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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喜欢凉
作者:亦舒
若安永远使人想起《有人喜欢凉》一剧中玛丽莲梦露的角色。
热情如火的她永远遇人不淑,她说:“我不介意男人带一支牙刷便入住我家,但我希望他偶然也可以带牙膏来。”
他们总忘记有这么一回事,而且抱怨若安那支牙膏味道不佳。
比起若安,我实在可算是心狠手辣的女人。
留学时期,与兄弟同住,他永远不买牙膏,我喜欢换牙膏牌子,一日他在浴室大发牢骚,说他女朋友只用高露洁,所以高露洁才是高贵人士用的洁齿品,笨人才会采用其它牌子。
当日下午我就另外找了公寓搬出去。以后的十年当不认识这个人,愿他与女友,以及高露洁长命百岁。
很多时候性格控制命运,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谁都会在人生道路上碰见牛鬼蛇神,凡是说“只要我把本分做好,真金不怕洪炉火……”的人,是根本没有出来处过世的人。不过不要紧,人要侮辱我,通常我坚决不接受他们的侮辱,他们亦无可奈何,久而久之,其怪自败。
若安就做不到。
这么些年了,还充满着激情,喜怒哀乐全露在脸上,人家皮笑肉不笑的赞几句,立刻视那人为知己,等到败露了什么缺点,又立刻翻脸,随即马上后悔,设法挽回,到处解释,忙得团团转。
对男人尤其是这样。
人家都不打电话给她了,她还不懂得离场,一次又一次的留话,嘱他的女秘书、母亲、同事、佣人说,吴若安找过他。
是没有用的,不必对他们这么好。
每次对若安发出警告,她总是说:“你没有恋爱过。”
不能与她讲道理。
喜欢她是因为她有真性情。
而且她很少出现,来敲门的时候通常是因为他取牙刷走了。
十年前大家做同学,很替她心痛,也发过狠,教训过她,后来习惯她这种作风,发觉她乐在其中,倒是不便干涉,开始怀疑她大智若愚,暗中享受。
我们的友谊颇为坚固,因为道不同,志不合。
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些男人。
每次她挽着皮箱上门来,我都打开门欢迎,“嗨,手提箱女郎。”我是戏迷,总爱把适合的角色派给她。
她自己的公寓留有太多痛楚的回忆,使她辗转反侧,所以要在我家暂住疗伤,直至另觅住所。
我想问:为什么你不住到他家去,叫他找地方搬?
或者搬家很好玩:新环境、新装修、新男友……
但她有她的乐趣,作为朋友,能帮就帮忙,不想帮就闭嘴,我不再做教育家。
十年前在温哥华,她住在父母为她置的花园小洋房中,妙龄、标致、那时流行银首饰,她戴满一手腕银镯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个美貌动人的女孩子,圆面孔大眼睛,举止大方,性格热情。
所以他们都不明白若安为何要与我来往。
我是个锱铢必计,精明刻薄,一点不肯饶人的小人。
当时若安家中已有一个英国人。
二十四五年纪,在杂志社任摄影,疲懒、肮脏、傲慢、永恒的烂布裤与格子衬衫,人接近身上会发出股体臭,还看不起黄人,时常有意无意间侮辱我们,像“美国又有太空舱升空了,这次带了个黑人上去,上次有只长臂猿,下次该轮到黄人了”之类。
我憎恨他。
但若安却留他在家吃喝住达一年之久。不用说,他从来没有买过牙膏。
后来他走了,大家松口气。
那英国汉找到更好的主人,一个年纪比他大的女人,在大学里任教,愿意供他继续做研究,他离开若安。
我笑吟吟把他的箱子自二楼摔下去,做一次好管闲事的八婆,有什么比堕落更愉快呢,不是常有这种机会的。
然而若安还是哭泣了。
我没有为她担心。
有部电影叫《天堂之路》。戏中的小孩问大人:“既然天堂那么美好,为什么咱们送亲友上天堂时,还要哭泣?”
大人只得说:“因为不舍得啊,同在飞机场、火车站、巴士站送别一样。”
小孩子恍然大悟:“那么哭泣是为了我们自己。”
谁还会不舍得那白鬼。
从那个时候,我成为不可救药的种族歧视者,不肯崇洋,把所有的外国人统称为烂鬼。
若安不以为然,我又同她吵。
四年大学,所有人都知道俏丽可爱的吴若安身后,有这么一个有潜力的小老姑婆,左右着纯洁无邪的她。
有一阵子,他们还说我心理变态,有霸占吴若安的倾向。
这样的谣言中伤连铜皮铁骨的我都受到损伤,连忙赶到时装店去买了许多粉红色的衣物,又赶紧去烫了头发。
正在喧嚷,就迅雷不及掩耳地毕业了。
仇人都一起在酒馆拥着唱欧兰珊。
若安与我都奉命受召回家,不准拿硕士博士。她当时之男友是牙科医生,尚有数年学业,乘机换风景,与她道别。
若安不用说立刻断了肠子,一本宋词成了箴言,李清照是她知己。我却在她身边展开地图,兴奋地计划到欧洲露营旅行。
我同她说,我会带自己的日用品,特别是牙膏。
那小牙医是泗水人士,我实在看不出整件事有什么前途。
我们一辈子生活在罪恶的大城市中,对大自然已无了解,鸟语花香与我何缘。那时外婆养一对黄莺儿,天天早上六点钟看到一丝阳光便叽叽喳喳唱个不停,我用枕头蒙住脑袋,暗暗咒骂:“用石头扔死你!”
所以泗水……
并且那小牙医有许多护士学生朋友,我见过他同她们看戏,买前座票子,坐到后座去,没有人格。
他用“可恶”两字形容我。
我太先进。
那时还未流行时代女性。
我俩并没有在大学内找到对象,携着衣锦还乡,长辈们大为懊恼。
花了那么一大票学费兼住宿,你以为真的光叫你念张文凭回来乎?二十老几,还是孤身寡人,太没面子。
很快就与家人吵架,闹翻,非常不感恩的搬到外头住,一边找工作,一边安顿自己,立刻发觉生活艰难,人就这样成熟了。
三五年后,当那些在外国结了婚回家的神仙眷属十对有九对离异,而剩下的那对也貌合神离的时候,上一辈不再催我们结婚。
单身女儿在时间与经济上都比较宽裕,可以照顾老人家。
他们的思想也搞通了。
与若安这样子要好,都没有同居。
对于生活的要求,各人不同,我不能与任何人夹用睡房与浴间,爱人也不行,若安只是朋友。
两肋插刀这种虚无飘渺的应允多说无妨,很少有实践之机会。
每早与人争用洗脸盆可真性命交关。
两个人都是大近视,谁不小心把谁的隐形眼镜冲掉都无谓。
与其两人合租一千平方米,不如各住各一百平方米,袖珍可爱。
但我们总住一条街上。
人情随着时代进步浅薄,渐渐不流行若安这种单纯的性格。以前谁在人事上吃了亏,总还能获得同情,在今日,那是阁下头脑不够发达,还到处宣扬,简直人神共厌。
我慢慢抬头,人们不再把我当小玉女背后的巫婆,在工作岗位上我显得英明神武,黑白分明,虽然很多人酸溜溜地宣称:“她呀,男女都骂,六亲不认”,相信他们也都心里有数,单凭会骂人还是不行的,骂人可以骂到这种收入地位,大学里要开办骂人的艺术课程。
阳刚的性格往往招致此类后果。
相反地阴柔的若安也干得不错,人们又在后面说“工夫好当然升得快”,指她肯在男上司身上用工夫。
若安为此非常不安,一句半句闲言闲语都能使她在早餐桌上托住香腮凝视。
我完全不明白她。
其实她的男朋友与她不是干同一行,对她事业根本没有帮助。
他是个有妇之夫。
若安的理论:“只有两种男人,未婚与已婚。”
我说:“只有两种男人,好人与坏人。”
“他是好人。”
“他不可能是好人。”
“思想狭窄。”
若安喜欢那种传统目光下英俊高大的男生,五六十年代走红的男明星款。
我眼中的牛肉饼是她的梦。
多年前她问我爱看哪个男星,我据实回答:可伦布探长。
她张大嘴睁大眼睛很久都没合拢,很同情我的坏品味。
最低品味的人往往认为他人不认货,这是一定的事。
她的男朋友总有三分似小生,头发梳得蜡亮,西装笔挺,全套名牌打火机水笔公事包。
没有灵魂。
但有家室。
我维持尊嘴紧闭。
他们是不会离婚的,若安也知道,所以她的风度很好,胸襟广阔,有机会付出是她的荣幸,只问耕耘,不问收获。
他什么都不给她。
她一切都给他,包括鳄鱼皮带与牙膏。
生女儿无啥前途,难怪在乡下,女人知道又产下女婴,会得嚎啕大哭,为自己一哭,也为女儿一哭。
那日在家里看旧版本的《块肉余生》,演爱斯蒂拉的少年珍茜蒙丝美得像只鬼,不像人。
至今最喜欢的作家是勃朗蒂姐妹与狄更斯,作品改编的忠实的电影,使我流下眼泪。
门铃一响,若安上来了。
奇怪,什么风,心中一盘算,原来是母亲节,某君总得装模作样去陪伴他妈,他孩子的妈,与他孩子的妈的妈之类,吴若安小姐得请移玉步到冷宫稍住,所以到这里来,我得把空气调节的恒温掣往下拨。
她手中抱一大堆吃的,还有一大把百合花。
我问:“母亲节该送石竹花。”
“讨厌。”她说。
我拍拍沙发垫子,邀请她排排坐看电视旧片。
我们都艳羡夏威咸小姐住的华厦,阴暗、神秘、一丝日光都没有(不用上班),布满蛛丝网,时间早已停止。
我笑,“这时做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
电影完场,若安哭泣。
我吃掉半个巧克力蛋糕。
晚上我们做了红烧鸡翅膀,喝沙示,不吃饭。自八岁起就打算这样充饥,一直被大人阻止,被逼喝形态暧昧、有益身心的汤。
终于得到自由。
她一直哭泣。
若安有一双哭泣眼,不流泪也似泪汪汪,水灵灵,非常风骚,喝一两口酒,更加不得了,简直风情万种。
这是异性告诉我的,在同性眼中,没什么稀奇,差点劝她去看眼科医生,瞧瞧是啥毛病。
我知道不妥,再为影片感动,也不过是三五分钟的事,一定是她自己发生悲剧。
我问:“他走了?”
