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友
亦舒
妹妹写信来。
她说:「我找到了他,他是我要找的人,在牛津大学念流体力学到博士,是新加坡大学的高级讲师,三十五岁,沉默寡言。未婚,无女友。」
我是那么高兴,她终于找到他了。
我跟丈夫说,「妹妹有了对象。」
丈夫笑问:「是吗?哪一国的超级王子?」
「她从来不想嫁一个王子,她甚至不想嫁人,她要的是一个伴侣,是一个知识分子。」
「什么叫知识份子?」丈夫问。
「知识份子不能自封,阿茂硬说他自己是知识份子,那有什么用,非得拿到一个衔头不可,有博士学位的人并不介意我们对他的看法如何,那不重要,只要英国政府的教育部门与牛津大学当局承认他就行了,有麝自然香。」
「我算不算知识份子?」丈夫笑问。
「你是饭桶,再不节食那肚子就要爆炸了。」我说。
「妹妹的男朋友是牛津大学的?」
「她说是。」
「嗳,不容易呢,」
「可不是。东方人要在那种学校读到博士学位,又是英国这么势利的国家,嗳。」
丈夫沉吟片刻,「家中非富则贵。」
「我们对他的认识还不够深。」
「妹妹在台北认识他的?」
「恐怕不是,」我说:「他是新加坡大学的讲师。」
「他去台北渡假?」
「不会吧?不知道,信太短了。」我问「对了,什么是流体力学?」
「念机械工程不可缺少的一门科学。研究流体力量在温度下的变化,譬如说水在管子里流动、压力、密度。是一项很专门的学问。」
「换句话说,是妹妹本人没办法做得到的一门功课。」
丈夫想了想,「这是一门很多人都做不到的学问。」他笑。
「好得不得了,这是妹妹需要的对象。」
丈夫耸耸肩。
其实我是明白的,妹妹需要一个她能够尊敬的男人。女人的爱太广泛,看见一件圣罗兰的大衣都一往情深,如果对一个男人引不起崇拜,她是不愿结交的。
但是现在她找到对象了,我愉快的想。
过了三天,妹妹的电报来了,她将于周末来香港。
丈夫问我:「她的男朋友会与她同行吗?」
我微笑,「不知道呢。」
我们为她整理好客房,然后到机场去接她。
她一个人来的,带了一小皮箱衣服,史麦脱到极点。
「男友呢?」我问。
「在新加坡,」她说。
我打量她。她穿一件波恤,窄脚牛仔裤,球鞋长头发,好漂亮,右手夹着一枝烟抽。
我把她的小皮箱接过来,她拥抱我一下。
她脸上有一种非常满足的神色,悠然自得,似乎那枝烟有起死回生之功。
我说:「看你,还穿成那样子。」
她不说话,只是微笑。
我们上车,往家途中驶去。
妹妹把手臂伸在脑后,头枕在上面,很舒服的独自坐在后座,我在倒后镜里看着她微笑的脸,右颊上的一颗痣在跳动,我也微笑了。
我说:「恭喜,你终于找到了他。」
「是的。」她微笑,「我们约好了过新年见面——新的开始。」
「见面?」我诧异的说:「你没见过他!」
「是,我没有见过他。」妹妹平静的说。
「那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我奇怪起来,转过了头。
「我们是笔友。」
「笔友!」我与丈夫都叫起来。
「是的,他的朋友认识我的朋友,所以我们交换了地址,做了笔友,我们通了半年的信,决定见面,他学校没有足够的假期,由我到新加坡去。」
「唷,」我说:「我简直不能够相信这件事。」
丈夫问:「他看上去怎么样?」
「我不知道他的相貌」,他也不知道我的相貌,人的外表不重要,我相信他不会失望。」
「我们当然知道他不会失望,」丈夫说「妹妹,问题是你会不会失望。」
「我不会的,」妹妹的微笑有点固执。
我看了丈夫一眼,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只觉得这件事非常的诡异。
到了家,我做好咖啡,大家一起休息。
「你在这里打算住多久?」
「五天。」她笑,「我想乘飞机到槟城去看姑妈,然后再到新加坡。」
丈夫笑说:「好得很,旅行兼相亲。」、
「他很能干是不是?」我笑,「进牛津这种学校真不容易呢。」我想拍拍妹妹马屁。
「是的。」妹妹略略犹疑,「只是……」
「只是什么?未婚,没有女友,沉默寡言……」我说:「听上去十全十美,这是你要的那种人。」
妹妹沉默了一会儿。
过一段时间她说:「他不是中国人。」
我抬头,「哦,英国人。」没有太大的意外。
「不,不是英国人。」
我放下咖啡杯子,「是哪一国的人?」
