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的日子



  作者: 亦舒

  扫校:小容

  放假了。
  去参加弟弟的毕业典礼。
  我还是穿毛衣、长裤,一件大衣。
  再穿多就变成不倒翁了,那算什麽,昨天睡了一个午觉,今天精神居然不错。想起
  前天大醉,不免有点惭愧。
  喝醉了,第二天还是要起来做人的,况且像我这种醉,不过是静静的在一旁坐著,
  又不碍人,又不装疯,很是不值,下次可千万不能再喝了。
  弟弟请我化一下粧,我看看镜子,一张脸是形容不出的苍白,如果涂了胭脂,那红
  色必然是非常人造的,然而还是化了一点粧,自觉那张脸更奇怪了,仿佛像棺材里的
  人,硬硬的加点颜色。
  我无意大清早咒自己,然而感觉是感觉
  阿弟居然很满意, 他笑道:“果然不同了,三十岁的人,还可以充十八岁。”
  我也不说什么,他的女朋友穿了一条布的长裙,一件不长不短的大衣,颜色又不配。
  看不过眼,把一件貂皮借给她了,籍口是“耽一下铺地毯的人来,恐怕会顺手牵羊,不
  如穿在身上。”她穿是穿了,但还是不大相衬。
  弟弟问我:“你没有长裙子?”
  我没有什么?我什么没有?我四季的衣裳是清楚玲珑的,我什么没有?我叹口气,
  未必沦落到如今,就是说我以前未曾好过,即使是今日,也没有什么沦落的,买毛衣
  始终要找到“优格”的店铺为止。
  毕业典礼很好玩,所有的教授都出来了,身上披着各式各样颜色的袍子,手中执
  杖,校长坐在中央,有人在弹管风琴,列列的管子排列着,大堂既高又深,典型的英
  国,我现在发觉英国人与中国人竟有什么多的相同之处,至少迟到与不守时就是其中之
  一,连毕业典礼都足足迟了十五分钟。
  阿弟坐在左边,披着红色的丝绒袍,金黄缎子的披肩斗蓬,一顶黑色的圆型丝绒
  拿在手中,其他的博士不是面有肃容,便是紧张过度,他却在那里挤眉弄眼。我也曾问
  他高不高兴,他答:“既是辛辛苦苦读出来的,又不是拣回来的,有什么太高兴呢?”
  他说得很对。我也不喜欢太辛苦得回来的东西。
  我在看那一整排的男孩子,看有没有漂亮的。我与弟弟的女朋友说:“第一排那
  个,长得不错。
  “往上看的那个?”
  “嗯。”
  “是的,”她点点头:“不过有点骄傲。”
  我一向喜欢面有傲气的男孩子。我认定了他的脸,耽会儿趁个机会,叫阿弟介绍。 
  典礼不过是典礼,上前握手,下台,报名,如此而已。完了大家走出礼堂,阿弟一
  手抓住我嘻嘻笑,“看中了什么人没有?”仿佛这是我挑男朋友的机会。
  校园那么大,都是博士,来来去去,一件件的红袍子,我看到了刚才那个男孩子, 
  就指着问:“阿弟,你认得他吗?”
  阿弟摇摇头,“别的系的,但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我笑了。
  末了我穿了弟弟的袍子拍照,存心闹一下,既然有人吹牛得了学士,我也能吹四个
  月得博士,把照片搁在姊妹上登一登,也可以让大夥儿笑一笑。
  然而我真的在读书。天天读。读功课心在稿子上,写稿子心在功课上,放了假,整
  个人反而失了重心,不知道做什麽才好,头一天就喝醉了酒。
  阿弟的一堆朋友走过来,我看着他们打招呼,说笑。
  亦靖答「不,我不是博士!我去化粧舞会。」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下,「你怎麽了?那个男孩子,就是你说好看的那一个呀,他倒
  看你,你怎么没发觉?]
  「啊?」我心里一股失望“是他吗?我不知道。算了 他脱了炮子,就不对路了。”
  我却又是很多感触。找一个男朋友,真的这麽难?还没走完校园,天却黑了。这边
  天黑得快,我没有手套,手指好像随时就会掉下来的。
  我没有悔意。现在所过的每一天,都是借回来的,我的生命早已经终止了,去年十
  月,在台北就终止了,现在活的每一分钟,都是上帝的特别恩赐,快乐与不快乐,我不能
  说什么。
  我在寒冷里走着,鼻孔嘴巴都冒着白气,有时侯下几团老大的雪,一会儿又变成了
  雨,弟弟声音:“喂喂喂,看车子,看车子!过马路怎么永远不看车子?”