她点点头。
我松口气,真好。
“我借《鹿鼎记》给你消磨时间。”
“看过了。”
“这种书值得再温习。”
她摇着头,泪花四射。
整件事过程只有八个月。
她搬到我家,睡在客厅。
一个月后,信用卡公司给她寄来近五万元的单子。
若安惊呼,“什么,往返火奴鲁鲁机票两张,希尔顿酒店七日房租,玉珑珠宝公司……”
我不以为意,电脑时时搞错,一个电话可以把事情熨平。
谁知她大哭。
我放下报纸,“怎么了?”
“不是钱的问题……”她说。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她出过附属信用卡给他,他至今还在用它签单子,叫她负担。
我完全不明白这种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一笔胡涂帐。
他怎么会做她的附属分子?他自己没有信用卡?分手后她干吗不注销这张卡?他居然有颜面继续花她的钱!
匪夷所思。
真丑恶。
不去理她。
若安求我做中间人,我拒绝。
真不像个读过书的人,男女之间怎么可以发生钱银纠葛,老夫老妻都应当有独立户口,清清楚楚。
她方寸大乱,“忠告总可以给我吧?”
“没有忠告。”
“换了是你,会怎么做?”
“自杀谢世。”
她沉默下来。
话说重了,她情绪极坏,怕她会认真。
“听着了。”
她抬起头来,脸色蜡黄呆滞,眼泡虚肿。
“取消那张卡,把款项付清,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不出声。
“你耳朵没有张开?”
她点点头。
“明天一早九点正就去办理这件事。”
那天晚上,她整夜在沙发上窸窸窣窣的转动。
我对声音超级敏感,三十公尺外掉一根针都能把我惊醒,自然陪她失眠。
原本想骂她几句,后来容忍。
若安失意的时候居多,怎么都要包涵她。
公司里有个小姑娘,中学毕业出来上工,不到一个月便遇到如意郎君,两个人一起上班一起下班,看样子不久便会拉拢天窗。不是没有人处处遇见绿灯的。
那人很明显不是若安。
若安的感情路上枝火柴都没有,漆黑黑,遍地荆棘,钩得她头破血流。然而又怎样呢,还是得往前走,否则活活闷死。
总不能学我吧,看通没前途,索性抱起膝头,蹲下瞌睡。
天渐渐亮了。
大暑天气,才闭上眼转动几下,天就鱼肚白。
公寓有两个窗门朝西,下午的太阳照得睁不开眼睛,一到夏季便想搬家,又提不起勇气,而在这段期间,若安已经搬过好几次。
她比我早起身,一早开门出去。
我在床上磨至迟到。
中午时分,她约我午膳。
我实在不想外出,已经买了三文治,于是叫她到我公司来说话。
她看上去非常疲倦,大黑眼圈,头发松散,衣裳皱,面孔也皱。
连忙找小镜子看看自己的尊容,不消说,好不过若安多少。
她还值得,至少大上大落,没有痛苦,何来快乐,我才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憔悴。
岁月没饶过任何人。
我请她坐,把三文治分一半给她。
反正她什么都吃不下。
但见她面如死灰,咬了一口面包,嘴嚼半晌,无论如何吞不下去,吐在字纸箩里。
“都办妥了?”我问。
她喝一口水,“嗯。”
“你要说什么?”
“没什么。”
“你不是说,有话同我讲?”
“啊是,我下午去找房子。”
“何必这么急搬出来,我不是假客气。”
她微笑,“你当然不会,但长久寄人篱下不是办法,你最爱静。”
“有多久,才三天。”
“我知道你怪我不争气。”
“你不争气同我有什么关系,你又不会把我拖垮,反过来说,你再争气,于我有什么益处,我又不打算叫你提携,这并不是赌气话,这是事实。”
她沉默。
我补一句:“看不过眼是事实,不过你不必理会我怎么想。”
她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我把另一半三文治扫进字纸箩。
下午落起大雨来。
一把伞于事无补,雪白的裙子与鞋子全部湿透,完全像《含泪的玫瑰》这种苦情戏中之一幕。女主角跑到哪里哪里下大雨,上天都与她过不去。非要把人弄得衣裳垢腻、头上花萎、身体臭秽、腋下出汗。
从写字楼走到停车场,已经似打仗,人人都挤在有檐蓬的行人道上往前冲,伞就是武器,谁也不让谁,孔武有力的男人绝对占上风,务必要把女人们都挤出马路,我留意到大家的五官都皱在一道,像是嘴巴里含着一大口粗盐。
大都会风情。
上了车子,擦干手足,发动引掣。
这样的天气车子全体一公分一公分移动,急也无用,雾气升起,我用毛巾擦车窗,发出叽咕叽咕趣致的响声。
约四十五分钟后可以到家解脱淋浴。
我把头伏在驾驶盘上。就这样经过二十多个雨季。
中学时已种下虚荣之籽。
家中有汽车的同学不会湿身,而挤公路车的同学就得挤在家政室轮流把校服熨干。
有位同学叫温婉慧,非常有型,家里为她缝制了藏青线仔呢大衣,专门在冬天穿,她在雨季自然从不狼狈,我很敬畏她,数年同学,没同她说过十句话。
听说现在她在社会上很有作为。都说中学同学是以后人生路途上最好的朋友,但我与她们都疏远,并不接头。
想到若安,不禁牵动,决定对她好一点。
她找到了房子。
屋主言不肯租,只有卖。
装修完全适用,地方也宽敞,若安喜欢得不得了。
地方就在我对面那座。
我叫她索性买下来。
“单身女人一置业就完了。”
我懂她的意思,但凡皮裘珠宝跑车房子这些,要由异性赞助才有意思。
我禁不住笑。
由她说来特别滑稽,这些年来她才是大豪客,大出血的数目加一起,怕也够置业了,反而忸怩起。
“你笑什么?”她问。
“来,我替你去同屋主说项。”
这个中间人我肯做,而且会得胜任。
约了他晚饭后讲条件。
吃完饭漱口,我说:“没牙膏了。”
若安接口说:“我买了一打在这里。”
我叹口气,女人一开始自费买牙膏,就已经完蛋了。
我过去按铃。
一个年轻男士来开门,短裤、赤脚。
“我来租房子。”
他很不耐烦,“只卖,不租。”不开防盗闸。
“卖多少?”
“七十二万。”
“你不给人看,怎么卖?”我笑吟吟地说。
他放我进去。
难怪若安喜欢,布置的确干净简单。
“一股脑儿,什么都留下来?”
他点点头。
我坐下来,“移民?”
他不坐下来,双肩围在胸前防敌的样子。
“现款换了美金存银行才七厘半利息。我可以出到六千五月租,你考虑一下,这是卡片。”
说完起来自己开门走出去。
这人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没经济头脑的男人最可怕,谁嫁他谁苦一辈子。
但他懂装修之道。
回到自己地方,若安在打电话。
听两个字就知道有人冤魂不息。
我立刻进房间看电视,不问闲事。
那人与其夫人自夏威夷度假返来了,他夫人接受了他的赔罪礼,和好如初,于是他打电话来鸣谢这一切费用的赞助人吴若安小姐。
电视上演动物奇观,蛙类自由自在于泥塘、浮萍、青草上跳跃觅食繁殖,一点烦恼也没有。
我怅惘的想,上主创造万物,构思最差的是人类,毫无疑问。
若安敲门进来。
“怎么样?”
