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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作者:亦舒
认识陈沙仑的时候,他问我:“你叫珍珠,是否因为父母祝你为掌上明珠?”
珍珠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但我的名字不是这样来的,虽然母亲早逝,我都记得她常吟的一首诗:
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我们家姓寥,因此母亲叫我珍珠,寥珍珠。
年前我因好奇,问罗律师这首诗的来历,罗律师苦笑,他说他中文底子也非常的差,叫我回香港的时候到图书馆去查。
我查过了,诗是江妃所作。妃名采苹,开元初,高力士选归,待明星,大见宠幸,善属文,自比谢文。所居悉植梅花。帝因其所好,戏名海妃。有诗一篇《谢赐珍珠》——上在花学楼,封珍珠一斜,密赐妃,妃不受。
诗的最后两句便是我名字的来由。
我问罗律师:“为什么?我父母亲生前的感情不佳吗?”
罗律师板起了脸,“胡说,珍珠便是珍珠,哪来这么多引经据典的。”
我申辩,“但是我切切记得这首唐诗。”
“你晓得什么唐诗宋词,八岁到伦敦念的小学一年级,有什么机会接触到这些,别乱说。”
然后他便开始说到正经事;我的生活费用,我的功课进度,我的感情问题,罗律师最后的几句话总是这样的:「珍珠,你父母将你托付给我,你要听我的话,有什么难题,你要老老实实跟我说。」
我每次都说:「但是我没有难题。」
他是个老鳏夫,为人很好很妥当,他负责做我的监护人,直到我廿一岁,每半年他来探我一次,在我口存入一笔现款,陪我吃饭。
去年因我没考到剑桥,他大大的发怒。
我挤眉弄眼的抗议:「但不是人人可以考上剑桥的。」
「胡说,」胡说是他的口头禅,剑桥多少学生,一年好几百人毕业,就你最丢人,沒考上,令我没交代。」
「伦敦大学也不差呀,」我说:「赫赫有名。」
他眼神中透露许多悲哀,仿佛我大大的令他失望,我很抱歉,自觉对不起他。
「这样吧,」我想到一个折衷办法,「我嫁一个剑桥的博士,可以了吧。」
罗律师差点没「呜」一声晕厥过去。
陈沙仑是剑桥圣三一堂的学生,罗律师见过他,而且批准我和他来往。
老陈的功课非常普通,而且家中早早与他订了婚,对方迫他戴一只订婚戒子,在中国同学会中,大家笑他,我也跟着起哄,声音最亮。
散了会不知为什么,他独独等我一起走。
我问他:「陈沙仑——你家是信教的吧?」
他承认。「你呢,你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问。
老陈有一双非常活泼的眼睛,他不见得是个老实人。
他开始约会我,通常问我是否要观剧,我们在一起看了三场「爱维泰」。
上得山多终遇虎,一次在唐人街宵夜的时候,遇见他的未婚妻。出乎我意料之外,她是一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相貌娟秀,衣饰有点古老,神情略为紧张,除此之外,很过得去,她与亲戚在一起。老陈介绍说:「这是我的未婚妻张心乐,这是寥珍珠。」
我向她点点头,她离开后我就吐舌头。
后来老陈再找我,我就跟他说:「免了免了,名主有花的人,还到处逛,你不想活了,我还想长命百岁呢。」
谁知他说:「这段感情发展根本不正常,我想早早结束它。」
我好奇:「不正常怎么会发展至订婚?」
陈沙仑说:「我们两家是很熟的,她的祖父与我的祖父都是早年的牧师,那时做牧师要受佛教徒的歧视,因此额外团结——」
「你们是指腹为婚的。」我大笑。
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额上冒出汗来,「珍珠,不准你胡说。」
「好,你讲下去。」我拍他的肩膀。
「张心乐与我自幼在一起玩,双方父母题到订婚,我也没有反对,你看见的,她长得很好。」
我抬起头来,「我相信你说的话,但是陈沙仑,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你漏了一些事情没告诉我。」
“珍珠,你太聪明。”
“是什么?”我问,“能否告诉我?”
“在我们十六岁那年……我们……”
我淡淡的接上去,“你们在一个雨夜发生了肉体关系——”
他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小说与电影中都有详细的描述,大错全是这样铸成的,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这种事在今天来说最平凡不过,不是冒冷汗的理由。”
“张心乐不同,她一向冰清玉洁,对这种事认真非常。”
“啧啧啧,”我说,“太坏了,有了婚前性行为,所以她非嫁你不可。”
“珍珠,请你不要轻佻。”
“对不起。”我道歉,“你说。”
“可是我与她订婚两年,觉得我俩性格有很大的差异,换句话说,我实在不想娶她为妻,她不错是一个好女孩子,但她是那么拘谨枯燥——”
“我明白,她没上天堂,已经是活在天堂里了。”
我点点头,“抽支烟也是犯罪,不跳舞不看电影,是有这样的人的,这些都成为她心理负担,你有没有开导过她?
“不管用,她还想开导我呢。”
老陈怪可怜的,我对他说:“你对她坦白呀,婚姻现在虽不是终身大事,你也不能与一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人一起生活。”
“我没有勇气告诉她。”
“拖得久了更不好。”
“我知道。”
“找一个晚上,喝点酒壮胆,告诉她你不能与她结婚。”
“她会死的。”
“老陈,”我拍拍他肩膊,“你活在一个世纪之前,现在没有人为爱情去死了,你别高估你的魅力,不久她会找到更适合她的人,对你们两个人都有好处。”
老陈看我一眼,感激地握住我双手。
“珍珠,我心中喜欢的是你。”
这句话哪个女孩子不爱听呢?人都是自私的。
我仍然与老陈约会,他是个好伴,舍得用钱,很周到,长得高大美观,拿得出去,我很怕寂寞,身边有个人,可以解决不少生活上的小问题,女孩子只身在外,需要这样的男朋友。
而且他真正的喜欢我,对我好,我认为他已经爱上我,女人对这些一向很敏感,女人对爱她们的男人一向心软,集中这一切理由,我无法拒绝陈沙仑。
有时候完全没事做,他也来我家,我们坐着看电视,为了争吃花生米而打起架来,乐趣无穷。
他只有这么多时间,与我在一起,就不可能做其它的事,陈沙仑这一阵子连功课都搬了过来做,晚上如果天气坏,下雪,他就不走了,我让他在客房休息。
一般人都认为他是我的男朋友,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们关系建筑在友谊的基础上,即使将来没有什么大发展,也还是老友。
张心乐终于来找我的时候,我并不惊异,像她那样性格的女孩子很多,有什么事先找第三者谈话,求对方退出,以便她与男友白头偕老——只要第三者退出,他们就相安无事了,事情在她心目中就那么简单。
我礼貌地招呼她,请她坐。
她慢条斯理的打量我屋子,问:“你一个人住?”
“是。”我说。
“这么大的房子。”她双手紧紧互握着,“不害怕?”
“比宿舍确是略大。”我笑说,“喝些什么?我有很好的大吉岭茶,喝一杯好吗?”
她摇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线。
“那么喝杯可可,天气这么冷,定要喝杯东西。”
我替她挂好大衣帽子,把暖气开足,端出可可与蛋糕。
“沙它说你是个热心人。”她说,“果然不错。”
我说:“我太需要朋友,老陈有没有告诉你?我是孤儿,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父母。”
“啊?是怎么一回事?”
“飞机失事,”我用手做个俯冲状,“我在一个律师照顾下长大。”
“听上去像一部小说的女主角,”她微笑,“沙仑说你什么都懂,衣服穿得时髦,又烧得一手好菜,功课也好,好能干。”
我觉得很不对劲,她特地跑了来,不见得是为了要告诉我,陈按仑如何称赞我。
但是她不出声,我也不会讲到正题上去,我们两个人胡扯着。
我诧异者自己的敷衍功夫竟有这么好,连去年到欧陆旅行买的纪念品都取出来给她看。
我所担心的是陈沙仑会忽然跑来按铃,甚至以我给他的钥匙开门进来,我盼望他能先给我一个电话。
到傍晚的时候,张心乐缓缓说出她那面的故事。
“……沙仑与我自小是朋友,我们一起长大,念同一间小学与中学,又一起到伦敦,我自懂事以来,就跟他在一起。”
那多闷,我想。
她又说:“我很爱他。”
我想说:张小姐,那不是爱,那只是一种占有。
“我们两年前订的婚,本来也是结婚的时候了,但是我想等沙仑毕了业比较好。”
我点点头。
“如果你肯做我们伴娘的话——”
我失笑,“今天你来,是为了请我做伴娘?”
“你答应吗?”
“我没有什么习惯参与这类喜事,对不起,你另请别人吧。”我拒绝。
她太天真了,她根本不接受现实。
“可是——”她还要说下去。
幸亏电话铃响了,我说:“对不起。”
取起电话,万幸是老陈打来的,我跑到厨房去讲话。
“喂,你未婚妻跑了我这里来坐真已经老半天了,说些瞎七搭七的话,你把她接走好不好?”
“我的天,她真想得到,”老陈急,“你叫她来听电话。”
我叮嘱:“你话别说得太重,不然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我可没功夫哄她。”
“得了,你叫她来。”
我叫张小姐听电话。
隔了十分钟,她苍白着脸向我要大衣帽子,她说要走了。
我问:“老陈来接你吗?”
“不。”她低下了头。
“那么我送你,”我说,“天气坏,我有车子。”
她没有拒绝我。
在车上,她哺哺地说:“你又会开车……”
我说:“你有兴趣,也可以学呀。”
她摇摇头,一直把玩手中的帽子。
“无论什么事,”我说,“只要你喜欢就可以做,
不要压抑自己,人生才短短的数十年,时光过去不再回来。”
她忽然凄然问我:“喜欢就可以做?伤害别人的事也可以做?”她娟秀的脸绷得紧紧地,大眼睛充满悲哀。
我怔住,过很久我说:“你到了。”
她推开车门下车。
“张小姐,”我叫她,“做人轻松点!”
她并没有回头,快快跑进宿舍去了。
我把车子掉头,驶回家中。
陈沙仑的车子停在门外,我响起喇叭,他开门出来。
我板着面孔说:“把钥匙还来,以后你别来了。”
“你又生气了。”他呵着白气,搓着手。
我瞪着他良久,忽然叹口气,“我明白你为什么开不了口,张心乐是那种与现实生活完全脱节的人。”
我下车,并没有与他走进屋内,我们在附近公园中散步,他把手放在我的皮大衣口袋内取暖。
“我知道她为什么来。”我说,“但是她终于没说出来。”
老陈不响,我推他一下。
“我会告诉她。”他说。
“她这个人真古怪,”我说,“她活得像囚犯,心的囚犯。”
老陈苍白着脸,“我不会与她结婚。”他说。
“你几时毕业?”我问,“那时就逃不掉了,她预备届时嫁你。”
“明年夏天。”
“摊牌趁早,拖下去不好。”
“珍珠,你是否会嫁我?”他问。
我想了很久,“我不知道,老陈,我还没想到这一点,做我的丈夫是很痛苦的,他必须担任许多角色,包括父亲兄长情人朋友,因为我根本没有亲人,我对丈夫的倚赖性会很重。”
“不要紧,珍珠,我愿意负这个责任。”
“你知道我多少?”我问。
我们在公园长凳坐下,他问:“我们回家说好不好?第一,公园马上要关门了,第二,我快冻僵了。”
我忍不住笑,我们往回走。
他说:“我又不打算以你为名写一本书,我只知道我爱你,见到你心里有满足。”
“你有把这话告诉张小姐吗?”我问。
“我会的。”
“我可不是迫你作出抉择,但时时有个陌生女人跑来坐着,会引起我精神紧张。”
“我明白,”他踢起一块石子,“对你不公平。”
到家门我与他道别。
“让我进来看电视,”他说,“我回家也睡不着觉。”
“我又不会治失眠,再见。”
“珍珠,你真迷住了我。世事为什么那么复杂?为什么与我订婚的女人不是我爱的女人,而我爱的女人又不肯与我订婚?”
我说:“我没听懂。”向老陈挤挤眼。
那夜我睡得很早,半夜被电话铃惊醒,最近的一具电话在走廊,我怕是同学找我有急事,匆匆披上睡袍去听。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沉重呼吸,我以中英文反复的问:“喂?什么事?有什么事?”
“离开陈沙仑。”她阴沉沉的说。
我一怔,“喂?你是张小姐?你可是张小姐?”
“离开陈沙仑——”她喉底“丝丝”作响,像一条蛇。
我忽然浑身起鸡皮疙瘩,拉开五斗柜的抽屉,取出警笛,对牢话筒用力地吹了一下。
那边惨叫一声,警笛对付打神秘电话的人最好,活该让他们的耳朵受罪。
她继而厉声说:“我不会放过你!”挂上电话。
我拉拉睡袍,走到厨房去热牛奶,天快亮了,是谁那么恨我?我怔怔地想,通宵不寝,为了要与我通电话骂我?
恐怕是张心乐吧。我叹口气,除了她还有谁,我可不怕她,我放下杯子去睡觉。
第二天上学,陈沙仑的车子在门口等我。
我说:“她与我过不去,暗地里整我,我就与她斗一斗。我不相信我会输。”我光火的说,“这是公平竞争的事,我又不会落蛊,大家百分之五十机会!”
陈沙仑沉默,“她要请你吃饭。”
“我会去,我有许多新衣裳等着出场面呢。”
“我认为你不该去。”
“为什么?”
“在她家吃饭是件很不舒服的事,她家很怪。”
“我决定一开眼界。”我倔强的说。
“珍珠,你可爱我?”陈沙仑问。
“老陈,这与爱情无关,这是争意气的时候,或者你认为我俩幼稚,但同时你应引以为乐,”我吐吐舌头,“两个妙龄少女为你搞争夺戏。”
“珍珠,你是抱着好玩的心理,我知道,你是那种天大的事笑三声就撒开手的人,她不是。”
“她是什么?”我嚷,“说呀,你那么疼她,回去她那边呀,走呀,谁缚住你的脚?”
“珍珠,以你这么乐观开朗的性格,很难想象她会做出些什么事。”陈沙仑担心。
“她杀不了我,她不够力气,”我不在乎地说,
“我比她高起码三寸。”我挺挺胸,“同时我的胸部也比较大。”
老陈忍不住摇头笑,“我爱你,珍珠,你永远有大事化无的本领。”
“唉,天下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耸耸肩忘掉的呢?
“我,勿忘我。”他把脸趋到我面前。
“老陈,你将永远是我的老友。”我吻他脸颊。
张心乐约我们星期三。
我放了学自己开车去张家,她家住在西区那一带老房子内,非常阴暗。穿漂亮衣服去示威是开玩笑的,我依旧穿牛仔裤与厚毛衣。
老陈站在门口等我,两手插在口袋内。
我问他:“你跟她说了没有?”
他阴沉地点点头,“珍珠,你回去吧,没有必要再刺激她,我已经跟她讲得明明白白。”
我软弱的说:“可是明明是她请我来的。”我也打算回家。
正在这个时候张心乐探头出来说:“请进来呀。”
我看老陈一眼,只好跟他进屋。
张家的会客室并不大,可是非常潮湿寒冷,一只煤气壁炉虽然生着火,但是没有暖意。
张心乐说:“请到这边来,家父家母到北部去办事,我胡乱做了几个菜,不要见笑。”
我留意她的面色,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真没想到她那样的女孩子也懂得伪装。
老陈说:“我们在这里吃吧。”
她忽然狰狞地笑,“不,饭厅里好。”
我不明所以,跟着说:“哪里都可以,”我不愿久留,“今天我要赶一篇功课,很快就得告辞。”
我踏进小小的饭厅便呆住了,墙壁上做装饰的竟是各式各样的猛兽头,栩栩如生,张牙舞爪般咧着嘴瞪着眼。若是一整只野兽标本倒也罢了,光一只头镶在墙壁上,非常恐怖。
我知道张心乐要吓我,故此若无其事的坐下来,慢慢的说:“是谁好本领,狩猎成绩斐然。”
“家父在非洲传道时也组织狩猎队。”她说。
菜放在桌子上已经冷了,我胡乱吃了一点。
这个长相纤弱的女孩子行动太古怪了,她为什么不开门见山讲明她想怎么样?
她放下筷子,“你对兽头有兴趣吗?”她问我。
“心乐!”陈沙仑喝住她。
地忽然奔到一只书橱分,老陈要阻止她,她已经拉开了橱门,“看!”她说。
橱中第一格放着三只缩小的皮肉模糊的人头,我不敢细看,心中非常愤怒,一边尽量冷静的说:“我不知道令尊大人还有猎头的嗜好,不过博物馆中也见过不少了。对不起,我还有点事,要早点走。”我站起来。
陈沙仑显然也很反感,“心乐,你有心吵架,便吵个明白,有心请吃饭,便少花样,你现在干什么?你好不幼稚。”
张心乐用手掩住脸,哭起来。
我低声与陈沙仑说:“她已经歇斯底里,行为失常,你安慰她,我先走了。”
陈说:“珍珠,我同你走,我不能再在这间屋子里多呆一刻,我要说的话已全部说清楚。”
他取过大衣与我齐齐出门。
在街上我们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我问他:“你真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太伟大了。”
老陈不出声。
“我可不怕。”我说,“跟那些人头兽头一起住的是她不是我。”
陈抄它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已把戒指还给她,我们两人都已超过二十一岁,这件事完了。”
“你认为她会放过你?”我问。
“我知道对她不起,但我不会与她结婚,你看看她今夜的行为,根本不是成年人做得出来的。”
“那些人头……”我非常地恶心。
“我们先走吧,到家才说。”陈沙仑只想离开。
张心乐站在窗口张望我们,她双眼闪着怨毒的光芒。
到家后我做了三文治,老陈与我应该很饿,但却不想再吃东西。
我倒了拔兰地给他,自己也喝一大口。
“没有吓看吧?”他问我。
“那些人头是哪里来的?”我忍不住问。
“她的祖父早年到过非洲一些落后地区传道,当地的人死后把头制成标本,叫亲属送给亲爱的人留念。”
“不是巫道吧?”我失声问。
“是的,刚才你吃过的食物会令你一辈子爱我不渝。”他笑。
“张心乐吓得我还不够?”我责问他。
“我今夜不走了,我睡这儿。”他说。
我没有反对,张心乐的目的已经达到,我非常的不愉快。
那夜我不断地梦见成群的兽头向我扑来,要把我撕成一片一片,黑暗的森林,怨毒的目光,接着是缩小的人头……
惊醒时我浑身冷汗,可恶的张心乐,我诅咒着。
电话铃声划破黑夜响起来,我的心跳得更剧烈。
她太过分了,这样子日夜折磨我,我会精神崩溃。
我技起外套下楼去叫醒陈沙仑,他已经起来了。
他拥住我说:“别害怕,我来听这个电话,我要看看这是不是张心乐。”
我说:“那我到楼上去听。”
我们俩同时取起话筒,那边传来一阵尖笑,我马上斥责说:“张心乐,你真不知羞,白天装扮得像圣女贞德,夜里原形毕露,成为一只狼!”
尖笑声尚在继续,终于陈沙仑也忍无可忍了,他喝道:“心乐!你若不停止这种行为,我到派出所去告发你!”
笑声突然终止,我们听到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我快感地说:“你别再闹下去了,不会有用的,电话可以换掉,我们甚至可以搬家,陈抄仑再也不会回到你身边,你完了!”我摔下电话奔下楼去。
陈在楼下沉默。
我看到的是很彷徨的脸,非常的憔悴。我知道这件事对他并不好过。
我擦擦酸涩的眼,坐下来轻轻地说:“要不要回去?回到她身边,你也许会好过一点。”
陈用拳头敲桌子,“她为什么不明白这不是因你的缘故?这是因为她自己,她使我害怕,她简直缠住我不放,她越迫我娶她,我越不肯,她为什么不明白赶走我的人是她自己?”