  是有愧意的,前天醉成那个样子。与师傅两个人合喝了一瓶拔兰地,他老先生一拳
  把玻璃打得粉碎,弄得每个朋友身上都是血。我只是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想心事,一切往
  事都回来了——父亲开门的锁匙声,二十年了吧?生日时收到的洋娃娃。做杏仁豆腐给
  他吃。为了一个陌生人放弃了—切,十年间的事像走马灯一般的上来。
  有人写信来说:“你这般怕冷的人,怎么受得了......真替你担心......"也算是关
  心?
  我总是微微的咳嗽,吞亚士北罗止痛。脊椎骨并没有好,第八节还是老模样,第五节
  又新发了!医生说可以扣一片钢块,一个半月後拿下来,准妥当。我说妈的开什麽鬼玩笑,
  以後没上过医生那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它没事,还不是这麽的过了。
  人人都叫我当心身体。特别是编辑们,彷佛我真是一个风吹草动的人物,在学校,
  教授一直嚷「拿不动不要紧,叫男孩子帮你忙。」於是别的女向学都妒忌起来。我很
  尽力,凡事我都是尽力的,十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的稿子总未曾断过,这一点想回
  来,我是开心的。益发爱写了,尤其是在过这种日子。
  醉了以后,我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时间里了。
  教调酒,老师拿了个空瓶,我倒来倒去倒不出酒,男同学笑,「衣莎贝,拧酒瓶,
  拧一下就说不定有酒出来了。”我听了这话脸色一变,瓶子就落地摔破了。
  是几时的事情,他在飞机上拧汽水?好像没有多久吧,怎么就落得这样呢。我只记
  得我上了飞机,廿小时!下了飞机,就看见了弟的脸,一晃眼,也就四个月了,都是借
  回来的日子。
  弟弟好声好气的劝我,「叫你来,都是让你忘记以前的日子,你怎麽还是老样子?
  如果我有廾麽不是.大冢都是急脾气,你得原谅我。喝醉了酒,人人都有的事情,有什
  麽大不了呢?不稀奇。」说着他也哭了。
  我指著镜子对他说「姆妈在镜子里。」
  他用毛巾盖上了镜子。真是惭愧,醉成这样子。
  平时我总是一套红棉袄,亦靖最讨厌这套棉袄,就像去年在台北!美芳也讨厌我那
  套荳青的棉袄。她白我一眼说“真像个抽鸦片的。”
  一点半天就黑了,我也打个午觉,眼蒙蒙的老觉得不对,挣扎醒来,才发觉原来
  不是在家里了。於是呆呆的洗澡换衣服,也不怎麽的耽心前途。
  文凭总是要拿的,无论如何得毕业。然後找份工作,在台北找一份工作。稿子也
  是要写的,写了那麽些年!除非是编辑说我们不要你了,否则还是得写下去。
  师傅说:“你还好,心里想的,总可以写出来。”
  我承认这是我的幸运。
  师傅是弟弟的同学,教功夫,大冢都叫他师傅。在我处借了一套脂评石头记去,才
  得廿几回,不是最好的一本,也开心得不得了。
  到了此地,我才带了三本书:一套石头记,一本张爱玲,一本词选。都藏在行李底,
  让家人知道是要骂的,行李穷过磅,还带这些会背的无聊书本。倒把些要紧的衣
  物漏在家里了。现在的东西五化三飞,一些在香港,一些在台北,在身边的反而不多。
  母亲写信给阿弟「如果阿姐可以熬过这个冬天——」
  把我当一头蟋蟀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我是没有遗憾的,这些年来开心也开心过,玩也玩过了,如今连大学生的瘾也过
  了,我很高兴。案头上依然放一张汪萍眼若秋波的照片,搬了家,连唠叨的房东也避过
  了,只等户主差人来铺了地毯过节过冬,真的没有问题,拿我的稿费在曼彻斯特这种小
  城花,一半也是太多了,也是豪华的,我实在没有夸张。
  只是弟弟替我担心,我老是趁下雨的时候才出去,溅得一腿的泥。洗了头永远不吹
  乾,到处走。我老了,我想。从几时开始,我已经不能再爱一个人了呢?或者是最近,
  实在没有碰到什麽可爱的人?男的女的,都不值得喜欢。
  弟弟给我气死。两个星期之前他匆匆忙忙的对我说「有人找我做翻译,去访问中音
  国家庭,以便写论文,那男孩子长得好帅!从来没见过那么登样的男孩子!”
