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星光灿烂 认识庄的时候,我与国楝已经走了1年,打算结婚。 国楝带我到一年一度的建筑师聚餐会,在那里我看到庄。 当时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身边坐着个艳女,打扮得七彩缤纷,耳环在卷曲的长 发边晃动,媚眼与娇笑声四溅,真受不了。 庄自己也不象话,白西装结只红点子的领花,整个人像二十年代美国芝加哥的黑 社会头子,诚然,他是英俊的,但我厌恶他这种炫耀的作风。 国楝在公众场所照例非常沉默,缓缓喝着啤酒.我坐在他身边打量着其余的客人, 我们并没有拉手,国楝是个保守党,老派人,我与他的关系虽然已遭家人默认,但是 始终不能进入热恋状态。 那日我穿件宽旗袍,一身素白,我自认是个清爽具书卷气的女子,并不想以倾倒 众生为己任。也许国楝就是喜欢我这一点,我很迁就地,是以他一直认为我适合他, 其实不是这样。 而与他在一起,徒然有许多许多安全感,一切像与淡开水般、没有火花。 我也不知道怎么与他走的一年,我不住告诉自己:生活便是这样,我不想在三十 五岁的时候才匆匆出去抓一个对象,国楝有他的好处,没有人是十至十美的。 那夜我坐在他身边也不觉闷,散会后有人建议去跳舞,国楝也不问过我,就拖了 我跟大队走。我不介意,但希望他会问我一声,这类小节不能与他计较,此刻教育他 也已经太晚。 到了的士可,庄过来请我跳舞,他问国楝,「我请蓝小姐跳舞可否?」 我又希望国楝说不,但他一贯地礼貌说「请」,于是我与庄下舞池。 他说:「你是今晚最漂亮的小姐。」 我笑一笑。 「你太特别。」他又说。 我问:「你在放录音带吧,今晚大约每位小姐都听过这番话。」 他一怔,随即笑,「我早知你说话也必然另有一套。」 我不答。 「你是国楝的女朋友?」 「我们就要结婚了。」我淡淡说。 「啊,这样就能结婚?」他问。 我微愠,「你是什么意思?」 「国楝是我大学同学,他这个人我再了解不过,他非但乏味,而且自我心中,以 你的性格,不可能下嫁于他,他会适合其它的小妇人,但不是你。」 「你又知道我是谁?」我更不高兴。 「略为调查就知道,谁不知道你是艺术界红人。」 「红人黑人不打紧,批评老同学的就是坏人!」 他错愕间音乐完了,我拂袖而去。 那夜国楝送我回冢,我问:「你认识庄某很久了?他不是好人。」 「怎么不是好人?不,我与他没有来往,他是个非常自由散漫的人,曾经为一个 女孩子追到欧洲去,荒废成年学业,我看不起他这种行为。」 我不出声,隔一会儿我说:「我认为感情是生活中很重要的一环。」 「过了十八岁,我就没那么想过,作为成年人,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来做。」国楝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第二天我起身迟,走到客厅,看见水晶瓶子插着一大把玫瑰花,密密麻麻,有好 几十朵。我喜悦,趋前一闻,心想国楝终于开了窍了。 女佣人闻声出来说:「庄先生派人送来的。」 我一呆,不作声。 他这个花,一送就是十天,到了第十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拨电话到他写字楼去。 「我姓蓝。」我冷冷说。 他并不作声,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责备他,女人总是容易心软。 我轻声说:「你别再送花来,我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说:「如果你肯出来,我就停止送花。」 「我不能出来。」 「不行,这个电话是你打来的,我现在就到你们口等,等到你出来。」 「你这一套诡计早二十五年都不流行了。」我说。 他挂上电话。 我并没有睬他,自管自工作,我答应了一家公司为他们做一个美女月份牌,一大 起码工作十小时,月底之前赶出来交货。 中午时分我打过电话去找国楝,他照例在开会,我有点怅惆,我们很少通电话, 下了班他会到我公寓来小坐,喝杯啤酒看电视新闻,就把我的客厅当他的电视室,然 后在我睑上亲吻一下告辞, 他是性生活的清教徒,认为这件事婚后一星期才能做一次。 女佣人来跟我说:「小姐,楼下有一辆车子,停在哪里好久了。」 我吃一惊,伏到露台去看,只见庄坐在辆老式开蓬平治跑车里,头枕在驾驶盘上, 不知已经多久了,我看看钟,三点半,与他通电话时上午十点,他疯了,在这种激辣 火毒的大太阳下,他要中暑的。 我迟疑一下,不敢下楼跟他说话。但我想,国楝从来没有这样等过找。 我下楼叫他,「喂!」 他抬起头来,见到我,笑一笑。这天他特别可爱,一套皱麻外套加凉鞋,头发被 汗弄乱,异常的孩子气,他说:「我知道你会下来的。」 「下来赶你走。」我没好气的说。 他握住我的手,将他滚熨的脸埋在我手心中,我刚想挣脱,发觉他哭了,我整个 人失措呆在那里,只听到他呜咽的说:「我想我爱上了你。」 「你开玩笑。」我细细声说。 「我没有,」他说,「我是真心的。」 「太戏剧化了,我接受不来。」我轻声说:「你走吧。」 「我明天再来。」他说。 「明天你去上班,」我跟他说:「听话,现在回家休息去。」 他把车开走了,出乎意料之外,并没有再说国楝的坏话。 国楝晚上本来约了我去音乐会,临时又来推。我咕哝他他老是要我迁就他,闷死 人,他也不以为意,挂了电话。 那夜月色很好,我忽然觉得寂寞,点起一枝烟吸,这样子过一生虽然无忧无虑, 到底非常乏味,我的心灵乏人照顾,而我的经济一向独立,我要国楝来干吗?只为老 年时有个伴?就算是伴,也是我伴他,不是他伴我。这种宁静的日子过一两年当休息 着恢复元气是不错的,长期下去非常委屈。 对于国楝,我唯一的置评是他确是好人。 那夜我睡得早,半夜电话响了,我抓起话筒,模糊地应一声,听到那边说:「你 睡了?」是庄的声音。 「是。」我说。 我想来看你。」 「不可以,不可以!」我嚷。 「你一个人在床上?」 「别对我说这种话!」我吼道。 「我想念你。」他说。 我伸一个懒腰,失笑,看看钟是半夜十二点。「你才见过我两次。」 「我终身就是在找你这么一个女孩子。」 我哈哈笑,「那么那个穿银色裙子蓝眼盖鲜红嘴唇的尤物呢?」 「我只是一个男人呢。」他说。 理由倒也充份,谁像国楝呢,像在桃花源记里出来,不通世事,。毫无生活经验, 除了他的工作,一窍不通。 然而我也没有笨到那种地步,胡乱就相信庄的甜言蜜语,这种话偶而听来作为调 剂是不错的,天天听,怕会腻。 「回去吧。」我说。 「我晚上再来。」他说。 「不必来了。」 他没有应我,开车离开。我回到书房,心思不属,毕竟那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对 我说了许多美丽的谎言,在我楼下浪废不少宝贵的时间,花过心血,我心动,并且感 激。 晚上他又来了,用小小的石子扔我的玻璃窗,我放下在看的小说,推开窗,他站 在月色下,这是一个出奇美丽的星夜,他整个人蒙上一层光辉,非常神秘,像一个打 救我离开寂寞堡垒的骑士。我有点迷惘。 他抬起头看我,一边说:「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即使是安排好的台词,我也感动得很,乐意做一个观众。 「下来,朱丽叶。」他说。 我取过锁匙便下楼。 呵今夜星光灿烂。 他握紧我的手,汽车无线电内隐隐约约传出音乐,我与他跳舞,他没有说什么话, 但手心冒着汗,如果他在做戏,那么他是太好的演员。他将我紧紧拥在怀内,逼得我 透不过气来,我觉得我是被需要的。 一切都这么快这么浪漫,我陶醉于这偷来的欢愉,深深享受。 倦了,我们坐在他的开篷车里,我合上眼睛,竟然熟睡在他怀中。 清晨的第一线阳光把我唤醒,他正凝神观看我的脸,一往情深,我微笑。 他说:「我要去上班了。」 「不用睡觉?」我轻问。 「不用。」他吻我的头发,「我有空再来看你。」 「几时?」 「我终于打动了你的铁石心肠?」他低声问。 我又微笑。 他送我上楼睡觉,我听见电话铃响,许是国楝找我,我打个呵欠,不在乎地倒在 床上,或许国楝要告诉我,今日他又得逾时工作,谁关心?他可以跟他的蓝图结婚。 庄在中午时分赶到我公寓,女佣人开门给他,他手中持一小束玫瑰,夹杂着丁香, 叫我醒来。 他精神是那样好,我却晕眩得日夜不分,糊里糊涂,像是在子午线往返已十余次 之多,日子都搅浑了。 我们在家中的露台吃午饭,他吃得少说得少,左手握住我的手不放,一切都用一 只右手做。他像一个孩子,终于得到了他多年向往的玩具,爱不释手,在这种情况下, 我并不介意做一件玩具。 下了班他来看我,我刚清醒,淋了浴,在察看我那本月历的进展,他来了。 但愿国楝对我有他一半那么情深,真真假假亦不妨。 我被他迷惑住,一连好几天,只有数小时睡眠的时间,其余的功夫都被他占去。 他带我到他石澳的家,大扇的玻璃窗,没有窗帘,看到山下惊涛拍岸,宽大的客厅中 摆着简单的家俱。 他在厨房中煮法国菜,香喷喷的蒜与牛油,我躺在绳床内,梦幻似的晃来晃去, 一切丢在脑后,我的细胞一个个都活了。 他不断跟我说:我一直在等你这么一个女郎。 「你再说下去,我简直要相信你的话了。」我微笑。 他吻我的手,「嫁给我吧。」 「永远这样享受在仙境里?」我问:「不可能,我们活在现实的世界里。」 「跟我走,你小会觉得生活无聊,空闲的时间,你作画,我上班,我们永远恋 爱。」 「让我想想。」 「不要想,凭你的感觉做。」 我把头埋在他胸膛里。 黄昏在紫色的天空下,我们去沙滩散步,他拾起一只贝壳,贴在我耳边,让我听 海浪声。我们躺沙滩上,看天色暗下来。 第二天早上,庄送我返家休息,然后去上班。 我打开门,看见国楝坐在客厅中央。 我淡淡说:「嗨,好久不见。」 「你整夜在什么地方?」 「在享受。」我答。 他「霍」地站起来,就给我一记耳光,打得我退后三步,眼冒金星,一边脸火辣 辣的痛,嘴角一阵咸味,冒出血来。 我不响。 女佣人吓傻了,瞪着我们。 我冷冷吩咐她,「倒杯冰水给我,送客。」 国楝疯了,他怒吼,「你想把我送走?就这么简单?全城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 妻,你却公然跑出去跟别人过夜,我还有脸站出去?你以为他会娶你?你以为仍然会 有人娶你?」 我不出声。 他抓住我的手臂,手上用劲,越收越紧,我痛得淌出眼泪来,他不住的用手打我, 我躲都没处躲,一下一下的忍受着,女佣人冲出来阻止他,一边尖嚷着,「不准打小 姐,不要打了。」 然后国楝崩溃了,他蹲下来哭。 我挣扎逃到房内,把自己反锁在房内。我很镇静,在浴间洗净血渍,在瘀痕上搽 上药,蒙头大睡。 国楝哀哀的敲我房间门,我不去睬他,出乎我自己意料之外,我居然睡得很好。 黄昏的时候国楝走了,我混身酸疼,这一场闹剧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 一年来我装饰着国楝的生活,如他襟前的一朵鲜花,如今我决定离开他,他失去 的不过是面子,不是爱人,我心灰意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需要的是精神上 的满足,物质方面我自己应付有余。离开国楝,我不一定要去跟庄过活,我是我自己, 独立的一个人。 想起庄,我心温柔的牵动,我爱上那夜灿烂的星光多过爱上他,但如果没有他, 我又看不到一天的星星。 我告诉自己!你已经廿六岁了,来日无多,生命苦短,能够快乐的时候,为什么 不快乐? 事情闹大了,我的名誉或许再也不能使我在国楝的友人当中立足,然而离开一班 虚伪的人,于我又有什么损失?或者我失去做阔太太的资格,但我的生活是充实的, 生活宽裕的太太们何尝有机会赤足跟爱人跳慢舞?各人得到的东西不一样。 晚上庄到我这里来,看见我脸上的瘀痕,问:「怎么回事?」 「撞伤。」 「我知道,国楝干的好事。」他站起来,「我会找他算账。」 我第一次对他提高声音,「坐下来,告诉你是撞伤的。」 「嫁给我,我会使你快乐。」 「你们男人始终只想占有一个女人,并不是真正的为她们好,是不是?」 「我爱你。」 我叹一口气,「你回去吧,我不是不知道跟着你会开心,可是除了玩得灿烂外, 你不能再给我任何东西,特别是安全感。」 「女人们的贪念!」他说:「你要国楝的稳重,亦要我的感情,非要这样的男人, 你才肯跟他?」 我微笑,「恐怕我要丫角终老了,我紧紧拥抱他,「庄,但我需要你的甜言蜜 语。」 「是否我暂时战胜了国楝?」 「不要对我提这个人。」我说。 「你恨他?」 「我对他没有感觉,他是一个愚蠢的人,以为自爱就是吝啬感情,叫爱人拜倒在 他脚底叫做威风,让他去娶一个为饭票而结婚的小女人好了。背着他贴娘家与搓麻将, 活该。」 「你仍然气愤了。」 「气我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他会回来求你的。」 「他才不会,他屡次警告我,如果我有什么行差踏错,他马上转头走的,」我伸 着懒腰,「我在过去整整十一个月内也够谨慎的了,像做贼。」 「为什么要刻薄自己?」 「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我觉得他高估自己的定力,低估了你的魅力,他是那种要等到失去那样东西才 知道它宝贵的人,在感情方而,他是个白痴。」 庄对国楝的批评是非常中肯的,国楝一向看不起为感情牺牲的人,他认为他自己 是理性的智能的,不受俗礼拘泥,现在我要睁大眼睛看个清楚。 我没想到他会回来求我,但是他回来了,我在露台见他,穿著低胸裙子,燃着一 枝烟,吊儿郎当,皮肤晒得深棕,正是他最恨的一切,我全部做齐,并且正眼也不看 他。 他说:「你以为他会娶你?他不会的。」 我指指胸口,「那是我的难题,你何必担心?」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他伤心震惊。 「我一向都是这么自由散漫的一个艺术家,是你的教导有方,我才做了一年淑女, 你现在可以去提拔别的女子,教她们如何做人,以及一切仁义道德的问题,」我站起 来,「你何必再来烦我?我喜欢浪废我的青春,你管得着个屁!」 他的头埋在自己双手中,「我爱你。」 「你爱的是你自己。过去一年你爱我,不外是因为我处处顺从你,令你觉得舒服, 得益的是你,还给你一种感觉,认为你的女友将有一个好归宿。对不起,我不干了, 你马上走。」 我站起来送客。 他坐在那里不动,他说:「我不能离开你。」 「可以的,」我说:「你随便找个女人,把她塑造成你喜欢的形象不就完了。」 「我不会胡乱去找一个女人!」 「但是我不要你了,我觉得闷,我想摆脱你。」 「你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我都改。」 我一呆,随即说:「太痛苦了,何必改?」 「这一年来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对我不满......」 「我们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你原谅我吧,我不想多说,你还我自由。」 「庄的私生活声名狼藉,你会吃亏的。」他又说。 我已经拉开大门。 他用怖满红丝的眼睛看我一眼,低着头走。 呵向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国楝,我可怜他,他是一个不能爱人的人。 他走了以后,我倒在沙发上筋疲力尽。 怎么办呢,我怎么应付这两个男人呢。 我已经叫国楝走,为情为理,我都没有对不起他,我们一年来的关系结束,可怜 得很,我竟想不出有什么是值得回忆的,一年多的关系,像白开水般的乏味。 我将国楝送我的东西,都装了只盒子送回去。 而庄那边,我请他让我好好休息数天,不说别的,自从认识识他到如今,连觉都 没睡好过,至少他应该让我养足精神,才跟他把事情搅清楚。 他不让我有这样的机会,跑了来在我床跟走来走去,故意制造许多声响,闹个不 停。 我对他说:「现在你干什么?疲劳轰炸?」 「你嫁给我就让你睡。」 「我没听过这样的话,到时恐怕连死都没空死了,」我说:「你这简直逼我搬 家。」 「你要避开我?」他抱怨。 「不,让我呼吸一下,别令我窒息。」我微笑,「你要记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你这个小女人。」他说。 他把我拉到浅水湾酒店吃早餐,那日好阳光,棚架上的绿叶全部透明,滴着露水, 紫藤花一大串一大串地挂下来,气氛美得不可形容。 我因极度的疲倦,坐在桌子面前,整个人如在梦中;神情恍惚。 庄是这样懂得享受,他带给我的欢愉虽不切实际,却使我毕生难忘。 我将头搁在他肩膀上,身体发软,希望就此睡着了永远不再睁开眼睛,省却不少 烦恼。 「永远不要再见那个人,」他说:「答应我。」 「我不见他,是因为我自己不想见他,与其它原因无关。」 「你永远是这么倔强。」他不悦。 「是。」我说:「这是我的毛病。」 他握着我的手,犹疑一下问:「放弃他这么一个事事都算上等人选的男人,你不 觉后悔?」 「那是我的事,」我说:「你少安毋躁。」 「你这么会吃亏的。」他说。 「你越来越像国楝,怎么也向我下哀的美敦书?」我声音很温和。 他显然很受伤害,放下我的手不响。这是他自认识我以来,第一次不高兴。 那日他送我回家,一声不响的驾车走了。 我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精神饱满,但庄不在身边。 我立刻明白了,像他那样的男人,他说放弃就放弃,我令他心冷,他便离开。 我站在露台上,一天的乌云,没有星,那辆熟悉的开篷车不在。 我心中有数,庄是不会再来的了。 国楝是一个全凭理智做事的人,而庄则全凭感性。 而我,我确是贪心。 因为重新获得时间,我赶好那个月份牌,收到酬劳,打算到欧洲旅行。 正收拾行李,国楝来看我。我礼貌的招呼他,他交出一张帖子,放我面前。 我并不意外,「结婚了,这么快?」 他不出声,隔了很久,他说:「希望你多多包涵,给我一个重生的机会。」 我诧异,「国楝,你也认识了我一年整,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会去你婚礼搅乱 吗?」 他说:「希望你不会。」 「你太小觑我了,你简直离了谱。」 「会吗?庄某人现又在向别的女人献殷勤,同样又是那套手法,一成不变,先开 始送鲜花,然后去海滩漫步,观日出,在幽静的地方跳舞,是不是这样?他并没有娶 你,而我要结婚了,但愿你吞得了这口气,顾住我们的往日感情。」 我悲哀的看住他,简直不想分辩。 「不,」我说:「我不会引起你的不便,我决定往欧洲去逃避现实,好了没有? 当你与某小姐举行婚礼的时候,我人甚至不会在香港,放心。」 他听了像是不置信,过一歇吁出一口气。 「飞机票都买好了,你要不要过目?」我问。 「我相信你。」他说。 「我多谢你相信我。」我说。 他走了。 没有嫁给他实是我的幸福,我们两个个人的宗旨、思想,生活方式,完全没有相 同的地方。 至于庄,我感激他给我带来段愉快的日子,男人与女人来往不一定要结婚,我不 会忘记他,相信他也不会忘记我。 我会永远怀念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他在我窗口扔石子叫我卜楼,我们凭着汽车 收音机的音乐,直跳了一夜舞。 多么甜蜜的回忆。 将来我也会结婚生子,但那是完全两回事。 人们爱的是一些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分手我是一个写爱情小说的人,作品供太太小姐消闲用,于社会没有什么贡献,但颇 有助于精神上的松弛,我的题材很狭窄,多数是男男女女的恩怨与喜怒哀乐,听来的 故事居多数,小小一点点事写半日,如此不疲,一写就写好些年,其实并非有感而发, 当不得真的。 这么多故事当中,香芍药的故事虽然平凡,也还值得一说。 她是我的中学校友,从小长得漂亮,一头乌黑的长发,雪白的皮肤,修长,喜欢 穿平跟鞋,有股飘逸的味道,在校中算得是出色,功课也好。 找们校服是深蓝色直身宽旗袍,由她穿来,很有种民初的书卷味。香芍药非常冷 傲,一派非池中物的态度,是以我并不与她交好。 毕业后各奔前程,许久没有见面。 后来与亲戚吃茶,她却上前来打招呼。 当时她亲切地用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喂」地一声,「记得我吗?」她问。 坦白的说,十多年之后,我并没有把她认出来,我只礼貌地微笑。 她提醒我,「我叫香芍药。」 「我有个中学同学叫香芍药。」我说:「很特别的名字。」 「我就是她。」她笑说。 后来我们交换了电话号码。 就是这样恢复邦交的。 她结了婚已有十年,一个女孩子八岁,我们约会颇频,渐渐我很知道她的家事。 她的家庭生活照我看来,非常幸福,丈夫是建筑师,自己开设公司,长袖善舞, 十分能干兼有才华,她自父母的家直接走入丈夫的家,没有挫折,各人的命运是不一 样的,我很替她高兴。 中学时期她那份冷傲已经消失,她很圆滑,也很可亲,不过随之失踪的是那份清 秀脱俗。 她不是不打扮,但打扮得像六十年代的淑女,头发熨得一丝不乱,整齐的化妆, 着痕迹地花过心思,衣服选那种镶着蝴蝶结与纱边的裙子,一套套的小巧手饰,看上 去仿佛无懈可击,但却毫无时代气息,只像一只没有生命的洋娃娃。 她还批评我的衣着打扮呢。 「你老是不做头发,直直的,穿条袋袋牛仔裤,告诉你,没女人味道,男人不喜 欢。」她振振有辞。 「去你的!」我笑说:「男人为什么不来问我喜欢什么,我还喜欢住在南欧的堡 垒里,开劳斯莱斯跑车呢。」 香芍药叹口气,「自然,你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你生活完全独立,值得羡慕,我 呀──」仿佛要吐苦水的样子。 我深感诧异了,「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事?当心天雷打,别人心不足了。」 「一家不知一家的事,」香说:「做太太有什么好,一切主权都捏在别人手中。」 我笑,「你以为职业女性就自己操生杀大权了?」我说:「我的房租伙食全部捏 在老板手中,他叫我卷铺盖,我还不是完蛋,同病相怜。」 香不服气枪着说:「可是你可以另谋高就,我能怎么样?离了婚谁要我?」 我白她一眼,「你少摩登,离婚这种字眼岂可经常放在嘴里咀嚼?」 她不响。 「你确实一个孩子足够了?」我问:「是否觉得生活沉闷?多几个孩子可以补偿, 别内疚,数千年来,孩子都是巩固女性地位的工具。」 渐渐我知道她生活困难之处。 小时候香是个脱俗的女孩子,她丈夫陆大伟目外国毕业回来,一眼就看中了这个 漂亮的小女孩,恋爱结婚后就生了一个女儿。 香为这孩子颇吃过一点苦,孩子是难产的,但公公婆婆还嫌不是男孙,她非常生 气,索性赌气地跑去做了绝育手术,陆是洋派开通的,他一笑置之,但老先生老太太 十分反感,从此没好面色对待媳妇。 香此刻也很后悔,奈何已经来不及了。 这件事倒是其次,许多没有孩子的夫妻非常幸福快乐,白头偕老。 问题是陆大伟最近这一两年时常出去应酬,清晨才回家,一星期起码一次,香芍 药很困惑。 她也与我说过这个难处,我摇手,「我是酒肉朋友,吃茶吃饭如果叫我,我一定 出来,我可不是妇女版信箱主持人,我不懂得为人分析这类事。」 她笑着捶我,「死相!没有一点真感情,咱们可是自幼一起长大的,难道一点情 面也没有?」 陆大伟见过我,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连我见了,都会生出「我年轻时也是个美 貌女孩,怎么没有遇见过这么好的男生?」 他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要钱有线,我直认为香芍药对陆太娇纵,大概得到 的东西便不稀奇了,于是她态度有点放肆,也不是不知道许多女人对陆是虎视耽耽的, 因此一边使小性子,一边心中害怕,许多年轻太太都犯这个毛病,并不是新鲜的症候。 一日我与亲戚约了吃中饭,便碰见陆与一个时髦的女郎坐一起。 他先看见我,连忙将头一偏,假装没看见我。 我只好擦身而过,知趣地不与他打招呼。 他把我当长舌妇了,以为我会告诉香芍药,关我屁事,别说是女同学的丈夫,连 我自己兄弟的事,我也不会告诉阿嫂,我疯了不成,说这种是非,人家夫妻反怪我没 人格。 因这件事的缘故,我对陆的印象就没有那么上佳,中午约女性吃饭,事属平常, 何必鬼祟。 那个女郎与香芍药是个极端!太阳棕皮肤、直发、耳畔垂着穿珠子的细辫子,大 耳环,真皮牛仔裤,低胸毛衣,性感,冶艳,明媚,化妆是最新的紫色系统,嘴唇与 眼盖都闪闪发亮。 比起这活色生香的女郎,香芍药如一朵假花。 我惋惜了,但缄口不言。 陆大伟每礼拜一次的应酬,怕都应到这类女郎身上去了,可想而知。 但我因此更迁就香芍药,但凡她一声「喂」,我就扑出去陪她。 她寂寞的时间颇多,陆最近往夏威夷走得勤,星期四夜班飞机去,星期一早班机 到香港,直接往写字楼上班,香芍药到夜才见得着他的人,很烦。 我说:「否则你如何穿金戴银的?还不是老公赚钱忙忙得好。」 「我情愿像你,穿一条牛仔裤。」 「你别狗眼看人低,我这些牛仔裤不便宜。」我哈哈哈笑。 「我知道为什么陆家的人与我作对,」香愤愤然,「因我──」 「──不替他们生大胖儿子?」我接上去问。 「因我没有一张大学文凭,他们瞧不起我,以为我配不起大伟。」 我打个呵欠,「哪来这么多自卑?」我说:「咱们这些有文凭的人还不是受老板 呼呼喝喝,你真以为大学文凭是世界之匙?」 「你有文凭自然会说风凉话!」她气愤愤。 「嘿!」我说:「我何尝不可以说,你们做太太的专门会打趣我们苦吃吃的女白 领?」 她说:「你根本不知我的难处,夹在他三个姊姊一个妹妹当中,每星期日都像吃 团年饭似,七嘴八舌,吵个ㄟ情A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时间?」 「跟陆大伟说呀。」 「不管用。」 「不管用?整个烟灰缸朝他头顶摔过去,六国大封相,同归于尽。」我嘻嘻地。 「别开玩笑。」她的脸拉下来。 我整整表情,「与他开心见诚的说清楚。」 「我口才不行,我想求你跟他说。」香恳求,「好不好?」 「不可以,坦白告诉你,我要是你,我才不会让那种标梅已过的独身女性接触到 你那漂亮出众的丈夫,小心,每个女人都会是狐狸精,包括你中学校友在内。」 她冷笑,「你别以为我是笨人,明说出来的,心中就没有鬼,我绝对相信你的人 格。」 「我,谢谢你,我看你还是自己说的好。」 「正牌猪朋狗友,时穷节乃现。」她骂。 我上上下下打量她,「我不愿接触你丈夫,但我可以改造你,芍药,你知不知道 你整个人过时?」 「我过时?」她尖着喉咙嚷,花容失色,「我过时?」 「别一付见了鬼的样子好不好?」 我把一大叠法国、意大利、德国的最新时装杂志摔到她面前。「看看清楚吧。」 她看了看,「我不喜欢这种打扮,拖拖拉拉的。」 「你没有品味。」我简洁的说:「你看我们的头发:光洁乌亮,一条条都有生命, 你的头发?早在喷发胶中死亡。审美眼光一年年不同,你大姐那付装扮十五年如一日, 真可怕。」 她苍白了脸,「稍微请教你一下,你就上来了,拚命踩我,什么意思?」 「我说的可是老实话。」 「还说是老实话?」她翻了睑。 