我用手托住头,“有几个人愿意怪责自己?当然过错都在别人身上。老陈,这样下去,张心乐很快就会精神崩溃,你要通知她父母,叫他们看着她一点,别让她做出更荒谬的事来。”
陈抄仑筋疲力尽地倒在长沙发上。
我心中生了一丝悔意,男同学那么多,随便挑哪一个,都不见得会惹上这样的烦恼,老陈竟有一个如此痴心看不开的女友,什么时代了,居然还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
“可惜,”我忍不住说,“她其实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从小她是怪怪的,父母管得太严,压抑过度,她被迫扮演着小白兔的角色,一有机会便发泄得不可收拾,不但闯祸,还要诬赖别人……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她早应去看医生。”
“你知道中国人,不倒下来是不肯沾医生的。”
我叹口气,“我们别在这里开张心乐研讨会了。”
我说,“去睡吧。”
“天都亮了,睡什么?
我摇摇头,“我有种感觉,张心乐会是我生命中的荆棘。”
“她可不知道你根本不打算嫁给我。”老陈很沮丧。
我觉得即使作为一个普通朋友,我也有鼓励他的必要,我拍拍他肩膀,“来,别担心,看今天的天气多妙,大雪纷飞,雪层灰暗,穿衣服上学去吧。”
他笑,“珍珠,这是我爱你的原因,你好乐观。”
放学时再见到张心乐,我的心直往下沉,我不想与她打招呼,急急躲到另一角。
她穿得很单薄,胡乱披件大衣,头发也没梳好,一派失心疯的样子,脸色白得像纸,眼圈诡秘地红色,像要喷出火来。
我想从小径溜走,又怕她会一直站在那里不动,她会得肺炎,天气这么冷,风又大。
我犹豫一刻,算了,大街上,又是白天,她不见得会对我做什么不利的事。
我趋向前,“张小姐。”我叫她。
她魂不守舍的抬起头来,在那一刹那,我真想把陈沙仑交回给她,可是老陈也不是我的附属品,他并不见得会听我的话。
见到是我,她一把拉住我问:“沙仑呢,他在哪里?”
找温和地说:“他在上课,张小姐,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好不好?来,跟我来。
“把沙仑还给我,寥珍珠,把沙仑还给我。”
“张心乐,如果他是我口袋里的东西,我一定马上取出来还给你,好了没有?”我把她拉到学校食堂。
我叫了一杯热茶给她。
“你有什么事,尽管说,我能帮你的话,一定帮。”我自问一辈子没有这么诚恳过。
她瞪着我:“你猫哭老鼠!你抢了我的沙仑,如果没有你,我们会过得很好,我与他明年就要结婚了。”
“不,你弄错了,即使没有我,陈沙仑也不会娶你,你为什么不明白?他怕你这样缠住他——”
“你才缠住他!”她怨恨的说。
“张心乐,你也是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你太不可理喻!”
她掩住脸饮泣,“我求你放过他。”还是那个老调。
“好,”我说,“马上要放寒假了,我回香港,这一个月内,你单独与陈沙仑在一起,我不会在场妨碍你们,如果你能说服他,你们可以马上结婚。星期天我就收拾行李走,怎么,你满意了没有?”
“你真的肯那么做?”
“我为什么骗你?只有这样才能使你明白感情不能勉强。”我生气地站起来,“张心乐,请你以后不要再骚扰我。”
我走出食堂驾车回家。
我喜欢陈沙仑,可是没有到那种难舍难分的地步,我认为女人应该争气,谁不失恋呢,要哭也躲在屋子里哭,不能四出寻求世人的同情,结果变成一个大笑话。
我并不想取笑张心乐,但她应当坐下来思想:把自己弄成疯婆子似完全于事无补,何苦这样。
我并没有跟老陈说到我要走,我买好飞机票,留一张条子在床头柜,上面写着罗律师在香港的电话号码,便独自到飞机场。
罗律师见到我很辛纳,“怎么,我以为你会到西班牙度假。”
“西班牙的阳光尚没有温暖。”我摊开手说。
“珍珠,”他啼笑皆非,“‘你越来越滑稽了。”
“做人是要这样,不是吗?”我问。
“珍珠,太懂得养生之道也是不对的,你当心活到一千年不死,成了狐狸精。”他恐吓我。
我说:“你怎么也幽默起来?跟我学的?”
他笑。
“今天晚上陪我吃饭。”我说。
“今天我约了人。”
“啊不,”我嚷,“你推掉那个人好不好?”
“为什么?你有话不能现在说?”他细细打量我,“你忽然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我寂寞,”我低头说,“你陪我今天吧。”
“珍珠,到底有什么事,你坦白地说给我听。”他担心起来。
我把头理在手中,“罗律师,我很不快乐。”
“是什么事?功课?儿女私情?”
我不响。
“好,今天吃饭你也来吧,免你一个人胡思乱想。”
我说:“谢谢你。”
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对老陈的感情,比我自己想象中的深。
那夜吃饭,在场还有刘先生刘太太,都是罗律师的朋友,他们开始说到江西的彩瓷有些什么好处,我渴睡起来,听不进去。
那刘太太笑,“小女孩到底是小女孩,不耐烦了。”
我撑着头不好意思地笑。
她是一个高贵的太太,穿着时下最流行的宽身旗袍,小小的钻饰,相貌端庄,仪态大方。
“在想什么,晤?”她亲切地问我。
我卖乖地说:“我在想,如果我母亲还在的话,希望她长得像刘太太。”
罗律师一怔,笑说:“傻瓜。”
刘太太拍拍我的手,“小姐,你看上去心事重重呢。”
罗律师说:“她哪里有心事,顶多是男朋友忘了打长途电话来。
我忍不住反辩,“你要我堕入雨果的悲惨世界里去?为了偷一只面包被判入狱十年?抑或是狄更斯的双城记?一只酒桶跌碎了,叫我用衬衫去浸在酒里,好用破衣服把酒吸了再挤在嘴里?”
罗律师听了直瞪眼,那位刘先生呵呵大笑。
我的诙谐早已用尽,无限疲倦,我说我要早退,搭了罗律师的车子回去。
陈沙仑打了电话来,我崩溃下来,抓着话筒不放,一直唤他的名字。
他唉声叹气,“你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十万八千里路那么远,我马上来看你。”
“不不,我要静一会儿。”我说。
过一会儿他问:“你静得下来吗?”
“我不能。”
“珍珠,你可有一点点爱我?”
“一点点,”我虚弱地说,“只有一点点。”
“那么回来吧,我明天买飞机票来接你。
“不不,”我说,“张心乐呢?”
“珍珠,你像所有女人一样,总不肯原谅男人的过去。”
“过去了?”我问,“过去了?”
“珍珠,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很想念我,我也想念你,何必自苦?”
我嗫嚅的说:“或许过一两个星期就会习惯了。”
“放屁,我明天起程,你准备接驾吧。”
“喂——喂——”他已经挂了电话。
我心情很紧张,张心乐——我想,她该明白了吧,
陈沙仑不再爱她,我虽没有胜利的感觉,但却认为这件事已告一个段落。
第二天我心情突然好转,磨着罗律师不放,叫他陪我去逛街买东西,他几乎哭出来,求我饶他:“珍珠,我给你现款,你自己去。”若不是这样,他未必肯拿钱出来。
陈沙仑很快就赶到了,在接机室看见他黑黑实实的脸,我很激动,与他紧紧拥抱。
他轻轻问我,“你为了小事竟如此惩罚我?我一连几天没有好睡。”
当时我也认为是一件小事,故此默不作声。
“索性在香港渡寒假吧,你也好见见我的父母。”
“你也见见罗律师,他等于是我的家长了。”
老陈陪我逛遍我想去的地方,一夜我们在大在地,逛半晌,来到算命摊子,我要蹲下来算,老陈不让我,说:“江湖郎中,看什么?”
那算命的瞎子冷笑起来,找埋怨道:“现在非奉献不可了,你损了人,不让他赚十元八元的,不好意思。”
“你记得时辰八字吗?”老陈无奈地问。
“记得,”我报上去,“六○年,黄昏戍时。”
瞎子低下头算,我向老陈笑一笑。
隔壁卖流行音乐唱片的摊子锣鼓喧天,煤气灯晃来晃去,在人们脸上投着巨大的黑影,非常诡秘。
瞎子摹然抬起头来,“小姐,你父母双全——”
我笑说:“错了——”
他自顾自说下去,“小姐,你将有无妄之灾——”
我怕他再危言耸听地说下去,连忙站起来,“好了好了。”我放二十元在他手中,拉着老陈走开。
老陈嘀咕,“是不是?自取其辱。”
我们走到海旁,我靠得他近近地,就像其他在热恋中的男女。
他问我:“珍珠,你快乐吗?”
我点点头。
他笑说:“我们是神仙美眷。”
我吸进一口气,又点点头。
“怎么,驯服起来了?现在也学会了点头?”
我长叹一声,“嫁狗随狗。”
他打我的头,“损人不利己。”
我自己也弄糊涂了,我到底爱陈沙仑多少,这样的感情,是否足以令我们过一辈子?
在这个星期内,我长胖了许多,不必读书做功课,不必接听神秘电话,毫无心事地吃喝玩乐——罗律师跟我谈到陈沙仑。
“——我不希望你过早结婚,这不是你父母的意愿。”
“等我做了老姑婆,你更没有交代的籍口。”
“你决定结婚?”
“没有,我决定选他为官方男友。”
罗律师宽慰地笑。“他这个人,家世清白,过得去。”
“他在英国有一个奇奇怪怪的未婚妻。”我扁扁嘴,“讨厌得很。”
罗律师沉默一会儿说:“珍珠,做人不可过分,有势不可盛撑,你已经得到了你所要的,别太嚣张。”
“我懂得。”也没必要把张心乐那些幼稚可怖的行为告诉罗律师。
“好的男人很多,你慢慢挑选。”
“罗律师,你对我真好。”我过去抱住他。
“珍珠,你现在长大了,别老挂在我脖子上做人,你脸皮厚,我可还怕难为情呢。”
我开怀地笑起来。
陈家开头不太欢迎我,我看得出他们的心思,人们都不喜转变,未来媳妇越老城越会心意,但我相信我有本事使他们的观念改变。
我最大的优点便是活泼开朗,陈沙仑说得对,我能使人心情愉快。假期还没完,陈伯父伯母已接受了我。
我颇为唏嘘,难怪张心乐要生气,她与陈家几乎是一辈子的交情呢,人心太不可测,一有比较,人们立刻变了心。将来要是老陈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对象,张心乐就是我的榜样。
但我不会学张心乐那么万念俱灰,感情生活固然重要,毕竟不是全部,世上有许多事可以给我同样的欢愉。
假期走得飞快,老陈提醒我,开学的时间到了。
我懒洋洋伸伸手臂,“你独自回去吧,我是女人,
迟早在产房与厨房中度过一生,何必太辛苦,你去念了博士回来,赚钱给我享福。”
“去你的!”他笑说。
上飞机的时候,罗律师嘱我好自为之。
二十二小时的旅程,老陈抓住我的手不放。他不知为什么一直说:“人若能长命百岁多好,我与你在一起的时间就长一点,珍珠,我是这样的爱你,我们的时间不够,为什么我三岁的时候不认识你?”
又一直间空中小姐:“我的未婚妻够不够美?是不是你们所见过最好看的中国小姐?”
我不以为意,一笑置之。
到伦敦我们直接叫计程车回家。
我笑说:“我怕张心乐会在家门口等我们。”
陈沙仑打一个寒颤,“胡说!”
我不出声了,张心乐真悲哀,一个女人能叫男人如此怕她,有什么幸福可言?
计程车司机替我们把行李搬进屋内,我听见他在抱怨,“做人真多束缚,我们俩应留在南丫岛过一辈子,不再回来。”
我说:“你快变老太太了。”
打开门一阵寒意,他又嚷:“哗!阴风阵阵。”
我缓缓抬起头,觉得异样,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我慢慢在屋子里转一个圈,看到走廊中一只花瓶打碎了。
我说:“有人进来过,是张心乐,”我陡然紧张起来,“你把我给你的门匙放在哪里?”
“放在宿舍中,珍珠,别怕,有我在。”
我脱下外衣,怒气上升,“她到底有完没完?我报警拘捕她,我——”
陈沙仑抓紧我的双肩,“我知道你不好受,看我份上,你忍一忍。珍珠,去洗一个热水澡。”
我扔开他的手,奔上楼去,推开房门,英国冬日的黄昏已经很暗,我“啪”一声开亮了灯,猛然看见张心乐坐在我的床上,披头散发,瞪着双眼,我一阵昏眩,浑身毛孔竖立,身体发热,大声尖叫起来。
我模糊地听见陈沙仑叫着我的名字冲上来。
我的背挡着门,双腿发软,看到地上有一块块黑色凝固的血,张心乐已经死了,她竟死在我房中我床上,她身上穿着一件鲜红的衣服——
我只能一声一声地发出尖嚎,陈沙仑冲上来,他看到这个情况,也吓呆了,站着直视。
我蹲在地上,终于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罗律师在我身边,我一把拉住他,只懂得号哭。医生和护士一起过来接住我,替我打针。
夜晚我做噩梦,各色各样血淋淋的梦,张心乐断手烂肢,血肉模糊地向我扑过来,醒来满头的汗,吓得全身颤抖,以致我不敢合上眼。
我求罗律师救我,这样下去,我怕我会疯掉。罗律师陪我落泪,他听从医生的指示,叫我接受特别护理,院方派来一个精神科医生帮助我复元。
缪建平医生出现以后,我的神志才清醒一点,他是华人,有一种很平稳的声音,无天陪我来说话。
他身上有一股药水味,他第一次见我,很镇静很平淡地说:“珍珠,我是你的医生缪建平,我知道你的情绪很坏,我到这里来是为了帮助你,我们慢慢地谈,你有心事,不妨对我说,明白吗?”
我点点头。
“走到这边来,不要怕。”
我自角落出来,他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强大有力,我感到一阵安全感,不禁跟他坐下来。
我低嚅的问:“罗律师呢?”
“他有急事回香港,把你交在我手中,你放心,他转头就回来看你。”他说,“我是你的医生,日夜我都与你在一起,你可以信任我。
“你来是为了救我?”我流泪问。
“是,我会帮助你,你害怕的是什么?”他问得非常直接。
我说:“我看到张心乐来向我索命。”
他微笑,“你梦见张心乐向你索命,不是见到。
“你知道张心乐?”我害怕地问,“她穿着大红衣裳,她已变作历鬼,生生世世不放过我。”
“那不过是做梦而已。”他肯定的说,“你不必害怕。”
“可是天天做同样的梦?”我问,“有几次走过走廊,我发誓看见她向我走来,要扼死我。”
“有我在,我会慢慢安抚你,我们合力将这个噩梦赶走。”
我暗暗饮泣。
“这不是你的错,你没有迫死张心乐。”他温和的说。
“是我,”我说,‘提我,如果我肯离开陈沙仑,她不会死。”
“我知道这件事的始末,这不是你的错,世上有无数的人失恋,不是每个人都会跑到情敌家去自杀,我认为张心乐错了,她牺牲自己的生命,造成其余两个人终身的阴影,是一种极端自私及懦弱的行为,这件事是你的不幸,你应该向她算帐才是,不过既然她已经去世,你也不必把这件事放在心中。”
我呜咽,“但这件事确是为了我而起。”
“陈沙仑迟早要离开张心乐,如果不是你,那么就是另外一个女人。”
“为什么我那么不幸?”我问。
“你肯承认自己不幸,整件事就有转机。”他说下去,“你并不是胜利者,张心乐以死达到她一切目的,你是被害者,明白没有?”
我说:“但人们都错怪我——”
“你为你自己而活,不是为人们。”他说。
我不甚明白,但我知道他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有点放心。
“不要再哭了,”他温和地说,“我陪你到外边走走。”
“不,不。”我后退。
“有我陪你。你知道你多久没有到户外去了?两个月了,春天都快过去,你还不去看看水仙花?”
我竟在医院里度过两个月了?我茫然。
他拍拍我背,“好,明天才带你出去,现在我要你吃一顿丰富的午餐,来。”
我吃不下。
他取出一张大的照片,搁在我面前,“这是谁?”
我看了很久,不敢回答。
“你不认识她吗?”他问。
“这是我呀。”我指指胸口。
“不错,这是你。”
他又取一面镜子,“你看看,这是谁?”
我看进镜子里去,看到自己的脸,吓一大跳,我神色推停,形容棺槁,几乎不认识自己。
我又哭,“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怎么会的?”
“你不停地折磨自己,当然变成这样子,千万不要再与你自己作对,答应我,好不好?”
我伏在桌子上哭,“我要去理发,我的衣服呢?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了?”
“慢慢来,我会帮助你。”他说。
我完全信任他,“是。”我说,“我知道。”
他并没有食言,以后的日子,他一直陪着我,当我半夜惊醒呼叫,他马上过来喂我服药,安慰我,告诉我那不过是一个梦,劝我入睡,握紧我的手。
天一亮他陪我吃早餐,天色略明他陪我到花园散步,叫我跳绳,然后坐在莲花池旁休息。
我不愿说话,他也不强我开口,我呆呆地坐着,他就讲些笑话给我听。
我心中虽然恍惚,但也知道感激。
我很听他的话,他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没多久他甚至带我去理发店把头发剪短,便于打理,然后接我回医院。
我问他:“我为什么还住在医院里?”
“因为你精神不好。”他说。
“陈沙仑在什么地方?”我问,“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我们不让他来,怎么,你想见他?”
“不,不,”我说,“我不想再见他,我想忘记他,我也想忘记张心乐。”
他点点头,“忘记他们也好,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很快忘记他们。”
“我仍然做这些噩梦,一个女人拿刀砍另外一个女人——”
“慢着,”他脸色凝重,“你做什么梦?
“一个女人拿刀砍另一个女人,血淋淋的掉在地下……”
“不,珍珠,你没有做这个梦,你只梦见张心乐穿着红色衣服来向你索命。”
我想一想:“是张心乐,她拿刀砍人,她砍我!”
我害怕起来,“她要杀我。
缪医生抱紧我,“别怕,慢慢告诉我,那个女人是张心乐吗?
“是她。”我说。
“很好,我们不怕她。”
我又放心了。
虽然每天都有商有量,我进度很慢,但渐渐也比以前肯说话,梦比较少,吃得比较多,头脑清楚得多,分得清白天黑夜,罗律师来看我,我会跟他谈话,运动量也增加。
我与缪医生成为兄妹一般的朋友,他每天用十多小时陪伴我治疗我,后来我知道,寥珍珠没有在疯人院度过余生,全靠他的功劳。
我出院是半年后的事。
虽然离开精神病院,缪医生还得继续诊治我。
我知道我的病症叫精神崩溃,受惊吓过度脑部受到震荡而致。
缪医生现在才敢告诉我,“你的情况危殆,初见你我真吓我一跳,完全是没有希望的一个症候,除了哭,你只会蹲在房间角落,可怜。”
我问:“张心乐是怎样死的?
“她跑到你家,用锁匙开了大门,走到楼上坐在你床上,以刀片割脉流尽血而死——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是吗?割脉?为什么我看见两个陌生的女人?”
我疑心地问。
“我也觉得奇怪,你似乎有两个噩梦:关于陌生女人的,与关于张心乐的。”
“张心乐给我看过非洲土人的人头,是土著表示友善的礼物,我也老看见那些血肉模糊的人头。”
缪医生苦笑,“你再感激我,也不要送我这种礼物。”
缪医生非常的幽默开朗,要不然他早就被病人拖垮了。
“是吗?我送你的礼物是你儿子的大学费用,半年的诊金加起来一定是天文数字,罗律师也许宁愿我神志不清,他收到你的帐单会心脏出毛病。”
“很好,”他微笑点头,“很好。”
“为什么?