  我稀罕的答「我倒想看一看。」
  结果看到了那个男孩子,我笑了,我说「这叫做登样嘛?你眼睛不知道长在哪
  儿!这个男孩子不过是稍微端正一点而已。”
  阿弟顿足道「真不知道你的要求如何!”
  那天回来了,他说:“添美臣问我,你怎麽老笑,我只好说你根本是一个嘻嘻哈哈
  的女学生。”添美臣是那个人的名字。
  那麽还有一个人,老跟著他学宁波话,叫做非腊露斯,我叫他玫瑰先生。这个人很
  风趣,我教他,教得很道地,前天他上哈佛读博士去了,给硕士论文我看,上面居然有
  我的名字「感谢衣莎贝亦舒倪小姐——香港的记者,作者——给我的帮助。”我也笑
  了。
  物以稀为贵,谁都是博士,彷佛博士也不太稀奇了,可怜寒窗十年。我各式各样的
  补习老师特别多。有机化学揽不清楚,大喝一声“哪个是念化学的?”总有热心人
  士同情我八十岁学吹打,挺身而出。
  博士也是全世界最无聊的人,挤在电视室看旧片“巴巴丽娜太空英雄”,珍芳达一
  穿了衣服,众人嘘声大起,表示不满。
  到电影会去看戏,一定有人杷说明书摺飞机朝银幕下扔,扔得远,大家便鼓掌拍
  手,热闹非凡。校方忍无可忍,在说明书下写明「谁摺飞机扔便罚谁」,但是他们
  改擢纸船,照样飞,或是吹肥皂泡,或是用橡皮筋弹人,什麽都有。都是顽皮鬼。
  然而不久这样的日子也厌了,没有透气的机会。每天上课,从九点到四点、五
  点回来洗头洗脸,拿出功课,已经该吃饭了,平常英文也不见得壤到哪里去,就是用
  不上,经济科上的题目问“为何需求线通常自左向右斜伸?”一头雾水,拿了丙减
  真是日月变色的没脸。这与咱们家的阿B哥有什麽分别?恐怕B哥也有进步吧?
  总是不停不定的想回家。回了家说不定怎麽还能偶然的看上他一眼吧?不会太差
  的。但是这张文凭呢?不过这种主意通常是很快打消了。
  平常总是计算吃的问题。买了乳腐、酱瓜,虾米、皮蛋,我与弟弟都发觉咱们欠缺
  营责。於是又买了红萝卜,也不煮,两个人脸对脸就生吃,争取一点维他命C,或者净
  啃芝士。很想吃腊肠,但是想不出该怎麽做,老是蒸,又有点浪费。我对吃是随便的,
  好的坏的都可以,然而少不免想起鸡毛菜、葱烤鲫鱼。写信给母亲诉几句苦,招了一顿
  臭骂,什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成语,都叫她用上了。以後只好闷声大发
  财,什麽都不说。
  偶而看张爱玲的短篇,很是感动,趁机哭一会,也是有的,这是一种傻气,不过因
  为我也病过一阵子,天天看医生。然而人家书中的女主角总是求仁得仁,没一下子就病
  死了,我却还在这里撑著。我小说里的女主角也很少有病死的,多数是自杀,我是想穿
  了,索性好好的活下去!也是一种道理。
  奇怪的是,竟没有再看红楼梦。(我二哥说“背也会背的东西,买来作啥?”)