“等他消息。”
“他不肯怎么样?”若安焦急。
我看若安一眼,“不肯拉倒,”语带双关的说,“不然还抱着他腿求他不成,有钱哪怕租不到房子。”
若安还没有听出消息来。“他那层好。”
“还有更好的在前面。”
若安仍然一条心,“等等他吧。”
这个女人无药可救。
我苦口婆心的说:“不要等任何人,提起精神走你要走的路,碰到什么是什么,除自身之外,其他全是陪衬,明白吗?”
“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讪讪的。
多嘴便是多嘴,不明说也要暗喻几句。
“我喜欢那几盏灯。”她说。
“我喜欢雪白大方砖的浴室,”我说,“又有面大窗子,干净如医院。”
弄一个粉红色碎花的浴间回到做梦的年华不是不好,到底没有白色来得大方舒适。
“看样子你比我还喜欢。”若安说。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你先看见,是你的。”
“我那边已经退了租。”
“损失很大吧?”
“一点点装修。”
这里一点点,那里一点点,就是很多点点。
不过我也实在想不出努力节蓄有什么益处,一毛一分地储蓄毕竟不是年轻妇女的责任,节俭固然是美德,因之变得猥琐就代价太大。
我不上她的当,没吃几顿就有人争相约着出去,三菜一汤变了残羹冷饭还不是由我包销。
“睡吧。”
她看上去神色略佳,会不会是因为那人与她联络过呢,她还会假以辞色吗,那人凭什么噱头来哄她?
具卫斯理的想象力也没有用,噫,换了我这个麻木不仁的人,早就拨了九九九。
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若安出门总比我早。
这是她的优点,别的事上婆婆妈妈,闹钟一响,她即时快刀斩乱麻,飞身而起,毫不犹疑。
我呢,对人对事都似格杀勿论,偏爱缠绵床第,双眼痴痴凝视闹钟,盼望两枝针会停留不动。啊,让我多睡一会儿吧。
其实已经睡至脑部缺氧,越睡越倦,我只是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满桌的公文以及人事。
我听见她淋浴的声音,她朝朝冲冷水浴,多了不起。
每一个角度看,若安都是一个可爱的女性。
终于拉扯着起床,电话铃猛响。
这么早,会是谁?
我喂的一声。
那边已用抵死缠绵的声音说:“若安,我来接你好吗?”
这还有谁呢。
原本应当客气地替他留个话,但实在忍不住,冷笑一声,“不用了,你的汽油太昂贵,没有你她自己可以买劳斯莱斯叫司机接送。”
那人大吃一惊,“你是谁?”
益发恶作剧起来,“性感女神麦当娜。”
他叮一声挂断电话。
那日一整天都很振作,因为做了坏事。
午后若安找我。
“这人不是那人。”她埋怨。
“真的?”
“那人早已断了。”
“啊,我放下了一颗心了。”
“我不至于瘟到那个地步,况且是他要与我断开。”
原来是那人一时不察,误入歧途,现在改邪归正,皆大欢喜。
“你出来,我介绍给你见面。”
“不了,谢谢。”
“他非常史麦脱。”
我知道,白衣白裤红衬衫,开辆红漆白座位的跑车。
“他或许会有一两个单身朋友,我们可以配成两对。”
“我要读书。”
“什么书?”
“我买了西西的作品集。”
“……”
“再见。”
这人不是那人。
长得漂亮真好。
我爱看选美节目,艳色天下重,女性其实只要长得美。我之到这种地步,皆是因为长的不美的缘故。
难怪她又要搬出去。
唏,还替她担心。
下班买了一大束玉簪花,把疲倦的面孔深深埋在花瓣中嗅那夜色芬芳。
“喂你!”
错愕的抬起头,一个人短裤拖鞋站在那里。
我看看身后,“叫我?”
“就是你!”
“我,先生,”我叉起腰,“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他先没好气起来,“六千五租给你,你到底租不租?”
哦是,他是屋主,房东。
我竟忘了这个人,应该对他的不修边幅有印象才是。
马上换一付面孔,“当然,唉,下班累得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他立刻说:“要是方便的话,请过来签合同。”
我倒是没见过这种懂得化繁为简的人,非常合我心意。只可惜租房子那人并不是我。
我说:“马上,等我洗把脸就过来,十分钟。”
他转身回去。
一进门就找若安,她却已经离开公司,不知何时燕还巢。
有时候跳舞至天明,只回来换件衣服。
所以更要替她找到公寓撵她出去图个耳根清净。
我取了支票簿子过去按铃。
屋主人请我入内。
两人把用得着的道具取出。
我摊开支票簿子,在落笔之前假意淡淡说:“租单上好象忘了注连车位。”
“什么?”他双眼睁得铜铃似大。
我抬起头,平静地对他说:“连车位,六千五。”
“你开玩笑!”他不相信天底有如此无赖的人。
我很纯洁的看着他,“不是吗?”
“车位当然另计!”
我又站起来,“那不行,那太贵了,超出预算,你答应连车位的话我马上付按金。”
他气结,“我不出租了。”
我说:“那由得你,别忘记车位顶多租六百,你的公寓只要丢空一个月,便白蚀一年租,何必争一时的意气。”
我自己开门出去。
回到家笑得腰弯下来。
若安在午夜回来。
她一身披挂,逐样卸下,似古时出征的将军,就差没个随处专门为她脱靴子除盔甲。
我帮她拉下拉链,她松一口气,然后脱下九公分高的鞋子,接着是玻璃丝袜,跟着是耳环、项链、手镯,随后用冷霜慢慢卸妆。
我在一旁撑着头看她做这些工作。
无论多晚,她每夜必定卸妆,先抹干净眼睛,然后服侍面孔,以油细细按摩,再用清水肥皂洗得洁洁白白。
第二天早上,又从新画一次。
她的手法非常软柔优美,像是从事一件艺术工作。
很多人,包括我在内,以为洗了脸的若安是比较失色的,但事实不化妆的她并不难看。
我不知道她何以浓妆。
漱口当儿她说:“真闷,天天做一样的工作。”
所以许多主妇都快疯掉,重复重复重复,天天洗那几只碗,熨那几件衬衫,拖过的地板一下子又尘满面鬓如霜,一下子又要把棉被挪出来。……小家庭主妇真不是人做的,且没有薪水,又无人赞好。
她淋浴。“他们说一切都是注定的,你呢?”
我想一想,“像烫发或者这种小事,我们仍可以做主宰。”
她叹口气,“我一搬走,你就可以从八点睡到八点。”
一手关了灯。
整间公寓小如豆腐干,悄悄说话也听得见。
“今夜有没有月色?”
“太阳在数小时后即要升起,忘记月亮吧。”
若安很不服气,然而也只得睡了。
她应当在比较浪漫的年代,走到园子,抬头一望,便可向一轮明月祝祷,诉尽心中委屈。
大都市中大厦挤着大厦,想要看到月色,就得努力往上爬,升到高位,拿比较好的酬劳,去租一层背山面海的房子,那样,推开窗户,或许可以举头望明月。
第二天早上我问:“有人来接你?”
她正在上粉,闻言点点头。
“此人能否结婚?”
“我并不急于结婚,我只要一个好拍档,如果你是男身,再理想没有。”
“这个话不能乱说,人家听了要误会。”
她转过头来笑。
本来我习惯回到办公室才描一下眼睛,免得同事问我是否没睡醒。
有一次两个老板一齐进我房来,也不敲门,我握着一管眼线笔,不知放下好还是继续好。两位大人物借我的房间争论半晌,征求我的意见后,又出去找别人评理,根本没有发觉我一只眼大一只眼小。
自那日起,我不再化妆。
偶尔兴起,抹一抹胭脂,同事会问:“去喝喜酒?”
若安还在镜前左顾右盼。
有人化了劲来接,她就得回报,皆大欢喜。
我居然比她早出门。
电梯里先有西装客,他朝我瞪眼,我连忙观察自己的打扮,瞧瞧有什么不妥。
他忽然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好吧,租给你,见你一个人住。”
啊,是他,换上西装,不认得了。“那好极了。”我说。
“不准再节外生枝。”他警告我。
我微笑,“下班见。”
噫,终于甩掉若安。
由此可见,无论做什么,至要紧镇定忍耐,把握机会,自然会得到好买卖。
得意之后,又问自己,是吗,对异性来讲,采用这种态度也会得胜利吗?
那夜若安没有空,叫我做代表,我有她的身份证号码及图章。
她约会异性,总是如火如荼,无所谓遇人不淑还是其他,至要紧好玩。
想真了,啥人买牙膏都无所谓,又不是买不起。
渐渐再也不敢自认比她精明,她有她的一套,她有她的快活。
我从来没得到过这种堕落的机会,我说:“因长得不漂亮,男人不来占我的便宜。”
“胡说,”若安还要为我辩护,“你眼角高,这等凡夫俗子,你看不上眼,人家向你暗示,你完全不予受理。”
是吗,我有这么高贵吗,事实是从来没有人对我挤过眉弄过眼,我一直好好留意,但礼尚往来,我对人凶霸霸,人自然对我恶狠狠,噫,难道对面那位仁兄还会对我有意思不成。
我笑出来。
要在感情路上多遇挫折,还真的有那个本钱才行。这使人想起年轻的女孩子抱怨:“她已经结过两次婚了,我一次还没有。”是哪部电影里的?是《飘》,还是《小妇人》?