妹妹似乎也很困惑,「是印度人。」她说。
「妹妹!」我觉得有发言的必要了,「你不会这么寂寞吧,印度人,笔友,不知道他长得如何,妹妹,我阻止你去新加坡!」
妹妹微笑,「但是你看他的信,你看了他的信便会爱上他,你会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真的。」
我说:「你不是一个小女孩子了,真是的。」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妹妹说,「放弃他,我一辈子只好独身。」
我问:「他的信我能看吗?」
「可以,在这只盒子内。」
丈夫摇摇头,走到书房去。
我看妹妹那一盒子的信。
妹妹闭上眼睛,嘴角一个微笑,她象是准备午睡。
我把她的信一封封的看下去。
我呆住了。
那些信是那么美丽,词藻的优雅,情感那么真诚丰富,传达的知识是那么广,他似乎样样都懂,而且懂得不少,又有幽默感。
妹妹的盒子内约有五六十封信,待我看完的时候,丈夫已亮起了灯,我叹了一口气。是的,妹妹说得对,他的国籍不重要,即使他是刚果人,也有值得倾慕的地方,即使他是一个秃顶的糟老头子,也值得原谅。有这样学问与知识的男人,有这种气度与气质的男人,一定有股自然雍容的派头,够了,足够了。
为什么不呢?只要他们自己快活,别人怎么想,何必去想它?有了自己快乐的天地,他们可以不必接触任何人。
妹妹均匀的呼吸声传出来,她睡着了。
我摇醒她,她睁开眼睛。
我伸过一手,「恭喜。」我说。
她伸手与我握一握,她笑了。
她的确是很快活。
只要她自己快活便好,别人看她如何,那不重要,太不重要,这是一个商业社会,人与人的接触都是浮面的,要从朋友亲戚处得到满足,那是奢望,也不过是靠自己。
「你们会计划结婚?」我问。
「是的。」她说:「结婚,而且有孩子。」
「你很勇敢。」我说,「孩子们将会是混血儿。」
「不错。」她笑笑,「我有什么勇敢呢?我的丈夫是牛津大学的学生,他又不是恒河附近的叫化子,他家庭全年住瑞士,因为是独生子的缘故,他将承继大量财产,我有什么勇敢?」
「他是印度人。」
「我们都是地球人。」
「他叫什么名字?」
「彼得勒丁基。」
「我的天。我不能习惯有个印度亲戚。」
「你放心,你不会常常看得见我们。」妹妹反攻。
「他知道你是中国人?」
「我们算中国人吗?我拿的不过是英国护照,我受的是英国传统教育。」
「妹妹,别把大问题扯到你的婚姻上去。」
「是。」
我们去购物,选了很多女人用品,走过服装店,妹妹挑了很多晚装出来看,一件一件的选,她打算去跳舞?她是那么陶醉。
她在香港很愉快的渡过一个星期,我送她乘飞机往槟城,她带着简单的行李,向我招招手,上飞机走了。
我回家,自觉了掉一宗心事,我这个妹妹落在一双可靠的手中,管他是印度
人还是爱斯基摩人。我知道这个彼得勒丁基是个好人。
妹妹去了三天,并没有来电报说到达槟城,到了便是到了,对她我是放心的。
但是我们家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很斯文的男孩子,廿八、九岁样子,他有点不安。
他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位林小姐?」
「有。」我说:「我是林小姐,你找我还是找我的妹妹?」
「一位住台北的林小姐。」
「那是我妹妹,她不在,目前她在槟城。」
年轻人的脸色转为苍白,「她在槟城?」
「是。」我问:「什么事?」我起了疑心。
「她去槟城是见彼得勒丁基吗?」
「是的,他们是笔友。打算这次见面后结婚。」
「什么时候去的?」他问。
「大前天下午五点,」我说:「飞机自香港飞出。」
年轻人一震。他说:「彼得勒丁基大前天五号开车自新加坡前往槟城,撞车身亡。」
我象踏在一块云上,「什么?」我柔声地问,我听清楚了。但我不明白。
「他本来约了林小姐在新加坡见面,但是心急,决定开车上前接她,开着一辆本田雅阁,他的驾驶技术是一流的,他不该让他朋友开,很不幸,两个人都撞死了。」
我不置信的问:「就是那样——完了?」
「完了。」年轻人低下头。
「你是他的什么人?」我问。
「同学,我在理工学院任教,他家人把这消息通知我,希望我亲自来告诉林小姐。」
我说:「但是她现在在槟城,我无法与她取得联络,一切只好听其自然。」