  那一年我很想买八十回的脂评红楼梦。我倒不晓得为什麽不看。只是天天清早八点正起
  床的人,仿佛不配看石头记。我改看玛丽莲梦露传记。我开始注意一下几时轮到这一区
  停电停煤气,阿拉伯打成怎么样了。少不免也吊著头等等明报,以及其他杂志,可怜姊
  妹至今一本也没看到过,只有要稿的时候,编辑很勤力的来一封快信。
  今年是不能回家了。
  明年吧,明年或者有希望。然而我何尝有什麽冢,香港是兄长的家,台北是父母的
  家。
  有人敲门,我去开,满以为是铺地毯的来了,却是邮差,因为转了地址,所以他要
  证明一下正身是否在此。我签了名。收了圣诞卡,今年只收到三张圣诞卡。第一张是张
  徹夫人梁女士寄来的。她总是记得我,也是人结人缘。不是说不寄的就不记得找了,她
  是比较洋派的,而且不是逢人必寄的,所以就难得。收到那种逢人必有的小礼物,逢人
  必有的卡片,特别厌恶。我与我女朋友说要送礼,什么时候都能送,何苦一定要等大
  时大节的凑热闹?我把这第一张搁在书桌上。第二张是哈佛大学寄出来的。二嫂三嫂的
  弟弟。然後是这第三次,签收了,拆开来看,看到右下角的签名,呆住了。怔着了很久
  很久,慢慢的进屋子。呀,他总算找到了我的地址,给我寄卡片来了。一时心里麻木了
  一下,没有太多的感觉,等感觉慢慢回来的时候,就伏在桌子上,桌面是冷的,隔了很
  久,摊开手来,那张卡片已经团皱了。 
  看看看,才放了八天假,一页书本也没翻过,所有的老毛病都出来了。
  如今我也得了一个死心塌地的人,天天跑来钉电插扑刷墙壁,不管有多麽微不足
  道。到底也是一个人,我总是礼貌的向他点点头,如此而已,而且我并不欢迎他这种义
  务劳动,我只希望他少来一点,他来了,我为他倒一杯茶——有时候还是没有牛奶的。
  常常希望可以谈得起来,然而总是谈不起来,兴致索然,仍然希望他不要来。
  由此可知这个说“被爱是幸福”的人多麽荒谬。被爱有什麽莘福?一天到晚给一个
  莫名其妙的人钉著,左右不是;太礼貌,怕他误会,太不礼貌,又好像没人味。
  我想爱人是比较好的。爱一个人,常常想起他,都是很开心的。不管怎麽样,我没
  有见他最後一面。临走时我只想到一句话: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看到两个月前的文林,里面有悲秋的小曲,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想到去年,还道
  能红丝绾呀红丝绾——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想到秋天只落单成了她一个人。
  我看过很多好的短篇小说,只是近年的少。司马中原的黑河,刘以丰的除夕。还有
  一篇,不晓得是什麽人写的,说一个卖皮货的少年,看中了另外一个老年皮货商的女
  儿。两个年轻人都同意了,女儿甚至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只待来年,这个男孩子来娶
  亲。老年人有点糊涂,在客栈碰到了这个未来女婿没把他认出来,只口口声声的跟其
  他的人说他家的姑娘要嫁了。年轻人也糊涂,没听明白,不知道指的女婿就是他,误
  会姑娘已经许了别人,於是他偷偷打开买回来的花布、绒花,一把火烧了,拌著他的眼
  泪,走了。而那个姑娘,犹自喜孜孜的看著灯芯结花,等著她的情人,等著。
  有缘没缘不外如此,这种小说才是真正的好小说,恐怕也是司马中原的吧?我喜欢
  他与白先勇。但他是一个开头,白先勇只是张爱玲的结尾。