她去玩,我代办正经事,美女身旁总有只烂头蟀替她做开路先锋。
那位先生答应在月底迁出,他对这所漂亮的公寓像是一点没有留恋,巴不得即时离开,所以让我们捡了好大的一个便宜。为什么,屋里闹鬼?
他看了看证件,“这不是你。”
“我没说是我。”
“到底还有什么伎俩?一并使出来吧,看房子时一个人,住进来是八个人,是不是?”
我摇摇头,“就是这位小姐一个人住。”
“她自己为什么不上来?”
“她是个电影明星,怕人一见她便坐地起价。”
他即时相信了,因为若安长得美,有相片为证。
即使是证件上的报名小照,也秀发如云,五官清丽。
“下星期到律师那里去,可要她本人出来。”
“得了。”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妈,星妈。”
那个人摇摇头,在我背后把门拍上。
我看看临时合同上的名字:颜次青。
周末,若安一早便起来收拾东西。
来的时候两箱子,走的时候起码四个箱。
我表示惊异。
真有购物天才,随时可以带回来三五七双皮鞋,每次穿一次半次,总共一百多两百双鞋子,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鞋,双双不同。
衣服挂在铁丝架子上,为着省地方,挤在柜子内,全部变了样子,每夜扯一件出来,插了熨斗熨。
每一季取出去干洗,单子几千块,有许多也不再穿,当然也不敢送人,哪个女人不多心?怕人说她瞧不起人。
偏偏我又不能穿她的衣裳,因为看不懂,嫌它们噜苏。
我只得两双鞋,一双还是去年的,故此在雨天穿。每季买五套衣裳,星期一至五轮流,至崩溃淘汰,周末换上牛仔裤,第二年又再买五套,什么烦恼都没有。
而若安!
光是化妆品可以开店。
眼影粉有几十盒,什么颜色都有,闪金至橘黄,一次她眼皮上搽了粉红,孤陋寡闻的我问:“你患眼挑针?”
上粉不用扑子,用刷子。刷子越来越大,尺寸十分夸张,像人家泥水匠的工具,后来索性用排笔,一扫即成。
这些大大小小的笔,足足一大捆。
还有袜子,唉,除了正经的肉色丝袜,什么都有,最喜欢黑色织花,足踝处有一粒假水钻那种,一入夜就穿出去,配玫瑰红漆皮高鞋,活脱脱想保守的老人家口中之“做生意女人”。
不落本钱,你以为男人会被吸引?
她借了我的皮口急来装箱,我才如梦初醒。
“你要到哪里去?”
事有蹊跷,对面的公寓要等月底才空出来。
她坐在我床沿,“我要搬到他家去。”
我心一凉,不!
“不行。”
“为什么?”若安天真的问,“这次我占上风,轮到我带牙刷进去享受现成。”
“走的时候怎么办?”
“你说什么?”她不悦。
“请正视事实,你断然不会在他家住到老死,万一他叫你走,你怎么办?”
她想一想,很老实的说:“到你处来。”
“我不再收容你呢?”
“怎么会,我们是老朋友。”
我气结。
“叫人赶走,一点自尊都没有,”我苦心婆心,“盼你三思。”
“感情海中,有什么自尊可言,”她低低的说,“要喜欢起莫名其妙的人来,一点办法都没有,什么都甘心,在旁人眼中,愚不可及,当事人却认为理该如此。”
我问:“有没有秘密?如何可以频频堕入爱河?”
“别取笑我了。”
若安感情丰富得不可思议。
“我已经替你付了订洋,你还是有块自己的地方好,用它来做大本营,可攻可守,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像打仗似的。”
怎么不是,每次她都似褪层皮,还说呢。
“你一定要租那公寓。”一半也是为了自己,不然那个姓颜的人真会给我颜色看。
若安瞠目,“我要它来干什么?”
“放衣服及鞋子,你可以同人说,你有一间一百平方米的服装间,胜过任何女明星。”
她大大的诧异,“你真是个怪人!”
我怪?
“你不是很喜欢那公寓?不如你把它要下来。”
我拉下脸,“你不租它,以后就不是朋友了。”
“好好好,”她不明白我何以小事大做,“租租租,你这个怪人。”
我气闷一夜,这些美女,永远拉我们这些平凡女做盾牌,有啥事,一缩,推我们出去做丑人,她自己仍是个秀气斯文人,一丝不乱,我却已经遗臭万年。
气,气死也活该。
我太过投入她的生活了,一切根本与我无关,是因为太过空闲的缘故才多管闲事,真危险。
我将毛巾拉过来,逼自己休息。
她悉悉荽荽爬过来,跪在我床上,“你生气?”
我有什么资格生气,长得不好看的女人最好把七情六欲收得密实一点。
她是花生漫画中之红发女,我是薄荷柏蒂。
第二天,那男生来接她。
开篷车走了四五转。
我幸灾乐祸地祈祷:下雨,怎么不下倾盆大雨,淋得他们变一堆浆糊。
没有,没有下雨,天公十分作美。
我又变为一个人住,打回原形。
小公寓忽然空出来很多地方。
浴间有一方小小浅紫色面巾,上面一块狄奥莉丝慕香皂,一股铃兰的扑面香气,是若安给我的,与我的滴露毒枧成正比。
她又走了。
我安慰自己:不要紧,很快又会搬来的。
咦,怎么可以一颗心墨墨黑。
我太清楚若安为人。
傍晚我到颜宅按铃。
颜氏没好气说:“又是什么?”
我嗫嚅地说:“房子不租了。”
他不置信,咬紧牙关,“无耻”两字要冲口而出。
我垂头丧气,“不用你退回订洋,那数千元你当作生日礼物吧。”
说完即时打道回府。
若安不会搬出来住,我知道,这段日子要找她都难。
当天晚上,电视上演的是我借来的录映带《魂断巴黎》——“我最后一次见到巴黎”,莉丝泰莱美得叫人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咚的一声,到达底部,不住荡漾。
看完它,再看另一部《郎心如铁》,蒙蒂与泰莱在桌球室相遇,那一场,可以重复看三十次……有什么办法不成为戏迷呢,太多的时间,太悠闲的情怀。
星期一,怕在电梯碰见他,特地早出门。
越怕越见鬼,进了电梯,一直按钮,盼它速速下降,它没有动,等老颜进来,它才抖一抖,往楼下堕落。
数秒钟好比一世纪。
我装着一副凉飕飕不在乎样貌。
到达楼下,老颜用手挡住电梯门,让我先走出去,我受宠若惊,向他看去,才发觉该位与我同电梯的男士根本不是老颜,是个陌生人。
我呆在那里。
那位男士见我瞪住他,只得笑一笑。
我落荒而逃。
开车似跑马,离合器无法控制得完善,车身不住跳动。
太难为情了。
可惜当时已惘然。
这个姓颜的,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我究竟看清楚他没有?
如果有人叫我把他的模样详细形容,我是否做得到?
感觉上已把他作弄个透,心底非常内疚。
十七八岁以后,都没有以不公平的手段对付过男性。
印象中只记得颜先生有一双浓眉,脸色非常差,衣着随和。
我害怕把穿衣当作一门学问的男生:维沙兹的衬衫,亚曼尼的西装,打一条米桑尼领带……星期六中午在大酒店的咖啡厅松毛松翼,扫首弄姿地展览其品位,腕上还要配一只金色“男孩”尺寸的劳力士……
益发思念可伦布探长之含蓄、智慧、温柔、内涵。
他一直是我想嫁的男人。
那件旧的晴雨褛多么有安全感,上面一定染着烟草的香味,有什么烦恼,可以对他倾诉个一清二白。
我的心意老早已经决定,他是那个人。
我仍然没有见过若安的男友。
其实见一个等于见全部,可惜若安连电话号码都没有留给我。
那意思即是“我找你,你不要找我”。
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懂得享受人生,失望时怪叫数声,闷哭一场又再出动去找快乐,没有隔宿之怨,端的是情场高手,正是白相勿起勿要白相。
两部电影散场,才十点半,正是夜未央。
忽听得门外喧嚷之声。
本来应当采取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政策,奈何对户像是出了大事,不由我不去探访一下。
开了门,只听得有人说:“水管塞了有十多天,早已通知你们管理处,好了,今日水满出来了,怎么办?”
是老颜。
他家的水管子塞住。
只见管理员老李搔搔头皮。“我以为你要搬走……”
“现在不搬啦。”
这老颜也不是好人,搬了就不理水管,岂有此理。
我大开中门,“要不要帮手?”
他俩向我看来。
老李满、脸笑容:“你有熟人?”
“恩。”
老李打蛇随棍上,“那好,颜先生,你看,没问题了。”他立刻卸下责任。
事主不相信,“这么晚还找得到人?”
“我去取工具。”
两个男人傻了眼:“你?”
