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大概是属于那种不问收获,但问耕耘的人。所以尽管十几年
来,她创作了二百余万字的作品(以长中篇小说为主),在海外声誉
鹊起,好评如潮,在内地却依然文名寂寂。其实,这是完全无所谓的。
作品是一个作家唯一的标帜,而作家的责任永远只是三个字:写得好。
我向来不赞成把女作家看作一个疏离于其他群体的特殊部落。作家就
是作家,而作家的产品只能是文学作品,如小说、诗歌、散文、随笔
等等。文学作品的标准不能因男女性别两分而提升或降低质量标准。
标准只能一元而不能二元,更不能多元,否则文评家就可能在充当别
人吹鼓手的同时,失落批评的起码的严肃与公正,从而使自己的人格
降至庸俗匠人的地步。说句实话,中国的女作家中,恐怕至今还找不
出一个余华,更不必说韩少功了。90年代以降,中国产生了一些伟大
的文学作品,有的可能已具备世界级水准。但是,在文学作品的张力
凸显的同时,文学批评则显出乏力、空泛的皮相。所以,难怪有人说,
中国什么都缺,独不缺文评家,但却没有T·S艾略特,没有坡,更没
有别林斯基。D·H·劳伦斯去世,BBC称赞其为最伟大的小说家,艾略
特听后立即给BBC打电话,质问其有什么根据使用“最伟大的”(
thegreatest)这一字眼。有这样严肃、甚至有些苛刻的批评家,这是
英国文坛的大幸;而如果没有爱默生,也许人类会失去《草叶集》。
爱默生所言“每一位作家的身后都站着一个批评家”,大概是有些道
理的。时间的列车就要“跨世纪”了,还要唠叨这些老掉牙的常识,
这恐怕不是我们的光荣。
竹林的长篇小说《呜咽的澜沧江》(以下简称《呜》)是写知青
生活的,这类作品出版了不少,这里不想一一比较。就作者竹林而言,
她有丰厚的生活经历,有刻骨铭心的愤怒,屈辱的情感积淀,行文也
能流畅自如,游刃有余,所以,她原本是可以把《呜》写成一部具有
经典特质的作品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竹林写这本书,肯定是全
身心地投入,将其溶入了她的情感生命之流;这些东西往往成为一个
作家的资本。不过,在我,竹林的勤奋与辛劳对于文学批评活动本身
而言,并不具备价值判断的影响力。我只读作品文本(text),而绝
对不考虑其创作过程的艰辛。那么,竹林的不足在哪里呢?我以为,
她大概是受到自己文学视界的限制,不理解“冷静叙事”、“客观描
写”在小说创作中的绝对必要性,更不理解其永恒的巨大价值。所以,
竹林没有在任何一个章节中,以至任何一个细节中,注意克制自己的
感情,而是完全放任情感,云起涛涌,凡悲愤、哀冤、恐惧、羞辱、
绝望,必说到极处,否则不罢休。整部书中,评论不断,还加杂不少
意识形态方面的讨论与批判,而这是我在读小说时,最不愿意见到的。
“宣泄”一词,在希腊文中,原是医生施医的一种方法:让病人通过
大哭或大怒,释解心中的愤怒或郁勃之气,达到平静与从容的心理状
态,从而达到治疗疾病的目的。用此法伐病或可有效,而“援医入文”,
宣泄绝对难入上乘。是海明威还是奥斯特洛夫斯基,读者自会作出自
己的选择。为了避免多赚稿酬之嫌,本文不欲就竹书细节做具体分析。
《呜》在全国各地书店有售,读者可以读得到,自可以评判。
关于小说创作的技巧,世界各国文学家,见仁见智,各有发明。
至于近世,撮其要者,恐怕莫过于乔治桑与福楼拜之间的那一场著名
的论辩。福楼拜主张作家绝对冷静叙事,不能在小说任何情节中,宣
泄自己的情绪,或作出道德判断;乔治桑则坚决反对,斥之为冷酷