  何藩问我有什麽故事?可以拍戏的没有,不过他们指的故事都是那种故事。本来我
  想说找何莉莉,说服何妈妈,让她演黑河里的妓女。终於没说。
  不过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不能再想的,想了也只惹归念,没有好处。
  至於英国。我能说的很少。我不喜欢这里,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事实,我不喜欢这
  里。
  伦敦就像哺士卡里的伦敦,正如每个人所说:大衣很便宜,款式不错。衣服号码比
  较小,很是漂亮。满街是花摊,很热闹。海德公园极乾净,颇能坐一下子,星期日公园
  门口摆满了画、首饰、零零碎碎的杂物,每一档的档主都说那是他们的手艺,其实才
  怪,都是从一家厂里批发出来的,而且公园右角的比左角的档摊买得便宜,真会骗人,
  然而游客不骗,骗谁去?想想也就心安理得了。买了一大堆东西,都是有名堂的,什么
  给谁,什麽又给谁。那个时候,原本想兜一个圈子,从欧洲回家的。
  没想到学校居然还录取了,迫不得已留了下来。
  伦敦一点也不好看。很多人从外地回来,总说好看,我老是跟女朋友说:算了,把
  钱省下来,买几本书看看还好一点。除了日本,日本是好的,我有我的理由。
  在这里这些日子,竟然没见过像样的阳光!多麽可怕。
  通常八点起床,还是黑摸摸的,我不是超人,真不想起来,又舍不得那笔学费,失
  魂落魄的洗了脸换了衣服出门,总是所谓彤云密布的天气,天空永远不是蓝的,风大得
  吹得起人。耳朵鼻子都像约好了准备毫无抵抗的掉下来。
  要不就下雨,都是泥泞,大家的裤管三,思都浸着污水,入乡随俗,我也这样,
  好的皮鞋简直不能穿,于是去买廉价的膠底狗仔唛,然而不通气,穿久了这种膠底鞋,
  脚会臭,阿弟就烦,不肯穿。
  老实说:穿考究的衣服才划不来,到担心一些毛衣会发霉,只好开着电炉日日夜夜
  的烤着,希望湿气可以蒸发一点,如果想找一个人可以蒸发掉曼彻斯特的湿气,恐怕是
  奇迹中的奇迹。
  许多人以为读书就是夹着一叠书,在太阳满地的校园坐着,微笑地拍张照片留念
  吧?才怪。也许他们选对了地方,我没选对。反正学校是弟弟挑的,名是他报的,我到
  了,只试了十五分钟,大功告成。
  英国的草地是不能坐的,加州的草地又自不同,我常常想念三藩市的一个星期日上
  午,奇怪,每一天都有阳光。我开始想到浅水湾血红的影树。
  我学会了喝咖啡。每天两杯,有时候目无焦点的吃着点心,同学会开玩笑,用手在
  我眼前扬著,看我瞧不瞧得见。每个人都说冷啊冷啊,我是最少说话的。
  学会了无数粗口,冲口而出,很是流利,有时候很吓人一跳。当然我与阿弟也有过
  开心的辰光。
  我们喜欢看外国人各式各样的头发颜色,对红头发特别有兴趣!在电梯里一直讨论
  怎么样的红色才算好看。或是批评女孩子的身裁,怎麽样算标准。
  我是喜欢阿弟的,所以我很不服气怎麽他得了个这样的女朋友,而且这个女子
  跑来享了现成不说,还处处挑剔他的不是,他在我眼中原是最好的,怎麽忽然有了这许
  多缺点?实在很令我生气。
  反正生活根本就是很令人生气的。我只好这样想。英国人的本性不但懒,而且多
  事。他们的穷,也令我惊异之至。整条街少有辆鲜色的车,女孩子没有第二件大衣,
  从来不上街吃饭,那些男人之小器,令人不置信,於是英国女孩子开始向往外国人,希
  望他们可以带她们到阳光满地的国家去。
  我是永远喜欢香港的。
  移民局的人问我:“你在香港住了多久?”