“你现在比较像罗律师形容的珍珠。”
广“我希望这些噩梦离开我,我就是全世界最快乐的人。”我说,“我以前是个很快乐的人。
“你不反对我搬来与你同住?”他问。
“人们会怎么说?”我反问。
“她们会说,这个医生照顾病人,无微不至。”他说,“你即使一个人住一间公寓,我也不会放心。
“你真的对每个病人都如此?”我问。
“傍人是有家人的。”他说,“你没有。”
他替我搬新家,罗律师把我从伦敦搬到郊区,不让我回老屋子。但缨医生觉得不妨.他任务只有面对现实,才能彻底治疗。
他带我往老屋子去。
他问我:“张心乐是私自获得钥匙开门进屋的?”
“我有钥匙在陈沙仑处,她大概在那里得到的。”
“晤,以后钥匙要小心。”他看我一眼。
我心头紧张,仿佛被人一把揪住似的。
“这楼上是你的房间,要不要看一看?”
“有这个必要吗?”我虚弱地问。
“看清楚了只有好,省得你胡思乱想。”
我每踏一步楼梯,心就跳得快一点。缪医生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怕,不怕。”他喃喃地安慰我。
他推开房门时,我吓得脸都青了,脚软得站不稳,我觉得他好残忍,要挣脱他的手,但是他不让我如此做。
“看!一间布置得十分精致的卧室,如此而已。英国每幢老房子都有数十年历史,难保没死过人,你不必怕,看,什么都没有。”
我躲在他身后,颤抖着睁开眼睛。
“你自己以前的睡房,怕什么?”
我害怕地哭。他拥着我的肩膀,“没事了,全没事了,以后你心目中再也不会鬼影憧憧。”
我点点头,他替我揩干眼泪。
“罗律师的意思是所有的旧东西都扔掉不要,但逃避不是好办法,我相信有很多东西对你有纪念价值,是不是?你想带走什么,我帮你搬。”
我搬了很多书本与纪念品走,衣服是不要了,家具本来是房东的。
缪医生说:“你可以忘记这件事,但不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临走时我再看那间房间一眼,虽然还是害怕,到底情绪可以控制。
回到新家,缨医生倒一小杯拔兰地给我喝,他说:“珍珠,我为你骄傲,你惊人的意志力与勇气才是你复元的因素。”
“还有你的耐心。”我说。
他微笑。
“缪医生,既然你认为我有勇气,那么你应当告诉整,陈沙仑这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他凝视我,“你怎么知道他不妥?”
“他很爱我,这些日子里他没有来找我是不可能以事,是以我知道他一定出了事。”
缪医生说:‘你很聪明,珍珠。”
我看着他。
“当日你很幸运,昏迷过去。他没有,他镇静的报警,把你送入医院,自己回到宿舍去,但三天后,他初发现服了过量安眠药,返魂乏术。”
我把头埋进手中。
“他死了。”缨医生说,“当时告诉你是不智的,更会增加你的刺激。”
我抬起头来,“我也已猜到七八分。”
“陈沙仑其实心中早已有数,他晓得张心乐性格古怪,所以迫切想离开她,但到底还是迟了一步,有些女人像毒蝎,碰不得。”
我说:“我这一辈子,无法摆脱这两个人的阴影。”
“我会帮助你,受害者其实是你,他们两人的瓜葛其实不简单,只不过你被蒙在鼓内。”
“有什么不简单?”我问。
“陈数度想摆脱张,张有两次服超量安眠药纪录,均在宿舍被同学发现送往医院,因此被勒令退学接受治疗。在家中常常哺哺自语,把自己锁在房内,扬言与魔鬼交谈。”
“她压抑过度。”我叹息说。
“陈确曾答应与她结婚,两年前她曾做过堕胎手术,之后性情大变,”缪医生说,“在张的环境中,这一切都是犯罪,她无法向良心交代,惟一的出路是正式嫁给陈某,但陈不肯娶她。”
我怔怔地聆听。
“他动身之前,与张在大学图书馆开过谈判,当时有人听到陈大声说:“我宁愿死也不与你结婚!”
我瞠目结舌。
“他早有心理准备。”婴医生说,“你明白了吧。”
而我却差点成了疯子。
“你释然了没有?”他追问。
“没有,我虽不杀怕仁,伯仁因我而死。”
他叹口气。
我并不是个策人,我再糊涂我也看得出缪医生待我不止是病人那么简单,女人对这些事永远是最敏感的,我心中有数。
“我与罗律师提议让你搬回香港住,换一个环境会有帮助,但是他频频叹气,不允准你回去。”
“为什么?”我问:“我也情愿回香港。”
“我也觉得怪。”他说。
“缪医生——”
“我并不见得就姓缪叫医生。”他有点生气,“一开头我就告诉你,我叫缪建平。”
“缪建平,你就跟罗律师再说一声,让我回香港也罢。”
“本来我是打算这样做,后来想到你一走我再见不到你,就存下私心,不再提这件事。”
他这么坦白,倒令我诧异。
“你没有女朋友?”我问。
“以前有。”他说。
“将来也会有,像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年看医生,炙手可热,不知是多少文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我不住向他挤眉弄眼,我想我的健康已经没问题了,尽管有心事,却已懂得滑稽。
“我只喜欢强壮的女孩子。”
““这消息一传出去,明天健身院就挤破了门。”我说。
“剥你的皮。”他说。
“现在厨房的工作由我担任,每天翻花样弄给梁建平吃。他现在也到医务所去报到,晚上却一定回来陪我,邻居以为我们是新婚夫妇,我也不便加以否认,我是一个豁达的人,不大理会这些。
建平对我暗示有意思,我认为半真半假,他故意给我一种信心,使我觉得自己已经正常,可以接受新的感情。
我仍然做噩梦,梦见张心乐以奇奇怪怪的姿态出现来唬吓我,但这些梦都支离破碎,虚假十分,醒了以后不再令我耿耿于怀。
但我仍然每天详细地把梦境复述给建乎听,他一点也不轻视,真是个好医生。
一个晚上,建平早睡,我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旧片,戏中有两个女人因争风吃醋而剧烈争吵,继而动武撕打起来。
我只觉得眼熟,心中略略起了一阵寒意.惊怖异常,我想去叫醒建平,却又犹疑,我坐在沙发上闭上双眼,脑中忽然出现清晰的景象,我梦中见过的两个陌生女人在争吵,其中一个提起刀向另一个砍过去——我张开眼睛,忍不住大叫:“建平,缪建平,”我奔至他房门前大力敲门,“建平!”
他开门,睡得糊里糊徐,“什么事?”
我带哭音地说:“建平,我又看到她们了?”
他披上睡袍,立刻清醒过来,“谁?不过是做梦,你看你,吓得那个样子。”他怜惜地说,“坐下,说给我听。”
我气急败坏,“不是做梦,我甚至没有睡着,我在看电视——”
“你慢慢说,又是张心乐作祟?”他问。
“不,我现在弄明白了,那是另外一个景象,同样的血腥暴力,但是另外一件事。”我喘着气。
“我不明白。”
“我脑海中浮起很多活动的画面,就像我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零碎片断在记忆中重现——”
“形容得极好,说下去。”
“两个女人,是中国妇女,我清清楚楚看得见她们的面孔,其中一个长头发,另一个流会,长发那个穿便服,另一个穿旗袍,她们争吵起来,一个抓起刀砍另外一个,我看得再逼真没有,就似在现场一样,穿旗袍那个倒在地上,血在头颈喷泉似冒出来……”
“可怜的珍珠,要是我老做这种梦,我也会吓傻。”他皱起眉头。
“看,缨建平,你得相信我——”
“我没有不相信你呀。”他愕然。
“我不是做梦,梁建平,我是亲眼看见的,”我激动地说,“那间屋子的摆设我都可以画出来,我明天就去买绘画材料。”
“你以前有没有做这个梦?”
“不是梦,建平,不是梦!”
“好,那么你以前有没有见过这两个女人?”
“从来没有,是在医院里开始有这种景象出现。”
“你现在还有没有梦见张心乐?”他问。
“有,但那个是梦,我明白,那已经不重要,我要弄清楚这两个女人的事。”
“镇静一点,珍珠,镇静一点,你把我弄糊涂了。”
“对不起,建平。”
“让我来做初步分析:你因受了张陈事件的刺激,连带形成一个新的幻象。”
我摇头,“不,你可以说:我因受了张陈事件的刺激,唤起这一段回忆。”
“老天,你比我更是一个成功的弗洛依德。”
“别笑好不好?”
“好,‘回忆’,你用到‘回忆’这两个字,那意思是,你觉得你亲身经历过这件事?”
“又不可能,”我摇头,闷纳地说,“我一生中从没见过她们,罗律师可以告诉你。”
“罗律师怎么知道?”
“当然他知道,我七岁就开始跟罗律师生活,八岁半到英国念寄宿学校,一直到现在,罗律师就跟我爹一样——而且像所有的父亲,他也不太关心我,”我有点气总,“他只顾我物质生活所需,忽略我感情方面的发展。”
“你七岁之前做些什么?”他问。
“做小孩子呀,”我诧异,“你七岁之前又做些什么?”
缪建平笑。
“罗律师下星期来,你再与他谈谈,我希望回香港去住,我喜欢那里的夏季,激辣辣的太阳,晒得一切融化掉,干干净净。”我说,“我不愿留在伦敦尽做噩梦。”
“越说越离谱了你,”他推我一下,“去睡吧。”
“我怕做梦。”我说。
“你又说不是梦,到底是什么?”他瞪我一眼。
“我去睡了。”我放弃。
“你这个滑稽女郎。”
“我并不滑稽,”我说,“我正在水深火热之中。”
那夜我并没有继续做梦,相反地睡得很好。第二天放了学,我买了颜色笔回来,在画纸上画出那两个女人起争执的客厅。
我的记忆越来越清晰,墙上挂的钟我都记得是什么样子,当时是下午四点半。
我一直画心一直往下沉,等我完成那张画的时候,缪建平回来了。
他进我的房间说:“珍珠,罗律师铁定大后天到——”他怔住,“你在做什么?”
我把画递过去,“建平,我要你看这幅画。”
他小心地接过,坐在我对面,凝视那幅画。“珍珠,去倒一杯啤酒给我。”
我到厨房取了啤酒递给他。
他喝了一大口,“这就是现场?”
“是。”
“家具是老式的,”他说,“这是一个老式的客厅。”
“是,你看,我甚至记得沙发套子的花纹。”
“画得很仔细,”缨建平说,“这证明你对这个地方很熟悉,断非只到过一次。”
我耸耸肩。
“或许是一个朋友的家?一个亲戚的客厅?”
我不作声,我没有亲友,姓陈的在香港的家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我说:“你看,钟指着下午四点半,我记得清清楚楚,是下午四点半。”
轮到缪建子沉默了。
我问:“你不会笑我神经过敏?你不会讽刺我有超人力量,即将表演以脑力弯曲刀叉?”
他摇摇头,“珍珠,这张画给我。”
我说:“好。”
“令我惊异的不是室内的情景,你画的这只窗,窗外的风景非常清楚显示这是南中国的海,换句话说,这间屋子在香港。”
“你如何知道是香港?”我诧异地问。
“因为这棵树上的红花,因为这只帆船,因为放在窗台前的长春藤。”
“建平,你相信我不是做梦?”我惊喜地问。
“那个……还需要研究,我们去看场电影吧,继而吃顿烧鹅饭,今天是我生日。”
“建平,”我跳起来,“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罗律师抵伦敦那天,我与建平去接他。
一顿晚饭的时间,他不停教训我俩。
(一)他不赞成我们同居,他担心世人会把我们的关系说得不堪入目。
(二)他不肯让我回香港,因为我要继续读书。
我说:“我都不打算再念下去了。”
“胡说,大学毕业是人生最低要求,怎么可以不念?”
我抗议:“照你这么说法,世上起码有百分之七十五的人都没资格做人。”
“你不是那百分之七十五。”
“可是我愿意做那百分之七十五的人。”
罗律师很伤心,“我无法向你父母交代。”
“你再罗嗦,我就换监护人。”我气他。
罗律师说:“你胆敢这么忤逆。”
我温言哄他,“念一张‘希腊神话’的文凭有什么用呢?罗律师,毕了业也与国家无益,我在家再把奥林匹斯山诸神的悲剧温习得熟一点也就是了。”
缨建平说:“罗律师,她对伦敦大学有恐惧,迫她回去,等于叫她面对过去不愉快的事实。”
“换一间学校,”罗律师说,“不念书你又干什么?”
“转到香港大学去。”我说。
“要转环境,我情愿你去美国。”罗律师说。
“你简直莫名其妙,”我说,“莫非你在香港讨了三房妾待,怕我回去看到秘密。”
“你这孩子!”他皱上眉头,“越发离了谱了。”
建平说:“罗律师,这个我们慢慢商量。”
“我替珍珠请特别护士陪她,你们断不能住在一起,没有商量。”
“我不能没有缪医生,”我说,“他不能离开我。”
罗律师缓缓地打量我,又把目光转向缪建平,他点点头。
“你这样说,又做别论。”他说。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误会了,但是我乐得让他误会,只要他肯让我维持目前的生活方式。
缪建平说:“珍珠此刻还不能应付外界的生活。”
罗律师指向他:“你可不要有私心。”
缪建平说:“我是一个负责任的医生。”
“如果她回香港,你可肯随她去?”罗律师问他。
我看着缪建平,我希望他为我牺牲一点。
他说:“我与这里的医院有合同。”
“合同可以取消。”罗律师说,“除非对你前途有影响。而你又觉得事业前途比一个女孩子重要。”
我感激地看着罗律师,这种话非得由第三者说出来。
缪建平说:“这件事我可以考虑,但是罗律师,我希望你不要误会,珍珠对我并没有其它意思,我们纯粹是病人与医生的关系。”
我连忙瞪了他一眼,他这人也太聪明了。
罗律师一怔,然后微笑说:“不管如何,令一个女孩子说不能离开你,究竟是难得的事。”
我又胜利一次,向缪建平眨眨眼。
“珍珠,缪医生对你很好,你要记在心中。”
我敬一个礼,“是。”我说。
当夜缪建平闷闷不乐,我知道他是被得罪了。
他说我不该利用他。
我说罗律师是个明白人,他不会相信我的话。
缪建平更气了,“不相信什么?不相信你不能离开我,还是不相信你会爱上我?”
我没想到他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呆住了。
“你要找人玩,找别人去,外头有不少傻瓜会颠倒于你的美貌与风趣,我只负责你的病,一旦痊愈,我就可以走路。”
我不敢作声,怕更进一步激怒他。
“如果你觉得不再需要我,你可以一个人回香港,我不能跟你一辈子,要走就赶快走。”
我仍然不响,侧着脸随他骂。
‘徒呀,为什么不走?”他一发不可收拾,“你根本就是那种人,是不是?”
我站起来回房间,关上门。
缪建平在生气,找一点不介意,能叫一个男人受罪是难得的事,我悠然自得地睡了。
到半夜有人敲我的房门,我睁开眼睛,看见缪建平进来。
我靠起身子看着他,有点疑惑,他过来坐在我床沿,叫我的名字,我忍不住抱住他的腰。
“不要离开我。”
“你并不爱我,又不准我离开你,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你更自私的人。”他把面孔埋在我头发里。
我说:“你把我当是你妹妹吧,建平,求求你。”
他苦涩地说:“你见过有哪个哥哥跟住妹子一辈子?”
我不响,但是我没有放开他。
“你自己回香港吧,我是你的医生,我认为你可以一个人回去,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筵席,你自己保重。”
我呜咽,“那么我做噩梦的时候,该怎么办?”
“像其他所有人一样,翻个身再睡。”他说。
“你太现实了,建平,就为这样的小事——”
“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已经痊愈,再也用不着我。就是那样。
“好。”我说,“好,那么你立刻就搬出去。”我放开他。
“我会搬,你放心,我不会缠住你。”他站起来。
“如果你真的爱我,你不会这样就离开我,”我说,“你离开的原因不外是希望我爱你而我没有那么做。
他一言不发地回他自己的房间,我听见他收拾行李的声音,我紧张地伏在床上,不甘心求他,又害怕他真的忍心会走。
我不能迁就他,不是不肯向他低头,而是因为我不爱他,我不想再引起他的误会。
他收拾好行李便挽着箱子下楼,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他把箱子踢下楼去,一边咒骂,最后我听见他开关大门的声音,他发动车子引擎,走了。
我一直躺在床上没动,也没开窗子看他走。
一个初夏的早上,他生着气走了。他没有给我时间,尽管他是一个最好的精神病医生,他没想到,经过陈沙仑这件事,我再也不能够恋爱。
我跟罗律师摊牌。
我一口气地说:“到九月我便足二十一岁,届时我有自主权,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你管不了我。我不想毕业,我认为大学教育对我个人毫无帮助,我精神很紧张,想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轻松过一年半载,我决定回香港,请你替我找一所房子,如果现在你要管束我,追我做不愿意做的事业,徒然引起我的反感,我们之间的友谊从此完结。”
他听了苦笑,“你跟所有的反叛儿童没有两样,珍珠,我不让你回香港是为了你好,将来你会知道。”
“专制的家长都那么做,但你们认为是好的事未必真对我好。”
罗律师太难过太失望,他根本不想回答我,他说:“你自己订飞机票好了,你根本不需要我了。”
我也默然,我现在是完全孤立了,两个待我最好的人都与我反目,一个要我付出自由,另一个要我付出感情,我实在无法满足他们。
我等了三日,缪建平没有回来,我买了飞机票回香港。好,如果我不是一个病人那么简单,就随他的使好了。
我与罗律师一班飞机回香港,两人并排坐,他绷着脸,我也绷着脸,两人一言不发。
因缨建平的决绝,我非常怀念陈沙仑,决定回到香港去探访他的父母,他们原谅我也好,不谅解我也好,陈沙仑是待我很好的,他从不向我索取,他只付出给我。
到了香港,取了行李,我忍不住对罗律师说:“你像一个赌气的父亲。”
“你有把我当过一个父亲吗?”他反问。
这次在香港住下,我不打算再回去了。
我忙着寻房子,找到一层小小的公寓,又忙着装修,选自己喜欢的家具与配件,连毛巾都与床单是一套套的。
我要开始新生命,摆脱以前一切噩梦。
因为白天忙碌,加以香港的天气炎热潮湿,整个人非常疲倦,躺在床上就熟睡,已不大做梦。我怅惆地想:缪建平说得对,天大的事只需时间治疗,迟早都丢在脑后,没事人一样。
待新居落成后,我自觉安居乐业,再无烦恼,便去探访陈沙仑的父母。
摸到陈家,只有佣人在,告诉我陈老先生到外国做选意,而陈太太则躺在医院里养病。
我立刻买了水果寻到医院,见到陈太太躺在病床上,也没入睡,也不看书,怔怔地看着墙壁。我不知道如对我的反应会如何,轻轻叫一声“陈伯母”。
她转过头来,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我说:“伯母,我是寥珍珠。”
了她忽然硬咽,“珍珠,你倒还记得我。”
我走向前去,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伯母。”我非常难过。
“珍珠,听说你也在医院里渡过一段很长的日子,你现在没事了吧?”她竟一点也不生我的气。
“没事了。”我说,“你呢?伯母,你也要多保重。”
她哭,“我巴不得随了沙仑去算了。”
“别这样。”我说,“好好地养病。”
“我总共得这个儿子……”她双眼睁着,空洞而绝望。
我已说不出安慰她的话。
“珍珠,多谢你来看我。”她说。
“我现在不住伦敦了,我搬了回来,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常常来探访伯母你陪你说话,但我希望是在你家中陪你聊天。”
“珍珠。”她仍然止不住眼泪。
”我要走了。“我说。”陈伯母,有空与我联络。”
“好的好的。”她说着。
离开病房的时候,我觉得分外地沉重。
比起陈伯母,我还是幸运的,我至少是痊愈了,可以从头开始做人。
我开动车子,后退,“碰”一声撞上后面一辆丹姆拉,车主下车,站在车旁等我谈判。
我下车,忙不迭道歉。
那是一个中年人,缓缓摇头,并不生气,他微笑说:“珍珠,原来你还是个冒失鬼。”
我愣住了,愕然看着他,我并不认识他。
“你忘了我了,我姓刘,刘良禅,去年罗律师请吃饭,你也在场,记得吗?悲惨世界与双城记,我从没见过这么牙尖嘴利的小姑娘。”
我“啊呀”一声,“是你。”失声先笑。
“可不就是我,我看着你自医院大门走出来,才想要与你打招呼,你已经上车,后退,撞了上来——”
“损失大不大?”
