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人可以说是读着毛泽东的书长大的，从小背语录、背诗
词、背“老三篇”，然后是通读“毛选”四卷，后来又加上第五卷，
还不算“甲种本”、“乙种本”和各种小册子。改革开放使我们重新
认识了世界，也重新认识了毛泽东，毛泽东的书不怎么看了，可记忆
中却留下了很多痕迹，时不时会唱出一两首语录歌、背出一两句毛诗
词，人脑毕竟不是电脑，没有清盘的功能。1987年中央文献出版社开
始出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的《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我又忍
不住买来看，这套书一册一册出，我也陆续买着看，全套13册终于在
1998年出齐，我也又一次“通读”完毕。

　　文稿按时间顺序编辑，收录了毛泽东1949年9月3日至1976年去世
前的文稿，分为三大类：一．手稿（包括文章、指示、批示、讲话提
纲、批注、书信、诗词、在文件上成段加写的文字等）；二．经他审
定过的讲话和谈话记录稿；三．经他审定用他的名义发的其他文稿。
对于一般读者来说，文稿中的少数篇目曾在《毛泽东著作选读（甲种
本）》、《毛泽东著作选读（乙种本）》、《毛泽东选集》第五卷和
1986年出版的《毛泽东著作选读》等公开出版物中看到过；有的文章
曾在民间流传，有的作为文件在全国人民中传达过，如“文革”中家
喻户晓的《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给江青的信》等；
有的文章以“社论”一类形式见过报，不过没用毛泽东的署名；还有
大量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致外国首脑的电函也是公开发表过的。
当然第一次见于出版物的文稿还是占了很大比例。几百万字的毛泽东
文稿系统出版对于从事毛泽东研究、中共党史研究、中国当代史研究
以及很多相关学科的研究者来说无疑是件大事情，我觉得看这套书对
于受毛泽东影响至深的中国人全面认识这个曾决定国家命运的人也是
有帮助的，同时也值得世界上对毛泽东、对当代中国有兴趣的人一读。

　　毛泽东作为执政党的领袖，参与了他当政的二十七年中所有重大
事件，《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从多方面记录了他怎样参与这些事件
决策和执行的过程。文稿的内容从1949年第一届政协开始，有50年代
初期的土改、镇反、入朝作战、西藏和平解放、《武训传》批判、三
反五反、第一个五年计划，50年代中后期的过渡时期的总路线、粮食
统购统销、反高饶、批《红楼梦研究》、批胡风、中国农村的社会主
义高潮、无产阶级专政的历史经验、中共八大、反右、莫斯科会议、
大跃进、人民公社、庐山会议、60年代的七千人大会、八届十中全会、
社教运动、四清，直到十年“文化大革命”。文稿的这些要目差不多
是一部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中国断代史的大纲。

　　梳理这个要目，从这套文稿内容的轻重多寡可以看出毛泽东关心
什么、重视什么，也就能从中把握他左右下的中国社会的一般情况和
大致走向。毛泽东执政的前十几年最关注的是中国经济，尤其是农业
问题；后十几年最关注的是从意识形态领域到整个社会的革命。李泽
厚先生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曾写道：“毛泽东最感兴趣和最关
注的是农业和意识形态两大领域，正是在这两大领域内，从建国以来，
折腾的最多，最热闹，也最痛苦。”这一概括是比较准确的。

　　在毛泽东重视经济的年月里，由于对经济的无知和革命热情的高
涨，违背经济规律的指示在文稿中比比皆是：从烧砖粉代水泥这样的
小事到年产几万万吨钢、亩产几万斤粮食的宏愿；还有在让高山低头、
河水让路的气概下“十年可以赶上英国，再有十年可以赶上美国”的
遐想。

　　进入60年代后，文稿的内容可明显看出毛泽东的着眼点从经济向
政治转变。这种转变有多种复杂的原因（哈佛费正清中心的罗德里克
·麦克法夸尔先生在《文化大革命的起源》一书中有专门论述）。这
一时期，毛泽东把主要精力放在他更拿手的政治斗争上。即使是在毛
泽东比较重视经济工作的时期，他发动的政治运动也没有断过，到
60年代后搞政治运动几乎成了他的全部工作。毛泽东在中共八届十中
全会上再次强调了他的观点：“在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整
个历史时期，在由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时期（这个时
期需要几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
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条道路的斗争。”可以说
毛泽东时代的历史几乎是一部政治运动史。运动一个接着一个，一年
连着一年，到后来真的是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文稿中大量的书信、便条、批注让人从一个侧面了解毛泽东的生
活环境和个人喜好。文稿的头几册中，毛泽东与亲朋好友的书信往来
频繁，特别多的是与黄炎培等党外人士、早年的同学、家乡的亲戚的
通信。在这些信中他关心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党外友人那里听不
同意见，从生活在基层的亲友那里了解民情。而他晚年的生活空间越
来越窄小，最后几年中，除给江青的信件外，与其他亲友的通信完全
断绝。从文稿中可见，毛泽东最爱看的书是中国历史和中国古典文学，
自己借阅的和推荐给别人看的都是这类书。文稿中，毛泽东提及的所
读马列的书不多，也很难看到提及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文字，提得
多点的是斯大林的《苏联社会主义经济问题》，再有就是《政治经济
学教科书》等二手货。

　　读《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不能不想到对毛泽东的评价。毛泽东
生前多次说到自己的功过，三七开还是四六开等等，这些年中外毛泽
东史家对此也有多种说法，尽管有很多不同观点，但有几条没多少争
议。其中大功有二：一是结束了晚清以来中国外患内乱的局面，完成
了除台港澳地区外的国家的统一（蒋介石建都南京的二十多年，如毛
泽东言“他从来没有统一过，国共两党的战争，国民党和各派军阀之
间的战争，中日战争，最后是四年大内战”）。二是把中国从一个弱
国变成了一个强国（虽然还比较贫穷），有了相应的国际地位，并敢
于同二战后世界两个超级强国抗衡，与美国打仗、与苏联论争。大过
有三（这里无疑应该强调一下，毛泽东在下面三件事上，确有大过，
但是这三方面的恶果，当然并非毛一人之过所能造成的）：一是与中
国人口恶性增长有关。在批判马寅初的同时，毛泽东提倡人多议论多，
热气高，干劲大，什么人间奇迹也能创造出来。这些话反过来几乎成
了中国人的谶言咒语，沉重的人口包袱压在中国人民和历届政府头上，
不知要压到下个世纪的哪一天。二是在毛泽东领导下发动的历次运动，
尤其是最后登峰造极的“文化大革命”，从政治、经济、文化、传统
等多方面给中国造成了极大的危害，并影响深远。这同时也大大降低
了全国人民对执政党和毛本人的信任。三是中国有上千万人死于本世
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现在各种出版物统计的数字，少说是一千万，
多说是三千万，后一个数字相当于抗日战争八年间中国死亡人数的总
合，就算前一个数字也是人类灾荒史上前所未有的。究其因不外天灾
人祸，而“人祸”与毛泽东的独断专行以及对经济缺乏求实、科学态
度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