“为什么不?”
我是建造业的校外课程的高才生。人家学陶瓷盘插花养鱼盆栽当儿,我选择比较实际的学问。再说,受三行佬的气也受够了,动不动数条大汉进来,吆喝着,把人家的公寓当战场,按工收费,狮子大开口。
我存心帮老颜这个忙。
取了工具到他家,原来出毛病的水管在厨房。
地下已注着两公分的水。
我熟练地察看情况,了解漏洞所在,用了几种补救方法,打通渠道,挖出垃圾。
老颜神情越来越敬佩。
我莞尔。
每个女人都明白,在异性面前切要装个弱小的模样,遇事最好跳上凳子尖叫,等英雄来救驾。
奈何这个年头已经不出英雄了,与其叫破喉咙出洋相,不如自救。
我问:“有没有拖把?”
“有有有。”
再花五分钟,替他把地板拖干。
“好了,妥当。”
“我不相信我的双眼,这个工具箱真正了不起。”他兴奋莫名,洋溢在言语间,“你这手本领绝对救民救国,谢谢谢谢。”
我用肥皂洗擦双手,微笑。
他说:“请留步喝杯咖啡。”
我摇摇头,“时间不对,太晚了。”
他有点失望。
我挽起箱子道别。
没有用,住宅水管淤塞的机会率是很低的,还是美女占便宜。
不过至少老颜不会再把我当无耻之徒。
现在他已决定不再搬家。我奇怪为什么,先一阵急不及待要把它租出去,现在又留下来,其实那么整齐的寓所,把它交给经纪,一下子脱手。
第二天早上大门前有一个白色的信壳。
我拾起。
拆开一看,是自己不日之前开出的支票,给颜某的订金,他退还给我。
这倒好,显然他感激昨夜我为他效劳。
他是个有良心的人。
若安则相反,搬出后她一次夜不同我联络。对异性,她仁尽义至,对女同胞,她并不尊重。这态度是正确的,在同性身上用功夫有什么前途。
我把支票撕掉作废,省下一笔费用,不用客气。
电梯里相遇,这次我没有看见他,以为是陌生人。
他朝我点头,我对准焦点,才发觉是他。
不是他当是他,是他又没察觉是他,我叹口气,如此糊涂,叫谁来发掘我的内在美?
“收到信了?”
我点点头,“客气得很。”
他不置可否。
电梯到达楼下。
“再见。”我说。
“再见。”
明是有话可说得,不知如何开始。
反正我一直是这种态度,朝他笑一笑,上车而去。
数千元失而复得,我当自己发一注小横财,兴高采烈邀同事工余去吃日本菜。
男生中有细心的说:“你那漂亮的女朋友来不来?”他记得若安。
我咧开牙齿,“不,她不去,我去,卡斯够不够?”
他讪讪地不好意思。
真是贪得无厌,有得吃,还要有得看。
那夜米酒烫热流水般传上来,大家都喝很多,又容易入口,不觉便热闹起来,开始唱歌,席中不少人有好嗓子,从六十年代的流行曲一直唱下来,又唱四五十年代的歌,幸亏饭店内没有什么客人,不至于惊动四座。
我们很快活。
有什么烦恼呢?工作进度顺利,经济情况稳定,大家已过了做梦幻想的年龄,对于可遇不可求的事与物,不大去伤神,今朝有酒今朝醉。
散席时我已不适宜开车,没有人适宜开车。
理应把车子留在停车场。
我开头想,不会有事的,但再想一想,决定叫计程车。
又不是为国为民,冒什么险。
我很得意,这才是成熟的表现。
摇摇晃晃,深夜站在银行区等车。
一辆小小白色日本车停在我面前。
司机对我说:“上车来,快。”
这是谁?
我弯下身去视察。
“这是禁区,不准上落客货,快。”
我看不清楚,怎么上陌生人的车?
他温和地说:“你老是不认得我。”
索性下车来,叉着腰,看牢我。
“是你。”我笑了。
“上车来。”
我终于上了老颜的车。
我把头舒适地枕在椅垫上,双手抱在胸前,闭上眼睛。
他会把我平安地带回家,他是个可靠的人。
“你醉了。”他说。
我不出声。
如果我说没有醉,他会觉醉酒的人一贯嚷着说没有醉。如果承认醉,对自己不公平,我明明没有醉。
唉,有理说不清的时候最好什么都不说。
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劳急急解释,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
我仍然闭着眼睛。
“你的车呢?”
“停车场。”
“算你聪明。”
我一直是,一直比他聪明,所以此刻会得装糊涂。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
隔壁有辆红色开篷跑车,开着无线电,正在播一首情歌。
“蓬拆蓬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别离后何日君再来……”
动人心魄,我舍不得闭上眼睛,抬头一看,说道:“没有月亮的晚上。”
也许是有点醉,我所以我刚才不分辨真是明智之举,漂亮的为自己留了个后路,我没说我没醉呀。
绿灯亮起,那部风流的开篷车驶走。
换了若安,立即会截住它,不顾一切的跳上去做座上客,载多远就多远,下车时毫无怨言,一切后果自负,她敢,我不敢。
于是似中了拳似的噤声。
到家。
他担心地问我:“你的手袋呢?”
我背在身上,给他验明,向他挤挤眼。
我懂得照顾自己,太懂了,太会了,看得太严,守得太牢。
他看着我进门。
上了锁,我走到睡房,脸朝下,咚的一声倒床上睡觉。
不夜的城不夜的天,时间并非那么难于打发。
第二天早上不那么好过,头疼。
到这个时候,非常肯定昨夜确是喝太多。
人家会怎么想呢,他会肯定我是受了刺激。
打开门,他在电梯门口等我。
“送你上班。”
“太好了。”
芳邻是应当守望相助。
“为什么按着头?”
“骨头好象要散开来,按着安全点。”
“越来越多女人嗜酒。”
我笑。
然后他说:“我肯定你需要一杯咖啡。”
“已经九点了。”
“今天黄昏,下班以后。”
“好的。”
“你做咖啡,我过来看你喝下去,六点钟见。”
你瞧,多聪明。
下午支持不住,偷偷叫小厮去买一种提神饮品。喝下去才撑到下班。
到家,又脸朝下倒床上睡实。
朦胧中听到门铃响。
即使是可伦布真人来按铃,也恕我无能为力,如果他真是可伦布,他会明白,谅解,原宥,宽恕,再给我机会。
我累得不相信自己还会醒转来。
早上冲了黑咖啡,摸出麦包,坐在桌前,托住头。
门铃响,呵其门若市。
我去开门。
若安。
“若安!”
她一声不响,把衣箱踢进来。
我心算,才十天,不,顶多八天,她就回来了。
她铁青着脸,坐下来,倒咖啡喝。
我取过外套,“我要上班,你老自便。”
她抬起头:“对面那层公寓还在不在?”
“不在了。”
“你替我想办法——”
“不,你自己想办法。”
是,我不但不美,兼夹小气,无所谓。
出门。
在车上已经想起往事。
她要去跳舞,我替她熨裙子,那种闪光端太难熨,又不能喷水,一做大半个小时,她穿着内衣在一旁扑粉。完了还要替她写功课,重要部位用红笔圈住。
要算帐也不待今日。没有黑丝绒,怎么衬得钻石闪光呢。
气完了还不是从头开始。
这么些年的老友。
很难得的,我一直收藏着十多年前同学寄来的生日卡片,父亲给的第一只洋娃娃,以及小学成绩单之类,不为其他,也为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经历。
我希望若安会没事。
她当然会没事。第一百O八次了,老将。
中午她来找我,取起案前的苹果便咬。
“那是我的午餐。”
“你不会介意。”
“如不放下,同你绝交。”
但已经咬过了,白色的果肉上染有紫色的胭脂。
我厌恶的说:“已经沾污了,不要了,拿去拿去。”
若安骂:“怪胎!”
一辈子不同人抢,天字第一号也不争。
我取出梳打饼干充饥。
“发生什么事?”我问
“我实在喜欢他。”她说,“逼不得以才走的。”
“你们之中谁买牙膏?”
“没有人。”
“如何刷牙?”
“厨房里有一罐细盐。”
“谁买那个?”
“我不知道,它一直在那里。”
所以没人知道谁占了上风。
“你没有损伤?”
“没有。”
“你们仍是朋友?”
“或许。”
不必再问下去了,事主,还置身一片浓雾中,旁人更无法看清楚。
“请你早做打算,快快找地方搬。”
“别乘人之危好不好?”