“没事。你来看谁?眼睛红红的。”他说。
“一位伯母。”我确是闷闷不乐。“你呢?”
“妻子。”他答。
我想起漂亮优雅的刘太太,“什么病?不严重吧?”
“颈骨有点不舒服,恐怕要动小手术。”他说。
我说:“我回到香港来住了,跟罗律师闹得很不愉快,你是他老朋友,帮我对他说几句好话总没问题吧,我只不过想争取小小的自由而已。”
“我与他是二十年以上的朋友了。”刘先生说,“我下午约了他,你要不要见他?”
“见他我是见得到,我想他原谅我。”我说。
他微笑,“你想我做说客,得把来龙去脉告诉我才行。”
我说:“那不可以,对我来说你还是个陌生人,我不想你知道得太多。”
他摇头,“看来罗律师碰到你这个小滑头,也得嚷头痛。”
“他不止头痛,他说他的头已经掉了下来了。”
“那么好,我们就此别过吧。”他说。
“替我问候刘太太。”
“谢谢你。”他说。
我开车回自己的小公寓,才坐下没多久,罗律师的圣旨就到了,他传我去吃饭。他说:“你与缪建平闹翻了是不是?他一连好几封信都写到我这里来,他项关心你。老实说,像他那样的男孩子,也不容易找了。”语气出乎意料的慈爱,往日他对我的感情,仿佛又回来了,这其中一定有文章。
怕是刘先生已代我向他请过愿。
嗤,有个中间人帮我说话多好,人家兄弟姐妹多,同心合力,关起门来足够人力物力唱一台戏,我势孤力薄,做什么都比人吃力,不由得感激刘先生。
那夜我去了,打扮得很漂亮,刘先生站起来欢迎我,他说:“勇敢的小姑娘,来,请坐。”
罗律师说:“我把你的事约略与刘先生说了一下,他反而怪我不体贴你,又说我固执,令我自己也疑惑起来。”他居然赔着笑,“珍珠,其实我都是为了你好。”
我硬咽起来,“我实在无法在伦敦留下去.连街道都是鬼影幢幢。”
罗律师叹口气,“可是我也有我的苦衷呢,你的父母吩咐过不可让你回来。
刘先生说:“好了好了,她已经回来了,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我忍不住拥抱刘先生一下,他怔住了。
罗律师说:“珍珠,我跟你说过多次,你怎么见人就搂搂抱抱的,这里不比外国,你行为检点一些。
我说:“这不是不检点,这表示我内心寂寞,渴望与人接触,况且具体的表示胜过口头上数百次道谢。
刘先生大笑,“寥珍珠应有个表字叫‘振’——振振有词。
“她那张嘴呀。”罗律师摇头。
“罗律师,你原谅我,我就安心了。”我说。
“你不是可以换监护人吗?”他仍然悻悻地。
“那是气头上的话,算不得数。”我赖皮。
“缪建平呢?他可算得数?”罗律师问。
我不悦,“他算老几?
刘先生笑道:“那人又是谁?
“她男朋友。”罗律师说。
我嚷起来,“那不是我男朋友,不是的,不是的!”
刘先生更笑坏了。
“梁建平不错啦!”罗律师说,“他怎么样对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狡辩,“他是我医生,当然要照顾我,我的病一好,他还不就照顾其他的人去了。”
“珍珠,你不能昧着良心说话。”罗律师说。
“我们不提他,”我气鼓鼓地说,“不为他伤感情。”
刘先生一直摇头,没停过笑。
我薄嗔地说:“你笑什么你!”
刘先生说:“年轻女孩子多数非常薄幸,完全不懂得珍惜感情。”
我立刻说:“那么我再去换一个名字,叫寥薄幸。”
刘先生说:“你肯定你姓寥,不是廖?”
“我当然肯定,”我笑,“然则你肯定你姓刘,不是瘤?”
“珍珠!”罗律师震惊,“你敢没规矩!”
刘先生哈哈大笑。
“珍珠,刘先生是这里德高望重的人物,两局里的议员,你怎么可以如此跟他说话?”
我偷偷看刘一眼,他仍然笑吟吟,我于是毫无诚意地说:“对不起。”与我有什么关系,他管他做举手轻重的人物,我管我说笑话。
那天我很开心,但并不表示我原谅了缪建平。
当夜我又做了一个梦,半夜惊醒。
醒后我再也睡不着,坐在小客厅中发呆。
我做梦看见一个女人,她是一个美妇人,坐在一张缎制椅子上,轻轻地吟:
“桂叶双眉久不描,
残妆和泪污红销。
长门尽日无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
她吟了一次又一次,这首我太熟悉太熟悉的诗,直到醒来,还似乎看到她绝望的眼神.落寞的脸色。我忍不住取出画笔,把我所看见的女人画了出来,她穿一件旗袍,长头发……
画着画着我失声“呀”地叫起来.这女人,以前我见过这女人!她便是拿刀砍人的那个女人!我忽然全身汗毛直竖,摔下画笔逃回房中。
这时我想起缪建平,如果有他在身边,他会懂得安慰我,于是心中生出悔念。
那女人,她带来的梦……到底代表什么?
她是谁?为什么她老在我梦中痴缠不去?她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画好了速写,我离远看了看,坐在那里罕纳。
该死的缪建平,他又偏偏离开了我,不再为我分析这件事,使我吊在半空中,他若不先向我屈服,我就算让这只女鬼缠死了,也不会向他求救。
正气鼓鼓地不甘心,电话铃响了,我取起听筒。
“寥小姐?”那边问。
‘是。”我觉得声音老大地熟悉,“哪一位?”
“我姓刘。”
“啊,刘先生。”我鬼声鬼气地叫他。
他笑,“怎么,请你吃饭如何?”
“为什么?”
“吃顿饭要什么理由?”
“说得是,吃人肉才要理由。”我也笑,“刘先生,照说应该由我请你,你帮了我一个大忙,罗律师现在面色稍霁。”
“真不是你手脚,一张嘴不饶人,我中午来接你。”
“是。”我说,“你知我家在哪里?要不要我下楼来等你?”
“不用,我会来按铃。”他顶幽默地。
刘到得很准时,我开门给他的时候先看到一束鲜花。
“呵”我欢欣地说,“是康乃馨,多么漂亮,谢谢谢谢。”
“不请我进来?”他微笑。
“地方浅窄,请多多原谅。”我笑说。
“哪来那么多废话。”他拍我的头一下,当我是孩“请我到啥地方吃饭?”
他没有答,他看到我那张素描,停下来说:“你很有美术天才呀,这是自画像?干吗穿着古装?”
“自画像?”我愕然。
“怎么?”他问,“这不是你自己?”
到这个时候,我才客观地观察起这张素描来,可不是像我自己,我哑然失笑,心中反而释然,做梦看到自己拿刀杀人,杀的是谁?我最憎恨的是谁?我呆呆地思想起来,又为什么穿着古装?
“……珍珠?”
我如大梦初醒,“对不起,你说什么?”
“你呆呆地想什么?”他温柔地问。
我说:“自医院出来之后,精神一直有点恍惚。”
“你很好,”他笑说,“很多人在你的情形之下,
精神崩溃了,你还能维持幽默。”
“就你欣赏我,”我叹口气,“多年来我都是别人红颜知己,现总算有人做红颜的知己了。”
他微笑,“我与你去浅水湾吃饭如何?”
“呵,那个美丽的地方,”我雀跃,“绿叶在阳光是透明的,大串大串的紫藤,此刻还有未开花的影树使人迷醉。”
“所以你要出来多享受享受。”
他驾驶丹姆拉接我往浅水湾。
他问:“你男朋友不会不开心你跟旁人约会?”
我一听怪叫起来,“你少旁敲侧击,我没有男朋友,否认过一千一万次了,我没有男朋友!”
他只是笑。
我悻悻然,“鬼祟,你与罗律师都不是好人。”
“年轻女孩子有男朋友也是很正常的事。”
“所以,我干嘛要否认?”我做一个鬼脸。
他四口气。
“你为什么深呼吸?”我问。
“你真是淘气。”他摇摇头。
我笑着推推他的手臂,“原谅我,刘先生,可是我们只能活那么一阵子,想做什么便应该做什么,不要拖延。”
“只要不伤害人。”他补充一句。
“我那幽默感是否伤害了你?”
“没有,除非你开始暗示老头子不配与年轻女孩子吃饭。”
“嘿!多么可怕!我会说这种话吗?况且你也不是老头子,不可能。”我说。
他但笑不语。
到了淡水湾,我们在清新干爽的空气下午膳,我吃得很多。中年男人就是这点好,令人舒服。
他并没有说什么要紧的话,我们闲谈着,不知不觉我就透露了很多心事,絮絮地如对一个老朋友倾诉,他与罗律师不同,罗律师摆出来是一副长辈款,人有点迂腐,但刘良禅不一样,他很明白我的思路。
他与缪建平不同,建平待我好,我不是不知道,但建平一时太热,一时又太冷,感情上需索太强烈,令我无力招架。
那还不如刘良禅,我有种感觉,他会宠爱我,女人对这种感觉一向很灵敏。
这一顿午饭足足吃到下午三点钟。
我不好意思,问他:“你很忙吧?”
他点点头。
“功夫来得及做吗?”我又问,“今天出来这么久。”
他凝视我,隔了一会儿他说:“我没听这句话已有三十余年了,从来没有人这样问我,而事实上我确有时间不够用的痛苦。”
我安慰他,“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我有大把时间,钱不够用,你呢,有大把钱,时间不够用。”
他笑。
我们在沙滩上略走一会儿,他便送我回家。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交我这个女朋友。男人总是这样,什么都有了就想再要一个女朋友,妻子是不计分,因她知道得太多。
但刘太太是这么优雅的一个女人,我为她惋惜。
如果我无意做人家家庭中的第三者,那么刘良禅这次约会,我就应该推辞。
我不太担心,这件事主动者不是我。
回到家我收到一封电报,拆开看,上面写着:星期四下午九时班机号码是BA七八○。祈接机。建平。
我喜出望外,将电报接在胸口,一边得意地微笑,
仰卧倒在床上很久。
我战胜了建平,冒着失去他的危险,我战胜了他。
还有什么更高兴的事?我忍不住哈哈地大笑起来,
因为心情实在的好,我取起电报赶往罗律师的写字楼,把这消息告诉他。
罗律师在见客,我坐在小会客室里,可以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我在翻阅杂志,小会客室只有最熟的友人才能进来,罗律师不晓得我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罗律师说:“寥家的老房子不能重建,那条小径太窄,消防车进不去。”
我本来没留神,一听到“寥”宇,不禁注意起来。
“老房子留着有什么用?当年发生过那样的事,谁也不肯搬进去住,变个法子,赚一笔钱是正经事,寥家的人用得着这笔款子。”
“慢慢再说,先按下不谈。”
“自然,改天我们再说,那块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客人告辞了,“煞费脑筋,我先走一步。”
罗律师送他,一开门,看见我对他微笑,就先是一呆。
“你怎么来了?”他非常意外。
“我有事。”我筹皮笑脸。
他匆匆送走客人,回来应付我。
我先下手为强:“那客人是谁?老房子,我们寥家有什么老房子?为什么我不能搬进去住?我最喜欢老房子,又可省下一笔租金。”
罗律师既好气又好笑,“天下那么多人姓寥,你胆敢把他们的财产都归自己名下?”
我非常失望,“什么,不是我们家的房子?”
“自然不是,我又不只你一个顾客,那还不吃西北风。”他说,“你少动歪脑筋,乱偷听我与别人的对白,你那教育受到天上去了。”
“你们那些对白自动钻进我耳朵夫,”我笑,“真是挡都挡不住,怪只好任你办公室隔音设备差劲。”
“你这孩子,就爱耍嘴皮子,多早晚才改呢?”他叹口气,“找我有什么事?”
“没有,”我笑嘻嘻,“缪建平要回来了,叫我接他飞机。”
“哦?”罗律师也有意外,“这么快就服输?”
“嘿,”我骄傲地问,“凭他是谁,只要人得门来,铁人也熔了他的。”
“我的天!你口气像什么?”罗律师大惊,“越来越不像话了。”
我仰起脸,“本质上女人都是一样的,一牵涉到感情问题,女大学生与街市女人作风相差无几,我要走了。”
“珍珠——”
“什么事?”
“建平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想过平静的日子,这是个好机会。”
我犹疑一刻,开门走了。
在飞机场接到建平,他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激情,我略为失望。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中,吊儿郎当地嚼口香糖,脸上似笑非笑,我相信我没管住自己的一双眼睛,里面一定完全是揶揄。
他放下行李,“谢谢你来接我。”
“应该的。”
“并不应该,我并非为你而来,我是为我的新职业来上任。”
我一怔,立刻说:“是吗?那么为何你不到南非约翰尼斯堡去找一份职业?”
“因我不是非洲人。”他绷紧脸。
我恼怒了,“缪建平,你知道你爱我,可是你这样爱我,嘴里尚不肯承认,这又是为了什么?我有病的时候,你处处维护我,我病好了,你却又与我作对,你与精神病人处久了,自己先变了神经病。”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你肯定你的病好了?你没有再做噩梦了?”
他这话说得我心虚。
他叹口气,“晚上陪我吃饭吧。”
“先说你爱我。”我缠住他。
“我不爱你,叫我怎么说呢?”
“你知道你是爱我的。”我固执。
“吃饭还是不吃?”他没好气,“我得先把行李搁下,找间旅馆安顿下来再去见工。”
“医院没宿舍吗?搬我家来往好了。”
“我还想交女朋友呢,只跟你同居了,以后多不方便。”
“你还想认识谁?”我冷笑,“我一见你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就跑上去告诉她我是你情人。”
“你想做雅黛雨·H?”他抬高了嗓子。
我哼一声,“我没有那么伟大,我只想搞浑你,我本人可不打算做什么牺牲。”
“毒辣。”
‘哦什么也没做,别人就已经把这种罪名加在我头上,”我阴阴笑,“我可不想担这个虚名,不毒白不毒,我比谁不会做坏事,咱们走着瞧。”
“你总不能忘记张心乐曾经冤枉过你。”建平说。
“少废话,”我不耐烦,“你到底来不来我家住?”
“没可能。”
“没可能拉倒!”我气愤,“你巴巴地要我来接飞机做甚?就是要与我大吵一场?”
“我没有跟你吵,我打算请你吃饭。”
“建平,我们能不能讲和,我们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和平共处,相敬相爱?”
他像隔了一重山似,用遥远的眼光看我一下,“我们曾经一度,相敬相爱过吗?”
他不想讲和,我再七窍生烟也不管用,因而维持缄默,我将他送到附近的青年会。
“晚上七点在这里门口等。”他说。
“凭什么我要来?”我忍不住问。
他头也不抬,将行李自车中取下,“你一定会来,因为我还没说我爱你,一日我不承认爱你,一日你不会放松我。”
我气得怔住,“那么到底你爱我不爱?”
“不告诉你,”他说,“七点正在这里等。”他走了。
我何尝不知道他是否爱我并不重要,最重要是我爱不爱他,死活迫一个无关重要的人爱我,于我自己有什么益处?但我对建平的感情非常矛盾,说不出所以然,可以说,我需要他,但是不爱他。
七点钟我还是去接他了。
一顿饭时间他很少说话,我也不去哄他,他不肯承认爱我,拼了老命要与他自己斗,我不能帮他。
吃完饭我送他回青年会,时间尚太早,自己一个人开车上山顶兜风,坐在旧山顶的咖啡座喝啤酒。我喜欢这个地方,恬静浪漫的情调,使人回忆到从前甜蜜的时光,一个男孩子为了爱我而死……陈沙仑确是为爱我而死的,想到这里,我凄然地喝醉了。
山顶凉风习习,这是享受寂寞的时间。
喝完啤酒正想再叫,有人将手轻轻搭在我肩上,我并没有吃惊,抬起头,看到刘良禅。
我向他点点头。
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这么漂亮的女郎,独个儿坐在这里干什么?你岂会没有约会?”
我微笑,轻轻说:“我见到他们就生气,”借着点酒意,放肆起来,“你又不约会我。”
“我约会你,你答应出来?”他静静地问。
我微笑,“你不来约我,又怎知我不会出来?”
他失笑,“我早该知道你不会给我合理的答案。”
待者替我添了啤酒,我向他举杯。
“与朋友在一起?”我问。
“是,晚宴完毕,都说这里情调好,要来享受一下。”
我诧异,“你们也晓得这里情调好?”
“你们’,‘我们’,”他叹息,“是代沟的缘故吗?把界限分得这么清楚,是,‘我们’这些人在红尘中打滚多年,不再配来到这个灵秀之地,但——”
他没说下去。
我有点歉意,按住他的手。
他的朋友招呼他走,他打一个手势,叫他们先离开,那班中年男女向他挤眉弄眼,相继离去。
我笑着对刘良禅说:“你别白白担了这个虚名才好。”
他变色说:“大胆。”
我不在乎,“你以为我对每个男人都如此调笑?你错了。”
他沉默。
“刘太大呢?出院没有?
“在家里休息。”
“她脖子没事吧?”
“动了小手术。”
“体弱多病,”我说,“你自然会多多体贴她。”
“无端端提她做甚?”
“提醒我自己,刘良禅是有妇之夫。”
“你永远对答如流,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哈哈笑起来。
刘良禅忍不住暴喝一声:“打死你这小顽童!”
我笑,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你明天出来吧,陪陪我,”我说,“就你不会叫我受气。”
“谁敢叫你受气?罢了,你不叫人受气就好。”
我觉得头重,深夜半山的风露重。
“回去吧?我送你。”
我站起来,摇摇晃晃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刘良禅说:“中文倒还颇熟练,在哪里学的?”
“唐人街中文班。”我耸耸肩,“罗律师说我的中文是在那种地方学的。”
他开我的车送我回家。
我在门外拥抱他一下,说:“谢谢你。”
第二天一早被电话铃唤醒,这电话响了恐怕良久了,铃声受我调拨过,声音非常低微,像一个人为不知名的理由呜咽。
我几次想挣扎地听,但无力举起手臂。
终于清醒过来,发觉是一个大太阳的初秋早上,一种肃杀的寂寞,我的感情忽然崩溃下来.十分虚弱。
电话那头是刘良禅。
他温柔地问:“醒了?”
“呜,是你,你来看我吗?”
“刘伯伯不叫,‘你你你’的,什么意思?”他笑。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轻轻说,身边只有他,想不抓紧他不行。
“来看你如何?”他问。
“你敢?”我笑问。
“你这小魔鬼,你不遗余力地向我挑战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好玩?”
我不响,笑数声。
“是因为寂寞?”
我仍不响。
“如果单为了这两样,你也不愁找不到人,那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对我好。”我这次说了老实话。
“你怎么知我不会害你?”
“女人若连这种第六感都没有,还配做女人吗?”