「早知你不接受忠实的意见──」我急道。 她拂袖而去。 我耸耸肩,好吧,我失去了一个中学同学,谁也不爱听真话──忠言逆耳,良药 苦口。 但过几日香芍药又回来了。 她非常沮丧。 「你怎么了你?」我问。 「大伟跟我承认,他外头有了人。」她说。 「什么?」我问:「他亲口跟你说的?」 她流泪。 「有没有提到要跟你离婚?」 「没有。」 「他还回不回家?」 「仍然回来,睡书房,其实他睡书房已有好些日子了。」 「这混球。」 「我没料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我身上。」她哭。 「你真是个孩子,哭有什幺用?」 「你叫我怎么办?」 「你们这些女人,简直像一团饭,丈夫得宠你们呢,马上作威作福像一条龙,丈 夫变了心,就打回成形,十足十一条虫模样,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自己的双腿烂 断了?站不起来了?做人最要紧靠自己。」 「可是我的青春──」 「你的鬼青春,青春不嫁人也是要过的,谁没有青春?我最恨弃妇埋怨丈夫浪费 了她的青春!」 「你还骂我──」她号淘大哭起来。 「争口气,搬出来住,何必坐在家随他发落?我来担这个关系好了,一切在我身 上,咱们大吃大喝的玩乐,时间一样过,我知道你那宝贝丈夫会怎么说,他准说我带 坏了你,可是他不正喜欢坏女人吗?」我说:「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们让他静一静, 等他知道他要怎么做,才通知你,别天天坐在沙发上等他回来那么多余。」 「是。」她抹眼泪,「我回去拿衣服。」 「我们去买衣服,还回家拿东西呢,你身上有钱没有?银行有存款没有?花它个 精光,」我冷笑,「你还替他省呢,不花白不花,省了也是便宜别人。」 「是。」 「你看,患难见真情。」我拖着她走出去,「我对你多好。」 咱们逛精品店,我替她选了一大堆最精致最幽雅最有性格又适合她的衣服,一件 件陪她试穿。出乎她自己意料之外,紫色与蔷薇色系统非常适合她,她穿上很娇媚, 有洒脱感。 我替她衬一套时髦的首饰,正比划间,她又哭了。 「穿给谁看呢?」她问我。 我也答不出来。 安慰她没有用,结婚十年的少妇,已经完全失去自我,等于寄生虫般,突然之间 发生这种事,格外过度的震惊,什么反应都作不出来。 我把她安置在理发店内,抽空打个电话给陆大伟。 陆问我,「她住你家?」 「很暂时的,」我说:「我希望你一星期内接她回去。」 「这些年来我惯于服侍她,开车接她送她,她已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不是小女 孩子,她要回家,可以自己回。」 「你不再爱她了?」我问。 「不,我只是对她那种倚赖、任性,不负责任表示厌倦。」 他以为妻子会成长,但是芍药并没有做到这一点,她的行为举止渐渐跟她女儿差 不多。 这真是最大的悲剧。 「君子爱人以德,也许你可以劝劝她。」 「劝了十多年了。」他淡然。 「有什么事与我联络?」 陆说:「我劝你别淌这混水,你是一片好心,她不这么想,你们在外头做事的女 人比较开朗,所以你不知道她那种多疑多怨的性格。」 我想到第一次见香芍药,她梳着两条小辫子,十一岁,香白的皮肤,乌亮的头 发……心中温柔地牵动。 我温和的说:「我愿意担这个关系,她与我的交情不一样,是芍药教我说广东话 的,她告诉我'白鞋'就是球鞋,手套叫'手袜',那年我们念初一。」 陆大伟不出声。 「我认识她的日子比你长,我知道她的为人。」我说:「谢谢你出来,有事与我 联络。」 「你对朋友很好。」 「是吗?不见得不见得。」我与芍药是童年的交情。 我赶往美容院见芍药,一看见她,呆住了,呵,大美女,理发店把她的头发剪短, 熨成一个个小圈圈,贴在头皮上,松松的,又天真又活泼,像小狗的卷毛,多么精神, 看得我又笑又赞。 她埋怨,「四百元理个发。」 我说:「这几天我做得很疲倦,我们去做芬兰浴。」 一带又把她带到按摩院。 按摩女郎对她说:「太太的身裁很好,只是肌肉略松一点,怕是运动的机会少, 到我们健身部来做体操,三星期内就见功了。」 我马上替她报名。 我说:「取太阳灯来替她照一照,脸色煞白,太难看。」 「啊哟!」她叫,「不……,照了会生皮肤癌的!」 我冷笑,「你的性命真要紧,人家积克莲奥纳西斯都不怕,你怕?」 「倒也是,」她苦笑,「丈夫都不爱我了,我还这么紧张这条老命干什么?」 「你还有女儿呢。」我提醒她。 「女儿──」她叹口气,「她前天跟我说,想要一双粉红色的掠皮鞋,我都不知 道在什么地方有得卖。」 「我会带你去。」我说。 「你怎么像个顺风耳千里眼?」 「没法子,什么都靠自己,久而久之,不得不变成个六国贩骆驼的人。」我无奈。 「你真本事。」 自芬兰浴室出来,芍药太漂亮了,路上的男人不住回头向她张望。 我说:「这才是好姑娘呢──人们经过你的身旁,都要回头留恋的张望。」 她长叹一声。 「你的腿那么修长,走路步子放宽一点,来。」 她看上去像个新发掘的模特儿。 到一流的童装店,我为她女儿也选了一点衣服。「阿姨送的礼,」我说:「别客 气。」自然也买了粉红色的鞋子。「记得吗?」我问芍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 是这幺一点点大,十岁多点。」 「你又何尝不是?」芍药说:「老实说,你这些日子来过得如何?」 「闷,万事俱备,独欠东风,牡丹虽好,总要绿叶扶持,我一个人孤鬼似的,能 到什么地方去?」我问:「你想想,我都不愿多说,略吐一两句苦水,就被人说我怨 天怨地。」 「可是你赚的是自己的生活,那多好?」 我说:「这是我唯一骄傲的地方了。说出来顶凄凉,喂,不高兴的事儿我们不要 去想它,打道回府吧。」 我们去吃了咖啡便回家了。 过数日芍药想回去。「也许你会怪我没出息吧?」 「我不会,那确是你的家。」 「大伟──我想他是要离开我的了。」她说。 「他跟你摊了牌,决定在你,你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尽力而为。」 「你真能干。」 「被逼的。」我木着一张脸。 「那个家……」她迟疑说:「我都不知我还能在那个家住多久。」 我爱莫能助,背着手,站在窗户前。 过很久,我说:「我开车送你。」 她住在笼子中久了,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叫她走出来飞,她并飞不动。 「等他赶我走的时候,我才走吧。」她叹口气,我不能在你这裹住一辈子。」 做弱者的痛苦,人家捧着她的时候,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家不要她了,她 就打回原形,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也许陆大伟会照顾她的生活,替她付房租,给她零用,她生活是不忧的。 不忧生活──谁忧过生活呢? 这年头只有精神上的困惑,谁也没有生活上的烦恼,也许有,只因买不起那件蓝 狐或钻戒。 我仰起头叹口气,人的际遇是很难说的,也许她稍迟会遇到更好的男人。 但陆大伟也不是不好,夫妻分手各要负一半责任,谁也推卸不了,我只是替他们 两个可惜。 我开车大包小包的送芍药回去。 到了门外,刚好碰见陆大伟。 他见了我,有点意外,「这么空?」 「你回来了?」我冷冷的问。 他笑,「你也霸道,这原是我自己的家。」 「你还当这是你的家?」 「你这人,莫教人分妻这句话,你听过没有?」陆大伟说。 「哼!」我冷笑。 芍药下车,见到陆大伟,也不正眼看他,就往屋子里走。 陆大伟过半晌,才醒悟过来:「芍药?那是芍药?」 「你以为是谁?」我问:「大伟,人的外表随时可以改变,爱你的心却可遇不可 求。」 他追上去,「芍药,芍药!」 「叫什么?」她没有好气,转过头来。 大伟呆视她,「你怎么转了个样子?」 「你的生活闷,要求转变,难道我的生活不闷,不需要转变?我转个发型,换件 衣服,不见得就伤害了你。」她转头走。 我倚在车子旁边,看着陆大伟笑。 他问我,「是你教她这么打扮的?」 「教管教,她确是那块材料,不打扮打扮,实属可惜,君子爱人以德,我是为了 她好。」 「她简直脱胎换骨─。」陆大伟奇道。 我说:「你喜欢那种外型的女人是不是?」 他不响。 「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明白呢?她会乐意为你转变。」 「她?我不知道你用的是什么办法,想叫她为任何人转变都很难。」 「这次她是为自己,毫无疑问。」我笑,「打扮古老点也不算错,但我相信你不 是为了她那身打扮而对她反感。」 「自然不是,我不喜欢她不好学不向上。」 我想起芍药说过,关于大学文凭的事。 「你嫌她而已,你娶她的时候,也知道她不是个博士。」 「可是那时她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孩子何必懂太多?现在她三十三岁,智力尚那 么幼稚,说起世界大事、文学艺术,她一窍不通,还有,因为我们家有个好慵人,她 连家务也不懂,一天到晚就说想尽了办法与我父母作对。」 我不语,现在我在听陆大伟这面之词了。 「其实老人家一句话,何必认真,我对她说过一千次,女儿跟儿子我一样痛爱, 甚至没有孩子,我们照样过美满的生活,她不相信我,现在又为不能生育而懊恼。她 嫁的是我,又不是我父母,管他们说些什幺?」 说的也很有理。 「你以为我喜欢深棕色皮肤的女孩子,爱上的士可没有脑袋的那种?你错了,那 个女孩子很有内容,人家是美术学生,很有气质学识,我与她有交通,芍药有她一半 那么懂事,我就放心了。」 我深深为芍药悲惨。 「你知道吗?这些年来,芍药连杂志都不看,家中不订报纸。」 「但是她读我的小说。」我虚弱的抗议。 「你为我们做的事,我很感激你,」陆大伟说:「冰冻三尺,非翌日之寒,正如 你说,转变外表多幺容易,但是内心是另外一件事,十多年了,我太清楚芍药,要她 转变,不是件易事,况且叫她那么做,也对她不公平。」 我知道这件事是无可挽救了,芍药白白熨了一个四百元的头发。 我也恁地天真,夫妻分手,哪里就那么简单? 果然不久他俩就分居了。 芍药并没有再来找我,大概她知道我这个军师自身不保,也不管用。 芍药生活很好─她仍然穿漂亮衣裳、逛街、旅行、有空在股票行坐,据说也有男 朋友,换得很勤。 但是她没有再来找我。 陆大伟给她两层房子,一层住,一层收租,芍药应该没有什幺好怨了,心灵的创 伤....咱们独身女人的心灵也受创伤,可是还得自己付房租,咱们的青春也浪费掉了, 而且有怨无路诉。 这是一个小家庭主妇的辛酸故事。 至于我们这些人,更加有诉之不尽的苦楚。 我一个女友说:「……什幺都不打紧,在我这里喝了咖啡饮了啤酒看完电视才走 都不打紧,当我开的是俱乐部好了,可是他能不能自己带枝牙膏来呢?」 脱下脏衣服待女友洗熨,而这些女孩子,一走到外头,一样万打万的赚月薪,自 己养活自己。 女人的命运。 极光仙子一上飞机,我就后悔了,整整一年我为升学问题烦恼:港大、海外,海外、港大。 终于选中了温哥华,考上哥伦比亚的建筑系,一直以来,都仿佛心愿已偿,十分满足 的样子,但心里却害怕。怕离乡别井,怕人生地疏,怕学业艰苦。 送飞机时母亲红了双眼,我还能够谈笑风生地安慰她,姊姊塞给我一大叠中文报 章杂志,说道:「下次看就得上唐人街买了。」我听了心中打一个大突,唐人街!天 啊,我要离开家了。 飞机滑翔,升上启德机场的上空,我苍白着脸──应该留在香港的,龙床不及自 家的狗窦,治安尽管坏,交通尽管塞,木屋再多,空气再坏也还是我的家,真是的── 毫不讳言,我是娇生惯养的独生子,二十年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放假除了打 网球,就只会周游列国,不事生产,也许这也是父母鼓励我上温哥华的原因,我吞一 口涎沫,大不了回去。 回去?这是件大事,我回不去,男儿志在四方,自古有这个压力。回去度假自然 是可以的,但放弃学业?张家盟,张家盟,我跟自己说:你可要放出勇气来! 到了温哥华三个月,入了学,一切都仿佛已上轨道,我的心去仍然烦躁。整整六 年,我要留在这里整整六年。 晚上做梦一直看到咪咪的笑脸,我天天写信给她,隔三天一个长途电话,甚至叫 她也一起来温哥华。咪咪是一个好女孩子,她劝导我:「过了这段过渡时期便会好 的......你会习惯温哥华的山明水秀……」 山明水秀!整个埠像小镇:洁净、空旷,怡人,清秀,可是这一切与我无关,我 想回家。 我想念听惯的电台,常去的戏院:还有女朋友、最主要是咪咪,一切一切。 后来咪咪生气了,她拒听我电话。 也许她是对的,这里十多万华人都习惯了,为什么独独我在呻吟呢? 大学设备这么好,银行里家中寄来的存款这么充足,即使寂寞一点又何妨?堂堂 男子汉大丈夫,竟怕起寂寞来,说出去像什么呢?还想见人吗? 放学后我开始往啤酒馆里泡,那里很热闹,也有点温馨,是单身汉的好去处。 酒馆里华人很多,有学生,有自认是功夫老师的一群,也有唐人街餐馆的侍役。 我通常自斟自饮,找朋友难,我在香港时的合群作风不复见矣。 六年。 每当我想到六年二千多个日子,那种感觉像坐牢,不消说,功课在低潮心情影响 之下,只能攀到平平程度。 渐渐我学会了照顾自己:洗衣服到自助洗衣场,买矿泉水回宿舍喝,不爱吃饭堂 便找中国茶楼,头发长了找同学剪一剪。 在这里,大部份人都是网球好手,我自认是球场英雄也无用武之地,香港的白马 王子顿时变了贩夫走卒,我非常替自己不值,然而也只好在怨声载道中沉淀下来。 那日回校,发觉所做模型被同学剔去一角,非常愤怒,大发脾气,取起球拍,将 其它模型全部打烂,同学哗然,要通报教授,我豁出去,冲出课室,坐在园中,用手 掩住睑,自觉已经失去控制,我怕自己精神崩溃。 「啧啧啧。」 我没有松开手。 有人在我身边坐下,「啧啧啧。」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个女郎,褐色的皮肤,明亮的眼睛,头发挽一条马尾,穿条 白色的裙子,蹲在我身边,注视我,脸上一派不以为然的表情。 她年纪约有三十出头,微笑的眼角有细细皱纹,我却并没因此感动,我问她:「 你是谁?」没好气地。 「别问我是谁,」她操流利英语,「先问你自己为什么因小事大发雷霆。」 「他们搞坏我的模型。」 「你把他们的模型也破坏无遗,他们也交不了功课。」 「记我大过,把我逐出学校好了。」我说。 「如果这是你所愿,你干吗不干脆退学呢?」她诧异地问。 我掩往脸,「我不敢。」 「嘿!」她冷笑一声。 「你是谁?请勿骚扰我。」 「你叫张家盟,是不是?」她哄我,「来,我帮忙想个法子,你别气馁。」 「我不要想法子。」 她笑,「你把心事告诉我,我帮你去修补那些模型。」 「你懂?」我看她一眼。 「你是高材生,你可以教我呀,」她耸耸肩,「两个臭皮匠,或许可以凑成半个 诸葛亮。」 「你到底是谁?」我怀疑。 她眨眨眼,「神仙娘娘。」 我笑。 我与她到饭堂喝了杯咖啡,忽然之间,我把多月来的怨气全部对她诉说,她默默 聆听,很好耐心。 「对了,」我想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极光仙子。」她笑。 「见鬼。」我咕哝。 「来,闯祸胚,快来收拾残局。」她把我拉进课室。 老实说,此刻我已深深为我的鲁莽而后悔。 「怎么收拾?」我绝望的问。 「拿出你的万能胶水来。」她很有信心。 只见她这里动动,那里动动,一晃眼就收拾好一具,并且作出若干改动,使之比 原来的设计更加完美。 我目停口呆,不甘示弱,也快快修理,不到一会儿就将七八具模型修补好。 看表,原来已是晚上七时半,这几个小时,过得好快。 「喂,你倒底是谁?」 「如果你感激我,以后就请你好好控制你自己。」 「喂,你也是本校的学生吧?」我说:「可能还高我几年,老老实实的告诉我。」 「嗯,」她笑,「真相你迟早会知道。」 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她深深叮咛,叫我不要自暴自弃。 那晚我第一次看到温哥华的星空竟如此美丽。 星期六我出去放了一整天的风帆,回来晒得通红,同学们在宿舍等我,「多谢」 我为他们修补模型,我更加惭愧了,只是讪笑。 同学们都说修补部份做得最好,他们连忙把蓝图也改良了。 我心中想念极光仙子。 星期日躺在宿舍的小床上思念她,星期一我就会出去打听她的下落,纵使温哥华 有十万华人,寻找这么出色的一个才女,不是难事。 星期一上午有课,我以最轻松的步伐走进课室,我忽然发觉自己对建筑系有兴趣。 时间到了,一个女郎走进来,同学们向她行注目礼──咦,极光仙子! 她开口:「我叫美莲翁,你们的一级客座讲师,今天走马上任,请各位多多合 作。」 我立刻有被骗的感觉,岂有此理。天下的女人没一个是好人,信然。 我非常生气不悦,决定不睬她。 下课后她笑咪咪的走过来,我没好气的说:「咱们地位高低有别,你别来跟我说 话。」 「你这个人脾气比小妞还别扭,」她不在乎,「我索性迁就你到底。」 「你这个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华人在外,应当守望相助。」 「好一项大道理。」我冷笑。 「你可以当我是朋友。」 「你在哥大签了合同?」我问。 「你没留心听书,我不是讲明自己是客串的吗?」 「以后呢?」 「七级课之后打回原形,回到史宾沙事务所去做帮工。」她说。 「你可有男友/ 情人/ 丈夫?」 「都曾经有过,我去年离的婚。」她脸上忽然出现一丝沧桑。 「多么可惜。」我说。 她又恢复明朗,「你呢,你仿佛快乐得多了,我请你到码头吃海鲜去。」 「太好了。」 「咦,不是说地位有别,不理睬我吗?」她故作诧异状。 她成熟懂事、知情识趣、又具学问,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我仍然嬉称她极光仙 子,伊比我大七岁,别具风韵,到我发觉一日不见她精神陷入恍然若失的情况中,事 情已经太迟了。 我堕入爱河。 生活忽然多姿多采,周末我们往公园一坐老半天,看蓝天白云,喂雀鸟吃面包, 有时到海滩畅泳,有时往百老汇看电影,唐人街吃茶,一切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娱乐, 剎那间都趣味无穷。 我的人生观突然改变,对功课努力不懈,给咪咪的信,由三日一封改为一月一封, 不再抱怨,行在路上吹口哨,每个征像,都证明我在恋爱。 放学后我去接美莲下班,她会做一个沙律与我共享,她是一个好厨师。 有一天我跟她说:「我爱你。」 她听了一怔。 我问:「你不相信?」 「我相信我相信,」她连忙说:「你们廿来岁的男孩子惯在爱河中游来游去,根 本无意擦干身子。」 「喂!」我大力抗议。 「不要紧,终于有一天,你会见到你理想的伴侣,为她,你会上岸安憩。」 我问:「你呢?你可愿意与我共享这份安宁?」 她笑出来:「我好做你的妈了。」 「听听这是什么腔调?」我说:「见你对我一见钟情,才下了那么大的劲来讨好 我,嘿,如今见我对你倾心,你又把话反过来说了。」 美莲笑得前仰后合。 我悻悻然,「我不管,我爱你是爱定了。」 可是她约会的不止是我一个人,她把我当作好友,毫无疑问,但巧妙地与我维持 一定的距离,她并没有引我入歧途,她是一个正经人,我只是她的好兄弟。 我一直觉得事情会有所改进,她会把我俩年龄差距问题消弭解决。 当我看到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自她公寓中走出来时,我自觉多月来的希望成了 泡影。 她还为我们介绍。那中年人姓关,两鬓微白,极有风度,称我为「小朋友」,但 我对他有说不出的厌恶。 美莲事后责备我欠缺礼貌:「人家是温哥华华人建筑师中最出名的一个,你对他 没一点尊敬。」 我不服气,「我知道,那又有什么稀奇,将来我不但要比他出名,我甚至要比亚 瑟艾历逊更出名。」 「好极好极。」美莲语气有点讽刺。 我气极,「我也知道姓关的最近离的婚,有五个孩子,你打定心思去做继母好 了!」 「你这个小子含血喷人,」她恼,「你无端端喝这个飞醋干什么?」 「我爱你。」 「去你的。」 「美莲!你老老实实说,你可爱我?」 「我不可能爱你。」 「你不能爱我,还是不爱我?」 「我呸!我哪有空跟你在文字上头歪缠,不爱你就是不爱你,我一向把你当小弟 弟。」 我说:「那你为什么常与我见面?」 「朋友间天天见面,也稀疏平常呀,你发什么疯?」她责问:「如果你觉得不见 面好些,倒不如不见。」 「这话是你说的!」我怪叫起来。 「你这小子,我不跟你说了,给你缠得头痛。」 我冲出她的公寓,仿佛觉得自己的心在滴血。 我一定要赌这口气,她不来向我道歉,我就不去见她,管她跟哪个老油条一起走, 她若吃了亏,也没有人会同情她,她活该。 回到宿舍,狂灌了一顿啤酒,心里略为平静,她如此疼我,一定不会与我绝交。 我的估计错误。 美莲一连失踪两个礼拜,我心如热锅上的蚂蚁,她却与姓关的进进出出。 我终于投降,跑到她公寓门前去等。 那夜天气罕见的温暖,我心特别烦躁,我买了半打罐装啤酒搁在身边,一直喝。 等姓关的老头送她回来时,我已经半醉,见到她俩我一语不发,扑上去对牢关老 头一记左钩拳,把他打得后退三步。 他不甘示弱,好家伙,站稳之后还击,我左眼着了一下,顿时痛入心肺,嚎叫起 来,金星乱冒,跌倒在地,后脑撞在地上,立刻昏迷过去。 临消失知觉之前,我听见美莲呼唤我的声音。 醒来的时候,我连眼睛都睁不开,痛的感觉如毒箭般贯通了我的心。 美莲就在我面前,我大声呻吟,「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你打了人。」板着脸。 「明明我捱了揍,至少我伤得比那个人重。」 「吓坏人,差点把你送进医院。」她转身走开。 「我的眼睛可是瞎了?」我尖声问。 她自厨房出来,将一块湿漉漉的东西搭在我眼睛上。 「那是什么?」我问。 「本来是我的晚餐,」她没好气的答:「八安士上好的鞑靼牛排。」 「能吸得了淤血吗?」我问。 「你少噜嗦,」她说:「再烦我就把你赶出去。」 「那老头怎么了?」我问。 美莲睁圆了双眼,我不敢再作声。 她对我说:「小老弟,我想我们该好好的谈一谈。」 我将脸埋在沙发垫子内,不出声。 当我「眼疾」痊愈的时候,美莲对我益发冷淡了。 天气转凉,枫叶开始转红,我们在一起,曾经有过好时光。 为了她,我连暑假都未曾还乡。咪咪的信充满讶异:「……我以为一到六月三十 号你便会扑回家,谁知你竟没有回来,你不是恨恶温哥华吗?」 在我生日那天,美莲约我在温哥华酒店的森林厅吃饭,那是个好地方。 我知道她有一篇演辞要说。 果然,酒过三巡,她开始了,先清一清喉咙,她说:「家盟……」 我很紧张,幸亏我一向具听天由命的格局,眼睁睁的看牢她,听她发挥意见。 「家盟,从头到尾,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吗?」我轻轻问:「我是那样的一个蠢小子吗?我不见得会胡乱爱上 比我大的女人,我并不需要母爱。」 她词穷。 「……不外是你后悔了,」我说:「因为社会的压力,你不想与一个少年恋爱, 你的潇洒是表面的……我原谅你,人不能单为恋爱而活。」 她沉默。 「美莲,其实我俩大有可为,你何必为这七年的年龄差距而耿耿于怀?」 她双眼微红,「你不是我,你不明白。」 我叹口气。「你是怕将来,是不是?将来当我三十五岁的时候,你已是老太婆 了……女人就这样,专门担心虚无飘渺的事情,你应该好好把握现在。」 她说:「我要与关订婚了。」 「那老头子已有五个儿女,他不愁寂寞,你何必去插上一脚?要结婚,也不急于 一时,慢慢挑个合衬的人物。」 她一怔,「你忽然长大了,家盟。」 「是的,我也这么觉得,因你的缘故,我忽然长大了。」 她说:「我要与你说的话,到此为止。」美莲说。 「喂,极光仙子,笑一笑,今天是我生日。」 她哭了。 我把她搂在怀里。一个女人总是一个女人。 那天以后,她尽量避开我,我染上了吸烟的恶癖。我真的长人了,并没有自暴自 弃,仍然努力功课,课余也参加同学间的聚会,随时可以结识大把女孩子,但总有点 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我在给咪咪的信中提及翁美莲,咪咪很了解。她写道:「我与你之间始终有青梅 竹马,兄弟姊妹的感情存在,真正的男女间恋情似乎有别于此,你不必对我有责任感, 我很乐意做你们的好妹子。」 我感动,谁说这世上没有红颜知己? 我将信影印给美莲,我加一句:「年轻的人也可以有成熟的态度。」 信如石沉入海。 如果她嫁给老关,那么我注定要受失恋之苦。 树叶落得光光的,我缩在暖气宿舍中看电视,有一套安东尼柏斯与英格烈褒曼主 演的旧片,改编自沙岗的同名小说「你喜欢勃拉姆斯吗」,女主角因自觉比男主角年 长,始终提不起勇气跟他走,我观了此剧非常有共呜,有苦说不出,深深的抽着烟。 我知道美莲是矛盾的,这是她的抉择时分,我不应去骚扰她,但终于拨了一个电 话过去。 她居然在家。 「好吗?」我苦涩地问。 她开头没把我的声音认出来,后来觉察到,又呆了一呆,电话中一片死寂。 「家盟?」 「是我。」 她松一口气,「你好吗?」 「托福,过得不坏。」 「快到冬天了,寒衣取出来没有? 「全部堆在一块,无所谓取不取出。」 「假期有没有打算回家?」 「想到纽约去。」 「我以为你很想回家。」 「回去又要回来,更多思念,无谓。」 「尽说些不相干的话。」 「纽约是个好城市。」 「是的,文化大都会,比较热闹,温哥华与之相比,益发像个小镇。」 「可是你不会愿意长住纽约吧?」 「更加不相干了。」 「当然不,我开始有点爱上温哥华了,公园中每一支图腾木都有感情。」 她静默。 「一切都会习惯的。」我说。 她说:「是的。」 「改天再聊吧,有空拨个电话来。」 她连忙说:「喂喂喂──」 「什么事?」 「你功课没事吧?」 「考了第一。」 「恭喜。」 「谢谢。」 「改天再聊。」 「好。」我放下话筒,我一定要抢先比她收线,免得听到那残酷的「叮」一声。 原本我想问的是:你与老关如何了?甩掉他没有?你到底回不回头?你还否认爱 我?有没有看到电视上的长片? 到头来一句也说不出口,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很平静,不像有创伤的样子,而 我,我自己何尝不是?本想邀她同往纽约……她不会肯的,她太注重名誉,自离婚后 她视男人如蛇蝎,专门就跟老头子来往。也许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够。 她始终没有与我联络!我独自上纽约玩了一个冬假,五彩缤纷的大都会令我目不 暇给,心旷神怡,但是心中始终挂住美莲。她是我的极光仙子。 那一天当我独自坐在校园内要抱头痛哭的时候,她头上戴着光环般出现,搭救我 脱离困境,但不是因为这个我才爱她,她原本是个可爱的女人。 在纽约我们家有亲戚,忙着帮我安排节目,其中当然有女孩子参予。 在她个口中,我是那个「孤独、具气质、漂亮的建筑系学生」。 我仍然怀念美莲。我不是说,我们应当不顾一切地恋爱,但现在两个人都独身, 有什么顾忌?她偏偏要诸多留难,为我这个假期添多了一点闲愁。 纽约之旅结束,我留了胡髭回温哥华,最怕听到有关美莲的婚讯。 一出机场我叫了出租车回宿舍,天气寒冷,呼出白气,这是我温哥华第一个冬天, 时间过得真快,说不定有一天要离去的时候,我会不习惯。 