(no-heart),而主张作家应该旗帜鲜明地捍卫正义,鞭笞邪恶(如
面对德雷福斯一案,作家还能冷静吗?)。福乔之辩,当时也未见分
晓。随着时间的推移,西方作家基本上接受了福楼拜的观点,几十年
间创作出了数量众多的优秀之作,其中,美国人成就最大。历史实际
上已经证明了福楼拜的智慧,也同时证明了乔治桑的肤浅。建国之后,
一切学苏联,以高尔基为标准,文学创作恐怕没有留下多少成功的痕
迹(《青春之歌》、《艳阳天》、《李自成》、《雁飞塞北》究竟是
什么作品,已无须再论)。竹林的《呜》在思想上是反左倾、反专制
的,但是其写作技巧仍是苏联文学中所谓“革命的批判现实主义”的
路子,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时代的讥讽,更是一种难以消解的遗憾与无
奈。
1973年,台大张亨教授写了一篇分量极重的论文《陆机论文学的
创作过程》,从中西文论对比的广角视野,用诠释学(
hermeneutics)的方法,全面深入地检讨了陆机《文赋》关于文学创
作的文本内蕴及其理论价值。该文认为,从《文赋》所显示的时间序
列看,陆机将创作过程分为四个阶段,即:1.预备阶段(自“伫中区
以玄览”至“慨投篇而援笔,聊宣之乎斯文”),2.创作的进行与作
品轮廓的初步完成(自“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至“观古今于须臾,
抚四海于一瞬”),3.选择辞语、安排组织、确定文思(自“然后选
义按部,考辞就班”至“或操觚以率尔,或含毫而邈然”),4.选定
文体风格,修改已成之文。这一阶段其实就是作家的自我批评,一如
托尔斯泰所云,“一个作家一定常是两种人——作者和批评家。”在
进行了繁复绵密的爬梳、分类之后,张亨教授匠心独运地将《文赋》
与华里斯(G·Wallas)的名著《思想的艺术》(TheArtofThought)
作了精彩的比较。张亨教授认为,华里斯承认了解思想的过程是非常
困难的,因为单一心理事件几乎难以辨认。华氏将新思想的形成自订
为四个阶段:1.预备阶段(preparationstage),2.孵化阶段(
incubationstage),3.照明阶段(illuminationstage),4.确定
阶段(verificationstage)。篇幅所限,对于这四个阶段,不及详述。
但是有几点是非常重要的。首先包括了第一阶段的全部心智教育的过
程;第二阶段中负面、正面之影响,心灵不定,须排除干扰,以求心
灵之放松;第三阶段中,新观念来如闪电,瞬间而至,无法预期,可
以说是成功的联想之串的顶点(culmination);第四阶段与第一阶段
极为相似,而它是被充分意识到的,人类可以借有意识的努力来驾驭
这一过程。竹林是否读过陆机、张亨、华里斯的文字,笔者不得而知。
但是,从《呜》的结构、行文之间,我们看到的是汹涌的激愤之思,
听到的是如江涛一般的呜咽之声;一切都在奔腾、涌动,缺乏的是节
奏、克制、分寸、冷静、反讽与幽默。这样,高亢的声音与流畅的文
笔终究成为艺术上的平庸。这应是竹林的遗憾,同时更是我们读者的
遗憾。
然而,《呜》依然不失其独特的思想价值。
关于“文革”,巴金老人曾提议建造一座“文革”纪念馆,自然,
纪念馆没有建成。其实,建与不建,沉重的坟,早已建在心上;耻辱
与苦难的墓碑,被时间永远地刻在流水之上,澜沧江日夜奔流,永无
止息。澜沧江在,竹林书在,任何一个有道德意志力与反省力的中国
人都不应回避这一段历史,同时,也不应回避竹林的《呜》。《呜》
的终极价值,断不在其文学技巧的成功与否,而作为一段忠诚真实的