“你想清楚了?我可是个有妇之夫。”
“我很清楚,”我说,“结了婚就没有资格再见别的女人了,你们的俗例是这样的。”
‘你们’,‘我们’。”他说,“你有做外交家的资格,每次说话,讲了等于没讲一点诚意都没有。”
“如果我有诚意,你才应该害怕呢。”我又说了老实话。
“你也有说真话的时候,奈何都刺伤我的自尊。”
“啊,心。”我说。
“自尊,不是心。”
“若没有心,就无自尊。”
“见了面再说吧,只有你们小女孩子才会抓紧电话不放”
“你马上来。”我说。
“遵命”
一个女人,最快乐的时候,是受男人宠的时候。我飞快地起身洗脸漱口,在淋浴的当儿,门铃当当地响,我裹起毛巾,不相信他来得那么快,披件浴袍,便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缪建平。
“你呀。”我意外。
他双手插在裤袋中,无限地悠闲,“这么早起来,等人?别告诉我短短日子里,你已结识了新男朋友。”
我招呼他进屋子。
他看到那幅速写,马上说:“兴致好得很,作起自画像来。”
两个人都这么说,由此可知我画的这个女人的确跟我长得相似。
“建平,这不是我的自画像,那些梦又回来了。”
“原来你没有痊愈。”他说得很讽刺。
我好脾气地说:“建平,你听我说——”我把最近见到的景象清清楚楚向建平说清楚。
建平的脸色开始凝重,继而踱步。
我披着浴袍,担忧地希望在建平那里得到答案。
建平问:“你听到这个女人吟:何必珍珠慰寂寥?”
“是的。”
“寥珍珠,那是你的名字。”
“是,我的名字就是这样的。”
“谁告诉你的?这个女人。”
我将脸理在双手中,想破了头,“这个疑团在我脑中已经良久,我明明记得母亲告诉过我,这是我名字的来由。”
“你的母亲?”建平问。
“不不,不是母亲,母亲也念过这首诗。”我呜咽说。
“谁吟这首诗?”建平耐心地问,“那女人还是你母亲?”
“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我掩着脸摇头,“想不起来。”
他说:“不要再想了,每个人都有梦,有时也有重复的梦,都是无法演绎的,别再去想它。”
我点点头。
门铃又响起来。
建平微笑,“你的新男朋友上场了,你切记要好好掩护我的身分。”
我白他一眼去开门。
刘良禅持着花,一见到缪建平顿时呆住了。
我介绍说:“我的医生缪建平,刘良禅先生。”
刘良禅有点尴尬,建平看看我,又看看他,嘲弄他抿一抿嘴唇,站起来告辞。
他说:“你们漫漫谈,我先走了。”自己开门走了。
刘良禅问:“他是你男朋友?”
“不是。”我摇头,“医生。”
“但罗律师说——”
“罗律师哪知道这许多。”我说。
“很神气的男孩子。”他赞道。
“也许隔十年,成熟了,许多女人会得追求他。”
我淡淡说,“此刻他还是一只令人吃不消的青苹果。”
刘良禅隔一会儿问我,“今天有什么计划?”
“有,浪费时间。”我说,“你跟着我混,日子久了,怕要引起非议。”
我真不能相信,一个有地位有名誉的中年人,竟会把他的时间花在我这里。
我们一整天玩得非常快乐。
刘在石澳那边有一层白色平房,我睡在露台的绳床里摇晃,他为我调酒,我觉得远离了一切烦恼,非常舒畅。
建平生气了,第二天他来找我,指出刘良禅是有妇之夫,我不应与他勾搭。
我不去睬他,自顾自翻阅杂志。
他懂得什么,我的烦恼,我的心境,我的寂寞,他都视若无睹,他只顾他本人的需要。
建平说过,他只是个医生,小事他是不会照顾我的,大事又不同。
然而几时打仗呢,我可以肯定逃难的时候他会带着我一起逃,但现在太平盛世,他任得我流离浪荡,我不能满足。
刘良禅照应得我无微不至,我为什么不能够与他在一起?
建平冷笑说:“你不过要证明你自己而已,不少女孩子跟你一样愚昧,结果做了人家两夫妇的插曲。”
我们出去过数次,消息马上开始沸腾,有一两本小杂志还拍下我们的照片登了出来。
罗律师对此很气总,他认为我以后是嫁不出去了,并且对于他老友的举止表示惊诧。
建平对于这件事,则冷笑之外,还是冷笑。
他说:“你与刘良禅在一起混,不外因为他有老婆,你喜欢这种竞争,你没有看上我,那是因为我没有女朋友,你与罗律师相安无事这些日子,因为罗律师是鳏夫,你有这个毛病,想你自己也知道。”
我说:“是,我或许是胡作妄为,有什么不对?我高兴。”
“你会伤害到刘太太。”
“太坏了,”我也冷笑,“那是她的烦恼,几十岁的女人,应当知道怎么做,这种事会发生在任何女人身上,怪只怪她丈夫不安分,与我何干?张心乐害我,理所当然,就不准我略为放肆一下?”
“张心乐害你?”缨建平气忿地说,“你的病加深了,珍珠,你要当心。”
“建平——”
“听我的话,珍珠,提起勇气来做一个正常的人,找一份工作,用你的双腿站起来。”
我侧着脸,不声不响。
“我不能一辈子陪你。”他的声音低下去。
“那就别理我,”我说,“你何必到香港来?”
“你这样自暴自弃,不外是想害自己来伤害我。”
“我听不懂这样的话,”我说,“你讲了也是白讲。”
“我的工作忙,这是我打基础的时候,我有别的病人——”
“换言之,我在你心目中永远不是最重要的,你总不能为我做一点点牺牲。”
“你认为你能自刘老先生那处获得满足?”
“单能使你烦恼,我就满足了。”我歹毒地说。
他仰起脸笑,“罢罢罢,你不爱我,尚且如此捉弄我,珍珠,你的心到底是怎么样的?”
“我也不知道。”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他轻轻推开我,我偏偏再挨上去,他叹口气,只好任凭我靠着。
我并没有再见到刘太太。
她的忍耐功夫是一等一的。
但我手中有一张皇牌。
我问刘良禅,他的妻子可有提起过我。
他说:“没有,从来没有。”
“为什么没有?”
“多年的老夫妻了。
“呵是,”我冷笑,“她的藉口是丈夫不过逢场作戏,迟早会回到她的身边,我只不过是你们两夫妻的生活插曲,你不会因我而与她离婚,是不是?”
他看我一眼,不响。
我说:“我都猜中了。”我扬扬眉毛,“然而谁胜谁负,不到结局,谁也不知分晓。”
“我不会为你放弃我的家庭,珍珠,你不明白我们三十年来的感情。”他说,“你要的,我一应都可以给你, 至于名分……你也并不需要名分,你嫁给我一个老头干什么?”
“或许——”我说,“婴儿需要名份呢。”
他一怔,随即说:“没有可能,现在的年轻女孩哪肯生孩子,你不见得会为我牺牲到这个地步。”
我缓缓地说:“你并没有孩子。”
“即使有孩子,我也看不到他成年。”他急促地说。
“不一定。”我看着他。
“你在卖什么关子?”
“就为了你刚才那句话,”我说,“你亲口说的,你不会为我放弃你的家庭,我恨你这句话,现在我就要你回去提出离婚。”
“珍珠,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你不准骗我。”
“我骗你?”我夷然地说,“为了什么?为了你的人?我哪里找不到男人?为了你的钱?你可以问你老友罗律师,我父母搁在他那里的财产,足够我花三辈子,我骗你?”
“你可是为了赌一口气?”
“或许是,你以为我是个孩子,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上,就像你以前那些火花?不,我要你回家去离婚,今天。”我出示医生证明书,摔在他面前。
他双手颤抖,捡起来看,然后转过身子去,半晌不出声。
我没下一个陷讲,以自己为饵,我这个代价是付出得太大太大了,然而比起张心乐,算得是什么?她以她的生命换取我终身的不安,在死前的一刻,她是满足的吧。
现在看到刘良禅的矛盾挣扎,我也感到满足。
他转过头来,柔声但凄然说:“你这个不择手段的小魔鬼。”
我勇敢地说:‘与我结婚,你不会后悔。”
他凝视我片刻,“你不后悔?”
我摇摇头。
‘将来呢?将来亦不后悔?”
“我一向不想那么遥远的事。”我说。
“我回去与她说。”
“我明天等你的回音。”我说,“别叫我等,我不能拖得太久。”
“不要迫我了,你手中已有一副至尊牌,应适可而止。”
“你恨我吗?”
他摇摇头,“我怎么恨你?你报本不知道你自己在供些什么,你的情绪非常混乱,这件事的最终被害者实在是你自己。你并不爱我,却愿意嫁我,为我做这种牺牲,我不了解你,珍珠,或许你尚需要你的医生。”
我的声音颤抖,“你可有一点点爱我?”
他温和地说:“我不只爱你一点点,珍珠,但在我这个年纪,我是我,感情是奢侈品。我们活在这世界上,感情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
我欲拥抱他,但举不起手臂,我的背脊已为冷汗湿透,整个人虚脱无力。
“幸亏你遇见的是我。”他将我抱在胸前,“我总不能不对你负责。”
我疲倦地呆在家中,连痛哭的力气也没有。
傍晚时分,罗律师赶了来看我。我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刘良禅已见过他。
“珍珠,”他低声说,“你面如土色。”
我不响。
“你何苦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他劝我,“将来正式结婚——”他说不下去。
“他叫你来做说客?”我问罗律师。
罗律师摇摇头:“他已准备与妻子离婚。”
我一震。
“他是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正人君子,如今栽在你手中——”又说不下去了。
“如果离婚再婚也是很平常的事。”我说。
“可是你不是真想跟他结婚,你不过想要他离婚,苦是苦在要令他离婚,你非同他结婚不可。”
“你跟缪建平相处太久了,”我轻笑几声,“都成了心理分析专家。”
“建平有什么不好?”
“他很好,是我配不上他,我有病,”我苍白地说,“他太清楚我,但是不肯迁就我,一天到晚如一支箭般指着我,我怎能与他在一起?”
“他是真正关心你的人。”
“你呢,罗律师?”
“我才想跟你说,珍珠,你满二十一岁了,我这个监护人也可以卸任了。”他轻轻说。
“不!”我如五雷轰顶,“你想离开我?不能够这样,你听我说——”
“珍珠,你听我说:近年来我身体不好,事务又忙,不能分心来照顾你,自己也觉得惭愧,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有什么事,我仍然替你做主——”
“不必了!”我喝止他,“你根本见我搞成这样,想从此脱身,一切与你无关,你这个虚伪的人!”
他静止一会儿,然后说:“珍珠,也许你说得对,但我并不是你亲生父母,不能照顾你一辈子。”
“如果我亲生父母在世,也不会任得你们爱理不理的,不用说了,这是你早就计划好的事!”
“珍珠,你收敛点,我纵有不是,也照顾了你十年八年,你不应辱骂我。珍珠,你变了。”
我转头回房间,一边叫佣人送客。
我心情坏到逐项,一时间失去了罗律师,建平又与我疏远,刘良禅那里又不知如何,我身边竟一个人都没有了。
罗律师走后,我坐到黄昏,深觉独自怎生得了的滋味,于是出街散步。
不知不觉走到去年与陈沙仑的旧游之地,一地的测字摊、算命人、小食档,小贩摆卖着廉价的衣裳。电器用品。
我默默地参观着热闹,忽然想到陈沙仑的好处。他对我这样体贴,与他在一起的日子,平和而舒适,我忍不住惆怅。
算命的瞎子唤住我,“小姐,算个命。
我凝视他,忘了他是否上次替我算命的那个人。
“算个命,好知道将来祸福凶吉。”他催我。
不知为什么,他给我一种不祥凶险的感觉,我接受他的挑战,坐下来。
我将时辰八字报上去。
他盘算一会儿,沉吟道:“小姐,你父母双全。”
我诧异了,上回那个瞎子也是这么算。
“小姐,你有凶险。
“什么样的凶险?”我问。
他诡诈地微笑,不肯说下去,我很了解走江湖的这些人的手法,因为无聊,因此放一张十元钞票在他的手中。
他又掐指算了一会儿。
“刀光之险。”他说。
我想:恐怕切水果时要小心点了。
我问:“有何逢凶化吉之方?
他又不说了,又要钱,我不耐烦听他说下去,站起房走开。
在那里闲荡一会儿,心底很宇虚.在水果档打市话给建平。
建平声音焦急,“你在什么地方?我正找你!罗律师把事情始末告诉了我。”
听到他那着急的语气,我心中踏实一点。
“你在街上?这种时候你还走在街上?”他问,“你快回家,我马上来。”
“你还关心我吗?”
“这种时候,你还说这种话?”他在跺脚,“你马上回家,我这就来。”
“没有要紧的事你是无动于衷的。”我说。
他长长地叹气:“到你家再说。”
我闲荡着回家,一点着落都没有,我的生活怎么会到这种地步了?我仰起头看天空。
静静回到家门,建平已在门口等我,我们一起进屋子。
他说:“你瞧你那个落魄样儿!”
他用手紧紧揽住我肩膀。
我问他:“你不怪我?”
“最终吃亏的是你自己,叫我怎么怪你?”
“你说过的,小事你不理,大事你才理,现在有大事了。”
“你闹这么多事,就是为了要得到一点点关心?”
他叹息,“珍珠,你病人膏盲了。”
“你是医生。”我说。
“不错,罗律师决定退出,现在只有我照顾你
了。”他说,“我非得把你治愈不可,我下了决心。”
“然而你始终不过是把我当一个病人。”
他隔一会说:“珍珠,你不是快要嫁与刘良禅了?
我是你那个鞠躬尽瘁的好医生,你要待我以礼。”
“我本来希望你能与刘良禅拼个你死我活。”
“为你?”他讽刺地问。
我不在乎地说:“你尽管取笑我好了,看不起我,羞辱我,踩死我,我不再关心。”
“你是怎么了?”他痛心地说。
“我对你们都失望。”我说。
“你出示给刘良样看的那张医生证明书,是真是假?”
“真的。”
建平点点头,“你是下了苦心的,以体伤人。”
“为什么不可以?数千年来,中国女人都这样子做,我为什么要是个例外?”
“可是人家至少爱那个男人。”
“你们都咬定我不爱刘良禅。”
“你爱他吗?”
“不爱。”
建平静默一会儿,“你打算怎么样?”
“没有计划。”我说。
“我不该帮你回香港。”他说。
“不要说后悔的话。”我说。
“罗律师要把你名下的财产全部归还予你。”
“有什么好东西?”我闲闲问。
“你见了自然知道,都是你父母留给你的。”建平问,“你父母去世于交通意外,可是?”
我点点头,“飞机失事。”
“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建平问。
“六五年七月一日下午自吉隆坡飞到按南的飞机,”我说,“罗律师说的。”
“你对他们有什么印象?”建平问。
我摇摇头。
“这一点我觉得奇怪已经很久。六七岁的孩子应当有一定的记忆,为什么你没有?”
“当然我有记忆,”我说,“我在英国念寄宿学校。”
“不不,在这之前,”建平说,“你可记得你父母的相貌?”
“在这之前,数岁的婴儿,有什么记忆?”我反问。
“你可有父母的照片?”建平问。
“不是说过了?罗律师说没有这种必要,我总之是要一个人过活,凭照片多思念是无益的。”
‘哦会问罗律师取照片。”建平说。
“要有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好奇心,你难道没有好奇心?”
“但罗律师说——”
“我明白,以前你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罗律师是对我不错的,”我不以为然,“全是为了我好。”
“这话说得对,可是最近呢?最近你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了?”
“我有我的自由。”
“珍珠,我要你想清楚,你真的要嫁给刘某人?”
他提高声音。
我用手捧住头,不出声。
“他打算离婚娶你?”
我低声说:“是我迫他这么做。”
“为什么?”
.“我需要他,我一定要得到他,我已经把陈沙仑输给张心乐,我不能再输一次。”
建平吁出一口气,“这才是你的肺腑之言吧?”
我不响。
“珍珠,我不应当放弃你,这是我最后悔的一次,当时我有私心。”
我微笑,“所以我病入膏盲了。”
“为什么你不能忘记张心乐事件?”
我反问:“换了你是我,你会忘记吗?”
他不响。我们俩坐在寂静的小客厅中。佣人买了一大束姜花,白色蝴蝶样地开放,散漫着幽香。除了那气味,没有其他。
建平说:“可是……你是否想过,为何要与张心乐争陈沙仑?”
“我爱他。”
“不,你并不爱他,你现在忘了,你当时并不爱他。”
“如我不爱他,为何闹这么大一件事?”我气忿。
“正是,这是你心头最大的一个结。女人们再醉心于痛苦的恋爱,也不会像你这么做,你似乎有这种嗜好与趋向,倘若我要得到你也很容易,只要我有女朋友,你便会受我吸引。”
“不,这是不对的!”我涨红了脸,“这是不对的。”
“你仔细想想。”
“缪建平,你的工作是医治我,不是拷问我,你是心理医生,不是主审官。”
“你的心病不是在张心乐事件后发生的,是张心乐事件之前已经形成的。”
“为什么?”我害怕地反问,“为什么我要那么做?”
“我也想知道。”建平说。
“建平,此刻我巴不得刘良禅以后都不要再出现,”我恐惧地说,“那么噩梦可以过去。”
“珍珠,这场戏你是主角,上台是你,下台也在你,刘良禅只是配角。”
“建平,”我后悔,抓住他的袖子,“替我找一个妇科医生。”
建平沉下脸来,冷冷地说:“这关我什么事情,要找你自己去找卜’
我尖叫起来,“建平,你可以救我!但你撒手不顾!”
“要救你的只有你自己!”他说。
“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帮别人做这样的事。”
我大声哭泣。
“眼泪有什么用?”他阴阴地说。
我抹干眼泪,“你对我一点忠告也没有?”
他摇摇头,“你太知道应该怎么做,如果我向你提出忠告,将来你又多一项籍口说:‘喏,都是缪建平的鬼主意!’珍珠珍珠,我太清楚你,你太聪明,也太爱摆弄你的聪明,你终于要被你自己所害。”
他大声叹息,我一定要抱住他,将他衬衫揉得稀皱,他无奈地说:“你争刘某来干什么?他于你有什么用?你的魅力不需要由他证明,到今天我都没有舍你而去,这不已经是最好的证据?”
“建平!建平!”
“珍珠,我爱你!”
我禁不住又嚎陶大哭起来,“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要到现在才告诉我?”
“你没有感觉吗?非要我说出来?你这只烂苹果,你也太过分了。”
“我答应我都改,我都改。”
“不要为我,为你自己。”
“我要改。”
我的生命又恢复过来,我不能没有建平,我现在知道他对我有多么重要。
当夜他在客厅的地毡上睡,我在房中,我的心境异常平静,睡得很熟。
第二天我开车送他到医院去上班,自己一个人吃了早餐,沉思一会儿,到妇科医生那里去约了时间。我还有三个小时可以考虑,因此坐在小公园中思想。建平是对的,这是我重新生活的一个机会,当今天过去,我的烦恼从此终止。
我毋须与自己斗争,也无须与建平斗争,没有人了解我会比建平更多,也没有人原谅我会比建平更多。
这件事就这么办了。
我步入医务所的时候很镇静。
出来的时候有一点歉意,一点惭愧,但心中释然。
只要建平爱我,世人怎样想,我毫不介意。
原本想叫建平送我回家,但在那个时候,心绪太乱,虽然虚弱,也就自己叫了一辆车子。
一下车我已觉得累,一额的汗,缓缓支撑着上楼,走廊很暗,我忘了开灯.掏出钥匙预备开门,一抬头
猛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前,瞪着眼.薄嘴唇.尖下巴,活脱脱似张心乐.我吓得呆了.又叫不出口,双腿本来软软,此刻更像棉花糖似。
她见了我,摇晃晃走近,“寥小姐。”她悠悠地叫我。
我猛然把她认清楚,这不是刘太太吗?
我撑着墙壁透出一口气,已经浑身湿透。她迟不来早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与我算帐,我很后海没叫建平送我回来。
我称呼她,“刘太太。”
“我有话跟你说。”
我非常虚弱:“改天吧,改天可好?”
“今天就得把话说清楚!”她咄咄迫人。
我实在累得站不住,便开门进屋,她死活跟了进来,没想到这样好教养好学识的一位太太,现在也变成这样。
她与张心乐又有什么不同呢?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与她展开争夺战,我已洗心革面,打算重新做人。
我倒在沙发上,先打电话联络到建平,请他马上来,再服了药。
“刘太太,有什么话要说?”我闭着眼睛问。
“我丈夫要跟我离婚。”
“这话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叹气,“是他要跟你离婚,又不是我要跟你离婚。”
“你迫他跟我离婚。”她的声音悠荡荡,不像出自活人的嘴。
“我很抱歉,刘太太,现在我要亲口告诉你,这实在是一场误会。”
“误会?”