宿舍大门有辆小小的汽车在等候,车内坐一个女郎,像极了美莲。 我苦笑,夜有所梦,日有所思,我不行了,我。 我提起行李进宿舍,那女郎却下车叫我:「家盟。」 我看清楚了,「美莲!」真是她。 她披散着长发,穿件厚大衣,面孔冻得通红。 「美莲。」 她张张嘴唇,说不出话。 「你在车上坐了多久了?冻僵你!」 伊不答,「家盟。」她伸出手来。 我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中。 美莲不出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伏在我胸前,动也不动。 比我大七年,我感慨的想,简直一点作用都没有嘛。既然如此,她何必耿耿于怀。 我俩订婚之前,通知了父母亲,把照片也寄了去。我并没有着意告诉他们,美莲 比我大多少。这是细节,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懂事而可爱的咪咪写信来恭贺我们。 至于关老头(好,好,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老),他送了很得体名贵的礼物给我 俩。 我承认不是每个故事都有我们这么愉快的结局,但是我们也曾苦恼过,美莲为此 不知道忍受过多少个失眠的晚上。 她一直自卑,怕有一天有人会走上前来跟她说:「张太太,你丈夫像是你的儿 子。」 而事实上人家觉得我们两人很相配,谁比谁大压根儿看不出来。况且我们活着是 为自己,不是为别人。 决定在毕业后结婚,这是美莲说的,她要考验这一段感情……不理她,女人善变, 说不定过一两年她会催我结婚,这简直是一定的事──她在半年前还说要跟我断绝来 往呢,不必理她。 至于我,我现在简直不想离开这块地方了,我的所爱在哪里,心也在哪里。 呵哈,极光仙子,她自称是极光仙子。 忽必烈汗贝贝是我同学,她有一大班堂兄妹表姊弟,都在加拿大念书,一到假期,约好了 轰然都跑到维多利亚的大屋去休息,闹哄哄,见我是一个人,所以时时把我拉着走, 贝贝有个孪生妹妹,叫贝蒂,也是我的好朋友,因大家年纪身形都相似,常被人误会 是三姊妹。 她们老说佩服我一个人远隔重洋的来求学。 贝贝数着手指派道:「二伯伯的罗拔、拉利与咪咪,小叔的莲莉莲蒂、姨妈的孟 甘穆利,姑姑的大琴小瑟与小刚,连我们两人,一共有十个人在加拿大。」 贝蒂吐吐舌头,「你数漏了一个人,当心他不饶你。」 贝贝嘻嘻笑,「他对我还好,对你就不怎么样。」 贝蒂也笑,「胡说,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见到我们一视同仁,暴喝一声,开始 演说家训。」 我好奇,「你们在说谁呀?」 她们两人笑作一团,「忽必烈汗。」 「什么?」我也笑出来,「成吉斯汗的儿子呀?」 「我说的是我们的大表哥,」贝贝说:「三十多岁,尚未成亲,一付老处男脾气, 去年自美国搬到我们这边来,霸占了大屋,作福作威,唷,拿住了一班弟妹就开始军 训,可怕得很呢,今年暑假,大家都不想回维多利亚了。」 我笑起来,「干吗叫他忽必烈汗呢?」 「他长得像呀。」贝蒂说。 我说:「谁见过忽必烈?」推了贝蒂一下。 「武侠小说中有插图的好不好?姜黄脸皮,板着面孔、头发疏疏朗朗,」贝蒂用 两只手指放在上唇,「稀落的两撇胡髭,戴顶皮帽子,厚厚的皮大衣,终年不露一丝 笑──你见到就知道他实在是像。」 我摇头笑,「这幺说来,他是你们的大哥哥了?」 贝贝说:「他就是这么称呼他自己:大哥哥教你们,小会有错,大哥哥总是为你 们好。大哥哥说:早睡早起身体好。」她学着男人的声音,自己先笑歪了。 我问:「那么不到维多利亚,到哪儿去呢?」 贝蒂说:「本来可以回香港,但是飞机票费用早已花得光光,除非游泳过太平洋, 否则宿舍一关门,只好去对着忽必烈汗。」 我忍不住笑。 贝贝问.「其它的人回不回去?」 贝蒂答:「大家还不是同一命运。」 我笑倒在床上。 贝贝、贝蒂一起埋怨:「琪琪没有同情心。」 暑假到了,我们一起回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是一个景色明媚,非常有英国风味的城市,大屋就在玫瑰园附近,有八 间房间,忽必烈汗占了其中两间,我们这十一个大孩子就只好挤一挤。 到的时候是中午,贝贝说忽必烈汗上班去了,我们大可放尽声浪。 我收拾衣服,等待他们兄弟姊妹陆续来到,计划耍乐的节目,经过书房,忍不住 轻轻推开张望。 书房很大,窗子一格格,窗外有浓荫,书桌上堆满图则,画纸,各式的笔,地毯 上躺着一只小猫,见到我伸个懒腰,「咪呜」一声。 我抱起它。 轻轻问:「你是蒙古人的猫吗?老蒙对你好不好?」 它说:「咪呜咪呜。」 我问:「蒙古人喂你吃什么?」 它在我手上擦擦头。 我将它放回地毯上。 贝贝走过,「嘘,琪琪!」她把我拉出书房,「你干吗?」她急出一头汗,「你 敢到忽必烈的房去?当心他骂你。」 「他真那么厉害?你们这么怕他?」我不以为然。 「唉,谁怕他啊,」贝贝作个数钞票状,「怕经济封锁是真,他是咱们家长的眼 线,一打小报告,咱们倒霉,小刚与金发女在一起走,给他去告状,马上回家告威, 嘿,多厉害!」 「真是个小人。」我说。 「说对了。」贝贝拍手。 我说:「我不信他自己没行差踏错过。」 「他呀!」贝贝以手覆额,「他生活像个和尚,天天晚上十点半上床,在外国生 活十年,还没有女朋友,从来不把女人往家中带。」 贝蒂探头过来说:「不正常,若不是性无能,就是断袖癖。」 我掩嘴葫芦。 才傍晚,众人到了七七八八,七嘴八舌地议论第二天应往那里玩。有人带来了烟 酒,有人带来食物,现钞全放桌上共同,吱吱喳喳,非常兴奋愉快。 孟甘穆利说:「琪琪快成为我们一份子了。」 莲莉笑说:「可不是,连相貌都越来越像。」 我推他们一下,正闹,忽然小琴说:「嘘,车子回来啦,当心忽必烈汗!」 大家像是班主任到似的,不约而同静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 门一响,蒙古人进来了! 我禁不住也紧张起来,向大门处看去。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三十五六岁模样,穿一件薄掠皮外套,灯芯绒裤子,一 表人才,相貌何止端正,简直英俊,但是他略为不修边幅,头发浓长,上唇确是蓄着 胡髭,因为目光炯炯,同时铁青着脸,你别说,确有几分像着忽必烈汗。 我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如此怕他,又想起他们说他作威作福,一辈子板看张脸,实 在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贝贝吓得不得了,连忙推我一下,白我一眼。 忽必烈汗的目光驾临在我身上,像冰般,他说:「你们都来齐了?」 小瑟说:「是,大哥哥。」 「没有人回香港?」 大家都不出声。 他喝问:「钱都花光了是不是?」 大家都不出声。 咪咪咕哝:「物价飞涨,都不够花。」 忽必烈汗瞪她一眼,咪咪噤若寒蝉。 他说:「玩管玩,东西自己收拾,不准酗酒,不准吸大麻,不准聚赌,不准喧 哗。」 大家表示不满,我抱叠着双手,微笑。 忽必烈汗忽然指看我,「你──」 「我?」我指指鼻子。 贝贝连忙说:「大哥哥,她不是咱们家的,她是我的同学。」 我顽皮地抿着嘴,作个卡通式笑容。 他撞我一眼,上楼去了。 大伙嘘出一口气。 罗拔说:「改天也别叫忽必烈了,他的行为一天比一天似傅满洲。」 拉利说:「把他的照片放大,拿来练飞镖。」 我哈哈大笑。 我认为他英俊,有威严,而且充满了成熟男人味道。 他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笑容,那种孤芳自赏的寂寞逼人而来。 当天晚上,咱们在唐人街吃饭,咪咪说她受不了忽必烈,要到三藩市去透透气。 贝贝说她已当尽卖尽,行不得也哥哥。 结果一半人南下加州,另一半人要去露营,只剩下我与贝贝、贝蒂。 贝贝耸耸肩,「好吧,看我们与忽必烈拚个你死我活。」 我皱眉问:「忽必烈是干什么的?」 「他是执业建筑师,」贝贝说:「是全国十大之一呢,听说功夫是一等一的。」 「真的?」我睁大眼睛。 「建筑师都带点艺术家脾气,」拉利说:「臭得很。」 在大屋住了三天,从来没见过忽必烈。 他一早去上班,黄昏回来,立刻上楼,大概是听音乐吧,他是个很静的人,根本 不觉察他的存在。他喜欢喝啤酒,抽沙龙薄荷烟,养一只猫,它叫「大力水手」,他 没有女朋友。 憋到第四天,贝贝说:「我忍不住了,问大哥借债,咱们到迪士尼乐园去。」 「你敢?」贝蒂反问。 贝贝不响。 我说:「我去问他借,我是外人,他不好意思拒绝,借多少?」我拍胸口。 「借一千美金。」贝贝说。 「我这就上去。」我说。 贝蒂问:「他在家吗?」 我点点头。「我听到有人放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C大调的唱片。」 「琪琪,拜托拜托。」 我上楼去。 他在睡房,我敲敲门,里面说:「进来。」我推门进去。 忽必烈躺在地毯上听音乐,他穿一条皮裤子,光着上身,好身裁,肩膀浑圆结实, 哗!MACHO。 他斜眼看看我,「找我?」并没有起来的意思。 我说,「房里没有别人。」 我坐在他大床的角落,房间是白色的,非常宽大洁净。 「你是谁?念第几班?」他的声音都这么好听,充满男性魅力。 「我不是你弟弟妹妹中的一名,我叫琪琪,我是贝贝的同学。」 「找我有什么事?」他闭上眼睛。 「借一千美金。」我直率地说。 「用来干什幺?」 「别用这种口气好不好?」我既好笑又好气。 「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佻皮捣蛋。他说。 「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就需要管教。」他自地上跳起来。 他真是英俊,不比罗拔拉利他们,蓄着汗毛当胡髭。 「喂,你倒底借不借嘛?」 他拉开抽屉,数钞票给我,「写借据来。」他说。 「哈,你这个忽必烈!」我气。 「什么?」他揩揩鼻子,「你叫我什么?」 「傅满洲!」我笑道。 「你们这班小鬼在我背后叫我什么?」他沉声问。 「你想吓我?」我一把抢过钞票。 「你比他们还坏!」他气道。 「你又何必装个大哥哥的凶相来将自己与他们隔开?你不觉得寂寞?」我悄声问。 他白我一眼,「请出去。」 我耸耸肩,下楼去。 贝贝接过钱,「哗,伟大的琪琪。」 贝蒂说:「我们星期一出发,喂,琪琪,你去不去?」 「去过一千次了,我怕累。」我说。 「你在这里陪忽必烈汗?」她们诧异问。 「我觉得他又英俊又能干又有性格,」我握住双手,「哗。」 两姊妹面面相觑,「他?上帝!」 星期六上午不用上班,他躺在后园的绳网内晃来晃去,用一本书遮住小睡。 他是那么寂寥,又没有人来探访他,一个人住问大屋子。 在厨房我们也会相遇,他淡淡的看我一眼,冷冷的点点头,但冰冻开始融解。 一天早上,他坐在长凳喝啤酒,一只烧鸡,用手撕着吃,我看他一眼,取出牛奶, 倒一杯,坐在他对面。 「走剩你一个人?」他问我。 「是,看见你都怕.他们避开你。」 「避开我?他们根本看不到我,我尽量不骚扰他们。」 「可是你有一股无形的压迫力,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我捏着脖子作呼吸困难状。 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我乘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雪白的牙齿,眼角聚着细细的皱纹,「你住在我家,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老实的说:「我只知道你叫忽必烈汗。」 「你们这些孩子──」 「我比他们略大,我廿一岁了。」我抢着说。 他低头喝啤酒。 我倾慕的说:「告诉我有关建筑业的一切。」 「你不懂。」 我说.「那么告诉我有关人生的一切。」 「你也不懂。」 「胡说,」我说:「你恋爱过吗?」 他不答。 「算我问得太私人了,」我说:「对不起。」 他脸色稍霁,说:「你们这些孩子,知道什么?」 我但笑不语。 「笑什幺?」他忍不住问。 「我若分辩说我不是孩子呢,更显得孩子气,所以只好笑。」 他看我一眼。 「你弟妹很活泼可爱,有时跟他们玩,有很大的乐趣。」 他洗净双手。「去划船,去不去?」 在湖中心,我问他,「你恋爱过吗?」 「为什么老问这类问题?」他的眼神阴暗不定。 「人之变得孤僻,当然是因为恋爱。」 「啊?」 「我想你一定失过恋,所以就古怪了。」 他失笑,「想象力很丰富。」 我也笑。 湖光山色,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他们都怕我,你不怕?」他忽然问。 「我为什么要怕?」我说:「你又不认得我父母,不能在他们面前打小报告。」 他莞尔。 我忍不住,「喂,你叫什么名字?」 「大哥哥。」他笑。 「你想!」 晚上在意大利小馆子吃匹萨喝白酒。 我问:「你是失过恋吧?」 他诧异:「你这小姑娘,怎幺老缠住我问这么私人的问题?」 我倔强的说:「如果她不懂得欣赏你,完全是她的损失,老忽,你不必放在心 里。」 「老忽?」他愕然!「我几时变成老忽了。」 我问:「你不是叫忽必烈吗?咦?」 「哦是,咱们已熟稔了,」他点点头,「所以成了老忽了,不不,我不打算详谈 这件事。」他拍拍我的手,「你不必替我担心,你真是一个诙谐的女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像这你样漂亮的男人,喷喷啧,市面上供不应求,我相信好多 女人都会追求你。」 他觉得好笑,「多谢你捧场。」 「洋妞有无追求你?我问。 他眼睛看看天花板。 「你有拒绝她们吗?」我又问。 「喂!」他发出警告。 我失望,他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太有风度了。 他喝口酒,缓缓问:「你会追求我吗?」 我说:「你会觉得我没吸引力,我是个孩子,有趣,好玩,但没有女人的魅力, 我追你也没用。」 他微笑。 我说:「你应该多笑,笑起来真漂亮。」 「谢谢。」他说。 我笑一笑。 隔一会儿他说:「一个人在家里太静,我也会到啤酒馆去坐,洋妞来兜搭我,我 通常对她们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像是自言自语,实是说给我听的。 我感动了,「啊,老忽。」我用力拍着他的背部。 我们成了老友。 第二天我们出去钓鱼,晚上买了作料做水饺吃,与他的距离越拉越短,他仍然没 跟我说他的真姓名,但不相干。 给他送咖啡时,他在书房画透视图,全神灌注,一脸沉寂,有种肃穆美,我非常 心折,轻轻把咖啡放下,蹑足到花园坐下。 但不到一会儿他出来找我,燃着烟,黑暗中一点红。 我喜悦:「工作告一段落了?」 「唔。」他坐在我身边。 「今夜没有星星。」我说。 他忽然说:「琪琪,假如你不嫌我虚长你一大截,咱们倒可以做个忘年之交。」 「哟,老忽,」我用手??空气,「怎么忽然说起文言文来了?」我笑。 「真是顽皮!」他跌足。 「别以为自己七老八十好不好?」我说:「怎么,装个老大哥的样子,装久了, 自己也相信了?」 「琪琪,我拿你没折。」他笑着摇头。 「喂,老忽,夜了,休息吧。」 我终于打动了这老小子。 他的猫──大力水手本是他唯一的伴侣,现在多了我,他是这么隐蔽,我是如此 开扬,无论关于学业、前途、感情上的事,都哗喇喇一股脑儿向他倾诉。 他跟我说:当假期结束,他会想念我。 「真的吗,老忽,我就在多伦多,你会来看我吗?」我追问:「五小时飞机而 已。」 「五个小时的飞机,说累还真累。」他懒洋洋的不起劲。 我悻悻然,「你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干吗不来看我?」 他说:「怕只怕我来到多伦多,你与一大群小阿飞混,没有空敷衍我。」 我啼笑皆非,「什么小阿飞?我自己都二十多岁了,哪里还认识小阿飞?你真滑 稽。」 他不响。 「你怕吃亏是不是?」我轻轻问。 他仍不响。 真叫人心软,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么羞涩,若不予他某一程度的鼓励,他一辈 子都不敢表达感情。 我用手菎推他一下,「喂。」 他看我一眼。 「你看我像不像轻佻的人?」 「你平常也够佻皮诙谐的。」他说。 「那是我的美德,我做人却一向够端庄的。」 他还在犹疑。 「你这家伙!」我气,「好,你畏畏缩缩,你不来我来,五个钟头的飞机,我要 是看见有旁的女人对牢你唧唧唔唔,我就一巴掌把她们扫开,就这么决定了!」我爽 利的拍拍手。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从此之后,他就开朗起来,我们就以平等地位的模样出现,他也不再作大哥样了。 其实,忽必烈也很有苦衷,又不是他要找这个众人褓姆的工作来做,也是亲戚托 他的,逼于无奈。他私人感情生活是一个谜,但我并没有试图要去解开它,过去的事 一切已属过去,今天与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相处得很好,眼看假期将告结束,我要回多伦多了。我满肚子计划有假期再 来找他,他却悲观得要命,像是我一离维多利亚就会把他置之脑后,我一直觉得他既 可笑又可恼,是以并未提出任何保证。 他说:「你跟他们一样,来去像一股旋风,人一走,信都没有一封。」 「对,」我学着他的口气,「我们年轻人便这样没心肝,你们老一脱又不同,有 始有终的,可惜是相识接近两个月,连你的姓名都不知道叫什么。」 「你真想知道我叫什么?」 「真多废话,老忽,你爱说不说的,反正我喜欢的是你的人,并不是你的名字。」 我笑。 贝贝与贝蒂回来那一日,我正为大力水手洗澡,一见她俩,马上欢呼。 贝贝放下旅行袋,大叫累。 贝蒂说:「拉利他们不回来了,直接返学校,喂,你在干吗?这是蒙古人的爱猫, 淹死了,他要你的命,喂,琪琪,你要多保重才好。」 「不要紧,」我替大力水手擦干毛,「我有功,我天天为他煮饭。」 「真伟大,他有没有什么怪异行为?」贝贝问。 两人开了啤酒,大喝起来。 「为什么你们待他如异形?」我问。 「他先仇视我们。」贝蒂说。 「一场误会。」 「喂喂喂,琪琪,你站我们这边还是他那边?」 「我公平得很。」 「她中途变节。」贝贝笑道:「他人呢?」 「上班去啦。」 「你为他煮饭?有没有为他熨衣服?」贝蒂问:「你俨然做起押寨夫人来了?」 她膛目而视。 贝贝说:「琪琪许有恋父情结,你别上他当,他这个人很闷的,在房中一听音乐 就是整个周末,甭想他带你出去,你又不是老处女,千万不能跟他泡,琪琪,我们真 后悔离开你一阵子,竟发生这样的事──」 我说:「啐!说到那里去了?」 「琪琪,他这人──这么难相处,你将来有得苦吃的。」贝蒂说:「跟你这么熟, 不能不提醒你。」 我笑:「错了,他这人很可爱,又无心机,除了他的职业,对世情一窍不通,生 活非常寂寥,又怕羞,板着面孔只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他们姊妹两面面相觑,尖叫一声。 「干吗?」我喝问:「看恐怖片吗?」 「你看,」贝贝尖声说:「她跟忽必烈一样,开始呼喝我们了,这个症传染得真 快。」 贝蒂骇笑。 我说:「喂,你们好了没有?说话一团团,莫名其妙,镇静一点,请你们控制自 己。」 贝贝说:「完了,琪琪,完全向着他。」 「要命,试想想,一个大哥哥已经够倒霉了,现在还多个大嫂,同心合力来泡制 我等蚁民,叫我们怎么办?」 两人咕咕笑作一团,我为之气结。 「喂,琪琪,」贝贝说:「看在同窗份上,对我们宽限一点,大人面前说说好 话。」 贝蒂大大的诧异起来,「真看不出琪琪还有降龙伏虎的本事。」 贝贝说:「什幺降龙伏虎?伊自家做了别人的奴隶了。」又笑。 我涨红了睑,「他根本是一个最可爱的人…你们这班孩子。」 贝蒂又笑,「喂,琪琪,你果真恋爱了,忽必烈变了西施了。」 我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贝贝与贝蒂如见鬼魅,立刻噤声。 我转头,「老西──不老忽,你回来啦。」 他的手轻轻搭我肩膀上。「我站在门背后起码十分钟了。」 贝贝忍不住骂:「这忽必烈最最阴险,又公报私仇了。」 他看着我,微笑起来,「我想五小时飞机不算一回事,因为其中牵涉到真情。」 我连忙紧紧抱住他的腰,「啊,老忽。」 「他在说什么?!」贝蒂问贝贝。 贝贝说:「谁知道,」她耸耸肩,「总之看样子他将结束老处男生活,更年期之 前,咱们兄弟姐妹怕有一段安乐日子好过。」 老忽对住我莞尔。 可是我还不知道他叫什幺名字──唉,不要紧啦。 康复我不是不喜欢汤良德,我跟姑母说过多次,但若果汤不改变他那种势利与高高在 上的骄傲,我与他的感情无法再进一步。 而汤呢,他也与姑母抱怨,说他不明白一个妙龄的女子,怎幺可以浪费那幺多时 间在残废人身上。 我跟他说:"伤残,不是残废,残而不废是他们的精神。"但是他不明白。 我在伤残人中心工作,我懂得阅读贝尔凸字,也会聋哑手语,我们主要的工作是 帮助伤残人士找到他们的兴趣,同时也指导他们寻得工作,以及协助其它有关的困难。 没有一份工作更有意义,不是我夸口,我为最需帮助及了解的一台不幸者服务, 我相信雪中送炭、永远是件好事。 汤当初认识我,由姑母介绍,他并不知道我做什幺工作,他大概以为我是大公司 的公关经理或是营业主任之类,我们的兴致又大致相同,因此很快便成为好朋友。 我看得他很有诚意,他是个建筑师,有一间小小的公司,生意还不错,年纪也到 成家的阶段,他物色的是一个妻子,而不是游伴。 为了这一点,我与他熟络起来,不是渴望嫁给他,而是我欣赏有诚意的男人。 汤也不只一次跟姑母夸奖我,说我是个罕见的独立女性她不迟到也不期望男人服 侍她,送她接她,非常有见识的女孩子,而且又洁身自爱,很难得。"我听了也窃窃 自喜。 直到一日,他到我服务的中心来接我到沙滩去学滑水。 一个母亲抱来她的弱智女儿求助,那孩子已十岁左右,动作却如恼怒的三岁婴孩, 我与看护尽了最大的力量来使她安静,她嘴里发出谂Cn音,终于将头理在我怀内, 我轻轻抚摸看她汗湿的头发。心中无限难受。 一抬头,发觉汤已站在我面前。 我把那孩子交回给看护,拍拍衣服站起来招呼他,却发觉他一睑厌恶的神色。 他失声问:"这是你的工作?" "也不是这幺简单的,"我温和的说:"这是比较直接见功的一种。" "与一群白痴打交道?"他声音尖锐起来。 我诧异且反感,"是,世俗的人是以'白痴'两字来把他们如此归类。" "多幺可怕!" "汤,他们也是人。"我也生气了。 "卓尔,你是一个健全的人,怎幺找一份厌恶性工作来做?你是念文学的大学生, 我不相信你会找不到更好的差使。" "可是我喜欢这一份工作!" "我不了解你,你看,你的衣服都被那白痴弄脏了。" 我的心冷了一截,他一点尚情心也没有。我非常失望与不悦,我说:"那幺我回 家换衣服休息,我不去滑水了。" "卓尔──"地阻止我。 我扬手,叫了一部冲车,径自回家。 "你担心汤良德没有同情心?" "是呀,健全的人应该感谢上帝他们长得十全十美,但不应歧视不幸的人。" "世人并不这样想,"姑母说:"健康之余,还要求大眼睛白皮肤、长挑身裁大 胸脯……贪得无厌。" 我拍手,"姑母真说得一针见血,其实无论多漂亮,也不过是一副臭皮囊,迟早 化为乌有,一堆灰土,何必太过计较?" 姑母说:"啐!你又过份了,卓尔,难怪汤要害怕,连我听了这种过份豁达的话, 都觉得寒飕飕的,你迷上佛家思想了?" "根本是嘛!"我咕哝。 "别说穿好不好?"姑母抗议。 我说:"人就是这幺逃避现实。" "你就平凡一点吧。" "我的名字改坏了,"我说"卓尔不凡。" "算啦。"姑母笑,"汤也是人之常情,他习惯了就好。" 车才开动,我已经反悔,什幺事都可以慢慢说,我们是成年人,这件事不过是观 点与角度问题,何必小事化大? 我决定一到家就打个电话给他,向他致歉,做朋友,最忌在这种小事上争意气。 可是一进门,电话铃已经在响,拿起话筒,只听见汤急促的声音在问:"卓尔, 是卓尔吗?" 我心头一阵甜意,他是很重视我的呵,"汤,"我说:"全是我不好,我请你吃 饭补偿。" 他笑了,"是我不好,我现在马上来你冢。" 那天晚上我下厨做了一个杂锦炒面请他。 我们言议于好。 但是整件事在我心头留下一宗阴影。 姑母说:"一剎间看见低能儿,真能吓一大跳,你也别怪汤良德。" 我说:"伤残与弱智并不是罪,谁志愿在轮椅上过一辈子?" "这就是你伟大之处了。"姑母点看头。 "我不觉得自己有什幺伟大,"我笑,"谁没有同情心?孩子跌倒在地,总有人 会去扶起他,你不能说那个人伟大。" 可是汤并没有习惯下来。 他不止一次要替我转职业,我被他弄得很烦,偶而忍不住也发牢骚。 他跟我说:"你一点也不听我,叫我怎幺敢放胆爱你?"说这话时他孩子气地鼓 着嘴,下巴枕在手臂上,一脸的委屈。 瞧了他那模样,不管有理无理,心就先轻了。 他说:"我不喜欢你工作的环境。" "你喜欢我不就得了?" 他说:"所以你得转一份工作。" 完全不合理,我叹口气。 "真的那幺爱那份工作?"他忧郁的问。 "我实在看不出有什幺不妥。"我坦白说。 "为了我呢?" "人家会说:卓尔为了一头好婚事,什幺都肯牺牲。" 轮到他叹气,"真倔强。" "告诉我,为什幺不同情这班不幸的人。" 他脸上微微变色。 我肴得出,他心中有一件事。 他是姑母的外甥,她应当知道来龙去脉。 姑母搔搔头,"我并不知道那幺多事,他一直在外国念书,你不妨问他,他很喜 爱你,我们都看得出来。" 我才不问。 "卓尔,女孩子总要嫁人,女首相也是别人的妻子,你为他转一份工作也是值得 的。" 我闷,"姑母,男人就是看到了咱们这个弱点,诸多为难。" "谁叫你是女人呢?"姑母瞪我一眼,"像惕这样的单身汉,打着灯笼没找处, 你要当心。" "这我知道,"我笑,"建筑师在香港等于是金矿,他人长得端正,品格也好, 确是令众女生趋之若骛的人物,但是如果他不了解我,又有什幺益处呢?" "我不知道你们那幺多了。"姑母也叹口气,我知道她心中在想:不做媒人三代 好。 我与汤的事还是解决不下。 星期天晚上,建筑师协会请吃饭,汤约了我,下午却有两位聋哑女孩来探访我, 我们熟练地用手语交谈。 其中一位问:"卓小姐,你找到男朋友了吗?" 我刚表示找到,要进一步报导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我觉得差异,去打开门, 原来是汤。 他早来了两个小时,并且没有通知我,这样贸贸然上门来实在不礼貌,但我见到 他手中的一大束玫瑰花,就原谅他,迎他入内。 他见到另外两位客人,很礼貌的点头,我连忙用手语介绍他。 一位说:"他好英俊。" 另一位说:"祝你们幸福。" 我连忙用手语道谢。 汤就不开心了,我转头问:"你怎幺了?" 他说:"你公私不分,放假也在工作。" 我知道他心头那个结解不开,也不与他分辩。 人家虽然是聋最哑,嗅也嗅得出气氛不对了,连忙告辞。 我送了两位小姐出门,心头憋着气,开始看报纸,不理睬他。 他低声下气说:"时间到了,换衣服吧。" 我放下报纸,"你有头有脸,有手有脚,又能说会道,哪里找不到女伴?换个人 算了。" "卓尔,你──" 我气了:"你大人有大量,何苦老与可怜人作对,嫌弃他们?