「我很抱歉。」他说:「彼得是一个好男子。」
「他没有结过婚?不大说话?没有女友?」
「是的,」年轻人说:「他非常的沉默,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过女朋友的事,他是新大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年轻有为。」
「三十六岁。」
「是的。」
我忽然失笑,「生命是一个大骗局,如果他知道会死在一个无足轻重的车祸里,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的念他劳什子的流体动力,一辈子耽在学校里,想想他花了多少心血,真是可笑。」
「生命是公道的,」年轻人温柔的说:「街上的乞丐,或者一文不值,但是上帝会让他活到九十岁。」
「是,白粉道人蓬头垢面的在路边发抖,他也能一直活下去,直到老死。生命……是一种浪费。」
「如果有办法,请通知林小姐,我非常的抱歉。」
「谢谢你。」我说。
把年轻人送走,我几乎有点筋疲力尽。只差那么一点点,妹妹便可以如愿以偿,他这样赶上去见妹妹,也可以看得出他的诚意。只差那么一点,我悲哀的想:真的。不论在哪一个角度看来,彼得勒丁基都是一个可取的人物。
我打电话到姑妈那里,姑妈说她已经到新加坡去了。
我没有找到她。
妹妹在一星期后回到香港。
她没有通知我们,我一开门便看见她站在那里。
她的面色很平和。
「妹妹——」
「我知道了。」她扬起眉毛。
「这——」
她坐下来,倒了一杯橘子汁,里面放一点伏特加,喝一大口,她笑说,「螺丝批。」
「妹妹,你不伤心?」
「是的,我很伤心,但是又有什么用?」她问,「我很震惊,承认运气很坏,但是哭有什么用呢?眼泪,眼泪是什么?」
「真是可惜。」
「世界上大部份的事都这样。」妹妹干笑一声,「我以为旧生活已经告一段落,我可以开始我的新生命。」
「到了新加坡他们通知你的?」
「我到大学去找他,人家说他已经去世了,我在植物公园的喷水池边等了一整天,我们约好上中十点钟,足足等到晚上十点,我走了,第二天到大学,便知道了这个消息。」
「等了一天。」
「是。」她默然微笑,苦涩得很,「我计划着怎样吃午饭。在下午参观他的实验室,晚上文华酒店晚饭,然后一起听音乐,他始终没有出现。」声音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我听得很难过。
想了很久,我问:「你还回台北吗?」
「不回,我要在香港住下去,他家人把他在新加坡的东西运过来给我。」
「妹妹,这是何必呢?你还是要结婚的,况且我们这里地方很小,放不下杂物。」
「我自己去租房子住。」她说。
「妹妹——」
「为什么我做的事情,人人都要反对?」
「你尽做些古里古怪的事。」我叹口气。
妹妹苦笑,「就因为我的运气比人差一点,你们就说我古怪。」
「你休息一下吧。」
妹妹沉默寡言的,在我们家住下来。
丈夫说:「过阵子也就好了,别去理她,这件事情惨是惨了一点,但也还有更不幸的人。」
妹妹没有颓废,她很快找到了工作,也找到了房子搬出去住,我再三挽留,没有效。
「你们有空来看我。」她说:「老麻烦你们不好意思。」
我说:「我只有你一个妹妹,你怎么可以搬出去。」
「没有关系,我喜欢一个人住。」她说:「我静惯了。」
「好的,」我莫奈何,「我会常常来看你,我明白你脾气。」
她就是这样搬了出去。
过了一阵子我没她消息,去探访她,她在家中搬东西。
我说:「周末没出去吗?」
「没有,彼得的东西运到了,我在整理。」她气喘瑞地。
我一怔,「运到了?」
「是的,」她自厚纸盒中捧出一大堆书本与笔记。
其中有一本跌翻在地上。上面是密麻麻的公式与图表。
妹妹说,「真没办法,他的研究工作只好中止了。」
她的口气有点遗憾,但是却很自然。她买了很多书架,看样子便知道是专门来放书本的,厚厚的精装书籍一本本地放上去。
妹妹忽然欢呼一声,「看,他的博士论文!」她把那本书把在胸前,开心得不得了。
「妹妹,他已经去世了,你并不认识他!」我忍不住说:「你的朋友看到了这些东西,他们会怎么想?」
「我没有朋友。」妹妹说:「你有朋友吗?」
「妹妹你变了,」我说,「你的人生观——」
但是她没有听我说什么,她在翻那本论文,她看不懂,不过却一脸陶醉的样子。