“我没有那样的意思,他误会了,我保证一切都与以前一样,你回家就没事了。”
“回家就没事?”她尖声说,“昨天你刚刚告诉我丈夫,说你怀了他的孩子,迫他跟我离婚,今天你告诉我,一切没事?”
她像是要扑上来,咬光我身上的肉。
我非常内疚与害怕,但是巴不得她过来扼死,好使我了却此债。
我说:“你打我吧,杀我吧,我不怕。”我的汗自额头淌下,我支持不下去了。
门铃大声响起来。
她喝问我:“你叫了谁来?”
“我的医生。”我挣扎着起来。
“胡说!我不准你去开门!”她疯狂起来,拉着我。
“你干什么?”我喘息,“放开我!你干什么?”
“你把我丈夫叫了来,是不是?”她喝问道,“你要他看我的丑态!”
“不不,那是我的男朋友,我的医生!”我推开她。
她死命揪住我的手臂,手指甲掐着进我的肉里,我痛得嚎叫。
我大声喊:“建平,救我,建平救我!”
公寓没有多大,建平显然听见我的惨叫,门铃响得更急。
刘太太用纱发的垫子要塞住我的嘴,我倒在地上,只觉小腹剧痛.呻吟起来,她仍然不放我,手伸到我喉咙上来,我挣扎.本能地抓起咖啡几上的水晶烟灰缸,向她头上槌下去。
我看到鲜血自她头上冒出来.她的手松开.我爬到大门处打开门。
建平看到我,吓得呆住,我用手指向刘太太,她并没有死,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血披满脸,我只觉害怕,张心乐与她的脸叠在一起,我缓缓地蹲下来,全身像是要爆炸似地,眼前金星乱冒,我想叫喊,但喉咙中有痰,叫不出声,建平扶住我,我抓紧他的手,然后我昏了过去。
我很庆幸我总能在要紧关头昏过去,留下残局给别人收拾。
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中,一身白。
建平坐在我床头。
只要看见他便已经足够了。
他见到我睁开眼睛,将脸理在我手心中,我感觉到他在流眼泪。
我配不起建平。
他是这样的爱我。
我想张嘴说话,却只能发出“哑哑”声。
“嘘——”建平吻我的手,“静止静止。”
我点点头,眼泪涌出来,我想说的是:“我们结婚吧,建平,我要嫁给你。”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你差点死掉,你知不知道,你找的是什么黄绿医生?”
我茫然。
“输了近六品脱的血。”他断续地说:“吓死我。”
我明白了。
“再加上那个老巫婆——”
我忽然想起来,“呀——”我杀死了她。
“她没有死,只是皮外伤,”建平说,“你已经没有力气了,砸得她不重。”
我苍白地想,这祸是我自己闯的,我怪得了谁,待我要收手的时候,他们又不甘心,真是迫上粱山。
“我打九九九叫救护车,她以为我报警,先夺门而逃,不是我说你,珍珠,也难怪她。”
我点点头。
“你都改了吧。”他说,“为我你都改了吧。
我闭上眼睛,重重地点头。
“我们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珍珠。”
新的开始。
我渴望活下去,与建平在一起享有一个正常的家庭——我张开嘴说:“建平,让我们结婚吧。”这次说出声来。
“好,珍珠,你一出院,便让我们结婚。”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
正在这时候,我听到病房外一阵嘈吵声,建平脸上微微变色,放下我出去。
我隐约听见他与人争执,侧着耳朵聆听,都听不到什么,但心中也有点分数。
过一会儿他进来,我问:“谁?
“我也瞒不过你,珍珠,你醒了最好,门外是刘某,他要见你。你是否愿意见他?”
我摇头。
建平欣喜,吻我的脸,“我这就再去告诉他。”他叫了身边的护士做见证人。
过去一切,我务必要当它们全部死了。
除了建平,我再不要见其他的人。
出院以后,我搬进建平的家住。
罗律师将我父母存在他那平的东西全部交还给我。
我有点黯然,他是决定撒手不理了。
做监护人就是这点好,不比做人父母,一辈子背着孩子放不下,罗律师照顾了我十多年,说走就走,他不理我了。
建平说罗律师将我的现款处理得极好,买了几则利润丰富的股票。他笑道:“我掘到小古井了。”
另外有一幢房子,在近郊小溪径。
我很罕纳,“我有一层房子?”我问建平。
“是”
“屋契呢?”
“屋契与钥匙都在罗律师处。”
我说:“既然什么都还找了,屋契为什么不还?去问他要了来,早日收回来自己住。”
“或许他有苦衷。”
“什么苦衷?他如果想吞没我的财产,实在也轻而易举,在过去那十五年中,日日可以成功,但罗律师并不是那样的人。”
建平沉默了一会儿,不出声。
“小溪径是一个风景极好的地方,著了名的,那里的房子售价不便宜,”我说,“他干嘛扣留我的屋契?”
建平笑,“你问他自己呀。”
“待我走得动了,我就去问他,现在且不忙。”
建平说:“等你走得动了,仿佛许多人要遭殃似的。”他自己先笑了。
可爱的建平。
他的生活态度是乐观的,光明的,他认为一切都有希望,人力可以克服困难,虽然起劲很有点俗气,但我需要这样的丈夫。
在他照顾下我恢复得很快,也着实过了一段愉快正常的日子。
就像正在波蜜月的男女,我们一起吃饭、睡觉、聊天,懒洋洋地什么也不做,成天孵在家中,最要紧的是我能握住他的手。
我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便是“在做计划表没有?我们好结婚了没有?”
我们早就该结婚了。
一日建平出外办事,我接了一个电话。
我才“喂”一声,那边就说:“珍珠,我知道是你!”
“谁?”我十分疑惑。
“你连我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那边很凄酸。
刘良禅。
“珍珠,我知道你气我,你为我吃苦,我不是不明白,现在我懂得你对我是真心——”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我要结婚了。”
“嫁给他?”刘冷笑,“珍珠,别开玩笑了。”
“建平很爱我,我也很爱他,请你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
“别挂电话!珍珠,我已与妻子分居,我会补偿你的损失,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请你以后都不要再来电话!”我放下听筒。
我怔怔地看着那具黑色的电话,陡然惊恐起来,希望建平可以快些回来。
门铃尖锐地响起来,我跳起来去开门,以为是建平回来,门一打开,站在外边的居然是刘良禅,我顿然脸色煞白,连忙关上门,匆忙间把他的手夹在门中。
他的声音很镇静,“珍珠,要是你恨我,推上门,夹断我这只手好了。我只想与你说几句话,全无其它的意思,我找了近一个月,才找到你住在此地。”
我说:“我们之间已经完了。”
“这是另外一个问题,你让我跟你说几句话,我难道会伤害你?”
“建平很快就回来的。”我说。
“他不用怕我,我也不用怕他。”
我拉开了门,松开他的手。
他推摔得多了,很显老,男人也跟女人一般,要不停地修饰才行,他抚搓着手进屋子,坐得远远地,我略为放心。
他凝视我良久。
“我对不起你,珍珠。”他声音很低。
我说:“是我自己的错,与人无尤。”
“你可有爱过我?”他问。
我摇摇头。
“你爱缪建平?”他问。
“是的。”
“没有骗人?骗我不要紧,不要骗自己。”
“你们都这样跟我说话,”我气忿地说,“都讽刺地旁敲侧击地难为我,为什么?为什么不肯饶我?你到底损失了什么?要我如何赔偿?是否要我交出灵魂,抑或是性命?”
刘良禅呆呆地看着我。
“珍珠,”他说,“我是爱你的。”
“那么给我一点子安吧。”我苦苦哀求,“别再在我面前出现。”
“你这样的讨厌我?”
“我只需要一点平安,请你帮帮忙。”
“我已决定离婚,珍珠,我总是等你的。”
“你请回吧,”我说,“一会儿建平见了你,又要折磨我。”
“我可以给你租一层房子,让你静静地生活,我决不骚扰你,如果你愿意见我,只需一个电话——”
“我爱建平,我需要他。”
他低下头,“我已辞去了大部分业务,有很多时间可以陪你。”
“我真的要与建平结婚了。”
他站起来,“我不过是想你快乐,我总是等你的,是我迫你与缪建平——”
“没有人迫我。”我打断他。
他看我半晌,“我告辞,如果你要找我,别犹疑。”
我开门让他走,“别再来了。”我说。
他点点头,“你还恨我。”
建平出现在他的身后,吓了我一跳,但我马上走过去握住他的手。
建子冷冷地对他说:“没有人会恨你,对珍珠来说,你代表一片空白。”
刘良禅不作声。
“如果你再在我们家出现,警察们会很乐意请你这位社会名流到派出所去休息。”
他转身走了。
建平问:“他怎么会来的?”
“是我约他来的!”我抢白。
“珍珠,我希望你好好地跟我说话!”
“你别一点点事就大呼小叫地,”我想道,“这里没有人是你的奴婢!”
“珍珠,你太经不起考验,刘良禅一出现你就变了态度。”
“是你先变了声音变了嘴脸的。”
“我们不要为这个人吵架好不好?”建平低下声音恳求。
“他来要补偿我的损失,我说不用,请他离开。”
我说,“他刚要走,你就回来了,早知你根本与其他男人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我索性一个人过活,快乐清静。”
“请不要离开我,请不要说这种话。”建平软弱下来。
“我们搬家吧,”我叹气说,“省得吵。”
罗律师把屋契还给我。
我耐心地跟他说:“我与建平要搬家。”
他推搪,“缪建平才不会搬到你屋里去住,他顶有骨气。”
“罗律师,你话里蹊跷得很,是不是你已将屋子押出去了。”我叹口气。
“没有的事,”罗律师怒道,“我会等这种钱用?”
“那么你清爽快点,反正你已经不做我的监护人。”我也恼怒,“何必扣留我的屋契?不见得又是为我好。”
他想了很久,像是在做一项非常重要的决定,我看到他这种神情,心中实在非常疑惑,他为什么对一件小事这么凝重?
过了很久,罗律师用手帕擦了擦汗,他说:“珍珠,我劝你住到别处去。”
“为什么?”我问,“因为风水不好?”我还企图想轻松一点。
“确是。”他说。
“我有数了,罗律师,你也不想我天天坐在这里烦你,咱们交割清楚了,你也好干别的事。”我温和想起过去十五年来他为我做的种种琐事。
小学毕业他特地来伦敦观礼。患了肺炎他日日打长途电话到医院来与我说十分钟话。
真没想到他会放弃我,实在没想到。
“珍珠,”他清了清喉咙,“找实在待你,像待自己的女儿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再监护我了?”我难过地问。
“我的委托人只嘱我照顾你到二十一岁,珍珠。”
“我可以付你酬劳。”我说。
“幸亏你有缪建平,”他说,“珍珠,听我的话,让建平带你过正常的生活。”
我低下头,“我已经拒绝见刘某人。”
罗律师点点头,“这抉择是对的。”
我吞一口涎水。
他转身打开夹子,取出厚厚的屋契,交在我的手中,他的手颤动,“珍珠,我也希望你是我的女儿,我一辈子对你负责。”
“罗律师——”我便咽。
“乖乖地去吧。”他扶了扶眼镜框子。
我再也说不出话,抹了抹眼泪,便站起来走。
我默默地把屋契交在建平手中。
建平说:“你何必去迫他把屋契交出来,也许他想留点纪念品。”
“那时我生气。”我说。
“他说得有理,他受你父母委托,直到你二十一岁,他总不能侵占你的财产,一直不让你自立。”
“你不会离开我,建平,你是永远不会离开我的。”
他微笑,“怎么,你想离开我吗?”
我紧紧拥抱他的双肩,建平有圆滚滚的肩膀,非常壮健,常常忍不住想咬他一口。
我说:“我爱你,但是不要考验我。”
“我答应你。”
“也不要说惹我生气的话。”我说。
“以后再也不会。”
我们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去看小溪径的房子。
那天建平特地在医院告了假。
那是一层和平后建成的房子,三十余年历史,高爽宽大,单看露台就会爱上它,如今这样的房子几乎全部被拆掉改建,再也找不到了。
露台上种着紫藤,一半枯焦,另一半却密密麻麻的挂出露台墙壁,开得轰轰烈烈。
建平诧异,“屋子没人往多年了,这半株紫藤却自生自灭地挣扎下来。”
我点点头,“本来我想听罗律师的话,另外租房子住,可是你看我怎么舍得这里?背山面海,风景秀丽如画——奇怪,罗律师一直不让我知道我名下有这层房子,有一次我在他写字楼,明明听见他与一个建筑商商量这块地皮,饶是如此,他还不承认,你猜这是为了什么?”
建平不响,他抬头望着二楼的露台。
我说下去,“我也不好再追问罗律师,我们上去吧。”我把钥匙交给他。
“这屋子,应该空置十五年了。”我说。
怎么不租给人呢?我不明白。
怕麻烦吧。罗律师理不了那么多事,况且谁也不在乎这笔租金。
“珍珠,我们别上楼。”建手拉住我。
“为什么?”我转头问。
“这么多房子,我们住哪里不好?
“我对这房子有亲切感,我喜欢上去瞧瞧。”我说。
“没有什么好看的,将来改建了再搬进来。”建平说,“我猜你也不会喜欢老房子,来,我们吃茶去,早知是尘封的屋子,谁耐烦开车到这么远来。
“建平,既来之则安之,”我的好奇心炽热,“上去开了门看看。
“我上去看,你在这里等我。
“废话,”我笑,“我不会上楼梯吗?你担心什么?”
“珍珠——”
“你怎么了,婆婆妈妈的。”我扶住他肩膀看住他,心中一团疑惑,“罗律师不让我进这间屋子,你又不让我进去,建平,是否你知道什么秘密?
“不不——”
“即使是一间鬼屋,有你在,我亦不怕。”我笑说,‘来。”
建平无可奈何,跟我上楼。
一看门口就说:“屋里有人打扫。”更加诧异。
我用钥匙开了门,推开两扇大门。
但见厅堂窗明几净.整排得干干净净,家具都用大张的白布蒙着。
我笑说:“不是鬼屋,有人住的。”
我伸手在门铃处按了按,门铃叮当地响。
“有人吗?”我扬声问。
建平在一边已经变了色,他的神态非常紧张,如见鬼魁。
我问:“建平,你怎么了,——”
“什么人?”屋里有人走出来。
那是一个白衣黑裤的老女佣,打扮整齐干净,我一见就有好感。
我趋向前去笑道:“我们来看看这屋子,你是长住在这里的吗?”
谁知她看清楚了我之后,非但不回答我,用手指车我——“你!你!”一脸的惊怖。
我睁大眼睛,“我怎么样?”
她呆了一会儿。
我追问:“我怎么样?”
老女佣改口问:“你是谁?”
我既好气又好笑,“你问我是谁?刚刚你指着我,明明是认识我。”
她转为冷淡,“我认错人了。”
我点点头,“我姓寥,叫寥珍珠,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想请你合作,问你几个问题。”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落下泪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没有问呀,你怎么立刻说不知道?”
她转头走,“我不知道。”
“喂,你住在我屋子里,这屋子里我要收回,你是谁——喂!”
“我马上收拾东西走,”她说,“罗律师已经通知了我,我不知你来得这么快而已。”
她头也不回进屋里去。
我摇摇头要追上去。
“算了。”建平在一分说,“她年纪很大了,不要与她计较。”
“我无意赶她走。”我说,“我们也正需要这样的一个管家——建平,为何你脸色这样坏?”
“我们走吧,珍珠。”
我走到长窗,自窗口看出去,看到海的一角,碧蓝宁静,我深深吸一口带盐份的空气。
“这个环境真熟悉,不知在哪里见过的。”我说。
“到处看出去的海,都一模一样。”建平说。
我心中一动,“我像是来过这里。”
“你怎么会来过这里?”建平说。
“既是我们寥家的旧房子,我就可能来过,说不定我还住过这屋子。”
“胡说,你自小在伦敦住,别忘了。”
我笑着转过头来,“可是往伦敦之前呢?我总也得有个地方住呀。”
建平正在掀开盖住沙发的那块白布,见我转身看住他,吃惊,手放松,白布滑下,露出沙发条纹垫子。
我皱起眉头。
太熟悉了,我凝视那条纹的布料,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组家具。
这种老式厚重的沙发……墙壁上的挂设……这只可以看到海的窗口——
我想起来了,这间屋子曾在梦中无数次的出现!这是一桩凶案的现场!我想起来了。
我发狂似地把蒙住家具的白布全部掀开,整个客厅呈现在我面前。
我整个人簌簌发抖,我震颤地问建平,“我在什么地方?这是什么地方?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建平过来拥抱住我,“镇静一点。”
“这是什么地方?”我尖声叫,“告诉我,请告许我!
“也许你幼年在这里度过,珍珠,记忆是一片片的,层次并不分明,你别惊怕。”
“我画过这个客厅,你记得吗?一只钟的时间指名四点半,”我喘息,“那只钟?钟在哪里?还有那两个女人——她们是谁?是谁?”
“珍珠,我们先得离开这里。”
“不不,我不走,我要把事情弄清楚,”我进入歇斯底里状态,“建平,我告诉过你,并不是做梦,任何梦境都没有这么清晰,现在你看我们在什么地方,由此可知我的梦是有根据的,那些梦是我记忆的片断,”我抓紧他的手臂,“是我失去的记忆的片断,”我更正,“建平,为什么我在七岁之前一点回忆都没有?七岁之前发生过些什么事?我的父母到底是谁?”
“他们在六五年七月一日下午在吉隆坡往新加坡的飞机上失事死亡。珍珠,你应该记得。”
“不!”我的声音恐惧而尖锐,“找什么都不记得,这是罗律师告诉我的!一切都只是罗律师告诉我的!”
我抬起头,看到那个老女佣躲在门角向我们张望,她一双眼睛在幽暗处闪闪生光,虽然在大白天,我也忍不住浑身起鸡皮疙瘩,我一步步向她走去。
“告诉我我是谁,”我伸出手,一边流泪,“你是知道的。以前在这里住的又是谁?你也一定知道。”
那老佣颤抖着声音叫我,“珍珠!”
“你认得我?”我握住她的手,“你以前见过我?
是不是当我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
她含泪点点头,“小珍珠——”
我转头看建平。
建平苍白着脸,他的神情比我更害怕。
我继续问:“当时我住这间屋子?”
老佣又点点头。
“跟谁住?”我追问,“我父母?我父母怎么了?”
老佣人呜咽地说:‘她们飞机失事去世了。”
“我当时几岁?”
“六七岁。”
我浑身冒着冷汗,捏紧拳头问下去,“你确实是记得飞机失事?”
“珍珠!”建平暴喝一声,“别再问下去了!