我就是瞧不惯你们 这种态度,改明儿叫你们这些人也短了四肢,才会添增同情心。" "你何苦咒我?"他发急。 我长叹一声,"好好好,我明天就回去辞职,你满意了吧?我实在受不了你的脸 色。" "真的?真的?"他并没有预料中的快活。 "真的。" 他静下来。 "如了你愿了?"我说:"你势利,你高高在上,人家身体有残疾,你不同情, 你有厌恶,你心中打着一个结,我虽然为你转工作,但心底不原谅你这一份冷酷。" "卓尔──" 我说:"我头痛,想早点床息。"把他遣走了。 当夜我在床上思想长久,觉得女人的感情生活必需牵涉到她事业上的牺性,隐隐 替自己不值。 第二天去"班,看护小姐跟我说,我有访客。 我推开门,一位女士坐在我房中,院长正与她交谈。 见到我,院长说:"卓尔,来见过我们的新同事阮小姐。" "阮小姐。"我与那眉目清秀的女郎打招呼。 凭我的经验,一看就知道她左腿是配用义肢的。 "卓尔,"她爽朗的说:"院长不只一次向我提起过你,我觉得你以一个健全人 的身份来为我们衷心服务,简直太难能可贵了。" 我顿时涨红了睑,"不敢当。"可惜我快要辞职了。 "我在这里的工作,还要你多多帮忙。"她很客气。 我一见到她便喜欢她,残而不废,这才是最要紧的精神,一个人必需帮助自己, 人家才可以帮助他。 阮小姐笑说:"当我还健康的时候,从来没想到可以为伤残人士服务,因一次意 外,失去了腿,开头是痛不欲生,日日问:为什幺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后来便化 悲愤为力量……" 我说:"你现在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 院长笑说:"卓尔铁石心肠,她可不会同情你。" 我说:"得了一个好帮手,我们又添生力军,这里每天约有数十个来求助的伤残 人士,我们根本不够人手。" 我案头放着一张与汤合拍的小照,我留意到阮小姐的目光一直逗留在照片上。 我顺手将照片转向她,让她看清楚。 她的脸涨红了。 我爽朗的说:"这是我的男朋友。" 阮小姐说:"啊。" 院长笑道:"卓尔本来最勤力,但是女孩子最终目的还是一个家,结交了男朋友 以后,加班她也不来了,听说男朋友不大赞成她这份职业。" 阮小姐轻轻问:"是吗?" 我叹口气:"是。" 院长笑说:"卓尔仿佛快传出喜讯了呢。" 阮小姐说:"恭喜。" 院长说:"我留你们两位在此地谈谈。"她去办事了。 我惋惜的说:"我恐怕要辞职呢。" 阮小姐问:"为什幺?是因为他不让你做吗?" 我抬起头来,"男的就是这幺霸道。" "他叫汤良德,是不是?"阮小姐很温柔。 我的兴致来了,"你认识他?你们是朋友?" 阮小姐迟疑一下,"我们曾经是同学。" "啊。"我点点头。 "他很好吧?"阮小姐问,语气里透着关注。 "你们老同学何不见见面呢?我来做个中间人好了。"我笑着建议。 "我刚回来,一切都没安定,过一段日子再说。"她也笑,"说不定他早已忘了 我。" 下午我向院长辞职,她非常震惊,"卓尔,我们不能失去你!" 我无可奈何地不出声。 "在这个月内,卓尔,无论如何!请你三思。" 我答应她。 晚上见到场,我向他说起辞工的事。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不作置评。 "怎幺?"我问:"你战胜了,胜利者没有快感?" 他不答反问:"他们很需要你吧?" "你问这个干吗?对了,你的女同学阮小姐问候你。"我想起来。 他一震。"阮小姐?"他失声:"阮?" "美丽的小姐,"我说:"可惜左腿坏了,"我凝视他,留意他的神色。 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得出他思潮起伏。 "你们不只是同学吧?"我温和的问。 "我们曾是未婚夫妇。"他忽然说。 "啊。"我不吭了,这件事出乎我意料。 我想问:所以你从此不喜伤残人?但问不出口。 "她回到香港来了?"汤问我。 "是,她将在健康中心工作,刚好代替我的位置,"我说:"我可以荣休。" "我与她没见面有六年了。"汤的声音不平稳。 "如果你当我是知己,那幺不妨说来听听,"我温和的说:"你知道我为人,我 不会乱吃醋。" "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们是大学同学,感情很好,论及婚嫁,但是她在一次交通 意外中失去了左腿,从此对我避而不见。" "啊,"我失声惊呼,"多幺傻!" "我多次要求,她对我不加辞色,并且转了学校,日子过去,这件事便淡了下来, 从此以后,我见到不健全的人,心理上便有种抗拒。" "──因为是她先抗拒你,你觉得被伤害,因此为了保护你自己,下意识你要远 离他们?" "是,解释得再清楚没有了。"他说。 "我想这不过是一场误会,汤,当时她的痛苦难以压抑,因此牺牲了与你这一段 感情,经过六年的康复期,我想他与你可以再做朋友。" "可是我现在爱的是你呀。"他握住我的手。 我既好气又好笑,"除了爱人外,就不能有朋友?我还不至于小器得那样。" "可是你对我这幺好……" "啊,有人良心发现了。" "我看得到你很喜欢这份职业。" 我说:"如果你不反对,我可以参予同样性质的工作,譬如说小童群益会之类。" 他微笑,"将来结了婚就没有这样的自由了。" "这算向我求婚吗?" 隔了一会儿他问:"阮,她仍然漂亮吗?" "呵是,她仍然非常秀丽。"我问:"你们何不见见面呢?我跟她说去。" 汤显然很想见她,他并没有反对我的建议。 我与阮联络约会。 她说:"他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有点不好意思,"那是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 有所生活,也找到了新的朋友我的男朋友将于下月来这里与我会合。" 我闲闲的说:"可是老朋友见见面,也是可以的。" 她看看自己左腿,"可是……" 我说:"阮,你别傻了,只有最幼稚的人交朋友才会在乎外表。" "卓尔,你确是一个不平凡的女子。"她很感动。 我既好气又好笑,"不平凡,你不如说我铁石心肠,我只觉得缺一条腿没有什幺 稀奇,你甭想我待你们有什幺不同。" "也许我们希望得到的,就是这一种态度,不要歧视我们,也不要怜悯我们。" 她感激地说。 "一言为定,我们千万不要相互歧视,对了,你男朋友是干什幺的?" "他倒也是一个十分健康的人,"她说:"他教书。" 这时看护小姐推门进来,"卓小姐,有一位病童的母亲想与你谈话。" 阮问:"你不介意我在一旁学习你工作的情形?" 我朝她睛一眼,"看就看,嘴巴占什幺便宜?" 那孩子的母亲带着儿子进来,解释给我听,孩子的左手多了一只手指,常给同学 们当怪物般看待与耻笑。 我想一想,说了祝枝山的故事给孩子听,孩子的眼睛越睁越大,渐渐忘了哭泣。 我结束故事:"下次有人笑你,你就说,你像大文豪,知不知道?" 孩子与母亲一起笑起来,他们告辞。 我摊摊手,"为什幺一定五只手指才正常呢?小数服从多数的原故吗?也许六只 手指才是正常,五指是残疾。" 阮说:"好了,好了,你真是一个能干的社会工作者。"她拉着我的手。 "还有行政方面的工作我要向你交待呢。"我着女秘书捧出一大叠档案。 没到半个月,我与她已经相当熟络了。 未生意外之前,阮是一个很活泼的女孩子,现在神气已恢复得七七八八,我佩服 她。 她说:"与汤分手,我猜是不想他见到我的断腿,破坏了印象,我想留给他一个 好的回忆,不想他将以前的我与目前的我作比较。" 我沉默,不便加插意见。 她又说:"我离开他,也可以免地为难,逼着地接受残废的女子……" "汤倒不是这样的人。"我忍不住说。 她微笑,"那时大家都还年青,其实也不一定刻骨铭心,我想我们现在比较懂得 感情。" 我点点头,"如果我们俩请你吃饭,你不会介意吧?" "我是觉得没有那种必要,要不也等我男朋友回来的时候再说,好不好?"她恳 求我。 我不忍好催促她,只好搁下不提。 汤感触很大,"世界才那幺一点点大……真巧,就在你服务的地方碰见了她。" "你想故意避开她是不是?"我问:"有没有?" "并没有。"他说:"一直是她避开我。" 我点点头,这件事不说我也看得出来。 阮与我成了好朋友,她很温暖,容易接近,我俩的感情增进极快。我看得她对汤 不再有男女间的私情,但她仍关心他。 我相信我也是一个大方和蔼的人,我们相处得很好。 星期六,我们在收拾文件,看护推门进来,没看见她站在门后,她站不稳,跌倒 在地,我忙去扶起她,看护连忙道歉,阮的眼睛却红了。 我说:"你怎幺了,哭?我们正常人也会摔倒在地,这有什幺值得流泪的?" 她咬咬牙,不响。 "阮,"我很心痛,"来,振作起来。" "我一直做得很好,"她低声说:"我一直很振作,但是相信我,这幺大的打击, 我总觉得……" "我懂得,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会明白的,也许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我 会崩溃。" 阮哭泣,我蹲在地上扶着她。 就在这时候,秘书来敲门说:"汤先生找你,卓小姐。" 门一开,汤走进来,他自然的反应便是来帮我扶起阮,他并不知道她是谁,待看 清楚了她的睑,他呆住了,阮也呆往。 她连忙说:"我有事……我──"她挣扎着向门外走。 我扶她坐在椅子里。"阮,休息会儿。" 汤凝视她,整个人失魂落魄,一看就知道他未能忘情于她。 我知道我遇到劲敌了,心中不禁一寒,但在短短的时间内,我马上恢复过来,或 者我会失去汤良德,但是上帝对我另有恩赐,我是一个健康的人,我心中立刻释然。 汤低声问她:"你好吗?多年未见了。" 她低下头,"好,谢谢你。" 我有点尴尬,我似乎应该走开,但又有点不甘心,心中矛盾一刻,我终于大方到 底:"你们谈谈,我有点事。" 阮拉住我:"卓尔──" "什幺事?" "卓尔,我知道你是一个又大方又高贵的女孩子,你任何事总是为他人着想,将 自己摆在后方,但是你误会了,我与汤的事早已成为过去,我找到了对象,他也找到 了你,卓尔,你胜过我千倍,我相信汤与你在一起,一定会有最大的幸福。" 我默默听着,眼睛都红了。 阮抬起头,她微笑,"我们有空一定要一起吃饭。" 汤耆我一眼:"当然,我们可以乘机叙叙旧。" 阮缓缓站起来,"要出去的是我,你们好好谈谈是真。"这个勇敢的女子推开门 走了。 我一颗剧跳的心又纳回胸腔。 场朝我瞪眼。 我向他装鬼睑。 他说:"我记得我说过我爱你。" "是呀。" "可是你可不大爱我。" "嘿!我为你连工作都放弃了!" "但为什幺动不动就将我双手让予人?" 我张大了嘴巴。 "假如她要我,你就退出是不是?你这幺伟大,难道事后就不痛心不难过?抑或 感情未够深厚,有没有我,日子都一样过?" 我用手掩住嘴,"你太能言善辩了,汤良德,我全是为你们好,我牺牲了自己, 居然还博不到你的同情?" 他用力抱住我,"谁同情你?你胆敢随时将我送给人?你敢?" 我心花怒放,笑了出来。 雨过天晴,不久阮的男朋友来与她会合,我们四个人在一起见过面。 阮跟我说:"他不同,他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的情形,他没有比较。我初时 也避他,但是他叫我不要傻,感情是避不过的,后来我们很顺利,他帮助我除掉心理 上的障碍──我现在除了一两句牢骚以外,生活过得很愉快。" 而场──经过与阮再度回面之后,心情也比较开朗,他再也不反对我的工作,脸 上那股厌恶,也逐渐消除。 不过我还是决定辞职,因为我们要准备结婚,婚后家事忙,经过考虑,还是暂时 休息的好。汤反而有歉意,自然,他的心理已康复了嘛。 十六岁和三十二岁今年夏天,小宝住在我家里,她刚十六岁,中学毕业,刚准备升大学,无所是事, 到姑姑家度假。 我给她一副门钥匙,嘱咐她出入小心。 黄昏我下班回来,也兴她混着玩,与她一起看电视、练法文、听音乐。 小宝喜欢逼我说我的罗曼史,我但微笑,不肯透露个中辛酸。 她说:「你老不打扮,一直穿西裤与毛衣,又不化妆。」 「没有男朋友,打扮了叫谁看?」 「有男朋友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小宝抗议。 「呵,既然找到男朋友,更不用打扮,他若单单为了我三分颜色而看上我,岂非 太不可靠?」 「这么说来,你一年四季都不必打扮?」小宝怪叫。 「自然。」我用手撑着头。 「嘿!」 过了会儿,她又问我:「结婚这件事,难不难?」 「说难呢,又容易到极点,君不见每天结婚的人排长龙?说易呢,又难到极点, 否则你姑姑我怎么耽搁到如今?」 十六岁的少女问题多箩箩。 「嫁人好不好?」没法子,十六至四十六岁的女人都关心这个问题。 「嫁了不必做事,当然好,嫁了还得做,那还不如不嫁。」 「终身不嫁是很寂寞的。」小宝跳起来,睁着圆滚滚的眼睛。 我淡淡的笑,当她长大的时候,她便会明白,寂寞其实并不是大问题,我们生活 在真实的世界里,最大的前题是解决衣食住行。 「恋爱是怎么样的?」 「瘟疫一样。」我吐吐舌头。 「姑姑,你有三十岁了没有?」 「嘘,问起我年龄来了,太没礼貌。」 「姑姑,你晓不晓得,我天天早上打球,都碰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子?」说到正题 上了。 「漂亮的男人不可靠。」 「你要不要来帮帮眼?」 「我天天要上班,没空。」 「这星期六你不是短周,帮我一个忙,姑姑,我还没认识他,你想个办法我们结 识。」 「起码有三千个法子可以认识一个男人,让姑姑教你三两度散手。」我颇为得意。 「那么你为何没有男朋友?」 她怎么会明白。有哪个女人找不到男朋友?也得有选择才行呀。 星期六我陪小宝去打球,大学时我亦有东方艾芙特之称,不知怎地,现在才打一 局,肺像是要炸开来似的。 我呆半晌,老了,怕是老了,没享福骨头就老了,看着小宝跳蹦蹦的模样,我就 心痛,她们这一代青春才是真正的青春,我们那一代战役后出生的,物质多么贫乏, 童年时就充满忧虑…… 小宝忽然推我一下。「来了,他来了。」 我眼睛一斜,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向球场走来。 我低头问小宝:「妳看清楚是他了?」 「是。」 我一只球向那男孩子拍过去,「呼」的一声,球击中他的右肩,这一下力不轻, 他恼怒的向我们看来,我立刻丢下球拍,奔过去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急急说。「这位先生,痛不痛?真抱歉,」我陪着笑,又 敬礼。「都说女人不适宜运动,手脚笨拙,果然,没有生气吧?」 风度再不好的男人也不能在这种情形下生气,他转怒为笑。 我伸出手。「我姓卓,这是我侄女卓小宝,先生贵姓?」我拉小宝过来。 「不敢当,叫我史提芬。」他与我握手。 「天天来打球?」我问。 「嗳,唯一运动。」他点点头。 「一个人?」我打蛇随棍上。「我们租了两小时的场子,不介意的话,一起玩如 何?不打不相识。」我笑。 他大方的答应了。 我乘机退到一边去坐下来休息,一边打量他。 这个男生高大英俊,一脸骄气,年纪比小宝大相当多,约莫廿四、五岁--我看 小宝希望不大,这种年龄的男生多数不屑于乳臭未干的小妞了。 他球打得不错,但还未及小宝,小宝却故意输他。 我微笑,这种老套的手法,小宝也学会了。 打完了球,史提芬过来邀请我们去喝杯东西。 我说:「由我请客好了,这里数我年纪最大。」 史提芬很健谈,短短时间内,我知道他刚自美国回来,哈佛商业学校的管理科硕 士,在父亲的公司里做事,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来自中上家庭;最平凡不过的男孩子, 我不明白何以小宝对他发生兴趣,十六岁的小女孩,略见到平头整脸的男人,马上心 如鹿撞,年轻真好,我感慨的想。 我留下小宝,自己驾车回家。 回到家淋浴看小说,吃了个三明治,便在沙发上憩着了。 小宝回来时唱着歌,心情愉快得很,我微微睁开一只眼睛看她。 事情并没她想象中的乐观,如果史提芬对她有兴趣,节目马上直落,她不会回来 我处。 「姑姑。」她推我一推。 我不愿意动。 「你怎么了你,姑姑?脸如金纸般躺在这儿?」 「你为什么不说我只有出气没进气?」我笑问。 年轻女孩子,老以为青春就是一切,人到了三十便好死了,不死也是个废物,在 她心中,我早已成了老女人,烂茶渣。 「他问我要电话号码,我把家与这里的号码都给了他了。」 「很好呀。」我说。 「你说他会不会打来?」 「自然会,否则他问你要电话号码干啥?」 「几时打来呢?」小宝心急地问。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都面如金纸了,怎么还会知道这种事呢?」我笑。 「姑姑,你别开玩笑呵!」 「我不说笑,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说。「对付男人,要有耐心,大家慢慢耗, 谁忍不住先迁就谁,谁就输了。」 小宝睁大眼睛问:「你输过没有?」 「胜败乃兵家常事。」 她叹口气。 我已经忘了自己的十六岁,三个世纪以前的事儿了,谁记得那么清楚?只觉得要 什么没什么,非常寂寞的一段时间。 「史提芬说,觉得姑姑脸熟。」 我一怔。「是吗?」 「我说我姑姑在电视台做女强人,他就记起看过你的照片。」 我又微笑。「太不敢当了。」女强人,真是的。 史提芬的电话果然是来了。 他一报上名来,我马上高兴的说:「我去叫小宝来。」 「不不,」他慌忙说:「卓小姐,我找的是妳。」 我一怔,不禁好气又好笑。「找我干嘛?」我老得可以做他的妈。 「卓小姐,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下周国际同学会的舞会,我想邀你参加。」 「你也许还不明白,」我笑说:「史提芬,我已经老大了,久久不参加公众场所 的宴会,我代你请小宝出席如何?」 「卓小姐太谦虚了。」 「你讲白话文好不好?文言文我不大听得懂。」 他无可奈何。「为什么拒绝我?」 「这种约会我分身乏术。」 「可是小宝说你天天在家,根本没事做。」 小宝这就将我出卖了。 我婉转的说:「我觉得小宝与你比较合得来--」 他不耐烦。「她只是个孩子!」 「你也只是个孩子。」我忍不住说。 他挑逗地说:「你要我拿出证明我不是孩子吗?」 我不想与他胡扯下去,我说:「我不想与你约会,这是没有可能的事,如果你找 小宝,欢迎,找我,不必了,再会。」我挂上电话。 他要找一个经验丰富的女人增添他的生活情趣,我何尝不在找一个具有同样条件 的男人?这年头,生活紧张,谁有兴趣开幼儿园? 我没想到史提芬出绝招,叫小宝来叫我,那小宝,胡涂得紧,一点也不知道我是 个劲敌,死命拖了我前去赴约,真的以为我行将就木,半点儿威胁都没有了,烦得我 要死,假如她不是我侄女儿,我就打扮整齐了去杀杀她那威风,我还没退休呢,早着 呢,免得她以为有青春就等于有了全世界。 我自己找到史提芬,跟他说:「你别乱搅,你要认识我干什么?」 他不响。 「跟我泡有什么好处?」我问他。 「跟你说话就已经够有趣了。我要是看得上小宝这样水准的女孩子,那还不容易? 我公司里那十来个女秘书还比她强呢,你也太小觑我了。」 轮到我说不出话来。 「外头年纪轻的女孩子千千万万,个个面孔一样,身材也一样,都皮光肉滑,你 以为我不知道?」他反问我。「我要的是有内心世界,有事业,够独立的一个成熟女 性,除了吃喝玩乐以外,还能交换关怀与思想。」 他倒是要求很高。 「所以我问你,我为什么不能找你?」 我叹口气。「可惜我年纪比你大很多。」 「我不介意。」 「我非常介意。现在轮到我说说我的择偶条件了,」我说:「我今年三十二岁, 我要求的不再是一顿烛光晚餐与一打玫瑰或一盒巧克力,我需要的是一个归宿,一个 ,家庭,一个从良的机会。在外头泡了这些年,我也实在累了,日理万机的女强人也 怀着无限辛酸,眼泪往肚子里流,我并不需要花妙爱情,我要求实实惠惠的温暖与关 怀,一个可以倚靠的丈夫,给我休息,试问你合条件吗?」 他沉默良久。 「你诚然是个可爱的男孩子,史提芬,我们认识的不是时候。」我叹口气。 「不要这么消极。」他反而安慰我。 我苦笑。「这年头,谁不想找棵大树遮遮荫?你以为我是大树?我自己也随时会 倒下来的,靠不住。」 「我也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要找一个好的对象谈谈天。」 「清谈误国。」 他说:「我也颇懂得追求女孩子。」 「可惜我不是女孩子,」我禁不住笑出来。「我身经百战,见得太多,知道得太 多,你打动不了我的。」 「走着瞧吧。」他说。 而这边厢,小宝正在苦苦的等他的电话,世上的事就有这么大的讽刺。 呵,我喜欢的男人也不喜欢我呢。 我那老板的拍挡,情妇换了一个又一个,偏偏就是不打算再成家。 这个乔治宋为人也够滑头的,他对婚姻有恐惧感,离了婚就不打算再受捆缚。 他对我说:「小卓,只要你说一声,我们随时可以在一起,何必要结婚?两个人 在一起生活还不够?」他想与我同居,买好了房子等我搬进去。 我微笑。如果我退让了这一步,我就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做了他的情妇, 也就跟那些露露咪咪一个模子,这点我看得很清楚,我们之间僵持了三年--要不他 娶我,我是他正式的妻,如果他天天不回家,我自有法子治他,要不我管我做一个自 由寂寞的人。 宋因此感叹说我难以伺候。「什么都给你了,还要坚持一纸婚书。」 他说他一气之下,也许会娶一个小女孩子,十多廿岁的,非常天真,什么也不计 较。 我想他是老了。老人喜欢在小女孩身上寻找失去的青春,他们已不能接受更强的 挑战。 我记得分手时我对他说:「宋,我随时等你改变主意,如果到时我还没嫁出去, 我一定嫁你。」 宋凝视我。「小卓,妳嫁不出去。」 「别咒我。」 「妳太精明。」 「吃了亏自然要学乖。」 「别算尽了。」 「当然,」我冷笑。「你希望我学那些蠢女人,一心以为同居久了会生出感情来, 然后就跟你步进教堂--我才没有那么笨。」 「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说。 「你去追十六岁的小妞吧,又跟你那三个女儿差不多大小,那才叫合得来呢。」 「你这个女人,迟早会自食其果的。」他不肯放过我。 六个月了,他硬着心肠不再来约我。有时公司董事会议,我碰见他,也当他是陌 他未必会屈服,像他那样的男人……我叹口气。 与宋谈判决裂后,我也没有约会其它的男人,市面上好的男人少到无可再少,性 格上都有千奇百怪的缺憾,香港男人最大的通病是伧俗。 静得久了,不但是小宝以及其它的亲友,连我都怀疑自己大概已经没有吸引力了。 因此当史提芬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恳求我出席他那个国际同学舞会,我的心便有 点动摇。 史提芬采取非常原始的方式。他天天打十个电话来,每次一接通,他说「我是史 提芬」之后,便静静等在那里,也不催我,也不出声。每个人都有他的撒手襉。 终于我说:「好吧好吧,到时你来接我,知不知道我住什么地方?」 他欢呼一声,挂了电话。 史提芬是个很现实的人,因为小宝几乎在同一日跟我说:「今天在球场碰见史提 芬,不知为什么,他只跟我点点头,连话也不说了,昨天还请我去喝茶。」她很颓 丧。「我不明白」 我缓缓的说:「小宝,这种男孩子是很多的,你不必担心没男朋友。」 「我弄不懂。」 「这是一门颇为高深的学问,将来你就懂了。」我说:「经验取胜。」 「同学约我去迪斯科。」小宝说。 「要去就去,别犹豫,别等那个人。」我说。 「那么如果他约我,你就说,他迟了一步。」小宝不是不赌气的。「我已经等了 他一个星期了。」 对于一个十六岁的人来说,一星期几乎是半生了,不能不说小宝对史提芬是仁尽 义至。 小宝去露营的那天,史提芬来接我,我也没有怎么刻意打扮,穿件素色宽身丝旗 袍,加件貂皮披肩,披肩是缕空的,一格一格,别具风味,我一共也只有这么一件披 肩。 但是史提芬看见我的时候却有一种惊艳的感觉,我觉得十分高兴。 他说:「你是这么漂亮!」语气惋惜。「平时却不肯打扮。」 「谢谢,」我说,「天天打扮的女人是笨女人,偶然一日不打扮,人家就以为她 垮下来了。」 他替我开车门。「今晚,我将以你为荣。」 「你们这些男人,找舞伴出席舞会是很精刮的,那个女伴要出得场面,压得住, 而且要庄重--否则满场飞,藉你去结识条件更好的男人,跟你进场却跟别的男人离 场,你受得了吗?」 史提芬笑说:「你也太聪明了。」 我苦涩地笑。「我为聪明误一生。」 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看他一眼,我得小心,感情老发生于不知不觉间,我可不 要与这小子有什么瓜葛。 那种舞会照例闷不堪言,但我不得不承认史提芬是个好伴,他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陪我说话,也不勉强我跳舞,是以我也觉得颇为愉快。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乔治宋! 我不知道他也会来,这确是一项意外,他带的女伴是他的大女儿。 他见到我也是一呆,因为他知道我不喜欢参加这一类宴会。我没有同他打招呼, 我只是微微一笑。 笑容里自然包涵许多难以形容的滋味,一言难尽。 史提芬请我跳舞,我心不在焉的与他步入舞池。乔治宋也知道我并不会跳舞,他 的表情有点矛盾。 史提芬把我拥得很紧,我推他一下。「别过分。」 「你放心,我不是没有见过女人的。」他停一停。「但对你,我的感觉不一样。」 「是因为我拒绝了你?」 「不是。」他说。「我想我太喜欢你。」 我拍拍他的肩膀。 舞后我喝了许多白酒,渐渐与他熟络。史提芬问我:「你没有醉吧?」 「为了证明我没有醉,我承认我醉了。」我笑。 「送妳回去吧。」 「你知道我与小宝同住?」我问。「送我回去也就是送到公寓门口。」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急色鬼。」 「那很好。」 「我要求的是下一次的约会。」 「为了什么?」 「为了享乐。我也知道我们的关系始终论不到嫁娶,但为了快乐,又何妨频频约 会?除非你见了我想作呕。」 「不不,当然不,史提芬,你是一个可爱的男人。」 「那么答应我明天出来。」 「出来干什么?」 「随便你,跑步、吃早餐、午饭、喝酒、跳舞。」 我睨着他。「史提芬,香港可爱的男人那么多,如果为了暂时的享乐,我都得苦 苦敷衍他们……」 他截断我。「我们不同,我们是有缘分的,」他说:「何况你也不必把自己看得 太紧。」 「明天再说吧。」我叹口气。 「我不会放松。」 他送我回去,我们在楼下道别。 「我送你上楼。」 「不必了。」我说。「这一带治安很好。」 「你,我不勉强你,在楼上碰到个贼,可别怪我。」 我说:「你看你这个小人。」 「明天再说。」他向我摆摆手,开动车子走了。 上得楼来,我胸口作闷,想呕吐。 「小卓。」有人叫我。 我吓得几乎昏过去,猛地转头,看见乔治宋站在我身后,停停神,拍着胸。骂起 来:「见鬼!你这么大一个人,鬼鬼祟祟吓人,我胆子都险地破了,原来你就是那个 贼!」 「对不起,我打算在有人进入你公寓之前阻止他!」他还笑。 我益发生气,一边开门一边骂:「你管是谁送我回来,谁陪我睡觉!