天,我又做了小人,真不知道是命运还是性格的错。
“你需要钱?”我问。
“钱不是难题,不我不需要钱。”
我一筹莫展的看住她。
“我实在是很感激你的,”她说,“你是真正的朋友,二十四K黄金,我无以为报。”
说得这么严重,竟有点伤感,“请我喝喜酒就是了。”我说。
若安忽然笑起来,而我页觉得那句话老土得不似人嘴巴可以说得出来,忍不住也笑,两个人眼泪都笑出来。
“回去休息吧,”我挥手,“别在这里搞局。”
她走了之后,我立刻滴消除红筋的眼药水,一到下午,就得采取紧急防预,否则看上去起码比早上九时老五年。
出来做事,仪容颇为重要,你总得让老板伙计知道“噫我爱死了这份工作”,所以要使自己看上去精神奕奕。
那日下班,一进门就看到威望小桌子上有两只咖啡杯。
一只上面印着紫口红,很明显是若安喝过的,另一只……
我站在厨房很久。
他来过了。
见到若安。
“若安?”我叫她。
她出来,“看我替你买了什么,跑了一下午玛古莉,回来把你的旧内衣全部扔掉。”
我回过神来,“别害死我。”
她把精心选购的衣物抖出来。
“浅紫!银灰!美则美矣,如何穿在白衣底下?”
“我不知道。”若安格格笑,“我没想过。”
我也只得笑。
他来了。
见到若安。
她马上做了咖啡。
我吁出一口气,倒床上。
若安进来说:“最近你看上去疲态毕露,身体会不会有毛病,要不要检查一下?”
我转过身,“化妆浓一点即可掩饰。”
“恋爱也可以刺激新陈代谢。”
我嗤之以鼻,“有没有人误会你才十八岁?”
她白我一眼,换衣服外出。
我没有问,她没有说。
我不知道她同什么人出去,从我讥讽的语气中可以略知我怀疑她会同什么人出去。
我的态度是错误的。
自由竟争,自由选择,断不能因技不如人便迁怒这个那个。
沉静下来,听音乐怡神。
门铃咚咚。
看到老颜的脸,倒是意外之喜。
冲口而出:“你没出去?”
一向我最崇拜若安的魅力,不可能没回应。
“你没事吧?”他问我,“数日不见,怕你生病,下午我来过,见到你的朋友。”
“啊。”
“人家立刻做了咖啡请我。”扬起一条眉。
“啊。”
“她说你精神比较差,怎么,酒还没醒?”他笑着擦擦鼻子。
仍是短裤、胶鞋。
“喂喂喂,站得腿都酸,请我进来好不好?”
若安几只路易维当的大袋挡在走廊。
我开冰箱取出两罐啤酒,一人一罐,握住来喝。
那时与若安共宿舍,一有约会,她便叮嘱我:“记住,叫男生替你要橘子水,千万不要自己扬手叫啤酒。”
她太清楚我的毛病。
橘子水!
我摇摇头,笑出来,唉,一晃眼十年。
到如今,再也不必勉强自己,假惺惺做啥个态。
不能否认,的确是懒下来了。
老颜抱怨:“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谈话。”
“好呀,”我呼呼的笑,“告诉我关于你自己。”
“题目太大,给我一点提示,关于哪方面?”
真的,怎么问呢?
小王子说,一般成年人问问题,多与数字有关:你几岁,你年薪若干,你有多少兄弟姐妹,你住几房几厅,你有几部车子。
而具童心的人多数问:你喜欢什么颜色?什么令你快乐、什么令你悲哀……等等。
问什么好?
我已忘记谈话的艺术,不知如何是好。
在公司里,有什么事,长篇大论的做一份报告,放在桌子上讨论。
与家人,不外是“好?好。”此类对白,亦毋须技巧。
想了很久,我问:“你为何急于要把房子租出去?”
没料到他呆半晌答不上来。
过很久很久,他说:“太多的回忆。”
我即时了解。
啤酒已经微温,喝起来特别够风情。
要兴起救亡运动,此其时矣。
但不知哪个害人精说过,是你的总是你的。
我闲闲问:“怎么又不搬了?”
“不必逃避现实。”说得很简单塌实。
我点点头。
风头火势时逃到地心去都没有用,等到真正淡忘,对牢那个人也如陌路,不产生一丝微波。
意志力最重要。
不过有时候,纵容一下自己也是情调,闲来睹物思人,将记忆中的琐事美化,其实不是那回事,故意说得很浪漫……
他说:“原来是你的朋友要租我的公寓,她都同我说了。”
是的,我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隔一会儿他说:“她真是一个标致的女子。”
因觉大事已去,我忽然大方起来,“这么些年来,我所见过的女子,最好看的也就是她。”又补一句:“真正的美貌是有目共睹的,三岁小孩也知道要她抱。”
老颜笑。
笑容中略见凄惨味道,大约是想起前头那一位,不再说也知道是谁负心。
“在来一个啤酒?”
“你看上去也累了。”
“无所谓,累是我的标志。”
从来没有艳光四射过,永远有点垮垮的,实在不想用力去到尽头,怕尽头是悬崖,掉下来万劫不复。
他会不会明白?
我觉得低调是一门非常高深的学问,除出可伦布。没有什么人能得其精粹。
我们俩对着,有很多很多话可说,也不是为了矜持,不知怎的,感慨万千,难以开口。
一个女朋友说她曾经沧海难为水,不想再外出结交异性,“说什么好呢?”她很困惑,“‘先生贵姓,到哪儿玩多?’”
我听着笑出眼泪来。
真是凄酸。
像若安,这么有天才,又另作别论,她天生是一块火石,碰到泥巴,也能溅出火花。
或者这样说尚对她不够尊重,她是火之女神,夏威夷土著传说中之佩莉皇后。
颜先生讪讪站起来,“要告辞了。”
大家在门前道别。
他既然已见到若安,就必能燃烧。
若安的眼睛,秋波似溜一溜,那还怎么抵挡。
老颜是个正经人,若安买牙膏的时候将近过去。
当夜我没有听到她回来。
早上她在厨房做土司。
茶壶底下压着一张钞票,是给女佣的打赏。
这些她绝不含糊,皇帝不差饿兵,她专门挑同等级的人来理论,譬如说,我。
她的秀发如云,波浪地垂在肩上,遮住右眼,似烈打希和芙在荡妇姬黛中之造型。
我见过她穿低胸晚礼服,连肩带都没有,裙子神秘地不往下落,观者心情紧张,怕它会掉,又怕它不掉,提心吊胆,食不下咽,难为穿衣服的人谈笑自如,兄弟,这就是魅力。
若安一直是我不落的偶像。
她闲闲地递上白脱油。
闲闲地说:“昨天我见到颜先生。”
“呵。”
“他说他现在不搬了。”
“是呀,你得找别处。”
“得了得了,”她白我一眼,“我会走的,别担心。”
我说:“我从来没有担心过你的出路问题。”担心自己还来不及。
“颜先生是位很有趣的人物。”
“真的?”
“他以前的女朋友是——”若安说了一个名字。
“她是谁?”
“大名鼎鼎的女商人。”
“哦。”
“他们刚分手。”若安在一杯咖啡时间还真打听到不少。
我据实说:“男人到底是男人,恢复得很快,看不到伤口。”
“不然怎么办,流血二十年?”
“前些日子在电视上看文艺片,男女主角的儿女都念大学了,他们仍在荡气回肠。”
“之所以这种情节只能在深夜的电视上出现,买票入场就免谈。”
我用手撑着头,“会不会复古?我觉得乱浪漫的。”
“手表家具衣裳都会复古,这些永无机会。”
“你粉碎了我的梦。”我抱怨。
若安笑,半晌她说:“他看上去是个很上路的男人。”
对白仍以老颜为中心。
从来没有听过她这样称赞一个男人。
她又说:“他是那种买紫貂大衣给女人,又肯跟在女人身后为她提着那件大衣的男人。”
又加一句:“这种男人濒临绝种,不容错过。”
说得这么露骨,分明是在努力提醒自己。
我问:“目前你有约会?”
她点点头。
当日我下班,见到她最新男伴躺卧在我的浅灰色丝绒沙发吃花生米,一只脚搁在茶几上,吊儿郎当,看见我启门进内,一双眼睛在我身上贼般滑溜。
他长得英俊,外表似洋酒广告中掷一枝玫瑰给艳舞女郎的阔客。现在以颠倒众生为目标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他笑说:“我知道你是谁。”
“啊?我是谁?”我放下皮包外套。
我以为已同若安约法三章,此处是男人禁地。
若安探头出来,歉意的说:“十分钟,十分钟我们立刻走,我回来换件衣服。”
我坐下来,敌意地看着这位男士。
若安又进房去打扮。
他说下去,“我们出海,要不要同来?”
我摇头。
“我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故意孤芳自赏以示清高的那种人,当心闷臭在家里。”
我诧异他的坦白,微笑起来,很多人不敢对我说这句话,人人心中都这么想,我不禁佩服他起来。
他马上察觉到气氛转佳。
“你心中骂我是狒狒吧?”他趾高气扬地。
“没有。”我温和的摇摇头,“黑猩猩可以懂得一百八十多个手语,很有智慧,能同人类交往,我不会随意侮辱灵长类。”
若安刚刚出来,看到男伴的尴尬相,哈哈大笑起来。
她拉着他出去。
我代他把那包花生米吃完。
打开报纸,替若安找房子。
半山花园洋房,二千平方米,海景美丽,两车位连泳池。
一个单身女人即使有钱,又怎么住进去呢?