彼得勒丁基没有福气,能娶到一个这样的太太,实在是福气,她懂得欣赏他。
她充满爱念地把书本存放好,用一块织布拭抹着灰尘。这个印度人生前用过的笔墨纸砚全运到我妹妹的家中,在某只盒子底,我们看到了一张照片。
妹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说:「看!他不是秃顶的糟老头子!」
我抢着取起照片。果然,他是一个很登样的男子,非常西化,褐色眼睛,褐色的皮肤,头发梳得很整齐,他可以说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有种孤僻的味道。
但他不是我们中国人,我实在不能够再下任何的评语。
妹妹告诉我:「他的父亲来信说,衣服等已经焚毁了。」
「你与他家通讯?」
「是的,他生前与他父母说过要娶我的。」妹妹说。
我默然。
「他们准备好了婚戒什么的,」妹妹说:「我们本来要前往瑞士结婚,同时在他父母家中住上一个时期。」
「别告诉我你还是要去见他们!」
「你怎么知道?他们已经寄了飞机票来。」妹妹说。
「妹妹,这件事已经告一个段落了!」
「姐姐,你是明白的。」妹妹说:「你明白我的心情,我们只能活短短一阵子,我觉得我的生活很充足,我愿意嫁他为妻,即使他去世了,我还是愿意为他守着,认识他已经是一种充足。」
「妹妹,你还年轻,来日方长……」
妹妹惨澹的笑,「可以肯定的是,我一生当中最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彼得的出现是非常重要的。」
「妹妹,我不会让你去瑞士的!」
「你已经宠坏了我,已经来不及了。」妹妹笑。
我帮她整理好客厅,说实话,我有点佩服她,短短三两月间已经象模象样有个家了。家具都很简单,线条明朗得很,她彷佛生活得很独立,很象个独立女性,我十分放心我不放心的只是她精神上的事。
我说:「妹妹,你要当心自己。」
妹妹说:「我会的,你放心,姊姊,我不会成为你的负累。」她的眼睛有点润湿。
妹妹真的去了。
她寄来了明信片,她有与彼得父母合照,拍得很好,她在瑞士住了两个多月。我不时到她家去为她开开窗户及通风设备。
妹妹精神焕发地回来了。
她说:「他父母很喜欢我。」
「那很好,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他们要用现款赠我,我拒绝了。」
「哦,拒绝了。」我说。「你手上的钻戒是什么意思?那颗石头只比「非洲之星」小一点点。」
「是的,这是我的婚戒。」
「是,但你并没有结婚呀。」我提醒她。
「他们还是送了给我做纪念。」她说。
「你不应该接受的。」我说。
妹妹说:「姐姐,他们叫我到瑞士去与他们住。」
「你是中国人!你一定要住在这里!哪儿都不能去!」我生气了,「你眼中如果还有姐姐,就得这么听我话!」
「姐姐——」
「别多讲了。」
「好好。」妹妹说:「我不讲,我不讲!」
我的天!她干么不与灵魂结婚?我淌着一身汗,便回家了,一夜睡不好。
清早起来打电话给妹妹,电话响了又响,没人接,我觉得不妙,连忙换了衣服赶到她那里,拿锁匙开了房门,她不在。
书桌上只有两迭信,她写的与彼得勒丁基写的,但是她的人不见。
我狂叫一声「妹妹!」
她失踪了。
我与丈夫到处找她,但是她失踪了,我知道她离开了香港,但是不知她去了哪里,到移民局去调查过,才知道她去了印度。
印度麦德拉斯。
我与丈夫日日在等待她的消息,最后她写了一封信来。
「……我终于来到他的祖家,相信如果他知道,他会高兴,世界是这么平和,我想我们目前都为彼得难过,但是终久来说,三十多岁是一死八十多岁也是一死,遗憾是我们对生活的贪婪。不要想念我,我很好。」
丈夫说:「她会回来的,一年半载之后,她会忘了彼得这个人,一定会回来香港,养儿育女。」
我点点头。
「妹妹真是一个古怪女孩子。」他说。
我点点头。
「希望她回来的时候,已经学会了如何忍耐忍让。」丈夫说:「她太冲动,太自我中心。」
但是失去爱人的是她,只有她知道那种感受,只有她明白。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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