你老几?」 「别粗鲁。」他跟我进客厅。 「宋,我累了,我想睡。」 他扶住我的肩膀。「你好久没打扮得漂漂亮亮了。」 我说:「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今天那后生小子是谁?」 「朋友。」我说。「你声音不要太大,我侄女儿在此地睡。」 「她不在。」宋说。「不然早出来了。」 我进睡房一看,果然小宝尚未回来。这小妞,三更半夜,到什么地方去了? 电话铃响,我接听,是小宝的声音,我问:「你在什么地方?」 她说:「姑姑,你瞒着我跟史提芬去跳舞是不是?我同学的姊姊说看到你们,姑 姑,你抢我的男朋友。」 「小宝,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喂!」 她挂断了电话。 我颓然说:「妈的,这回真是乱过乱世佳人。」 「那小子是什么人?」 「普通人。」 「妳跟他走?」 「没有啦--咦,关你什么事?你吃醋?」 「是。」 「真好笑,我在家坐了半年,天天等你电话你大爷把我打入冷宫,睬都不睬我, 忽然之间我到那种不入流的派对去转了一转,回来就成了香饽饽。」 「别耍嘴皮子,到底你要怎样才肯跟我?」 「老规矩,」我说。「结婚,否则休想碰我。」 「好,我娶妳。」 「别作大出血大牺牲状好不好?」 「你还嘴硬?」他问我。「婚戒一套在你手上,你再去见别的男人,我就杀了 妳。」 他站起来开门离去。 我怔怔地坐着,不相信刚才那一幕是事实,我终于要嫁宋乔治了。 他向我求婚,就是因为史提芬的缘故?男人真是怪。 电话铃又响了。 我接听,又是小宝。 我说:「听着,小宝,你那同学的姊姊看错了,我没见过史提芬,今天我与一个 姓宋的男人在一起,我们快要结婚了,谁耐烦抢你的男朋友。」 「谁?你结婚?怎么没听你说过这个人?」 「你还不恭喜我?」 「恭喜姑姑。」 「你在什么地方?」 「家。」 「好得很,姑姑在最近就会结婚,你若果见到史提芬,告诉他一声。」我挂了电 话。 我往床上一倒,累极而睡。 第二天宋接了我去谈论婚事上的细节,他把订婚戒指套我手上,我们订了婚期, 再到律师处签字,他把若干不动产过户到我名下,三天之后我们就飞伦敦在圣约翰大 教堂结婚。 史提芬得知消息来看我,说着话,眼睛忽然红了。我没料到他会有这一招,很有 点难过,然后他紧紧的握我的手,向我道别。 小宝很羡慕我能顺利的结婚。 我跟她说:「结婚这件事……你说容易呢,真是难到了极点;你说难呢,又一下 结成功了。」 她睁大眼睛。「真神秘!」 十六岁的女孩子……有一日她终于会明白。 在飞机上我问宋乔治:「这事拖了半年,怎么忽然下了决心娶我?」 他耸耸肩。「也许时辰到了,那日我在派对见到你,只觉你艳光四射,我就想: 如果我不抓住她,走了宝我就遗憾一世,于是就赶了来。」 艳光四射?我叹口气,靠在他肩上,我想是我的运气到了。 我伸个懒腰。 「告诉我,那天那个小子是谁?」 我不答,拆穿了就不稀奇了,我怎能说,他是我十六岁侄女儿的男友? 意外那夜我开车出门,心中不但气愤,且喝得醉醺醺,路面很滑,看到一个白衣女子 冒雨过马路,煞不住掣,直冲上去,把她撞倒在地。 酒顿时醒了一半,我极之害怕,心往下沉,我可没想过要弃下她逃走,多年来受 的教育不允许我那幺做,我跳下车去,双手颤抖,蹲下看她的伤势。 她闲着双眼,躺在地上,白衣撒开,染上泥斑,她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此刻似 一朵玫瑰躺在泥泞中。 附近没有电话,我只好轻轻抱起她的头,放在膝盖上。有其它的车子驶近,我嘱 他们代我报警。 我心中非常害怕,对那女子说:"不要死,你千万不要死。" 雨落在我们两个人的身上,我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幺长,才有救护车与警车来到。 警察说:"怎幺在这里过马路?这里是高速公路,唉,算她不小心。" 我浑身湿透,跟着到医院去。 他们查不到她的身份,只有一条金项练,上面有BABYBLUE字样。 我惊恐的问急症室医生:"她有无生命危险?"紧紧的抓住医生的手臂。 "断了左腿骨,不会有生命危险,十分万幸。" 我略为安心,跟警察到警局去办妥有关事宜,仍然回到医院去等候消息。 如果莉莉告诉我她与老张有染的时候,我不是那幺生气,这件事就不会发生,我 开车一向小心。 可是我实在不能控制,加上酒意,我打了莉莉,她尖号着叫我去死,我羞于这件 事的丑恶,夺门而出,连路都看不清楚。 偏偏这个女郎又在公路中央过马路,终于发生这件意外。 凌晨过后,医生说:"你可以回去了,她廿四小时内都不能接受采访,她曾经清 醒,已说出亲人地址。" 我问:"那幺我什幺时候可以再来?" "回去睡一觉。"医生笑说:"她没事,两个月后可完全恢复健康。" 我喃喃说:"两个月……她可能因此失去工作,怎幺办呢?" 他拍拍我肩膀,"往好处想,事情可以更坏,现在你只要捱过这两个月,是不 是?" 说得非常是。 回到公寓,因极度的劳累,我居然睡着了。 醒来以后,我打电话回公司告了一整个星期的假,吃了点东西,到最好的花店去 买了三打深红的石竹,出发到医院去。 护士们认得我,她们说:"病人已可以吃东西,但因腿部打了石膏,不能动弹, 你可以进去看她。" 我推开病房的门,看到她躺在床上正在看"超人"彩色漫画,我放心了。 她长得很美,小小的脸蛋异常精致,浅褐色太阳棕皮肤,眼睛炯炯有神。她气色 不错,只是皱着眉头,神情不耐烦。 此刻我已知道她姓苏,于是懦懦地硬着头皮走近去。叫声"苏小姐"。 她"刷"的一声翻过一页书,眉毛角都不抬,问: "什幺事?" 茶几上放着水果,由此可知,她的亲人已经来过了。 我轻轻放下花,万二分内疚,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转过头来,诧异的问:"你是谁?" 我说不出话,手心冒汗,等她的裁判。 "我明白了,"她冷笑,"你是那个撞倒我的人!" "我不是有意的。"我虚弱地解释。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许多撞死人的事主也不是有意的,我也不是有意在那个关 口过马路引起你的麻烦,既然大家都非有意,且又没闹出人命,我请你快走,以后也 别让我看到你这个人!"她的声音越来越尖,越来越高。 我吓得站起来,护士进来劝架,把我拉走。 医生说:"她得整天躺着,除了物理治疗之外,不得动弹,非常闷气,脾气是坏 点。" 我不怪她,那幺漂亮的女孩子,我想,是我一时疏忽,造成她的不便。 那天我在家闷闷不乐,她一天不宽恕我,我一天不得舒畅。 莉莉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因心中沉重,差点连她的声音也没认出来。 她以一贯腻答答的声音说:"何必休假呢?为我也不必放弃事业啊。" 我不出声,实在没有胃口与她瞎缠。 "明天我们一起吃早餐吧,好不好?"她仍然那幺嗲。 以前我听到这样的声音是会晕眩的,但今日不同,我说:"我天天有要紧事,没 空。" 莉莉诧异,但仍然施展她的媚功,"哟,生气啦?" "不,莉莉,我有事,我们日后再谈。"挂上她的电话。 我出门的时候,电话铃继续响,怕是莉莉再拨过来,但我没有再去接听。 我又买了一大束丁香,傻呼呼往医院跑。 这次女郎在看"米奇老鼠"漫画,长发梳束在头顶,侧面像毕加索的名书"马尾 女郎" 她没有抬头就知道是我,扬手把整本漫书书朝我飞过来,把花打落在地。 我非常沮丧,护土为我拾走花朵,作掩嘴葫芦说:"这花给我们插吧。" 我仍不死心,"你要打我也可以,但说原谅我。" 她冷冰冰说:"没有什幺可以原谅的。" 我说:"我仍日日来,你可以日日朝我扔书,我不在乎。" 她睛看我,双眼滚圆,那幺美丽的眼睛应该看得出我的悲哀是真诚的。 "没出息!"她骂。 我看一看她扎里得木乃伊似的左腿,不出声,过一阵说:"我下午再来。"然后 转头走。 我在附近公园坐着吃了一个三文治,跟小孩玩半晌,然后折回医院去。 这次她在阅"花生"漫画。 我跑进去就用查理勃朗的话来套住她:"我以前只一天一天的忧虑,现在我改为 半天半天地忧虑──" 她抬起头来,有点诧异。 我趋前跟她说:"宽恕我吧。" 她显然对我另眼相看,"你看得很熟嘛。" "是,"我坐在她床边,"很熟,但凡适合孩童的玩意儿,我都在行。"我坦白 的说:"他们都说我有点长不大,我家甚至有一只弹子机,你可以来玩。" "我只有一条腿,怎幺来?"她反问。 我一阵惭愧,"会好的呀,两个月就痊愈了。" "──'就'痊愈了!不是你躺这儿,你自然不晓得辛苦。" "对不起。" "算我倒霉啦!"她放下画报,"没死,拣回一条命,腿又驳得好,算是不幸之 大幸。" "真对不起,若果你有什幺事,我下半辈子都寝食难安。" 她忽然笑了,雪白的牙齿小颗小颗地,"当真叫一个男人下半辈子寝食不安,也 是难得的事。" "我明天带更多的画报来给你看。"我说。 "你不用上班?" "我早告了一星期假。" "家有些什幺漫画?"她问。 我怪不好意思地说:"有叮当,有蜘蛛人、万能女侠、勃朗蒂、泰山、卓别灵, 普高、安地卡普,如何?可还满意?" "满意。卓别灵可是旧版?" "自然,"我很得意,"一九四O年版。" "哗,英文本?"她的兴趣来了,显然是个漫画迷。 "法文版,你可懂法文?" "一点点,看漫画不成问题。"她说:"你明天带来吧。" 那意思是:明天我仍然可以来采访她,我顿时乐了。 那夜我在收拾漫画册子的时候,莉莉亲自上门来,我只得开门给她。 她脱了鞋子,坐在沙发上,神态像一只猫,她说:"没想到你真的不睬我了,罢 罢罢,我以后不见老张好了。" 我看她一眼,忽然之间心平气和,为她开快车撞死自己不值得,为她开快车撞死 别人更不值得,她有她的自由,我从没想过要控制她。 "你还是这幺沉默寡言,"她埋怨,"一句漂亮话都不会说!闷死我,人家老张, 一张嘴天花乱坠,树上的鸟都哄得下来。" 我拉开大门,"赶快请到老张园子里的树枝上去等着吧。"我说。 莉莉叹口气,"我明天再来看你,你乖乖的,知道没有?" 她仍然不罢手,还要试练她自己的魅力。 第二天我照样到医院,因与苏有共同的嗜好,三言两语,马上混得烂熟,我忽然 对她话起家常来。小苏是一个非常聪敏的女子,什幺事一说就明白。 我诉苦……"所以便开了快车,其实是很愚蠢的冲动,她甚至不是一个有灵魂的 女人,情感非常粗糙,如有男人为她死了,她会洋洋自得一辈子那种。" "她长得可美?"苏间。 "很美。"我承认。 "但没有内心世界?"她问。 "完全没有,闲时坐着打麻将。"我说。 她仰起睑大笑。 "你呢,告诉我,你是干什幺的?" "我是美术教师。"她说。 "那天深夜你往哪儿去,怎幺会在那种地方过马路?" "啊,现在居然怪我了。" "不不,"我说:"我不敢怪你,我只是好奇。" "我跟男友吵嘴,一怒而别,根本没看见路上有车子飞驰而来,这叫火遮眼。" 轮到我哈哈大笑。我觉得我俩有许多地方很相似。 "你回去上班吧,"她说:"我就快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我下班来看你。"我说。 "不用客气。" 我想起来,"喂,你那男友有没有来看你?" 她别转了面孔,"我没有通知他。" "为什幺?"我惊异。 "不想以这种事要胁他,使他以为我要博取他的怜悯。" "你也太倔强了,这实是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我惋惜的说。 "你不是我,你怎知道我的心意?"她问。 "我觉得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说。 "谢谢你。"她点一点头。 可爱的女郎。 回家途中,我替她买了一副拐杖,又用七彩油彩,在书房中为她在净色的拐杖上 描上各式卡通人物造型,越做越有滋味,忙得满头大汗,这是我聊表心意的唯一机会。 莉莉阴魂不散似的又来了,她看见我在做这件事,冷笑起来,我也不理她。 她用双臂勾住我颇子问:"你怎幺了你?" 我挣脱她,老实跟她说:"莉莉,你不必来了,我不再爱你,我想明白了。" "你真是牛脾气。"她发嗲。 我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真想清楚了?那好,我把你送我的东西全还你,你别仗着老子有钱,就欺侮 人。"她顿足。 "全还我了,我恐怕你连衣服都得脱了下来,只能穿真皮回家──真人皮。" 莉莉忍无可忍,一巴掌掴在我脸上,又走了。 我到浴间洗个睑,很佩服自己居然说得出那幺刻薄的话。 我受她也受够了,她贪钱贪得离谱,这些日子来我不停跟她说:要什幺只要出声, 我能力范围以内必然替她办到,但她背着我还偷偷摸摸的跟别的男人鬼混去赚外快, 令我尴尬,她根本没有感情,也不算得是个聪明的女人,否则就该抓紧我的心。 但她曾经长得那幺美,一种原始的动人心魄的美,我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于 是被她的体态吸引住了,其实感情的基础非常不平稳。 我们之间并没有不好说的,她老是告诉我什幺地方的钻石最漂亮,她的姊妹淘又 换了辆麦塞底斯四五0之类,但断断续续也与她来住了三年。 不可思议,我摇摇头,这次意外使我清醒起来。 我做了一个通宵,终于把这付拐杖完成,第二天洗把脸,马上带着它们去见小苏。 她见到拐杖,感动得很。 "谢谢你,"她不停的说:"谢谢你,这是我收过的礼物中最好的一件。" 我虽然疲倦,但心中很高兴。 "你眼睛怎幺充满红丝?"她问:"怎幺一回事?" 她忽然想起来了,"我明白,你昨夜没睡。" 我傻呼呼的笑。 "你是一个好人,"她说:"好,我宽恕你。" 我雀跃,"真的?真的?" 差点没将她自床上抱起来。 但事情也不是时常好景的,虽然莉莉离开了我,小苏原宥我,但别忘记她原来有 个男朋友,我还得努力把他解决掉。 他是个大块头,长得十分英俊,要除掉他并不是易事,我深为这个烦恼。 他出现于一个星期四,也就是小苏准备出院回家休养的前三天。 我刚为自己庆幸,因意外事件而结识红颜知己,这一个多月来感情进展迅速,有 意想不到收获,谁知好事多磨,大块头找到小苏。 星期四我去看小苏,大块头比我先到,他不是没有看见我进去,却把我当医院的 杂工似,只抬一抬眉头,说他要说的话。 他说:"……小苏,你这幺大的事都瞒着我,是否真的那幺生气?咱们可是三年 的交情了。一点点小事都看不开?" 他妈的这小子的口气,跟莉莉倒是一对儿。 他又说:"我找了你个多月,终于你母亲告诉我,你在医院里,我吓得一颗心都 跳出李……小苏,你多早晚才长大呢?还看漫画书,唉,我真担心你。" 小苏撅着嘴不响,眼睛向我看来,示意我坐。 我坐下,小苏介绍我俩认识。 大块头自顾自噜苏下去,我的心咚咚跳,非常紧张,说不出话来。 怎幺办呢?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她始终与他是有感情的。 大块头说到:"……要是让我抓到了那龟蛋,我可不放过他,我照样开车辗过他, 起码叫他在医院躺足双倍时间,替你报仇。" 我顿时觉得浑身一阵冰凉,小苏则看着我笑起来。 我在穷耙,等大块头走,谁知大块头比我更有耐力,我与他两个人大眼对小眼, 足足对了一个下午。 以后呢,凡我到,他也到,凡他到,我也到。大家都说不了话,快变成一出闹剧 了。 我非常的气,痛恨小苏不下决心,她应该在我们两个人当中爽爽快快的挑一个。 我追求她已经成为一项事实,再明显没有,如果她觉得我有可取之处……我握起拳头 在空气中挥两下。 她出院那日我开了车去接她,她穿一套雪白瑞土麻纱的衣裙,用我那副拐杖,精 神很好,原来她长得很高,身裁又苗条,加上那种艺术家的气质,我不由得喝一声彩。 "大块头呢?"我问。 "他不知道我今日出院。" 我乐了。 她把拐杖交给我,我扶她上车。 她笑道:"我实在不敢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我陪笑。 她与她姊姊住,"我也省得麻烦她,她也是一个人。" "她可有男朋友?"我问。 "在外国,今年冬天就到巴黎去结婚。" "很幸福。"我说。 "结婚总是好的。"她笑。 我把车子开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事,把她送回家去,她姊姊在门口等她,刻意地 看了我几眼,但没有与我说话,幸亏小苏招手,"你上来坐一会吧。" 小苏对我真是恩情有加。 她们两姊妹的家很清爽明朗,小小公寓布置得异常舒服。但看看小苏柱着拐杖走 来走去,我又惭愧得紧,就在我打算告辞的时候,大块头出现了,他气呼呼的追了来, 自然是因为在医院得知小苏已出了院。 他见到我心中满不是滋味,铜铃似的眼睛直朝我瞪,我与他两人谁也不放过谁, 很表面化地斗争,冷嘲热讽自不在话下。 终于大苏小姐发作了,她拍一下玻璃桌面,喝道:"我看你们两个人没有一个是 好东西!一个害我妹妹伤心,另一个害她受伤,全给我滚回家去,以后少来,免得我 们两个耳根不得清静。" 小苏悄悄的笑。 我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只好站起来走。 大块头略有犹疑,大苏小姐已经打开大门。 我们冤家路窄,挤在一部小电梯内。 大块头搔播头,他问:"你在追小苏?" 真笨。我没好气,"不,我不是追求她,我只是有被虐狂,好了没有?"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说:"我们去喝杯啤酒,谈谈这件事如何?" "没什幺好谈的。"我说。 "大有可谈的,我相信咱们两个人都没有那幺多时间长年累月的追求一个女孩子, 而小苏是非常情绪化的女孩子,她需要许多关怀,我就是在这方面失败了,你说她没 有优点吗?又不见得,城里的女人多至不可胜数,她却是有格的一个。" 听了这番话,我对大块头另眼相肴,他说得很有理,我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好好坐 下清理桌子上的文件以及参加工作会议,叔叔们恐怕很快就要把我驱逐出董事局…… 这段感情要速战速决。 我说:"我们去喝杯啤酒吧。" 大块头说他愿意把小苏交给我。他看得起我,问题是小苏只适合做妻子──我是 否愿意娶她?他如在托咐一个妹妹。 我答应他我会好好照顾小苏,于是他放心了,他说他愿意退出。 解决了大块头,我不是没有歉意,或者他不是那幺爱小苏,至少他很关心她,如 果没有我这个人存在,他的成功率会很高。 他是个言而有信的人物,果然就不出现了。而我每个周末下了班,如果没有特别 的事,就往苏家走。 大苏小姐对我的印象不佳,她是很健谈很风趣兼夹很敏锐的人,她说:"如果我 不是怕妹妹一辈子做老姑婆,哼!" 其实小苏并不是那幺倚赖的女子,她对婚姻的态度也很温和,旨在寻找伴侣,而 不是饭票,因此对感情的要求也特别高,大块头言之过实。 若干日子以后,她除去腿上的石膏,但走路仍然要靠一枝拐杖。 我俩认识渐渐深起来,互相很有了解,但她始终不提大块头这个人,仿佛他已经 在空气中消失。 一日我实在忍不住,闲闲提起,"大块头倒是不再来了。"我想知道较多的内幕。 她在鼻子里哼出一声,这人有时是很可爱的,有点孩子气。 我故意问:"怎幺?你知道他不来的原因?" "自然。"她气鼓鼓地。 "是什幺道理?"我又问一句。 "他目前晋升'公子'身份了。"小苏说。 "我不明白。"我这次是真的不明白。 "他在追求一个电视大明星,那还不就成了公子了?"她只是不屑,幸亏没有酸 溜溜,"那位大明星叫莉莉,你听过这名字没有?非常风骚动人的。" 我的心狂跳,差点没自胸腔内跳出来。 "很多男人喜欢这类女人,"她说:"结识了明星,可以把照片登在杂志封面上 出锋头。" 我强自镇静,咳嗽一声,"这消息可靠吗?" "自然可靠,是莉莉小姐亲口告诉记者的,那还错得了?我早就知道他是个三心 两意的人,我们之间没缘份,就到此为止。现在他找到了幸福,我很替他高兴。" 我看着小苏,"你没有不愉快吧?"我问。 "没有。"她叹一口气,"我要在乎他,早就改良态度了。" 原来大块头早有预谋,所以才顺利的把小苏让出来,这小子实在不是个好人。那 幺我自己呢?什幺好男人会跟莉莉泡足三年?自己都忍不住捏一把冷汗。 小苏的腿已告痊愈,我放下一颗心,然而每逢雨天,我再也不敢开车。 小苏最后一次进医院检查完毕,我请叔父出面请她们两姊妹吃饭。 叔父诧异问:"有什幺事?" "想请叔父看一看我女朋友。" "不行,我没有这幺空,你这个江湖浪子,一天到晚换女友,摆酒请客的钱倒是 小事,但时间的损失事大,请恕我失陪。" "不,叔父,这次是认真的,也是最后一次。" "最后?"叔父冷笑,"鬼相信。" "真的你会喜欢她,"我发誓。 我没有告诉苏民姊妹这次吃饭是相亲,但小苏一到现场就知道是怎幺一回事,马 上涨红了脸,大苏则瞪我一眼,幸亏两个人都做得到既来之则安之。 叔父一见小苏,背着我就翘起大拇指,虽是意料中事,我也很高兴。 他又问我:"姊姊有了对象没有?" "有了。"我悄悄答。 "多可惜。"叔父点点头,"你堂兄也还没有找到女朋友。" 那日的晚宴极为成功,大家很融洽,散席之前叔父还举杯致词,他说:"苏小姐, 我侄儿虽然任性散漫一点,却有一颗善良的心。"像文艺小说一般,令我们哈哈大笑。 那夜我送她们回去,大苏待我就和善很多。 我打算过几日就向小苏正式求婚。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好的男孩子正在找伴侣,也有很多很好的女孩子正在找 伴侣,但因为种种机缘不合,他们无法碰到一起。 正像我与小苏,除了缘份两个字以外,没有其它解释,那一日我与莉莉迟不吵, 晚不吵,偏偏在那剎那闹僵掉,出门如果迟一分钟,小苏已经安全过了马路,而她又 刚刚与大块头翻了睑,偏偏在那时候过马路,我的车就撞了上去。 纯是意外吗?冥冥中早就注定有这件事要发生的,我们一生中的巧合实在太多了。 她的前任男友竟会看中我那前任女友,使我们的感情顺利发展,没有受到丝毫阻碍。 我不禁微笑,不不,这不是意外,一切都早有安排。 就是该在这个时候,我会认识我的妻子,走上白头偕老的路。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我廿九岁,男性,独身,念建筑系,暑期就要毕业。 我毕生最大的遗憾,便是长得漂亮。 表姐曾笑道:"……男孩子长得这幺漂亮干什幺呢?但凡美女具备的条件,他也 都有,自酒涡到销魂痣一应俱有,加上长睫毛大眼睛,真受不了他,皮肤粉红粉红的, 一眼看上去,老像哪个男明星似。" 她说得很对,男人长得漂亮有什幺用呢?咱们又不靠脸蛋吃饭。 自孩提起,大人见了我便忍不住要拧我的脸颊,摸我的头发,令我不得一刻安宁, 中学毕业到加拿大升学,总算松一口气,外国男孩子都高大漂亮,我因此失去一枝独 秀的资格,大感快慰。 生活一直很平静,直到兴起中国热。外国女生开始穿布鞋,吃中国菜,追求中国 男生,我的烦恼又大大增加。 每次往学校的啤酒馆一坐,便有半醉的、大胆的、风骚肉感的洋妞过来搭讪,请 我到他们的公寓去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咖啡,我知道她们的意思。 通常我也不能推开她们,为礼貌起见,只能闪避她们的热情。 她们手臂上金色的汗毛闪闪生光、碧蓝的眼珠,浮凸的身段,但不知怎地,我对 她们却一点兴趣也无,只觉她们毫无灵魂,就知道引男人上床,越来越对她们冷淡。 我推搪她们的两句至理名言是:"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了。" 三两年之后,说得麻木不仁。 但是我喜欢坐啤酒馆──轻松、热闹、活泼、功课那幺紧张,一坐在这里,精神 得到疏散,恢复元气。 我与邻房的小丁同住。 今夜我们又结伴来到,两个品脱下肚,话题渐多,说到最近一间学校设计的失败, 几乎没口沫横飞。 我滔滔不绝:"地下全是无纹大理石,一不小心摔跤滑在地上,骨头就危危乎了。 录音间就在扩音机隔壁,根本无法录音。已经有小学生跌到水沟里去……" 小丁哈哈的笑。 我说:"几时让我俩拍档一施身手?" 小丁忽然说:"庄兄,你长得太漂亮了,没有人会相信你的功夫跟你的相貌一般 好。" 我沉下睑来,"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你瞧这些洋妞,见了你如苍蝇见了蜜糖似的,马上语无伦 次──" 话还没说完,我还来不及辩驳,就有一个红发女郎走过来了。 她的鹅蛋睑如鲍蒂昔利的维纳斯,长发飘扬,碧绿的眼珠,她走到我身边,展露 娇媚的笑容。 "──你是建筑系的庄吧?"她问,"久仰大名了。"手肘放在我肩膀上。 我淡淡的点头。 她把睑趋过来,我闻到一阵香水味,"听说你的设计被大会堂选中了,庆祝一下 如何?我请你喝咖啡。"她的嘴唇吻在我的脸上。 我连忙侧过睑,取起啤酒杯子喝一口酒。 我温和的说:"改天如何?今夜我已经醉了。" 洋妞摔摔头耸耸肩,无可奈何的说:"我叫嘉芙莲,改天记得找我。" "好。" 她又吻我的脸,十分不愿意的走开。 我吁出一口气。 "这两句话你每天要说多少次?"小丁似笑非笑的问。 "什幺话?"我反问。 "改天如何,今夜我醉。"他学我的语气。 "去你的!" 小丁怪异地问:"长得如你这幺好者,有什幺感觉?" "烦恼。男人长得好,有个屁用。" "于是你时常不修边幅?故意糟塌自己的外型?" "算了吧你。" "除了牛仔裤与白色汗衫,我就没见你穿过别的衣服。"小丁说。 "我只穿方便实际的衣裳。" "头发呢?一年也不理一次。" "天气冷,正好御寒。" "为什幺从来不携伴参加舞会?" "功课忙,抽不出空。" "什幺都有答案。" 我笑,默起一枝烟抽。 又有金发女郎走过来问:"你是庄吗?" 小了抢着说:"改天如何,今夜他已经醉了,无能为力。" 我忍不住呵呵笑,与小丁一起离开酒馆回宿舍。 我并不见得是柳下惠,差远呢,但何苦去做外国女人的玩物,事后给她们讨论中 国男人在床上的得失。 我在找一个可以满足我灵魂及精神的女郎,中国女郎。 因此生活寂寞了。 在这种小城里很难找到黄皮肤的女孩子。 更不可能的事也会有发生的时候,我看到香瑟瑟的时候整个人呆住,这个不是我 朝思暮想的女孩子吗? 长挑身裁,雪白光洁的皮肤,大眼睛,笔挺鼻子,最主要的是她浑身散发出来的 书卷气与一种略为高傲的神情。 我被紧紧吸引住了。 我又特别喜欢她那身打扮。白衬衫,袋袋牛仔裤,一只金手表,笔直乌黑头发。 眼神是冷冷不羁的。 我马上去打听她是谁。 "香瑟瑟,"他们说:"设计系转过来的学生。" "多少岁数?" "廿三四岁。" 我问小丁,"你见过香瑟瑟没有?" 小了笑,"都见过了,你以为就你发现她?" "如何?" "冷若冰霜。"小丁摇头。 "真的?"我并没有失望,我并不希望她是个和蔼可亲的众人乐园。 "由你出马,或许有点不同。"小丁说。 "哈,我很怀疑,我根本不懂得追女人。" "单凭你老先生那长相,保证马到功成。"小丁对我寄有无限希望。 我问:"我怎幺去认识她?" 小丁瞪我一眼,"你开什幺玩笑?水仙不开花,装蒜呀?你不晓得这些窍门,谁 晓得?" 他走开了。 真是冤枉。 其实我并不懂追女人的门槛,但是此刻说破了嘴皮也没有人相信。 跟小丁再次去喝啤酒的时候,看见香瑟瑟一个人坐在角落喝健力土。 她穿一件白色毛衣,胸前织网丝花,漂亮的胸脯若隐若现,一条黑丝绒长裤。 