女人必须有钱防身,除此之外,无甚大用,不过是穿戴,这时我又想起狄更斯笔下的夏威咸小姐……可幸我没有钱,还得出去同社会打交道,生平快事不过是老板略微和颜悦色,不来挑骨头,十分容易满足。
不过我希望将来若安会有钱。他懂得花,会得排场,门槛非常精。
她会舍得十一万美金买件皮大衣,我的感觉是:穿了会飞我也不肯。
有一次她问我洗衣机多少钱,没了它还真不行,要不要六千块。
我同她说:“六千块的洗衣机?会讲话走路了。”
不大与生活接触的她大大惊异,她是三千余元买件丝衬衫穿一次落了茶渍拿去干洗坏了毫无怨言的人。
她将来一定要有点钱,不是看死她不能挨世界,而是叫美人吃苦看着折堕相。
而像我,有事无事都爱胼手胝足,惯了也就是这样。
一定要替她找房子,不然的话,老带男人上来,迟早坏了我俩和气。
我替她打了几个电话,有空还得替她做实地观察。
半夜,忽然想吃冰淇淋。
我们的冰箱一向没有存货,免得有事没事找吃的。
肥胖是妇女的大敌,每超重一公斤看上去就比实际年龄老一岁,不相信?找个肥婆来试试。
但是那种蕃石榴味的冰淇淋!
我驾车下山去。
幸亏在山脚就有一家小店,专门卖冰淇淋,年青人爱在那里聚集,十五六岁,已经有异性朋友,不论男女都有明亮的眼睛,细结的太阳棕皮肤,身段比上一代健壮,有几个特别貌美,我不敢凝视他们,怕那种死在威尼斯的感觉。
那时侯就发觉自己的雀斑特别多,毛孔特别大,肚腩特别夸张。岁月不饶人,索性万念俱灰,何必压抑,光吃玫瑰花瓣也不能力挽狂澜。
停好车子,进去坐下,叫一客三色冰淇淋,加巧克力酱,起码二千加路里。
隔壁坐着一个长腿妹妹,短裤布衫球鞋直发,鼻尖微翘,无限娇俏,她的男朋友英俊爽朗,好一对金童玉女。
夜凉如水,他俩喁喁细语,我有种感觉,快乐实与财势名气无关。
深深叹气,吃完了一大盘甜点,打道回府。
坐进车内,才要发动引擎,看到若安那条火红大花的吊带圆裙。
多巧,我微笑,也不必同她打招呼,她不会是一个人,那只狒狒说不定要扭断我脖子。
她永远巧笑倩兮,吸引目光。
停睛一看,大吃一惊,她身边的不是别人,正是老颜。
怎么会是他。
我苦笑,虽然说一直知道他逃不过此劫,保健暗暗希望他已炼成护身法宝。
谈何容易呵。
我没有再看下去,发动车子。
离合器又不妥,上山短短五分钟路程三次熄火。
若安很快又会搬走,她怎么会同狒狒出去,与老颜回来。
既然已成事实,多想无益,埋头苦睡。
真不甘心,若安睡五六个小时就能容光焕发,我若不睡足八小时,下午眼皮就撑不开,变为不随意肌。
真不甘心。
周末若安同我说:“我已找到地方搬。”
我试探:“我们仍是邻居?”
“守望相助。”她承认。
等于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次我真的要修心养性了。”
我默然。
“你一直看我不顺眼是不是,一直觉得我不成熟是不是,一直认为我永不学乖是不是?”她愉快地伸一个懒腰,并不似忏悔。
我否认,“大学毕业以后,我并没有管过这样的闲事。”
“你赌气了。”
“替我把窗帘拉开来。”
“我买了票子听演唱,专门请你。”
我摇头,“没兴趣。”
“你还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演唱会。”
“一视同仁。”
“你对什么有兴趣呢,你根本没有嗜好。”
“工作。”
“又不是一柱擎天。”
“社会少不少得了我是另外一回事,我总得尽我的绵力。”
“去听演唱会。”
“不去。”
我对三人行半点兴趣也没有。
“我已经买了票子,两张。”
更糟,她怎么想出来的,自己约了人,没有空,或是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拿次货去推搪人。
“我不去!”
“干么生那么大的气?”
原来我生气了。
“你越来越奇怪,”若安瞪着我,“去听一次歌又不会玷污了你,盲约会有时候蛮有趣的,会场里起码几百人,人家不会非礼你,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去白不去。”
“我没有衣服。”
“胡说,那条黑色的郎凡不知多得体。”
“他或许期望的是你。”
“我保证不会。”
“若安,我认为你应当披一件浴袍,对面马路的住客恐怕在用强力望远镜欣赏你粉红色的内衣。”
“不必顾左右而言他。”
“我不会去。”
若安摇她那美丽的头,摇了很久,半小时以后,还久不久摇一摇。
她说:“下个月我生日。”
嗳不错,确是她生日。
“几岁了?”我取笑她。
她不加思索,“二十三。”
哈哈哈哈哈哈。
“送件礼物给我。”
“你有什么没有而是要我送的?”
“有的,”她很慎重的说,“我很渴望你为我做一件事。”
没想到她装神弄鬼起来也似模似样。
“说来听听。”
“你不会答应的。”
“这么些年的交情了,你老尾巴动一动,我都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她自手袋中取出一张票子,“那么行行好,到这个演唱会去。”
这里面有很大的蹊跷。
“你想我出去散心?”
“是。”
“你怎么知道我闷?”
“我没有说你闷,我只是想你出去,别固执好不好?”
“你要我接触男人?”
“老天,”她伸起双手,“我放弃!”她投降,怕了我的疲劳轰炸。
通常都是我对她训话,很少她对我。通常都是我表示对她的行为不满,很少她对我。
我看着茶几上的票子。主唱者是抒情歌手,地点是一间夜总会。
那地方我去过一次,非常喜欢,装修是二十年代法国狄确艺术式,黑白银三色,美丽迷人,狄确艺术一直是我的弱点,这一流的设计无论是珠宝、家具、衣物都使我倾倒不已,时常想象只要披上钉长管珠的露背长裙,在黑白大理石的舞池一溜,便可遇到大情人。
有时候若安也会做这样的打扮:头发梳得光亮,在脑后结一个横S,紫玫瑰色唇膏,黑眼圈,哗,销魂得晕眩……
去还是不去呢?
大学最后一年,不玩就没得玩了,一出来社会,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保不住哪一日会被更强的人踩为柿饼,故此明知好景不长,变本加厉的玩。去跳舞,我穿白色的西装,戴鸭舌头帽子,扮盖士比,而若安往往穿得像那无情无义的黛茜,凄然地起舞,深深被费兹哲罗的故事感动。
那间夜总会使我想起这一切一切。
无所谓,我自己穿戴整齐,跑去听一夜音乐,酒不醉人人自醉一番,多好。
我把票子放进手袋。
伶俐的若安鉴貌辨色,把他让出来。
识不识抬举,在乎我自己。
到了时间,我还是打扮起来。
若安做总司令。
她同我说不再流行闪光的化妆,那种鲜红嘴唇如要滴油的样子老土得要命等等,她取出的最新颜色都是含蓄的。
又猛在我耳后印香水,一边说:“这瓶第五号又快报销了。”
时间快到,她嚷:“披肩,没有披肩。”
“我不冷。”
“谁冷?披肩是一种姿势。”
真是一门学问,若安深造研究院。
我微笑,“放松放松,别期望一夜之间有奇迹。”
若安开车送我去。
她说:“到最后一秒你才会知道他是谁。”
还会是谁呢?
行头那么窄,来来去去是这些人,稍一犹疑,不能速战速决,马上变成兄弟姐妹,所以外国人一见面便亲热也有不得已之苦衷。
我问若安:“今晚你有约?”
“没有。”
“电视上演《新潮小姐》,六十年代名片。”
“最不喜欢六十年代,事事标新立异,什么花的儿童,迷你裙、迷幻药,做作不堪。”
“你喜欢什么年代?”
“今天,目前,现在,八十年代,人人为工作流血流汗,做得疯,玩得更疯。你呢?”
“但愿时光倒流,我钟情五十年代,四十年代就不大好,有战争。”
若安说:“作为女性,我坚决拥护八十年代,因为我们不必征求任何人同意而结婚离婚升职生子买房子旅行……”
“别太激动,请注意路面交通情况。”
“我们终于有自由了。我有个姑姑在六十年离婚,你都不知道,亲戚把她当怪物,都不愿同她说话,背后私语窃窃,视她为不安分的坏女人,自甘堕落,你以为一百年前缠足时期才有吃人的礼教?不不不,就在迷你裙时代女人还是没地位。”
我看她一眼,笑,可爱的若安。
是的,有自由,我们爱买牙膏给异性用,怎么样?