  “廿二年。”我说。
  他惊异的看了我一眼。打开我的身份证明书,呆了一下,再看我的脸,我装了一个
  老太婆的样子给他看。他笑了,是的,住了廿二年。
  打小路走回冢,我还是哼我的绍兴戏: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
  以为,暖巢可栖孤零燕,宝玉是剖腹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老
  能皆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垅中独自眠。
  其实我很怀疑宝玉有否有剖腹掏心真诚待,他好像没有做错什麽,对每个女孩儿都
  不坏,甚至套西厢里的话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
  床?”黛玉一张脸自然挂下来了。他只对一个人不起,倒不是黛玉,是三姐儿,(金钏
  是自己骨头轻,不能怪宝玉),他不该对柳湘莲说:“你要个绝色的,既然她是个绝
  色,也就算了。”柳湘莲很奇怪,他坚持要娶个绝色的处女,於是疑心疑鬼去推了亲,
  三姐儿受不了这个气,也就抹了脖子死了。
  我喜欢红楼梦,每一章每一节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我请教那些博士硕士们化学、
  会计、统计,有空也聊红楼梦。可惜他们大多数爱看水浒传,水浒也还好,但是他们又
  偏爱西游记,我就认为奇怪,好像初看他们往炸薯条上淋醋,不惯,当然吃春卷时也加
  醋,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这三年是很快过的,实际上只有两年半了。至少现在我在受教育,不是在教
  育别人。
  在过去的三年,我教会了一个人多少事情。教他穿衣服(颜色别配得太齐,你适合
  穿狭身毛衣与衬衫,裤管别吊著,巴利与仙纳夫皮鞋最相衬不过。)教他做人。(别一
  直烂呼呼的做所谓好人,没有性格,到头来谁也不把你放在心上。)教他看书,教他听
  唱片。教他学乖。这个人学得快,他并没有什麽感激的心,就是这样。
  最后一次看见他,他的裤脚拖在地上,身上的衬衫应该是比他年轻十年的人穿的,
  皮鞋仍是巴利,只不过开着一部奇怪的车,如果我在,我会说买赞臣希利吧,买保时
  捷吧,买莲花十吧。如果再富有点,索性买一部费拉里狄若吧。
  但是我不在。即使在,他也不会感激我。所以我决定自己也受点教育,不再教育别
  人。奇怪的是别人都不给他面子,一位太太见到他穿套新衣服,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他一
  回子,然後说「恐怕不是你自己挑的吧?你的趣味可没有这麽高。」
  他不见我的情,他不懂。
  我弟弟就懂,他女朋友买了一包巧克力,他都说:“好吃,真好吃,真会挑。”
  当然也有欣赏我的人,可惜又不能在一起相处。
  反正都过去了。至少我有本事有能力可以把生活转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从头来
  过,他们不能。他们只能换汤不换药的继续下去,拖下去,因循下去,仿佛一堆火,灿
  烂的时候,自然有艳羡的人,然而始终要熄灭的。可怕是熄灭的只是生活,而不是生
  命。
  我有一个女朋友叹道:“太多的人,从没想到,他们还真会活到七、八十岁。”後
  来的几十年又怎样呢?
  我也常常担心。
  生活是找得到的。伴是难寻的。“老”是我最近才接触到的现实问题。年轻的时候
  不觉得,只觉老人讨厌。像我,简直对老人有敏感性的恐惧感,但是我自己也始终要老
  的。
  倪博士亦靖是没有脑袋的,他就是管吃管喝管睡。怎麽样跟这个滑头蛊惑的单老码
  了相处三年,是一个大难题。暑假往别处开溜,恐怕是一个逃避的方式。
  我这麽多的兄弟,最喜欢他,也是缘份。就像我二哥,喜欢老三小均,从小就爱
  他,省零用下来买饼偷偷给老三吃。母亲一说起这种故事,我就忍不住鼻子酸。我二哥
  是我见过少数真正的男人之一,如果我说查先生与张先生也是,恐怕又有人在那里说我
  势利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亦靖只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孩子,年轻貌美,少年得志,苦的完了,甜的还没开始,
  尽开玩笑:“我可不要做人上人,一动就掉下来了。”“我想去教女子大学,只是有人
  不给。”“倪博士,是了,不是倪先生。”饱死,也难怪我胃口一向不好。难为爸成千
  打万的台币花在我身上,陪我去看中医消气开胃,如今都泡了汤了。
  我是爱我爸的。离开台北回香港,再从香港来这里,在台北只搁了三天,还是与他
  吵架。但我们只是感情不佳,爱还是爱他的,我省了十天,买了一只公事包给他,六镑
  半。完了口袋欠水,胡乱替妈妈挑了条廉价丝巾,还理直气壮的说:“礼物不算,礼轻
  情意重。”
  自己买了一套破牛仔上衣与长裤过节,买回来就是破的,褪色的,但是我从来没穿
  过这种衣服,想着当天气稍暖,我可以穿著这套衣服,拖看拖鞋到处走,又彷佛得意起
  来,元气也渐渐恢复了, 好像又能度过此冬似的。
  是的,我也有高兴的时候。
  像收到了卡片。收到了礼物,喝醉了酒。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把它计算在我的生命之内,但是它居然来临了,也只好默默
  的接受,希望快点过,快点过,同时也尽量享受著。
  ———原是想你忘记过去的日子。阿弟说。
  能忘记得了吗?过去的日子,过去的人,只有比什么时候都更清楚的,更清楚。
  这原是借来的日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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