我有个很大的弱点,我喜欢女孩子穿长裤:活泼、爽朗、健康,偏偏她又常作如 此打扮,一下子击中我的致命伤,叫我怎幺不喜欢她。 小丁鼓励我,"过去呀,过去与她攀谈。" "她有没有一个体重两百磅的体育健将男友?"我犹疑着说笑。 "你在乎吗?没有竞争,焉得进步?" 我终于取超啤酒杯子,趋向前去。 她正眼都不看我,好家伙。 我问:"不介意我坐下来吧。" 那知她说:"我介意,那一边有很多空位,何必偏偏要坐这儿?"非常冷淡。 我一呆,小丁在我身边为我打圆场,"大家同学,别见外,坐下坐下。"把我推 在椅子上。 她很厌恶地皱皱眉头,不搭腔。 我已经僵住了,从什幺时候开始,我竟然成为麻疯病人般遭人嫌了? 小丁说:"这里怪嘈杂的,不如回宿舍休息室去坐一坐。" 她站起来,"改天吧,今夜我已经喝醉了。" 她取起书本杂物,拂袖而去。 我与小丁傻了眼,坐在那里半晌不动。 小丁随后呵呵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呛出来,弯下了腰,"好家伙!哈哈哈,老 庄,你遇到定头货了!"不亦乐乎。 我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幽默感顿时消失,我跟着也站起来走了。 叫我无地自容。 那女郎叫我无地自容。 恨她。 严冬来了,她还是那幺一贯地美丽,头发梳成一条肥大的辫子,拖在脑后,面孔 晶莹如象牙,目如寒星,披一件淡黄的貂皮外套,美丽动人。 她待我如一个登徒子,但那次确是我生平首次向女孩子搭讪呢。 她不会相信。 我们仍然时常有机会见面,同一间大学,不同系也算是同学。 我提醒自己好景不常,我就快要毕业了,不见得会留在异乡,多幺可惜,也许以 后再也没有机会遇见这幺够条件的女郎。 她一直没有男朋友,这我知道。 周末我仍去啤酒馆松弛神经。 但对洋妞的态度有显著的改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也肯与她们说几句话, 买半个品脱啤酒请她们。 嘉芙莲与我渐渐很熟了。 她咕咕地笑问:"你天天都醉?" 我答:"是。" 她花枝乱颠,"你这个可爱的中国人,嗳,你懂不懂功夫?" "幼时学过咏春。" "几时表演给我看。" "功课忙,对不起。" "为何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抱歉地笑。 "对女朋友忠诚?" "我没有女朋友。" "家也没有?" "没有。" "不喜欢外国女郎?" 我但笑,不置可否。 "怕难为清?"嘉芙莲问。 我说什幺不肯与她接物,轻轻推开她。 "送我回宿舍可以吗?"她要求,"外边下雪,我又没车。" "你可以走地下道。"我说。 "别残忍,庄,"嘉芙莲绿眼珠中,闪出温柔的神色,"对我好一点,我等了你 那幺些日子了。" "我不能陪你喝咖啡。" "那有什幺相干?送我一程就好。" 洋妞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相信她。 于是与她一起出门,开车送她回去。 她温暖的身体一直依偎在我手臂边,我不是没有心动,这种不必负任何责任的欢 愉,的确很难抗拒,但我自问尚把持得住。 我停好车送她上楼。 甫进女生宿舍大门就合见香瑟瑟迎面而来。 嘉芙莲热烈地与她打招呼,她只勉强点点一头,眼光投到我身上,无限鄙夷。 我非常反感,她老这幺不分青红皂白地看不起人,却是为何? 我送嘉芙莲到电梯门口,与她道别。 她笑道:"三五0房,记得。" 我点点头,"再见。"我转头走。 到门口见香瑟瑟站在那里等车,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上。 雪正大,我不忍地问她:"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谁料她猛然转过头来,向我呼喝道:"走开!" 我陪笑问:"怎幺了?我得罪了你?" "别再跟我说话!像你这种人,就知道跟外国女人勾三搭四,中国人面子都给你 丢尽了,还跟我说话!" 我一口气蹙在胸口,"你──" "我怎幺?"她变本加厉的损害我,"说错了吗?不见得吧?" 我竟被她抢白得说不出话来,正在噫气,她等的出租车来了,她摔摔头,上车, 绝尘而去。 我站在路中央,无限的凄凉,我觉得加拿大的冬天再也不能比今天更冷更绝情。 站了半天,我仰起头,叹口气,不知怎地,我竟提不起勇气往回走。 我推开女生宿舍的大门,走进电梯,按了三字,走到三五0号房,我用拳头擂门。 "嘉芙莲!嘉芙莲!" 她来开门。"庄!"惊喜交集,"庄!" 呵,还有人欢迎我,还有人以热诚待我。 我问:"你那咖啡呢?" "随时可以为你准备。"她让我进去。 "当心舍监。"我说。 "不妨。"她为我除了外套,围巾。 我躺在她小小的单人床上。 我告诉自己:老庄老庄,你切莫白担了这个虚名才是。 我心情说不出的坏。历年来人家怎幺说我,我是不在乎的,我确做得到我行我素 这四个字,但香瑟瑟这样冤枉我,使我死不瞑目。 我将手臂放在额角上。 嘉芙莲诧异地说:"你不快乐?庄,有什幺烦恼?可以帮你忙吗?" "可以,躺下来拥抱我。"我说。 "你根本没有心情,"她微笑,"我看得出,咱们还是谈谈天吧。" 谈天?跟洋人有什幺好谈的? "你为什幺去而复返?"她问。 "错过了这样的机会可惜。" "你不是已经错过了数百次吗?" "那是以前,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说:"你不懂的。" "我很懂得,"她笑,"你爱瑟瑟香,她不爱你。" 我自床上跳起来,"你怎幺知道?" "谁不知道?"她打个哈哈,"你见了她那个失魂落魄样儿,瞒得过谁?你老以 为你是中国人,深奥不堪,实际上,嘿!" 我怔住。 "香是很骄傲的,"嘉芙莲耸耸肩,"你当心碰壁。" "已经碰了壁。" "可怜的庄,其实我觉得你们两个人实在很相似,都那幺冷冰冰地。" 我转个身子,面壁而睡。 "你累了不如在这里休息,我到邻房去睡。" "何必呢?" "你们中国人最注重贞节。"嘉芙莲拉开门,"明天见。" 我没有力气再回自己的宿舍,我伤心透了。 这个可恶的瑟瑟香。 我居然睡着了。那时还很早,约九战绩模样Q 一觉睡醒,看看手表!十点半,我伸个懒腰,回自己的窝去吧。 捡起铅笔,写了张字条给嘉芙莲,正在穿鞋子,有人敲门。我说:"进来。" 推门进来的正是香瑟瑟,她探头问:"嘉芙莲?" 我一怔,随即冷冷的说:"她不在。" 香瑟瑟见是我,呆在门口。 我穿好鞋子,披上外套,燃起一枝香姻,深深吸一口,讽刺地说:"还不出去? 跟我这种败类独处一室,你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她被我气得作不了声。 我长叹一声,扬长而去。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想。 过几日接了母亲的一封信,写着:吾儿如见,大学毕业后盼早归来成家立室为要, 切勿与异族女子鬼混。 我于是绝迹啤酒馆,尽心尽力考完试好回香港执业赚钱。 我想我会把条件降低,去结识一个普通点的女孩子,那种念过几年护士学校或是 秘书学校的,会得崇拜我接受我的。 唉,齐大非偶。 小丁说:"嗯,老庄,你倒是放弃得容易呵。" "我说过我不懂得追求女人。" 毕业那夜,我请了嘉芙莲去跳舞。 她问:"你就要走了,庄?" "是。" "我会想念你。" "我知道,谢谢你。" "如果我到香港,你会不会招待我?" "那自然,陪你吃饭、跳舞。" 嘉芙莲微笑,"然后在晚上跟我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如何?" 我也大笑。 我没有再见到香瑟瑟。 毕业试后收拾一番就搭飞机回家。 表姐笑道:"漂亮的哥儿回来了,不得了,如虎添翼呢,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 自有黄金屋。" 我心中的颜如王是个憎恨我的女孩子,肤色晶莹,态度骄傲,视我为脚底之污泥。 回港后找到工作,加入生产行列,忙得不可收拾,亲戚朋友不断为我介绍各式女 性,目不暇给,但我却并无心思与异性交往。 表姐说:"没有人会相信一个这幺漂亮的建筑师在香港会找不到女朋友。" 我笑笑。 "出来吃饭,我出马替你介绍,我手头上的女孩子跟那些三姑六婆的女儿大大不 同。" "你知我喜欢些什幺人?"我问。 "表姐看着你长大,还有什幺错?" "为什幺我不能遇见那个心中的女孩子?"我又问。 "遇也要你肯走出去呀,是不是?" "好,我出来,你去安排。" "遵命,先生。"她似笑非笑地。 在那寒风咆哮的北国,有一个我心仪的女郎,她视我为尘土。 但我的心属于她,我爱她于不知不觉间。 表姐说我:"自恃长得好,也不能不打扮,天天一件白汗衫一条破布裤,做则师 要见客的,人家把那幺大的生意交在你手中,你要做个值得信任的样子才行,一会儿 又说我们噜苏俗气,你这人。" "穿什幺?长衫马褂抑或是大礼服?"我反问。 "西装便可以了。" "热,怎幺穿?"我问:"你知不知香港多热?" "我不知,"她笑,"吃饭那日,请你加件罩衫。" "我省得。" 星期六很快到了。 我也没有如何修饰,叫我用腊搽亮了头,穿套西装,带只手袋,我无论如何不干, 没老婆就没老婆。 那位小姐姗姗来迟,我一见她就呆住了。 香瑟瑟! 我连忙把眼光投向别处,心噗噗的跳。 她看见我,也呆住了,可是并没有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感觉,我们双方都强忍 着。 到底成年人了。 闲时偷偷看她一眼,还那幺漂亮,长发梳辫子装,人家穿彩色的珠子,她的辫子 尾巴上都是透明的玻璃珠。 呵,实在太美丽了,叫我如何形容呢? 我感慨地想,怎幺会有这幺好看的女人呢? 真叫我眼睛都亮了起来。 一整餐饭我吃得味同嚼蜡,食不下咽。表姐努力地推荐我,把我赞到天上的云里 去。原来表姐是香瑟瑟表嫂的大学同学,在同学家见到瑟瑟回家渡暑假,马上心中有 数。 我有苦说不出,僵着睑替表姐夹菜,希望她多吃点,嘴巴吃菜的时候少说几句。 好不容易捱到九点钟,表姐装模作样的看看腕表,她说:"你与香小姐为什幺不 去看一场电影?我们麻将快开场了。" 我连忙说:"表姐,你试试这冰糖燕窝,太美味了。" "怎幺?"表姐白我一眼,"不爱看电影吗?" 我几乎哭出来,"表姐──" "香小姐,你可想看电影?"她索性问瑟瑟。 我用手抱着头,不敢看瑟瑟。 我听见瑟瑟说:"我无所谓。" 无所谓?我一呆,我耳朵有毛病?她说无所谓? "庄弟,你快带香小姐走吧!"表姐用力推我一下。 我只好马上站起来,心还是剧跳,我说:"香小姐,请。"强自镇静。 她与我一起出门,走在路上,凉风一吹,我觉得好过一默,于是说:"我送你回 家吧,谢谢你在人前给足我面子。" 她犹豫着,过一会儿她问:"不是说,去看电影吗?" 我苦笑,"别再讽刺我了,没想到在香港又见面,幸会幸会。" 她将手臂抱在胸前,看着我。"庄──" "什幺事?" "庄,后来嘉芙莲跟我说──" 我看着她。 她无可奈何地说下去,"跟我说,跟我说──" "说什幺?"我没好气。 "你并不是那样的人。事实上你有个绰号,叫做'今夜我醉,改天如何'。" 她不提这个犹可,一提这个我悲从中来,好哇,你这个残忍的家伙,总算承认自 己的过错了! 我铁青着脸,转过头去。 "庄,我误会了你。我一直找你,"她的声音轻轻,具歉意,"但找不到你── 你已经回香港了,我得到你的地址,本想写信给你,反正暑假回来,还不如直接面对 面说清楚,庄,你不生气吧?" 我竟然哽咽起来,"你在乎我生不生气?像我这种丢中国人颜面的败类!"委屈 一发不可收拾。 "嗳嗳,"她悄声央求,"别小器,别小器呀。" 我侧过头。 "去看电影好不好?"她推一推我。 我不响。 "好不好嘛?"再推一推我。 我说:"改天,今夜我醉了。" 她一怔,哈哈大笑起来,挽起我的手臂,一头的小玻璃珠发出清脆的互撞声。 这个女子是我命中的克星,我叹一口气。 居然认了命,忽然就高兴起来。 嘉芙莲也一定有告诉她我是如何的爱她吧。必然的事,而我们终于又在香港遇上 了。 呵,注定的事。 今夜我非常有空,且没有喝醉。 容哥哥与阿妹母亲说的:「容哥哥今天回来。」 我问:「什么容哥哥?」 母亲说:「容哥哥你都忘了?小时候一起玩的。」 「我堕入红尘已经两百年矣,幼时之事不复记得,歉甚。」 母亲既好气又好笑,「容哥哥你都忘记?」 「这名字很熟,什幺男子配称哥哥?我以为只有郭靖配称靖哥哥。」我笑。 「你记性真坏。」母亲埋怨。 「大概是什么癞痢头小邻居,」我笑,「自然不记得了。」 「不是,是容家大儿子,你表姑妈娘家那边的亲戚,害你摔断左臂的那个男孩 子。」 「他?」我说:「他叫容哥哥吗?」 「是,如今回来了,他问起你表姑妈,那小女孩子长多大了,手臂有没有异样。 「原来是他!」我笑,「为了他,我还颇吃过一点苦。」 「是你自己顽皮,硬要骑在他脚踏车后面,结果摔下来,哭得惊天动地,左臂断 得像三节棍,吓死我。」 「小事耳,」我说:「每个孩子在暑假都有可能摔断骨头。」 「在女孩子来说,你也算得一等一顽皮了。」母亲提醒我。 「他自什么地方回来?」 「加拿大冰天雪地的地方。」 「好象去了很久,」我诧异,「一直没听到他音讯。」 「去了十三年,没回来过。」 「呵!有这样的人?」我笑,「交通这幺方便,竟十三年不回来?怎么又忽然回 来了?是因为当初香港有女孩子伤了他的心,一去不返呢,抑或那边有女孩子伤了他 的心,所以一怒而返?」 母亲嗔道.「听不懂你这个话。」 我微笑。 「他指名要见你呢,尚记得你叫阿妹。」母亲说。 「真好记性!恐怕已是个中年男人了吧?」 「快四十了。」 「日子过得真快,那年我才六七岁,他直情把我当小毛头,」我感喟,「我都老 了。」 母亲说:「早几十年,廿六岁已是老小姐,现在不妨,现在二十六七岁的女子都 拍胸口说:我还小。」 我说:「人何必在年龄上做文章,青春不见得就是一切。」 「你这幺想,男人不这幺想。」母亲说。 我不与她争。 容哥哥回来了。想象中他是风度翩翩的中年人,谈笑风生,事业成功,非常的圆 滑。 但他不是那样的人。 他看上去只似三十四五岁,大学刚出来的模样,打扮非常朴素,身上并无考究的 饰物,他甚至不戴手表,领带的颜色与袜子又全然不配。香港人多么讲究衣着,小职 员都死充派头,做名牌的奴隶,他却老实得土包子般,反而有种反朴归真的气质。 因此我并不讨厌他,虽然我一直认为男人懂得穿是一项艺术。 容哥哥是建筑师。 他父母为他洗尘,他指名叫我去做特别客人。 见到我却讶异,「你是阿妹?」 「是我。」我笑说。 「你怎幺那么大了?」 众人都笑。 我笑说:「吃饭就大了,也没怎么出死力。」 母亲代我致歉意,「阿妹那张嘴。」白我一眼。 「你的手臂──」他问。 「很健康,全没事!」我说:「打网球、滑水,全无问题,多谢关心。」 他点点头。 当天他那些亲戚都刻意把适龄的女儿带了出来,全打扮得花枝招展,虽说我与母 亲并无此意,也成了尴尬的座上客。 我心中冷冷的想,不是说香港的女孩子多能干多西化多强健吗,怎么还有人出席 这种相亲会议?丢人,由此可知女人总还是女人,脱不出那个框框,可怜。 吃完饭我与母亲立刻告辞,表姑妈力加挽留,说他们还要到的士高玩,我连忙婉 拒。 的士高,超过十七岁半还留恋的土高? 母亲说:「奇怪,那几个女孩子,平时都高谈阔论,口沫横飞,麻将香烟全来, 今夜怎么全成了含羞答答的大家闺秀?」 我哈哈大笑。 母亲说:「还是我女儿纯真,可是男人就吃她们那一套,婚前装模作样,婚后原 形毕露,可是男人就净吃这一套。」母亲使劲代我抱不平。 这话由碧姬芭铎说出来,就不由你不信:男人的品味是如此的坏! 这件事后我也忘了。 一日自学校出来,夹着画版,穿袋袋牛仔裤、白衬衫、戴平光挡风眼镜,忽然被 人在马路叫住。 「阿妹──」 我本能地回头,站在身边的就是我小时候称他为容哥哥的人。 「是你。」我笑。 「是容哥哥。」他更正。 我笑,不置可否。 「放学?在这里上课?」他问。 「是上课,我教学生,不是做学生,你别老当我是青春少女,我二十好几了。」 我说。 他不出声,只是微笑。他有张非常清秀的脸,像一个文人,不像科学家。 「回家吗?我问:「车子停哪里?送我一程。」 他忽然埋怨起来,「香港的女孩子全希望男人用平治车子管接管送,连你也不在 外?」 我坦白的说:「谁不想有一点点的享受呢?你可知道在香港上下班的交通情况有 多幺恐怖?管你是本届香港小姐呢,站在马路上风吹雨打的等四十分钟公路车,再在 车上挤得一身臭汗,也就变了母夜叉。」 他笑。 「你不也是要上下班吗?」我奇问。 「我?平日我坐公司的车子。」他也很坦白。 我哼一声,「特权份子说风凉话,啧啧啧。」我转头走。 「阿妹,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抗议:「满街乱叫,我也有个名字,被人听了像什幺?」 他不以为然,「我认为这乳名最可爱,现在谁都是莎莉,露斯、安娜,哪及阿妹 率真?」他笑,「来,阿妹,请你去喝啤酒。」 我把书版交给他拿,跟了他去。 他有股纯真的气质,使我乐意接近他。 算了,虽然他穿得老土,虽然他不开豪华跑车,但喝杯啤酒总还可以的。 话题很老套,我照例问他可习惯香港,他说不喜欢,回来不外是为了陪父母。 周末总有人请吃饭,总有人介绍女孩子给他。 「看中了谁没有?」我好奇起来。 他摇摇头,「全打扮得太漂亮了,没有自然的气息,也全无突出的性格。」 「个个周末都是那些货色?」我问。 他微笑,我喜欢他,他厚道,于是我向他眨眨眼。 「你教美术?」他问。 我只好跟他说:「我在巴黎大学念的美术,回来也就教美术,闲来学国画,写生, 生活过得很适意,惜无发财的机会。」 他很兴奋,「原来你是艺术家──」 我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如果你记得的话,我小时候也学过岭南派,最喜欢陈树人的作品。」 我实在不记得,一点印象都没有,只好说:「岭南派是不错的,然而真正的大师 都无派无系。」 「说得也是。」他点头。 我认为他坦诚可亲,是个谈话的好对象,惜晚饭时间已到,便提议回家。 他说:「那次你自脚踏车后摔下,吓得我一直记得你。」 「看见伤残人士,特别触目心惊,是不是?」我笑。 「你仍然那么调皮。」 「本性难移呢,老兄。」 他拍拍我肩膀,叫出租车送我回家。 这之后我对他的印象加深加厚加宽,但是我始终没有约他出来。 直到一个长周末,我又再接到他的电话,对白如下: 「是阿妹?」一听便知是他,如今还有谁叫我这个名字。 「是。」 「我是你容哥哥。」 我摇头,笑。 「明天公众假期,你可要上班?」 「学校放假。」 「有没有人约你上街?」 「没有。」 「我约你好不好?」 「好。」 「明天上午十时在你门口等你。」 「明天见。」 两个人都挂了电话。 不必多说,我真觉得与他有默契。 星期一约会后,我发觉咱们两人有大多的共同爱好。他喜欢艺术,大自然、静、 运动、工作,与我一样,他有点外国人脾气:纯真、率直、朴素,老实,但亦有中国 人的智能、幽默、苦干、保守。 性格上他十分完美、非常乐观,完全光明面,没有阴黯,磊落活泼。 当然他也有缺点,坚持女人要男朋友接送便是虚荣,一定不肯买车子,约会的时 候大家在那里等,有时他还比我迟到,诸如此类。 因此我不觉得他把我当女友,小朋友,或许是,但不是心上人。 所以我仍然与其它的男女朋友约会。 一日大家约好了去看画展,他却硬要我陪他去观默剧,我说预先约了朋友,不能 赴他的约。 他忽然生气了,「你跟谁出去?」 我诧异多过反感,「朋友呀。」 「什么朋友?」他追问:「你现在还跟别人出去?我杀掉你!」 我瞠目而对。 他是什么意思? 「我有我的自由呀。」我抗议。 「好,你去画展,我也跟着去。」他说:「咱们两败俱伤,最多不看默剧。」 「你就懂得跟我斗,」我说:「毫无因由的欺侮我,所以,自小被你欺压惯了。」 我们相偕往画展,我始终没发觉他对我有别的意思,他仍然阿妹阿妹的叫我。 同事问:「那是你男朋友?一表人才。」 我摇头,「他哪会看中我?他当我是儿童。」 「不会吧,他看着你的时候一往情深。」 我失笑,他们总是有鸳鸯情意结,一男一女在一起走半条街便可以结婚了。哪有 这么简单的事儿? 容哥哥还愁没有女朋友?他喜欢我不外因为我是个风趣爽快的女子,与我约会, 没有心理负担。 他的生活断然没有这么简单吧?一定另有一面。 我并不把这件事放心上。 闲来说话的时候,他也喜欢把手放我头上拍,我常避开他,说:「我不是孩子 了。」福气好,该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了。 母亲问:「你容哥哥不会对你有意思吧?」 「他?不会,你别多心,我们挺谈得来,我想男人都喜欢千娇百媚的那种女孩 子。」我就常不经意。 母亲说:「你呢?你就一辈子扮小男孩?」 我不服气,「我的身裁不好?你以为我不懂不能不会穿低胸衣裳?我没有男朋友, 自己露着半边胸满街跑,十三点呀?」 「疯子!」母亲骂。 人对于自己的感情是糊里糊涂的。 直到我见到容哥哥与一个女郎在一起吃茶。 我与同事坐一起,他与那个女郎一家子坐。 我直接的感觉是他又在相亲,这样乐此不疲,就笑了出来。 后来又看见他温文尔雅地陪人家说话,心中就冒酸泡,不高兴。 那个女郎穿著件普通吊带裙子,很胖很紧张,脸容无甚特色,却不失秀丽。 我迟疑着,终于没过去打招呼,没必要。 到了家,我的脸就挂下来。想看书,没心思,想听音乐,听不下去,想聊天,无 心情,忽然之间百般无聊。 我十分惊异,我是在生容哥哥的气啊。 怎么回事?我凭什么生气?他自有他的自由,爱与谁吃饭就是谁,爱追求谁就是 谁。 但是我眼睁睁躺床上,简直睡不着觉。 电话铃响了,我接听。 「阿妹,」是他!「今早在吃茶的地方,你明明看见我,为什幺不声不响的走 掉?」 「阿妹,你怎么了?」 我清清喉咙,鬼声鬼气的说:「那位女仕,好不漂亮,怎么?还是看不上眼?」 他只是笑,「是长得还不错。 「太胖了。」我说:「我不喜欢胖女人,我喜欢女孩子瘦过正常体重。」 他还只是笑。 我没好气,「笑什么笑?」我说:「我亦不喜欢女人穿吊带裙子,一点没有性格。 「啧啧啧。」他说:「我会告诉她。」 「当然,」我冒火,「我不喜欢她不相干,只要你喜欢就可以了。」 他说:「我自然喜欢她,我希望你也喜欢她。」 我冷笑,「我没有爱屋及乌的美德。」 「她是我的妹妹,小姐,坐她旁边的是我的妹夫。」 我呆住了,电话听筒自手滑到地下。 「喂?喂?」 他又成功地使我出了一次丑。 我挂上电话。 他没有再打过来,十五分钟后他出现在我面前。 「你无端端地把我妹妹攻击得体无完肤,真是的……」一睑调皮的笑。 我心中开始怀疑他不是个好人,当年我自脚踏车后摔下,很可能是蓄意谋杀。 「你以为她是谁?」他把脸伸过来问。 我斥责他:「一个建筑师应有建筑师的样子。」 「下了班我就是我自己。」 「总有一天我杀了你,四十岁的人没一点成熟的样子。」 他哈哈大笑。 「你这么开心干什么?」我问。 「我们去喝啤酒吧,你吃醋的模样真可爱。」 「吃醋?」我瞪起眼睛,「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再也不放过你的,谁吃醋?滚你 娘的五香茶叶蛋,谁吃醋?我不放过他。」 母亲出来听到我骂他,顿时说:「阿妹,你简直跟码头苦力一样的粗鲁,你什幺 话不经大脑便说出口,人家听了是要回去洗耳朵的!」 我吐舌头。 「你再说这样的话,别住我家,」母亲这次认真了,「我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你 搬出去,你还为人师表呢!活了二十多岁,越活越回去。」 容哥连忙说:「表姑姑,她是艺术家,艺术家是这个样子。」 母亲气尚未消,「艺术家也都杀人放火吗?」出去了。 我萎靡地坐下。 「去喝啤酒?」 「喝你个头!为了你,我妈赶我走。」 「明明你自己不好,又赖我。」 「赖你怎么样?本来我是个精明能干的事业女性,碰上你这个长不大,看我成了 什么?跟你一般地调皮。」 「害你受了委屈了,怎幺办呢?」他问:「不如嫁我吧。」 我「唰」一声站起来,「你还在口头上占我便宜?你比街上所有的男人都坏!去 去去,我不要再见你,以后都不再同你喝啤酒。」 「阿妹──」 「别叫我阿妹。」我说:「你走──」 他说:「等你气平了我们再约」 我睁大眼睛,一手就指了他出去。 母亲后来就频频叹气。 她责怪我老没正经,没有淑女味道,所以带引得老容也嘻皮笑脸起来。 我心情非常的坏,不肯说话。 「你自己觉得他对你有没有点意思呢?」 「没有啦!」我没精打采,「怎么会有呢?他是那么聪敏的男人,什么不知道? 但你看看他对我,没有花、没有巧克力!整日叫我在地下铁中钻进钻出,闲时送一本 画册给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干什幺,他没把我当女人」。 「早知你艺术成那样,就不送你去欧洲。」母亲说.「人在欧洲就久了,男女不 分。」 我又叹气。 母亲问:「可是你喜不喜欢他呢?」 我看母亲一眼,「我想不承认这件事,但连自己都不相信。」 「承认什么?」 「喜欢他呀。」 「既然喜欢他,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母亲问。 「我喜欢他有什么用?这世界上有本事与可爱的男人不知有多少,他不爱我又有 什么用?」 「你就这样子听天由命?」母亲急问。 「自然罗,否则如何?我总不见得送他鲜花糖果将平治车开到他门口去接送他, 告诉他半年内我可储蓄到足够的钱结婚?」我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母亲站起来,「我以后都不理你的事!」 我心如刀割,强忍着不出声。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直至下巴麻痹。 爱情真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事,爱人而人不爱我,更加沦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我怎么会爱上容哥哥的呢?我呜咽,甘年前因他摔断了骨头,甘年后的今天又因 他伤了心。 我必定前世欠他良多。 对他来说,我将永远是那个离不开美术班的小女孩,他的柔情蜜意,留于性感风 骚的成熟女人。 然而我爱他。 即使他将四十岁了还没有一点圆滑,我还是爱他,即使他并没有名成利就我也还 是爱他,即使他永远穿错颜色我也仍然爱他。 真该死,我竟这样爱他,他漂亮清秀的脸上永远有一股孩子气的迷茫,这个大城 市令他困惑,于是我的心溶成一团,不能自已,完全忘记他是身任要职的科学家,当 然他可以轻而易举的适应一切,但我愿意为他担心。 他看着我的时候神情像碧蓝的湖,宁静平和,湖水澜澜的波动…我可以看上一整 天,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起他呢?想到这里我鼻子发酸,这么完美的一个男人,他唯 一做错的事便是若干年前,一不小心,把小女孩自脚踏车后摔下来吧? 无论他怎么可爱,他总是要娶妻生子的,像那样的男人,那样的气质,绝对也是 水做的,那么贾宝玉说的,结了婚由珍珠变成鱼眼睛的哲理,在他身上也应用吧。 最好的办法是我自己嫁予他──我是越来越滑稽了。 一连几日,我沉默地上学放学,在家做素描。 母亲埋怨我不出去──从前尚有点约会。 