我说:“到了。”
“好好的享受,你的男伴会送你回家。”
我点点头。
“哦,记住,千万不要叫啤酒,尤其不要叫黑啤,那是货柜车司机喝的东西。”
“若安,八十年代了,不是说有自由啦。”
“可是——”她放弃,“好好的玩。”
“谢谢你。”
我下车。
凭券入场。
老远就看见他坐在那里。
他也老远看见我,站起来替我拉椅子。
他穿一套料子会皱的西装,很得体,脚下却仍是球鞋。很大方的同我说:“若安说,她有把握约你出来。”
我莞尔,她也拼了嫩命了。
“你知道是我?”
我点点头。
“早晓得我过来接你。”他轻轻说。
我不出声。
他感喟说:“现在的女孩子太聪明。”
他是嫌我们太含蓄,打哑谜似的,不肯学六十年代女性,动不动哇一声哭出来,数碗数碟诉心事。
我问:“有没有香槟?”想喝香槟,若安没说不准叫香槟。
“如果我邀请你,你会不会出来?”
“当然会。”
他很懊恼,“我以为你不会。”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食物上来了,出乎意料地可口。
这是第一次与他单独约会。
很久很久没有出来,有点紧张,先是忘记铺餐巾,复是披肩掉地下,再是倒翻饮料,但是我面不改容,亦无歉意,像是天经地义之事。只要坚持自信,旁人便会屈服。
歌手上台,她以柔靡的声音唱出李煜的词:
无言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她唱得如夜莺一样动人,声线若游丝,像是消失了,不不不,还在,请侧耳聆听,如远处的铃声,若隐若现,又转回来,拔至更高峰,却又毫不牵强,一点也不费力,温柔地继续下去。
大部分时间是清唱,这把美丽的声音是天赋,我听得呆掉。
这个晚上我没有来错。
歌手唱了四十五分钟,便退下,听众再努力鼓掌她也没再出来。
“喜欢听?”老颜问。
我点点头。
他替我斟香槟。
我问:“告诉我,你的皮鞋在哪里?”
“拿去打掌了。”
“只有一双?”
“只有一双。”他答,“一双足够。”
我懂得他的意思,他怕我还没捕捉到,想加一句,张开嘴,又觉多余,又闭上,一连串小表情看上去顶趣怪。
花言巧语也成为历史陈迹。
难为若安还喜欢八十年代。
“跳舞不?”
“今晚不。”都做尽了下次就没节目了。
“回家?”
我点点头。“今夜很好,很久没有这样高兴地享受良宵。”
“我也是。”
我微笑。
老颜与我一起打道回府。
他一直没有问任何问题。
我非常感激。
我怕他会问:你为什么一直带点忧郁?
可是为着许久许久之前的事?
创伤过去没有?那一部分还有没有感觉?
最怕这种包打听,认识异性,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查根究底,把人家十八代祖宗验个一清二楚,最好对方连日记、门匙、心肝一起奉献,他才满意,别以为这样会令他兴起名媒正娶之念,他不过打算同对方看场电影而已。
一切都这么理想,可惜他是若安让出来的人。
这使我想起“嗟来食”的故事。
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呢,他与若安都不晓得我看见他们在星光灿烂底下约会。
那一日,他们到底说过什么?
也许若安同他说:我不适合你,你去找我的好友吧,她对你有意思,我早已看出来。
我感喟,这样猜想下去,使人苍老。
老颜说:“你真静。”语气激赏。
这使我想起一个笑话:
一男一女坐在客厅中。
男:“为什么不讲话?”
女:“没事不必讲话。”
男:“你没事不说话?”
女:“是。”
男:“让我们结婚吧。”
独身久了,会养成无言之习惯,不要说没事不说话,有事也不说话。
他自己也很静。
静到无从探听他与若安之间有些什么事。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可笑,与若安肝胆相照若干年,一遇到利害,竟不敢开口。
在门口,他没有约我第二次。
两人在电梯走廊中暧昧地站了一会儿,我伸手按铃。
若安一定守在门口,立刻来开门。
老颜向我俩一视同仁地点点头,回自己家。
若安长发束着蝴蝶结,桃子色睡袍飘飘欲仙,追在我身后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坐下来,怔怔地脱鞋。
“你没出去已有四年整,怎么样,还过得去吗?”
“很好很好很好。”
“那为何你尚有不悦?”
“我有不高兴吗?”我伸出手来摸自己的面孔。
她替我下妆,这时我才发觉,已经有十二点了。
“人家对你很好。”
“真的?”
“特地求我约你。”
先约她,后约我。
“恕我多嘴说过一句:她不大肯出来,为着以前有过坏经验。”
我微笑。
“下次约会在什么时候?”
“他没有约我。”
“你不会提出?”
“这会我也没有精神了。”
“你真疙瘩。”
我拍拍她肩膀,“休息吧。”
“我快要搬出去了,你好自为之。”
“地址呢?”
她给我一张卡片,新居就是在邻近大厦,不是我先前想象的,对家。
我越发不开心,既然不爱吃苹果,肚子又不饿,何苦把篮子里的苹果都拿起来咬一口,待真正想吃的人没有得吃。
当然,一切还得看你饿成什么样子。骄傲的心永远也是寂寞的心。
若安与我永远是好朋友,没有什么会得介入我俩之间,造成不快。
私人的选择与我们的友谊无关。
太晚回来,错过困头,用双臂枕着头,无寐到天明。
天蒙蒙亮,我开始有点累,要是在这种时候睡着,必定起不了床,告假不是我的习惯,办公桌上不知多少东西在等着要做。
于是挣扎起来淋冷水浴。
无意听到一男一女的对白。
女的在门内,男的在门外。
公寓小如豆腐干,而且非常传声,这点若安不知道。
她:“我同你说过,如她那般的女孩子,是很罕有的。”
他:“她有没有疑心?”
我的心剧跳。
她:“其实你何必瞒着她,她那么聪明达理。”
他:“她太敏感,容不得一粒沙。”
她(轻笑),“已经那么了解她。”
我掬着的一手冷水,渐渐从指缝漏光,人呆在洗脸盆前。
他:“或许我应当同她说实话,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
“中学时期的事,她是不会介意的。”
难怪我不晓得他们是旧相识,实在是年代久远。
他不响。
她:“你着迷了是不是?”
他:“不难看得出来。”
她:“真替你高兴。”
他:“且慢,路途还很遥远。”
她:“那天重逢,你并没有把我认出来,把这个告诉她,可保无事。”
他:“她不是小器,她生性孤僻,你不会明白。”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她:“你得随缘而安。”
他:“恩。”
她:“或者我可以告诉她,那一年,我十四,你十六,两人的确拖过手看过戏。”
他:“让我再想一想。”
她:“天亮了,大家都得准备出门。”
她关上了门。
我维持着一个姿势,紧张得腰酸背痛,竟忘记洗脸这回事。
怔怔回床上躺下,四肢百骸就散开来,昏昏沉沉睡着。
若安过来叫我。
我听得见,但开不了口,不知怎地,多日压在心中的一件事像是去掉,松弛下来,不可收拾。
惊醒看闹钟,已经十一点半,飞身赶回公司,人有点恍惚,但心情非常好,完全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一点也不急,逐样工夫清理。
连吃中饭的时间也没有,埋头苦干,把文件全部扫出去。
下班脚步有点浮,我一向是这样,说什么都得睡足,但今天不能放肆,今天要办妥正经事再说。
下班已经迟了,回到寓所天色已黑,我老当是坐完八小时监放出来,根本就是嘛,要得到真正的自由,除非得有许多许多钱。
我没回自己家,便去敲老颜的门。
他没想到是我,那个表情,叫我永志难忘,从没想到男人会有这么复杂的感情,自他双眼以及脸部肌肉中,我可以看到渴望、怜惜、安慰、惊喜、讶异、感慨等诸多神色。
最主要的还是那股释然。
打哑谜的时代终于过去,至少我们已经掌握到对方一两点心事,有些头绪。
他呼出一口气。
“看样子你没睡好,”他说,“黑眼圈比面孔大。”
“奇怪,”我说:“整个夏天都是这样。”
他摇摇头,“眼泡也太肿,老像是哭过似的。”
虽然板着脸,叠着手,还是觉察到那种温馨,这一类可伦布型的男士是不会送花送糖的,他们顶多用力在阁下背部拍一下,表示热情。
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背脊已经吃着一记,我夸张地咳嗽起来。
我转过头来说:“肯定你昨夜也失眠。”
“现在我放心了,忽然眼困。”他说。
我也是,一颗心被游丝吊着这些日子,加上大热天的摧残,老了不止十年,我并不急于要与老颜诉衷情。大把时间,反正已经耽搁了这么久,慢慢来。
他看看时间,“现在七点正,这样吧,分头休息,明早一起出门上班。”
太好了,正合我意。
“明天见。”
若安不在屋里,她出去了。同台吃饭,各自修行,分头寻找快乐。
有一件事必须守原则,不像若安,我决不妥协,决不买牙膏,老颜他有他的小天地,我有我的安乐窝,约会不妨,合用一支牙膏就不必了。
是,或许我得到的欢愉不及可爱的若安多,不过一个人的选择,是一个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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