“为什么?”我悲伤地问,“因为你比我更害怕。”
“珍珠,别问下去了。”
我转头,看见罗律师站在我们身后。
他向老佣扬扬手,“阿桂,你回房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颔首,“你终于出现了,罗律师,你早知有这一刻,是不是?所以你不肯把屋契给我,罗律师,你是知道真相的人。”
“是,我知道。”
“我的父母呢?他们真的死于飞机失事?”我追问他。
“到我的写字楼来,我慢慢说与你听。”他抬起头,叹一口气,“十五年了,你父母嘱咐我,在你成年后,可将事实披露。”
他走下楼,我与建平跟牢他。
他说:“而我基于私心,一直想隐瞒下去,十五年来我视你如亲生女儿,我们之间有感情,我不想你知道得太多,我希望你在英国成家立室,结婚生子,永生永世不再回到香港来。我的愿望本可达到,谁知因陈张事件,你唤起回忆,身不由主地来到这里,命中注定。”
罗律师喃喃地说,恍如自言自语。
建平开车,我们回到罗律师的办公室。
我整个人犹如陷在梦厦中,大口大口喝着建平递给我的水。
我问罗律师:“我的父母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珍珠,你的父亲与母亲,他们都没有死,他们都在人间。”
我的头轰一声,忍不住跌坐在椅子里,我睁大眼睛,瞪着罗律师。
罗律师的声音很温柔很温柔。“珍珠,你别害怕,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与你全没有关系。”
我绝望地看着他,我的命运非我自己能控制。
“你母亲至今住在精神病院里。”罗律师说。
我吞下一口涎沫。我母亲是个疯子。
“我父亲呢?”我问。
“他破了相,不愿意再见到你。”罗律师说,“他一直流浪在外国。”
我问:“发生过什么事,以致我父母一个发疯,另一个破相?”自己发觉声音悠悠然,犹如自阴间传出来似。
他不答,走到文件柜前,开了锁,取出一只文件夹子,放在桌子上。
“我原本希望你永远看不到这只文件夹子的内容,
但我一直准备着。”他把文件夹子推到我面前。
我手臂发软,无法举起来。
建平打开文件夹子,我看到一连串的旧剪报,纸张已经发黄,惊人的大标题:“少妇砍杀丈夫情敌一死一伤”。
我的心几乎从胸腔中跳跃出来,喘着气,支持着晕眩的身体。
六五年七月一日发生的事!
报纸上刊登的照片非常清晰,正是我时常梦见的那个妇人,我曾为她画过肖像的那个妇人。
我紧紧掩住了脸。
建平喃喃的说:“天呀。
罗律师的声音很轻,“珍珠,现在你明白了?你是目击证人,当时年幼,受到极大的震惊,要接受特别护理,出院后你完全失去这一段记忆,我们都为你庆幸,把你接到英国,开始新生活。”
我放下双手,“但因为张心乐那恐怖的死亡,引起我的记忆。”我的声音是冷冰冰的。
罗律师惋惜地说:“你成长得那么健康完美,我们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你与常人完全没有分别,活泼开朗,天真可爱……真没想到……”
建平说:“我现在明白了,珍珠,你为何与有妇之夫夹缠不清,”他的声音亦非常飘渺,“是你下意识要为你母亲复仇啊。”
“建平!”罗律师的声音略略提高,“那不过是巧合,一切已成过去,珍珠从现在开始新生活,你要帮助她,”
我苦涩地说:“我要求见我的父母。”
“珍珠——”罗律师想阻止我。
“我有权要求见我的父母。”我重复。
“好,”罗律师说,“我替你安排。”
“我也要见一见阿桂。当年她也在场,是不是?”
“她当时在外,回来时你父亲已经报了警,你则站
在一旁,吓得呆了,”罗律师说,“她抱住你逃下楼去,直到救护车与警察赶到。”
我怔怔地点头。
“我把这些隐瞒了十五年,珍珠,对不起你。”
我说:“不,罗律师,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我以前不明白真相,误怪了你,是我的错。”我停一停,“我想去见一见阿桂,你放心,罗律师,我心中非常明澄,我的梦境已全部得到印证。”我转向建平,“原来那穿便服长头发的女人,是我的母亲,难怪我画了她的样子,你们都以为是我的自画像,由此可知我俩实在很相似。”
“是的,”罗律师说,“你像你的母亲,像得令我吃惊。”
我拍拍衣服站起来,“事情真相已告大白,建平,至于我们的婚事,你应该再加考虑。罗律师,别忘了替我安排一下,让我见见父母。我先回去了。”
我尽量若无其事地走到门口,才拉开门,就支持不住,顿时软了下来。
建手抢过来扶住我,我虚弱地看住他。
“珍珠,无论发生什么,我仍要娶你为妻,珍珠,我非常的爱你。”
找拥抱住他,不住地点头。
罗律师说:“可怜的孩子,无论怎么样,我将尽力地帮助你们。”他落下泪来。
我说:“我有建平,我不可怜。”
“回家休息吧。”建平说。
“不,我们去找阿桂,我要去找阿桂。”
“我把阿挂接到你们公寓去,”罗律师说,“建平,你带珍珠回家吧,有什么话慢慢说。”
我无力抬起我的头。
回到家中我喝拔兰地镇静神经,这两年来我受的苦,只有建平知道。
我欲哭无泪,静静地呆坐在沙发上。
露台有风,白色细格的百叶帘轻轻拍动,丝丝黄昏阳光透过帘幕射在墙壁上。
我用手撑着头。
罗律师陪着老女佣阿桂来了。
建平招呼他们坐下。
阿桂到现在才敢细细把我看清楚。
我任她握着我的手。
她说:“小珍珠,你跟太太长得一模一样。”声音掩不住的兴奋。
我说:“告诉我,关于我父母的事。”
她说:“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告诉我。”
“你父母结婚不久,我就来帮你们家做工。起初,她们是很恩爱的——”她开始叙说这一个故事,苍老的声音更使故事显得神秘,“不久,先生另结新欢,太太便终日闷闷不乐。”
呵原来如此。
长门尽日无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
“不久生下了你,先生仿佛有点回心转意,但仍然与外头的女人藕断丝连,一直拖着,渐渐也不大回来了。据说提出过离婚,是太太不肯答应。”
我恻然。
“当时她惟一的安慰便是你了,孩子,她教你写字,也教你一些诗词,但不肯让你上学,终日在家陪她。为了这个,先生很生气,与她吵过多次,把你送到幼儿园,但还是被太太接了回来。”
这时我的心境很平静,我不记得这些事,但听上去很熟悉。
“直到你六岁多那年,先生又再提出离婚,太太便完全绝望了,她告诉我,她忍耐了这么些年,竟一点结果都没有,她不能再受苦。”
“她为什么不肯离婚?”我问建平,“为什么张心乐也不肯离开陈沙仑?死活缠住一个不再爱她的人,有什么好处?”
建平轻轻抚摸我的手背,没有回答。
老女佣说下去:“一个黄昏,你父亲竟带了那个女人上门来求你母亲离婚,”她的声音提高,“他说他情愿死也要离开你母亲,太太很镇静,并没有哭,也没有闹,差我到外面去买水果。我觉得不妥,却不敢不去,在附近兜一个圈子,胡乱买了一包橘子便往回走——”
听到这里我的精神绷紧,建平牢牢握住我的手。
“——一到家我便吓死了,只见那个女人躺在血泊中,先生满头满脸的也是血,太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你呢,吓得呆了,站在一旁,也不会哭,我一把将你抱起来就往楼下逃,没多久警察就来了。”她仿佛尚有余怖,“真吓得我魂不附体。”
我喃喃地说:“是他们把我母亲迫疯了。”
建平说:“所以你硬是要在张心乐手中夺得陈沙仑,你母亲失败过,你就不能再失败,是不是?你错了。你母亲并不是被‘他们’迫疯的,张心乐也不是你迫死的。珍珠,这两个人性格上的缺憾造成了至大的悲剧,与别人无尤,你必须要弄清楚这一点。”
“这是不正确的!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一定要抢我的父亲?我们一家三日,原本可以快快乐乐过日子。”我极端愤怒,“她破坏了我父母的一生,也破坏了我的一生,她罪有应得。”
“杀了人还指那被害者罪有应得?”建平说,“珍珠,我医了你两年,你的病态反而加深了!”
我的心中充满仇恨,整个人发热,“假如法律不治负心人,我们就得自己动手!”
“那么你是站在张心乐这一边了?”建平喝问。
我不能回答,只能饮泣。
“珍珠,你是你自己,有我与你在一起,我们的前途还是光明的,请你忘掉过去,与我努力将来。”
我流泪,“但我身体内流着我母亲的血。”
“然,我们身体还留着人猿的血呢,话不能这样说,珍珠,不要为你自己找藉口。”
“建平建平,我应该怎么办?”
“听我的话。”他说。
见到母亲的时候,我浑身战栗。
她精神失常已有十五年,年纪老了,神情却还如少妇,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她的头发被剪得很短,身上穿着普通的衣服,嘴里喃喃自语,她是一个平凡的精神病人,并不如小说或电影中形容的那般凄艳,她跟我心目中那个美妇一点联系都没有——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我闭上眼睛。
但是她的声音还是温柔地缠绵地,我听到她吟道:
“枝叶双眉久不描,
残妆和泪污红绍。
长门终日无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
我掩着双耳尖叫起来,一次又一次,痛哭失声。
建平连忙拉我离开病房。
罗律师说:“十多年来她不停吟这首诗,这是她惟一的记忆。”
这也是我惟一的记忆,我从开头就记得那首诗。罗律师说:“你不要太悲伤,她的世界是和平的,无喜无嗔。”
“我不认得她,我一点也不认得她。”
“她也不认得你,珍珠,”建平安慰我,“这件事从此结束了。”
“我的父亲——”
“我已去通知他,说你愿意原谅他,现在看他是否愿意见你。”罗律师停了一停,“你们现在打算如何呢?”
建平说:“搬回老房子去住。”
“为什么?”罗律师大吃一惊。
“我不想珍珠逃避事实,她惟有接受事实才能消除心理上的障碍。”
“你太固执了,”罗律师大大反对,“我知道你是心理医生,但这样做未免对珍珠太残忍——天天叫她活在恐惧中。”
“罗律师,我是专家,你应当信任我。”
罗律师叹口气,看着我,“你怎么说,珍珠?”
我犹疑片刻,“我听建平的话。”
建平完全胜利了。
罗律师眼睛中露出无限的忧虑,他不表示什么。
我心中十万个不愿意到老屋子去住,但是嘴里不敢说出来,事情摆得很明白,如果我需要建平的爱,我就得听他的话。
建平在医院的工作比较忙,陪伴我的时间也少,一到晚上,我就开始做梦,母亲那可怕的面孔不住在我面前呈现,满脸鲜血,手执利刀,向我追来。
醒了之后我满头冷汗,惟一的安慰是建平在我身边,建平的耐力虽好,我也不想叫醒他,就在这个当儿,我开始喝酒麻醉自己。
过没多久,我们就结婚了。
仪式很简单,我穿一件普通的裙子,也没有特别打扮,建平有点不悦,他问:“你什么也没有准备?”
我精神恍惚,抬起头看着他。
罗律师说:“建平,珍珠已经瘦得不似人形了,憔悴不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建平瞪着我。
我只好说:“慢慢我吃多点,睡好一点,我会胖的。”
建平冷笑:“如果你不帮你自己,珍珠,没有人能够帮你。”
我不出声。
罗律师生气,“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缪建平,你太过分了,我认为珍珠不适合住那层老房子——”
“今天是我们结婚的好日子,罗律师,我希望你是观礼来的,不是与我们吵架来的。”
罗律师不再说话。
建平冷冷地走开。
罗律师轻轻问我:“他待你还好吗y”
我点点头“还算好。’”我看着自己的手。
“我看你犹如活在后母手中的可怜儿,有话不敢说。”罗律师愤然。
“事实也如此,”我木然说,“他不管我,你不见得会管我。”
“他到底对你怎样?”
“罗律师,久病无孝子。”
“你有什么病?他硬派你有精神病,我偏偏不信,你再被他迫下去,马上就有神经病了!”
我黯然问:“我不相信他,我相信谁?”
罗律师深深叹口气,“你是跟定他了?”
“是。”
“珍珠,你怎么魂不附体似的?”他心痛,“以前那调皮滑稽女郎呢?”
我低头不语。
“今天是你做新娘子的日子,怎么闷闷不乐?”罗律师问。
“过一阵子我会好的,”我转过头去,“待我不做噩梦的时候会好的。”
“你根本活在噩梦中,珍珠。”
“说的也是。”我仰起头,“自张心乐死后,我的生命就成了一连串的噩梦,她的阴魂不息,厉鬼作祟。”
“珍珠——”
建平回来,“珍珠!你还在等什么?”他拉起我就走。
我看着身上那套衣服,以往上街看场电影还要光鲜点。
我忽然就落魄了,心中有鬼,什么都没有生趣。
当证婚人的是建平的两个同事,为我们在婚书上签了字。
其中一位带了女朋友来,是位非常活泼明媚的小姐,和蔼热心,在她身上,我仿佛看到自己往日的影子。
她执着我的手说:“我是念护理的,建平说你精神不好,如果你不介意,我来陪你说话解闷如何?”
我有点疲倦,便勉强微笑说好。
她叫茜茜莉亚。热心得非常做作,我不喜欢她。
婚礼完毕后建平开车与我回家。
他一直问我。“好一点没有?”
我只能一直回答:“我好一点了,我好一点了。”
我的确好过一点,婚后心思比较稳定,有时候吃不下也勉强吃多点,建平说得对,如果我不帮助自己,没有人能帮助我,除了相信建平,我别无选择。
本住在老房子久了,感觉上不再可怕,有点习惯它的优点:空敞的厅堂,宽大的露台。建平的意思便是这样,他要我逐步习惯这个地方,不再怕它,逃避断然不是办法。
虽然入夜后我不敢坐在那张条纹沙发上,但平时已经没有任何畏惧。
全然习惯之后,我便可以做一个新人。
我的生命力很强,我要训练自己接受事实,包括独自前往精神病院探访母亲。她不认得我,她的记忆力与思考力,完全遭到破坏,时间对她已没有作用。看着她我百感交集,万分惆怅。
有一天在医院里碰见罗律师,他有点惊奇。
“珍珠!”他高兴地唤我。
我趋向前去,“真难为你了,罗律师,时常来看母亲。”
“珍珠,你长胖了一点呢。”他扶着我双肩看我。
我点点头,“是,我说过我会痊愈。”
“真是坚强的孩子。”他夸奖我,“怎么,婚姻生活好吗?”
“还好。”我问,“近两个月了,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他已经收到我的信,正在考虑,似乎提不起勇气见你。”
我说:“告诉他我受得住任何打击。”
“这句话倒并不夸大。”罗律师叹口气。
“建平待我不错,每次要紧关头,总是他来搭救我,”我感慨,‘谁会料到我父母双全呢?一次与陈沙仑去看相,相上算到我父母双全,我还来不及地耻笑他呢。”
“好好地努力将来,怎么,还不打算生孩子吗?”
“等我完全痊愈再说。”我说。
“珍珠,这也是我疼爱你的原因之一,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你总能克服困难重生一次。”
“你过奖我,罗律师。”
“脸色那么苍白,当心你自己。”他说。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心中略宽。
“刘良禅终于与他妻子离了婚,一个人躲到瑞士去了。”罗律师说,“玩火者终被火焚,谁想到那么德高望重的一个人,婚姻竟落得如此下场,虽说是为了你的缘故,但他自己也难逃公道。”
我沉默一会儿,然后问:“他妻子呢?”
“在香港,据说精神非常困惑。”
“是——她将一切怪在我身上。”我说。
“实则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夫妻间闹到这种地步,还是互相检讨的好,别太责怪旁人。”
“有几个人肯认错呢?”我苦笑,“自然是责怪别人来得方便。”
“算了。”罗律师说。
当日我与他在医院分手,独自回家。
我觉得心情不错,又想到家中许久没有插花,于是转往花店买了一大束玫瑰才回家。
天色渐渐暗下来。
我最怕黄昏,天空一团紫一团蓝,像是摔了交受伤的满身瘀青,似暗还明,四大皆空的样子,令我惊怖万分。
我急急逃上楼梯,自手袋中取钥匙开门,将花束搁在门旁靠着。
弯下身时听见背后有声响,我醒觉地转身,背后却无动静。
我犹疑片刻,用钥匙开了门,刚俯下身子抬起门旁的那束花,被人猛然在腰间一推,跌进屋内,那人跟着进来,重重地关上门。
我自地上爬起,吓得魂飞魄散,站在我面前的人竟是刘良禅的妻子!
“我可找到你了。”她狞笑说,“我可找到你了!”
我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血都凝固了。
“把刘良禅交出来,叫他出来!”她暴喝道。
今天我完了,我想:今天我完了。
我缓缓站起来。
刘太太的手自身后转出来,她握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足足有一尺长。
她疯了。
我整个人如掉在冰窖里。
跟她解释是没有用的,她已经失常了。
她向我扑来,刀锋向我砍下,我飞奔逃进书房内关上门,下锁,慌忙地拿起电话打九九九,电话居然一次就接通了,我颤抖着说了地址,“救命!救命——”
刘太太出死命地撞门,那把脆弱的锁不堪一击,我摔下电话,推动旧家具去挡门,她如一条蛮牛般,拼命推,我实在挡不住,门被一寸寸地移开,她嘴里发出呵呵声,吐着白沫。
我完了,我知道我完了。
苦苦挣扎了这么些年。我叹口气,今天我是完了。
我不由得松了手,退到角落去,她终于推开了门,
一步步咬紧牙关向我走来。
我绝望地瞪着她,心中已经放弃了。
这是我的报应。
她挥舞着手中的刀,向我逼近。
我害怕,流下眼泪。
她力大无穷,伸手拉起我,刀向我刺来,我用手臂去格,鲜血冒出来,却不觉痛,她又要刺第二刀,大群人撞开了门,扑过来按住她,将我扶起。
她大声号叫挣扎,身上都是我的血。
我手臂上的血如潮水般涌出,我仍然不觉得痛,警察与救护人员把我带出现场,扶我上救伤车。
我把头靠在担架上,任得他们替我止血包扎。
她是那么恨我,那女人,恨不得喝我血剥我皮吃我我非死在她刀下她才瞑目。
到了医院找被推进急症室,一直我都很清醒很沉俄,我的魂魄已出了窍,再也不懂得害怕。
医生将我的伤口一针针缝起来。
建平赶到了。
我将头埋在他怀里,他紧紧地拥抱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在医院里躺着。刚刚恢复的一点健康全部被摧
毁,一闭上眼睛便见到持刀的疯婆子,夜夜发吃语,略位清醒的时候总见到建平在我身边。
我除了对他流泪,也说不出话。
有时我觉得那次应当把脖子伸出去给那女人砍断,这就少吃许多苦了。
一日半夜醒来,看到建平。我叫他。
他握住我的手,俯下耳朵来,一双眼里全是泪水。
我轻声问他:“我可是要死了?”
“不不,”他慌忙说,“你得了并发症。患了肺炎。现在已经度过危险期,珍珠,再熬一下。你再度过这个难关便没事了。”
“度不过的,”我喘气,“我累了,这么多人恨我……”
“珍珠,振作一点。”
我长长叹一口气。
护士进来,悄声问:“病人醒了?”
我转过了脸,闭上眼睛。
她说:“没事了,我去叫医生来.她现在没事了。”
“珍珠,”建平将我的手贴在脸旁,“你这条小命又捡回来一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我一下子瘦了近五公斤,不敢照镜子。
出院时坐在轮椅中由建平推我回家。
那天是我二十三岁生日。
家中重新装修过,新的家具新的墙纸,颜色幽雅明媚,我见了一团欢喜,点点头。
屋内转出一个漂亮的少女,见到建平,熟络地点点头,“回来了?珍珠,你回来了?”
我看着她,木然问:“你是谁?”
“噢,”她笑,“建平,珍珠忘了我了。”
“珍珠,”建平俯下身子来,“这是茜茜莉亚,你当然记得茜茜莉亚,我们结婚时她也有来观礼。”
我抬起头来问:“现在你又来干什么?”语气麻木。
她明快地说:“我来帮你们忙,建平说要装修屋子等你出来,一新耳目,他自己没空,我来打点打点,是不是,建平?”
建平跟我说:“茜茜莉亚出了很多力呢。”
“是吗?”我淡然,“谢谢你了,别人的家你也这样热心。”
“老朋友嘛,建平的家还不就等于我自己的家。”
她一阵轻笑。
我忽然一阵厌恶。
我问:“你的男朋友呢?”
“他呀,他忙得很呢,”她抓起手袋,“建平,我们改天再见。”
建平问:“怎么,你要走了?”
“珍珠刚出院,精神不好,我少陪了,你们多休息休息。”她将手袋带子挽在肩膀上,非常潇洒的样子。
我更加讨厌她,转过了脸。
建平送她出门。
露台上添了一只玻璃风铃,吹过一阵风,烦躁地琐碎地响了起来。
我伸手取过拐杖,拍打风铃,碎了一地。
建平回来,愕然一问:“你怎么了,珍珠?”