但是当你心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我黯淡的微笑,真是。 人们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是这个意思。 我温柔地在家慢慢地画画。 母亲说:「你喜欢他,怎么不跟他说?」急煞了。 我爱他,跟他有什么相干?他晓得不晓得反正我也一样爱他。 其实他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呢,我想,他并没有价值观念,三十元与一千三百元的 皮带照样地用,只要他喜欢,又不爱发财,把工作当作做论文,只讲成绩。不懂得讨 好人,尤其不会奉迎女孩子,动不动诋毁女人的陋习,听了要气出眼泪的。 这样个傻气傻气的男人。 母亲说:「你如此在家闷看,终于会闷出病来。」 「哦。」我不会生病的。 一星期过去,容哥哥并没有什么消息,意料中事耳。 星期一自学校返家,母亲一脸的笑容。 我觉得怪怪的,不明白有啥好笑。 「看那花,」母亲笑,「看看是谁送来的。」 我看到一大束玫瑰花,「谁发了神经病?十二元一枚的玫瑰花一送了三打。」 我拾起卡片,上面写着阿妹,「我会学,我会学,容哥哥。」 我的心碰碰地跳,眼泪在那一剎那似泉水般涌出来,流满一整张脸,我疑幻疑真, 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 「这孩子,你怎么了?母亲推推我,「怎么哭了?」 有人按铃,母亲去开门,白衣的侍童送来一大盒糖果,我连忙接过。由母亲签收。 卡片上这么写:「学习这些不需天才,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做。容哥哥。」 我破涕为笑。 母亲在一旁说:「这人怕是在恋爱了,人家说恋爱中的男女便是这个样子的。」 她自己回房去了。 电话铃响,我去听。 是容哥哥的声音。 「喂阿妹,十分钟后在你家门口见面,我现在开一辆白色平治二五零。」 「你这个人!」我涨红了睑。 「呵阿妹,你总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我们见了面再说吧。」 我奔去照镜子,呵我已经为他憔悴了。 连忙取起外套下楼。 没到一会儿,他驾着车来了,显然不熟悉香港的路,走之字路,我既快乐又心疼, 鼻子来不及地发酸,又不是不带一丝羞愧,又有点疲倦,更带一分迷茫。 「容哥哥──」 他下车替我开门,笑着睐睐眼,「本来我是不赞成宠坏女孩子的,但你是例外。」 他握住我的手,晃晃,「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拥抱他的腰。 他喃喃的说:「廿年前,你出了意外,你母亲生气地骂我:'将来我女儿有什么 事,唯你是问!'现在应验了。」 而我,我只是笑。 她的心  我是A国大使的护卫员,三十二岁,独身,高五尺十寸,重一百四十磅,擅柔道、 枪法准。 她是H港情报机关的新闻官,廿七岁,聪明、美貌、一流的身效,操流利英语及 法语。 我遇见她的时候,是在H埠最大的室内体育馆开幕那天。 大使应邀为嘉宾出席,我随着地去亮相。大使坐车后,我坐车头。 一下车我便看见了她。 她胸前配着证件,正在招呼新闻界人士,令我注目的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那股 悠然自得的气质──双手绕在胸前,精神焕发,双眼炯炯有神,微笑温和。 我顿时一怔,格于身份,我不能瞪着她看,于是光微微别转头,紧紧随着大使人 席,趁空档才打量她。 她当天穿件白色瑞士麻纱衬衫,一件深紫色宽裙子,非常时髦,足下一双平底凉 鞋,足踝与小腿都圆润有致,头发并不很长,乌黑墨黑。 我心中暗暗想:这是我理想中的女郎呢。 我的眼尖,她走过我身边时,我留意她证件上的姓名职位,牢记于心。 我心想,情报部我有人认识,她恐怕是乔治路克斯的手下。路克斯管着廿多名新 闻官,想她必然是其中之了 我与路克斯一向有联络,这不成问题,我总能找到她。 那日我的收获奇大,她的一颦一笑,我细细观察在眼中,莫不令我欢欣满意。 她的英语流利,笑声爽朗,令到身边的人都感到愉快。她的上司路克斯人场时, 她笑昵地称他为"老板"。 我不方便与他招呼,只能点点头。 那日大使在礼成后离开现场,我临走后再依依不舍看她几眼。 她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叹息,也难怪,我这份职业,就是不能引起 任何人注目。 那夜无事,我在宿舍很早上床,心中盘算着如何去接触她。 找路克斯。 第二天我在写字楼拨电话给路。 "嗨,小叶,"他一贯地热诚,"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我提醒他,"昨天才见过。" "啊是,你如何?又快升职了吧?呵呵呵。" 我说:"乔治,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能为你做什幺,朋友?" "乔治,昨天那个直发女孩子,叫王敏儿的新闻官,是你手下吧?" "敏儿?啊,自然,她确是我手下,怎幺──"他疑心起来,"你这家伙,眼睛 好尖,喂喂喂,你的目光应当集中在A大使身上呀!" "她可是独身女郎?"我急促地问。 "自然。"他说。 "乔治,帮我一个忙。" "我约她出来?"他接上去问。 我看不见他,也可以猜到他在那里挤眉弄眼。 "是,请你大力赞助。" "敏儿眼高于顶,不一定成功。"他说:"她在我这里一年有余,我都没约会 她。" "你有老婆子女,谈什幺?" 他哈哈的笑,"我替你想想法子,有消息通知你。" 我大急,"喂喂喂,你少跟我要花枪,你十年八年才给我消息,我等等就等死 了。"我说:"就算十天八天也太多。" "老小于,你别急色好不好?"他取笑我。 "不是急色,"我说:"是一见钟情。" "罢罢,明天给你答复。" "约她吃饭。"我急急补一句。 "得了。" "她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路克斯说。 "你怎幺知道?" "我不知道,什幺人知道?"他说:"你等我的好消息吧。"他挂了电话。 我等着回音。 过了两天,我不耐烦起来,可找路克斯。 他吞吞吐吐,有口难言。 我问:"怎幺?答应我的事如何?" "小叶,抱歉抱歉,我问过敏儿,她说:(一)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怪叫:"你明明说她没有男朋友!" "她说她最近一个月才认识那位男士。" 我气愤:"有这幺巧。" "就这幺巧,小叶,这是缘份。" "你这洋人懂得什幺叫缘份?" "我们洋人的缘份叫'机率'。"他说。 我深深叹口气。 "还有,(二)她说你不该通过她上司来约她,令她有压逼感。" 我垂头丧气,她批评了我这许多话,仍然不肯与我出来,有什幺用? "小叶,我承认敏儿是个出色的女郎,但其它的女孩子也很好──" "她的电话几号?" 他说了电话号码,"我劝你不必再动脑筋了,她是个尖锐聪敏强硬的女子。" "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原因。"我说:"咱们中国人有句俗语,叫做'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你算了吧你。"他挂了电话。 我为什幺喜欢她?因为她与香港一般女孩子不一样,一般香港女孩子欠缺阳光雨 露,并且思想见地都非常狭窄,我无法容忍这类女孩子。 但敏儿不同,我喜欢她精神奕奕的样子,虽未曾与她交谈,也知道她是个活泼开 朗的女孩,换句话说,她有洋妞的劲,又有中国女郎的文化。 我过了三天才聚集足够的勇气打电话给她,这件事要早做,迟了只怕人家已经忘 了我是谁,我总不能开口说:"一年前体育馆开幕那天──"届时人家已经儿孙满堂 了。 我说请王敏儿听电话。 她问:"哪一位,这正是王敏儿。"声音很清脆活泼。 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我姓叶。" "叶先生有何贵干?"她问。 "我是A领事馆的人。" "哦。"她显然想起来了,"你。"声音顿时冷了三度,也并不再接口说话。 "敏儿,"我咳嗽"声,"你也许不记得见过我。" "我记得,"她说:"那天你站在A大使身边,穿一套深咖啡色西装,极浅的淡 绿色衬衫,配墨绿与咖啡细条子领带,咖啡色皮鞋,枪配在左脚踝上,可是?" 我震惊,她那无懈可击的记性与观察力! 我顿时面红耳赤起来,而我尚以为她正眼也未曾看过我。 "找我什幺事?"她光明磊落地问。 "我──"我竟然说不出口。 她在那头不作声。 "我想约你见面。"我终于喃喃说了出来。 她并没有挂电话,她温和的说:"有什幺事,不能在电话说吗?" "我想见了面说比较好。"我觉得她语气略为松动。 "不必了,叶先生,我工作很忙,下了班,私生活也比较忙。"她暗示我,"再 见。" 完全不给我机会,我惆怅地想:她看清楚我,知道我是谁,可是她对我兴趣全无。 多幺忠诚的一个女郎,有了男朋友,便不再看别的男人一眼。 休假那日我吊儿郎当的在家练钢琴,母亲在一旁咕哝我不去找女朋友上街。 虽然现在天下太平,然而配枪的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发生了事,母亲是很担心的, 她老觉得我娶了太太,这担子就移交到妻子身上,她就可以安枕无忧。 护卫员任满,我便可以升职。可是升不升还是一般寂寞,友人老笑我像电影中的 独行杀手,冷着一张睑配着枪独来独往。 大使最近参加一连串的慈善活动,因此我得到例假的比率也相应减少。今天是难 得的浮生一日闲。 找女朋友是难的,待我喜欢别人的时候,别人又不喜欢我。呵王敏儿。 九月廿五日,我的生日,大使参加H埠的重光纪念日,我希望可以看到王敏儿。 该日下午阳光普照,她与男同事站在一起维持秩序,那位男士高大英俊,与她犹 如一对金童玉女。是不是她的男朋友呢?大概不是,路克斯没提起过。 她仍然正眼都不看我。 呵,狠心的女郎。 她穿一件白色的上衣,白色的裙子,轻盈美观。我发现她最钟爱的颜色是白。 跟我一样。 我尽量将我的目光收回来,放在大使身上。 大使微微向我笑,他是个老好人,没架子。 他低声与我道:"看中了那白衣女孩?" 我窘得不得了。 "爱情瞒不过人。"他向我眨眨眼。 我涨红了睑。 "不妨不妨,我替你做这个媒。"大使说:"你放心,你们有的最见面机会。" 我还来不及回答,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大汉排开人群,挤了上来。 我马上醒觉,一个箭步挡在大使前面。 王敏儿与她男同事反应也敏捷,她一手拉着其中一个大汉,嘴里说:"请住!" 可是那个汉子已经拔出了枪,我一手按低大使保护他,叫声"上帝!"便从枪套 取出枪来发射。 人群看到枪,马上哗然,大嚷起来,四向奔跑。 那汉子将王敏儿挡在前而,发射一枪,没有命中任何人,我继而还击,射中他左 臂,他的枪落地,但是他的同伴却向王敏儿开了一枪,她跌倒在地下。 "天!"我痛苦的扑过去。 大队警察已经涌到,拘捕那两个大汉。 "敏儿!"我扶起她,"敏儿。" 她的伤在左肩,她匕痛得睑色发白,咬紧着嘴唇。 "熬一熬,"我说:"救护车马上来,你这伤不碍事。" 大使早已避到安全的地方。 敏儿呻吟一声,"你那枪法!他箍住我脖子,枪指着我脑袋,你还向他开枪?" 我歉意地说:"他料不到我会反击,所以才会击中他。" "自然,"她瞪我一眼,"那是我的性命。" 我真料不到她坚强若此,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谈笑风生。 但她在肩膊上的血汨汨流出不停,现出一个血洞,我心为之碎。 救护车赶到,把她抬上担架。 敏儿闭上眼睛,我听见她说:"真狼狈。" 我只能目送她上救伤车,然后与大队护大使回府。 真险,我捏一把冷汗,几乎没崩溃下来。 大使十分镇静,问我:"那勇敢的女郎如何?" "医院说情况更好。" "不会有伤残吧?" "没有击中肩骨,实是不幸中之大幸。"我嘘出一口气,"伤口复元约在三个月 之后。" "如果不是她阻挡那个大汉,可能我们两人的身体都变了黄蜂窝。" 我点头,"枪手最怕意外,她挡上来便是意外。" 大使安排去见王敏儿,我自然要跟了去。 在医院遇见乔治路克斯,他心情很坏。 我问:"怎幺了?" 他说:"你是敏儿,你会怎幺样?肩上多个拳头似的大疤。" 我不敢出声。 "她一点抱怨都没有,真难得,还牵记着工作呢,毫无疑问她会得一个奖章,但 是……"路克斯说:"她的手臂……也许以后不能打网球了。" 我激动的说:"对我来说,她还是一样的美丽。" "她男友只来过一次。"路克斯说,"真不是人,还没患难便见了真情。" "我会天天来看她。" "好好待她,她需要朋友。"路克斯说。 他把敏儿估计过低。 或者因为敏儿的涵养功夫实在好,她见到我很客气,叫我谢大使的花,并且叫我" 神枪手。" 最困难是做物理治疗,她咬紧牙关进病人称为"刑房"的物理治疗室,锻链她手 臂肌肉机能复元。 大使放我长假,所以我有空陪敏儿。 她一直表现得镇静、风趣、乐观。我从没见过性格这幺完美的女子。 通常我早上去看她一次,下午再去一次,陪她吃杯茶,散散步,谈几句话。 话题从不涉及私人问题,我们谈国际大事,她非常有见地,我深深钟情于她。 一日傍晚,我闲在家中没事,预备与旧校友去打桌球,偏偏他们又失约,我实在 无事可做,于是再走一趟医院。 我与护士们都混熟了,她们笑着说:"王小姐恐怕已经睡了。" 我说:"不妨,我只想看看她。" 我想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听见一个护士说:"如果我的男朋友这幺痴心──" 月一个说:"嘘。" 我微笑一下,推开病房。 开头我以为敏儿睡了,因她没有开灯,又背着我躺在床上。" 于是我放轻了脚步。 但是我随即听到轻轻的饮泣声。 她在哭。 敏儿在哭。 勇敢的王敏儿竟在独自哭泣。 我呆在门口,心碎成一片片,她伤心而我不能与她分担,我枉为一个男人。 我静静地走到她身边,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抬起头,见是我,眼泪流了一脸。 "敏儿,"我轻唤她,"有什幺事?" 她呜咽。 我不出声,陪着她,心中难过之极。 过了很久,她说:"……我不再美丽,我永远不能由穿露肩的衣服,他已经好久 没来看我了。" 我很生气,强自镇静地说:"谁说你不由美丽?我觉得你比从前更美,况且他不 来看你不要紧,我来就行了。" 她握着我的手,默默流泪。 "不要紧,别害怕。"我忽然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 护士显然是听到声音,推门进来,看见我们两个人坐在那里哭,顿时一呆,随即 说:"吵架?两个大人还吵架,快住声,多难为情!" 我抹─抹眼泪。 护士说:"没事就好,病人要休息,别坐太久。"她退出病房。 我与敏儿说:"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点点头。 "好好的睡,敏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转一个身,我拍拍她的肩膀,站起来走了。 那夜我也没睡好。 趁她精神最虚弱的时候我伸出同情之手,无疑很快我便可得到她的感情,但多幺 不公平,或许她并不是真正的爱上我──" 管不了那幺多了。 我会对她很好很好,她不会后悔。 第二天我一早就到了,她在吃早餐,脸色朦胧,有种朴素的美。 我并没有提昨夜的事,静静的坐在她身边。 她把手放在我手上,歉意地笑。 我拍拍她的手,不响,两人虽没有对白,但非常有了解。 她缓缓吃完了早餐。薄薄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我觉得有点苍白,人与人之间的 感情最难突破便是这一关,我想接触她,但不知她是否有同感,我怕她拒绝我,我害 怕。 我简直开不了口,从没觉得自己有这幺笨拙过。 她穿著宽大的白色病服,别有一番风味,美丽的女子穿什幺都美丽。 护士来检查她的伤口,我要求看一看,敏儿也不忌讳,那伤口很大很丑陋,但是 我却不认为这会影响她的美态。 人的美丽必需自内心照出来,对我来说,敏儿无论如何是美丽的。 那天下午我去找大使,求他代我向敏儿求婚。 他诧异,"小伙子,现在不流行代行求婚了,凡事亲力亲为才是。" 找不响。 "你上次不是碰了一次壁吗?你怕什幺?怕难为情?没有这种必要。" "会不会操之过急?"我问大使。 "你自己应该知道呀。"他说:"年轻人,你觉得时间到了吗?"他停一停," 会不会因怜生爱?我劝你谨慎一点,给她一点时间,也给你自己一点时间。" 我低下头想一想,"我很爱她。" "她呢?" "我没有问她。" "叶,你对我说的话,为什幺不对她说呢?" "我开不了口。" "傻子,我想你要我代说的,不是求婚,而是示爱?"大使问:"正确否?" 我点一点头。 "好,叶,我帮你做这件事──顶尴尬呢,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我不如对 路克斯说。" "那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为难的说。"怕她不高兴。" "那我亲自出马,我会说得很含蓄。" "谢谢大使。" 他微笑。 我估计他在三两天内便会替我办妥这件事,心中比较踏实,一方面如常的去探望 她。 白天她仍然很愉快,说起话来颇精神,偶然也露出寂寞的神色,但不易察觉。 我没料到大使去得那幺快,在她出院那天,他请她吃饭,我也在场,他坐敏儿身 边,絮絮地陪她说了一夜话。她穿著白色的丝衬衫与黑丝绒裙子,一贯的高贵人方美 观,我含了非常舒服。 我请她跳舞时,她轻轻对我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我听了这话,心中十分苦涩。 女孩子一说"心领",便等于不接受这份感情。 我忍不住问:"你还爱他?" 她不答。 "你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我问。 "我们做朋友吧。"她仍然轻轻的。 "我不会满足。"我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吧。" "人弃你取?"她苦笑问。 我气,"我若有这种想法,叫我天诛地灭。" "我、永远不能以左臂作剧烈运动了。"她说。 "废话,你是独臂力也不碍事。" "叶,你是一个好人。" 我说:"不见得,这不外是因为我爱你,不见得我对全世界都那幺博爱。" "你生气了。" "是,一点不错,我生气,我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当一个女孩子乱找借口拒绝我 对她的感情,我是会生气的,我只是一个凡人。" 她轻笑,"呵,你发脾气的时候多幺可爱。"她停一停,"能叫一个男人为感情 而生气,到底姓难得的事。" "一个男人向你求婚,是最大的致敬。" 她说:"这年头,爱管爱,爱得能够结婚,是另外一件事,爱得能够生子,更是 另外一件事。" "你明白这个道理,还拚命拒绝我?"我赌气,"我不是'对先生',你还要寻 寻觅觅?" 她仰起头笑。 一支音乐完了。 我叹一口气,送她回座。 并不何道应怎幺做,照说我可以自说自话的追求到底,证明我对她真非假。但君 子自重,人家说了"不",我就应该维持风度,退下。 当夜我送她回家后,自己坐在钢琴面前狂弹了两小时。 这未尝不是泄愤的一种方式。 女孩子的心── 我们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关系了。 我一直弹到清晨,只怕邻居来拍我的门,叫我"住手"? 明天假期已经终止,我得去上班,我对敏儿的一段感情,也应中止了吧? 大使这件意外使我升了职,加了薪水,调往另一个部门。 我仍然是孤家寡人,寂寞的心。 在一些场合内,仍然有机会看到王敏儿。 她仍然在乔治路克斯那里工作。 我问路克斯,"她找到男朋友没有?" 路克斯耸耸肩,"不知道,她现在什幺话都不跟我说。" 我心如刀割,"她快乐吗?" "不知道,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 在一个展览会中,我忍不住趋向前去,与她说话。 "好吗?" "好。"她点点头,"听说你升职了,恭喜。" "你呢?"我问。 "老样子,我快结婚了。"她说。 "结婚?"我一震,"跟谁?" "以前的同学。"她大方的答。 我连忙镇静自己,"那更值得恭喜了。" 她很含蓄的笑,"是的,对不起,我老板叫我。" 我退开一步,让她走过去。 她就是不肯跟我。 我很怅惘,我们在一起,最好的日子,是在一间医院内渡过。 我记得她偷偷的哭,我坐在她床头,陪着她…… 也许她要忘记整件不愉快的事,我,意外,她的男朋友,伤口,囚此她跟了一个 不相干的人。 我无法明白她的心,呵,女孩子的心。 敏儿结婚那日,大使收到帖子,跟我通电话说:"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以后出差,再也没看见过她那幺出色的女子。 我将永远怀念她。虽然我不明白她的心     结婚写照结婚三年了,房子是自己的,两千多尺地方,厨房依我自己喜欢的格式装修:宽 大,设备齐全,是个真正的厨房,可以做三十个人吃的饭菜。 三个儿子,两岁一岁,另一个刚出世,家里奶粉一箱箱买回来,大儿子用杯子喝, 他弟弟自己抱着奶瓶走来走去,小毛头则佣人喂他。 咱们家,单是到钟头喝奶,那阵容就够瞧的,我只好叹气说一声:「阿玉姐,我 也想喝一杯。」 别以为房子大,住了两个佣人、三个孩子,加上丈夫与我,还有来洗熨的钟点女 工,简直像个墟,挤逼得要命。 丈夫下班到家,我就大叫,「老庄,帮帮忙好不好?小宇还没洗澡,他自己开冰 箱偷果酱吃,糊了一身士多卑利,在那里哭了半天了!」 老庄会把小宇抱起去收拾,这可怜的一家之主,是他要三个儿子的,他不值得同 情。 这种时候,阿玉姐在哄宝宝睡觉,阿珍姐追着小宙喂粥,我披头散发地在厨房炒 菜,钟点女佣在努力熨那堆积如山的衣物,光是尿布掠得一露台,总有四五十张。 大家比修建万里长城还累。 我跟老庄说:「我情愿出去打工。」愁眉苦脸。 老庄想一想,「再生个女儿,我准你复出。」 我尖叫一声,差点没昏过去。 有时候抱着小宇问他,「儿子儿子,你几时上学去呢?好让妈妈松口气。」 小宇用胖胖的手臂围绕看我脖子,用他的肥头贴着我的睑,「我不要离开妈妈, 我不要离开妈妈。」 我叹口气,「你赶快找个女朋友私奔去吧,你妈妈吃不消了。」 以前咱们的妈妈一生五六个,也不晓得是怎么支撑的。 三个儿子长得跟他们爹一模一样,连德性都相似,顽皮得紧。玉姐有时捱不住, 跟我诉苦,我安慰她:「你帮帮忙,再顶一阵子,你总比我好,我是家奴,一辈子跑 不了,你总有出头的日子。」 家里开销像淌水般,珍姐同情老庄:「先生蛮辛苦的,一个人赚,那么多个人 花。」 我气结,「这些人可都是他制造出来的!他还要女儿呢。」 阿珍上下打量我,「太太你倒是保养得好,腰身仍然细细的,太太以前做什么 的?」 「腰货,操练有素,粗不起来。」 「太太真会开玩笑。」她讪讪的走开。 以前我是写小说为生的。现在?现在连看小说都没有空。 早上六点半小宇小宙便会跳上床来找妈妈,永恒性粘呼呼的小嘴贴上来,叫着「 妈妈陪我玩」,要我与他们讲话、亲嘴、拍背。老庄在床上呻吟,挥手,「出去,带 着儿子出去。」 看着他是赚钱的人,无法不一手挟一个,把小宇小宙抱出房间。 我快成为举重好手,双臂壮得像大力水手。 生活倒不失是快活平静的,也有刺激,像准备替孩子们找名校读书,把全港九的 学校名单抄下来……我是一般人口中的幸福家庭主妇。 那天早上,我在家与大嫂闲谈,一边替宝宝整理排泄后遗症,我说:「本来我可 以有机会获诺贝尔文学奖,现在你瞧。」 抱起宝宝,他嗒嗒地用小舌头舔我的睑。 大嫂乐得「这儿子最可爱,老以为妈妈的脸是可以吃的。」 「半夜哭起来简直可以退贼。」我说。 「老庄也真是,果然生了三个兄子。」嫂嫂大表敬佩。 「喂喂喂,儿子是我生的,九死一生躺医院,别乱给分。」我争辩。 「都像爹爹,是不是,一般的圆面孔大眼睛。」嫂嫂接过宝宝。 我加一句:「秃鼻梁。」 电话铃响了,小宇跑去接听,手已放在听筒上。 我喝道:「不准动,没礼貌,最不好就是让孩子们接电话,瞎七搭八,若人憎 厌。」 「你管教也太严了。一嫂嫂说。 「儿子多,不管不行。」我取过听筒。 那边是个陌生的声音, 「庄太太---」阴沉沉。 「我是。」我问:「哪一位?」 「庄太太,我是为你好。」怪声怪气。 「你是谁?」 「你的朋友。」 「谁?」我冒火。 「你丈夫有外遇,你当心。」鬼祟得紧。 「喂!」我大喝一声,「你到底是谁?」 那边喀一声收了线。 「神经病。」我放下话筒。 大嫂问:「谁?」 「神秘电话,说老庄有外遇。」 大嫂睁大了眼,才要发表伟论,那边厢阿珍大叫起来── 「太太,太太,不得了,小宇要将小宙塞进马桶里去!」那声音好比拉警报。 我飞奔进洗手间,「小宇,我嚷:「我剥你的皮!」 我抱着大哭的小宙出来,叫阿珍把小宇关在房间,稍后发落。 大嫂急急问,「你怎幺办呀?」 「什么怎么办?」我拍看小宙的屁股,哄他睡。 「老庄有外遇。」她提醒我。 「哦,」我叹口气,「她要是肯接收这三个儿子,老庄是赠品,送给她,我都累 死了,想脱身。」 大嫂骂声没正经,走了。我将熟睡的小宙放床上,去教训小宇。 可是小宇也睡了,含着大拇指,胖头胖脑地,啊,都是我的儿子,将来成家立室, 传宗接代。我心软了!紧紧将他抱怀内。正在得意,宝宝在外边哇哇哭起来。 我放下小宇,奔出去白阿玉手中接过小毛头,我说:「你去买菜吧,我来侍候 他。」 阿珍说:「太太,我看你去替小宇买皮鞋吧,他说鞋子紧。」我抱过宝宝。 我笑:「上星期去买衣服,售货员惊问:这位太太,你三个孩子呀!直情当我是 落后民族,生那么多,我没敢应声,就走掉了。」 「是呀,」阿珍说:「现在谁肯生三个呢,都贪舒服。」那日我们相安无事,其 乐融融。 傍晚老庄回来,饭后与小宇小宙说故事。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听,又是那神秘女人的声音。 「喂,庄太太?」 「我知道了,我丈夫有外遇。」我幽默地说。 她收了线。 「我有外遇?」老庄莫名其妙的问。 「人不可以貌相啊。」我笑。 他不理我,揽看小宇进房,小宇那个胖头,在背后看上去,就跟老庄一个模子里 出来的。我爱这两个胖头。 当夜我累极而睡。半夜,电话铃响,又是那女人的声音。 我打个呵欠,「小姐,明天再打来,我要休息。」 「每个星期三,你丈夫都会跟一个美貌的女郎相会,就是星期三。」 「啊是吗?明大再说。」我挂上电话,转身熟睡。 第二天是我到青年会做体操的日子,我那个生了三个儿子的肚脯需要疗理。 老庄开车送我到青年会,我向他吻别。这是我最轻松的几小时。 与我一起做体操的有周太太,但我怀疑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闲聊来的,最主 要是诉苦。 「庄太太,」她说:「一个女人,最可怜是丈夫有了外遇。」 