心灵档案,作为一座建在江流之上的墓碑,它是一座警钟,长鸣不息,
以悲怆严正的声音,向每一个中国人发出直入心底的追问:为什么
“文革”的厄运会落在中华民族头上?有论者认为,《呜》是一部对
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提出质疑的批判小说,以文学的形式否定了这场运
动。其实,事情远比这复杂得多。笔者也是知青,下乡一年半,距家
二十公里,参加劳动,不愁吃穿,更未受到任何迫害(我们知青点没
有一个受过迫害)。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之后,金榜题名,一走了之。
现在回忆起来,也谈不到什么痛苦,只是身心都得到了锻炼而已,别
无其他。问题在于,谈论知青这一题材,宏大叙事是没有说服力的,
因为其情状千差万别,不能一概而论。以我本人而言,真生命的形成
正是从知青生活开始,成功之路也是起自知青点。但是我个人对于知
青生活的感受与理解,并不能使我具有阻止竹林笔下这一群澜沧江边
兵团知青发言的权力,否则,我就有话语霸权之嫌。愉快、有价值的
经历不足以掩盖痛苦、屈辱的经历,愉快的回忆至多能产生欣慰与自
足,而痛苦的回忆却易于酝酿思想,并从而导致人之精神生命的提升
与超越,所以竹林的痛苦是竹林的不幸,同时也是竹林的财富,这是
用血泪筑起的一条思想的路基,或许只有在这样的路基之上,人类才
能真正建起通向理智、公正、自由的“金光大道”。从这个意义上讲,
艺术上并不完美的《呜》的思想价值,发出了自己特有的思想光芒,
尽管这光芒有些刺眼。而这,依我看,足以使《呜》成为具有永恒思
想价值的作品,尽管不完美,但它经得住时间的淘洗,瑕不掩瑜,诚
哉斯言。
竹林笔下的澜沧江边的兵团知青群体,以今天的眼光检视,是一
个极为特殊的历史存在形态。一方面它有高效的指挥系统,有着自己
貌似坚定的意识形态,所有行动都在红颜色为基调的背景下发生;另
一方面,改造的巨石并没有压垮自由思想的萌芽,红色暴力也未能击
碎人类良知的天性。而在两者互动的紧张之中,发生了一幕幕悲剧。
竹林在描述过程中,往往忘记了自己小说家的角色,而是直接批判,
呼吁“把人类之爱写在自己的旗帜上”。将专制与自由的对峙,以露
露的受辱、李凯元之死、龚献在“四人帮”被粉碎之后依旧遭枪决等
事件为战场,展开灵与肉、正与邪之间的殊死搏杀,其氛围之肃杀,
环境之狰狞,场面之惨烈,无不撼人心魄;而设身处地,则必能谅解
此时之竹林何以不能“冷静叙事”。
知青下乡运动的“理论根据”在于知识分子要“改造”,这就包
括精神面貌、思想感情、政治立场诸端,其实是整个人的全面改造,
或曰“洗脑”(brain-wash)。无论是尼采的超人哲学,爱默生的
“人的无限性”,卡莱尔的英雄崇拜,抑或是早期马克思《手稿》中
的“异化思想”学说,其全部理论的支点都只是一个:人的精神的升
进。以上西哲全部是理想主义者,且不管其具体言说如何,但都涵具
着一个相类似的洞见,即:人类的迈向自由王国的历程还远未结束,
大写的人绝不应是这个样子。但是升进的目标虽已确定,具体实行之
策略总要不断探索,简单的“改造”二字,能行得通吗?竹林的澜沧
江水,以万丈波涛的咆哮和寥落单一的呜咽,对此问题作了最具说服
力的注脚。理论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树长青。《呜》中生命灌注的郁
勃张力,真不知胜过一部“文革”专著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