“我最见不得这种俗气讨好的东西,”我冷冷道,“上不了台盘,专门媚人。”
顺手扔掉拐杖,发动轮椅回房。
建平跟进来说:“茜茜莉亚不是坏人。”
“我没说她是坏人。”我说。
“你别多心。”
我反问:“我多什么心?”
建平低声下气说:“你正要休养,别动气.你不喜欢见到她,我不叫她来也就是了。”
我的手让他握着,良久我的气便消了,我与建平两人经过万水干山,我的位置又有谁可以代替,何必为这
种女人生气,建平要是有二心,他早就可以离开我走“你好好地吃喝玩乐,”他说,“别多什么心事。你胖那么十磅八磅再与人争风吃醋吧。”
我忍不住笑了。
一次又一次,我自绝境中逢生,凶险地再度活下来,我猜我不会再怕任何事情了。
建平待我非常好,一连串的日子平凡而愉快。
我不再做噩梦,自誉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人,历劫罗律师与我又成了好朋友,他为我变卖了一部分的股票置业,为建平设诊所,我们进行得头头是道。
建平得意洋洋说:“无论心中有什么结.只要找出因由,便可以和平解决问题。这是心理学最重要的一环。”
他会很宽慰地看我一眼,觉得我的病痊愈了。
罗律师却没有那么武断,他问我:“你没事了,珍珠?你不再做梦了?”
我摇摇头,“无梦也无歌。”
他说:“你的日子长得很呢。以前女人到了三十岁,什么事都已成定局,现在不一样,三十刚刚开始,尚能好好翻几个跟斗,何况你才二十岁出头,身边又有点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听了这话觉得出奇,笑道:“罗律师,你不是迫我造反吧?你顶喜欢建平,怎么变相劝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建平——他太自大太偏激。”罗律师说。
“你还是不原谅他迫我回老房子住?”我问。
“是,何必引起那么大的危险呢,你看你手上的刀伤!”
“我也奇怪,”我说,“怎么刘家两夫妇永远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过去的事算了,”罗律师说,“最要紧是现在。”
我说:“我也不大想将来的事。”
“你父亲……有消息了。”
我一震,“有消息?”
“你尚愿意见他?”罗律师问,“他人在酒店住,现在我可以带你去。”
我低下头。
“其实你不必见他,他对你来说,不过是陌生入一样,若果为此又一再受刺激,真是何苦来着。”
我说:“这两年来我饱受刺激,百毒不侵。”
“你见不见他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沉吟良久。
“你如改变主意,我也不会怪你。”
我说:“我并不爱我父亲,实则上祸因他起,既然结了婚,就不该在外头站花惹草。”
“不见也罢”
“确是,但我好奇心又炽,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可以告诉你,珍珠,他不是个坏人。”罗律师苦笑,“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了,他为人我很清楚,有很多事情,非临到自己的头上是不知道的。”
我说:“可是我是最无辜的,他给我的生命带来多少阴影!”
罗律师说:“有很多事,他自己也不能控制。”
“让我去见一见他。”
“你决定了,珍珠?”
“决定了,不见过他,一辈子不安稳。”
我换了一件衣裳,略略化妆,跟罗律师出门。
他凝视我一会儿说:“珍珠,你现在又很漂亮了。”
“曾经一度,我很丑怪?”我笑问。
“我不用多说,咱们心知肚明。”他亦微笑。
“人要衣装。”我说,“我会记得每次见你都要好好打扮。”
他拍拍我的肩膀。
途中他跟我说;“见了你父辛的脸.不耍害怕。”
我问:“脸上有刀疤?”
他点点头。
“怎么样的一个疤?”我问,“说给我听,我不害怕。”
“从左到右,斜斜地一条,砍深一点,就把一张脸砍成两半。”
我打一个寒供。过了一会儿我说:“昨天我读报纸,才看到一件伤人案——丈夫两日不归,妻子持刀砍杀两子,一死一伤。那个孩子伤愈后,不知是否还可以做一个健康的人。”
罗律师苦笑。
“我老是觉得建平知道我身世之后仍肯娶我,就是爱我的表现。”我说,“这年头,在未经考验之前,谁不爱谁?年轻男女在周末空闲时眷恋一番,星期一来了,各散东西地去上班,大难还未至就各自飞,最现实不过,有什么凭据?”
罗律师犹疑一下,“你这样想就最好,最重要是你自己快乐。”
“若干年后,我总会忘了张心乐、刘良禅……这干人,时间治愈一切伤痕,”我说,“这种悲剧也不单止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
“珍珠,我一贯觉得你是个乐观的女孩子。”
我笑:“还乐观呢,不知有多少次,我都觉得死亡是最大的解脱,无知无觉是最佳安慰,不知怎地,吸一口气,又熬下来了。”
罗律师把车子停下来。
我胸口一阵闷,想呕吐。
罗律师瞪着我,又惊又喜,“你——”
我笑说:“恐怕是了,明天打算去妇科检查。”
“呵珍珠,”罗律师兴奋地说,“太好了,就快有
孩子唤我‘公公’了。”
罗律师爱我,无微不至,我至为感动。
我说:“自然,过年一定叫他跟你叩头。”
虽然路上说笑,到了酒店,我还是紧张害怕。
罗律师紧握我的手,带我到豪华套房前敲门,侍者开门招呼我们。
罗律师留我在会客室,他自己进房间去,明显是与我父亲交谈,我心弦绷紧着。
过了一会儿,罗律师出来向我招手。
他说:“你父亲准备好了,近来吧。”他的手臂。
绕着我肩膀,保护我似地。
我感激地看罗律师一眼。
房内坐着一个中年男人背着我们。他的身材保养得非常好,穿着裁剪合度的西服,但斗法全然灰白了。所以我才看得出他是中年人。
我心中异样地激动。
他的声音很沉着动听,他背着我说,“是珍珠吗?”很平静。
我说:“是。”
“珍珠,你看到我的脸.不要害怕。”
“我不怕。”我在他附近坐了下来。
他并没有转过身子来。
“你的事情,我都知道.罗律师都告诉我了,你历年来的照片我也都看到。珍珠,我对不起你。”
我非常激动.不知说什么话才好,喉咙里卡住一口痰似的,吞吐困难。
罗律师握住我的手。
“这些年来,难为你了了。”他的声音无限凄凉。
“一个女孩子独自挣扎,又遇到这么多凶险之事。”
我低下了头。
“我并没有在你身边帮助你。你一定恨我吧?”
我想了一想,以很平静的声音说:“人生下来就注定要与命运挣扎,父母在身边不一定帮得了孩子什么,大家的命运都是一样的。”
他哽咽了,“你原谅我?”
“没有什么是要被原谅的,”我说,“当年你也必然有难言之隐,有谁会故意制造家破人亡?”
“你竟这样懂事——”
屋内沉寂了很久。
我说:“我结婚了。”
“是,罗律师与我说过。”
我说:“我总会忘了这些不愉快的事,十年八年之后,儿孙满堂,谁还记得当年发生过什么。”
“那男孩子,据罗律师说,并不安分。”他仍然背着我。
“啊?”我看着罗律师。
罗律师的表情坦然。
“据罗律师说!他对你很有影响力,时常迫你服从他。”
我说:“建平不是这样的人。”
我父亲怔一怔说:“珍珠,我知道你很信任他。”
我苦笑,“如果我不信他,简直不知道信谁。”
“信你自己。”父亲说。
“那毕竟是很累的一件事。”我笑说。
父亲叹一口气,“罗律师,珍珠比你形容的还要可爱十倍,更叫我心如刀割。”
“既然如此,父亲,你常常让我陪你说说话解闷如何?”我盼望着。
“我太羞愧,珍珠。”他犹疑着。
“父亲,”我唤他,“请你转过脸来让我看清楚你,我不会害怕。”
“我已经破了相。”
“不妨,父亲,我不会害怕。”我说。
罗律师紧紧站在我身后。
我握着拳头。
他缓缓转过身来。
房内的光线很暗,我再有心理准备,看到他的脸,也僵住了。
那是真正的僵呆,刹那之间,我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的脸自左眉角开始到右嘴角,斜斜地一条粉红色的细长疤痕,将他的脸分开左右两边,左眼与右眼的高低位置相差几有数寸!疤痕并不可怕,但是两脸完全分开,那才惊人。
领毫不讳言,我被吓傻了,这么可怕古怪的一张脸!
他牵动嘴角,咳嗽一声,“他们说,这张脸像毕加索画的人像。”
我笑不出来,定定地瞪着他。
他叹口气,“罗律师,求你再继续照顾珍珠。”
罗律师抹了抹汗,“我实在是……唉,惭愧。”
“不要紧,”我抬起头,“我懂得照顾自己,父母在身边的孩子不一定幸福,我有个女同学生日,她母亲送她一本《圣经》,叫她有什么事求上帝,自生自灭去,岂非更滑稽兼凄凉?至少我受命运摆弄,其他的人连这个开脱的藉口都没有。”
父亲低下了头。
“可是——”我忍不住问,“后来你为什么不爱母亲了?”
他有点激动,握住拳头,喉咙格格作响,“人有变心的权利!我只能活一次。”
“你有一度是爱她的,否则不会与她结婚生子,你有责任,你这一变,影响了她的下半生,你使她以后的日子不好过,确是非常不公平的,她也只能活一次。”
父亲又转过了脸。
“你可有想到这一点?”我问他。
“我实在无法再与她生活下去,拼了一死也要离开她,”他的声音颤抖,“你无法了解,但愿你生生世世都不要明白这种可怕的感觉。”
我实在不能明白,先有一个陈沙仑宁死也不肯再与张心乐在一起,现在又有父亲,不惜牺牲一切来离开他曾经爱过的妻子。
我掩着脸。
罗律师低声说:“这种恩恩怨怨,你不能明白。”
我说:“但愿建平能够爱我到永远。”
罗律师眼中露出忧虑,一闪而过。
父亲说:“罗律师,我累了,你带珍珠走吧。”
“你见时再来见我?”我问他。
他始终没有再转过脸来,我很怅惘。
罗律师轻声跟我说:“走吧。”
我跟他站起来,道别,离开了酒店。
罗律师说:“你父亲当年是个成功的商人,他个性开朗活泼,外表英俊潇洒,但是你母亲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古典美人,为人异常拘谨疑心很大,并不原谅你父亲应酬繁忙,她令他精神紧张,日子长久以后,双方冲突非常大,无回不在争吵中。”
“他女朋友很多?”我问。
“那还用说吗?女人们见了他如苍蝇见了蜜糖,他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要才有才。”
我低头不语。
“到后来,你母亲夜夜披头散发地坐在客厅中等他回来,你想想,他还敢回去吗?我不是怪寥太太,实则上两个性格走极端的人是不适合在一起的。”
我说:“一切都过去了,不要提,我不想再听。”
罗律师送我到门口,他说:“你多多保重,珍珠。”
我点点头。
“建平知道你有了孩子?”
“我这就告诉他。”我说。
“他会很高兴。”
“那自然。”我微笑。
“你父亲……他经过香港的时候,我自然会跟你联络。珍珠,这件事不必告诉建平,有时候夫妻之间各有点小秘密,也不算罪过。”
“为什么不告诉他?”
“珍珠,你太坦白不保留了。”罗律师不以为然。
“好,我不说。”
“珍珠,一般女人会使的小心眼,你怎么都不会?
那是要来保护你自己的,你懂不懂?”
我拍拍他肩膀:“别替我担心。”
当天晚上,我就与建平闹得不愉快。
他不赞成我在这个时候有孩子。
“我知道你是痊愈了,”他说,“但是怀孩子是另外一件事。”
我没好气,“那么现在怎么办?”
“你的脸别动不动就拉下来好不好?”他也不悦,“既成事实,当然要把孩子生下来.在这十个月内.你的思想要飞快成长才好。”
“建平,有时候我觉得你非常爱我,有时候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你多疑。”
“只有在我多灾多难的时候,你才对我有点关怀。”我叹口气。
“本来是嘛,平日你叫我怎么一天到晚呵护着你?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我没有话说。
跟着的两三个月,建平在医院的事务越来越忙,常常夜归。
以前我可以安之若素,但在怀孕初期,心情忽然比往日浮躁,一个人在家中等他归来,变得是痛苦的一件事。
除了呕吐,我便是闷等,又不能天天逛街,更不能找事做,于是建平一到家我便对他发牢骚。有时我也很愉快,忽然买许多漂亮的宽身衣裳,天天换着穿着,诸如此类的行为,我认为应当得到建平的原谅,因为我怀着我们的孩子吃着苦。
一日他在医院又有事,我在家闲得慌,开了车子到医院去找他。
我只想见他一面,与他说几句话。
车子到了医院,我驶过停车场,步行到大堂前。
医院对着山坡,夜间十分静寂,情调甚佳,满是星斗。
我想这倒是情人的好去处,正张望间,看到一对男女缓缓走了过来,两人贴得很紧,分明就是情侣,我暗暗好笑,心中祝他们幸福。
谁知走近了,我看清楚他的身型,不禁失声:“建平!”人如雷轰。
建平陡然见到我,大吃一惊,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建平与茜茜莉亚!
我气忿,瞪着他们两人,眼睛喷出火来。
“建平!”我颤声说,“你马上跟我走。”
“缪太太,”茜茜莉亚居然还敢对我说话,“你怎么了?有话慢慢说。”
“珍珠,我在当更,怎么可以随时跟你走?”建平定下神来,显得很厌恶。
“你走不走?”我浑身发抖。
“我不是一条狗,你别对我呼喝!
“你——”我指着他,气喘着。
茜茜莉亚这时候说:“建平,你随太太回去,这里的事由我看着。”
“你住嘴!”我疯狂地扑上去给她一记耳光,“我们两夫妻的事要你来管?要你来做好做歹?我早知你没安看好心肠!”
“珍珠!”建平将我两只手紧紧抓住。
茜茜莉亚用手掩住脸,她往医院大门奔进去。
“傲开我!”我挣扎,“我不活了,我要跟那个贱妇拼了!”
建平忍不住,也给我一个耳光,“你疯了。”
我哭,“你打我,你打我,你与那女人一直藕断丝连,勾三搭四,被我发现了,你倒打我,你有良心没有?”
他冷笑,“你精神完全分裂了,此刻你跟你那疯妇母亲有什么分别?我医不好你,我放弃,我后悔娶了你这个不明事理的女人!”
“你说什么?”我如五雷轰顶。
“你把孩子生下来后,我们就分手。”他铁青着脸。
“你!”
“是,我不能再忍受你了,就是那么简单。”他掉头走。
“你到什么地方去?”我颤声问。
“离开这里,避开你,免得你出丑,我不干了,你也不必再找到医院来了,再见。”
“建平——”
“别再叫我。”他头也不回,“一次又一次我原谅你,帮助你,现在我已经绝望,我放弃你。”
我恨,我说:“我明白,是你把我迫疯的,是你告诉刘良禅他们找在什么地方,是你叫他们来杀我的,你想谋夺我的财产,跟旁的女人私奔是不是,是不是?”
建平说:“你已经疯了,叫罗律师早日送你去与你母亲做伴。”
“建平!”我撕心裂肺地追上去。
他已经把车子开走了。
我独自回家,浑身被怒火焚烧,恨不得杀了他们两个人。
我大哭起来,我怎么变得跟母亲一模一样了?这是我家女人的悲剧?我直哭了一夜,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梦里见到母亲提着刀向我走来,她说:“珍珠,去杀了他俩,杀了他俩!你要争口气,替你母亲报仇,也替你报仇。”满脸血污,青色的面孔。
我很害怕,“可是,你不是已经报了仇吗?”
“报了仇?”她哈哈地笑,“死了的人比活着的人舒服,我报了仇?哈哈哈哈。”
我痛哭,声嘶力竞竭。
一会儿张心乐又来了,她温柔地,以她小小的声音说:“你也遭到这个滋味了?是天有眼,寥珍珠,现在你明白这个滋味不好受了吧?”
“原谅我,原谅我。”我号叫。
“可是我与沙仑已被你害死了,”她温柔地伸出手来,瘦削的手臂忽然化为两支白骨,向我扼来,“我不原谅你。”
我大叫,“沙仑,沙仑!
陈沙仑向我走过来,他叹口气,“珍珠,自作自受。”
“你是爱我的,沙仑!”我求他,“救我。”
“你却并不爱我,珍珠。
“沙仑——”
他渐渐远去。
我掩脸痛哭。
“珍珠,珍珠!”有人唤我,推我。
我挣扎地睁开眼睛。
“我是建平。”他坐在我身边。
“建平。”我靠着床沿坐起来。
“喝点水。”他递杯子给我。
我连忙喝了两口水。
“好点没有?”他叹气问。
“你回来了?”我苦笑,“不怕我把你砍成一截截?”
他低着头,“我生气时说的话又何尝好听过?珍珠,我们和平解决这件事吧。”
我淌泪,事情怎么会到这种地步的?
“可怜的珍珠。”他喃喃地说,“一时正常,一时失常。”
我静静地说:“你可以告诉我,你与茜茜莉亚到底怎么样。”
他转过头,“没有怎么样。
“你们之间,确实是有鬼吧?”
他亦不肯答。
我点点头,心如刀割。罗律师早就知道了,一次又一次警告我,可惜我没有留意他语气的不安。
我闭上眼睛,眼泪忍不住汹涌地流出来,心碎成一片片,我努力抑制我那又惊又恨又绝望的心情,上帝待我太不公平。
“好,”我点着头,“好。
“珍珠,我对不起你,任杀任剐——”
我淡然问:“我杀你干什么?
他愕然抬起头来。
我看着他,叹一口气。
“珍珠,我试过回到你身边,一次又一次,但——”
“不必解释,”我尽量平静地说,“你说破了嘴我也不会明白。”
“珍珠——”
“你放心,我头脑很清醒,”我低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爱过我,现在不爱我要离开我,你宁死也不肯跟我生活下去。”我仰天长叹,“我身边要个死人干什么?你去吧,至少三个人当中,有两个人是快乐的。”
“珍珠!”他呆住了。
“我不说笑,你放心,三天内我就搬出去,我有足够的能力照顾我孩子。”我疲倦地说,“此刻事情已全盘解决,你走吧,让我安静点。”
“珍珠。”
我牵动嘴角,想挤出一个微笑,但心中绞痛,忍不住大哭。
建平拥抱我,落下泪来。
“建平,”我呜咽,“咱们可是经过千山万水——”
这一切都没有帮助。
他已经不再爱我。
孩子养下来,是个男孩。
父亲见了他,激动不已。
孩子成了我生命的全部,一个新的希望,是非成败,我一切都不在乎。
我并没有退隐到其它小国家会长住,我喜欢香港,孩子可以在这个小小的城市学好中文。
建平要求探访孩子,我没有拒绝,离异的父母很多,不必以孩子做报复的工具。建平不是没有歉意的,,终于他每个星期天都选在下午与孩子聚一两个小时。
他与茜茜莉亚并没有结婚,两人同居着,他来探访我们的时候,茜茜莉亚就等在楼下,坐在车子里,我知道她不放心,可怜的女人,有时候胜利者的滋味并不是那么好尝的。
我像所有被丈夫遗弃的女人,脸色并不好看,态度淡淡地,他对孩子的钟爱对我并没有帮助,我让他见孩子是因为我认为这么做对孩子有益。
遇到茜茜莉亚不在的时候,他比较轻松,有时候留下来吃一顿午饭。
“有没有男朋友?”是他最常问的问题。
我的生活日趋正常.离开律平后反而找到真正的平安,也脱离我的噩梦.我终于痊愈了,凭我自己的力量。
只不过有时候我会轻轻地吟:
长门终日无梳洗,
何必珍珠慰寂寥。
但我没有步母亲的后路,我打扮得整齐,送孩子学,接他放学,这是勇敢时代,我面对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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