我以每哩三十咪的速度在踩脚踏车,气喘如牛,勉强问道:「是吗?」 「自然,」周太夸张的说:「啊!那狐狸精会夺去你所有的东西,使你伤心痛 哭。」 我在跳绳,一边唔唔地应着,以表礼貌。 她悲愤的说:「我是过来人,庄太太,你还年轻,你要当心。」 「是,是。」我扒着船。 周太太问:「如果你的丈夫有了外遇,你会怎么办?」 我想一想.「从抽屉底翻出我那张陈皮大学文凭,重新去找工作,带着儿子过生 活。」 「你有几个孩子。」「三个儿子。」 「呀,这幺多!」周大太震惊,更加担心。 我淋浴后换回衣服,在青年会门口等老庄,他依时来接我。 他看我一眼,「你容光焕发,我爱你。」 「老庄,让我们单独相处片刻好不好?一回家简直像干革命似的。」 「好,我们到山顶去吃杯茶。」老庄说。 两夫妻其乐融融地上山顶,在旧咖啡室喝茶,湖光山色,尽在眼帘,哗,太高兴 了。 我跟老庄说:「认识你三个星期,你请我到这里坐,喝啤酒就喝醉了,一味向我 求婚,真是的。」 老庄哈哈笑。 咱们的恋爱生活最乏善足陈,无聊得很,六个月后就计划结婚,筹备了四个月, 找到房子,便旅行结婚,一点波折都没有。 然后就是生孩子,他是独生子,希望多添男丁,什么年头了,还这幺迂腐,当时 我也颇为生气,问他:「我包生儿子吗?」但不知怎地,生一个是男,生一个又是男 的,就这么生了三个儿子。老庄自然当他们是心肝宝贝,不在话下,最乐的还是我的 家公家婆。 「你在想什么?」老庄温柔的问。 「我爱你。」我说。 「他紧紧的握住我的手,「你对于生活怎么样,还满意吗?」 「自然,等孩子们大了,可以入学,到那个时候,咱们又有自己的时间,我们可 以到巴黎去住半个月。」 「最近家事把你累坏了吧?」他爱惜的问。 「还好。」我用手比划一下。 「记得我应允你买的那只白金钻石表吗?我已替你订了一只。」 「嗳,何必浪费?」我客气起来,「不如把那个线省下来,换一辆平治房车,宝 宝他们坐得舒服点也好。」 「车管车,手表是手表。」他坚持。 我亲吻他的手。 老庄说:「咱们就这样恩爱到老,是不是?」 「自然。」 时间过得快,我说:「你上班的时间到了,而我,我要回去看孩子。」 「好,送你。」 老庄把我送到市区,我叫车子回家。珍姐抱着小宙在门口等我。 「太太,」她马上告状,「你去看看小宇,抱着冰淇淋罐子在吃,我真怕他会生 病,吃那幺多,我阻止他,他说要打死我。」 「反了。」我扔下手袋。 小宇在厨房,用一只大匙羹在那里往冰淇淋罐子里挖,一大口一大口往嘴里塞, 糊得一头一脸都是。我也不出声,坐在他对面,看住他。 他始终有点忌惮,放下匙羹。 「妈妈。」他说。 「妈妈很伤心。」我简单的告诉他。 「妈妈。一他有点不安。 「你长大了,现在有两岁零三个月了,自己会走路、会吃饭、会说话,就不要妈 妈了。」 「不,妈妈。」他很惶恐,要过来抱我。 「别碰我,妈妈太失望了。」我推开他,「你看你,满头满脑都是冰淇淋,冰淇 淋会替你换衣服吗?你爱冰淇淋多过爱珍姐?你怎么可以说要打死珍姐?」 「妈妈------」 「别叫我,」我生气地说:「我没有这么坏的儿子。」 「妈妈。」他拉住我。 我挣脱,走出厨房,他追上来,滑了一跤,哭起来,赖在地上待我去拉他。 我站得远远的,「小宇,你给我自己爬起来,你是哥哥,这个样子,怎么照顾弟 弟?」 玉姐走过来骂我:「家里平安无事,这太太是要不自在的,非得弄得鸡飞狗走不 可,他是哥哥,也总共得两岁,摔在地上,做娘的竟不去扶他。」 我气,「阿玉,我教儿子,不用你管。」 她不理我,去扶起小宇,又骂:「谁不知道你儿子多?这么糟塌!」 哈!这老虔婆,我又不敢回骂她,她一不高兴走了,我连脚都得跳上来做。 我忙着收拾厨房的残局,对于小宇的失去控制非常不满。 电话铃响了,我出去接听。岂有此理,又是这女人的声音。 「庄太太,你丈夫今天又去与别的女人勾三搭四──」 我正没好气,索性拿她来出气,「你这个死八婆,我在这里忙得半死,你还来寻 我开心,拿这种无关重要的事来嚷嚷!你撑饱了你!」 「喂,」她的声音也大了,「我可是为你好。」 「见你的大头鬼,我才不在乎。」我大力挂了电话。 一转头,看见小宇站我身边。我睨他一眼,坐下,翻报纸。 「妈妈,原谅我。」他可怜巴巴的说。 「你去叫珍姐原谅你,你要打死的是她,又不是我。」 他移动着胖胖的小腿去找珍姐。孩子们从小不教,大了就无法无天。 我斜眼看见他与珍姐咕咕哝哝说话,阿珍淌眼抹泪的,两人拥抱在一起,我放下 了心。 阿玉大叫一声,「喝奶了。」瓶子罐子杯子一大堆排将出来。 就一会儿又会叫:洗澡了! 吃饭了!睡觉了!我的日子就这么过的。 午后在沙发上坐坐就憩着了,两小时后醒来,小宇睡我脚后,小宙在身边,宝宝 在我怀里。两个佣人抽空在折衣服吸尘,一片宁静。 我看看这堆小人儿,全是我的心肝宝贝蛋,心头上有股形容不出的满足与快乐。 实在太好了。 小宙先醒,「妈妈抱抱。」 我拥他在怀内,刚刚一个怀抱,重叠地,比抱着黄金都快活。 我摸他的头发,深深闻他的脖子,拍他的背部。 孩子们需要注意,如果经济能力许可,主妇还是在家与孩子们多接近的好,尤其 是有三个孩子,更要小数服从多数。 我如出去赚钱,何止八千一万月薪,但孩子们怎幺办?我是不放心把他们交在佣 人手中的。 小宙跟我说:「哥哥怕妈妈。」他咕咕地笑,已长了六个牙齿,可爱得不得了。 「你怕不怕?」我呵他痒,「嗯?怕不怕?」 「怕,怕。」他躲来躲去。 「怕不怕爸爸?」我再问。 「不怕。我只怕妈妈。」 我也笑。老庄一直让我扮演反派的角色。小宇翻一个身。 「嘘,别吵哥哥睡觉,你也是哥哥,哥哥都很承让弟弟,知道没有?」我说。 小宙抱怨,「弟弟又不说话,又不走路,只会动动身体。」他学宝宝的样子。 「他小,一下子就大了。」我莞尔。 「跟我争皮球?」他犹疑。 「一人一个皮球,没得争。 我说。 小宇一骨碌爬起来,「那么为啥小宙老与我争皮球?」原来他早醒了。 我大笑。 晚上老庄回来,又是说故事时间。等到我与他单独相处,已是十点多。 我替他钉毛衣钮扣,一边问他:「你有没有外遇?」 老庄在外国住了十多年才回香港,中文不大好,文诌诌的词儿他听不懂。「什么 叫外遇?」 我解释:「外遇的意思是,除了家中老婆,外头还有女人。」 「外头女人?」地瞪大了眼,「我外头有女人,你问我,我会承认吗?笨蛋,问 了也是白问。」他转头睡着。 我也知道自己实在非常笨非常笨,简直不可药救了。但做一个笨女人往往是非常 有乐趣的,我睡得十分香甜。 周末常有亲友来吃饭,我招待他们吃自助餮,且看我的菜单──两味沙律:青瓜 蕃茄、洋芋鱼粒,两个主菜:猪排?饭加蛋、三丝炒面、两种甜点:芒果布丁、奇异 果雪芭、还有各式果汁汽水,这可是个个星期更换的,非常适合孩子们口味。 我做厨师,往往要忙一个上午,有时我索性把宝宝用背带背在身后。 没人会相信三个孩子一个墟。星期六那女人没打电话来,我有点出奇。 我蛮渴望知道老庄与他的外遇的最新消息,但随即我告诉自己.不可多事去管这 种闲事。 我冷眼看老庄,在我眼中,他自然是英俊的、能干的、勇敢的、负责任的,十全 十美的好丈夫好父亲,他唯一的缺点是不大服侍女人,他的女人要自己三头六臂地照 顾日己,不得诉苦抱怨,因她也是一个独立的人。 我爱老庄,崇拜老庄,佩服老庄!尊敬老庄,老庄是我的一切,这家伙是我幸福 的泉源。 我伸一个懒腰,放下心来。 星期日,佣人带看孩子们到祖父祖母家去,我与老庄玩纸牌。 电话铃响,我取起电话,又是她。 如听到老朋友的声音般,我问她:「怎么?我丈夫又行为不规了?」带点讪笑。 「庄太太,你仿佛不太担心。」她警告。 「没法度,听天由命。」我手上拿的是一张皇后,一张十──廿贴。 不知道老庄手上是什么,我紧张起来。 「你要当心,庄先生的外遇很漂亮──」 庄摊开牌,「廿一点。」红心爱司,黑桃皇后。 我深深叹口气。「输了。」 那女人问:「输了?」莫名其妙。 我朝电话说:「我没有空跟你说,改天谈。 庄说:「廿一点,你欠我五十。」 「你是个卑鄙的小人。」我悻悻然交上五十元。 他笑着自口袋掏出一只长型盒子,「看这是什么?」 我怔住,「你真的买了那只表?你哪来的钱?」 「分了花红呀。」 「家里要做的事多着呢,你想想,沙发要换,洗衣机要买特大容量的……」 「得了,我再去卖命就是了。」庄睐睐眼。 我打开盒子,晶光灿烂的一只表。「是不是这个款?」 「是,是。」我高兴,「俗气而美丽,我喜欢这样的东西。谢谢你,老庄。」 「别客气了,老夫老妻啦,互相欠下的东西也不少,在一起经过多少试练忍耐。」 我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孩子们睡了的时候,咱们的世界还是二人世界。 婚后庄是我的一切,我的政府我的法律我的财产,如果他离开我……真是不堪设 想的一回事,但是我不要杞人忧天,太阳也可能爆炸的,哪里担心得了那么多! 第二天,我带小宇去幼儿园。 小宇兄教师,一只手指含在嘴里,天使模样,教师马上喜欢他。当然,有时候他 像小魔鬼,只有我知道。「叫什么名字?」 「庄宇。」「几岁?」 「两岁三个月。」 「你喜不喜欢与小朋友玩?」「喜欢。」头头是道。 于是他被取录了,待我要把他留在玩耍室的时候,他惊问:「妈妈,你要离开 我?」 「你要上学,妈妈不能陪你上学,如果这些小孩子的妈妈全部坐在这里,课室都 挤破了,你要乖乖的,一会儿妈妈来接你。」 他非常委屈,「几点钟来接我?」「三点钟。」 「妈妈,你要买只手表给我,我要知道时间。」 我忍着笑,朝他话别。 才离开幼儿园,就有一位太太截住我,「庄太太。」她叫我。 我一呆,「咦,你不是周太太吗?」离开健身院,几乎不认得她。 「你怎么揽的!」她挥舞看拳头,「老公有外遇,不痛不痒地!」 「神秘电话是你打来的?」我问。 她不好意思,「我是为你好。」 「周太太,我很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没有证据,怎么告发他。」我笑。 「星期三,你与我一起做运动的时候,他约人家到山顶吃茶。」周太太很激动。 「是吗?周太太,你怎么知道?」 周太太理直气壮,「我有亲戚跟他是同事,那天我亲戚在山顶旧咖啡店喝茶,看 见他们。」 「哦?那女人长得怎么样?」我已有数。 「很漂亮。」「穿什么衣服?」 「掠皮衣裤,时髦得很。」 我笑:「周太太,跟我丈夫在山顶喝茶的那个女人,是我本人哪。」 「我不相信!」她睁大了眼。 「但的确是我哩,」我笑说:「我穿掠皮衣裤,在做完运动后与他去吃茶。谢谢 你们关心,也谢谢你们称赞我漂亮。」 她有一种「枉作小人」的表情,使我不得不安慰她。 「周太太,还盼望你替我多多留神,有什幺风吹草动,赶紧告诉我。」我笑吟吟 地说。 她讪讪地走了。我在附近的公园内看小说,心里很舒畅,脸上带着笑容。 三点钟我会去接小宇,一起去买只米奇老鼠于表,然后去超级市场购买杂物,回 家去。 数以万计的女人在社会上出人头地,争一度威风,但不是我。 我的家是我的一切,我是个平凡的女人,服侍丈夫,把孩子们带大,已是生活的 全部。 我非常没出息,非常快乐。 别人的女郎   作者:亦舒   裘莉总归是别人的女友。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大学一年级。那时我们同班,她穿着平跟鞋、白短袜,长发晃来晃去,我的心也随着晃来晃去。   当时她的男友是网球高手,建筑系的仇家强。尽管他是一个俊男,家里有钱,然而嫉妒心太强——裘莉跟表哥去看场电影也挨他的耳光。他们好了1年便分手了。   那年的圣诞舞会,我准备去邀请裘莉,可她已经跟着华国坚去跳舞了。   裘莉是一朵花,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不止是我一个人。   舞会上我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但是我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请她跳舞,遭华国坚的白眼。   那夜回家,我一整夜没睡,近天亮的时候,我偷偷哭了,那是我可悲的初恋,我爱上了裘莉。   第3年的时候,裘莉的男朋友是邱志盟。   3年同学,我与裘莉并没有正式交谈过,直至近毕业的时候,一个下午,我抱着书本走过校园,有人在我身后唤我:“陆同学!陆同学!”   我一转头,是裘莉!我呆住了,心蹦蹦跳,强自镇静。她离得我是那么近,我可以数清她那长长的睫毛。   “裘莉”,我听见我自己说,“有什么事吗?”   她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陆同学,听说你的围棋下得很好?”呵,只是这种小事。   “不敢当。”   “教不教人?”   “自然。”你要学?   “我有个弟弟想学围棋,可否帮助指点他一下?”   我略为失望:“我自己也是初入门,我可以教他基本技巧,下棋靠天聪,不用师傅。”   “陆同学太客气了。”她笑,“谢谢,我让他跟你联系。”   我点点头。   她娇俏地再道谢,摆摆手,走了。   我永远记得那天阳光普照,树叶的影细细碎碎,映在她身上……那个情景,如一幅照片般长印我心。   她弟弟来过我家数次,小子非常聪明,一学即会,一会即通,一通即精,把我杀得片甲不留,弑师后就不再来了,我倍增怅惘。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裘莉。   我尚未毕业就往加拿大去念书,继而升硕士。暑假回来,听说裘莉结婚了。嫁的是一个商人,姓殷。   我又到异国去念博士。   冰天雪地中老想起裘莉南国女郎的风情,但她总是别人的女郎。   再回香港的时候,我已35岁,事业小有成就,任皇冠化工厂的副厂长。商界人士抢订皇冠厂的产品。   仇家强已是有名气的建筑师,一天他来看我,“小陆,他们都说皇冠厂有个化学工程师是中国人,我听他们形容,就疑心是你!15年不见,可好?”他笑问,“结了婚没有?”   “没有。”   他眨眨眼,“聪明人。”我答不出。“你呢!”我问。   “结婚很久了,3个儿子。”他说。“你必需到舍下吃顿便饭。明晚如何,可千万不要把女朋友一起带来,我顺便再约几个旧友。”   “我没有女朋友。”   “呵?”他一怔,随即笑道,“刚回来,我替你介绍。”   我说:“你仿佛很有办法似的。”   “你仍然是那么沉默寡言、孤芳自赏,小陆,在大学时期,人人都说你冷僻到极点。”   “是吗?”我诧异,“我自己认为我做人最随和不过。”   “嘿,太没有自知之明了。”仇取笑我。   赴约的那日,我见到大学同班的大部分同学,仇家简直为我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华国坚,邱志盟他们全在,但我没见到裘莉。   人家的太太有什么好见呢?我问自己,但她也是我们的同学,仇家强应当邀请她。   女宾不少,但没有熟面孔,十来名年轻的姑娘花蝴蝶似的穿插在客人当中,然而我格外想念当年的裘莉。   我捧着杯子独自坐在角落。仇太太知情识趣,过来招呼我,陪我说话。   “怎么?看中哪一位小姐没有?”   我有点腼腆:“都任我挑吗?”   她笑:“哟年轻有为的厂长兼总工程师,又从来没结过婚,那还不成了香饽饽?”   我忽然对仇太太透露心声:“人不如故。”   她诧异问:“故人是谁?”   “大学同学。”   仇太太说:“陆,我不是倚老卖老,借着仇家强的交情来教训你,你那故人今年怕也35岁左右了吧?岁月不饶人,35的女人已经非常的苍老难看了,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你很久没见过她了吧?”   我微笑,“15年了。”   “她已经不是15年前的那个她了。”仇太太感喟。   我彷徨:“可是仇家强仍然是老样子。”   “男人就占这个便宜,不显老。”   “不让我见她,我是不死心的。”   “既然是同学,何不托仇家强?”她好奇地说,“是谁?叫什么?”   “裘莉。”   “呵,原来是裘莉!”仇太太的声音诧异兼惋惜,“她大学时的男朋友已是多得出名,后来结婚了。”   “是,嫁了个商人。”   “有两个孩子,离了婚,现在搬了出来住,孩子跟丈夫那边——哈,你真想见她?”   我说:“有她的电话吗?我自己处理这件事好了。”   “你等等。”   仇太太把电话交我手中的时候,跟我说:“那边穿白裙的女孩子,是我表妹,24岁,大学刚毕业,你如果在故人那边失望的话,随时跟我联系。”   如果我要的光是个青春貌美的女孩,我早结了婚了,还到香港来挑呢!   电话打通了,裘莉很大方地答允出来见我。   我等了10分钟,心头焦急。她出现的时候我一眼把她认出来了。   “裘莉!”我叫她。   她仍然那么苗条我想仇太太大概对她略有偏见,才把她形容得那样子。我倾心于她的风韵与艳色。   她看着我:“奇怪,你们男人怎么不肯老?你仍然像大学3年级时的模样!”   她那少女的矜持与娇俏已经消失大半,代之的是大方与体贴,加上一份成熟美。   “你好吧?”我由衷地问。   “不太好,离了婚了。”她苦笑,“我们说些快乐的事——怎么,你还没娶太太?”“没有呢。”我有几分忸怩。   她谅解地微笑:“你过去就是沉默寡言的,咱们班的女同学都说你有点高不可攀的神情,相貌特别清秀,但是冷冰冰——不过也不怕,你现在名成利就,香港的姑娘最向往就是这些。”   “别损我了,什么名成利就!”   “如果她们不懂得欣赏你的气质,那就冤枉了。”   我脸红:“裘莉,我不知你以前在大学里也曾注意过我。”   “注意你?”她温和地说,“我对你印象很深刻呢。”   我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感觉。   “裘莉,”我坦白地说,“这些年来,我一个人在外头,寂寞透顶,也不用说了,回到香港,想与老朋友聚聚,我约会你,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自然不,我现在不是坐在这里?只是靠老朋友也不是办法,你最好找个女朋友,成家立室,那才一劳永逸呢。”   “你在做谁的说客?”我微笑问。   “陆,你还是那么斯文好脾气。”   她摇摇头。   “孩子们好吗?”   “顽皮啊,简直不能控制。”   我看着她,无限温馨,这个别人的女郎,现在我有机会追求她了。   当天我送她回家,约好星期天见面。   星期天我驾车去接她,她身边却站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子。   “我表妹。”她向我眨眨眼。   我笑,我永远原谅裘莉,这个傻蛋,她真以为我把她当老同学,便带个姑娘出来为我做起媒人来了,真好笑。   本来我有正经话同她说,现在夹着个陌生的姑娘,变得皮笑肉不笑,上车时她还让那个姑娘坐前座。   裘莉裘莉,你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姑娘是很漂亮,也很会说话,然而人家说,情有独钟,那夜我整晚都没有正经的朝她看上一眼,而那个姑娘却未发觉,还尽量地想加深我对她的印象。   饭后我先送裘莉的表妹回家,然后送裘莉,在途中大家都很沉默。   我先开口:“裘莉,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什么?”她问。   “你误会我想认识那种年轻的姑娘。”   “这是个误会吗?”她愕然,“君子好逑,最自然不过。”   “是,但我想约会的是你。”   “我?”她瞠目结舌,指着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不能是你?”   “我?”她还睁着眼。   “是,你!”   “我都33岁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半老徐娘,你约会我做甚?”   “裘莉,你活在二十世纪,你以为贞节牌坊在这年头还值得歌颂?”我索性将车停在路旁。   “我不是这意思,可是人家怎么说?你从来没结过婚,而我,我——”   “你怎么样?”我抢白她,“你三只眼睛四只嘴巴?”   “话不是这么说……陆,这件事发生得太迟了,真是的。”   “迟?”我到今日总算有机会一吐苦水,“可是你一直是别人的女友,名花有主,我有什么机会?”   她沉默。   “只要你愿意,何必理别人说什么?”我说,“除非你不愿意。”   “我愿意与你做朋友。”   “有发展没有?”我问。   “陆——”她非常为难。   可怜的裘莉,她有自卑感,所以这年头,香港的社会始终是中国人的社会,离婚的裘莉不管别人的观点如何,自己先心怯了。   我赌气地说:“我等了那么些年……”   “人们会怎么说?”她问我。   “我不管他们!”我不以为然。   她笑:“你父母也不会赞同。”   “这你放心,他们要是活着的话,我喜欢的也就是他们喜欢的,何况他们已经不在了,否则也替我高兴。”   “可是我们是老同学,只弟姐妹一般的感情,我一时脑筋转不过来。”她笑了,“你不是开玩笑吧?”   我把脑袋枕在驾驶盘上:“我要是有句假话,肝脑涂地!”   “哟!真可怕,快别说这样的话!”   “明天我来看你。”   “我要与孩子们见面。”   “孩子?太好了,我带玩具来。”   “陆——”   “不必多说,明天7点钟见。”   我“呼”地开动车子,把裘莉送回家。   我看我们之间困难重重,我尚得披荆斩棘。   第二天,我买了儿童刊物与玩具上裘莉家。   裘莉套一件毛衣,穿一条牛仔裤,配平跟凉皮鞋,别有风味,我非常着迷。   我带着她与孩子们出外吃饭,孩子们很乖很听话,看样子非常有家教。   “裘莉——”我开口。   “这件事是没有可能的。”她按住我的手,“陆,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你有什么必要做两个孩子的继父?”   “你又有什么必要为了孩子过寂寞的下半辈子?”我也反问。   她不出声。   我说:“不要拒绝我,听其自然好不好?”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   我们陆陆续续地约会,她待我始终如一个老朋友,一个星期见多次也不管用,她已把我打入知己类,她没把我当男人看待。   周末我与邱志盟打球后喝啤酒,他问道:“听说你常见到裘莉?”   “是。”我说   “你对她有意思?”   “是。”我直认不讳。   “这就奇了,没想到你竟然对她有意思。”   我说:“感情这东西是很微妙的。”   “裘莉确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即使现在看来,也胜过许多黄毛丫头。最理想的是二十七八岁,到过外国,念过大学,又有事业心的那种时代女性!成熟、独立、风趣、聪慧,这才是好对象好妻子,见过世面,通情达理。但裘莉呢,裘莉的确年龄太大了一点。”   我说:“我不觉得,我一直喜欢她。”   “你不介意她有孩子?”   我微笑。   “你这个人真神秘,咱们把所有的姑娘搁你面前随你选,你却去跟裘莉。”   他拍着我的肩膀,“我佩服你的勇气,做人应该忠于自己,我想裘莉是幸福的。”   我喝完啤酒就向邱志盟道别。   裘莉的隐忧不是没有道理的,我觉得每个朋友都认为她交了好运——以她那样的身分而终于找到一个理想的对象,而那个男人居然是从来没有结过婚的,人品不错,经济情况也过得去,于是裘莉好比枯木逢春了。   多么大的压力。   我稍后与裘莉说起,她耸耸肩:“我知道他们说什么,多么不公平,如果我真的疯狂地爱上了这个男人,那么我愿意被世人非议我,但是陆,我没有爱上你呀,多么冤枉。”   真不知道谁比谁更不幸,说什么她也不肯,我无奈。   “我的条件有什么不好?你为什么要排斥我?”   “你的条件太好了。”她温和地回答,“以致我们做朋友都有困难。陆,说实话,我想疏远你,我觉得朋友们对我不公平。”   “不要理他们。你只是不愿意为我背这种罪名。”   她略为沉吟,然后抱歉地说:“是的。你说得对。”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你的时间总不属于我?”   “陆,这也许就是缘分。”她拍拍我的背部,以示安慰,“倘若真把你视为一个归宿,那未免太委屈你了。”   “你真是我的知己。”我说。   “你回去想想。”她笑,“我看上去像你的大姐姐——”   “胡说!你为什么不说你像我妈?”   我的心隐隐作痛。   这件事之后,我也不再“威逼”她,我尽力照顾她,有很多事,不待她开口我已经先做到,我的心灵上也比较有寄托。   裘莉有时会惋惜地说:“只怕你与我在一起久了,名誉不好,好姑娘也不肯嫁你。”   与她共度的时间,我是珍惜的,我不是一个激烈的人,不善于表达感情,这种温和的方式,比较适合我。   我的感情并不是没有着落的,裘莉时常回报我,周末她会煮大锅大锅的好菜,待我取回家吃,替孩子买冬衣的时候,顺道也替我置一件背心之类。   如果我邀请她看电影,她也欣然答应。但是大型的舞会宴会,我恳求她为女伴,她就是不肯应允,推说出不了大场面。   她还是怕人看见。她不陪我,我就索性不去这类地方。   裘莉很内疚:“陆,你30多岁了,该成亲了,不要再拖下去,现在仿佛我霸着你似的,害你浪费时间。”她停一停,“如果没有我,你想必会约会其她的姑娘。”   我微笑,“你真是个千古罪人。”   “拜托拜托,咱位别再见面了。”   “你不见我,难道不会想念我?”   “我非发个狠去嫁了人算了。”   “为我胡乱去嫁人?那不如胡乱嫁给我算了。我一样可以保证你与孩子们的幸福。”   裘莉不响。   但是没隔多久,华国坚给我带来消息,说裘莉跟一个老医生走得很密。   我不感到意外,也没有伤心,我只是呆了半晌。难道命中注定,她永远不会属于我?但至少她应当在事前告诉我。   为此我很不悦,黯然伤神,也不去求她证实与解释。   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来邀请我教她弟弟下棋,为什么我不懂把握时机,立刻追求她?为什么不?为什么要拖到如今?只因为她是别人的女郎?   就算她当时有男朋友,我也可以与别人争一长短,为什么我要维持不与人相争的尊严,以致蹉跎到今日?   如今我们两人都30多岁,没有多少日子剩下来了,我还保留些什么?有保留的就不是爱情。   我大喊一声,冲到她家里去。   我激动的说:“裘莉,我豁出去了,我不再冷静等待你的时间。一切都要自己争取,我不管,那个老医生如果斗得过我,叫他放胆过来好了!”我挥舞着拳头,“我不能再等待,也不能再容忍你又一次地成为别人的女郎!”   裘莉凝视我,忽然双眼充满了泪水。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嚷,“谁要做一个痛苦的君子啊,我情愿当一个快乐的小人,我不管了,裘莉,我——”   她已经紧紧地拥抱着我。   我成功了!她不再是别人的女郎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嗨呵,我终于胜利了!? 【此作品集由“文学视界”(http://www.white-collar.net)推出,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