了“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我以“书写反动笔记”的罪名被判三年管制。“社教运动”中,我又以“右派翻案”的罪名被判三年劳教。劳教期满,回到农场,正遇上“文化大革命”,我升级成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被群专起来。一九七○年,我被投进农场私设的监狱。那种监狱,不属于公安机关管辖,没有一条现代监狱的规章,纯粹是中文版的罗马宗教裁判所。一九六八年,我劳教期满回到农场,才得知在我前面那段被管制期间,马缨花一直没有结婚。我被送去劳教后,她就带着尔舍到县城找她哥哥去了,没有多长时间,她和她哥哥全家都回到了青海。据说她哥哥也犯了什么错误。

  一九七一年,在那座农场私设的监狱里,连《毛泽东选集》也不让我们“犯人”看,说是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劳动改造,看了《毛泽东选集》会学到和农场当局斗争的策略。有一天,我被派到农场子弟学校的教研室砌炉子。教员们上课去了,我如饥似渴地到处翻找有什么可看的书,但办公桌上全是学生的作业簿,只有一本《辞海》放在案头上。我翻到“马缨花”这一条。这一条是这样解释的:

  植物名。学名Albizziajulibrissin。一名“合欢”。豆科。

  落叶乔木。二回偶数羽状复叶,小叶甚多,呈镰状,夜间

  成对相合。夏季开花,头状花序,合瓣花冠,雄蕊多条,淡

  红色。荚果条形,扁平,不裂。主要产于我国中部。喜光,耐干旱瘠薄。木材红褐色,纹理直,结构细,干燥时易裂,

  可制家具、枕木等。树皮可提制栲胶。中医学上以干燥树

  皮入药,性平、味甘,功能安神、解郁、活血,主治气郁

  胸闷、失眠、跌打损伤、肺痈等症。花称“合欢花”,功用

  相似。又为绿化树。啊!这条目下所有解释的文字,没有一点不和她相似的:“喜光,耐干旱瘠薄”,不就是她的性格吗?

  可是,这一晚上我却失眠了——她作为药物的功能没有起到作用。“绿化树!绿化树!……”我眼前总是一株株绿化树,最后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绿化树

                三十七

  整整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五分之一世纪!我们国家和我都摆脱了厄运,付清了历史必须要我们付的代价。还是在那种多雪的春天,我和省文化厅的负责人及制片厂的同志,分乘两辆“丰田”小轿车,带着一部根据我写的长篇小说拍摄的彩色宽银幕影片,到这个农场来举行答谢演出。电影放映完了,场长、书记们把我们送回招待所。我问场长,谢队长在哪里,他甚至不知道有谢队长这个干部;他是一九七八年调来的,大概谢队长早就离开这个农场了吧。

  但是,在深夜,我还是从设备很好的招待所里悄悄走出来。月色朦胧,夜凉如冰。我没有惊动司机,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一队的大路。白皑皑的雪,还是那种白皑皑的雪,把我居住过的一队整个罩住,羊圈那边传来阵阵狗吠,除此之外,夜静得像梦幻一般。我伫立在桥头,往事如烟如雾,从小桥那边漫卷而来。我耳边分明响起了她的歌声,她的“花儿”,那么清晰,那么悠扬,那么婉转,那么情深:

  金山银山八宝山,檀香木刻下的地板;若要咱俩的姻缘散,十二道黄河的水干!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她向我笑盈盈地迎过来。她飘飞着,雪地上没有留下一点足迹。她仍然是那样美丽,那样健康,那样开朗,那样容光焕发。到我面前,她嘻嘻一笑——啊,那种笑我是多么熟悉!——说:

  就是钢刀把我头砍断,我血身子还陪着你哩!”

  ……可是,还是静悄悄的夜,还是白茫茫、灰糊糊的雪。除了我,四周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息……我发觉,一颗清凉的泪水,在我久已干涸的眼眶中流了出来。它是从记忆的深处渗出来的,冰得真如古井中渗出的水滴。是的,人不应该失去记忆,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自己。我虽然在这里度过了那么艰辛的生活,但也就是在这里开始认识到生活的美丽。马缨花、谢队长、海喜喜……虽然都和我失去了联系,但这些普通的体力劳动者心灵中的闪光点,和那宝石般的中指纹,已经溶进了我的血液中,成了我变为一种新的人的因素。

  一九八三年六月,我出席在首都北京召开的一次共和国重要会议。军乐队奏起庄严的国歌,我同国家和党的领导人,同来自全国各地各界有影响的人士一齐肃然起立,这时,我脑海里蓦然掠过了一个个我熟悉的形象。我想,这庄严的国歌不只是为近百年来为民族生存、国家兴盛而奋斗的仁人志士演奏的,不只是为缔造共和国而奋斗的革命先辈演奏的,不只是为保卫国家领土和尊严而牺牲的烈士演奏的……这庄严的乐曲,还为了在共和国成立以后,始终自觉和不自觉地紧紧地和我们共和国、我们党在一起,用自己的耐力和刻苦精神支持我们党,终于探索到这样一条正确道路的普通劳动者而演奏的吧!他们,正是在祖国遍地生长着的“绿化树”呀!那树皮虽然粗糙、枝叶却郁郁葱葱的“绿化树”,才把祖国点缀得更加美丽!啊,我的遍布于大江南北的、美丽而圣洁的“绿化树”啊!

 

【编后按:《绿化树》是张贤亮的《感情的历程――唯物论者启示录》系列小说中的第二部,发表于1984年2月,它是“右派”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无疑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作品之一。

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http://plains.yeah.net】

(原载于BBS水木清华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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